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盛世长明 > 【完结】
    第181章 西陵夜


    长孙曜与长明刚醒, 鵲阁上下还不?敢放松,生死蛊到底如何都还很难说,至少两人醒来的?这几?日, 扁音必得是随时候着?的?,几?日未有阖眼?的?扁音与霜降轮换了三个时辰,回来换值, 却?见暨微还在此。


    没等扁音问,暨微先开了口:“我歇过了。你晚上还要轮值,我来瞧瞧你。”


    姬神月令暨微也暂留在西陵湖, 但念暨微年岁大?了, 只令暨微白?日轮值。


    他?捧着?帕子自身侧的?食盒中端出一只炖盅说:“早些时辰, 我炖了些药膳与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 这一盅是给你炖的?,你连着?熬了好几?夜,当多注意些。”


    扁音愣了一下,应声过去,在暨微对面落座:“师父也熬了好几?个日夜。”


    “我白?日歇过了,待会儿?回去也还能继续歇着?。”暨微说着?话,将炖盅搁放到扁音面前。


    “师父明日不?必急着?来,皇后殿下身旁的?女官霜降, 这几?日会一并轮值,皇后殿下也都在此。”


    暨微应声说好,旋即揭了炖盅盖, 扁音低着?眼?眸瞧去, 是小半盅炖得浓黑的?鸡汤。


    扁音勺子握在手中犹豫半晌, 到底还是舀起一勺入了口,她蹙着?眉眼?, 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师父的?药膳自是好的?,就是好像……”


    “还是很难吃是吧。”


    扁音以往在九息,暨微时常会给她炖些药膳,但暨微的?药膳通常只管效用,几?是没有一丝的?好味道可言,她笑了笑,只又?唤了一声师父作了回答。


    “良药苦口,难吃虽是难吃,但起效快,我知道你嫌我的?药膳难吃,我炖的?也不?多,你这勺子舀十勺便也差不?多吃完了,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的?药膳起码得舀三十勺子才吃得完呢。”


    扁音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样的?药膳长明许还念着?暨微辛苦勉强吃下去,但长孙曜怕是一口都不?会咽下去,她不?忍告诉暨微长孙曜有一张异常挑剔的?嘴。


    暨微又?自食盒中取了好几?盘扁音爱吃的?菜和点心,甚至还有一碗盛满的?米饭:“你急着?来轮值,恐怕是连饭都还未有吃过,你好强,又?独身一人在京中任职,总不?在意这些,但饭还是要按时吃的?。”


    扁音应声,没说晚些时候宫人会给她送膳,一口气将药膳喝完,暨微便也不?再说话了,只给她添菜,吃了没几?口,扁音却?是咽不?下去了。


    暨微脸上肉眼?可见地紧张,两条苍白?的?眉毛都一块抖了起来:“这饭菜不?是我做的?,这是我去膳房让御厨做的?啊。”


    他?解释着?想试试菜,却?又?发现自己只带了扁音一人的?碗筷,他?想着?御厨做的?总归不?可能难吃的?,便也没试,做好了他?便趁热带来了,他?这些日子在船上在东宫吃的?,那?也都是极美味可口的?。


    “不?是,不?是。”扁音一开口连声两个不?是,“不?是饭菜难吃,都好吃,我只是……”


    暨微面上一头雾水。


    “只是突然想起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心底难受。”这不?单是关乎她的?生死与前程,她是真心喜欢长明,真心敬重长孙曜的?。


    暨微很是一怔。


    “太子殿下种生死蛊的?时候一声都没有吭。”


    暨微是知道的?,无?论何蛊,只要是往心口种,越接近灵台便越是痛苦,更何况是需要牵引定位的?先古武王蛊。


    “太子妃殿下的?殒心蛊是我拔的?,太子妃殿下在拔蛊时也一声都没有叫。”


    暨微心尖颤动,不?论是种生死蛊还是殒心蛊都必得是在清醒状态下,都不?能用麻沸散等物,那?孩子……


    “就算殒心蛊失控,太子妃殿下也不?曾伤过一人。”按理说,殒心蛊失控必定是大?开杀戒的?。


    “没有保护好太子妃殿下,是我们这些臣子的?失职,幸好、幸好生死蛊起效了……”


    扁音尾音微颤,她似想掩藏一下她的?失态,低着?头假装吃东西。


    暨微摸到帕子想给扁音,可扁音低着?头,他?犹豫握着?帕子,可到底还是把帕子放到了扁音旁边。


    扁音看着?帕子发愣。


    “小音,太子妃殿下对你很重要吗?”


    扁音一顿,默了会儿?点头:“……很重要,我是东宫臣,忠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看重的?一切,便是我所看重的?一切,太子妃殿下便也是东宫之主。”


    暨微面上动容,好一阵没说话。


    扁音将帕子握在手中,好半晌才抬眸看向暨微,问:“师父是不?是也还有个很重要的?人?”


    话出口,她浑地一滞,她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重要到,可以令他?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欺瞒太子。


    短暂的?沉默的?后,暨微颔首。


    但扁音也并没有立刻听到暨微的?回答,想来她还是不?该问的?,她正要说一两句话岔过去打破这尴尬,暨微却?突然开了口。


    “我有一个孩子,总是不?辞而别,也从不?给我回信。”


    扁音手中力道倏地一收,错愕地瞪大?眼?。


    暨微一下看出扁音误会了,急忙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确实不?曾娶妻,更无?子嗣。”


    他?说完又?发现该是他?的?话令人误会。


    他?又?解释道:“这个孩子是我大?师姐的?弟子,也是我小师妹的?孩子,我同我师姐都未有成?婚,便都将小师妹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般,还有一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几?是我们师姐弟几?个看着?长大?的?,他?们天资聪颖,万般可爱,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天地不?吝,几?将世?间一切才能与美好赋予二人,他?们是我们所见过的?最为?优秀的?孩子。”


    暨微面上露出个极为?难言的?苦笑。


    “可二十年间诸国征战不?断,他?们并非只是普通人,其间一个孩子早已不?在了,但我……我见到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的?血脉,并且这个孩子的?血脉——那?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她刚刚扛过了人生最为?艰难的?时刻,她现在成?了亲,我知道她喜欢她的?夫婿,我也看到这个孩子的?夫婿能为?她做任何事?……”


    扁音震愕地睁大?眼?眸,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暨微的?那?个从不?给他?回信的?孩子是……司空岁?而另一个孩子的?血脉是——长明?!


    “为?太子殿下种生死蛊那?夜,我确确实实将你的?生死抛下了,为?医者不?能罔顾轻视他?人性命……我本不?该那?样拿太子殿下的?生死,与你们的?生死冒险,可那?是唯一的?机会,因为?我的?私心……所以即便可能搭上所有人的?性命,我还是那?般做了,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应当生我的?气……”


    “师父不?要说这样的?话。”扁音打断暨微,她捏着?银筷哑声,“我没有生师父的?气,如?果有选择,如?果能为?太子殿下种生死蛊的?人是我,只要太子殿下下令,我也会这样做……”


    暨微发怔:“小音……”


    扁音视线微低:“师父,我是东宫臣,我会服从太子殿下所有的?命令。”


    不?管是她,还是陈炎墨何,又?或是薛以南涂,他?们都不?会违抗长孙曜的?任何命令,即便是长孙曜令他?们死,他?们也会叩谢长孙曜的?恩典,他?们拿着?东宫的?俸禄,用着?东宫的?权势,自当在任何时候都忠于长孙曜。


    暨微望着?她说不?出话了。


    扁音也好半晌没说话,稍低的?视线冷不?防落到暨微空无?一物的?身前,她一顿,赶忙起身:“是我粗心了,师父怎只带了一副碗筷?师父用过膳了吗?我唤人再取过一副碗筷来……”


    “小音……”暨微终于再轻声唤她。


    扁音一顿,停下动作回身,看得他?有话说,又?将迈出的?步子收回。


    “有一件事?我没有与你说过。”


    “诚然我是因东宫对九息的?供养才收你为?徒,但你确确实实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对你有所隐瞒,是因我所经历的?岁月太长了,我有许多过往,无?法对任何人说起。”


    “师父……”扁音扶在案上的?指微微发着?颤,望着?他?,“徒儿?、都明白?了。”


    *


    入夜后,西陵湖外的?玉道半个时辰清一遍雪,但这异常的?雪纷落不?停,宫人刚扫罢,不?多时便又?积上一层薄雪,四更天后,四下死寂,除了换班的?金廷卫交接时的?些许脚步声与甲胄摩擦声外,只余檐下宫铃在啸啸寒风中凄清地晃响。


    突然响起的?策马声便在这一片死寂中显得尤为?突兀,四下一瞬戒备,然策马而来的?身影没有一瞬的?停滞,横冲直撞地向着?正门奔来,隐约还见两道黑色身影飞身紧随策马之人左右。


    西陵湖乃皇家御苑,能这般骑着?马入园的?,往日里,整个大?周也便只长孙无?境长孙曜姬神?月三人,旁的?,便是康王大?公主一流,也不?敢在西陵湖这般纵马高声。


    “何人胆敢——”


    出口问话的?金廷卫话未说完,猛然叫迅身迫近的?黑影打落。


    “放肆——”


    长孙无?境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便似离弦之箭冲入园中,紧随左右的?两名黑衣护卫如?同飞影紧随而入。


    雪尘飞扬,四下里死寂一瞬,旋即甲胄摩擦声奔跑声倏起。


    长孙无?境策马直线奔向朝宁殿。


    一个时辰前,长孙无?境自东城门入京,按密报,四日前长孙曜携长明入西陵湖,二人至今还在西陵湖,而朝宁殿便是长孙曜在西陵湖的?寝殿。


    待近安端门,蓦地自左右而出两队金廷卫,安端门之后再过紫藤廊,便是朝宁殿所在。


    长孙无?境猛然勒紧缰绳翻身下马阔步,冷喝:“立刻去告诉太子,他?要的?东西,朕取来了——”


    守门金廷卫迅速让开一条甬道,长孙无?境冲进甬道间,冷不?防撞上自金廷卫间而出的?姬神?月。


    长孙无?境布满血丝的?晦暗乌眸紧紧盯着?姬神?月,脚下步子未有停顿。


    姬神?月看得长孙无?境完完整整地活着?回来,眸中几?分意外,视线稍落在长孙无?境颤抖的?手臂,却?也没有看得旁处异常,待长孙无?境近前,闻得他?有异的?呼吸,方?知他?此刻并不?似看起来那?般无?事?。


    长孙无?境阔步越过姬神?月。


    霜降自姬神?月身后而出,袖中长剑倏祭,拦下长孙无?境。


    “滚——”


    姬神?月嗅到长孙无?境身上的?血腥味,冷漠扫向长孙无?境狼狈的?玄衣,冷喝:“曜儿?已经不?再需要你手中的?东西,该滚的?人是你!”


    长孙无?境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的?身躯倏地一滞,他?猛然转身看向姬神?月。


    不?再需要?不?再需要?!


    长孙无?境死死盯着?姬神?月,声音哽在喉间几?瞬,莫名地、突然几?要喘不?过气,哑涩的?声音从喉中艰难地挤出:“……你说什么?”


    姬神?月蹙眉,长孙无?境好似听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话一般,那?张冻得发青的?脸露出有几?分让她嫌恶的?莫名其妙,她很是不?耐地乜他?一眼?,迈步走回安端门。


    “滚。”


    “姬神?月——”长孙无?境蓦然一声暴喝。


    姬神?月脸色倏黑,侧身乜向他?怒喝:“我让你滚——听清楚了吗?!长孙无?境!”


    “朕问你到底是什么……”长孙无?境脚下步子快得几?是冲向姬神?月。


    “太子妃无?事?了。”


    略微疲惫的?声音突然淡漠响起。


    长孙无?境步子陡然一滞,浓黑的?眼?眸骤然扩了几?分。


    “陛下。”


    长孙无?境僵硬滞缓地看向声音传来之处。


    太后自提灯宫人身后缓步而出,她遥遥看着?长孙无?境,淡漠的?眸子如?同静湖般无?波无?澜。


    姬神?月颇为?意外回身看向太后,声音一轻:“姨母?”


    太后淡声:“哀家有些睡不?着?,起来随便走走。”


    她应着?姬神?月的?话,又?自然地将下一句话说出。


    “太子也无?事?。”


    雪羽纷落,四下无?声,灯影摇曳不?止。


    长孙无?境玄衣包裹之下的?身躯几?不?可见地轻颤,他?看着?太后,翕动的?唇瓣间始终没有发出一个字音。


    太后立于安端门前淡漠看着?长孙无?境,面上却?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第182章 鵲阁语


    画卷有烟熏火烤的痕迹, 长明情绪不明,慢慢展开画卷,画卷方?展开露出那张与她一般的脸, 长明又一下?阖起画像,回身将画卷挂在身后的博古架。


    画卷垂落展开。


    红衣、少年郎、长剑、琥珀浅瞳、凤眸。


    陈炎眉间微皱,画上之人确确实实是同长明一般模样, 也便是长明以往为男子时常有?的装扮,甚至于少年手中?的那把剑都是……辟离?


    他离得稍远,不甚看得清少年郎手中的剑是否是辟离, 同为赵姜皇室三把传世宝剑, 辟离、不问、君归都錾刻有?极为相似的赵姜皇室图腾铭文, 所以那把剑也或许是长明现下的佩剑不问。


    长明盯着画卷, 错愕地慢慢地执起残破的画卷左下?角,画卷四角都有?些许残破,左下?角残破的面积和位置更是微妙。


    长孙曜记得长明同他说时,这幅画上应当还有?萧兖的题字印章等落款,他自长明手中?接过画卷角。


    画卷四角常是落款处,但也并非所有?人都会在自己的画作题字盖章,现?下?这幅画的残破损坏程度,如?果?不说, 并不会令人觉得这副画的画主留下?过自己的落款,只?当就是一副普普通通的无主丹青。


    而一幅画的落款,有?时候甚至比画更重?要, 只?有?落款才能证明这副画出自谁手, 这副画又有?怎样的价值, 是真又或是假。


    “落款原在这处?”


    长明点头。


    陈炎看向画像边缘,四下?毁损的边缘像是沾染了雪, 雪融后浸湿毁损的,但当时长琊非常冷,应该不会有?融雪,这幅画被东宫收起后没?有?任何不妥的处理。


    “从长琊出来,臣清点时,这幅画就是这样的,是金廷卫从李翊身上所收取之物。”


    “先安排人验一下?画作的时间。”长明声音微变,回身看向陈炎再道,“另安排人去一趟李家。”


    她话音一停,却是改口道:“……另安排人去寻裴修李翊,就说我有?些东西落在他们那了,那东西对我很重?要,请他们带着我落在他们那的东西来见我。”


    长孙曜陈炎一下?明白了长明的话。


    陈炎躬身领旨:“是。”


    ……


    两个?时辰后,画作查验结果?出来,画作并未有?篡改做旧,确实有?二十到?二十五年之久。


    东宫也已经翻查玉凝儿与其锦州傅氏一族,除却玉凝儿与长明略微有?一二分相似外,余下?锦州傅氏一族,能查到?的人中?并未有?与长明相似者。


    也差不多是画作查验结果?出来的时间,裴修与李翊赶入了东宫,二人看得长明说不出话,脸白得吓人,眼睛又红得瘆人,浑身都在抖。


    他们没?有?想到?,看到?的真的是长明。


    长明叫二人吓了一跳,赶紧道:“你们不要担心,暨微圣人说我已经没?事?了。”


    两人听得暨微圣人,不敢置信地点头。


    李翊看着长明恢复如?初的墨发,眼泪差点就砸了出来,嘴唇抖得不停,可看到?立在长明身后的长孙曜冰冷的一张脸,他又死活不敢叫眼泪掉出来,连声音都不敢从喉咙挤出。


    长明错愕回身看向长孙曜,长孙曜面上的冷意?倏然退散,眉眼柔和地望着长明。


    长明呆呆看长孙曜半晌,才又回身重?看向李翊裴修,轻声问李翊:“长琊那幅画的落款,带来了吗?”


    李翊支支吾吾,眼睛转着又不敢看长孙曜,可余光冷不防又看得长明身后的长孙曜眼神冰冷吓人,李翊心里发憷,许是他不该看长明,这令长孙曜不满,四下?里并未只?有?长明一人,长孙曜在此,陈炎和一个?内侍官也在此,可……


    长明突然回身一下?挽起长孙曜的胳膊,牵着他的手上前,长孙曜自然又亲昵地靠着长明,将长明的手紧握。


    李翊裴修怔怔看着,颤抖的身体?却似乎缓了些许。


    陈炎自也明白长明这般是为何,他不甚明显地看向李翊裴修二人,当日在长琊的除了李翊裴修,还有?五公主韩清芫,这四人在长琊都受了伤,醒来的时间各不相同,也都是分开关押的。


    但问话时,四个?人像是事?先串供了般,他之所以说四人像是串供了般,是因审问时,他看得出每个?人都竭力隐藏,但每个?人都在害怕有?人说漏,看他们的样子,并不存在事?先串供的可能。


    四人只?字未提南楚说及的长明身世,但四人也没?有?自作聪明到?把一切都与南楚一干撇清,但四人口径出奇地一致,一口咬定南楚抓他们诱引长明,再抓长明是想要用?来威胁长孙曜,四人一字都未提及那幅许能指证长明身世的画。


    关于长琊发生的一切,他是从长琊出来的那一干百姓中?问出的。


    长明轻声:“长琊与画像的事?我早与他说了,我同他是夫妻,我不会隐瞒他任何事?。即便那幅画真出自南楚末帝之手,画上之人真是南楚末帝宠妃、是我的生母,它也不会对我有?半分威胁,更不会令我有?半分危险。”


    李翊哆哆嗦嗦地看着二人,看到?长明再次肯定地点头,他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地、颤抖地解大氅内的袄衣扣子。


    “剪、剪子。”


    他说着话,又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抖着手脱大氅,裴修一下?明白,上手帮李翊脱衣服解扣子。


    薛以赶忙去找剪子,李翊也不要薛以帮忙剪,自己摸着位置,小心地剪开袄衣的几角,从掺裹着厚厚细绒的袄衣里翻找出几片画卷残片。


    李翊怕叫人摸出藏在其间之物,没?有?另外用?丝绸等物包裹,又将一整片的画卷残片小心地分割藏在袄衣各处,画卷残片没?有?损坏,只?是有?着落款的画卷残片被分割成了六份。


    画卷残片边缘没?有?同画卷一样有?作假的融雪侵蚀痕迹,只?有?极为小心的撕痕,拼接后还是完整的落款,所有?题字和印章都是清晰的。


    长明知道李翊的用?心,动?容望着他,哑声道谢:“李翊,谢谢你。”


    陈炎薛以自也看得出其间的用?心,陈炎取得画卷残片行礼退出。


    裴修帮李翊穿回衣袍,转头看长明又复低了眼眸。


    她方?才与李翊说,她与长孙曜是夫妻,她不会隐瞒长孙曜任何事?,她连南楚一众的话与画像之事?都没?有?对长孙曜隐瞒分毫,那她又有?何事?,是长孙曜不能听的呢?


    “顾夫人让我们带你走的时候,同我说了一句话,她让我告诉你……”


    顾夫人也便是顾媖……


    四下?目光一下?聚在裴修身上。


    长明错愕看向裴修。


    裴修声音哑涩,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她的名字,叫玄三月。”


    薛以送裴修李翊出去后,长孙曜的声音突然响起。


    “……在顾家的顾媖一直都是这个?顾媖吗?是否有?变化换过?”


    长明还在想裴修说的那句话,冷不防听得长孙曜的声音,转身看他,却见长孙曜面色有?异。


    她顿了顿,觉到?他突然的严肃,情绪不甚明朗:“一直都是,二三岁的时候我不一定记得,但至少四五岁时,我记忆中?的顾媖一直都是这个?顾媖……怎了?”


    “父皇身边有?一支玄卫,为首十二人以玄为姓,以月为名,顾媖身上有?常年封穴的金针痕迹,按陈炎所审,李翊裴修等人说,在长琊时,顾媖的武功并不弱。”


    长孙曜的话音又停了停,但再开口却也不是猜测的语气:“玄卫第三卫便为玄三月。顾媖留话与你,告诉你她叫玄三月,那么她便是玄卫玄三月……”


    长明倏然滞住。


    她在椋县问了顾媖许多,她问顾媖到?底是谁,是不是她害的顾婉和叶淑娘……那日顾媖的回答是无话可说。”


    但顾媖让裴修告诉她的话。


    这就是……顾媖给她的答案?


    长孙曜在顾婉旧宅的猜测,还缺少的一个?确切的证据,证实顾婉之事?与长孙无境有?关,而顾媖的话与身份就是证据——顾婉所遭遇的一切都与长孙无境有?关。


    长明突然感觉到?喘不过气……顾婉是都想起来了?顾婉深爱长孙无境,如?果?对顾婉动?手的那个?人就是长孙无境,也许就是顾婉沉默的原因。


    长孙曜无法轻松说出口:“顾媖恐怕不是为淑婉贵妃才告诉你她的身份。”


    长明一滞,没?有?明白长孙曜这句话的意?思。


    长孙曜:“……真正?的叶淑娘死了二十余年,叶淑娘死后她便顶替叶淑娘做了淑婉贵妃的姐姐顾媖,也就是说,她到?顾家的时间也应当有?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她一直用?毒药续着淑婉贵妃的命,以至淑婉贵妃不甚清醒。


    “父皇对你下?京中?没?有?解毒药引的琊羽针,你毒解,他便确定你与孤有?关,随后他将孤调离京城,顾媖便在殿前指证你是玉凝儿之女,这一切不是巧合,他将你关押在天牢,孤去天牢,便证实了孤对你有?情。”


    长明震愕看长孙曜,明白长孙曜话中?的意?思,喃喃道:“……我身世被揭发后,你去正?和殿那次,我偷偷去了毓秀宫见到?了她,她虽然没?有?直说,但她言外之意?是想让我逃离京城,她若是玄卫,何必劝我,她在长琊、又何必要救我?”


    “你虽自小在顾家与她生活了十六七年,但她是玄卫,再看她对淑婉贵妃的所作所为,她不是会心软愧疚的人,许是因你对她有?救命之恩……救你不一定有?父皇的原因,但一定是她自愿的,她喂你吃下?碎寒金后,渡了内力与你护心脉,她是想要保住你的。”


    长孙曜见过顾媖几次,但每每也未有?过多将视线停留在顾媖身上。


    “……顾媖并不是叛逃者,她一直都忠于父皇,是父皇安排她——玄三月在淑婉贵妃身边,你是女子,你不是淑婉贵妃之女之事?,父皇从一开始就知道,且是早在你被认回长孙氏入京前,父皇就一清二楚,也并不是父皇调查知道此事?后,再将你与淑婉贵妃接回京。”


    他话音突然又一停,声音微变:“玄三月真正?要告诉你的是,从你到?顾家开始,淑婉贵妃、顾家乃至整个?仙河,一直都在……孤父皇的掌控中?。”


    长明望着他好半晌没?应声,呼吸错愕地停滞……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顾婉……顾婉等待的十七年……


    长孙无境知道顾婉在仙河,知道顾婉等待他的每一日,但他却又完完全全不在意?顾婉,他令玄三月杀了叶淑娘和顾婉的孩子,可他却又令玄三月让顾婉活着……他……


    长孙曜小心地牵住长明的手:“长明……”


    长明僵僵摇头,话无法从喉中?发出,陈炎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入。


    落款查验完了。


    ……


    “禀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落款的题字和印章做旧处理过,是这一两年才加上去的。”


    “南楚末帝二十一年前就死了,所以这幅画的落款不可能是南楚末帝的,没?有?南楚末帝遗下?的画作和书法字迹,无法判定这幅画出自谁的手。长琊自称衮氏之人身份虽还没?有?确认,但东宫已经确认真南楚太后衮氏确实死在了南楚亡国之时,也便是二十一年前。”


    陈炎重?新交回画,长明望着画上那同她一般模样的人发颤。


    即便落款为假,但画确实是二十几年前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曾有?过另一个?“她”。


    而这个?“她”此刻在何处?“她”是否还在世间?又是她的谁?


    “这个?人必定与你有?关系,许与你是同族之人。”长孙曜的视线落在旧画上,声音略微的停顿,“他许是你的生父,又或是……你的生母,只?是同你先头一般,作男子打扮。”


    他明白她也希望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而一直在她身边的司空岁,就是揭开她身世的关键所在。


    “你的师父、”


    长明听到?他突然提起司空岁,愣愣抬头。


    陈炎知道两人要再详谈,悄声退出。


    “你的师父本名并不叫司空岁。”


    长明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长孙曜说的是什么。


    “你为何突然说这话?我师父……”


    可她也明白他从不会无端胡说些什么,他既开口,那必然是确定的。


    “我师父不叫司空岁,又该叫什么?”


    “岁既宴——前赵豫成王王世子。”


    “什么?”长明不敢置信,她不知道这是什么身份,但长孙曜说前赵豫成王王世子,前赵?豫成王?


    “司空是他母亲一族的姓氏,他本姓岁,他是前赵姜氏皇太子姜昼吾的伴读,也是姜昼吾麾下?光羽营少将……”


    “你师父,也便是岁既晏,曾与姜昼吾往北穹修习剑术、兵法、医术、阵法等,九息暨微在北穹覆灭前,也曾在北穹修习,暨微便也师从北穹。”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长明怎么会不知道她师父是谁,北穹?她师父在北穹待过?他又说起暨微师从北穹……


    长孙曜摇头:“这些情报没?有?错误。暨微知道你师父的身份,两人早便相识,许是前后辈的关系。”


    长明不相信这些,但这些却是长孙曜说的,长孙曜绝不会骗她,也绝不会说一些没?有?根据的话,她师父司空岁……


    司空、岁……


    长孙曜再次看过画中?那张与长明一模一样的脸,看向长明道:“如?若这画中?人不是南楚皇妃,那便很有?可能是南楚的仇敌,南楚遗族一干对你并无半分怜惜,甚至是要毁掉你,除了早前你与南楚遗族一干在南境的仇怨外,许是因你、或者是你的父母原本便是南楚的仇敌,因为你与你双亲之一生得一模一样,令他们认出了你。”


    “你师父若是豫成王王世子,你若与南楚有?瓜葛,他绝不会如?此用?心待你。”


    长孙曜清楚地知道司空岁为长明拼过许多次命,司空岁对长明极用?心,除了剑术外,还教授长明许多课业,从长明幼时开始,便用?药浴锻洗长明的根骨身体?,以令长明的身体?耐力远胜普通人。


    “孤离京南巡十三州前,在上元夜前,见过你师父,他曾问过孤,倘若你与孤隔着家仇国恨,倘若你的血脉……与长孙血脉是宿命之敌,倘若……压迫你逼迫你的是孤的至亲,孤是否还能站在你身边……”


    长孙曜南巡十三州前?上元夜前?长明错愕看他,长孙曜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根本不会想到?的,那个?时候他们竟也见过面,她师父竟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现?下?看来,他那日的话恐非无心愤怒之言。”


    前赵虽非亡于周,但大周与前赵开过三次战,如?若前赵没?有?亡在南楚手里,最后开战的必定是大周与前赵。


    司空岁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对他就有?敌意?。


    “从你师父的身份与他同孤说过的话来看,你的生父或生母应当是前赵与岁氏有?关的氏族,岁氏、司空氏、又或者是——”他望着她,声音微变,“——前赵皇室姜氏。”


    长明凝滞看他,好似一个?字都无法听懂。


    “……你真正?的身世,现?下?应该有?两人是知道的,或者说至少你师父是完全清楚的,暨微应当也知道些。”


    长明不能明白这一切,她觉得长孙曜现?下?说的这些话好像每一个?字都不该是真的,可她望着他的眼眸、他的模样,却明白他此刻与她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修饰过的虚假之言。


    “……长明?”


    长明缓不过来,可看着长孙曜却也没?有?说出话。


    长孙曜握住长明的手,这背后恐还有?些他们还没?看到?的,玄三月似乎还想令长明知道一些什么。


    司空岁与长孙无境,长孙无境与玄三月,玄三月与顾婉,顾婉与长明……


    司空岁怎会任由长明留在顾家,令长孙无境玄三月欺辱戏耍长明……


    刚出生的孩子五官样貌模糊,只?是二三分,又非全然一般,玄三月如?何能从还在襁褓中?的长明脸上看到?长明与顾婉的那二三分相似?


    长孙曜视线落在长明浅琥珀色的眼眸。


    长明的眼睛瞳色非常的浅和特别,与顾婉完完全全不相同……与长孙无境更是完全不相像,如?果?是挑一个?同顾婉相像的孩子,至少瞳色应当会往与顾婉差不多的瞳色去挑。


    为何……


    长孙曜乌眸一颤。


    恰恰相反……因样貌被选择的那个?人不是长明,而是顾婉。


    顾婉生得有?些许像长明的母亲或者父亲,所以才被选做了长明的母亲,长明不是恰好被玄三月选到?的……长明是被交给玄三月的。


    长孙曜嘴唇翕动?着无声——知道长明真正?身世的不只?有?司空岁和暨微,恐怕还有?长孙无境,这背后非常荒谬又残忍。


    外间突然又传来一阵声响,随后薛以的声音从外头响起,扁音求见。


    长孙曜猛然回过神,他没?有?立刻应声,轻揽着长明坐下?,声音微微发哑:“你在这等会儿孤,孤出去一会儿便回来。”


    他稍稍碰了碰那副画,看得长明的眼眸,却也没?有?令长明将画收起。


    长明恍惚间也听得了薛以的声音,知道是扁音来了,她还想着长孙曜方?才说过的那些话,恍惚着。


    “你、你有?事?先去处理吧,我再待会儿,我……”


    “孤一会儿就回来。”长孙曜吻她的脸,攥着她的手握了握,犹豫着慢慢起身出去。


    殿门轻声阖起,长明望着画像心下?莫名突突突地跳,她滞缓抬眸看向外间。


    ……


    “司空岁醒了,神情呆滞,不说话。”扁音神色很是沉重?,司空岁的情况非常不乐观,比身体?情况更糟糕的是,司空岁没?有?求生意?志。


    长孙曜神色愈发凝重?:“暨微如?何说?”


    扁音还未回答,长明的声音突然在殿中?响起。


    “我师父?”


    扁音薛以一个?激灵回身,长明绕过屏风走进来,众人顾不上想长明如?何进来的。


    “我师父现?下?在东宫?”


    薛以当然知道长孙曜没?有?直接在长明面前见扁音,是出于一些原因不想让长明现?下?知道司空岁的事?。


    长明脚下?没?有?一丝声响,她的气息也完全掩藏,这也便是众人没?有?发现?长明的原因,长明完完全全地恢复了,又因逆行经脉,内力大增,完全可以隐藏自身的气息。


    “为什么不告诉我?醒了?”长明几是一下?明白了,面上煞白,“我师父受伤了?”


    长孙曜牵住长明的手紧握,拉住恨不得立刻冲去鵲阁的长明。


    “长明——”


    他并不打算一直瞒着她司空岁受伤的事?,他只?是想由他见过司空岁后,再让她见司空岁。


    但现?在……


    长孙曜到?底还是开了口:“七日前,金廷卫在京南泊山崖底发现?重?伤昏迷的司空岁,金廷卫三日前将司空岁送回了鵲阁,你方?醒,司空岁也还在昏迷,此事?便还未同你说。”


    *


    长明和长孙曜到?鵲阁时,暨微还在尝试和司空岁说话,司空岁神情呆滞地靠着堆得高高的软枕,并没?有?回暨微一个?字音,垂落的眼睫同披落的长发皆是雪色,惨白的脸上泛着死气。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痛楚,只?是也没?有?一丝生气。


    暨微听得扁音小声的呼唤,颤巍巍地转身,还没?待看清长孙曜和长明,长明已经脚不沾地似地冲了过来。


    “师父——”


    长明凭着床榻趔趄跪下?身子靠向司空岁,抵在灼烫地砖的双膝下?一瞬又悬了空。


    长孙曜低着身子抱起长明,声音微变:“鵲阁烧了地龙,会烫到?。”


    薛以赶忙抬着圈椅近前,长孙曜将长明抱在圈椅,将圈椅推近的同时扫过神情呆滞的司空岁,慢慢松开长明退后一些。


    暨微看得长孙曜要问话,稍稍退后到?长孙曜身旁。


    长孙曜声音很轻,语气难辨:“现?下?如?何?”


    “命暂且是捡回来了。”暨微浑身轻颤,却也说不出旁的话。


    司空岁的身体?完全破败了,如?若司空岁往后愿意?放宽心随他回九息休养,做个?普通人,司空岁还能谈以后,但司空岁……一个?说消失便消失,二十年都不吭一声的人,岂会愿意?放下?一切随他回九息。


    长孙曜明白暨微意?不只?于此。


    “阿明……”


    突然听到?司空岁的声音,暨微浑身一战,颤抖快步上前,司空岁空洞无神的眼眸突然有?了一二分清明。


    长明小心急声连唤:“师父、师父……”


    “你怎么样了?”司空岁的声音哑得吓人。


    长明辩听了许久才听清楚他说什么,她握住司空岁冰凉的手:“我没?事?,师父怎么样了?”


    司空岁却是再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暨微挪上前,轻轻从长明手中?执过司空岁的手,重?为司空岁诊脉。


    长明眼角红得瘆人,压着焦急难受的声音:“……师父先将身体?养好,旁的以后再说。”


    司空岁眼眶红得骇人,却是追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师父……”


    “什么事?啊?什么事?啊……”


    长明眼泪噙着眼底,张张唇说不出声音。


    暨微按在司空岁腕间的指发着颤,终于不忍地告诉司空岁:“太子妃中?了殒心蛊,现?在已经拔除了……”


    许是因为司空岁的脸已经苍白难看到?了极点,他面上凝滞的神色没?有?办法变得更难看,可暨微看得出,司空岁被吓到?了,司空岁完全没?有?想到?听到?的会是这个?答案,他那没?有?一分颜色的唇剧烈颤抖着,又挤不出声音了。


    暨微害怕地快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太子妃没?事?了!”他紧紧握着司空岁的手,要让他安心。


    “殒心蛊怎会没?事?呢?!”司空岁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崩溃地挣扎起身去拉长明。


    “扁音——”暨微急声,小心又慌乱地压住司空岁。


    扁音快速上前,自针囊取出银针,一针落在司空岁颈侧,司空岁剧烈颤抖的身体?还是没?有?镇定下?来。


    “师父,我真的没?事?了——”长明倾身半跪扶住司空岁。


    长孙曜倏然将长明揽回,抬眸向情绪崩溃的司空岁快声:“孤同长明种了生死蛊,长明没?事?了。”


    司空岁剧烈颤抖的身子猛地停滞,他震愕地、茫然地、不敢置信地望着长孙曜。


    长孙曜看着他,再道:“先古武王生死蛊。”他确定司空岁知道生死蛊是何物。


    司空岁僵滞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师父。”


    司空岁哑涩难辨的声音一字一字地泣血般地从喉中?挤出。


    “……何时……何时种的?”


    长孙曜:“七日前,二月初七夜。”


    司空岁血泪一颗颗滚落下?。


    长明被司空岁这般模样吓到?:“师父……”


    司空岁猛地一颤:“……同生蛊呢?”


    长孙曜紧紧拥着长明,对上司空岁赤红的眼眸,摇了摇头。


    “什么?”长明错愕的话音下?一瞬便被淹没?在司空岁声嘶力竭的溃声中?。


    长明煞白着脸挣开长孙曜扑向司空岁。


    长孙曜紧拥回长明,呼吸停滞着退后。


    “师父——”


    暨微扁音迅速扶抱下?痛苦到?近乎窒息的司空岁,扁音扯开衾被,撕开司空岁的寝衣,针囊倏然自掌中?展开铺平。


    暨微止住司空岁震颤的身体?,迅速衔针。


    “师父……”


    ……


    靠近床榻的落地宫灯罩着杏色的琉璃灯罩,为长明苍白的脸渡上了一层暖色,她坐在塌前的圈椅微微弓着身子,没?有?将目光移开过司空岁一瞬。


    暨微和扁音坐在稍远些的矮榻,盯着榻内的司空岁,司空岁万分凶险,两人每隔两刻钟便查看一次司空岁的状况,一个?时辰前司空岁的脉搏才略微和缓些。


    眼看就要五更天,沉默坐在长明身侧的长孙曜稍稍抬了眼眸,薛以会意?,轻手轻脚地床榻旁的落地宫灯移了些,眼前光线暗了些许,长明弓得发僵的身子滞缓地动?了动?,回头看到?长孙曜。


    长孙曜倾身轻揽住长明,轻声:“快五更天了,此处有?暨微和扁音,司空岁的脉象已经平缓下?来,今夜不必再担心。你身子方?好,需得多注意?,我们先回去歇会儿,好吗?”


    “你先回去,我晚些回来,我再……”长明望着长孙曜憔悴的脸,一下?没?了声。


    她怎能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熬了多少个?日夜,他又失了那般多的长生蛊血。


    长孙曜轻轻吻了吻她的额:“那我们再待会儿。”


    长明握住他的手沉默了半晌,感觉到?他平缓有?力的脉搏混乱的心才稍稍安了些,她知道她不回去休息,他便也不会回去休息。


    她摇头:“你说得也对,我们先回去吧。”


    她看向稍远些的暨微与扁音,不过只?片刻便又收了视线,她同长孙曜留在这,他们两人也不好休息,她同长孙曜回去,他们许还能轮换着歇息,近来发生了太多事?,他们几乎都是连轴转个?不停。


    “这便回去了。”她说着握握长孙曜的手又松开。


    长明站起身弯下?身子,替司空岁掖严实被角,冷不防看得司空岁紧闭的眼睫颤动?着抬起,长明紧攥着被衾快速回身向暨微扁音那喊一声,旋即低了声音轻唤司空岁。


    暨微扁音赶忙上前来再复检查司空岁的身体?脉象,长孙曜揽住长明退在一旁,不多时,便见司空岁的眼眸缓慢地抬起。


    暨微尝试同司空岁说话,他不确定司空岁此刻醒来脑中?是否是清醒的,司空岁呆怔怔地望着暨微,没?有?任何颜色的唇紧闭着,暨微心下?难受得厉害。


    暨微回头向长孙曜长明:“他可能一时半会缓不过来,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暂且回去歇着吧……”


    “师叔……”


    司空岁的声音突然微弱地响起。


    扁音和暨微,以及长孙曜都将这一声师叔听得很清楚。


    暨微猛地回身看司空岁。


    “阿、阿……孩子?”


    司空岁强撑着要起身来,暨微发觉无法制止司空岁,只?得顺了他的动?作扶他坐起来,扁音一下?挡开长明,帮着暨微扶抱起司空岁坐起来,暨微倒水过来。


    司空岁摇头,眸中?略微清醒几分,看向长明。


    “阿明……”


    扁音暨微怔怔让开些,长明上前握住司空岁的手。


    “师父……”


    司空岁微微点头,目光找寻到?长孙曜,确定长孙曜也在。


    “……我还有?些事?没?有?告诉你,现?在应该告诉你了。”


    “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说,都不急,师父觉得怎么样?哪里难受?有?好些吗?”


    司空岁摇头,望着她在灯火下?照映下?的浅琥珀色瞳,唇角艰难苦涩地扬起两分又垂落下?:“我父亲是大赵豫成王,我母亲是大赵司空氏之女,我是岁氏之子,我的名字……”


    长明声音低颤:“师父……”


    “阿宴……”暨微颤声轻唤。


    司空岁哑涩地挤出那个?被他放下?了二十一年的名字。


    “岁既晏。”


    与长孙曜所说分毫不差,长明哑声:“我都知道了,师父……你先休息。”


    司空岁摇头。


    “你同玉凝儿、锦州傅氏都没?有?任何关系。”


    “师父……”


    “辟、辟离……”司空岁声音断了几次,几无法完整述说,“辟离是你母亲的佩剑,辟离中?的大赵皇室藏宝图,是你母亲所留与你的,长明二字是你母亲——殿下?所取。”


    长孙曜神色倏变。


    长明没?有?反应过来,辟离是她母亲的佩剑,她听长孙曜说过辟离之主是……


    “大赵姜氏高襄公三十二世子孙、庄惠帝之孙、皇太子姜昼吾之女——姜长明。”


    长孙曜想过姜昼吾许是长明的父亲,但却未想过姜昼吾才是那个?女子,那幅画像确实是长明的母亲,但那幅画并不是姜昼吾之妻,而是姜昼吾。


    长明嘴唇颤抖着,哽咽哑声:“师父……我、我……你先休息。”


    司空岁却还是没?有?听长明的话:“在京港时……”


    “扁音。”长孙曜突地出声打断司空岁的话音。


    扁音立刻会意?上前,取针要为司空岁下?两针镇定安神针。


    长孙曜俯身抱长明起来:“他还需要休息,别叫他伤神,你在这,他不会愿意?休息。”


    司空岁看着长明甩开扁音的针囊:“在京港时,我已经知道那对同生蛊是要用?来救你。”


    长明全然不明白司空岁在说什么,为什么司空岁又说起同生蛊,欲挣开长孙曜向司空岁靠近:“师父……”


    长孙曜乌眸微变,没?松开长明:“长明需要休息,你也且先休息。”


    司空岁却几没?有?看长孙曜一眼,他只?看着长明便明白了,长明并不知道。


    “我们都曾在京港,原本他将带我与长孙无境北上取同生蛊与你……”


    长明听出司空岁说的他,是长孙曜。


    “因为即便同生蛊不会随着宿主死去时一同死去,但同生蛊要取活蛊必须两只?蛊一同取……同生蛊子蛊一直在我身上,而另一只?母蛊……在殿下?身上……”


    长孙曜拥着长明的手倏地滞住……殿下??


    司空岁所说的殿下?自当只?有?姜昼吾一人,暨微几是在司空岁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就明白。


    长明身子沉重?地栽下?去,又一下?被长孙曜抱起,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司空岁:“殿、殿下?……”


    她的话音断了几瞬:“……她还活着?”


    血泪倏然自司空岁猩红的眼眶中?滚出砸落。


    暨微已经查过司空岁身上没?有?同生蛊子蛊了,儡魔也取掉了,他颤声:“同生蛊若离体?,被同生蛊续养之人若没?有?更好的药,便不可能……”


    他不忍将那句话说完。


    长孙曜紧拥住浑身震颤的长明,低低唤她:“长明?”


    长明颤抖着,发不出声音回应他。


    司空岁眼下?两道赤痕,他望着长明摇头。


    “我说过永远都在你身边,可我……在你与殿下?间,却选择舍弃你,明知那样……可以救你,可我还是反抗了……我反抗了你的夫婿不愿交出同生蛊,在长孙无境剥取同生蛊时,我求他不要取走同生蛊……”


    长孙曜眸色倏变,一下?看向司空岁:“司空岁!”


    暨微颤巍巍地攥着司空岁的手摇头。


    司空岁眼中?却只?有?长明:“明知他于你来说是同性命一样重?要的人,我却还是向他出手,多次欲夺取长生蛊置他于死地,同长孙无境联手暗杀他……”


    长孙曜强抱起长明往外,长明用?力转过身,拖着步子摇头不出去,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司空岁,眼前一片模糊。


    长孙曜声音短促地响起:“司空岁!”


    “我在他去见你时对他动?手,在阅兵楼之上对他动?手,在观星楼对他动?手,我暗下?跟随你们去云州,在椋山拼尽一切,欲置他于死地,只?为活取长生蛊……因为如?果?有?那颗长生蛊,殿下?许会有?机会醒来……”


    暨微抓着司空岁的手,近乎恳求地快声道:“阿宴别说了,你受了重?伤,需得先休息……”


    长孙曜紧拥回长明,商量着快声:“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司空岁没?有?看暨微,也没?有?应暨微的话,也不管长孙曜,他推开暨微扁音踉踉跄跄起身,望着长明噙满眼泪的眼眸向她靠近。


    暨微用?力拖住司空岁摇头。


    司空岁溃声:“是我将你抵给长孙无境,以此换取同生蛊,是我让你受尽这二十载的委屈……我看着你在顾家受罪,我看着长孙无境戏耍你……我什么都知道,但我……”


    长明浑身剧烈颤抖着,睁着那双在灯火辉映下?如?同宝石一般的浅琥珀眸,一瞬也没?有?眨眼,眼泪在眼底蓄了半汪,她微微张着唇,望着司空岁,一个?字音都没?能发出。


    长孙曜猛然冲上前一拳砸向司空岁,司空岁“嘭”地一声砸下?,暨微窒息扑跪下?护在司空岁身前。


    长明用?力抱住长孙曜拖住,噙着眼中?的泪终忍不住,似断线般的珠子般,一颗接一颗地砸下?。


    长孙曜将颤抖的长明紧紧裹入怀中?。


    他看着司空岁,胸膛大幅地起伏着。


    “别说了,司空岁。”


    第183章 怎样的


    身?体被温暖的锦衾包裹着, 在半睡半醒间,她便清楚地知道环在身上的熟悉暖意来自长孙曜,长明?颤动的眼睫贴着长孙曜胸口抬起?, 长孙曜雪白的寝衣敞开些许,稍稍露出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她并不清楚她是几?时睡着的,长孙曜令鵲阁给她端了安神静心?的汤药, 喝过药后,她似乎就在他怀中睡着了,一夜无梦。


    她没有动, 视线落在他绣着云纹祥龙的领缘, 她完完全全地被他裹在怀里, 视线之内几?看不到除了他胸膛以往的任何事?物, 但身?下熟悉的触感令她知道,这是在重华殿,是她同长孙曜的寝殿。


    哦,她和长孙曜不在鵲阁了。


    环在长明?身?上的臂弯突然收了收,长孙曜的身?体也随着小幅地动了动,紧接着长明?就感觉到额间落了个轻柔的安慰性的吻,长孙曜低下视线,凝望着她发愣的眼眸。


    长明?愣愣望着他藏着疲态的乌眸, 伸手抚向他的脸。


    长孙曜一臂拥着她,握着她的手贴在面颊,低哑的声音从?喉中沙沙地挤出:“时辰还早, 再?歇会儿??”


    长明?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摇了摇头, 微微启唇, 却也没有说出话,眼前又快速腾起?一片雾气, 长孙曜的模样渐渐模糊起?来,鼻尖强烈的酸意?又涌了上来。


    长孙曜声音发颤:“长明??”


    长明?噙在眼底的泪猛然涌出蓄在眼角,她摇摇头,积在眼角的泪倏然滑落下,一下就湿了满面,她哑着嗓子说不出话,长孙曜紧拥住长明?,吻她挂在眼上的泪,吻她滑过泪痕的面颊。


    “长明?,孤在……孤永远都在你?身?边。”


    她胸口颤抖地起?伏着,攥着他温热的臂弯,几?乎喘不过气,她埋入他怀中,哽咽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断断续续地从?喉中挤出。


    “长孙曜……”


    长孙曜完完全全地将她裹在怀中,眼泪蓦然砸落下,他僵滞着低首吻她柔软的发,越发用力地将她紧拥,抚在她颤抖身?躯上的指微微地蜷起?,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地回应她的轻唤。


    “孤在……孤在……剩下的事?,我们一起?处理。”


    *


    长明?再?到鵲阁时,夜幕已?经落下,整整一个昼日过去了,姬神月坐在鵲阁主殿的茶案前,霜降扁音侍奉在一旁,但未见几?人说话。


    姬神月的视线在长明?步入鵲阁那一瞬便落在了长明?身?上:“司空岁醒着,暨微在旁边照看,你?不必在意?我,先?去看司空岁吧,他应该是在等你?。”


    姬神月现下并不知所有事?,但若长孙无境与司空岁之间因同生蛊而有某种联系,这其间必定还藏着秘密。


    长明?应声同姬神月行礼,长孙曜随同姬神月将长明?送去司空岁所在的寝殿。


    司空岁醒了有一阵,坐在紧闭的窗旁发愣,天还很寒凉,殿内烧着地龙,暨微坐在司空岁身?边,看得长明?过来,心?弦一下紧绷。


    姬神月与长孙曜立在里外?殿分隔的殿门处,暨微想起?半夜里的事?,不敢离开司空岁身?侧,所幸看得长孙曜示意?,知道他不必离开,这才略微松了口气,便又往稍远些的矮凳上坐着,注意?着长明?和司空岁。


    两人的情绪似乎都稳定了许多,但暨微却觉出一种异样的带着苦涩的情绪环绕在二?人之间。


    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似乎是想靠近,又不该靠近,又或者是有什么令两人无法再?像从?前那般。


    暨微心?底揪起?来,那样的话从?司空岁嘴中说出来,两人又如何能再?想从?前……


    两人相坐无言,沉默了很久很久,长明?微微启唇,但先?开口的却是司空岁。


    “长琊发生了什么?是谁在你?身?上种下了殒心?蛊?”


    司空岁的眼睛一直都是赤红的。


    他知道既然到要用同生蛊……生死蛊,那必定是殒心?蛊母蛊完全碎裂,只?能强行取蛊。


    长明?应该是知道的,她应该是知道司空岁会问她的,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好似说不出。


    她望着司空岁,许久没有说话。


    两人总是沉默着。


    她不说话,他便望着她,等着。


    “藏匿椋县长琊的南楚遗族挟我至长琊,以?一张旧画——画上人同我生得一模一样,他们说那是南楚末帝的宠妃,是我的生母,以?此认我为南楚皇女,我不喜那些人,同他们动了手。”


    司空岁赤红的眼眸骤然一颤。


    “那颗殒心?蛊是一个自称南楚太后的妇人在我身?上种下的。”


    司空岁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音,剜心?似的一抽一抽地痛,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在她被南楚遗族挟在长琊的时候,是他和长孙无境联手杀长孙曜的时候。


    “师父不要想。”长明?蓦地紧攥住衣摆,气息微微颤,“我把那些人都杀了,我没有受那些人的气,他们的话我也没有信一个字。”


    司空岁的手到底还是没有探向长明?,缓慢而僵硬地垂落在身?侧:“……那人绝不会是衮氏,二?十一年前,我便于楚宫将衮氏腰斩。”


    长明?一怔,又听他问。


    “那张旧画?”


    她声音发哑:“……验过了,画是二?十几?年前的旧画,南楚末帝落款造假。”


    司空岁滞了许久。


    “……见过殿下的人并不多,如果认得殿下,我许也会知道冒认衮氏者是谁。”司空岁知道既然能画出姜昼吾,又以?此来欺骗长明?,那个人必定知道姜昼吾的身?份,但姜昼吾上战场时,都以?鬼面覆面,见过姜昼吾的南楚人应是南楚军方有关之人。


    司空岁说完便又沉默下来,两人又一阵没说话,暨微身?子略微动了动,想起?身?过去,却冷不防又听得长明?开口。


    “我听过一些赵……赵姜皇太子的事?。”


    暨微沉重的身?体又再?次落了回去,他听到长明?称姜昼吾为赵姜皇太子,明?白长明?还没有从?这件事?中缓过来,一个从?没有在自己人生中出现过的母亲,对于她来说,许还是陌生而遥远,但长明?提起?来,他似乎也能猜到长明?会问一些什么。


    司空岁望着她,等她将话说完。


    “你?们为什么会输给南楚?姜是因长琊一战受了重伤……才需同生蛊续命?”她曾听长孙曜说过,赵姜输给南楚是很有些莫名?的,以?姜昼吾来说,绝不该是那样的结果才对。


    这也是暨微想不明?白的,当时的大赵若输给大周是很有可能的,但输给南楚很是诡异。


    “……九州山河地脉图。”


    暨微猛地一颤。


    长明?能觉到司空岁说这话时有一种极其不愿回想的痛苦,看司空岁这般,她很后悔问起?这件事?。


    “我们还是……”她想岔开话,看到不远处的暨微,正想借口让暨微再?给司空岁请脉以?此将这个话题岔过去,司空岁的声音却已?经再?次响起?。


    “赤虎营主将单复仪勾结南楚窃取大赵九州山河地脉图叛逃,南楚以?九州山河地脉图挖穿长琊毒脉……赵军因长琊毒瘴陷入幻像自相残杀……南楚联合擦木部围剿赵军……同时联合砂尔部截断大赵粮草,只?有一小部分赵军循着长琊河避过毒瘴,但也被早早埋伏在长琊河的楚军伏杀。


    “征战那些年殿下受了许多伤,长琊之战,殿下重伤之下,又被长琊毒瘴所伤,身?体完全败了……唯有长生蛊可为殿下换骨洗髓,重塑经脉……长生蛊无踪不可得,后来我见到了长孙无境……用了他的同生蛊……”


    “我……”长明?看着他声音几?发不出,“我的生辰是三月十三,赵……”


    永安十二?年,姜昼吾兵败长琊……


    “我们的失败同你?没有关系。”司空岁没有让长明?说完那句话,他知道长明?在想什么。


    “并不是因为你?的出现令殿下陷入危险,殿下有你?的时候,大赵与大周已?经签订盟约休战三年,没有与南楚开战,是南楚突然与大赵开战,殿下才被迫再?次上了战场。殿下并无兄弟姊妹,她需要子嗣……殿下的身?体因为旧伤,只?会有你?一个子嗣,是殿下选择了你?,而不是你?令殿下被迫陷入危险。”


    长明?突然起?身?背对着司空岁,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姬神月拉住长孙曜,没有令长孙曜进去。


    “阿明?……”


    长明?慢慢转过身?看向司空岁摇头,声音哽咽:“单复仪呢?”


    司空岁眼眸微微变了变,慢慢垂下眼。


    “我将他绑到了长琊,用辟离将他身?上的血肉一片片剜下,留在了长琊。”


    长明?呆呆跌坐下。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暨微只?觉得这次的沉默久到让他觉得窒息,似乎那一盏宫灯都快燃尽了,暨微才又听到长明?的声音。


    那声音很是哑涩,发着颤,几?乎无法辩听。


    司空岁大抵也听不清,所以?长明?的声音响起?了两次,暨微也便在长明?第二?次说话时,才听清那句话是什么。


    “我想知道一些他、他们的事?……”


    暨微一滞,明?白长明?所说的他们是指她的父母。


    司空岁低垂的眼睫颤动了动,暨微没有听到司空岁的声音,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他以?为司空岁不想提起?,但司空岁沙哑的声音最终还是在死寂的殿中响起?。


    “殿下与他……”


    司空岁哑涩的声音断了,许久许久后,才又有了声音。


    “……殿下与他在北穹长生月明?境相识,那时我同殿下在北穹之主——我同殿下的师父门下修习剑法、阵法、医术……”


    他的话音停了又停,许是想到长明?并不清楚北穹到底在哪。


    “北穹是大赵睢微湖中的小岛,临近大胤、新仓、淮四国,从?国境上来说属大赵,但北穹并不在大赵辖下,四百多年前医圣子风灵救了病入膏肓的景文王,景文王为谢子风灵救命之恩,将北穹作为谢礼送与子风灵,因景文王与子风灵之间的誓言盟约,北穹一直由赵姜庇护。


    “诸国混战还未起?时,数以?万计的诸国学子游人汇聚于此,盛时曾有近十万人至北穹求学求医,衰败之时也有数千人。


    “……诸国战起?,其他国家不愿北穹的能人被大赵所用,越来越多至北穹求学的人便被国家征召归国,北穹也由此由盛转衰,但在大赵的庇护下,北穹一直都还算安稳,后来大赵……亡,北穹也便覆灭。”


    他说完又沉默了许久。


    “……他是大赵人,家世算不上显赫。“


    暨微和长明?都知道司空岁此刻说的他是谁。


    “他同殿下差不多年岁,因病来北穹求医,在北穹休养之时,偶然与殿下在长生月明?境相识,他在北穹的时间并不久,前后大抵只?有两年。”


    司空岁只?以?一个他来称呼那个人。


    “他与殿下之间的事?我并不甚清楚,只?知道他常坐在长生月明?境的湖岸发呆,殿下练完剑觉得疲累时会在长生月明?境休息,殿下与他便是那时候相识的。


    “我见过他几?次,他与殿下待在一起?时,殿下与他也不太说话,殿下几?都是在睡觉,他便坐在旁边看书、折花、喂鱼,很安静,殿下睡醒了便走,他便也慢慢起?身?离开。”


    在他偷偷看着姜昼吾和那个人的时候,姜昼吾和那个人每次都是这样的。


    “殿下与他只?在长生月明?境见面,后来,他的家人来接他回去,殿下与他在长生月明?境道了别,但也便就这般,在他离开北穹的许多年后,我与殿下才再?一次在大胤遇见了他,但我始终不清楚殿下与他之


    间的事?……”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始终不清楚呢?


    “我只?知道殿下同他在何处相遇相识,又在何处重逢,只?知道在某一日殿下决定同他成亲,在大赵与大周停战时,殿下同他办了简陋的婚礼成了亲……”


    司空岁说到这便再?次停了话音。


    暨微并不知道司空岁所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长生月明?境……他甚至都不知道姜昼吾会去那处。


    在姜昼吾与司空岁在北穹修习的那些年,在诸国还未发动战争时,是北穹还兴盛之时,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那个曾来北穹求医休养的人——长明?的父亲,他又是否见过?但他在北穹见过的人太多了,即便见过他恐也不记得那个人。


    “殿下虽与他成婚……”


    司空岁的声音愈发哑涩。


    “但殿下并非外?嫁,殿下为君,从?宗法上来说……你?完全属于殿下,你?是大赵姜氏的血脉,你?是否愿认你?是姜氏血脉,认你?的母亲是殿下……”司空岁的话音又一停。


    他望向长明?那张与姜昼吾完全一样的脸,他看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声音哽在喉间几?说不出。


    今夜的他与她都太过沉默,有太多话都无法说出口。


    长明?凝望着他,微启的唇间并没有声音发出。


    “我这般与你?说,并非是要你?告诉天下人,你?为姜氏,为殿下血脉,而是希望……希望你?认可你?的母亲是殿下。”


    长明?张张唇,好半晌没声音,眼前渐渐模糊:“她见过我吗?”


    她没有回答司空岁的话。


    司空岁心?口颤动着生痛,他望着她眼眸红得几?欲滴血:“……见过。你?刚出生那两个时辰,殿下一直抱着你?,殿下很爱你?……”


    “她很爱你?……”司空岁嘶哑地重复着话音。


    他一直望着长明?,翕动的唇齿间话音消失了几?瞬,才又有了声音:“……只?有我……只?有我……一开始并没有爱你?……”


    长明?一怔,浅琥珀色的眼瞳含在水雾中,她望着司空岁什么也没有说,却又明?白了。


    司空岁也说不出话了,他好像也没有资格再?说什么。


    暨微呆滞地坐着,说不出话,也无法过去,只?能看着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师父……”


    长明?的声音又响起?,暨微听出这一句话并不完整。


    许久许久后,暨微才又听到长明?问。


    “他见过我吗?”


    似乎是因为那两个人从?未在长明?的记忆中出现,那一句父母,她无法唤出口。


    可是司空岁与暨微是明?白的,明?白长明?此刻问的那个他是谁。


    司空岁沉默了很久,摇头。


    “……他也不在了,对吗?”


    司空岁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


    “他们……是怎样的人?”她所听过的姜昼吾是被誉为传奇的存在,是曾以?一己之力扭转赵姜颓败之势的赵姜储君,可她却并不知道那样的姜昼吾到底是怎般的,而另一个他,许不会有司空岁以?外?的人知道了。


    “殿下是强大坚韧的人,殿下——像太阳一样耀眼。”姜昼吾在司空岁的记忆中永远都是那样的清晰耀眼,但他……


    司空岁慢慢想起?那个在冬日食物减少之时,每日都会特意?带干果和肉干与山间小兽的少年,那个说话总是带着笑的温柔少年有着极白的肌肤。


    “那个人……他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


    “他、他叫什么名?字?”


    司空岁是记得那个名?字的,可是那两个字却难以?从?他口中说出。


    他不喜那个人。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人。


    “……柏均。”


    ……


    东宫按司空岁所说取回藏在靖国公?府的姜昼吾印与赵姜玉玺,姬神月立在长孙曜身?边,安静地望着长明?。


    装盛姜昼吾印与赵姜玉玺的檀木盒并不甚重,至少对于长明?来说,应当是极轻的,但此刻这只?檀木盒交到她手中,她却接不住。


    长孙曜托着盒底没有松手,拥过长明?发颤的身?体抱住她。


    司空岁立在帷幕之后,血泪一颗一颗砸落。


    *


    长孙曜同通禀的宫人一同入了正和殿,宫人不敢拦长孙曜,匍匐地贴在地砖,几?将头颅完全地埋入双臂间,高范即便没有从?长孙曜面上瞧出任何,也晓得长孙曜深夜入正和殿,必定是有大事?,且长孙曜少见地没有带任何侍从?。


    虽临着四更天,长孙无境却也并未安置,自长孙无境回京,高范不曾见长孙无境睡过整觉,长孙无境整夜整夜地坐在书案前至天明?,他偷偷瞧长孙无境一眼,长孙无境对于长孙曜的到访,似乎有一种意?外?,又有一种了然,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他着难分辨,压着发颤的身?躯退至一旁叩首行礼。


    镇纸敲案声陡起?,高范倏地一战。


    殿内宫人顷刻之间退散,便只?剩下长孙无境长孙曜二?人。


    自椋山后,这是二?人第二?次见面,长孙无境瞧得,长孙曜看起?来当真是一点事?也没有。


    “归还姜昼吾。”


    长孙无境面上有一瞬的凝滞,姜昼吾……这个名?字他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过了,而此刻这个名?字却从?长孙曜口中说出。


    “司空岁在东宫。”长孙无境没有收到司空岁的头颅,司空岁若还活着就当在东宫,长孙曜说出姜昼吾,司空岁就当是说出了一切。


    长孙无境的话不是在问询,他执玉石镇纸缓慢压过翻起?的纸沿,也不是商量的语气:“让太子妃来同朕谈。”


    “不必,东宫已?确定姜昼吾所在方位,只?需你?随同走一趟。”长孙曜的声音很冷。


    长孙无境的动作几?不可见地停滞了一下,再?复抬眸看向冷立在殿中的长孙曜。


    “留守泊山玄卫已?经抓捕。”


    长孙无境冷声:“玄卫用刑无用。”


    “东宫用的是药。”长孙曜回答的声音淡漠得毫无起?伏,“泊山以?北,青仑群山,主峰九嶷西南位往上千二?百二?十许丈,过星辰岭西北位二?百一十丈许冰洞。两日后启程九嶷,孤会令人接你?。”


    方位就这般被长孙曜直接报出,长孙无境看着他好一会儿?,面上却也无甚情绪起?伏。


    “既有方位,你?可以?直接去,不必寻朕。”


    “这个九嶷你?必须去,你?必须将完完整整的姜昼吾交还与她。”


    九嶷方位为二?,一为实际方位,二?为长孙无境,此去九嶷,没有长孙无境也可以?接回姜昼吾,但若要接回完完整整的姜昼吾,长孙无境必须同行,昭令出暗中看守姜昼吾的玄卫,以?护姜昼吾遗体,这便也是早在京港之时,长孙无境便说及的死令。


    这个九嶷长孙无境必得同去。


    “朕凭甚要答应你??”


    “你?别无选择。”


    长孙无境看着长孙曜的眼眸起?身?走向长孙曜,长孙曜立在殿中未动,冰冷地看着他走向自己。


    “长孙曜……”


    “没必要将一句话说两遍,你?清楚,孤也清楚。”


    长孙无境嗤嘲地扯了扯唇角。


    他清楚,他也清楚。


    别无选择。


    他别无选择。


    长孙曜漠然望着他转身?。


    “没有同生蛊,你?用的是什么?”


    长孙无境抬高的声音却突然在长孙曜身?后响起?,他的语气却很淡,好似只?是在问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朕为何会失去最后的筹码。”


    他突然又说道。


    长孙曜步子稍缓,站定侧身?向他,沉如深海的乌眸晦暗不明?。


    长孙无境希望从?长孙曜面上可能有的细微变化中得到答案,他很清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用同生蛊,而长生蛊理应只?有一颗,而长生蛊出体便会令宿主死亡,长孙曜自当无法剥出自己的长生蛊给长明?。


    然事?不如他的意?,除了那双愈发晦暗冰冷的眼眸,长孙曜的脸上并没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长孙曜看着长孙无境也无甚情绪的脸,冷声:“孤不需要回答你?这个问题,你?亦无需过问任何东宫之事?。”


    “长孙曜、”


    长孙无境的话才起?个头便被长孙曜的话音打断。


    长孙曜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这样操纵戏耍一个孩子的一生,如此不堪之径,非帝王应有气度和风范,你?与司空岁和赵姜皇太子的恩怨就该与司空岁和赵姜皇太子之间清算,你?和司空岁一样混账无耻!”


    他并没有等待长孙无境的辩驳和回答,说完话的同时收回视线转身?,还未及隔开殿门的翡翠山河座屏,长孙无境呵斥的声音陡然又在他身?后响起?。


    “如果不是朕——她早就死了!”


    恼怒的、斥责的,又带着一些无法描述的情绪掺杂在其中。


    长孙曜步子一顿,回身?再?向长孙无境,冰冷的眉眼如覆霜雪。


    “是朕予了司空岁与姜昼吾同生蛊!予了姜长明?活下来的机会!是朕令她在太平的仙河长大,令她衣食无忧,令她读书,令她习武,她现在的一身?本事?都是朕予的,因为朕的宽宏大量,没令她死在云州,没令她活在勾栏瓦舍,是朕令她像个人一样地活下来了,是朕……”


    “够了!”


    长孙无境却是快声再?喝:“你?以?为就凭司空岁当年那个鬼样子,司空岁能护得住她?能养她?司空岁花了四年的时间才重像个人,才去到她身?边!”


    他讽刺愈重:“你?以?为,朕若不允,司空岁能教授她一字一招?甚至是——”


    他的话音几?不可见地停顿一瞬:“——是朕令司空岁去到她身?边,是朕要求司空岁教出另一个姜昼吾,才使得你?看到今日的她!”


    长孙曜怒斥:“你?竟居功?”


    “那顾家到底是什么玩意?,玄三月与顾氏到底如何待她,你?岂会不清楚!她体质有异,吃不得一丁点的辣,顾家却恨不得顿顿喂死她,她所经历种种全是你?授意?玄三月所做!你?令一个疯癫魔怔的顾氏做她的母亲!你?令顾家作弄戏耍她!以?顾家胁迫她!逼迫她来与孤争!”


    他快步向长孙无境,怒喝再?道:“你?装作宠爱顾氏与她,令她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设计将孤外?祖父遇刺一案扣在她与司空岁身?上,将她推与霍家,令霍家利用她,对她用阴寒恶毒至极的琊羽针,令她差点废了一身?武功。


    “你?与她王爵,却又与她一个令世人鄙夷不耻的身?世,令玄三月殿前指证,将完全不属于她的身?世按在她身?上。这就是你?所谓的教她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长孙曜!”


    长孙曜怒喝未止:“你?所谓的令她读书习武,是为了能看到一个让你?满意?的活着的‘姜昼吾’,你?令这个‘姜昼吾’做你?的棋子!你?戏耍作弄这个‘姜昼吾’!”


    长孙无境几?不可见地停滞了一下。


    长孙曜觉得无比讽刺恶寒,他看向刺入粉壁的三把细长小刀,心?中了然。


    “就因为你?曾败在姜昼吾手里三次,就因为你?全胜的人生中不应该有败绩,就因为你?无法从?姜昼吾身?上讨回胜利,你?就将一切不满与恨意?加诸在她身?上。”


    “长孙曜!”


    长孙曜斥声喝断长孙无境:“倘若你?令人好好地抚养她,与她一个衣食无忧的正常人家,孤便认你?教她像个人一般地活着,便认你?领这个功。可你?没有——她又有什么不能活?即便只?是交予暨微,她也能好好活着!”


    长孙无境面上短暂的凝滞几?不可见,他高高在上、傲慢而又愤怒,凛声呵斥:“姜昼吾、司空岁、姜长明?都是朕的阶下囚,朕说什么话,点什么头,他们就该活什么样!还轮不到你?来评判朕所作所为!”


    “姜昼吾与司空岁的死活,自当由你?决定。可她不一样,当年她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长孙曜怒斥,他的眼中并不是失望,他从?不对长孙无境有任何期盼,所以?自当不会因长孙无境的任何行径而失望,但他的眸中却有无法言说的愤怒和不耻。


    “你?甚至、甚至可以?因她的血脉……将尚在襁褓中的她杀死……但你?不能为一己私欲这般戏耍作弄一个孩子!你?令她珍视身?边的一切,再?将她所珍视的一切剥夺,身?为帝王如何能有此卑劣无耻行径?!”


    长孙曜指尖悬心?指刀倏然飞旋而出,削断粉壁上的三把细长小刀,小刀“叮铮”跌落玉砖,悬心?指刀回旋擦过长孙无境耳际。


    长孙无境胸膛震颤地起?伏着,他盯着眼前这双乌眸——这双几?与他没有一丝差异的乌黑眼眸,越发令他觉得无比地荒谬讽刺。


    他怒极反笑:“你?今日所批判的朕,不过是来日的你?,朕的自大、卑劣、不堪,都将是来日之你?所有!你?是朕诸多子嗣中唯一与朕相似之人!在这个大周,在这个周廷,只?有你?与朕齐名?,朕所有的恶劣都曾在你?身?上显现!”


    长孙曜从?始至终都没有避闪长孙无境的目光一瞬:“是!孤恶劣、肆意?、傲慢、无礼、自大到目空一切,孤的体内流有你?一半的血,孤与你?肖似,但这并不能令你?此刻来批判孤,孤——从?未如此卑劣行事?!从?前没有,今后更不会有!”


    长孙无境高高在上的傲慢始终没有敛起?一分,怒喝:“即便卑劣,这也是朕的权力。”


    他拂袖怒斥:“朕便有权安排她——安排姜长明?的一生!”


    “九嶷事?了,你?不必回京,直接退居衡州行宫——”


    长孙曜的声音无比地清晰有力。


    “这便也是——孤现在的权力。”


    “长孙曜——”


    长孙曜怒喝:“闭嘴!”


    长孙无境怒极反笑,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他怒声呵斥:“你?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也不过是因那个孩子是她,因为你?此刻爱她,你?在乎、你?怜惜她!可往日你?对她所为又比朕高尚几?分?!倘若今日那个孩子还是个与你?无半分干系之人,倘若那个孩子不过是个任由你?践踏的皇子朝臣,你?又岂会这般正义凛然地斥责朕!你?斥责朕,不过也是一己私欲,因为她对你?来说,不再?是个任你?随意?践踏的人!仅此而已?!”


    “是!”


    长孙曜冷漠望着眼前愤怒斥责的长孙无境。


    “又如何?”


    “孤便只?是因为那个孩子是她,才如此愤怒,又如何?孤便只?因为是她才在乎此事?,又如何?!孤也如此卑劣,又如何?!”


    长孙无境怒喝:“都是卑劣之徒,又如何分得高低!”


    “你?的退位诏书,孤已?拟好!”


    他将最后两个字音咬得极重。


    “父、皇。”


    第184章 九嶷山


    起了风, 檐下?高悬的八角缠枝纹宫灯吱吱呀呀地摇曳,挂上朱墙的几道人影随着晃动的灯影虚虚实实。


    起起伏伏的争执声从殿中传出,散在?深夜的寒风中不甚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那?争吵声突然掐断般,没了一丝动静, 短暂的死寂后,紧闭的殿门猛然被摔开,长?孙曜沉着脸阔步而出, 看得殿前身着雪色长裙的女子, 动作又猛地滞住。


    陈炎等人立在长明身后低首半跪。


    长孙曜周身的戾气倏然敛了起来。


    她醒来时, 身侧属于他的位置还有着他的温度, 即便没有宫人禀告,她也?猜得到,他大抵是来了正和殿,他陪着她入睡,又起了身,可是……现下?他不在?,哪怕只是一刻钟,哪怕她用了安神汤, 她也?睡不着了。


    他同长?孙无境在?争吵,因为?她而争吵,她不知道该如何?进?去, 又该如何?做, 她唯一做得到的, 似乎就是在?殿外等着他。


    她望着长?孙曜颤动难受的眉眼,哑了声。


    “长?孙曜……”


    长?孙曜一下?将她拥入怀中。


    ……


    “孤没伤, 一点也?没有。”


    尽管长?孙曜如此说,长?明还是没有停下?动作,她轻轻拂起他的袖缘,以热帕仔仔细细地拭过他的每一根手指,垂着眼眸认真检查着。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我听到悬心指刀回旋的声音。”


    长?孙曜攥住她的手取下?热帕,握着她的手浸入热水中,一点点地揉过她在?正和殿外冻得微僵的指。


    “孤的指刀不会伤孤。”


    薛以饮春低垂着视线,适时奉上干净柔软的巾帕,待长?孙曜取过巾帕,二人悄声端走金盆退出。


    “……对?不起。”


    长?明怔怔抬眸望向他,伸手抚向他因难受而蹙起的眉眼。


    她听到了……听到了他同长?孙无境那?些争执的话,每一句都是她。


    “不要道歉,不是你的错。”


    他难受蹙起眉眼却并未舒展。


    “他说得没错,孤也?一直都在?欺负你。”他握住她的手贴在?面颊,翕动的唇再挤不出一个字音,他却始终没有松开她,他不愿放手,哪怕一瞬也?不愿意,长?孙无境说的没错,他也?同样卑劣。


    长?明倾身环抱住他,长?孙曜怔怔松开她的手,将她完完全全地抱在?怀中。


    “长?明……”


    “我同你之?间发生?过的那?些,并不算你单方面地欺负我,我总是还了手,我不觉得因为?你的性子生?来比旁人冷淡,待人更冷漠,对?我来说,便是欺负我了。”她越发用地抱住他。


    她并不觉长?孙无境嘴中说的长?孙曜是她眼前?的长?孙曜,可就算那?也?是长?孙曜……她也?爱。


    “我不管旁人如何?说,不管你到底如何?,你于旁人来说,又是怎样的,我都不管,不管是好还是坏,我都爱,你所有的坏,所有的好,我都接受。”


    “我并不恨谁……只要有你在?,我便觉得不难受了,长?孙曜……只要有你,我便都不难受了。”


    *


    长?明再醒来已经是午后,长?孙曜一直抱着她,看到她醒来才带着她起了身,用过午膳,长?明便看到寝殿的罗汉床旁多了两只约莫四尺长?二尺宽的大箱,是整整两大箱的奏疏。


    长?明看着那?两箱子奏疏发怔,去往云州时的船上,他总是在?夜深时批着京中送来的奏疏,他几将所有的时间用在?了她身上,便挤着自己?那?几乎不剩的休息时间处理政事。


    而自她出长?琊醒来,他便好像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了,就算偶离开她身旁,也?不过几刻钟,他一直在?她身边。


    她已经月余没有见过他批奏疏,她几要忘记他是个政务繁重的储君。


    长?孙曜带着长?明躺在?罗汉床,速度飞快地批阅一本接一本的奏疏,晚膳才又稍停了半个时辰陪长?明用膳,膳后便又回到了罗汉床前?的书?案,近亥时才方停了朱笔带长?明休息,长?明不想独自睡下?,便又将长?明带在?罗汉床躺着。


    长?明知道他要忙着,喝了安神汤,即便睡不着也?装着在?他身旁睡着,他收回安抚地轻轻落在?她后背的手,她知道他重新提了笔,她阖着眸将大半张脸埋在?厚毯中睡着,她装的极像,连呼吸都是平日熟睡那?般清浅,他虽批着折子,却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长?孙曜每批完一摞折子便低下?身子查看长?明一遍,长?明始终安静地睡在?罗汉床里侧,长?孙曜这方再停笔,已过了丑正,再低头去查看长?明,见长?明稍稍抬了眼眸。


    长?孙曜掖了掖她身上的厚毯,轻声:“是孤吵着你了?让你睡得不踏实。”


    长?明摇头,他每一个动作都轻得没有声响,他并没有吵着她,她抱住他的胳膊,搂着他的手臂坐起身,视线落在?堆叠的成山的奏疏,两大箱的奏疏这才已经批得差不多了。


    他昨半夜还在?正和殿,她醒来时他便是醒的,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睡多少,早知他这样忙,她便该让他自去忙去,而不是陪着她躺到午后。


    “还剩一些便等睡醒用过膳后再批,太晚了,先洗漱休息。”


    长?孙曜稍稍看一眼外头的刻漏,现下?丑正一刻,他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道:“孤待会儿——寅初要去书?房,同姬承钊等人商议赈灾一事,便不睡了。”


    长?明一怔,今岁天象异常,衡州以北,十数个州都遭不小的灾,先头椋县毒疫,这会儿怕也?是差不多收尾了,还有南楚遗族之?事,他其实该一直都很忙。


    长?明知道是自己?拖着他了,低声:“姬相他们已经到了吗?”


    长?孙曜不想让长?明烦心此事,声音压得很轻:“应该到了,你先休息,孤处理完便回来。”


    虽未有通禀,但他寅初要见姬承钊等人,姬承钊等人至少会提前?半个时辰等他。


    “晚几个时辰再议也?可以。”长?明道,今岁多灾,姬承钊他们怕也?是连轴转,“先休息吧,也?让人先安排姬相等人歇下?吧,用过早膳再议事也?不迟。”


    她原想告诉他,她要去找长?孙无境要回姜昼吾,但……他这样的忙,又何?必再扰他的心神。


    长?孙曜默了默,道:“孤要去一趟九嶷,辰正两刻就走,需得六日才能回来,孤需得在?去九嶷前?见完姬承钊。”


    “九嶷?辰正二刻便走?”长?明错愕忧道,“你既要赶路,今夜更不该熬着。”


    “无妨,车驾上可以休息。”


    长?明虽知道京城附近州县山川都有哪些,但大多未曾去过,不甚清楚那?九嶷,只约莫知道九嶷离京城二三日路程,但并九嶷并无大州大县,且九嶷那?一片是群山,该无甚人居住。


    “去九嶷作何??”她问着话,起身要帮长?孙曜收拾东西,又一下?被长?孙曜拉回。


    “不必劳心,薛以会收拾。”长?孙曜知道她要起来做什么,沉默过后才又回答她另一个问题,“长?明……东宫已经确定赵姜皇太子方位——在?九嶷,孤去接赵姜皇太子回来。”


    长?明倏地一滞,突然明白他为?何?熬着夜处理政事。


    “如果?孤不说,你必定会去找他。”


    长?明错愕地望着他启唇,却没说出话,她知道长?孙曜说的他是长?孙无境,她……确实要去找长?孙无境。


    原来他在?处理这件事。


    “过往孤无法改变,但余生?,孤要你不留任何?遗憾。即便你的记忆中从没有过赵姜皇太子,但她对?你来说不一样,孤知道你一定很想见到她,你应该见一次她,见一次那?个同你流着相同的血、同你生?得一模一样的她。”


    长?明望着他发怔,哑声:“我、我去接……我去九嶷,你留在?京中。”


    长?明话音方出,长?孙曜便拒绝道:“不行,孤不能够让你一个人去九嶷。”


    长?明声音稍低:“该安排去九嶷的人都还去,只是由你换成我,不算我一个人去,我知道你现下?很忙,也?不应该再离京。”


    “孤应该去,这件事也?必需由孤去做。”


    “为?什么?”若说应该,她才是应该去的那?个人。


    长?孙曜望着她:“一来赵姜皇太子身份特殊,孤也?不放心旁人去做此事。二来她于你来说不一样,于礼,孤也?该亲去做此事。”


    长?明看着他乌黑的眼眸,大周如何?有要他一个太子去接姜昼吾的礼。


    “京中的事已经处理大概,剩下?的事孤会交待下?去,京中再有旁的事,母后会看着,只是孤今日没有好好陪你……”


    他将她垂落的墨发拨到身后,抚着她的脸轻声再说:“等孤回来,等孤将赵姜皇太子带回来后,孤会一直陪着你。”


    长?明眼底微烫,哑声:“什么时候知道……方位的?”


    “昨日。”


    确切地说,是昨夜去见长?孙无境前?。


    长?明眼底越发酸涩,昨夜他去找了长?孙无境,他应该那?会儿和长?孙无境谈过了,只是那?些谈话没有像争吵那?般传出正和殿,没有令她知道。


    长?孙曜轻轻吻她染赤的眉眼:“别难过。孤不想骗你,也?不想什么都不说就走,令你担心,如果?可以,孤希望你留在?京中休养,赵姜皇太子的事孤会妥当处理,六日后便会把赵姜皇太子带回来。”


    “……如果?不可以的话?”长?明的声音沙沙的。


    长?孙曜声音很轻:“如果?你认为?你应当亲自去,孤也?会答应你,你想如何?做都可以。”


    “我去。”


    “好。”长?孙曜没有令长?明等待他的回答,只又轻声道,“你身体才恢复,先好好休息,这般才有精神和力气去九嶷……”


    长?明猛然抱住长?孙曜,一下?将埋在?他怀中,越发用了力地抱住他。


    长?孙曜抚住她消瘦的脊背,将她微颤的身子紧拥在?怀。


    ……


    长?孙曜去书?房后,长?明睡不着,辗转一个时辰,终还是起身去了鵲阁。


    虽才过卯正,暨微却已经起身给司空岁煎药,长?明不知道司空岁是否已经醒来,她没有敲开司空岁紧闭的殿门。


    她知道九嶷之?事若是让司空岁知道,司空岁必定也?会要求同去,司空岁现下?重伤未愈,不该离开鵲阁。


    长?明坐在?煎药的暨微身旁,听暨微说司空岁的事,她没同暨微说及九嶷之?事,只在?走之?前?同暨微说,她备着春猎之?事要先去一趟景山,有几日不能来,司空岁若问起她便说,若没有问起,便也?不必说。


    辰初三刻,长?孙曜自书?房回来,换过衣袍后同长?明启程九嶷。


    长?明长?孙曜二人刚出东宫正门,陈炎突地疾步至前?,不待陈炎禀告,长?明便看到向她走来的司空岁。


    暨微气喘吁吁追出来,面上涨得通红。


    寒风扬乱长?明高束的墨发,她立在?车驾前?看着司空岁,没有说话。


    *


    二月二十夜,长?明长?孙曜等人至九嶷,九嶷雪已停了三日,此登九嶷一个来回五个时辰左右。


    翌日晨,东宫备登九嶷。


    辰初二刻,陈炎至长?明长?孙曜帐外求见,得到应允后入帐禀告:“司空先生?要一份带有方位的九嶷地图。”


    长?明眸色微微变,快行几步又一下?停步回身,向跟上的长?孙曜道:“我去,你不用同来,你用完早膳,我便回来了。”


    她快声说完,一下?打起帐子出去,陈炎退在?一旁,旋即跟上长?孙曜出帐。


    帐帘打落下?。


    寒气随着打起的帐子涌入,暨微身子微微转动,看到长?明进?帐思索片刻起身。


    长?明稍稍停了步子:“师叔祖。”


    暨微轻轻应了一声,瞅了瞅沉默坐着的司空岁,同长?明摇摇头,随即出帐。


    长?明缓步向司空岁,略微发涩的声音轻轻地响起:“陈炎说你要一份带方位的九嶷地图。”


    司空岁望着长?明,眼眸微微颤动:“是。”


    长?明至司空岁身前?停下?步子,声音稍又低了些:“师父,你的身体还未恢复,我只答应你随同到九嶷。此登九嶷一个来回五个时辰,九嶷高寒、山势险峻,与现在?的你来说,太勉强了,我会将……她带回来,你在?山下?等我们,便只五个时辰,你再等一等,好不好?”


    “阿明……”


    “师父。”


    “我的身体还没有差到登不了这一座九嶷,阿明……”


    司空岁再次轻声唤她的名字,他望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声音微微有了些颤音。


    “就算我此刻答应你,我还是会食言,我还是会偷偷跟着你去,哪怕只是一个时辰,我也?不愿多等,我不想再欺骗你了,所以……让我去吧。别让我答应你留在?这里等,我应该自己?去接殿下?,我已经将她一个人留在?只有她的地方二十一年了,我不能再让她等了。”


    “师父……”


    “对?不起……阿明。”


    他望着她,雪睫沾着潮湿的血雾,含赤的眸子有些让长?明看不清的模糊,长?明别过脸仰了仰脸,有半晌没有回答。


    司空岁探向长?明垂落的袖袍的指,在?那?绣着麒麟纹的衣缘前?停了动作,他收了指,垂落的月白袖袍并未碰触到长?明的衣袍半分。


    一阵不短的沉默后,长?明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师叔祖的话,回去后去九息,好吗?师父。”长?明转过脸看向他,眼底鼻尖微红,“我让人给你取过衣服,同方位图一块送来。”


    司空岁望着她眼底的红,他再没有靠近一分,哑声:“九息,也?很好。”


    长?明望着他,还在?等。


    “好,回去后,我与殿下?便去九息吧,阿明。”


    ……


    雪雾扑面而来,长?明略收了收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看到立在?不远处的长?孙曜,长?孙曜缓步走向她,臂间搭着缀着雪裘的厚衣。


    长?明快步走向他。


    长?孙曜为?她披上衣袍,将她冰凉的手捂在?掌中,他没回身,只吩咐后头的人:“取手炉来。”


    长?孙曜看着她眼底的红蹙眉,指尖落在?她眼睫处的潮意。


    “我没事,只是同师父说了会儿话——不用手炉了,登山拿着不方便,我待会儿穿手衣。”她捏捏他温暖的手,同他笑,他眉眼却未舒展半分,她又低了声,“我真没事。”


    长?孙曜擦去她眼角的湿意,指尖停留在?她泛红的眼尾:“长?明……”


    她望着他又露出个笑:“看到你,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长?孙曜将她脸侧的碎发抚过耳际,动作微滞。


    “我要再见他一次,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他。”


    长?孙曜知道她此刻口中说的他是长?孙无境,是为?了结顾婉之?事。


    “孤应该在?哪?”


    “就在?这等。”


    “不妥。”


    她望着他严肃紧蹙的眼眉停顿,抚住他温暖的手,说:“那?站在?看得到我的地方等我。”


    他倾身低眸,吻过她泛红的眼尾。


    “好。”


    ……


    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四下?里的死寂,却将那?脚步声无限放大,长?孙无境再清楚不过长?明的脚步声,他没有回身,依旧眺望着笼在?雪雾中不甚看得清的九嶷山巅。


    “两刻钟后登九嶷。”


    长?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间响起,长?孙无境身形微动,似乎这才有了转身的理由。


    他回身,长?明立在?丈外,而百丈之?外,还立着神色冰冷的长?孙曜。


    她穿着剪裁简单的轻便衣裳,墨缎子似的长?发高高地束起,鼻尖眼底微微透着些许薄红,只有一点,像是蹭上的浅色胭脂,但那?融在?肌肤中的微红显然不是什么胭脂,许是因天冷冻得,又或是发生?了些难过的事。


    那?一点不甚明显的红在?莹白的肌肤上显得极为?明显,日光照耀下?,她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好似宝石般瑰丽透亮,却也?无情。


    她此刻看起来比那?夜正和殿外的她更难过。


    长?孙无境看到她眼底含着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薄雾,眼眸极微的颤动一瞬。


    长?明掷出手中物,在?空中划过一道银弧。


    长?孙无境抬掌接下?,一点掺杂着暖意的冰凉自掌心蔓延,似乎是个带着铃铛的长?命锁,他猜到她的来意,等她再开口。


    “乾造癸卯丁巳辛亥丙申——旭的生?辰八字。”长?明没有说长?孙旭,因为?唤旭为?长?孙旭,对?于旭来说,似乎是讽刺残忍的,“淑婉贵妃与旭的灵柩暂停在?椋县半若寺,礼部上呈六月庚辰日入葬,旭会与淑婉贵妃同葬。”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与长?孙无境私下?谈话,九嶷之?后,她与长?孙曜回京,而长?孙无境将往衡州。


    长?孙无境无波无澜的脸上还是没有涌现出一丝情绪,他没有松开掌心的长?命锁,只是始终冷漠地平静地注视着长?明,像是在?听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长?明看着长?孙无境冰冷的脸,却也?不意外,她心底似乎早已经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长?孙无境对?所有人都没有一点爱,不管是顾婉还是旭,还是那?些皇子公主后妃,似乎每个人都只是他装点皇位权力的可有可无的装饰,这个没有了,再补一个,这个不行,立就换掉,这个无法掌控,除掉。


    他看着所有人争抢,令所有人争夺,只收取自己?要的利益。


    长?孙无境面无波澜的脸上极不明显地涌现一丝难以辩认的情绪,他望着长?明,沉而不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间显得有些凄清:“……是因姜还是顾氏,又或是……你自己?,而恨朕。”


    长?明淡漠看他,虽认为?长?孙无境不该如此问她,却也?回答。


    “我不恨。”


    她的话没有加上他,长?孙无境眉眼微微地颤动。


    “你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我没有立场来斥问你为?何?不善待我。”长?明的声音很平静。别说是她,就算是那?些皇子,是他的亲生?血脉,他也?未曾有在?意。


    “成王败寇,我的命我认了,她的命我没有办法替她认,我也?不知道她如何?。”


    姜昼吾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陌生?,又那?样的熟悉,那?个她从未见过的人,却也?是她听过无数次的人。


    她与她有着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却又有着永远无法跨越的生?死之?距,哪怕她此刻就在?身后这座九嶷,只还需不到三个时辰,她就能见到她,却也?只是已经永远沉睡的她。


    长?孙无境望着她在?寒风山雾间的苍白面容,翕动的唇间终于挤出声音:“你怎……”


    “我只替淑婉贵妃不值。”


    长?孙无境未出口的话哑在?喉间,一点点地似刀子般地吞咽回。


    “你不在?乎她,也?不在?乎那?个孩子,哪怕是一丁点虚情假意,你也?不愿再装,她等你……爱你的二十年一点也?不值得。”


    “爱也?要看朕要不要,朕若不要难道还要怪朕,难道不管哪个女人来爱朕,朕都要回以同样的爱?朕说过,朕从没有对?她许下?任何?承认,不过……”


    “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长?明准确无误地说出长?孙无境口中未说完的那?句话,她不知情绪地扯起唇角。


    她许是觉得讽刺。


    这一切荒谬得令她心生?恶寒。


    长?孙无境望着她眼底的痛苦和难受,又一下?哑了声。


    “不要可以直接拒绝,为?何?还要假装爱——她什么都知道,却到死都没说过与你有关的任何?一个字,你对?她从始至终都是欺骗和利用,你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那?般残忍?为?何?就一定要伤害一个眼里只有你?又什么都没有的人。”


    果?是,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就算把自己?的一切都剖给对?方,对?方也?觉得是廉价得不值一提之?物,也?许对?于长?孙无境来说,所谓的爱就是那?样的廉价,只要他点点头,他就能得到很多,所以他肆意无情地践踏每一个伏在?他脚下?的人。


    长?明转身,高束的墨发在?寒风中微微扬起,她没有再等长?孙无境的回答,一步一步走向长?孙曜,没有回头,也?再没有一句话。


    长?孙曜走向长?明,牵住长?明微凉的手。


    长?孙无境攥着长?命锁,并肩离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眼前?……


    *


    随行金廷卫半数留守九嶷山下?,暨微同留,登高过半至小摇岭,成海融与登高金廷卫全部留守小摇岭等候,以应对?一切突发情况,九嶷山巅地形特殊,此登九嶷,除却陈炎、墨何?、南涂等人,东宫只另抽调八十精锐亲卫与二十名东宫影卫随同长?明长?孙曜等人登顶。


    东宫一行午正过星辰岭,随行五十名精锐亲卫与扁音留于星辰岭等候,午正一刻,长?明、长?孙曜、司空岁、长?孙无境等人至九嶷之?巅冰洞外,亲卫围守冰洞四方,影卫随行入冰洞。


    除却冰洞外附近百丈与洞内具体情况,九嶷上下?皆在?东宫掌握之?中,南涂紧随长?孙无境身后,快速测绘冰洞内部情况,随行影卫探查洞道,每五十丈留一卫原地防守。


    洞府初入崎岖逼狭,复行数十丈骤然开阔,乃有二名玄衣掩面之?卫现身于长?孙无境前?,玄卫垂身行礼,引众人前?行数十丈,又见六条冰道,陈炎墨何?不露声色,眼神短暂交汇几瞬。


    玄卫引众人入左二冰道,不多时,便又见一视野开阔的巨大冰洞,冰洞中央无数冰凌似利剑交错包裹着一副巨大冰棺。


    哨令响过,隐于冰洞之?内二卫现身,东宫影卫迅速卸下?二卫兵器,加之?先头二卫,影卫以银针刺入四卫颈侧,卸除四卫之?力。


    墨何?收剑立于长?孙无境身侧。


    影卫分散四下?检查冰洞情况,南涂笔下?飞快测算,陈炎另领四名影卫走向冰棺,司空岁僵硬滞缓地往前?几步,猛然冲向被冰凌完全包裹的冰棺,陈炎眉眼微敛,快了步子,长?明往前?,又一下?被长?孙曜拉住带缓了动作,长?孙曜微微摇头。


    断裂的冰凌迅速在?司空岁脚下?堆积。


    陈炎确定冰棺四面无暗器陷阱,视线短暂落在?司空岁被冰凌冻得红紫的手几瞬,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拔剑斩断包裹冰棺的冰凌,待冰凌除净,冰棺完全展现在?眼前?,陈炎回身向长?孙曜长?明方垂身行礼。


    长?孙曜这方带长?明走向冰棺。


    长?明脚下?步子飞快,半跪去扶跪在?冰棺旁的司空岁,目光落在?司空岁冻得紫红的手,陈炎适时奉上手衣与长?明,长?明取过手衣与司空岁,低了声:“师父,地上冷,担心身体。”


    司空岁却似没有听到长?明的声音,一动不动地望着冰棺,长?明攥着手衣,低垂的视线并没有投入冰棺之?中,长?孙曜俯身不着痕迹地取下?长?明手中的手衣落在?司空岁身旁,将长?明带起。


    长?孙曜揽在?长?明微颤的肩,稍稍用了些力,长?明望着长?孙曜,视线终于缓慢而又犹豫地、一点一点地移向身侧的冰棺,她看到那?暗红色的衣袍,又猛地停下?往上移的视线。


    长?孙曜用力环抱住长?明剧烈颤抖的肩膀,只将她发抖的手握在?掌中,长?明轻闭的嘴唇微微翕动着,视线再次犹豫地再次落下?,从那?棺中人红色衣襟间露出的脖颈,一点点地往上移,那?张脸一点一点地映入她的眼底……安静地、毫无生?气、陌生?地、却又无比熟悉的……


    长?明呼吸停滞着,下?意识地紧攥住长?孙曜的手,灼烫的心口刺痛地跳动。


    长?孙曜握住长?明的手,视线这才投入冰棺之?中,看得姜昼吾,眉眼微微颤了颤。


    陈炎视线不甚明显地落入冰棺,看清棺中那?一瞬,眼瞳骤然放大些许。


    冰棺中身着红衣的女子,面容、身量、身形都与长?明无二,眼前?的姜昼吾虽阖着双眸,但按南楚那?副旧画来说,姜昼吾的眼瞳应也?与长?明一样,都是极为?少见的浅琥珀色金瞳。


    永安十二年,姜昼吾兵败长?琊,永安十二年的姜昼吾和现在?的长?明是一般年龄——二十一岁,因同生?蛊母蛊的缘故,姜昼吾的容貌便也?停留在?了二十一岁时。


    二十一岁的长?明……看到了“二十一岁”的姜昼吾。


    司空岁扶着冰棺起身,又执双手交叠于额前?,贴着冰面再次跪下?。


    身着素衣的司空岁,三跪九叩,长?抵冰面不起。


    长?明微微启唇,却也?没有说出话音劝说司空岁起身,她执手退行半步,陈炎等人退后低首跪礼。


    长?孙无境漠然看着长?明执手行礼,垂落的掩在?袖袍中的指微微蜷起。


    长?孙曜随同长?明执礼跪拜,同行三跪九叩之?礼。


    礼毕,长?孙曜携长?明起身,与陈炎递了个眼色,陈炎快速上前?,扶请司空岁起身。


    “司空先生?,时辰到了,该下?山了。”


    九嶷之?巅高寒,入夜之?后不便,不可久留,他们需得在?天黑前?下?山。


    司空岁低垂着眼眸,半跪起身。影卫跪首扶动冰棺,冰棺离开地面同瞬,忽有一丝晃动,那?晃动轻得几乎无法让人察觉,然洞内所有人一瞬间敛息绷紧神经,长?孙无境眉眼紧皱,倏然敛眸看向外间冰道。


    长?明疑惑侧身。


    “走——”


    长?孙曜突然抬声,长?明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叫长?孙曜带起冲向冰道。


    一阵剧烈的晃动猛然袭来,冰壁震荡不止,头顶巨石不断砸落下?,陈炎攥着司空岁,墨何?擒着长?孙无境齐齐冲向来时冰道,几是众人跃入冰道同瞬,猛然自外间冲入十数人,一下?将众人杀回冰洞。


    与此同时,长?孙无境猛然攥住墨何?,一剑刺穿墨何?心口。


    “墨何?——”


    陈炎瞪目。


    “嘣——”


    陈炎身形一矮避开砸下?的石块。


    流花疾速俯冲一剑劈向长?孙无境,飞羽俯冲接下?墨何?,迅速取药塞入墨何?口中。


    “嘣——嘣——嘣——”


    冰壁上方一处处炸开,巨大的冰石随着碎石冰渣簌簌砸落。


    司空岁袖中长?剑倏祭,俯身一剑冲向砍向冰棺的玄卫。


    “师父,小心——”


    长?明惊声冲向司空岁,长?剑飞旋击向攻向司空岁的玄卫。


    长?孙无境猛然迫近长?明,一把攥向长?明,与此同时臂间诸葛弩倏现,泛着银黑的弩箭连连射向长?孙曜。


    “叮铮”几声剑矢相击之?声。


    不问自长?明腕间飞旋而过,一剑擦过长?孙无境颈侧,长?孙无境抬臂以诸葛弩挡住不问,收力紧攥住长?明迅身退后,猛地冲过碎石雨,长?明一剑回旋,一膝高抬击向长?孙无境,与此同时,长?孙曜飞身一掌击向长?孙无境,旋身一臂将长?明抢回的同时,袖中长?剑飞旋而出,连退长?孙无境数招。


    碎石不断砸下?,晃动的冰面裂开道道沟壑,整个冰洞都在?坍塌下?沉。


    “殿下?——”


    陈炎高声。


    司空岁斩杀数名玄卫,护下?冰棺,猛然飞身冲向长?孙无境,一剑挑开与之?缠斗的长?孙曜与长?明,数剑狠压向长?孙无境。


    司空岁不似长?孙曜与长?明顾虑冰洞坍塌而有所控制,纵然身受重伤,然还是剑剑杀招,陈炎近乎崩溃,以司空岁的打发,冰洞必定无法承受,长?孙无境更是毫无收敛。


    十数玄卫如同幻影分散而开攻向长?孙曜。


    另有数名玄卫护在?长?孙无境身侧,招招致命攻向司空岁。


    陈炎南涂没工夫想,那?些玄卫到底藏在?何?处出来,此刻也?无法顾及坍塌的冰洞问题,喘息之?间猛地冲向长?孙曜长?明身侧,分散接下?玄卫攻击,玄卫借砸落的冰石,身形变换如同风影般。


    弩箭自剑影中射向司空岁腹部,长?孙无境一剑劈向司空岁,越过司空岁,俯身冲向长?明,玄卫迅速拦截下?司空岁,另分玄卫再次攻向冰棺。


    长?孙曜旋身一剑抵住长?孙无境劈下?一剑,掌中指刀倏然飞旋而出。


    “叮铮——叮铮——叮铮——”


    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指刀倏然刺入四面坍塌的冰壁,蓦然一剑自长?孙无境身后祭出,剑锋回旋逼得长?孙无境身形一退,司空岁寒剑浸血,猛然以一剑清泉扫向长?孙无境,长?孙无境长?剑飞旋,同以明泉剑法化之?,疾速冲向司空岁,身后玄卫幻化如影,冲向司空岁。


    长?明飞身向前?,猛又被玄卫拦下?,长?孙曜一臂护回长?明,掌中指刀与君归飞旋而出,倏然扫落周身玄卫,剑气震得冰洞猛地往下?一沉。


    陈炎踉跄几步抬头,目及司空岁那?处,瞪目:“司空岁——”


    陈炎高喊的嗓音蓦地截断在?喉间。


    长?孙无境倏然一剑贯穿司空岁的身体,司空岁生?受一剑,猛地往前?反手猛将退离的长?孙无境攥向身前?,猛然一剑刺入长?孙无境心口。


    坍塌下?沉的冰洞内死寂了几瞬,冲向二人的长?孙曜与长?明身形倏地一滞,眼眸骤然一扩。


    陈炎张着嘴发不出声音,长?孙无境与司空岁的剑招太快了,他甚至都没有看清长?孙无境是如何?将那?一剑刺入司空岁身体的,而司空岁受长?孙无境那?剑时没有任何?退缩,刺向长?孙无境的那?一剑更没有一瞬的犹豫,也?没有一分的偏移。


    长?孙无境嘴唇颤抖着,不认、不敢置信地紧攥住司空岁,司空岁赤红着眼低眸死死看着他,手下?长?剑完全推入长?孙无境身体,鲜红的血污迅速浸染两人衣袍。


    “岁既……”长?孙无境涣散的眼瞳几是一瞬死灰。


    他没了声,费力地转头追寻着掺杂在?落石声中的那?道声音,视线碰触到那?抹错愕崩溃的浅琥珀色,身体似在?一瞬之?间被抽去力气,他睁着眼望着那?抹冲来的浅琥珀色……


    司空岁沾满血污的雪睫微微一颤,感受着破寒自血肉中滑出的颤动,长?孙无境倏然砸落在?脚下?。


    “师父——”


    司空岁僵硬地转过脸,看向长?明栽下?。


    流花处理掉最后一名玄卫,猛然高喝:“冰道完全坍塌掩埋——”


    长?明冲过砸落的冰石,半跪滑至司空岁身前?一下?托住他,迅速取出怀中药倒入司空岁口中、腹部,下?一瞬便叫长?孙曜带起避开砸落的碎石,长?孙曜迅速攥起长?孙无境,探到长?孙无境毫无气息的鼻下?,身体猛地一滞,碎石纷落,不与长?孙曜片刻犹豫的时间,长?孙曜猛地起身抱过长?明冲出,陈炎顾不得旁,迅速托起司空岁冲出冰石雨。


    “太子殿下?——”陈炎颤抖快声。


    “他绝不会令自己?死在?这个地方!路——”长?孙曜猛然冷喝。


    南涂快声:“冰洞下?沉过丈高!”


    长?孙曜面上凝滞着,蓦地面色陡变,快声道:“无路之?处便是生?路。”


    长?孙曜攥住长?明的手冲向冰洞的深处,陈炎等人顾不得旁,紧随长?孙曜冲向冰洞深处。


    冰洞还在?不停坍塌,巨大的冰壁拦截住众人去路,空着手的影卫迅速分散敲击冰壁,长?明长?孙曜也?未有停歇,一圈敲罢,却是完全没有空壁,长?明呼吸停滞着,长?孙曜猛然回身环看向四面不住坍塌的冰洞,忽远忽近的爆炸声不停在?耳边响起,冰洞几乎完全坍塌下?沉。


    陈炎唇角崩溃地抖动着——长?孙无境疯了!长?孙无境完完全全地疯了!


    长?孙曜忽下?定了某个决心般,倏然一剑劈向冰壁,原本震荡不止的冰洞越发剧烈地摇晃,长?明没有任何?犹豫,不问自腕间飞旋,以一剑清泉劈向冰壁。


    动是死,不动也?还是死,那?便不如动手一搏。


    铁壁般的冰壁裂开一条缝隙,在?地动山摇间,长?明长?孙曜双剑再向冰壁奋力一剑。


    流花迅速抚过每一道裂隙,待至一角,颤抖高喝:“这里!”


    流花话落同瞬,一剑穿入透出风息的裂隙。


    冰壁碎裂坍塌,渐渐露出漆黑的冰道。


    长?孙曜冷喝:“走——”


    陈炎架着司空岁冲向冰道,身体猛然往前?一栽,身上属于司空岁的重量一下?消失,南涂迅速接住陈炎,猛地扬起脸看去。


    长?明反应过来,迅速飞奔向司空岁,长?孙曜冷声向众人下?令。


    “走——”


    长?孙曜话落冲向长?明。


    “师父——”长?明碰到司空岁浸血的冰冷衣袍,用力攥过司空岁。


    “阿明,对?不起……”


    长?明浅琥珀色的眼瞳骤然放大,靠向司空岁的身体猛地被推出。


    长?孙曜飞身接住长?明旋身避开砸落的巨石,周遭冰壁不断陷落,砸落的碎石陷落在?裂开的冰面消失。


    “师父——”


    长?孙曜冲过砸落的冰石雨冲向司空岁,又叫砸下?的巨大冰石阻拦,冰石一点点遮挡住司空岁的身影,司空岁一身血污,隔着砸落的冰石雨望着长?明,血泪自眼眶溢出,他转身走入坍塌的冰洞,再没有回头一瞬。


    长?孙曜窒息几瞬,猛地回身拦住冲向司空岁的长?明。


    “长?明!他决意留在?这,你带不走他!”


    长?明朝着那?几要看不见的背影,溃声:“师父——”


    长?孙曜强将长?明死死抱在?怀中冲向密道,看到还未撤离,尚立在?密道外的陈炎等人,抬声高喝:“走——”


    流花一咬牙,冲入密道,飞羽背着墨何?紧随,南涂陈炎等人随后冲入密道,长?孙曜抱着长?明冲入密道,冰石一块块在?身后砸落。


    密道中没有一丝光亮,流花手中一点夜明珠荧光,凭着风息在?漆黑的密道中狂奔引路。


    长?孙曜脚下?所过冰砖一块块陷落掩埋,长?孙曜避过一块块砸落的冰石,在?漆黑的密道中疾速冲刺。


    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光亮在?瞬息之?间放大,一下?盖去引路的荧光,长?孙曜猛冲出密道,两人碰触到光亮的同瞬,密道在?长?孙曜身后完全坍塌掩埋,漫天的白迅速取代刺目的光盖下?,长?孙曜没有一息的停顿,紧抱着长?明冲向雪崩的另一面。


    一瞬天旋地转,无尽的白铺下?。


    长?明猛然陷入无尽的白与寒冷之?中,身体的僵硬令她感觉不到任何?气息,窒息那?一瞬,身体突然猛地被带出深陷的雪堆。


    苍白颤抖的长?孙曜猛然撞入她眼中。


    长?孙曜颤抖紧拥起长?明,紧贴着心口的那?颗心一点点地跳动,长?明眼泪一颗颗砸落,几乎喘不过气,猛地扑抱住长?孙曜紧拥。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