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珊思罢手, 看着方阔砸在草沟边,微微勾了下唇角。


    披着破袈裟的老和尚到了,拦在了方阔前, 快速打量了遍衣上被溅了血的女子?, 瞥了眼不远处的断臂和…和达泰,回头望躺在草沟边一动不动的方阔,确定气息还在, 复又看向前,沉凝两?息, 问:“你是辛珊思?”


    辛珊思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方阔乃少林僧人,犯了错,自有少林来惩戒…”


    “他是今天才犯错吗?”辛珊思打断了老和尚的话:“在叙云城,我与我夫君同差一说?的还不够清楚吗?现在跟我讲少林僧人?由少林惩戒?那?坦州黎家遭灭门?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你少林在哪?阎丰里被杀时, 你少林又在哪?孤山设计临齐苏家,若非我一家横插一脚进去, 现在哪还有临齐苏家?还有刚才…”手指方阔,“他是偷袭我。”


    句句如刀一样刺在老和尚的心头,他乃少林戒律院前任掌院。二十年前,方阔拿话本进大雄宝殿做早课被察觉,就是他惩戒的方阔。他也是万万没想?到方阔偷写的那?些话本,竟成了孽根。


    “阿弥陀佛, 老僧惭愧。”


    “是该惭愧。”辛珊思道:“你少林连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利索, 还配得江湖武林的尊崇吗?”


    老和尚一双白眉锁得更紧:“少林僧人?众多, 难免会?有…”


    “方阔和孤山哪个是普通僧人??”辛珊思不想?听这些托词:“一个差点成了少林方丈一个是首座的大弟子?。他二人?可算是就活在你们眼里, 你等当真看不到他们身上的不对?”


    老和尚不知该怎么回,只能道:“差一带着?孤山的尸身回到少林不过一个时辰, 戒律院就已派人?下山捉拿方阔。少林不会?包庇任何过错。”


    “捉拿?”辛珊思撇嘴:“方阔到崇州几天了,我不动?他你们不捉拿,我一动?他,你们就冒出来叫住手了。行…”摆摆手,“人?,你带走吧,我不杀他。就他造的那?些孽,我一掌拍碎他的天灵盖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多谢施主。”方阔的事暂且搁一搁,老和尚上前两?步,双手合十:“阎夫人?,关于售卖方阔话本的事,老僧觍脸请您三思。”


    又叫她阎夫人?了。辛珊思笑笑:“不用三思,这件事不会?有变。大师以为少林在黎家灭门?之事上没有责任吗?”


    “有。”老和尚回得干脆。


    承认就好,辛珊思不欲再?多说?。老和尚也看出来了:“既然阎夫人?意已决,那?老僧就不再?相劝了。”


    辛珊思转身走向达泰,确定人?死透,便往莲步往官道去。老和尚目送,待人?走远才去看方阔。方阔残喘着?,转动?呆滞的眼珠子?望向来人?,颤着?唇许久才吐出音:“师…师伯,弟子?有罪,罪大恶极。”


    “你既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为何到现在才认,是因没余地了吗?”老和尚不想?听他辩解,右手一翻,一根枯藤似的鞭子?飞出。他一脚将方阔踢起,鞭子?一圈捆住人?,背到背上,转头望了一眼被弃在荒野的尸身,抬步往官道。


    横行中原十三载,达泰有料到他会?落得这般吗?


    辛珊思才到李荀村岔口,就见叫她师叔的那?个僧人?黑着?脸领着?一众人?来了。那?众人?里,还有不少少林和尚。


    虹山气得头顶都冒白雾,看到小师叔,他都有点怯。


    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娃,辛珊思没空跟他们磨蹭,疾走过去:“谈思瑜呢?”


    西佛隆寺的僧人?和少林罗汉全低下了头。见此,辛珊思明白了:“跑了?”


    虹山点首:“弟子?无能,还请师叔责罚。”


    不用再?多问?了,辛珊思知采元定是没夺回来:“你们十六个人?追一个受伤的女子?,还让她跑了?”


    少林罗汉没脸吭声,他们也没想?到这行不是密宗僧人?,而是来自西望山。


    虹山转眼冷瞥那?群罗汉,费了好大劲才压下满腹的怒火:“弟子?决定即刻领师弟们往蒙都方向追踪谈思瑜,尽一切可能夺回采元。”《混元十三章经》中采元是最正宗也是最邪门?的一章经。此章经,绝不可以落在心术不正之人?手中。


    辛珊思心口发堵,舔了舔有点干的唇,眼看向少林罗汉:“是你们阻了他们捉拿谈思瑜?”


    有武僧早憋不住了,发声道:“回师叔的话,若非少林和尚横棍拦路,别说?一个谈思瑜了,就是十个二十个弟子?们也能抓回来。”


    还真是少林和尚干的好事…辛珊思都被气笑了,抬手抹了下鼻回头望向往这来的老和尚。


    “是小僧一行的错。”领头的罗汉竖手:“小僧一行闻女子?喊救命,又见一群褐衣僧人?,便以为是密宗又在行恶,所以就…”


    “师叔,”虹山望了眼荀家屯方向,小心问?道:“达泰…”


    “死了。”辛珊思没好气:“最近中原武林不太平得很?,你们也别去追谈思瑜了,回西望山吧,将我师父的死上禀西佛隆寺。”


    “可…”虹山想?说?什么,余光瞄了眼少林和尚,又停住了。辛珊思仰首望了眼天,起步往回,黎久久那?一肚子?奶撑不了多大会?。在与老和尚错身过时,她蓦然顿住脚问?:“泰顺十年,五里有下过释峰山吗?”


    “没有。”老和尚语气笃定:“老僧师叔从泰顺十年初春入悟心道,三年未出明心陋室。”


    辛珊思点首,她继续往回。这么说?,送到她师父跟前的那?封信,很?可能不是来自五里。五里是建绝煞楼的东家之一,戚赟对他深知。信件之事,八成是谈香乐自导自演。


    虹山犹豫再?三,还是跟上了小师叔。他一动?,其他武僧也随之。


    辛珊思甩着?膀子?越走越快。跟着?的虹山,没多大会?便闻到了血腥气,头一转就看到了一条断臂。达泰的尸身距离断臂有三四?丈远。他停下,小师叔能不管达泰,但他们不能。达泰犯下那?么大的罪,就是死,寺里也要见到尸。


    辛珊思疾走,压根不理身后。到大石集,她就望见冰寜怀里抱着?个被子?在路边晃,赶紧跑起来。


    可算回来了,薛冰寕担心的要死。裹在被子?里的黎久久,看见娘小嘴一瘪就要哭。辛珊思跑近,连说?:“对不住对不住…”


    “回来了。”风笑走出,见她一身血点手腕上还多了一串小金刚珠,便晓达泰应该是没了:“快去换身衣服。”


    陆爻站院里,看人?进门?,道:“久久醒来没瞅着?你就开始找,没闹嘴。”


    “是吗?”辛珊思冲她闺女竖竖大拇指:“好样的。”


    黎久久似知道自己被夸了,小嘴一咧笑开了。


    洗了手脸,回屋换衣。辛珊思脱了腕上的小金刚珠串,放在床头柜上。


    薛冰寕抱着?黎久久就站在里屋门?口。黎久久想?娘了,急切地想?让娘抱抱,两?眼盯着?门?口。辛珊思换好衣服出来,手一拍。小家伙笑起,立马倒过去。


    “哎呦喂…”辛珊思抱着?她就是一通亲:“饿没饿,娘喂喂你好不好?”


    人?间少了个大祸害,薛冰寕也高?兴:“我去看看晚饭做点什么吃。”


    “行,明天我杀鹅。”


    等辛珊思喂好奶出来,就听屯里的孩子?喊有大和尚进屯子?了,晓得是西佛隆寺那?十来人?,她退回正房往西屋去。


    虹山问?了两?个过路的百姓,才找到小师叔家。院门?敞着?,他们也不敢擅闯,轻轻叩了叩门?。


    薛冰寕拎着?一条杀好的鱼走出厨房,刚要说?什么就闻掀帘声,回头见珊思姐抱着?久久右手拿着?只钵出来了。同时,风笑、陆耀祖也出了东厢。


    辛珊思走向院门?,示意叩门?的那?位进来说?话。


    叩门?的正是虹山,他跨入院门?:“弟子?虹山,打搅师叔了。”


    “看看吧。”辛珊思将师父的青莲钵递出。


    见是玄灵老祖的青莲钵,虹山鼻子?一酸,喉间哽塞。早晓老祖被害,可真真见着?遗物,他还是难抑悲恸,屈膝跪下,将转经筒轻放在地,双手举过顶。


    辛珊思把青莲钵放到他手上:“钵体上有我师父的留书,还有一章心法。师父遗命,令我必须夺回采元,将《混元十三章经》送归西佛隆寺。”


    眼眶泛红,虹山羞愧,自己竟让谈思瑜带着?采元从眼面?前逃走。他真的枉修这么多年经法了。


    “心法已经被我抹去。”辛珊思严肃:“青莲钵你们可以带走,但《混元十三章经》我会?亲送回西望山。”


    他们连个谈思瑜都抓不到,也不怪小师叔不信任。虹山捧着?沉重的青莲钵,他哑声:“弟子?让师叔失望了。”


    “说?不上失望。”辛珊思拉着?女儿的小肉手:“谈思瑜…”毕竟是《雪瑜迎阳传》这本书的女主,“你们抓不到也正常。”


    正常?虹山不认同,他们没那?么废物。


    “你起来吧。”辛珊思也没别的要说?了,转身回屋去。虹山两?手下沉,跪着?读钵上留书,读到谈香乐偷袭时,更是想?给自己两?巴掌,他怎么就让谈思瑜给跑了?


    正房堂屋,辛珊思逗着?躺在炕上的小家伙,闻轻轻滚轴叮铃声,眉头不由一紧。她起身去门?口,掀帘见虹山还跪在院门?那?,左手捧钵,右手转着?转经筒,正念着?经。


    画面?勾动?着?记忆,她的脑中浮现一幕,娘亲转动?着?转经筒,殷殷叮咛着?被关在铁笼里的半大姑娘,以后在外听到这个声,一定一定要避开。


    这让辛珊思想?起了头回遇着?谈思瑜的经过,那?日她就是听到这个声,才下了官道。


    娘,以后不用避了。师父,达泰被我杀了。


    虹山念完一遍《往生经》,起身鞠躬:“弟子?告辞,师叔多保重。”


    达泰被杀、方阔被废的事,这时已经传进了崇州城。城里全惊了,不敢置信。


    “真的是阎晴?”


    “那?还能有假?几个自盛冉山那?方过来的贩子?都看到了。方阔被少林罗汉背着?,衣上都是血。密宗收殓达泰尸身,也没避着?人?。”


    “听说?达泰没落个全尸?”


    “一整条胳膊都被扯下来了,地里到处是血。”


    “这么说?那?阎晴就是辛珊思?”


    “肯定是了,不然密宗和少林会?由着?她杀人??”


    “不由着?能咋的?他们是占理了,还是打得过阎晴?”


    “啧啧啧,老子?羡慕死黎上了。”


    “先把你那?一脸大胡子?剐剐吧。”


    西北地,汝岩道官路上,一支商队上百辆驴马车,满载着?货物,缓缓往汝高?城方向。几长相凶横的大汉骑马走在最前,傍晚路上行客少,不用多注意。一个大汉打起哈欠,甩甩脑袋,让自己清醒。这一趟,他们走了快五个月,都已精疲力尽,好在明日就到地儿了。


    “哎哎…看着?点路。”鼻上戴两?金环的壮汉,两?眼勒得大大,用马鞭指着?前方来的牛车,喝道:“往边上走。”


    牛车离商队还四?五丈远,赶车的程余粱戴着?斗笠,身上的大棉袄敞着?怀,直直地走在官道中央,没一点要让道的意思。


    “叫你让道…”几个凶横的开路大汉像家养的恶犬一样开始吠。吠声,让跟在后的商队护卫都提高?了警惕。坐在头辆车里的商队大管事,卢长山,身着?轻裘玉冠束发,髯须整洁,通身不见丝毫长途奔波的劳累。有美?婢伺候在左右,此刻他正闭着?眼养神。


    “叫你让道。”几个大汉已经打马上前。


    程余粱拉缰绳,停牛车。


    “快点让道。”到近前,大嘴莽汉催促。


    “我还就不让了。”程余粱抬起头,一指顶高?斗笠,望向那?大嘴。


    大嘴错愕,这老头瞅着?有点眼熟。


    “好久不见啊,钱大耀。”程余粱冷眼。


    大嘴钱大耀眼慢慢睁大,握着?马鞭的手不自禁地收紧:“粱…粱爷。”


    认出就好,程余粱轻笑:“去把卢长山给我叫来。”


    “我…”钱大耀回头望了眼,脸上没了之前的凶横了:“俺,粱爷您…您别为难俺,俺也就是个讨饭吃的。”


    “你还算讨饭吃的?”程余粱牛鞭子?往边上指去:“你不敢去叫,我自己去见他。”


    “粱爷,”骑马在钱大耀旁的那?位歪着?头,流里流气地道:“咱就是斗升小民,吃了这顿想?下顿。黎家对您不薄,您记恩,咱们敬重。但我们跟您不一样,黎家没给我娶媳妇没给我置宅养儿子?,我和黎家可没那?么深的情分。黎家没了,我淌两?滴眼泪已经是够份儿了。”


    “你叫汪达海?”程余粱问?。


    汪达海抱拳:“粱爷好记性。”


    “叙云城风兰街七十八号铺子?是你卖的。”程余粱见他变脸,扬唇冷笑:“既然没情分,那?就别干过格的事。”


    沉凝几息,汪达海歪嘴呵呵两?声,肥大的舌头剔了下牙:“你要见我们大管事是吗?我去给你叫。”拉缰绳,调转马头,“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也劝粱爷一句别再?惦着?过去那?些光辉。现在,没黎家了。”


    “你们是捂着?两?耳在江湖上跑的吗?”程余粱敛目:“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们?”


    一声鹰鸣来,商队的护卫首领先是愣了下,后大喊:“戒备…”


    汪达海马头一转,抽刀俯身砍向程余粱。程余粱坐着?纹丝不动?,一支利箭自他身后来,擦过他的竖领,刺向汪达海的右眼。


    伴着?一声惨叫,汪达海翻下了马。钱大耀惊恐地望着?百步外拉弓的男子?,双腿夹马腹,往后退。图六一步一步往商队走,鹰自商队后方飞来,俯冲落到他的肩头。


    埋伏在官道附近的弓箭手全部上箭拉弓,瞄准那?些骑在马上的人?,等着?令。


    “卢长山,”程余粱大声喊道:“叛了黎家,老夫还以为你能多出息,没想?你他娘还是那?个怂样儿。汝高?蔡家的狗骨头好啃吗?”


    坐在车里的卢长山,两?手紧抓着?膝,他听到齐整的马蹄声来了。


    次日汝高?城城门?才开,蔡家的商队就进城了。蔡家大宅得信,四?个当家人?也不外出了,就坐在前院会?客厅等着?。


    辰时,一只只实?沉沉的箱子?被抬进蔡家大宅,送到会?客厅。蔡家的大当家蔡鹏满脸喜:“长山呢,怎么还不见人??”说?着?话就去开放在前排正中的那?只大箱。


    站在边上的三位当家,目光聚集。箱盖被掀起,露出了箱中的…对上卢长安那?双空了的眼眶,连见多世面?的蔡鹏都不禁倒吸一口气。人?还没死,浑身打着?战栗,嘴里舌头还在,但却?吐不出一个字。


    “怎么回事?”问?完,二当家蔡垣就不禁退了一步,警惕地望向那?些抬箱进来的人?。卢长安这个商队大管事都出事了,那?商队还能好?


    “是这么回事…”黎上打帘入内,看向蔡家四?兄弟:“有笔账,我要跟你们算一下。”


    “黎上?”蔡鹏没想?到他找来的这么快,看着?那?张脸,看着?那?身姿和散出的气韵,收回自己戴着?大扳指的手背到后。“我以为你现在崇州准备着?卖话本。”


    “我娘子?在家。”黎上驻足于装着?卢长安的那?口箱子?旁,下望了一眼惊惧得将自己团缩得更紧的卢长安,看向蔡鹏:“没吓着?你吧?”


    蔡鹏干笑摇摇头。


    “那?就开始算账吧。”他这话才说?完,惊叫就从后院传来。蔡鹏、蔡垣四?人?色变:“黎上…”


    “别怕。”黎上轻声安慰:“黎家都经历过。”


    蔡鹏急道:“你要什么尽管说?,别伤人?命。”


    “临到自家头上,就跟我谈人?命了。”黎上觉好笑:“黎家跟你们谈过吗?”


    “我父已经没了。”蔡家老三蔡凌走出:“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也有女儿。”


    黎上转过身,将箱子?一口一口地打开:“你父没了,是方阔杀的,不是我黎家的人?杀的。你们要寻仇,可找少林,跟我无关。我今天来只为算账。黎家两?百零九条命的血仇,不会?因为蔡济民没了就算了。这二十年,你们也没有因为蔡济民没了,就不沾黎家的产业。黎家的产业,你们蔡家抢占了多少,不用我来点明吧?”


    箱子?里,装的全是当年出卖黎家商队的人?。后院的惊叫还在继续,蔡鹏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张嘴:“黎大夫…”


    黎上抬手打住他:“不要哀求不要分辨,你们背后的主子?是谁,我很?清楚。等收拾了你们这十一家,我会?找上绝煞楼,说?一说?泰顺四?年米粥挂的那?十一块挂牌,顺便向戚家索要他们借的那?六十万金。”


    咕咚一声,蔡鹏吞咽,他竟什么都知道了。


    “过不了多久,戚宁恕的妻儿就会?被送进玉灵公主府。”黎上淡而一笑:“你们安心,我不会?厚此薄彼放过任何一个谋夺黎家灭黎氏一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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