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要挟


    宁明昧沦为醉人,系统胆战心惊,忧心忡忡。


    它目睹宁明昧推开隔壁厢房大门——然后稍微松了一口气。


    还好,桂若雪不在。


    等下,桂若雪去哪里了??


    系统速速扫描。它发现桂若雪就在附近院落里的一棵桂树下,戴着面具,闭着眼,还在抚空气琴。


    系统:……


    怎么这个也喝醉了!还犯起文艺病来了?


    很快,系统就没空关心桂若雪那边了——因为宁明昧往连城月的床边去了。


    接着,它听见一句让它胆战心惊的:“嗯?床上没有人?”


    连城月的床上的确是空的,凌乱的被子还残留着小孩身体的余温。系统看着宁明昧在小孩的床上坐下,且闭着眼道:“可惜了,难得想起人人喝醉,无人有空照拂,过来看看他有没有吃药……”


    “你说,是,不,是,啊?”


    啊啊啊啊啊——!!


    宁明昧忽然从床上一折身体,脑袋直对着床底下,场面极其像某些恐怖片里的桥段。


    系统不知道躲在床底下的那谁的心情,它自己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宁明昧这人,喝醉了怎么这样啊!!


    哪有人发酒疯是在发恐怖片癫的啊?


    床底下果然传来小孩往里缩和张牙舞爪的声音。宁明昧伸手一抓,没抓到。他说:“我数一二三。”


    ……


    床底下沉默了一会儿,小孩还是自己爬出来了。


    五岁小孩显然还是病得不轻,一双眼睛迷迷糊糊的,估计是天魔碎片求生的本能让他从噩梦里翻下床,在宁明昧迫近的气息里半梦半醒地爬到床底下缩着的。


    此刻,他以一种小狗看坏人的虚张声势眼神,瞪着宁明昧。宁明昧说:“哟,又瞪我?”


    小孩:……


    小孩:“汪汪汪!”


    再次怒而汪汪。


    宁明昧:“啊哈哈哈哈!”


    这人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系统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只能说是它的系统已经被震颤得快要掉线了。


    区区一座小池馆里,十个弟子在酩酊大睡,一个长工在桂树下发文艺酒疯,一个原文男主烧糊涂还不忘狗叫,一个宿主在床上笑得发癫。


    有没有一种可能,它才是这里应该立即离开的那个?


    宁明昧伸手,向小孩露出一点莹白的指尖:“过来。”


    药包被他放在手心里,他垂眸看着小孩,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孩弓着背看他,眼神凶狠,内有迟疑,一动不动。


    系统估计连城月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药包忽然被宁明昧抛了起来,他一手接住,袖子在空中划过弯月一样的弧度,接着,他出手,将药包砸到了小孩的身上。


    这一下很突然,谁都没反应过来。


    宁明昧忽然道:“挺恨我的是吧,想杀了我,是吧?”


    小孩:……


    “你跟着我跑去寺庙,是想干什么呢?是计划还是不服气?非要让我看看,你也拥有某种力量?”宁明昧说,“可惜了,我比你在这修仙界里早生二十年。你再怎么往前跑,也追不上我——”


    说到这句时,他伸手捉向小孩。那一刻系统尖叫,以为他要把小孩掐死。


    可宁明昧只是挠了挠他的下巴。


    “开玩笑的。”他又笑了。


    这是宁明昧对连城月露出的第二个笑。他的笑似乎总是发生在这样无法预料的时刻,非常随机,捉摸不定,喜怒无常。小孩又是呆呆地看着他,眼珠转了转,又停回他的笑上。


    “忘掉吧。”宁明昧说。


    他手指一点小孩眉心,封住了这点在系统眼里,完全无关紧要的一点点记忆。


    黑金外套的美人拎着小孩的衣服,把他扔回床上,又掐开他的嘴,把药粉灌下去。


    随后,他像来时一样,及拉着木屐,披着黑金外套,抱着双手离开了。


    屋外皓月千里。系统满脑子谜团。它最终只能提出一个最浅显的问题:“你消除他记忆干什么?”


    宁明昧:“因为把他的病搞得更重了,不消除,等他长大了回来复仇?”


    系统:……


    宁明昧是这样说的。


    可系统总觉得。


    不是这样的。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宁明昧真正心中所想,也只有如今这个眺望着修仙界无边月色的宁明昧本人,能知道了。


    ……


    第二天一早。


    宁明昧醒来时,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一点狰狞:“疼。”


    熟悉的宿醉方醒的头痛。


    酒局向来是宁明昧最讨厌的东西,毕竟宁明昧是出了名的酒量不行。


    他收拾了一下出门。院子里一片风平浪静,连昨天在院子里发文艺癫的桂若雪都在下半夜,爬回房间里去睡了。


    只有门口站着一个人。不出宁明昧所料,果然是副城主的人。


    邀请他到府上一叙。


    宁明昧让那人等着,自己对着桂若雪那边的窗户叫:“假发。”


    ……桂若雪好半天才冷着脸探出头来:“什么假发?你叫我?”


    宁明昧:“一会儿其他弟子醒了,你告诉十一,昨天和他说的别忘记了。今天记得出门,在烨地多转转,回来写个调查报告给我。”


    桂若雪:“所以说假发是什么?”


    宁明昧玩了一个此世间无人知晓的梗,独自坐上副城主家的马车,去了。


    城主府在城东,副城主府靠西,规制比城主府差一些,但也算得上富丽堂皇。


    宁明昧先是跟着领路的下人,然后是跟着在堂屋里等待的副城主,最终,两人在待客的书房里坐定。


    在书房里,而不是在堂屋里,显然,副城主希望这是一场非公开的谈话。


    宁明昧说:“副城主看起来,昨晚没睡好啊。”


    对方脸上这黑眼圈,快赶得上组会前一天熬夜赶due的林鹤亭了。


    副城主苦笑:“在下所为何事,想必仙长也该明白。”


    宁明昧不聊他的话题:“副城主这府上的气派,比起城主王爷的府上,也差不了多少啊。”


    副城主解释:“这宅子规制如此,是因它是四百年前,随着城主的宅子一起封下来的。”


    副城主将原委娓娓道来。原来,当年勤王的将军王烨锋手下,还有五名副将,个个骁勇善战,是打仗的一把好手。他们几乎都与烨锋是同乡,从战争开始,就和烨锋一起走出烨地,征战沙场,情同手足,随后,又一起获封,解甲归田,终老烨地。


    五名副将的宅子,也是在那时,和将军王的宅子一起被修建的。


    一王五将,衣锦还乡,锣鼓喧天,何等光耀。


    即使副城主只是简简单单一提,宁明昧也能感觉到四百年前,烨地人的欢庆鼓舞与骄傲自豪。


    烨锋,是人界的英雄,也是烨地的英雄!英雄创造传奇,英雄凯旋归来,英雄,在战场上挥洒热血,为烨地争取和平与荣耀,英雄回到生养他的土地!


    一王五将,只有烨锋得到了仙丹,可其余五人,也度过了美满的一世。五人逝去,留下的,只有他们的后代——这些后代,也是被烨锋看着长大的。


    副城主就是其中一名副将的后代。


    这是气势恢宏的一段史诗,就连前来奉茶的侍女的眼眸,也因此湿润。


    显然,她也为这段光辉的历史感动。


    可宁明昧只说了一句话:“将军王始终是将军王,副将的后代是副城主。烨地还真是……‘薪火相传’的一段佳话啊。光荣的血脉,一代代流传。”


    系统看了宁明昧一眼。


    这话里怎么透着几分嘲讽?而且一点感动都没有。


    宁明昧对系统说:“从烨锋跑单开始,我就不可能为他有任何感动了。”


    系统:……


    睚眦必报,什么人啊!宁明昧!


    副城主显然只以为宁明昧在赞美。见侍女下去,他说:“仙长谬赞了。今日请仙长过来,也是厚颜……只是,这件事不得不求仙长。”


    宁明昧:“哦?”


    副城主:“对于烨地闹鬼之事,王爷年老体衰,许多事力不从心,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前些日子,我们已经说服了王爷,可王爷昨日见仙长们到来,又突然改变了决定。但这事儿,为了烨地百姓的安危,已经不能再拖了。因此,我们厚颜再来请仙长偷偷调查。”


    戏肉来了。


    宁明昧先是喝了口茶,直到副城主忍耐不住要开口,他才道:“烨地发生了什么事?”


    副城主说:“仙长您是知道的。四百年前,发生在烨地的那场战争,妖魔入侵,尸横遍野,就连绿色的河流,都被染成了红色。战争中死去的生命,何止数万?尽管战争结束后,我们在焦土上重新建起、并扩大了我们的烨城。但纠缠此地的恶鬼,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出现的,而且近年来愈演愈烈,如今百姓们夜间,都不敢出门……”


    他说得夸张,宁明昧道:“有多烈?”


    副城主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宁明昧:“恶鬼是何时开始出现,杀了多少人,杀人的手法是什么,杀人的频率如何,尸体的分布如何,死者年龄、职业、性别的统计数据如何?随着年代变化,这些图表和曲线是否发生变化?你们有没有想过,影响死亡的因素有哪些?”


    副城主:……


    宁明昧显得很失望:“连这些都不知道?看来,副城主求助的心根本不诚啊。”


    他放下茶杯:“这样吧,你先写个报告给我,评估一下恶鬼作祟的影响面,下周之内交给我审批。记住,要有详实的引用文献,写在竹简上,不要宣纸,不要有涂改痕迹。”


    副城主原本打算把此事混过去,没想到宁明昧一番话下来虽然诡异,但句句戳中痛点。


    而且宁明昧起身,竟然真的要走!


    副城主连忙道:“自然不会让仙长们白跑一趟。从前承诺清极宗的六百万,我们照样会给。”


    宁明昧道:“城主不同意,你们还能拿出这六百万?”


    副城主:“这是自然。”


    有意思了。看来这副城主的私库,不可谓不大啊。


    而且六百万绝不是小数目。这说明,恶鬼于烨地作祟的事,对于他来说,的确是火烧眉毛的大事了。


    联想到一路走来,副城主府上众人的衰败模样,宁明昧道:“我们修道之人下山,最看重的,从来不是黄白之物。解因果,寻仙道,见天地,见众生,这才是我们要做的。修仙之人,最讲究的,是心诚与心静。副城主这话,格局,实在是太小了。”


    宁明昧起身又要走。副城主连连道:“宁仙长!宁仙长!实在对不住,我们凡人,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只是我们能拿出来的,也只有这些黄白之物了。昨日出尔反尔之事,也实在抱歉……仙长看,七百万如何?”


    宁明昧不回头。


    副城主:“……七百五十万?”


    宁明昧轻轻叹气:“这些钱,原本也只是用来充入宗库,修葺清极宗的。修葺清极宗,为的是让天下修士,能在清极宗得到最好的修行指导,助天下学子皆登大道。副城主,你这话说的,倒像是这钱进了我的私库,而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似的。”


    旁边围观讨价还价的系统:……


    宁明昧,好欠扁啊!


    用钱来给仙长带来羞辱,实在是抱歉。副城主低头,他实在是拿不出更多东西。


    最终,他忽然咬牙,起身:“其实府上还有一样东西……是在下的传家宝,自四百年前传下来的。”


    他转身离开,宁明昧看着他的背影,发现兹事体大。


    如果是一般的宝物,副城主让心腹侍女去取就是了,何必自己亲自跑一趟?


    这只能说明——这件传家宝,非同寻常。而且非同寻常到了,只有家主拿着它,不为外人知道这家人拥有此物,才能够放心的程度。


    “宁仙长久等了。”


    副城主回来。他打开手中的盒子,里面露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张骨质令牌。


    宁明昧看着它,睫毛微动——因为这张令牌的形状,他再熟悉不过。


    它是宁明昧如今拥有的、足以打开缥缈峰后山妖皇陵墓的那半枚骨质令牌的另一半!


    两枚令牌结合,即可取出宁明昧的后山定期存款。可宁明昧并没着急。他只说:“这令牌上妖气很重。”


    副城主:“宁仙长有所不知,据说,这枚骨质令牌是妖骨所制,能打开某处的上古宝藏呢。”


    不好意思,这事儿我还真知道。


    宁明昧说:“烨地与妖族之间早已结下血仇。你说你的祖先,也就是那名副将,是在四百年前得到的它。它是从哪儿被你们得来的?”


    副城主说到令牌的来处,确是吞吞吐吐。他只含混道:“从一名叛徒……一名俘虏身上得来的。”


    宁明昧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那叛徒,是人族吗。”他说,“是烨地人?”


    副城主更加含混了:“哈哈,战争年间,什么都可能发生。”


    疑云越来越重了。


    宁明昧说:“肯拿出这个,说明烨地此事,对于你来说,实在是非常重要了。”


    副城主说:“这对于烨地的百姓们也是……”


    “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了。王爷出尔反尔,不只是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宁明昧忽然冷笑,“副城主,我看你是个小辈,不和你计较。只是如今再不说话,给你们留面子,倒显得是我愚蠢可欺似的——本尊给你一点面子,你自己开口,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听的系统:……


    这宁明昧,吃拿卡要,昨天失去六百万,今天赚回七百五,还要了对方的传家宝。


    如今居然还是咄咄逼人,活像又要出钱、又要出力的对方才是下下风似的。


    副城主脸色发白,一时无言。半晌,他说:“仙长说得不错……王爷除了力不从心,其实还有……”


    愧疚。


    宁明昧:“这话倒是有意思。死在烨地作祟的,按你之前的说法,不是人界的敌人吗?王爷年轻时为人界征战沙场,斩杀妖魔与仇敌,年老了,反而对那些侵略者心生愧疚?”


    这是怎样的反思主义者?


    副城主咬着嘴唇:“此事,涉及四百多年前的一桩密辛……”


    宁明昧:“什么密辛?”


    步步紧逼,绝不让副城主有任何隐瞒物品交易情况,或者跑单的机会。


    如今看来,烨城这场六百万的差事里面的水,可深得很。


    换算一下,就是大瑕当全新出,还上网偷别人的商品图当细节图了。


    副城主说:“四百年前,在烨地没有烨城。如今的烨城,当初不过是一个中型的城镇。城镇中住着人。在城镇之外的,烨地的山上,分布着许多小村落,那些小村落里,住着的,也是人。”


    “但在那些村落中,曾有一只极为古老的村落。古老村落中居住的一族,被我们称为黎族,黎族人掌握着一种极为古老的秘法……”


    宁明昧:“什么秘法?”


    副城主吐出了那两个字:“巫术。”


    巫术,以灵魂或肉体为代价,换取力量,与妖族战斗。掌握这种方法、守护同伴的人,被称为巫祝。


    “一开始,我们的祖宗都以为,巫术,只是传闻中的、属于第三纪和第四纪的东西。”


    宁明昧想到将军王手臂上的诅咒:“按理说,同样是与妖族战斗,你们与他们,应该天生就是关系极佳的同盟。”


    副城主闭目不语。


    宁明昧:“如今,烨地只有烨城。没有别的村落。”


    “……”


    “黎族人去哪里了?他们离开烨城,去了更深的山里?”


    副城主嘴唇翕动,最终吐出了半句话:“这一族,已经都被我们……”


    作者有话说:


    宁明昧叫邪恶狸花的原因:B站刷视频,看到有人拍摄某大学校园图书馆门口的楼梯上,十几只流浪猫盘踞,弹幕形容其为“邪恶流浪猫团伙开会”。


    流浪猫里狸花猫居多,宁明昧黑金配色与狸花猫相似,且喜欢开会,且都来自中国大学校园。故而宁明昧的猫塑为邪恶狸花。


    欢迎大家收看副本:烨地散伙人


    第62章 诅咒


    “死了。”


    “全都死了。”


    无尽的烟雾里,他又看见了那个火刑架。


    火刑架上绑着焦黑的尸体。高高的,如冲锋前的旗帜。模糊的背景里,是当年所有烨地百姓的声音。


    “妖人!”


    “烧死他!”


    一如从前那般,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火刑架下站着另一个人。那人头戴红蓝珠网,身着雀蓝色长袍,袖口花纹繁复。他仰头,看着火刑架上的尸体。


    男人忽然觉得很恐惧,即使他是拯救了天下苍生的将军王。可他向着那人走去,直到那人转身,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烨锋。”那人说话,语气平平,“这就是你,和你深爱的军队、百姓们回报给我的。”


    漆黑的、如焦炭的、遍布咒文的……不是属于那人的,而是属于他自己的手!


    ……


    将军王从噩梦中醒来,窗外雨声涔涔。


    他孑然一身,无儿无女,又从来不喜人近身。此刻听见动静进来的,也只有他的侍女。


    侍女说:“王爷感觉如何,可是旧伤复发了?”


    将军王平稳呼吸:“叫伍医师过来。”


    侍女命侍从下去找,她回来,如平日一般说闲话,宽慰这位老人:“伍医师来了之后,将军的伤势也好转了不少呢。”


    对于这位无儿无女的老人,有太多话题不能谈,又有太多话题不敢谈,讨论迟医师,就成了这里面最安全的话题。


    将军王果然说:“他的医术,是很不错。”


    侍女说:“而且不止如此。伍医师在城里开设医馆,教其他开设医馆的医师如何看病。大家都很感谢伍医师呢。”


    将军王的眉头略微舒展,但很快,他捂住手臂,额头有青筋突起。


    这就是伤势发作的时候到了。每到伤势发作,将军王手臂总会疼痛难忍,状若疯魔。


    即使见过许多次伤势发作时的样子,侍女也连连后退,心中恐惧。


    终于,门口传来风铃声。


    “伍医师!”


    淡淡药香如救命稻草一般飘过室内。侍女看着那消瘦的医师半跪在将军王身前,果断而冷静地将他扶到床上,掏出药物,喂他吃下,又按压各处穴道。


    在他娴熟的手法下,将军王终于安静了下来。侍女说:“多谢伍医师了。还好,今天伍医师来得真快。”


    “这几日下雨,我估计将军王伤势又要发作,今天一早就出发了。”伍医师淡淡道。


    伍医师总是这般认真负责,将时间拿捏得极准。侍女直到退出堂屋时,也在同气喘吁吁的侍从说:“真是多亏了伍医师,上回我弟弟生病,也是多亏了伍医师施药。”


    “是啊。”侍从也如是说,“这两年将军伤势加重,多亏了伍医师在呢。只要他一来,将军就能安静下来。如今将军,可真是离不开伍医师。”


    是的。


    将军伤势越来越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侍女想。


    好像,大概就是几年前,伍医师刚来烨地时吧。


    ……


    副城主说:“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了。宁仙长,您可千万得救救我们,我这话里,没有半句虚言啊!”


    话说了一整个上午,副城主越来越口干舌燥。只有宁明昧越来越老神在在,还在喝茶。


    宁明昧对系统说:“果然是一个老套的散伙人故事。”


    烨地的往事,是这样的。


    四百年前,同烨锋一起剑指妖族的,除了五名一同长大的副将,还有一个人。


    甚至可以说,比起那五人来说,这个人在最初的战斗中,堪称功勋更为卓著,只是这个名字,已经被封禁在了烨地的历史里。


    那个人的名字是。


    “巫云”。


    是黎族最后的巫祝。


    四百年前,少年烨锋守护镇民,受妖物追逐,持刀相抗。为了将妖物从老弱镇民中引开,他提着刀,孤身一人从镇子边缘,战至深山老林中。


    彼时的烨锋一腔少年心性,空有守护镇民的心境与斗志,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眼看着刀刃折断,两只妖物却步步逼近。


    妖物杀了他不要紧。可他身后,就是小镇里的其他人。


    他是人,用刀。站在他面前的敌人是妖,用险恶的妖法、锋利的爪子和嗜血的牙齿。


    刀刃折断了又如何?他没有妖法,没有爪子,可他也有牙齿!


    他就是扑上去,咬断妖怪的喉管,也绝不让它进入镇子!


    烨锋自知退无可退。他高呼一声,扑上去试图撕咬怪物,此刻,他听见了一点细微的声音。


    铮!


    是弦动的声音。


    一种凛冽的直觉让他闪开,与他擦身而过的,是一支白羽箭,箭头涂着颜色诡异的药物。


    白羽箭没入妖物的身体。原本还在耀武扬威的妖物嚎叫一声,倒在地上。烨锋猛地回头,看见丛林里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披着雀青色的外袍,白色里衣亮得晃人。他没有看烨锋,哪怕一眼,而是毫无停顿地继续拨弦,射向另一只妖物。


    第二只妖物也倒下。烨锋并不犹豫,抽出断刀补刀了结了两只妖怪的生命。


    他回过头时,却看见那人已经转身,背着弓箭离开了。


    烨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追上去,拦住他。


    出乎他的意料,射箭之人竟是一个和他年岁相仿的少年。


    少年的双眼生得很奇异,和他的衣袍一样,也是雀蓝色。少年看着他,却并不开口。


    烨锋问:“你看没看到我也站在那里?若是我没听到弓弦的声音,你那一箭,也会直接射死我。”


    “有什么问题吗。”少年说。


    这回复可真怪异。那人看着他,面容冷淡,眼神中却有种不谙世事的纯净。


    烨锋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是真的不理解,这会有什么问题。


    他一时哑口无言。少年看着他,等待了一阵。很快,他觉得他没有别的话要说了,于是又拨开草木,向山林深处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烨锋追上他。


    “巫云。”少年说话,并不看他。


    “乌云?天上要下雨的乌云吗?”烨锋问。


    “不是。是巫祝的巫。”少年说。


    行走间,他们已经来到一处山谷。烨锋往下看,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有着诡异符文的村落。


    “这里是哪里?”他问。


    “我的家。”少年说,“黎村。”


    这便是将军王与那来自黎族的巫祝的初识了。


    副城主之所以知道这段往事,是因当初他的祖先在听闻将军王为了拯救镇民遇险后,带着其他两名少年、一名少女一起冲进了山林。他们中的每个人都背着三把砍刀,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血气,循着烨锋战斗的踪迹,誓要杀死妖怪,将烨锋带回。


    这四人,便是烨锋后来五个副将中的四个。他们随着这条踪迹看到的,便是烨锋和巫祝的相识。


    后来,第五名少年从王城归来,五名副将集齐。妖妃误国战火生,妖族入侵,少年烨锋与五位伙伴歃血为盟,为了守卫烨地,与妖族誓死战斗。


    “黎族人久居山林,不问世事。但烨锋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说服那名巫祝少年加入了他们——直到后来,他们才知道,那名少年居然是黎族唯一的大巫祝,也是数百年间,黎族最有天赋的巫祝。”


    修习巫术是无灵根之人的逆天而行,因此施行巫术之人大多短寿。即使巫云身为天才,也不免孱弱,比不上其余渐渐成长为强壮战士的六人。


    可他有着巫术——依靠巫术,他可以改变天象,施展救人的巫术,安抚战士的亡灵,又或者,为战士们疗伤。


    巫云有一枚骨埙。每当他吹奏骨埙时,再伤重痛苦的将士也会由心中生出安宁与宽慰。


    巫云不爱说话。可烨锋却喜欢坐在他的身边。这种时候,他们大多不说什么话,只是在开满小花的山坡上坐着。偶尔,烨锋会问巫云,这山坡上的小花有没有什么药性,要不要把它摘回去制药?


    吹埙的巫祝总是摇头:“让生命留在生命应有的地方。”


    是否因为巫祝的巫术,是使用巫祝的生命和灵魂作为代价的,所以巫云才会说这样的话呢?


    战争年间没有草长莺飞。今日所见的草丛,第二日或许就已经被战火焚毁。譬如五名副将,他们对巫云却不是全然的满意。


    其中最不满巫云的,是最后才加入这五人的那名副将。他不满的原因是,巫云不愿使用巫术,对敌人进行诅咒。


    巫云从不爱解释。副将质问几次,没有得到回答。他于是同其他人说:“他肯定是吝于为战斗付出使用诅咒的代价。”


    “巫术的代价是灵魂,使用诅咒,会付出代价。我当然明白,但我们五个,谁不是舍生忘死?老胡,你没了一根胳膊,小田也差点没了半条命。我们死去的其他弟兄,更是数不胜数。凭什么他巫云就不同呢?”


    “他明明可以使用诅咒,却不肯使用。上次在白川时,如果他早点出手。老江他们也不会死。”


    “我查过资料,使用诅咒杀人的代价根本没有那么大。他就是不想做而已。”


    军中关于巫云的流言越来越多。巫云依然治伤,依然一言不发。


    副城主的祖先曾问他为什么。


    副城主解释:“当然,我的曾曾祖父的语气确实不怎么好……可这也……呵呵。”


    他擦擦汗,自己也知道,自己理亏。


    巫云对此的回答,也只是淡淡的一句:“说了也没用。”


    副城主说到这里,又道:“其实我的曾曾祖父,也只是想找他要一个解释而已。他把解释说出来,大家也就能谅解了,不是吗?譬如,如果他直说,巫祝使用诅咒的代价是巨大的,除了书上说的那些,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代价……他把这个代价详细地描述出来,我们也就不会为难他了啊。”


    副城主说着,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可宁明昧却敲了敲茶杯。


    “他说得没错,因为你们问他,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施展诅咒。”宁明昧说,“真正的原因,是你们‘想要’他施展诅咒——无论他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副城主:“可……”


    “给一分钱干一份活儿,巫祝少年刚毕业就去战地医院规培,每天007干活儿不说,一分钱也拿不到,真当加班不伤身体?招聘的职位描述上写的是一回事,入职了要干的是另一回事。入职前,说当个医生就够了,入职后,要求编程报告杀人无不精通,做不到就说你品德败坏,没有医德。”宁明昧对系统说,“这样看来,我对温思衡还真是仁慈啊!至少,我每个月都给他们发工资,也从来不分配超出他能力范围的事。”


    系统:“……”


    宁明昧:“不过这开拓了我的思路。看来,在这里,安排人打两份工是常态,也是时候给他们再找一点课余之外的学生工作来干的。为我增加学生工作政绩……不,为自己的全面发展添砖加瓦,才是新世纪人才的必备要求啊!”


    系统:“你怎么这么冷漠啊。”


    对面说着伤心事呢,继续听。


    副城主说:“其实若是到此为止,也还行。毕竟烨锋一直没说什么。直到后来,妖狐族协助魔族,两者联手入侵烨地,我们与他们作战。在作战过程中,军情泄露……”


    烨地除却战火纷飞,还有好几座矿山在上游部分。战争年间,朝廷也派人过来,开采矿山,制造武器。随后,他们将那些武器送往全国各地。


    尽管如今,这些矿山已经被开采殆尽。朝廷的人也离开了。但在那时,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烨地都绝对是战争中的重地。


    因此,也成为了魔族的目标。


    军队一半的人,都死在了那里。除此之外,还有他们的家眷,和无数百姓。


    那是一场血战,战后,天空中落下的,都是猩红的雨滴。大地上,四处都是哀嚎哭泣的人们。


    他们手中捧着,无处安放的不止家人的尸骨,还有无处寄托的愤怒。


    每个人都想知道,究竟是谁泄露了情报?


    副城主:“后来,我们在巫云的法术里发现了妖狐法术的痕迹……他背叛了我们,是个叛徒!而且,有一次妖狐的刀本要落在他身上,却偏偏挪开了……这不是通敌是什么?谁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他是巫祝,手法如此诡谲,如果他要私下诅咒我们,谁能扛得住?而且人人都说,他当初不肯出手,一定是因为他在两边下注,首鼠两端……”


    宁明昧:“于是?”


    副城主不说话了。


    于是,他们杀了他。


    从此,山林间再也没有射出白羽箭的少年,和他皱眉看向烨锋时,那双雀蓝色的双眼。


    只有立起的柴火,高高的火刑架,火刑架上燃烧的尸体。


    和烨锋策马赶回大营时,看见的焦黑一片。他一靠近,那尸体就被风吹成了灰。


    和那场终于落下的瓢泼大雨。


    大雨如注,罪人伏诛。从那一天开始,曾经不顺的战斗奇迹般地开始反转。军队走出烨地,势如破竹。


    简直就像上天的启示一样。


    没有巫术,我们照样可以歼灭反贼!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插曲——即那获知巫祝已死的消息,十分愤怒,要为巫祝报仇的黎族人。


    知晓巫祝死讯后,烨锋原本打算将此事瞒下,告诉黎族人,巫云是在战争中中了流箭,不幸逝世。


    烨地死了一半的人,百姓们不可能原谅黎族人。但黎族人依旧可以住在深山里,这是他的承诺。


    可依旧是那名副将。他发现了黎族人的叛乱,并赶在事态崩坏前,将黎族人全数歼灭了。


    黎村本来就是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没了巫祝,它留下的那些村民,又如何能战胜装备精良的副将的军队?


    在那之后,就是所有人熟悉的历史了。战争大胜,班师回朝,烨地的小镇经过重修,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烨城。


    五将和将军王在烨城有了自己的高门大府。由于他们的情谊,这些府邸都被修建在烨城的最东边,最靠近烨城的河流的位置。


    每个人都有收获,譬如副城主的曾曾祖父。他奉命清理巫祝住过的房间。从房间里,他找到了一枚东西。


    一枚骨牌。


    和妖魔战斗多年,曾曾祖父一下就从骨牌上闻到了妖魔的气息。这使他对巫祝的背叛更加深信不疑。


    可那骨牌看起来的确是好东西,像是通往某个宝库的钥匙。曾曾祖父一时鬼迷心窍,把这样物品昧了下来。


    ——正是方才,副城主给他的那一枚。


    “这件事,说起来是我们亏心。”副城主说,“可在那之后,烨城就常有怪事发生,城中人常生怪病。尤其是我们这几家人,也就是这五将家的后代,也纷纷患上怪病,比他们还严重,甚至死亡。隔壁胡家五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个孙子,孙子却还是个怪胎。刘家绝户。蒋家前些年说要搬走,如今也没了音讯。至于田家,如今也死得只剩几个人了。这几年状况愈演愈烈,我们实在是受不了了。”


    火烧眉毛,不得不找人求助。


    副城主:“而且这症状的确诡异,我们什么样的大夫都找人看过了。他们说,这肯定是诅咒。我知道我们祖先对不起黎族,但这事儿,也不能报在我们一城的人身上啊?先前,我们就和城主说,求他找大宗门的人过来帮忙。可城主总不允许,我估摸着,他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


    “直到几年前,刘家最后一个人也死没了。城主不让我们看他的死状,但我听说,他满口的牙齿都掉完了,却完全查不出原因!直到这会儿,城主才同意,让我们去找清极宗。”


    “没想到你们一来,他又不同意了。城主活了四百多年,我们没有仙丹,就是炼体,也只有一百多年、最多两百年好活啊。”副城主苦着脸说,“所以,这实在是不情之请,仙长,我们老秦家,不能绝在我这一代啊!四百年前的事,都是四百年前的事了。何苦时至如今,这诅咒也不放过我们呢?”


    说着说着,他竟然捂住了自己的肩膀,像是很疼痛难忍似的。


    正如街上那些人时不时出现的状况一样。


    宁明昧:“哟,我好像懂一点了。”


    系统:?


    宁明昧懂什么了。


    “诅咒。”宁明昧说,“可这些人也算罪有应得,还跑单,所以……”


    系统:“你不打算做?”


    宁明昧:“得加钱。”


    宁明昧喝了一口茶,道:“副城主,你们这单子很复杂。本尊知道,你们老秦家的根,非常贵重,远比这七百五十万贵重,可说实话,你们这单子啊……”


    “这单子啊……”


    “单子啊……”


    第63章 “这是你想要的吗?”


    “八百?”


    “八百七十五?”


    “八百八十……宁仙尊,这钱再多,我真做不了主了。”副城主满头是汗,“您看,要不然这样,我找上其他几家主事的,一起开个会讨论讨论这钱怎么出?城里,也有许多百姓饱受厉鬼作祟之苦……”


    人人都说修仙之人清心寡欲。副城主身为副城主,常常和这些大宗门打交道,当然知道这说法不可信。清极宗无论是那个笑口常开的沈立万,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方无隅,都不是好相与之辈。


    更别提那个一脸诚恳地做事、一脸诚恳地要钱、德高望重,价格也高的齐掌门了。


    因此,在收到齐掌门的信件,得知这位将要来烨地的、名不见经传的执剑长老宁明昧闭关十年,心性单纯后,副城主很是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事情好办了许多呢。


    ……结果这要得比齐掌门还要多,这心性单纯都点到不了解物价上了吧!


    宁明昧:“百姓饱受厉鬼作祟之苦?”


    城主见四下无人,对宁明昧小声道:“其实百姓们也早就想解决这些诅咒很久了,只是苦于找不到方法。既然仙长来了,我们不如趁此机会,向百姓们宣传一番,也让他们能尽一尽自己的心意……”


    意思是集资。


    宁明昧说:“到时候百姓的贡献三七分账,豪绅的钱尽数奉还是吧?”


    宁明昧“啪”地一声,把茶杯甩到桌子上。副城主噤若寒蝉,宁明昧却只是擦手淡淡道:“看来副城主的心,还不够诚。什么是诚心?就是一人一心,多一城、一个村、一个府、一个人的份子钱,都不能叫一心。”


    “……”副城主连话都不敢说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自己想办法筹钱……筹取真心。三天后,你自己带着标书……校企合作协议书来找我。”宁明昧说,“协议书,合同,预付款,烨地调研报告,病理报告,历史沿袭……一样都不能少。格式有一点不对,打回去重来。”


    一时间,宁明昧背后的邪恶气息越发醇厚,除了导师,还有点甲方。


    副城主:“可格式是什么啊?”


    宁明昧:“自己领会。”


    更甲方了。


    系统目瞪口呆,它说:“你这是讨价还价,还是在当绑匪要钱?”


    宁明昧说:“这是甲方,这是成熟的商业谈判。”


    系统:“我怎么看着像土匪?”


    甲方不就是土匪吗。


    宁明昧离开秦府,副城主被埋汰了一通,还要好声好气地一辆小车送宁明昧回去。心下郁闷又焦灼难当。


    宁明昧倒是下车得悠游自在。他一进王府,就看见几个侍女聊天。跟着他进来的侍卫看见她们,呵斥道:“怎么不到殿里去候着?”


    侍女说:“伍医师来了,正在诊疗呢。”


    侍卫恍然大悟。他带宁明昧回别院,路上说:“伍医师定期来给王爷治疗,每次一来就是一下午。每当这时,王爷都不让其他人进去。”


    宁明昧斟酌:“是伍医师要求的?”


    侍卫说:“是王爷要求的。”


    这倒是出人意料。


    宁明昧问:“伍医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侍卫说:“伍医师不爱说话,看着冷淡,其实是个好人。他自己有个医馆,只是不常给人诊治。但其他医馆的郎中有疑问去问他,也能得到解答。他们都说伍医师非常不错呢。”


    宁明昧对系统说:“不抢他们生意,当然是好人。”


    系统:“……你的思想什么时候能不这么邪恶?”


    回到别院,院子里只有桂若雪在。看来他很好地贯彻了宁明昧的遗愿,把剩下的弟子都赶出去了。


    此刻他靠在树下,一副皱着眉,宿醉未醒的样子。


    系统发现宁明昧心情愉悦:“你在愉悦什么?”


    宁明昧:“一大早起来,同学还在摸鱼,自己却已经完成了一个大项目。这种卷胜利的快乐,谁不能懂?”


    ……系统不能懂。它看见桂若雪对宁明昧说:“你那个小鬼头醒了。”


    宁明昧:“他不是早就半梦半醒了吗?”


    桂若雪:“这回能说话了,算真醒了。”


    系统:……


    难道是被宁明昧吓好的吗。


    虽说连城月醒来也算不上什么好事。可桂若雪皱着眉,表情有点欲言又止。


    总让人觉得他有点心事。


    系统见宁明昧径直向连城月房间走去,这回它连宁明昧主动去看人的喜悦都来不及有。它说:“你不问问桂若雪?”


    宁明昧:“他想说,自然会拿着钱来找我说。”


    系统:……捏爹,你是人吗。


    宁明昧还真是坚强地把自己的没人性人设从头贯彻到尾。


    宁明昧进去时,看见连城月已经靠在床上了。他穿着白中衣,看起来是醒了,只是嘴唇依旧发乌,脸色依旧发白。


    小孩怔怔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那种脆弱无助的样子,很能激起成人的怜爱之心。


    宁明昧:“这是他装的吧。”


    系统苍白反驳:“也不全是。”


    至少在听见宁明昧脚步声前,连城月一直盯着天花板,一副阴郁又若有所思的样子。


    配上他洋娃娃一般的外表,这小坏种不装时,还真让人觉得挺阴森可怖的。


    宁明昧走到距离连城月三步的位置,就没再靠近。他抱着手道:“醒了?”


    “仙尊?”小孩这才像是发现了他的样子,他看着他,眼神里有惊喜,也有茫然,“我这是在哪里?而且,我身上很痛……”


    宁明昧:“啧。”


    他“啧”这一声,让系统真是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宁明昧嘴上却说:“你受伤了。我们还有事要做,于是一边带着你疗伤,一边到了烨地。”


    连城月看着自己的手:“这里是烨地……我受伤了,仙尊,我是怎么受伤的?”


    啧。


    宁明昧手指敲敲臂弯,问他:“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小孩迟疑,他用力去想,接着,茫然摇头。


    他苍白虚弱,眼睛很大,像个精雕细琢出来的瓷娃娃。原著里,他就是靠着这样一张俊美的脸,和从上流社会学来的优雅气质,明明私底下坏事做尽,却依旧博得所有人的信任。


    即使是原著里的宁明昧,他也一直以为,连城月是个好学生。


    尽管如今的连城月还只是个五岁小孩,远远不是未来那个完全体。但五岁看到老,如今他身上已经极有那种善于利用自己外表的气质了。


    尤其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但仙尊没有把我抛下,谢谢仙尊。”


    宁明昧:“不必谢,”


    小孩说:“我从三岁时,养母去世开始,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好意,是本来就该得到的。等我身体好起来,我一定报答仙尊。”


    如果不是此人心若蛇蝎,此刻还真是乖巧可爱啊。


    就像一条裹着糖果外衣,却始终在伺机而动的小毒蛇。


    宁明昧坐到他床边。他道:“看着我。”


    他将手背放在小孩额头上,道:“烧退了……昏倒之前的事,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宁明昧的眼瞳幽黑,在日光下隐隐反射出琥珀般的色泽。小孩摇头。


    “不记得了。”


    “那我提醒一下你。”宁明昧没有收回手,“我是在望月镇外的破庙里发现你的。在与神秘人斗法后。那天晚上,你应该在高府。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里?”


    他语气淡淡,可这样的话发生在大人和小孩之间,堪称咄咄逼人了。小孩一怔,道:“我……”


    宁明昧声音平静:“你是故意跟着我离开高府的。”


    “……”


    “你跟着我上山,看我与敌人斗法,随后,在斗法中被飞出的银针所击,中毒,重伤,命悬一线。”宁明昧说,“如果不是我善心大发,带走你,你已经死在了那里。”


    旁听的系统:……


    好一个善心大发。你不是本来就需要他的血吗。


    小孩不愧是未来男主,极短的反应时间后,他已经低头,小声道:“对不起,仙尊,我只是好奇……”


    “好奇?”宁明昧忽然冷笑了起来,“若只是好奇,那团射出、打偏了银针的黑气,是什么?”


    “……”


    “你是故意想让我看到的,不是吗?就像你故意带着书来到高府。带书过来,却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力,你很失望,是吧?你不服气,因为你看见我对待你,与我对待其他凡人的态度,没有任何不同。就像你自认为的优于其他人,在我这里,只是你的错觉而已。”宁明昧说,“你不服气,所以你在明知前途未卜的情况下,还要赌气,跟着我上山。你要抓准一个时机,向我证明,你的确拥有力量。”


    “……”连城月说。


    ——这和我想象的,可不一样啊。


    出乎连城月的意料,被一个成年人如此狠狠拆穿自己的心思,他除了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却还有隐隐约约的兴奋。


    为什么会这样呢?


    在过去,他同样曾被一些成年人自以为是地羞辱。彼时他心中,只有愤怒,咬牙切齿的轻蔑、誓要超越的冷漠,和厌憎。


    可宁明昧和他们不一样。


    明明宁明昧也无视他,在初遇时把他当成一个小孩般逗趣,明明不知道从何时看出他的图谋,却还像逗弄小丑一样,任由他演完这一句。


    这时的连城月还未体味到,对于这种复杂的心理,只有一个成因。


    ——因为,他看到他了。


    不是看见了一个伪装的孩子或标签,而是他。而且,他真正分析了他的意图。


    ——而且,他懂他。


    那样高高在上的仙人,居然看见了他,拆穿了他的小心思,而且,还懂他。


    因此,此刻所有的受辱、所有的嘲讽、轻蔑与计划失败的恼怒,都是他可以忍受的。


    只要能让那双锐利却又平静的眼睛,继续看着他。


    可惜此刻的连城月依旧什么都不懂。他依旧是一个超乎年龄的早熟,和有着近乎本能的坏,却对自己的心思一无所知的孩子。


    他尚未分清要“在他面前,压他一头”与“让他看见他”的区别。


    “仙尊怎么这样说。”他阴郁地说。


    这声音倒是放低了,但没有之前那种故作乖巧的味道了。


    宁明昧倒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有一句话,你说得对,我的确可以不救你。”他说。


    “……”连城月说,“仙尊不是名门正道么?”


    糖纸终于被撕下来一点了,这话,可不是装乖的坏种该说的。


    他仰着头看他,明明被说破,表情里除却阴郁,却还带着几分好奇。


    “你在跟着我上山时,有没有注意到我放慢了脚步呢?因为,我一直给你一个回去的机会。”宁明昧说,“你以为你玩了些聪明的小把戏。很可惜,从你刚离开高府开始,我就发现你了。”


    连城月:“……”


    宁明昧看着他在被子下捏紧了拳头,像是有点发抖。他于是继续道:“只是那时,我很好奇你还要演什么戏,于是就放任了你跟上我。”


    连城月:“原来是这样啊……”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抿住唇,又低下了头。


    宁明昧猜连城月肯定恼羞成怒了。毕竟小孩应该还没有变态到那个程度。


    自以为聪明的小孩子,被大人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自己的心思。真可惜。


    如果没有他的到来,连城月这个未来老阴×,本不必在幼时就挨这顿毒打的。


    看着低头不言的连城月,宁明昧说:“不过,我倒是还有个事情比较好奇。”


    “……”


    “这是你想要的吗?”


    “……?”


    “或者我换个说法来问你吧,在被银针击中的那一刻。你的第一反应,是后悔自己上山,接受自己的死亡,害怕自己命不久矣。”


    “还是在兴奋和期待,因自己终究抓住了一点往上爬的契机——”


    “即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会死在这里。但还有百分之一,是会被我带走?”


    “快点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你的未来,很重要呢。”


    作者有话说:


    宁明昧,一款手在旁边的沙发上摸摸,没碰到毛皮都会开始自动蛄蛹骂人的猫猫


    恶童vs邪恶狸花


    如今的连城月:好大的猫,牵着我跑


    20年后,连城月:我终于比邪恶狸花大只了!是不是该轮到我牵着他跑了!


    (最终并没有)


    打算写个魔尊跑到土底下躲雷劫,被邪恶狸花诱至铀矿之下。


    魔尊:轰!!!


    第64章 迪士尼法务部上线


    “仙尊,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好复杂呀。”孩子垂着眼眸道,“我只是好奇……跟上仙尊,想要帮仙尊一点忙,但是……”


    小孩最终,只说了这句话。


    可他在昏暗的室内摊开手,一团漆黑缠绕丝丝缕缕幽蓝的火焰从他尚且瘦弱的手中腾空而起。


    照亮了整个室内。


    他借着那光,看向宁明昧。那双漆黑而大的眼睛里,依旧是孩童特有的天真。


    “不害怕吗?”他歪着头说,“我就知道,你和那些大人,是不一样的哦?”


    稚嫩的声线说这样的话,放在别的孩子口中,是滑稽,可放在他的口里,却因这话与外貌极不相称,让人生出不配合的恐惧来。


    就像他是披着小孩的外表,却是不像小孩的东西。可这样“天真”的话又偏偏只有小孩能说出来。


    “就是这个东西,打飞了银针。”他活动手指,那火焰就在他的掌心上弹动,“其实我不怎么能控制它。我的养母说,它是一个坏东西。她用竹签抽我,让我把它收回去。我在慈幼庄里用了它,第二天,就被慈幼庄的庄主知道端倪。他开始到处给我找买主,在和连家的人通气前,让我吃了几个月药,之后,他们确定了这笔买卖,就把我送到了连家。那种药很苦哦?一开始吃了会让人觉得恶心,后来,是发晕,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宁明昧说:“你用这火苗,在慈幼庄里,干了些什么吧。”


    小孩说:“哦?就像这样?”


    他挥手,那黑焰就化为了风,原本被搁在台子上的几个瓶子,也因此飞了起来。


    黑风炙烤,瓶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小孩略微收手,其中一枚瓶子,就裂开了几条缝。


    宁明昧只冷眼看着他展现力量。


    “啪!”


    几个瓶子落下。咕噜咕噜地砸了一地。


    宁明昧评价:“控制精度不够。”


    小孩继续说:“后来,我被送进了连家。他们说,我是火变异风灵根。很难得,我在拥有风灵根的属性时,也保留了火灵根的那一部分。”


    宁明昧:“也就是说,你去除了大部分,但还保留了一点火灵根的本味。这样,才知道你原本的灵根,是火灵根。”


    小孩:“可以说是。”


    宁明昧的眼镜怎么在闪光,看起来很邪恶。


    小孩继续道:“可他们说,连家的少爷是火灵根,要配合他修行,最好把我洗回火灵根才行。为此我又吃了好多好多药……药可太苦了啊。他们逼着我吃,把我的嘴扒开,按在地上……”


    眼神中隐约见演出来的恐惧,和真实的愤恨。


    宁明昧对系统:“我好像对他做了一样的事耶。”


    系统:……


    你耶个头啊。


    连城月的下一句话,倒是出乎宁明昧的意料。


    小孩叹了口气,像是很苦恼的样子:“所以,我只好找了个机会跑出来。到望月镇时,我去还书时,遇见高少爷在欺负小水,我太害怕了,他发现了我,要找人捉我,所以争斗间……”


    他死了。


    ——这么快就直接交代了?宁明昧还以为,他会再隐瞒一阵呢。


    宁明昧说:“你用你的力量,杀的他?”


    小孩:“不……不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


    小孩周身的黑焰不安地升动起来,像是在配合他力量偶尔不受控的说法。


    宁明昧道:“即使是你。你杀了他,也没什么问题。”


    小孩:……


    “那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罢了。”宁明昧淡淡道,“在作恶之时,就应当有被其他作恶之人干掉的准备。这就是这个世道的原则。”


    小孩又盯向宁明昧了。


    “我就知道,你和那些大人不一样。”他眼里燃着幽幽的火,“你和那些仙人也不一样……”


    宁明昧道:“哦?”


    这小坏种,不会要说,他和他,才是能惺惺相惜的同类吧。


    不过不好意思。宁明昧想。


    他身上的力量,太弱了。他使用的手段,太粗糙了。他装出来的心智,太幼稚了。


    如果说未来的连城月是能骗过所有人的坏种,如今的他,不过是个天真的恶童罢了。


    天真,邪恶,自视甚高,自以为能进入成人的世界。


    “你是个好人。”孩子说。


    “……”


    宁明昧:“统一的话术,不要乱用。”


    “仙尊是好人呀。”孩子仰头看着他,“仙尊替我疗伤,把我带过来,而且……”


    噗。


    黑焰卷上了宁明昧的袖子,宁明昧低头看一眼它,把它挥掉。


    宁明昧的袖子与手臂都是光滑无损。


    小孩目光更明亮了:“我就知道仙尊你能把火焰灭掉的。之前我用它烧其他人,那些人都会受伤。只有仙尊是不一样的。”


    ……这破玩意儿,怎么像野兽一样,说打就打。宁明昧冷冷看他。


    这什么恶毒儿童五岁半?还不如十六岁的少年连城月呢。至少那时的连城月学会了伪装成一个好学生,


    哪像现在这个小破孩,粗糙,野蛮,爱装,还幼稚,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


    且自以为高明。


    虽然的确也有高于常人的本事罢了。


    宁明昧一挥衣袖,一道气流把小孩打回床上。小孩捂着胸口,又开始咳嗽。


    “这是你的惩罚。”宁明昧说,“自己躺回去继续养病。”


    小孩捂着胸口,阴郁的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却没有从前的咬牙切齿——这倒不是因为他消失了野心,或者不再因被人压制,而感到受辱。


    只是因为,他今天实在是太兴奋了。这强烈的快乐,可以让他忽视此刻的一点点不满。


    ——是般配的。


    这就是他想要去往的世界。


    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小孩表现出的,只有渴望。


    渴望进入,和埋藏在深处的……渴望超越。


    宁明昧把破东西甩回床上,锁上房门。离开时,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


    在连城月看不到的角落里,他的这件衣服,被烧出了一点小洞。


    这可是修仙界的防具。


    男主的黑焰,的确是不同凡响。


    宁明昧:“什么破质量。还好今天穿的是齐免成送的。”


    系统:……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只能沉默。


    系统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对今天的事进行一个总结。可它还没开口,就看见另一个人向他走来了。


    是原本窝在院子里,欲言又止的人。


    桂若雪说:“宁明昧。”


    “在你走后,我探查了那小鬼的体内。输入了一点真气。”桂若雪说,“我在他体内,还发现了许多使用药物的痕迹……那都是我的药!”


    宁明昧:“所以你那复元珠,取不出来了?”


    桂若雪:“我说的是这个问题吗?我是说,我自己的药方,从前在青玉坛时被人偷了,如今居然连这个小鬼也用得起了!”


    到底被盗版到了多少地方去啊?


    桂若雪眼神阴郁,唇角的笑也极冷:“那小贼偷走我的药方也就算了,竟然还大批量制成卖出去,这可恶的……这流月湖附近,一定能发现他们的踪迹!”


    宁明昧:“大批量生产……化工?”


    桂若雪是实验室小作坊生产,这个偷走他药方的人,直接把工艺改良成能够大批量流水线生产了啊!


    如今,不仅是被桂若雪亲自试药的受害者,能用得上这种宝贵的毒药。就连连城月这种无权无势的孤儿,也能雨露均沾且大同地用上这种毒药。以桂若雪那种复杂的人工配置药物的方法,是绝对不可能实现大规模生产的。


    因此,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善于进行工艺改良的盗版商……一个免费的化工人才!


    盗版罪犯还想收工钱?当然只能免费。


    桂若雪:?


    宁明昧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气愤,眼镜还有点兴奋。


    这桂若雪,又是复元珠被滥用,又是自己到处非法试药,如今自己的药还被盗版商偷走,卖得全世界都是。


    该怎么说,法盲自有法盲磨啊!


    宁明昧对系统说:“连城月被非法用药无所谓。既然桂若雪现在是我的长工,他过去和未来的专利费和开发权都该归我这个单位所有。盗版桂若雪药物的盗版商,和下线批发商慈幼庄,必须严查。”


    系统:“啊?”


    宁明昧:“其实我小时候很喜欢看迪士尼的作品的,从里面学到很多。现在,就是我的童年在指引我的精神。”


    系统快晕了:“公主王子?没见你这么浪漫啊。”


    是法务部的精神啦。


    对桂若雪,宁明昧推了推眼镜:“既然如今你在我的麾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毒药,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向来心如蛇蝎的恶毒美人桂若雪此刻居然有点感动,可他还是纠正:“什么毒药!我虽然做了很多毒药,但这回这药,是用来止痛的!少吃能止痛催眠,多吃能入梦。这次我做的,可是良药。”


    宁明昧:“入梦?”


    桂若雪道:“这药吃多了,能让人梦见最快乐的时光。因此,我将它命名为‘一梦华胥’。”


    宁明昧:“懂了。一定把你的华子找回来,放心吧,假发。”


    桂若雪:“是一梦华胥,不是华子。还有,假发到底是什么?”


    宁明昧:“除此之外,我会在带你回极地实验室之前,完成你的遗愿:找到盗版商,并从他们手里,取回你的版权费,作为你未来的实验经费,和实验大楼建设基金。”


    桂若雪:“所以假发是什么?”


    宁明昧说完,才发现一点:今天的院子里,居然没有任淼。


    任淼是和其他几个弟子出去了?


    宁明昧刚这么一想,就听见前院传来喧哗声,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哎哟!”


    “都说了让你不熟练,就不要御剑带人,你看!还把任淼给摔伤了!”


    “我这不是……”


    宁明昧:……


    搞半天,是溜出去玩了。


    他一出来,就看见任淼正摔在地上,整条腿都被擦伤,皮肤豁了一个大口,鲜血汩汩流出。十五十六十七像是几条惊恐的大狗一样围着她,蹦来跳去地找办法。


    “哎呀!怎么办啊!”


    “输真气吧。”


    “任淼又没有修为,又不是内伤……乱输真气血流得更快的!”


    这下好了,尸体还没被堆在王府前,他们先把自己堆在王府前面了。


    “别动她。”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穿雪青色外衫的医师。他依旧戴着面具,背着药箱。


    是刚从王爷处出来。


    且听见此处响动。


    “伍医师,谢谢你。”任淼忍着疼说。


    除了伍医师之外,更多听见声响的王府中人都跑了过来。


    还好药箱里的东西都在,伍医师蹲下身,在众人的注视下为任淼检查。


    在确认骨头没有断裂、只是皮肉伤后,他拿出药箱中的药,为她治疗包扎。


    伤口的确很大。被撒上药粉时,任淼疼得不行,整张脸白惨惨的。身后有一个管家一样的人见了,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来。


    “给她吃这个吧,止疼的。城里的医馆都有卖。”


    药包打开,里面是一粒粒红色的小药丸,浑圆饱满,散发着阵阵香气。


    宁明昧瞥了它一眼。


    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它?


    对了,是今日早上,在讨价还价结束,离开副城主府时,他看见因关节疼痛难忍的副城主,也从怀里,掏出了相似的药丸服下。


    他们服用的,是同一种药丸吗?


    药丸被递到了任淼身前。任淼忍着剧痛,看着它,正在犹豫。


    直到另一只手,伸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论二周目连城月(齐掌门)看到自己小号后的反应。


    皱眉:(怎么被调教成这个狗样子,打死他试一下)


    被斗。


    皱眉:(这不是还挺能咬人的吗,怎么回事)


    此刻一只飞天狸花经过:喵。


    上一本写《本路人今天也在路过男主片场》(正文完结了)时,我想的是,要写一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拒绝世界的塑造的故事,在旁人眼中,他像是因为不谙世事才拒绝世界。故事最终,他终于证明了人是可以做一个自由而无用的人的,人可以走在非“主流”“主角”的道路上,无论这是否有用,只因为这很美,是种种可能中的一种。自由而无用,永远是一种浪漫主义精神。


    关于这本,我想试试探讨这个主题:一个经历恶、目睹恶、又能够在恶的世界里顺应规则攀上金色高塔,获得胜利的人,会因为怎样的经历,最终转向在他眼里“破灭”的理想主义?


    打算在兼顾搞笑的同时试一下,但狸花想做什么都是无敌的。


    第65章 搜魂日渐熟练


    “不需要用那种药。忍着点疼,伤口恢复得更快。”


    伍医师将管家手里的药,推了回去。


    “可这小姑娘疼的……”


    “你能行么?”有人问。


    任淼白着脸,点了点头。


    女孩腿上血腥的伤口被包好了,只是疼得还站不起来。几个做错了事的师兄弟像是狗一样站成一排,等候宁明昧的训斥。


    宁明昧没骂他们,而是找管家要了几粒药来。他问:“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管家说:“城里各大医馆都有卖。”


    宁明昧转头时,发现伍医师已经如来时一般冷淡地走了。


    他为任淼治好伤,然后就走,一句多的话也没留下。


    宁明昧说:“那伍医师的医馆里,卖这个吗?”


    管家依旧是摇头:“伍医师平时很少经营医馆……他不卖这药。”


    宁明昧:“这事情又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他沉吟片刻,让三个师兄弟把倒霉蛋任淼抱回房间里。宁明昧说:“你们三个别想着一起出去了,每天留一个人在院子里照顾任淼。让你们往王府前堆尸体,你们不堆,如今反而把任淼堆过去了。”


    三个人:“……哦……哦!”


    这突然上扬的音调是怎么回事。以为不出门,就不用做学术了吗。


    宁明昧:“该交的任务量还是得交,明天王府门口没有尸体,有你们的好果子吃。还有,这几天给任淼加餐上药的钱,都从你们下个月的工资里扣。”


    什么叫王府面前必须要有尸体啊!系统听得要吐血。


    这几个筑基期弟子的工资不比温思衡,只有1900,凑个整,一人扣个900块吧。


    三人一时间都很萧索。


    宁明昧才懒得理他们。他独自一人在树下将其中一枚药丸捏开。药丸被捏碎后呈泥状,闻一下,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在药学方面,我确实有不足。”


    宁明昧看不出这药的好坏,他又从树边叫来桂若雪,让他跟自己一起进堂屋里。


    旁边看着的几个弟子:……


    师尊和那偶遇的医女,还真是亲密啊。


    “这药,你看看。”宁明昧把其中两枚药丸给桂若雪,“药的成分是什么?作用是什么?对人有没有害处?”


    桂若雪没动,道:“你当我是药祖?”


    宁明昧:“你不是挺专业的么?要是连你都看不出来,我可真不知道,有谁能分析出来。”


    桂若雪这才从宁明昧手里接过药丸,唇角勾起一点自以为无人察觉的微笑。他将药丸用手指碾碎,嗅了嗅,又对着光亮去看。


    嗅着嗅着,他皱起眉头:“我现在没办法给你确切的答复,需要两天时间。”


    宁明昧:“奇怪,刚刚那小鬼体内有什么药,你不是一下就分析出来了么?”


    桂若雪说:“那是他身体里的药,能用真气探查。现在你是直接给我一颗药丸,你让我怎么查?”


    懂了,必须得有人体溶剂,才能看清楚药物效果对吧。


    宁明昧:“那你把药给连城……”


    月吃。


    宁明昧说到一半,自己打住了。他说:“你先研究着,我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刚吃过药的人来。”


    桂若雪:?


    “那个人会是真心自己过来的吗?”他问。


    宁明昧说:“嗯……不止一个,最好多几个吧,起个对照作用。”


    桂若雪:?


    宁明昧这话,好熟悉啊。怎么感觉像是他每次拿凡人村落试药时,对手下说的话……桂若雪一时间有种宇宙猫猫放空的感觉。


    眼镜美人离开房间。系统吐槽道:“你刚刚总算良心发现了?”


    不拿连城月试药了?


    宁明昧:“不,只是想起来,连城月的血我还要喝的。”


    ……


    …………


    系统:“搞半天你是想起这个啊?!”


    为了减少血液中药物含量浓度衰减带来的影响,宁明昧出门。


    正巧,十一和玉庭峰那两个弟子,正从外面回来。


    十一怎么和玉庭峰的人混在一起了?


    看见十一和姜钰聊着天走在前面,贺铮一脸怨念地走在后面……宁明昧一下就明白了。


    可惜姜钰自己不明白。她见宁明昧,眼眸就亮了:“师尊,我们在烨地边界处找到了一只蛇怪,已经把它打死了。”


    这是来邀功的。


    宁明昧:“很好,尸体呢?”


    ……


    宁明昧:“早上说过,把尸体堆到王府门口,你们忘记了?算了,贺铮跟我去拿蛇怪尸体。你们两个通知一下缥缈峰剩下那三个,要是集贤峰的回来了,也通知一下他们四个。让他们出门,去找八个刚吃过烨地特产红色小药丸的人回来。男女老少,全都要有。我今晚就要。”??


    十一愣了:“师尊,我们为什么要人,怎么说啊?”


    宁明昧:“你们已经是筑基期了,应该有一点学习的自主性,自己去想。”


    十一:“哦……”


    说完,他带着贺铮飘然而去,只留下十一和姜钰两个傻瓜蛋。


    等一下。


    筑基期,和能自主地想出来怎么骗人过来,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啊?


    王府在东边,贺铮他们打死蛇怪的地方在西边。这一路,得跨越大半个烨城。贺铮跟在宁明昧身边,很是闷闷不乐,宁明昧却有挺多新发现。


    这一路,让他顺便发现烨城的好几个医馆。


    烨城医馆生意不算火爆,也算不上冷清。宁明昧让贺铮前后几次进医馆打听,问里面排队的百姓在买什么。


    贺铮回答:“他们说,自己是来买药的。这里很多人都有头晕、头疼、呕吐和骨骼疼痛的症状。多年来的老毛病了,几代人都是这样的。”


    宁明昧:“几代人?”


    贺铮:“对。或许是烨地的水土如此吧。”


    宁明昧再去看那些离开医馆的人。那些人一如宁明昧第一天进城时看见的那样,都是一副反应迟钝,神色乏力的模样。他们走在街上,对外界漠不关心。


    十分麻木。就像他们随着疼痛消失,也渐渐变成行尸走肉了一般。


    他让贺铮进去,买了几粒药出来。宁明昧把它们放在手心里碾碎。


    是和管家手中药丸一模一样的药。


    宁明昧又问贺铮:“让你打听的两个问题,打听了吗?”


    其一,是这药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贺铮说:“他们说,这药是几年前出现的。如今居民们能安居乐业,可多亏了这药。没有这药时,很多人头疼得半夜都睡不好觉呢。”


    其二,是这药的源头是从哪儿来的。


    贺铮说:“这个问题,他们不肯说。”


    而且十分警惕。那一刻,几个店主投来的眼神,让贺铮心里都为之一紧。


    更有甚者说:“这药全城的定价都一样,你何必问呢?”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宁明昧思忖一番,道:“没关系,我会知道的。”


    他撩开袍子,进入一家新的医馆。医馆的主人是个老头子,见他进来,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宁明昧表明来意:“老爷子,我想知道你们卖的这药,是从哪里进货的。”


    和贺铮盘问其他几个店主时的反应不同,老头看出宁明昧不是好相与之辈,他玩味道:“你是最近来烨城的外乡人吧?那几个城主请来的道士?我们卖的这药,确实是好东西,就是外地的仙人,也有不少从我们这儿把它买来止疼的。可这药呢,是我们烨城专卖的。你一个外地人,想拿到货源……”


    宁明昧:“得加钱?”


    老头:“是。”


    这仙人果然比起那毛头小子,要来得更聪明爽快。


    宁明昧:“开个价,加多少?”


    老头:“二十万……”


    宁明昧:“好。”


    接着,他伸手弹出法诀,把老头打晕。


    系统:“啊啊啊啊啊!!”


    宁明昧:“你叫什么?找我要二十万介绍费,我直接把他放倒搜魂。”


    点击立省二十万,真不错。


    宁明昧在系统的“你这是邪修作风”的指责下,开始搜魂老头。他搜魂的业务不太熟练,多花了一点时间,总算搜出点信息。


    老头的药是他从另一家更大的医馆里买来的,距离这里一里地。


    故弄玄虚半天,原来是加盟商装股东。


    宁明昧却没就此收手,他还从老头脑袋里搜出一样额外的记忆。


    趁着老头昏迷,宁明昧进入后院,打开他地窖里的柜子去翻。果然,他从柜子里翻出了老头曾祖父留下的传家宝——一把特殊材质的凿子。


    凿子异常坚硬,在昏暗处,也隐隐发着光。


    老头祖上不是本地人。他的曾祖父是一名矿工头子,随着朝廷的队伍,来到烨地。在老头的记忆里,他的父亲曾一次次讲述他曾祖父在烨地的精彩往事——他们从矿山里开采各种矿石,在烨地粗加工,然后运出烨地,作为朝廷平复战乱的武器。只是后来,战争结束,矿山里的矿物也被开采殆尽。


    朝廷因为某种理由,关闭了矿山,停止了对其的开采。从那以后,他的曾祖父就在烨地安定了下来,并有了他们这些后代。


    这把凿子,就是曾祖父当年使用的道具。


    那矿山距离烨城有一长段距离,不过很巧,它就坐落在一条河边。


    宁明昧注视了一会儿凿子,又把它放下。


    宁明昧一进医馆就关上了门。贺铮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终于,他看见宁明昧出来了。


    贺铮说:“宁峰主,我们去哪里?”


    宁明昧道:“去北街那家医馆。”


    贺铮:?


    不是去拿蛇怪的尸体吗?


    这次宁明昧照样是自己进门,在讨价还价一番后,就将店主放倒搜魂。场面不忍直视。


    系统:“你真是越来越像个邪修了。”


    宁明昧:“能够快速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花钱水字数?”


    你好像说得很有道理哦。


    这家店主头上也有上线,他的上线的头上还有上线……一家一家店搜过去,宁明昧搜魂搜得越发熟练,就是有点犯恶心。


    宁明昧:“这搜魂的副作用,怎么和晕3D差不多。”


    这烨城的止痛药销售链,搞得像遗传图谱一样复杂。连续搜了五家,宁明昧终于觉得,自己稍微靠近了它们最终的来源。


    那家店也在西边,靠近城郊的位置,不是伍医师的医馆。


    这家店看起来像是个当铺,其实干的是售药的生意。不过很遗憾,宁明昧从搜魂结果中得知,这家店每个月开一次,发放完药就关门。


    很不巧,宁明昧等人来的时机,正是它刚刚贩售完一波药丸的时候。此刻店里已经是人去楼空。


    贺铮虽然不知道宁明昧在查什么,可他也有一定的判断力:“这下怎么办?线索断了。”


    宁明昧说:“这下才好办了。”


    贺铮:“什么?”


    “这一波药丸卖空了,下一波药丸一定正在开始制作的过程中。”宁明昧说,“查查哪里靠近西边的水源,又有哪里有大量排放物。烨地的制药窝点,这不就出来了。而且,西边有很多山峰。工厂尽管隐蔽,但也一定在车道能通往的位置上。”


    贺铮:?


    大受震撼。


    从经济的角度对修仙界进行查案,宁明昧非常在行。既然源头店铺就在这里,那么制作它的工厂,一定就在这附近。


    制造药物的幕后黑手在烨地铺设了这么大一张贩售网,没点根深蒂固的势力,没点对利润的追求,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因此,在贩售网络已经花费了如此大的人力成本的情况下,幕后黑手是不愿再付出更多的运输成本的。


    可为什么卖个药,要铺设这么大一张麻烦的网络呢?


    这药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


    贺铮这时忽然来了一句:“宁峰主,您看,那边好像也有一家医馆。”


    宁明昧转头看过去,一家普通的医馆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这家医馆和其他医馆看起来不同,它的门板很新——是一种翻新的“新”,象征着医馆主人入手这栋相对陈旧的建筑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几年。可它也翻修得不够彻底,譬如各种砖石,并未更换。


    这也说明了另一点——医馆的主人,不认为自己会在这里留下许多年。


    宁明昧心中有一个猜想。他进去,看见医馆的柜台前一个人也没有。


    正巧有人经过,她说:“你是来找伍医师的么?”


    宁明昧回头,与他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头上戴着黑纱,臂间挎着藤篮。藤篮里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个空了的酒杯。


    应当是家里新丧不久,上坟归来。


    隔得太远,又是傍晚,中年女人看不清宁明昧的脸,只听见他说:“是。我找伍医师买药。”


    “买药?伍医师不卖那个药的。”中年女人说。


    宁明昧的试探再次得到了相同的结果。他于是道:“我身患隐疾,听闻伍医师医德高尚,技术精湛,想请伍医师来看看。”


    中年女人怀疑地看着他:“你得了什么隐疾?”


    这是怀疑宁明昧鬼鬼祟祟,不怀好意。


    宁明昧很自然:“男人的隐疾。”


    中年女人:……


    “伍医师在乱葬岗上,你去找他吧。”


    中年女人的语气不但一下子就缓和下来了,还带了点同情。


    宁明昧表现很自然:“谢谢大姐,伍医师怎么去乱葬岗那边了?是去祭拜么?我一心求医,怕打扰了伍医师的私事。”


    “他是去给那个……看病的吧。”说到“那个”,中年女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也只有伍医师这么好心,会给那个东西看病了。”


    那个东西?什么叫那个东西?


    从中年女人那里得到了需要的信息。宁明昧拜谢对方。在她走后,宁明昧对贺铮说:“在外面等我。”


    系统:?


    宁明昧关上门,又开始搜索伍医师的医馆。系统见此惨叫:“你不是已经得到证实了吗?”


    宁明昧:“得到言语的证实还不够。来都来了,不翻一下,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他非常自然地把伍医师的医馆又翻了一遍。然而很遗憾,伍医师的医馆里,的确没有任何可疑的红色小药丸。


    就连暗门、暗室都没有。柜子里放着的,也都是些寻常的草药。


    宁明昧退出房间,将一切恢复原样。系统说:“我真担心你被人发现。”


    “被发现又如何。如果伍医师敢跑,正好治他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也把他带回清极宗。”宁明昧道。


    系统:……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还有,怎么就把人带回清极宗了?


    两人越往西走,太阳就越落入山脉之下。贺铮看着天色将黑,心里有点发憷:“宁峰主,我们打死的蛇怪就在这附近,要不然我们……”


    宁明昧说:“你往前看,有好东西。”


    第66章 喜提机动老鼠


    “什么好东西……啊!”


    贺铮叫了一声。


    宁明昧指了指差点被贺铮踩上的坟头:“一块墓碑。”


    一块主人姓上官的墓碑。


    虽然从墓碑上经年累积的磨损来看,这碑至少有几百年的年头了。但整体来说,这个坟头修得不错。


    可见坟头主人生前的经济实力,虽然说不上一句雄厚,也能算是殷实了。


    更巧的是,狮子大开口、找宁明昧要二十万那老头,就姓上官。


    宁明昧在这里做了一个标记。他抬头看天色,见天边还有红霞,于是道:“天还亮着,先去找伍医师。等天黑了,我们再回来这里。”


    贺铮:“啊?我们回来干什么啊?”


    宁明昧吐出两个字:“挖坟。”


    ……这一路走得贺铮是越来越惶恐了。他实在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宁明昧一个化神期修士,怎么还要来挖一个凡人的坟。


    系统也是这样觉得的。


    不就是二十万吗?至于那么恨吗。


    从城西出去,先是一片荒原,随后是规整的坟地,然后才是无人认领的尸首最终落户的乱葬岗。


    贺铮在尸体旁走得很小心翼翼。宁明昧倒还有心思抬头看山林:“说起来,黎族人的村子,是不是也在烨镇西边来着?”


    贺铮:?


    宁明昧:“一个村落的旁边,应该会有一条河流吧?”


    贺铮一下不会了。就一个白天的功夫,他都错过了什么?


    一个白天,也就够他和姜钰起床,遇见十一,向西走到荒地并杀死一只蛇怪而已。


    怎么放在宁峰主身上,就够他把烨城的祖宗十八代都扒完了?


    越过山丘,贺铮一惊:“宁峰主,前面有栋草屋。”


    他凝神细看:“草屋前面,还有两个人。”


    宁明昧直到走到草屋前面才开口:“伍医师?在这里遇见你,可真是巧。”


    坐在面对宁明昧的位置上的,正是几人早上才见过的伍医师。


    他依旧穿着那件雪青色的衣衫,衣衫严严实实,遮住领口和双手。


    面上,则是扣着半张银色面具。


    “宁仙长。”他站起来,同宁明昧行礼。


    另一个人原本背对着宁明昧。听见宁明昧来了,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瑟缩。


    随后,他才站起来,也对宁明昧行礼。


    “宁仙长。”他学着伍医师的话,对宁明昧说。


    在看见那人的面容时,宁明昧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


    贺铮的脸上却露出了惊讶之色,他道:“这……”


    随着贺铮的声音,那人的表情更加羞赧难堪了。


    即使是在昏暗的暮光下,他右半张脸的畸形,也清晰可见。


    ……


    “他叫胡杨,原本也是烨城里的人。只是在他出生后,他母亲就撒手人寰了。他父亲嫌弃他是个怪胎,把他扔了出去。后来,他父亲也死了。”


    “烨城里的人不肯收留他,说他是个丧门星。他靠着手工艺活赚钱,每次攒下一点钱,都总是被人抢走。后来,他就搬到了乱葬岗附近来。至少在这里,没有人驱赶他了。”


    “胡杨同烨城人一般有病,却不敢进城。因此我偶尔出城,来照看他的身体。”


    姓胡?


    听起来,倒像是五副将之一的后代。


    宁明昧和伍医师坐在水边。这条河流经由山上流至山下的草屋边。宁明昧说:“确实如此。”


    如果乱葬岗里也能爬出来人驱赶他,那这效果将是相当炸裂的。


    宁明昧又说:“不过,他除了那半张脸,和左右手皆有六根手指之外,其他地方也与常人无异。”


    甚至可以说,那左半张没有畸形的脸,还有点小帅。


    伍医师说:“是。可大多数世人都会驱赶他。因胡杨的畸形长在脸上。殊不知那些人自己也同样畸形,只是长在心里。平日里胡杨进城时,都会戴上面具遮住那半张脸。他平时住在乱葬岗后,没想到会有别人来。吓到仙长,实在抱歉。”


    宁明昧说:“那你可把我想得太过浅薄了些。你的那半张面具,也是胡杨做的?”


    伍医师笑笑,他像是早就知道宁明昧会问似的,将半边面具从脸上取下来:“是的。我的脸上也有伤疤。”


    面具下的面容非常清秀。但一道狰狞的伤疤,由左至右,横贯了大半个额头。


    除此之外,伍医师的眼眸是灰色的,并不是雀蓝色。


    他又将面具戴了回去。宁明昧说:“看来你们是不错的朋友。”


    伍医师说:“胡杨境况如此。任何一个人来,只要愿意和他说话,都会变成他的朋友。”


    宁明昧却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河里:“只是因为烨城太小了。若胡杨愿意去其他地方,他也会拥有很多朋友。”


    伍医师说:“你怎么知道天下人不皆是烨城人?”


    石头沉入河底。宁明昧不再说话了。就在伍医师准备起身时,宁明昧说:“仓廪实而知礼节。人性,从来是不稳定的,是兽性的。”


    “把任何一个人放进贫瘠的、资源分配不平衡的境地里,任何人都会被催生出本性里的恶。人性如此,求生是本能,无一例外。只有在资源足够充裕的地方,人才有资格谈人性。又或者,是保证和平的‘秩序’。然而,这不是因为人性受到教育,也不是因为人性变好了。人性是不会变的,只是因为此刻,它受到规则的管束。所以,不要相信人性……去相信一些客观存在的东西吧。”


    伍医师转头看他,隔着面具,无人能知晓他此刻神色。宁明昧却转了话头:“伍医师,我倒是很好奇。你说他几乎不进烨城里,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就像他刚才并没有说出那一番话似的。


    “……在乱葬岗里。”伍医师淡淡道,“我来此处祭拜先祖。仙长可知,此处曾是一片战场?”


    他一指前方:“军营就在那边。”


    宁明昧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道:“你的先祖是在那场战争中去世的吗?”


    伍医师道:“是。”


    宁明昧道:“节哀。”


    “无事。”伍医师竟然淡淡道,“人终究是要死的,就像花朵落入土地。”


    随后是无话。宁明昧和伍医师起来,换了一条路,穿过草屋后院。


    路过一间屋子时,宁明昧看见几件东西。他挑了挑眉。


    到前院时,他看见胡杨正低头雕琢什么东西。贺铮在旁边坐立不安地等着,见他来了,眼睛一亮:“宁峰主。”


    叫得可真快,一副不知如何是好、很想快点离开的样子。


    宁明昧却低头问胡杨:“你在雕琢什么?”


    被仙人发问,胡杨很意外,他迟疑地看了旁边一眼,有些羞赧地道:“一点……没什么用的东西。”


    这东西看着可不是没用的东西。宁明昧说:“我听伍医师说,这些房子,都是你亲手搭的?”


    胡杨:“嗯……没人会帮我搭房子。”


    宁明昧:“那这屋子里的东西,也是你做的?刚才路过,我就看了一眼。”


    胡杨跟着他,忐忑不安地到那座小房子前。他甚至开始结巴,满眼质疑,因不相信会有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似的:“对,这些都是我做的,一些没有用的东西。”


    “齿轮传动机构和凸轮机构……这可不是什么没用的东西。”宁明昧看着这些雏形道,“胡杨,你能想到它们、并把它们制作出来。你非常厉害。”


    胡杨结巴了:“我,我很厉害?我……”


    尽管他不怎么能听懂那些名词。


    宁明昧:“胡杨,你与众不同,你有一双上天赐予你的妙手。凡人看不出这双手的天才,才将它视为怪物。事实上,他们应该反省的,是他们自己的无知。”


    很显然,这句话对胡杨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伍医师看着他们,依旧不言不语。


    直到三人离开时,胡杨的脸还兴奋得红通通的。见他们要走,胡杨还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从里面取出一个木雕的老鼠来。


    胡杨说:“这是,我用边角料做的,转一转它的尾巴,它会跑。”


    这是什么全自动逗猫小老鼠。


    宁明昧接过老鼠:“谢谢,我很喜欢。”


    胡杨闻言更高兴了。他搓着那双畸形的手,不好看的脸上露出一点难看的笑意。


    胡杨不擅长笑,没有人告诉他,怎样笑起来算是好看的。


    天彻底黑了,伍医师点了一盏灯,借着灯光往城里走。他说:“我听闻城主说,不需要仙尊继续调查下去了?”


    宁明昧说:“的确如此。伍医师常在王府中来往,消息确实应该如此灵通。既然城主撤回了单子,我们清极宗也不再插手烨城的事。”


    伍医师一哂。他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宁明昧说:“来找伍医师前,我去过伍医师的医馆一趟,里面看起来没有什么名贵的药物。”


    宁明昧脑内的系统:……


    你这话说的,直接把你把人家的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的事交代出来了啊!


    “烨地土地贫瘠。许多名贵的药草找不到,只能用药性相近的代替。”伍医师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点。


    宁明昧说:“伍医师在节省成本上也很在行啊,这实在让我满意。只是烨地的土地未必见得贫瘠,东边溪流上游,不是有座矿山吗?这本来也该是烨地的财运吧。”


    伍医师这时却冷笑了。


    自在王府里初见开始,伍医师从来是淡淡的模样。无论是为王爷诊治时、路遇任淼受伤时、还是在胡杨家里时。


    可这一刻,伍医师竟然冷笑起来了。


    “运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也最公平的东西。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他说。


    宁明昧道:“不过这世上,也未必有恶有恶报的因果轮回。”


    “不过再贫瘠的土地,也总少不了某些人发财的机会。”伍医师淡淡道。


    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根本无所谓。


    到了岔路上,宁明昧却停住脚步:“伍兄,今天我们就此别过。”


    伍医师皱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宁明昧:“如伍医师一般,我也要去祭拜一位故人——不过不是先祖,是一位故人。”


    伍医师:“你来过烨地?”


    宁明昧看着他,平静地道:“是。可惜再次见面时,他已经失去记忆,忘记了我……我那四百年前的故人。”?


    伍医师先是一愣,然后头上的问号快要凝结成实体。宁明昧微微一叹道:“伍医师,就此别过吧。”


    ……伍医师一头雾水地走了。留下宁明昧和贺铮站在原地。


    贺铮一路上都很困惑,此刻,他终于道:“宁峰主,您在这里,有故人?”


    宁明昧:“没有,没来过,没故事。”


    他转身,带着贺铮回到乱葬岗深处。贺铮一头雾水,系统也一头雾水。


    系统:“啊??故人?”


    你来这里才几天啊。


    宁明昧道:“他此刻一定在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和我认识的。”


    系统:“?”


    宁明昧:“意思是,我已经大概可以确定,他就是那个故事中的巫云。”


    虽然不知道,他以人类之躯,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只是王爷也没认出他……想必他的容貌,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


    系统:“啊??所以你认识他?”


    宁明昧:“怎么可能,我骗他的。”


    系统彻底晕了:“你突然搞这么个事,到底是想干嘛。”


    宁明昧说:“无聊,给他找点乐子。没理由他在这里当谜语人,我却不能一起当谜语人。”


    系统:?


    这算什么乐子。这就是你的恶趣味吧。


    “而且,如果他是巫云,他一定会跟上来。”宁明昧道,“且看吧。”


    系统:……爹的,宁明昧真变态。


    两人又回到了那个写着“上官”的墓前。贺铮问宁明昧:“宁峰主,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宁明昧:“你动手,把棺材挖出来打开,我们采集一点样本。”?


    宁明昧:“动手吧。你一个筑基大圆满,应该一个人就能搞定吧?”


    筑基大圆满不是用来盗墓的啊!


    贺铮一边挖土,一边吐槽:“峰主,我猜这墓里一定没什么好东西,要不然咱们还是……”


    宁明昧道:“巧了,我要的就只是骨灰。”


    贺铮:……


    往好了算,百年过去,里面埋的骨头应该已经成灰了吧。


    贺铮在忙活,宁明昧站在旁边无所事事。他在怀里一摸,摸出来那只木头老鼠。


    木头老鼠憨憨的,蹲在他的掌心里。


    宁明昧说:“事实上,那双手不能被赋予任何意义。我在胡杨面前,将它称赞为‘神之手’,也只是因为,它们对我有用而已。事实上,那双手,还是那双手。”


    系统:“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宁明昧说:“真羡慕无知的人啊!”


    系统以为宁明昧又在嘲讽它,本想发作。


    可它愣了一下。


    因为这次,宁明昧脸上居然没有一点笑意。


    这棺材被埋得很深,即使贺铮是筑基大圆满,也费了不少力气。


    终于,一具棺材出现在大深坑里。


    可见这棺材的木质确实是好。


    贺铮在坑底擦了擦汗。他问宁明昧:“宁峰主,接下来怎么办?”


    宁明昧:“打开。”


    贺铮在心里叫苦连天。他使了点劲,把棺材盖掀开。


    他粗粗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果然,里面除了几块破布,看不见任何尸骨。于是贺铮抬头,对宁明昧道:“宁峰主,这棺材里什么都没有啊!”


    深洞之上,他看见洞口宁明昧也低头来看。不知怎的,这场景让贺铮心里一阵发慌。


    像是很怕宁明昧突然被谁踹下来似的。


    宁明昧说:“你再仔细看。”


    第67章 卖药


    贺铮又要低头,眼前却是一黑。


    他头顶上的洞口被封住了!


    此情此景堪比恐怖片。


    贺铮开始尖叫,始作俑者宁明昧却在外面说:“有的东西,只有在黑暗里才能看清。”


    在黑暗里能看见什么,堵住出口的宁明昧的漆黑心肠吗。


    宁明昧:“光明。”


    光明你个头啊!


    心里尖叫,贺铮却依旧低头了。他心下一片苍凉,因他不是自愿的。


    而是因为,总觉得如果不低头去看,宁明昧是绝不会放过他的。


    可这次,贺铮发出了声音。


    “棺材里……有光……星星点点的光……”


    宁明昧:“什么颜色的?”


    绿色。


    “这、这是什么?鬼火?”贺铮的声音有扭曲了。


    “镭。”


    贺铮:“棺材里有雷?”


    哪来的雷,要劈谁头上啊?


    乱葬岗上烟雾茫茫,一只白得泛青的手,按灭了灯。


    那人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夜深露重,那人衣衫单薄,其身体却像是早已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人人只知道,烨城城西是乱葬岗,是无人认领的烨城人的尸首被埋葬的地方。


    却无人知道,在不远处的群山上,还有一座被抹去名字的坟场。


    衣摆微动,那人提着无光的灯笼,向来处去。


    只是他不知道,在坟场的另一边,还有一个人正在看他。


    那人左脸畸形,右脸如常。六只手指扶墙,将自己藏在断墙后。他的两只眼睛,一只畸形一只正常,都看着他。


    那眼巴巴的样子,真是可怜。


    ……


    第二天一早,桂若雪去敲宁明昧的门。


    “你昨晚这么晚回来,去干什么去了?”他冷笑,“别想糊弄我,你带着人出去,肯定有别的意图。”


    宁明昧推开窗户,一副不欲置评的样子。桂若雪脸色更暗,正想追问——


    “不好啦!”


    “门口有一坨尸体——一坨二十几尺高的——蛇怪的身体!血流了一地,还把门都堵住了——”


    桂若雪:……


    懂了,绝对是宁明昧干的。


    宁明昧:“虽然横向项目沟通失败。但来主办方家里做客,还是要有做客的样子。于是,我们送他一点昨天的研究成果。”


    桂若雪:这研究成果看起来,和猫把弄死的蟑螂扔在主人枕边,没什么两样。


    宁明昧见桂若雪多番变化,最后,长发美人说:“你昨天叫我弄的那药,我看出成分来了。”


    宁明昧对系统说:“你看看人家。人家一大早刚起来,就向老板汇报自己的最新研究成果,极大地增加了他工作的可见度。像桂若雪这样每天做晨报的员工,一年L4,两年L5,四年VP不是梦。而你呢?不催你,你就不交代码成果是吧。难怪你到了第七年还是个L3员工。”


    L3、L4和VP都是员工等级,其中L3为初入者等级。系统很是郁闷:“……那桂若雪第七年呢?”


    宁明昧:“第七年,桂若雪被榨干健康价值沦为废矿,连带着他手下整条产品线被裁,从高工资VP沦为庶人。你因为还是L3,工资最低影响不了公司预算,幸免于难。”


    系统:……


    桂若雪全然不知道宁明昧口中的自己的下场。他报出药丸的成分,最终道:“虽然这十几味药里,有一部分药材种类不同。但我觉得……”


    “它抄袭了我的药方。”


    “仙界少见的龙须草用人界遍地可见的狐尾草代替,只是多加了一步特殊处理,让它们拥有相似的药效。其他几味不同的药材同理,都是用于替代稀少昂贵的药物的。这使得它保留了原本药物的八分原味药性,已经十分难得。除此之外,其余药材与处理思路,是完全相同的,尤其是最核心的……”


    宁明昧打断他的话:“保留了八分药性?”


    桂若雪说:“是,除此之外还有些不同。那小鬼头体内的,也是这药。我昨天一时大意,竟然没看出来……”


    宁明昧又打断他:“单粒药丸的成本降低了多少?”


    不知道宁明昧为什么问这个,桂若雪皱眉道:“至少九成吧。不过……”


    不精益求精的药物,又有什么用?


    宁明昧:“整整九成啊!”


    身为研究者的恶毒美人桂若雪心里忽然不爽。他冷哼一声道:“那又如何?我的药是完美的,他的药有不少的副作用!就这种东西,也敢被当地人称为神药?”


    宁明昧说:“有什么样的副作用?”


    “龙须草,凤翎花等物,都是人界无法得到的仙植。因此,另做这份药方的人用了人间性质相近的药草来进行替换。以普通人的能力来说,他做得确实是不错了。”桂若雪尤其强调了一遍对方只有“普通人的能力”,“只是……”


    宁明昧:“这药有毒?”


    桂若雪:“不,这依旧是难得的良药,可以治愈病痛,舒缓精神,带来美梦。对于筑基及以上修士来说,也是好东西。然而……”


    “对于凡人来说,在受伤时少量服用此药,也可治愈病痛,舒缓精神。然而,凡人神魂和肉体不及修士。凡人若是大量服用此药,会神思涣散、夜夜做美梦,最终成为要依赖这药生活的怪物。若是他们原本体会到的疼痛为‘1’,在习惯服用这药后,原本对于他们效果仅为‘1’的疼痛,会增长至‘3’,乃至‘4’,‘5’。”桂若雪说,“比如……你还记得我们进城时,有个人抚着自己的身体,说是哪里都疼么?”


    “在人的骨头与骨头之间,还有一段软的骨头。在人们运动,骨头与骨头摩擦时,这段软骨头,起到缓冲的作用。”桂若雪用手指示意,“和修士不同,凡人的软骨头,很容易磨损。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要等到年迈时,那强烈的磨损才会带来疼痛。”


    “但对于过量服用了这药后,对疼痛越发敏感的凡人来说,就不一样了。”


    “随着‘1’增长为‘3’,他们需要单次服用更多的药,来缓解身体的疼痛。这使得药对他们来说越来越不起作用,于是,‘3’又增长成‘5’,他们又需要更多的药,恶性循环……”宁明昧说,“你是这个意思吗?”


    桂若雪说:“是。”


    那朱红色的药丸,依旧静静地躺在他们之间的窗沿上。


    朱红如成熟的果实。


    宁明昧说:“若是放任凡人们吃下去,毫不制止,最后会怎样?”


    “吃下大量药物,最终沉入无尽的美梦。正如它的名字,‘一梦华胥’。”桂若雪说。


    宁明昧用手指捏起药丸,对着太阳看。药丸遮住阳光,如天狗食日。


    “你说对于凡人来说,少量服用此药,是没有副作用的。”宁明昧说,“少量是指多少?”


    桂若雪:“一天一次,四分之一颗药丸的量即可。”


    宁明昧记得这些药丸都是统一的大小。烨地人每人每次,服用一颗。


    一颗药丸,为四分之一的四倍。


    足足超量了三倍!


    桂若雪说:“我昨晚问过那些人。这药是几年前问世的,与我被偷走药方的时间相同。他们还说,烨地人一直饱受头疼之苦,有了这药后头疼缓解……哼,区区假药,若我找到那小贼,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宁明昧说:“真厉害啊。”


    桂若雪勃然大怒:“真厉害?一个小贼而已,偷走我的东西,改了又改,如今什么阿猫阿狗也能吃我的药,到头来,还又给我落了个拿凡人试药的恶名!”


    宁明昧说:“我是说,这卖药的人可真厉害。一份药性就够用的药,他偏偏集合成四份卖。这种商业头脑,让药越卖越多,你说他厉不厉害?”


    桂若雪冷笑:“弄出一堆新的病症来,药效只有我的药的八分。这也算厉害?”


    桂若雪还是只会说药性,不会算账。难怪从此只能当宁明昧的博后了。


    这药丸是会弄出新的病来。但即使有异乡人吃出这药的不对劲,前来索赔,也是没什么用处的。


    异乡人总是极个别的。给他们的赔偿金额再多,能超过用这简化版的药方子省下来的钱吗?


    更何况,桂若雪那豪华版的药,凡人本来就造不出来。


    宁明昧说:“行了,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干你的活吧。”


    桂若雪:“这就把我扔回去了?我定要捉住那用我的方子牟利的小贼不可。”


    宁明昧有点意外:“想不到你还挺有正义感。”


    桂若雪:“若是用凡人试药,也该由我亲自来,他算什么东西敢越俎代庖?”


    宁明昧:“说得对。你试药免费,那人还要钱。你明显高于他。”


    ……系统听着不说人话,比任何人都更像邪恶组织的两人,感觉目不忍视。


    正说着,却有人来了。十一从外面进来:“师尊。秦副城主找您一叙。”


    这才第二天,副城主就坐不住了。


    ……


    这回去秦府的一路上,宁明昧格外注意了路上的几座烨地最豪华的府邸。


    由东至西,分别是将军王府,田府,胡府,刘府,蒋府,和副城主在的秦府。


    这几座宅邸,就是当年的将军王和他的副将们。


    其中,田府、胡府和蒋府都很荒凉。田府死得只剩几个人,胡府死得只剩那个住在乱葬岗里的怪胎。蒋府的人几年前搬走了,下落不明。


    蒋府是当年主导杀死巫云的那名副将的后裔。


    这三家荒凉,就连宅邸的装潢建制都保持着四百年前的模样,可见这几百年来,他们的后人也怎么翻修过这里。估计是因为没有钱。


    这事儿也正常。人走茶凉,当年将军王与他们开疆扩土的热血,早就随着功高震主,被“荣归故里”,发放回老家的小乡村里,凉掉了。


    当年功勋存下的金钱,也早就不够用了。


    其他两府却很奢华。


    夹在胡府和蒋府之间的刘府竟然也很豪华——看起来,这四百年里,刘家也曾在烨地找到自己的生财之道。刘家的大门显然也在几十年内翻修过,可见当时小小的气派。只是如今,也是多年未曾重建过了。


    而且刘家人也是最先死绝户的——刘家最后一个人死在十年前,死时满口牙齿都掉光了。


    靠近刘家的胡府和蒋府的下场也不好。


    宁明昧在路过刘家时停下,进里面翻了翻。不久后,他出来。


    他果然在刘家里面找到了自己需要找到的东西。


    接下来一户,就是副城主家了。


    副城主家尽管由于近年来的风声鹤唳疏于打理,但仔细一看,内在装潢可谓是煊煊赫赫,鲜花着锦,可见近年来财运亨通。宁明昧进来时,看见一具尸体蒙着白布,被人从侧门抬了出去。


    那人应该是秦家的亲信。风吹开白布的一角,宁明昧看见他的脸,其上竟然泛着诡异的微笑。


    红光满面,像是在美好的梦境中逝去的。


    若不是他同样露出的手,已经畸形成了鸡爪模样,这的确算得上是很好的死法。


    宁明昧随着下人分花拂柳地走进书房,副城主就在里面坐着。


    一天不见,副城主又瘦了一圈,眼皮耷拉着,非常缺乏精气神。


    宁明昧进来时,他正打算吃药。见宁明昧来了,他把药放下。


    “宁峰主,昨日我和内人商议……可这事,实在是等不得了。”秦副城主咬着牙,脸上的肉都在心疼得抖,“所以……”


    “九百六十二万如何?再加上那块玉牌,真的没有再多了。”


    秦副城主割肉付款,宁明昧却还是老神在在:“秦城主的心还是不诚啊。”


    “宁峰主,这九百六十二万,已经是我们能拿出的全部了,我们……”秦城主满脸哀求,“真的不能再多了。您若是不为我们着想,也为烨地的百姓想一想。百姓们若是能解决这件事,宁仙长也算是功德圆满,对修为大大有利啊……”


    秦副城主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宁明昧放下茶杯。


    “秦城主有没有余力这件事,本尊还是清楚的。我想,城主应该不用本尊把话说得太明白吧?免得伤和气。”宁明昧说。


    秦副城主说:“在下不知道宁仙尊是什么意思。”


    宁明昧说:“秦城主,这几年,你和刘家可都是赚了不少钱,虽然渠道不同,但都借着烨地这地方,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


    秦副城主一怔,脸色白了:“仙长何故……”


    “还要本尊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吗?秦副城主。”宁明昧说,“这几年,秦城主靠卖这药,赚的钱应该不少吧?”


    他点点桌面:“这笔钱,都给我拿出来,怎么样?”


    第68章 一期实验楼成本凑齐


    秦副城主瞠目结舌,直到此刻还在负隅顽抗:“宁峰主说什么,我根本不明白……”


    “一梦华胥是个好东西。每次服用少量,即可治愈伤病。只是服用多了,反而会建立依赖。若本尊没看错,秦副城主服下的那枚药丸的大小,和烨地其他人服用的药丸的大小比起来,只有四分之一那么大吧。”宁明昧道,“秦副城主倒是够意思。自己吃小的,给烨城人卖大的。”


    秦副城主靠在椅子上,全身瘫软:“你还知道多少?!”


    宁明昧说:“比你想象中更多。比如朝廷从四百年前就在烨地发现了那片矿山,并发现其中几座矿山里的金属,用来做武器,十分好用。可惜,黎族人称呼那里为神山,崇尚自然,反对开采,且有巫术在身,朝廷人始终没有找到完全开采它的方法。”


    “好在,他们很快发现,黎族的巫祝跟着大将军出去了。军中对巫祝也有不满。他们正好借着蒋副将的手,把巫祝除掉,随后,再除掉黎族人。从此,矿山彻底为朝廷所有。”


    “再比如,战争结束后,朝廷仍在采矿,越挖越深,废弃不用的东西都扔进河里。东西两条河,尤其是东边那条河,最受其害。于是多年后,怪病频频在烨地发生,朝廷人疑心这是巫祝死前的诅咒,又或者,他们还在矿山里挖到了什么东西……于是,他们封存矿山,离开烨地。”


    “再比如,刘家在朝廷封存矿山后私底下偷矿,导致自己被矿山中的‘邪气’影响,成人病死,子孙夭亡,连带着为烨地的污染雪上加霜……别急着反驳,本尊在刘家找到了账本。再比如,几年前,你从仙门里偷到了一个药方,却苦于其中几味仙草无法取得,无法方子中的丹药制造出来。守着金山却不能动,是何等痛苦?还好,几年后,你找到了伍医师,询问他是否能帮你制作单子里的丹药。伍医师答应了,并做出来了如今的‘一梦华胥’。”


    秦副城主面如死灰。宁明昧继续说:“你看出了这药的商业价值,不甘心它只由你一人服用。只是大批量生产这药,实在麻烦。好在,你除了伍医师,还找到了住在乱葬岗旁的胡杨。胡杨虽然是个怪胎,但他很有设计机械的才能,而且到底是胡家的后代。胡家与秦家祖上是与子同袍的战友,你们小时候也有几分交情。那时他,还管你叫秦叔叔。于是你心念一转,让他与伍医师合作,再加上你和秦家几个人,终于把这套生产线搭了出来。从此,‘一梦华胥’在烨地蔓延。只是不知道伍医师是为了避嫌、还是另有心结,唯独他的医馆里,不售卖这被他亲手研制出来的替代药。”


    秦副城主说:“你、你凭什么说是我做的?这事儿都是……”


    “要想让一味陌生的药从大规模生产、到在烨地推广,你以为,这是普通的财力能做到的吗?而且,若是没有‘德高望重’之人为这药背书,又有谁会吃它呢?下次这么愚蠢的问题不要问了。”


    宁明昧居然还加了一句评价。


    秦副城主喃喃道:“齐掌门说你闭关多年……你真的闭关多年吗?区区几天时间,你怎么将事情调查得如此清楚?活像你原本就生活在烨地似的!”


    宁明昧道:“因为天下人心,皆是互通的贪婪。”


    秦副城主彻底无话可说。半晌,他大声道:“可这又如何?这是烨城的家事!就连朝廷都不管……这不关清极宗什么事吧?”


    这是把人给逼狠了,开始垂死挣扎了。


    宁明昧老神在在:“这事儿和清极宗无关,倒是和我一名手下有关。你偷到的那药方,是我一名手下的方子。这几年,你用他的方子做盗版,赚得盆满钵满,你问过他的意见了吗?”


    宁明昧忽然一挥手,书房门扉应声裂开。这直白的武力炫耀让秦副城主吓破了胆,终于想起来,宁明昧看着再漂亮,也是个仙人!


    一个能劈山开海的仙人!


    宁明昧:“让你把这几年的盈利都交给我的手下,不过分吧。”


    秦副城主声音颤抖:“不过分……”


    宁明昧:“让你再赔偿一笔盗用他药方的精神损失,不过分吧。”


    秦副城主声音更加颤抖:“不过分……”


    宁明昧:“你是首犯,伍医师和胡杨是从犯。把他们交给我们处置,也不过分吧。”


    秦副城主:“不……”


    最后一句是怎么来的?


    “朝廷不管你们,只是因为朝廷不知道。若是朝廷知道了——”


    秦副城主说:“我,我,这药确实能舒缓疼痛,不算毒害百姓啊!”


    宁明昧:“你私底下偷偷卖药,税给朝廷交齐了吗?几百万的税,你交齐了吗?偷税漏税,原价十倍。你交得起吗?”


    这地方的朝廷,谁跟你说那百姓。


    秦副城主彻底没了话,软在椅子上。宁明昧道:“秦副城主,请吧。把你私底下的账本拿出来,然后我们再来谈谈诅咒的事。”


    “不……”


    “不什么?”


    “那药方,是我从一个魔修身上拿到的,不是我偷的……”


    宁明昧敏锐地发现这句话里的不协调:“你从一个魔修身上拿到?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秦副城主一个凡人,怎么可能从魔修的身上“拿到”东西?


    因此,真相必然是这魔修身上出了什么意外。


    “我,我哪敢对他做什么啊!我们凡人怎么敢招惹魔修?他是自己到这地方时就受伤死了,躺在矿山边上,我才敢把他身上的东西拿走的……”秦副城主说。


    桂若雪说,那小贼逃跑时受他重创,被秦副城主摘了桃子,也算情理之中。


    只是……宁明昧皱眉。


    这魔修来这里做什么?


    宁明昧不相信这世上存在巧合。所谓的巧合背后,即使没有精心设计,也必然有一条符合因果律的马尔科夫链。


    宁明昧威势在前,秦副城主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找人给宁明昧拿钱去了。


    如今已经不是委托的问题,而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整天一整夜,宁明昧就坐在那里,等着秦副城主算账,将秦家钱库的位置也摸得一清二楚。


    秦家所有的钱算下来,竟然有两千多万之巨!


    两千多万!


    这是宁明昧来到修仙界后,收获的第一笔专利费!


    两千多万,加上宁明昧之前的存款,和已经到手的妖皇墓骨牌。往好处算,妖皇墓里至少也有个一千多万吧,所有钱加起来,总共有四千万。


    宁明昧心心念念的教学楼(一级),终于有钱盖了!


    从那以后,宁明昧完成了原始财富的初步积累。他可以不用亲身出门接横向项目,而是在峰里剥削学生,发学报,搞专利局……宁明昧的终极形态,将是每天躺在家里,一呼一吸之间,都有新的钱、新的专利、新的挂名paper、新的弟子……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


    人往高处走正是如此。在那之后,宁明昧将成为全自动赚钱机器。


    宁明昧:“知识就是金钱。”


    系统:……


    谁能来告诉宁明昧,让他获得金钱的不是知识,而是黑吃黑。


    秦副城主脸上满是不甘,却仍有一丝希冀地说:“宁峰主,所以致使烨地邪气作祟的,果然还是那座矿山吧?可否请宁峰主……”


    宁明昧:“那倒不一定。一个满是辐射的矿山,一个突然暴毙的魔修,一个偷偷采矿的刘家,一个贩卖假药的你,一片满地污染的水土。烨地如此人杰地灵,说不定还真离不开那巫祝的诅咒呢。”


    人,杰,地,灵。


    真是比哥谭还要人杰地灵啊。


    有得必有失,焉知烨地如今的污糟,是否和多年前巫祝被烧死灭族后,大将军王等人突如其来的势如破竹有关?


    或许,四百年前,巫祝始终在犹豫是否要施展这一诅咒。直到被绑到火刑架上,他目睹曾受他恩惠的众人唾骂要烧死他。


    他不知怎的,从那火刑架上活了下来。小巫祝再也不想和人下山了,也再也不想拯救苍生了。


    他要回家去,去继续做黎村里的小巫祝,在山坡上吹埙,看小花从树梢上飘落,落入土地。


    人有生老病死,巫祝也会有不幸。这都很正常,这只是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


    只是当他回到黎村时,看见的不是熟悉的小村庄,而是一片焦土。


    黎族妇孺老幼的脑袋,堆满了城西的乱葬岗。有人用刀挑着他们的脑袋,拎回大营去领赏。


    就如他们曾经拎着敌军的脑袋回大营时一样。而那时的巫祝,竟然还在为那些人的安危担忧。那时的他,对那些刀尖上的脑袋,竟然也只有一点怜悯。


    为什么我救下的人,杀了我的亲人。在他们眼里,我的亲人就如他们过去的敌人一样?


    为什么过去,我还在他们杀敌时帮助他们,认为自己属于正义的一方?


    为什么?


    巫祝不应杀人,不应夺走人的生命。这是黎族巫祝间世代传承的铁律。我下山时秉承原则,我没有杀人,无论被如何恶言也没有诅咒,我治疗他们。可是否早在那时,我也成了那些敌军眼里的刽子手?


    因我救下的命,最终却会杀死其他的命……也杀死我亲人的命。


    我是否从那一刻起,从跟着他们下山,为他们治疗时开始,就失去了做巫祝的资格呢?


    或许,巫祝就是在那时,真正为他们施下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破敌诅咒的吧。


    既然你们如此期待。


    那他,就让他们如愿以偿。


    从此,烨地荣光透支烨地千年气运,再也不会有活着的人走出烨地。


    因烨地本来就该在那场战争中绝代。


    ……


    秦副城主讷讷说:“宁峰主,所以那诅咒确实是在矿山里面?您看,我钱都没了,可不可以……”


    宁明昧喝茶:“倒是可以去一趟。”


    矿山本来就是要去的。


    凡人抵御不了辐射,无法继续开采此处矿材。可宁明昧,可是化神修士啊!


    得研究研究辐射随着修为增加对人体影响的减少。如果确定没事的话,这座矿山从此就被宁明昧笑纳了。


    宁明昧对系统:“为民除害,且双赢,我的名声又高大了不少。”


    系统:“……什么双赢?”


    宁明昧:“赢走了秦城主的所有钱,还赢走了一座矿山,难道这不叫双赢吗?”


    一座矿山可不止两千万。这样一算,实验室二期扩建的钱也有了。


    宁明昧这次收的是先付款。除了不好拿走的不动产,宁明昧把秦府里所有能拿走的钱都拿走了——说起来,也是有意思。在刘府的人死光后,秦府还侵占了刘府剩下的所有财产,这也被宁明昧扒拉出来了。


    四舍五入,宁明昧现在共有财产四千五百万。


    他离开秦副城主府时,天上乌云密布。宁明昧抬头看了一眼,道:“要下雨了。”


    他低头嚼了一口薄荷叶,对宫铃说:“你带着一半弟子离开城主府,去山上捣毁假药制造基地……嗯,也不用全部捣毁,大乾坤袋有吧?你识货,把能拿走的设备都拿上。”


    桂若雪的声音居然比他还兴奋:“不用你提醒……等下,有人和你说话。”


    宁明昧:?


    “宁仙尊,我可以一起去吗?我也可以帮忙的,我干这种事可在行了。”


    宁明昧:……


    居然是连城月在毛遂自荐。


    桂若雪道:“你没回来这两天,他表现得可好了。每天跟着你的弟子们到处学术,给他们端茶倒水干活,给任淼帮忙,还挺让人受宠若惊的。”


    哪来的小孩脾气大变样。


    宁明昧居然说:“那行。你把他和任淼都一起带上。”


    桂若雪:?


    这是干什么。


    宁明昧:“至于其他弟子,其中四个,你让他们去全城收缴药丸。这城里总共就二十几家医馆,速度会很快。那两个筑基大圆满的留下,还有点用。”


    宁明昧没说自己要干什么。桂若雪道:“你说什么谜语。”


    “我猜这人手上,或许会有点垂死挣扎的后手。”宁明昧说,“猜不出来,算是我的直觉吧。”


    桂若雪:?


    宁明昧:“不过这是必然会遭受的风险。让我来这里还一辈子打工?不如直接弄死我。”


    他挂掉宫铃,继续向着城主府走。系统问他:“你这时候还回去干什么?”


    宁明昧道:“还有点事,要问问巫云。”


    天空一片铅灰,大雨即将倾盆而落。


    而此刻,一个人也找到了住在乱葬岗后的胡杨,对他耳语了几句。


    ……


    宁明昧到城主府上时,天空已经全阴了。城主府上一点人声都没有,一眼看去,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地倒着。


    他试了下那些人的鼻息。


    全都睡着了。


    能做到这一点的,也没有别人了。


    城主的屋子里依旧是一股甜腻而呛人的气息。宁明昧还没有走到纱帘那里,就看见伍医师站在纱帘外。


    他没有戴面具,药箱放在地上,正淡淡地看着纱帘内部。


    帘子里有个人在地上蠕动,发出野兽般可怜的嚎叫。


    “宁仙长。”他说,“我等你很久了。”


    宁明昧说:“是啊,真是很遗憾,居然在这样的时刻相识。”


    伍医师说:“看他的样子,是不是觉得很可耻?当年,他为了他的大局抛弃我,抛弃黎族人。如今,他像一条狗一样爬在地上,求我救他,昔日英勇的头脑已经混沌,日日都离不开我。”


    宁明昧说:“是。他身为领导者,当初之事,怎么都说不上是‘不小心’。”


    这世上没有什么“来不及阻止”,只有“漠视”。


    伍医师抬眼。他没了雀蓝色的眼眸,宁明昧第一次细致地看见他的皮肤。


    不像人的皮肤,而像是活死人。


    “马上要下雨了。”伍医师说,“在雨落下前,我给宁仙长讲一个故事吧?”


    宁明昧道:“请说。”


    两人坐在檐下,看着阴沉的天空。庭中树叶被风吹动,呼啦呼啦,一如往日。


    系统:……


    你们两个能不能先管管背后那个正在地上阴暗蠕动、扭曲爬行的前将军王啊。


    虽然对方没有威胁,但在这样的背景下聊天,不瘆得慌吗。


    “这故事,要先从一块骨牌说起。那骨牌,是黎族人的宝物。可在千年前,它曾是一名大妖给予黎族巫祝的赠礼……很好笑是吧?巫祝向来为了守护人族,与妖物作战。”伍医师说,“可它却是妖物给人族的赠礼。”


    第69章 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


    走廊的尽头,放着一面镜子。


    这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伍医师,又或是巫云对着它,用手画下一段术法。在他落下手指之前,宁明昧对系统说:“录一下。”


    系统:?


    宁明昧:“趁着对方还没注册IP,先手抄袭,拿下知识版权。”


    ……靠!


    系统一边骂一边开录了。巫云画完术法后,镜面如水波动。


    接着,他从自己的太阳穴间抽出一枚透明的丝线。


    丝线流光溢彩,隐隐有光。


    宁明昧问:“这是什么?”


    巫云说:“这是千年前留下的一枚神丝。”


    人人皆有魂魄,魂魄中有神丝千丝百缕。当初桂若雪从石如琢魂魄里抽出的、用来炼制七情散的,就是石如琢的一枚神丝。


    他将神丝沉入镜内,镜中海市蜃楼,如镜花水月。巫云说:“请仙长随我探一丝神识进去,我不擅长讲述,就请仙长一起来看好了。”


    宁明昧对系统道:“这技术……”


    系统:“没有风险,你可以和他进去看。”


    宁明昧:“这种技术,要是能用来做电影和3A游戏,比如模拟修仙射击,该有多挣钱。俗话说得好,游戏宅的钱最好赚。”


    系统:……靠。


    世事变迁,唯有宁明昧初心不改是吧。


    宁明昧一枚神识探入,其余神识依旧能看清自己外面的处境。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略微泛红的土壤。天空昏暗,是无月之夜。


    巫云说:“这是数千年前的烨地。”


    数千年前,也就是第四纪。神女尚未殉天,天门塌陷,各界灵气稀薄的天地间至暗之时。


    风声很大,将血腥味也吹来。宁明昧记得这时各界在混战,烨地受妖魔入侵,死伤惨重。每个小村庄都在夜晚戒严。


    可在幽暗的丛林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雀蓝衣服的影子。


    雀蓝衣服的少年背着弓,行走在深深的丛林间。他应当是夜间巡逻,猎妖归来,袖口上还沾着血——看来,那必是一场恶战。


    宁明昧见过巫云穿着同样的一身衣服。可巫云这身衣服在他眼里,远远比不上如今在这神丝里所见的衣服精致。


    其实也说不上到底是哪里更精致、怎么个精致法。只是无端地就觉得这身衣服好看。


    “这根神丝,属于一只大妖。因此,你所见的,就是他眼中所见的。他眼中的巫祝,便是这样的。”


    宁明昧跟随着大妖的视野,随着那千年前的巫祝一起回到小黎村。黎村的夜晚不敢点火,怕引来妖魔。大妖却能夜视,不惧黑暗。


    终于,直到那巫祝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后。大妖才回到了山林里,寻了处空地躺下。


    系统看得一头雾水:“他这是在干什么?”


    宁明昧忽然明白了——大妖是在护送。


    “这是数千年前黎族人的巫祝,他名叫巫雨。大妖和巫雨,是朋友。”巫云说。


    宁明昧:“人和妖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巫云说:“不知道。人与人总是有许多相遇的方式的。人与妖也是。”


    故事如流水潺潺而动。宁明昧知道那大妖是一只妖狐,法力高深,极其长生。


    巫云说:“这妖狐原本是妖狐族中一名大将,出手残忍,后来离开妖狐族。传说中,这名大妖走遍四海,最终在一个小村落附近落脚后,世上就再也没了他兴风作浪的痕迹。有人猜那小村落里是否有什么特别强大的世外高人,击败封印了他。”


    但事实上,巫雨是一名很普通的人类巫祝。


    巫雨天分甚至不及巫云。他成为巫祝,只是因为他是个好人,明明力量很小,付出灵魂作牲的代价也要保护村落。


    做巫祝的人,命都不长,更何况是巫雨这样的普通人。他射出的每一根符文,都带有他的一点灵魂。


    尽管如此,他依旧弱小地、沉默地、温柔地守护着这片村落。


    大妖不知道在暗处看了这弱小的人类多久。如此弱小的人类,即使和妖物战斗,从来都是九死一生,可回到村落里时,却又总是带着温和的笑。


    他是如此强大,所以不惧。这人类如此弱小,凭什么不惧呢?


    后来巫雨出去巡逻时,大妖总在暗处看他,再后来,因为某个暴露了踪迹的契机,他们相识。他们在烨地僻静的小山谷里走过春天的花,冬天的雪。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妖知道此处有大妖存在,他们放弃烨地,从此不敢再来侵扰。


    巫雨依旧在山间巡逻。大妖依旧跟着他。


    绕来绕去,他们都离不开这个小小地方。却又走过无数山间岁月。


    一人,一妖,本该是殊死的仇敌,却偏偏在这样的时代里成为了彼此隐秘的好友。黎族人也渐渐接受了巫雨与大妖交好的事实。有时候,村民们做了窝头,也会让巫雨给大妖带几个过去。


    若是岁月能一直这样持续就好了。


    系统:……


    是很感人的情感故事。可它总觉得宁明昧会很不耐烦……


    不耐烦?


    系统:?


    宁明昧怎么看起来目光炯炯的,而且还喃喃自语地在记东西?


    等下,这反应看起来也不像看见美好爱情故事的反应。


    所以宁明昧到底在记什么啊。


    宁明昧说:“巫雨的出生年月日和他们的相逢纪念日记一下。万一大妖在自己的妖皇陵墓里有什么保险箱,是用暗恋的人的生日当密码呢。”


    系统:……


    爹的。


    巫云说:“但人总有生老病死,何况巫祝。巫祝在三十五岁那年,已经油尽灯枯。巫术的代价不可逆转。”


    宁明昧:“没有人研究过,有什么续命的方法吗?”


    巫云说:“其实有的。这名妖狐体质特殊。他身为大妖,本来可以把他强行转化为半妖。只是巫祝不愿意。”


    这个好人,如守护村子一般固执的,不愿被转化。


    可若是没有这份固执,他又怎么会一生如一日地守护在这里,从来没有去看过外面的山川呢。


    宁明昧道:“其实若是大妖愿意强行转化他,也是可以做到的……大妖用的是自己的骨髓,记下来。”


    巫云说:“是。妖狐多诡诈,这名大妖也不例外。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他尊重了他的决定,目睹他度过了普通的一生。”


    一人在度过自己普通的一生。一只妖,却在目睹自己心爱的人慢慢死去。


    宁明昧说:“这故事的结局是?”


    “结局是,与那块骨牌有关。你应该已经在秦添的家里,拿到了那个东西吧。”巫云语气平平地说,“巫祝死后,大妖强行带走了巫祝的骨头。他说,巫祝生前守护了一辈子村子,没有看过外面的山川。于是巫祝的亲人请求他,让他把巫祝的骨灰撒在巫祝生前想去的地方。”


    “作为带走巫祝骨头的代价,他留下了这块骨牌。这块骨牌,是他的骨头的一部分,也是他为自己的陵墓准备好的一半钥匙。”巫云说,“因此,这骨牌上也带着妖狐留下的法术,能够抵挡妖族的袭击。”


    也就是说,这块骨牌在危急时刻,可以做黎族人的护身符。


    “原来如此。”宁明昧说,“只是它最终。”


    是啊,这块骨牌在千年后的妖族乱军之中,的确保护了巫云的平安。若是按照大妖的设想,或许它也会作为一件信物,庇护黎族人的平安。


    可最终,它却成了蒋副将指责巫云为妖族卧底的借口。


    也最终,成为了黎族被灭族的导火索。


    “在火刑架上,是这枚骨牌保了我一条命。我灵魂在烨地飘飘荡荡,被魔修捉去,放入这具身体里。虽然后来蒙人所救,离开了那里,如今却是活死人。”巫云低声道,“这些事太可笑了,不是吗?”


    那时妖魔交战,巫云身为人族的巫祝,却被魔修捉去,想来也不会怎么好过。


    大妖为妖,该杀人的,救黎族人活。


    烨城人为人,该互相庇护的,要黎族人死。


    镜花水月快到尾声,记忆由巫雨的记忆转为了巫云的记忆。


    数百年后,山间没有了名为巫雨的少年,却又多出了一名名叫巫云的少年。他与他一样,行走在山林之间,默默履行着身为巫祝的责任。


    一代又一代的寂寞传承,这就是黎族巫祝的一生。


    宁明昧却又注意到一个东西:每过五年,巫雨都会去一趟神山(矿山)里,说是要加固封印。这是巫雨时没有的。


    矿山里的封印。


    难道矿山里除了放射性元素,还有别的东西?


    确实,按理来说,稀有的放射性元素的分布应该极其零散,不会如此集中。宁明昧一开始只以为,这是修仙界的特色。


    如今看来……


    宁明昧又获得了很多知识。镜花水月散去,他又看见了巫云。


    依旧是苍白的少年的脸,只是原本属于他自己的身体已然灰飞烟灭。


    如今活在世间的,只是一个复仇的游魂。


    “听,下雨了。”巫云说。


    窗外大雨倾盆而下。


    宁明昧说:“秋风秋雨愁煞人。”


    “秦添一天没有来找我,我已经猜到了——仙长你找到真相了吧?”巫云像是很累了,他在镜子边上坐下来,头歪着,靠在镜框上,“没错。烨地是我想办法混进来的,我在烨锋的身边待着,每天每夜,都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他不得好死……”


    他看着自己的手:“可阿娘说过,巫祝的手,巫祝的法术,不是用来杀人的。”


    “烨锋他啊……中了我的诅咒。每到下雨天,那只拉我下山的手臂痛不欲生。我就站在纱帘后看着他……看着他……可没想到,反而是秦添先来找我了。他从一个魔修身上找到一张药方,利欲熏心,来问我,能不能帮他做药。事成后,他给我一成分红。”巫云慢慢说,“我说,既然这是救人的药,我就一成也不要。”


    宁明昧说:“你给他干活,还一成分红都不要。你真是个好人啊。”


    系统:……


    听到那句“好人”,巫云竟然笑了。笑容在他脸上如冰雪消融,系统却不忍直视。


    巫云此刻理解的“好人”肯定和宁明昧口中“好人”的定义完全不一样。


    “好人?是好人。我把药做出来,我什么都没做,秦添自己想到弄死烨地的办法了。无所谓,在那之后,他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巫云慢慢说,“我只把药给烨锋吃。四百年前,他们对黎族人弃若敝履。救他们的巫医,被他们活生生烧死在火刑架上……如今,我看着烨锋趴在地上,痛苦翻滚,哪里都去不了,哪里都离不开我,呵呵……呵呵……”


    还真讽刺啊。


    百年前巫医的良药,救了烨锋等人,却没救得了他自己的命。


    百年后,巫医制作出的仍是“良药”,却因人性的贪婪,变成了毒药。


    他把头靠在镜子上,声音很柔:“阿娘……阿娘对不起……我没有杀人,没有过。我是他的医师,他的巫祝,当然要给他吃好药啊。百年前我在救人,如今我也在救人,我一直在为他们制作良药啊。”


    “阿娘……”


    巫云自言自语,垂着眼眸,像是濒死的少年。


    宁明昧知道,他早就预料到了自己被人发现的这一刻。或许巫云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活太久了。


    死在谁的剑下,对于他来说,都无所谓。


    宁明昧说:“那魔修不是你杀的吗?”


    巫云说:“不知道。”


    那就不是巫云杀的了。毕竟巫云现在在喊他的阿娘呢,一般来讲,孩子会对活着的妈妈说假话,因为害怕被责骂。


    可没有孩子会对死去的妈妈说假话的。


    宁明昧说:“巫云现在看起来,已经半疯了。”


    系统说:“唉。”


    宁明昧说:“不过我觉得他还有一点活下去的潜力,比如……”


    系统说:“打工?”


    宁明昧:“说话这么冷酷干什么。”


    ……系统好冤。


    宁明昧蹲下来看他:“你是不是觉得我要杀你?”


    巫云只看了他一眼。


    宁明昧:“你知道吗?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断气。你的肉体死了。第二次,是下葬。”


    巫云:“我没有下葬过。”


    系统:“……你都在干什么,巫云是被曝尸荒野的啊。”


    宁明昧推了推眼镜:“还有力气反驳我,还不算太糟。像巫云这样的复仇者罪犯,其情可堪,其罪难免。比起在外面被杀,更适合被带回清极宗思过崖。”


    宁明昧继续:“那第三次死亡,就是被所有人遗忘。就像你是黎族最后的那个人,黎族那些草长莺飞的春天,那些潺潺流动的河水,还有你的族人,都在你的心中活着。而如今,你告诉了我他们的事,他们也在我的心中活着。”


    巫云的眼睫动了动。宁明昧说:“有的人已死,可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比如房间里面那个。”


    巫云:……


    宁明昧说:“想要知道生命的意义吗?想要真正的活着吗?”


    旁边围观的系统:……


    这话好耳熟,它总感觉很多无限流同事就是这样蛊惑宿主的。


    巫云久久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开口道:“宁仙长。我还知道一件事。”


    宁明昧:“什么?”


    巫云说:“那个被拿走药方的魔修,不是碰巧途经此地的。他是一名药修,来这里,是为了寻找神山中的一棵广寒月桂。广寒月桂,若是吃下花瓣,可修为大增……”


    月桂。


    这不是上古十大神木之一吗!!


    宁明昧:“神山中的月桂在什么地方,山上?”


    “不。”巫云慢慢地说,“是在神山里。”


    矿山里面?


    宁明昧:“你们在山里面种月桂树干什么?”


    巫云说:“月桂树下,封印着……”


    而后,巫云又补了一句话:“那魔修,其实没有死。”


    ……


    作者有话说:


    你们巫祝说话都大喘气的吗?


    第70章 你长得很有趣


    山林之中,果然藏着一片工厂。


    十一指挥几个弟子,让他们随着桂若雪一起把工厂里能拿走的东西都放进乾坤袋里。能够为师尊没收罪证,弘扬正义,他的心中充满阳光的喜悦。


    只有一个小孩半途停下了干活,皱眉看着院外。


    十一没怎么在意。因为他本来就没期待这个叫阿月的小孩能干什么活。即使是以一个少年的标准来衡量,这一路上阿月的表现已经超乎他的想象了。上山的路崎岖,秦副城主又设下不少机关。


    再如何早慧,论身体,阿月也只是个孩子。像这样满是巨石的路,即使是十一走起来也有些费劲。更何况是需要爬上爬下的阿月了。要是别的孩子在这里,他们早在半路上就开始哭闹。


    可阿月不仅默默地跟上来了,还几次提醒几人,让他们发现了藏在暗处的陷阱。十一问到时,他只说:“我个头小,所以能看见那几根引线。”


    继其他几个弟子之后,这不禁让十一也对他产生了好感。


    前几天就帮着忙里忙外地干活,乖巧谦逊,今天一路上又冷静机慧。谁不喜欢这样的孩子呢。


    因此,他只当阿月是累了。十一继续手上的活计,衣角却被那孩子扯了扯。


    “十一哥。”孩子说,“我刚刚看见山下有人经过。”


    院门居高临下,人站在院子里,能看见山下很正常。但能看清有人经过,说明这孩子的视力确实不错。十一没放在心上:“这里是山路,有人经过很正常。你休息去吧。”


    孩子说:“可这里人迹罕至,又下雨了,这时候有人经过,不是很奇怪吗?”


    十一说:“行了,你休息去吧。这儿的事交给我们大人来做。”


    他完全没听孩子在说什么。


    孩子又反复几句,十一于是不耐烦了。


    “这小孩也太敏感了?疑神疑鬼干什么呢。要是有什么危机,我们大人肯定比你先发现。”


    他叫来十五,让他把小孩带走:“事儿还没干完呢,怎么一点事都不懂,非在这里打扰人。”


    这是要生气的前兆了。十五赶紧把小孩带走。一路上,小孩又说:“我看那个人是往后山那边走,可后山那边……”


    他连续几句,要展现自己的发现。


    十五说:“你别说了,再说十一师兄要生气了。你到后院玩去吧,别乱跑啊。”


    另一边在忙的十七也抬起头来:“就是,一个小屁孩还挺幼稚的。”


    十五把阿月放到后院就走了。阿月看见后院有十六,于是开口再次说原委:“十六哥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十六理也没理他,自己跑到前院帮忙去了。


    阿月:……


    四下无人,小孩卸下乖巧的面具。他盯着地面,半晌狠狠地踢了一脚。


    “真是一群蠢货。”阿月在心里冷冷地想。


    他对保护这些修士的安危从来没有一点兴趣。但他决不允许这些修士因为他们的蠢,坏了宁明昧的事。


    这些人要是把事情办砸了,宁明昧肯定会不高兴。


    阿月说不清楚,他是更不想看见宁明昧不高兴,还是只是想让宁明昧看见自己的优秀表现,好抓住降临在他人生中的,这独一无二的,与仙界接触、与宁明昧接触的机会。


    又或者说,他是因为觉得那样的仙人就应该“配得上”这样的成功,才会这样做的。


    若是这样强势的、聪明的、能将他一眼看透的仙人,却因为这群弟子的愚蠢而功败垂成,他会觉得非常厌恶、非常恶心。


    就像这全天下的凡人蠢人,总是要把他见过的所有完美的东西毁坏。


    阿月:……


    哼……反正这几种心理都差不多。


    要是把宁明昧的事办砸了,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那时的小孩是这样想的。


    小孩无论如何都争取不到外援。最终,他看了一眼空空旷旷的院子,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去。


    “反正我早就习惯了。”他说。


    在发现异常这件事上,小孩有超出常人的判断与直觉。他琢磨那人的轨迹,果断向后跑。


    终于,他在工厂不远处的林间,找到了一个洞穴。


    小孩悄悄地进入洞穴,手里握着偷来的烟花。只要事情有异常,他就立刻把烟花扔出去。无论如何也能吸引来那群修士了吧。


    很快,他看到了洞穴中的景象。


    洞穴中跪着一个脸生得古怪的青年。他手里握着一张黄纸,磕磕巴巴地念着。


    小孩听那咒文,觉得那听起来像是驱使生命的符纸。


    隐隐间,深藏于他体内的那种直觉又动了。


    “……!”


    他看见一条黑影出现在山壁上,那条黑影不知从何而来,“它”在吸取那青年的生命,吞噬一半,再将部分能量输送到棺材里的那“人”身上。棺材中隐隐响动,青年的肩膀越来越抖,却越读越快。


    就像他听人说过,必须这样,才能救下他想救的某个人似的。


    可他本来就不熟练,如今加快速度,语调更是古怪,读错了许多个字。棺材里“碰碰”的响声越来越重了,根本不像是应该发生的反应。


    ……他会死的。这是小孩心中冒出的预感。驱使那具半死不活的魔修的代价,是一条人命。


    这种预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小孩手中悄悄汇聚黑气。


    他无所谓那人的生命,可他必须打断这个进程。


    这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东西在看着他!


    看着他的东西,是那条不知从何而来的黑影。在棺材与跪地的青年之上的岩壁上,黑影汇聚出了一个头的形状。它转向小孩,对他咧开嘴。


    像是一个不像人的东西,在学人笑一样!


    手中的黑气偏了,小孩向后退了一步,他直直地看向那黑影。就像同时注意到黑影的青年。


    “这……”


    他念了一半的咒文,因此断掉了。


    “反噬!”


    这是小孩的下一个直觉。


    一直在颤动铮鸣的棺材终于传来了开裂的身影。在一声巨响后,小孩用手臂挡住脸,他透过缝隙,看见一个人形。


    那人形看起来也是个修士,但浑身青灰发紫,身上布满不祥的咒文。他赤红着眼,眼中是嗜血和疯狂,看起来已经失去了身为人的理智。


    这是什么?


    如果他以前是修士,现在又是什么东西?


    人形向前踏出一步。他左脚踏出的第一步,使得脚下岩石崩裂,他的第二脚,本来要踩中那畸形青年的头颅,要将他碾压个粉碎。


    可小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当机立断,向洞穴外扔出烟花!


    轰!


    同时炸响的,不仅是小孩在洞外摔开的烟花。还有轻轻“咦”了一声,向小孩直冲而来的人形。


    “嚓!”


    人形又“咦”了一声。


    难以想象,小孩竟然躲过了那一击。他向下滚去,姿态尽管狼狈,但已经是那一刻万千种做法中唯一一个,能躲开那坚若铁钳的手一样。


    但他终究是个还未经过修行的五岁小孩。


    铁青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把他高高举起。大力的压迫几乎捏碎了颈骨,让小孩的脑袋也开始充血。他双手抓着对方的手臂,双腿在空中挣扎。


    “你的血肉,看起来很特别,很好。”人形说,“比他的有用。”


    “他”指的是昏死过去的那畸形青年。


    若是没有这个古怪的小孩在,那人形本该踩碎那人的脑袋,将他的血肉吞食殆尽,来补充自己被拘禁损失的精血。


    人形的脑袋很混沌。


    是谁重伤了他?


    是谁把他身上的东西偷走……是一个姓秦的凡人。


    是谁让那个姓秦的凡人把濒死的他关在这里?是谁当着他的面,故意给那凡人“落下”了一张“据说可以以此控制鬼将杀人”的符咒?


    ‘把他养在这里,以他为工具,吸收烨地因苦难产生的怨气邪气……待他死了,怨气升至最高时,过来将他和瓦罐一起取回。’


    他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咯咯……咯咯……”


    或许是因为小孩的闪躲出乎他的意料,人形没有第一时间破开小孩的肺腑,而是先看了他一眼,更用力地要将他的颈骨捏碎。


    终于,小孩垂下手脚,不动了。


    人形手微松,他正要伸手将他撕开。


    突然!


    原来是想借机逃跑!


    “嗬嗬……嗬嗬……!”


    逃跑不成,小孩用力地去咬他的手。如今他眼球突起,口中流血,已经是强弩之末。


    可他还在用最后的獠牙去咬那根本咬不破的手臂。即使这是螳臂当车,即使要死,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也绝不如旁人般要认命。


    即使死了,也要从你身上咬一块肉下来!


    人形还真有点吃痛。他皱眉,更高地掐起小孩,正当他张开嘴,要将他身上的一块肉咬去时。


    “嘭!”


    有几道真气袭来。


    其中一枚真气准确无误地打中了他的手腕。小孩从空中跌落,甩到地上不动了。


    又被一阵风卷起,到了来者的手里。


    眼前已经是一片腥红了,可阿月还是看见了那人的脸……他张开口,想说什么,可感觉喉管已经被捏断了。


    “嗬嗬……嗬嗬……”他发出气声。


    ‘我和他们说过,这里有问题,他们不信……’


    那人垂眸看他。


    “生命力顽强,干得不错。”宁明昧说,“可惜了……”


    可惜。


    可惜什么?


    小孩说不出话来了。他已经昏死过去。宁明昧把他拿给旁边的桂若雪:“你带着其他人撤退,顺便给他治一下。然后看住巫云,别让他跑了,我还要用。”


    桂若雪:“我还要给你带孩子?”


    虽然这样说着,可他还是在那阵疾风冲出前小心地托着阿月,跃到一边去了。


    “砰!”


    几乎就在他跃走的一瞬间,他身后传来金石撞击般的声音。声音巨大,如排山倒海。


    桂若雪没有回头,几乎就在一瞬间,他背后就起了涔涔的冷汗。


    那是身经百战的邪修的直觉反应。


    从山洞里出来那人,察觉不到他的气息,看不出他的修为,甚至感觉不到,他是死人还是活人……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啧……”


    烟尘中,宁明昧这样说。


    那人就是一击,动作快得像闪电。宁明昧来不及拔剑,只能用手臂阻挡。


    那可是化神期的手臂,仍然生疼,几乎快要被踢断了一样。而他,足足因这一下的冲击,卷着地皮向后退出十数尺。


    这人至少也该有个化神期吧?体育特长生魔修?


    一击未成,电光火石间,那人又袭来。一息之间,那人就使出一百多招,招招致命。宁明昧来不及拔剑,用身法与他周旋还击,渐渐落了下风。


    宁明昧说:“这到底是什么修士?魔修这么强吗?”


    系统说:“你小心,他拳头上有毒!”


    宁明昧向左一闪,躲过那一圈。魔修血丝遍布的脸距离他只有咫尺,他听见那人口中传来的声音。


    “饿、饿……”


    “吃了你……”


    宁明昧:“这魔修的功法怎么和丧尸一样?”


    而且看他外貌,根本不像常人。


    来之前,他只听巫云说:“我前几日偶然发现,那魔修没死,秦添把他的身体放在棺材里,又把棺材放进一个山洞。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还没来得及研究,你们就来了。”


    之前那个大能是斗法,如今这个魔修却是近战,宁明昧根本没有拉开距离,拔剑的时机。


    系统看得心急,两人离得这么近,出招接招都在瞬息,一下接不上,就彻底落入下风毙命。


    而且系统忽然回想起来,自从穿越来这里,宁明昧每次战斗不是用身法,就是用点穴。可以说,宁明昧擅长远程攻击和谋略,根本没进行过近身作战。!


    系统突然注意到,即使落入下风,宁明昧的眼神也是冷静的。


    无论过了多少招,他闪躲的方式都是极度精准的,仿佛从来没有被恐惧或紧张的情绪所影响过。


    雨越下越大,土地湿滑,云层中隐隐有电闪雷鸣。宁明昧看起来渐渐体力不支,他忽然一个拔高,飞入云层之中!


    “有破绽!”


    魔修果然跟了上来,杀气腾腾,排山倒海。宁明昧竟然就在此刻乱了章法,他咬着牙,从腰间拔出剑来——


    只是一招,那剑就到了魔修的手中!


    “桀桀桀……”


    魔修看着他,发出恶意的笑声,手中举着宁明昧的剑,像是嘲笑他无路可逃。


    而就在这一刻,就在所有的黑云电闪之间,宁明昧忽然举起双手,施展法诀。


    “雷灵根!”他大喊。


    魔修忽然眼前一花。


    一种从未有过的酥麻感,从手上传来,顷刻间,就穿透心脏!


    非常猛烈!


    非常恐怖!


    宁明昧:“奥义——避雷针——十万伏特!!”


    ……!


    黑云层中所有闪电被引向魔修手中的宁明昧的剑,并在一瞬间,打通魔修的身体!


    那可是经过化神期天级雷灵根修士加强过的电压电流!


    “轰!”


    几乎就在瞬间,魔修全身焦黑。他睁着大眼,从天上掉了下去。


    ——若是魔修此刻是有理智的魔修,他一定会问出这样一句。


    ——你们剑修,不是把剑当老婆的吗?不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弄坏自己的老婆?!


    ——宁明昧,你不配做剑修,难怪你剑术那么烂,你没有剑修之心!


    系统:“啊啊啊!!宁明昧!!快补刀!”


    宁明昧:“这时候补刀碰他身体,我也会被电死的。”


    随着天崩地裂的“轰”的一声,魔修从天而降砸穿了矿山,伴随着重力势能转换带来的高速度,砸入矿山内部。


    进入凹坑。


    宁明昧随他落下看,他低着头,也在用力喘气。


    方才那一段已经花光他全部力气。他如今就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这魔修到底是什么修为,怎么这么难打?


    魔修身上还有电流滋啦滋啦地响,宁明昧的那把剑还被握在他的手上——此刻也被电得有点可怕。


    还好是齐免成送的。


    而且这么大的电流,还没被烧融,齐免成送的东西,质量还真不错啊。


    宁明昧靠在岩壁上恢复了一点力气,就在这时,他抬头,愣愣地看向前方。


    在这本应幽暗的矿山的最深处,居然有一棵东西在发着幽幽的光。


    一棵枝繁叶茂的桂树。


    一棵广寒……月桂!


    那月桂有着美丽的、散发着如流萤般光芒的花叶,可它看起来却极致脆弱,树干伶仃,身体也半歪着。


    像是已经被贪婪的人试图砍伐带走过,却中途停下。


    他们为什么中途停下?


    “好……还好……至少最后,是在这里……”他听见那魔修的声音,魔修像是被狂电了一次,又被狂砸了一次,终于在濒死前,脑袋里有了点清明,“总算能做……我来时的目的……”


    宁明昧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正要出手,那魔修已经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那把剑甩出!


    锋利的剑切开了月桂的树根,使得月桂向旁边倒下。那一刻,宁明昧听见魔修“桀桀”的笑声,笑声中断,是气绝身亡。


    宁明昧艰难地向前一步一步地走,有什么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这棵桂树为什么被种在这里,在它下面,究竟封印着什么?


    “轰!”


    原本平静的地面开始颤动,宁明昧来不及去捡那棵树,就在这一刻,漫天紫黑之气席卷而上!


    冲破了矿山内部的地面!


    “咳咳、咳咳……”


    焦糊的味道,向宁明昧袭来。宁明昧向后退了一步。


    那一刻,他意识到,这是魔气。


    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刻都要强的魔气。


    铺天盖地的紫焰中,有一个人形走出。他先是踢了一脚旁边的桂树,把它踢到远处。


    然后,他又低头看了一眼那魔修的尸体。


    “天衍教的小辈啊……啧。能在死前完成找到本君的任务,也算是死得其所吧?脏兮兮的,沾染了什么垃圾。”


    天衍教是魔族第一大宗门。听起来,那魔修原本的目的之一,便是来这里寻找本封印的此人,以解开他的封印。


    可那人同样是一脚踢开了那魔修青灰的尸体,如同踢开一堆垃圾。


    “这里有把剑?这把剑,倒是好东西。”那人捉起剑来。


    深入骨髓的危机感袭来。宁明昧意识到,这人很强大,绝不是用任何巧技能打败的。


    他靠在石壁上,冷冷地看着他。而那人已经发现了宁明昧的存在。


    “哦?还有一个人在?”


    只是转瞬,那人就到了他的身前。


    宁明昧被他压制在石壁之间。


    “闻味道,是清极宗的狗崽子。狗东西们还活着呢?”那人低头嗅嗅,又抬起眼来。


    在看见宁明昧的脸后,那人眯起了眼。


    “有趣。”他说,“你长得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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