地上，不成人形的人睁着一双被血浸红的眼珠子，从肺腔中挤出嘶哑断音。
洛姝想起苏牧云正戴着千颜，而千颜这件法器可以易容出使用者脑中想象的模样。
于是她在那血红眼珠子跟前蹲下，简明扼要地变了张脸，一手托腮，灿烂一笑。
“是我哟。”
那本就往外爆的眼珠子顿时几乎掉出来！
“不可能！”
“你不可能是洛姝！！”
这并非反派临死前的不可置信，而是应了那句话——最了解一个人的并非此人的亲友，而是此人的敌人。
养女和真千金是俗套的宿敌。
所以养女知道，真千金即使真的回来复仇，也绝不可能笑着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
这绝不是那个即使被她泼脏水也不吭一声，直到最后都轻轻喊她“楚师姐”的洛姝会做的事！
然后她就见托腮看她的人稍一垂眼。
“这种事，我也知道啊。”
但她现在只能“做洛姝”。
她要“做完洛姝”，才能化解萦绕她魂上的怨气，驱散迷雾，弄清真相。
她遂很快就再度抬眼，朝那血红的眼珠子又是一笑。
“总之，让我们进入第二步吧。”
肉、身已经没什么好折磨的了。
那便轮到了魂。
这一过程中，洛姝哼着小曲，仿佛坐在山坡上晃腿的小女孩，一边拔着手中的“花”。
每一片“花瓣”被扯下，“花”都会无比凄厉地尖叫——毕竟是被一丝一丝撕下神魂的痛。
直至尖叫戛然而止，世上已经没有“花”了。
哼曲则变成一记“哎呀”。
“我是不是做得太快了？”
复仇虐渣，正常来说得身败名裂啊，沦为万人嫌啊……这才爽吧？
第一次做这个没经验，只能下次做得更好一些了。
叹气过后，洛姝望向那具因主人身死魂散、已瘫软在地的“空壳”。
“制成魔偶的第一步就是剿灭神魂，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对自己魂里那“复仇的野兽”说。
确切地说，那已经不是“复仇的野兽”了。
——在发泄完对仇人的滔天恨意后，“野兽”蜷缩起来，成了一个“角落里的小人”，双肩不住发颤。
一遍遍发出哭喊。
“青河……”
“青河……”
“在下陆青河，洛师妹不必拘谨，初来乍到若有不懂，可以问我。”
“如今的藏剑宗确实不是友善的地方，这件法器名为‘千颜’，可易容隐身。”
“洛师妹若在这里待得并不开心，就用它离开吧，走得远远的，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
“嗯？不走……”
“咳，假使洛师妹不走……”
“我若向掌门提亲，不知洛师妹可愿嫁我？”
此刻记忆似不止的潮。
他的音容仿佛逆光，在光中温柔地向她伸手。
可她只能踉踉跄跄地跌坐在他的尸体旁，用尽全身气力去抱紧那早已感受不到任何东西的空壳，哑声说。
“我一直愿意的。”
爱永远比恨更汹涌。
于是言行泪水无不失控。
不知过了多久，洛姝才又能控制自己了。
若是有人在旁，会发现这分明哭得眼睛通红的人影气质陡然一变，如幽幽望着人间爱恨的看客，以指腹抹碎眼角泪珠。
“那么，就轮到我善后了。”
戴在这具身体上的法器千颜被取下，置于“空壳”上。
这条漂亮的额饰如今仍折射着宝石般的光，仿佛躺在已逝之人胸口的花束，就这样随尸骸一同被漆黑的火吞没。
然后洛姝就仰头。
观望起那早已生出的异动。
——半日蚀及两道冲天血柱。
追楚雪的修士为何愈来愈少？
为何林中惨叫响了这么久却没人过来？
因为天地变色！
因为在太阳被阴影吞噬半边的刹那，环绕藏剑宗和问剑宗的密麻浮灯嗡然升起宛若巨网的血色图腾！
更大片的惨叫就此连绵不绝。
丝丝缕缕的血线却很快汇聚成两道冲天血柱，一道从藏剑宗射出，一道自问剑宗射出，轰轰扎进了太阳里！
万物霎时覆上一层猩红暗光！
连带一张张仰起瞪眼的脸。
“这、这是何等异变？！”
“‘半日蚀’乃神魔大战的标志，在这日生出的异变……咦？！太阳中开了一扇门？！”
惊呼中，那一半太阳阴影吸收了来自二宗的血柱，竟当空化作一扇漆黑大门！
此刻此门幽幽敞开，如一口悬在太阳跟前的黑洞。
未知。
却也飘散出玄妙的雾。
有修士立即辨了出来！
“是秘境入口！”
——若说修真界是一片大陆，下界四十九个界面是四十九块版图，那秘境就是海中的孤岛。
这孤岛渺无人迹，故而修炼资源丰厚，是人人向往的藏宝之所！
可有的孤岛每隔个百年千年就会自动漂到陆旁，有的孤岛却要修士自己去找“桥”，甚至“造桥”。
眼下便又有修士反应过来。
“原来是有人在利用藏剑宗和问剑宗开启秘境！”
“能引发如此异变的秘境……不知藏着多少秘宝！！”
方才还因漫天血色陷入恐慌的大地瞬间洋溢狂喜！
道道御风疾驰的人影如咻咻破空的箭！密密麻麻涌向悬浮空中的秘境入口！
但洛姝没动。
事情也如她所料。
——还不待第一个人影飞入黑洞入口，轰轰炸开的大片法光就掀起飓风！血溅与惨叫再度将云层染红！
而记记洪钟般的震声掠过苍穹！
“这秘境入口出现在万象宗上空！唯万象宗有权使用！”
“笑话！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先到的明明是我无极门！”
洛姝：嗯，看上去要打很久。
这秘境开启的架势实在太大，显眼得全沧澜界都瞧见了，各大势力当然要为此争斗。
所以她不急，只道。
“身体我用完了，还你吧。”
听见这声音的苏牧云瞬间如梦初醒。
当身体控制权转移到他这里时，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又看向地上那一滩血，脑中仍回荡着她杀人时哼的小调。
他好像被这小调引进了一片尸山血海。
在那尸骸之上，看不清面容的魔女在月下晃腿，一双幽亮的眼睛如夜半墙头的猫，舔舐沾血的爪。
这当然是她。
他早知她危险得很。
就连他也差点变成她爪上的血，坐下的骨。
所以他此刻才额外迷糊。
——她究竟是不是藏剑宗洛姝？
她和那个楚雪的对话是有些“谜语人”的。
可假如她不是洛姝，她为何会抱着陆青河的尸体哭得那样悲恸？
就很割裂。
跟他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样。
这令他几乎有些如鲠在喉。
加上他抬头一看，也知那秘境入口前的打斗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又往空间里一瞧，见小黑火在睡觉。
遂直接去了藏剑宗。
如今的藏剑宗一片狼藉，大地破碎，山门坍塌。
一记人影被压在断梁下，已是行将就木。
——苦心求取了大半辈子的剑法传承被人轻飘飘拿走，气急攻心下走火入魔，只能咳着血躺在榻上。
那一双双眼睛则表面上嘘寒问暖“掌门您没事吧”，暗地里都盼着他一蹶不振，自己当掌门。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周围聚集的便会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当藏剑宗突发异变，他被刻意丢下，变成了眼下这副快死的模样。
但逐渐模糊的视野里，一个陌生的少年走了过来，问他。
“你的亲生女儿洛姝，是个什么样的人？”
“掌、掌门早上好！”
“我虽不知掌门在为何事烦恼……这个是铃兰花！书上说将此花放在枕边，就能安神养魂，心情会好。”
——这就是他的女儿了。
她能感觉到他的冷漠，所以不敢叫他父亲。
但她明知他冷漠，却又用那双遍布划痕的手，将那生在荆棘深处的铃兰花捧给他。
她明知那些同门是故意把她丢在阴森的密林里，却还是跌跌撞撞地出来了，在他例行过问时扯出难看的笑。
“是我不够努力，不够强，才掉队了。”
所以他那养女会冷笑——
“令人作呕！”
所以他那养子会喜欢她——
“恳请掌门将洛师妹许配给我。”
那么他呢？
在她眼睛亮亮地跑到他跟前，第一次喊他“父亲”，告诉他“我成功结丹了”，希望得到他表扬的时候，他只关心她的血能不能激活剑法传承。
又在发现不能后再没有看她。
于是此刻，在这回光返照之际，他咳着血，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堆关于她的事情，最终回答那陌生的少年——
“是一个我本该珍惜的人。”
苏牧云：确定了。
苏牧云：她绝对不是藏剑宗洛姝。
苏牧云神清气爽地转身。
——他本想趁着藏剑宗一地鸡毛，再度调查一番“藏剑宗洛姝”，没想到运气甚好地发现了濒死的洛掌门。
那他当然就能直接问了。
眼下他问完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又生出别的疑问。
——她为何要帮藏剑宗洛姝复仇？
她接下来是不是会继续帮忙复仇？
藏剑宗洛姝还有别的仇人吗？
此问一出，苏牧云忽觉一阵无名阴风拂身。
仿佛亡魂索命。
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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