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生产队一样,十里铺大队也在抢收麦子。


    队长刚才传达了天气预报上的消息,说是后天就有雨,这一地的麦子可是关系着全村人的肚子,因此即便已是晌午了,所有人还都顶着大日头,不停挥舞着镰刀。


    身高体长的时国安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他一人把了三垅地,还不时帮旁边的时爷爷时奶奶和妻子苗秀秀割几把,这样一拖三的情况下,不但没有落后,竟还一骑绝尘。


    边吆喝着督促大家干活,边不时挥动镰刀割两下的队长梁大成正好走过来,瞧见弓着背肌肉隆起的时国安也是赞不绝口:


    “要是大家都跟国安兄弟似的,咱们这块地早收完了。”


    时国安停下镰刀,刚想说什么,就听见侄女时婷的哭喊声远远的传来:


    “大伯,大伯,鬼,鬼啊……”


    “婷丫头这是咋了?不会是撞了邪吧?”跟在时国安身后不远处的老爷子时宗义吓了一跳——


    这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鬼?


    时国安已经放下镰刀朝着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时婷快步迎了过去,不远处时家老二时国平也放下镰刀跟着往那边跑:


    “咋了这是?婷婷你跑慢点……”


    时婷已经气喘吁吁的跑到了近前。


    大热的天,时婷的脸却白的跟一张纸似的,一头扎到时国安怀里就开始哭:


    “大伯,大伯,鬼,鬼……”


    “婷婷别怕,喝口水……”时国安边拧开手里提着的军用水壶递给时婷边柔声安抚。


    “鬼,真有鬼……”时婷缩在时国安怀里瑟瑟发抖,“鬼正去缠弟弟呢……”


    “小珩?”时国安愣了一下,“别急,慢慢说,你说弟弟怎么了……”


    “是妹妹的鬼啊,”靠在时国安汗津津的怀抱里,时婷骤然见到妹妹鬼魂的恐惧终于消退了些,“妹妹的鬼,是妹妹的鬼回来了……”


    “又瞎说,”时国平也赶了过来,他是个老实汉子,笨嘴拙舌的也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翻来覆去就是两句“瞎说,别胡说,妹妹是妹妹,怎么会是鬼”……


    “是真的,”时婷抽泣了一声,“是樱樱妹妹,樱樱妹妹变成鬼回来了。”


    一句话把一垄麦子割到头跟着过来的时国平媳妇吓得一激灵,拉过时婷抬手就要打:


    “呸呸呸,真是晦气,说啥不好你说这个……你个死妮子,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揍你!”


    “什么晦气啊,你咋说话的……”时国平瞪了女人一眼,忙把女儿护在身后。


    同样神情剧震的时国安也回过神来,不安的看一眼落在最后面应该没听见这边说话的妻子,俯身抱起时婷:


    “婷婷乖,大伯跟你去看看。”


    又低声嘱咐母亲;


    “妈,你待会儿看着点儿秀秀,别让她,察觉什么……”


    老太太点了点头,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点儿哭腔:


    “你去,你去,我看着你媳妇……”


    时国安点头,抄起时婷大步往回走。一行人走了没多远,又碰见手拉着手一路哭哭啼啼的时婕姐妹三个。


    再往前走,就瞧见了已经挪到树荫下的时珩——


    太阳下太晒了,时樱试着表达了这个意思,并努力反手牵住时珩的手往树荫里拉。


    还想着会不成呢,不想时珩除了不肯说话也不肯撒开手让她离开身边,其他的根本是全都听时樱的。


    骤然瞧见儿子怀里紧紧抱着的小姑娘,时国安脚步也明显滞了一下。


    时樱也听到了脚步声,跟着回头,视线正好和时国安相撞。


    时国安是至少一米八的大高个,时樱看他时,不得不努力仰起头。


    等看清楚时国安的脸,时樱眼眶一下红了——


    身为华国最有名的慈善家,时国安的影像网上传的不是一般的多。那么多人关注他,除了时国安本身够正能量以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他长得够帅。尤其是不知道谁放出来的一张年轻时候参军的证件照,当真称得上是剑眉星目,就是那些小鲜肉,也得被甩几条街。


    如今对上那张相差无几的脸,时樱立马意识到,她猜对了,时国安真是她这辈子的爹。甚至那双眼睛,和苍老的董事长温暖的眼神也重合了起来。


    到了这会儿,时樱也意识到之前为什么会觉得时珩的侧脸熟悉了,可不就是和垂垂老矣时同样瘦成了一把骨头的董事长侧面骨相像的很?


    那边时国安的视线也逐渐凝滞——


    刚出生的时珩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婴儿,就是见惯了新生儿的接生婆也赞叹不已。


    瞧见刚出生的小婴儿的那一刻,时国安几乎要喜极而泣。可这样的开心并没有持续太久——


    同龄的孩子被逗时,已经会开心的嘎嘎笑出声了,儿子对外界却是没有一点儿反应。等到一岁多时,别家的孩子会喊爸喊妈了,时珩依旧不开金口。


    那会儿还能安慰自己是贵人语迟,等到三岁时,时珩依旧对外界没什么反应时……


    几乎所有人都断定,时珩空长了个漂亮脸蛋,却是个对外界无知无觉的傻子。两口子把儿子爱得如珠如宝似的,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可抱着孩子不知道跑了多少家医院,找了多少老中医,都几乎没一点儿效果。


    事情发生转机,是在时珩五岁,女儿降生时。时国安抱着同样漂亮的小女儿从屋里出来时,一抬头,就瞧见了守在门旁的时珩。


    那会儿时国安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却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小心的把女儿抱到儿子面前,本是“哇哇”大哭的女儿正不断挥动着小胳膊,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天意,竟然一下子攥住了儿子的手。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从来不许任何人靠近身旁的儿子没有推开那小小的胳膊不说,还被小女儿的力量拉得往前倾了下——


    刚出生的婴儿力量能有多大?


    换句话说,根本是儿子对外界,更具体点说是对小女儿有了反应才对。


    之前他们曾经被人指点,偷偷带着儿子去过被下放的一个留洋回来的医生那里,那个医生和时珩待了个吧小时后跟他们说,时珩这样,不是傻子,外国也有这样的,早点干预,有耐心,孩子还是有可能恢复正常的,还嘱咐他们平常多注意观察孩子能和外界平衡沟通的点……


    瞧见儿子的心神被女儿牵住那一刻,时国安明白,女儿,就是医生说的那个什么平衡点了。


    那之后他们夫妻的生活终于开始有了亮色。


    时珩虽然依旧不肯和其他人说话,却从来都对妹妹很有耐心,不管妹妹是尿在他身上也好,抓着他的手啃也罢,时珩都是乖乖的一动不动,任凭妹妹任意施为。


    女儿也黏儿子的很,不会说话时,但凡哥哥在旁边,就“啊啊”伸着手,非要时珩抱,到了学说话那会儿,叫的第一声不是“爸爸”或者“妈妈”,而是“哥哥”。


    天知道听到女儿开口说话时,他们两口子有多激动——


    这之前,他们真的怕,怕女儿会不会和儿子一样……


    等女儿大了一点儿会走路了,就成了哥哥彻头彻尾的小尾巴,不管做什么事,都会不停转头要哥哥。


    时珩对她也纵容的很,甚至小丫头抠出她嘴里嚼的糊成一团的馒头往时珩嘴里塞,时珩都不会拒绝。


    虽然儿子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可每次和妻子上工回来,瞧见偎依在一起的家里的一双儿女,时国安都会觉得,老天开了眼的,这不是,就赐给了他贤惠的妻子和一双可爱的儿女吗。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天爷竟然那么快就把他的幸福给收走了——


    五岁的女儿不见了。


    一家人疯了似的找了好久,最终却在河边的芦苇荡里发现了女儿被芦苇勾住的一只小鞋子和妻子给女儿做的那件红色小褂子……


    从那之后,时珩只要醒着,别管是下雨下雪还是天上下刀子,就再也不肯离开这棵老柳树——


    听大侄女时婷说,他们那会儿在这里玩,每人手里都有段芦苇,就时珩没有,女儿就跟哥哥说,让他在大柳树下等着,她也去给哥哥折段芦苇……


    却是谁也没有想到,时樱那一去,就再没有回来,至于说时珩,也再不肯离开这棵大柳树,只要一睁眼,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炎炎夏日,就会勾着头,沉默的坐在这里……


    而现在,时珩竟然离开了他只要醒着时,就一直不肯离开,已经踩出了两个坑的位置不说,甚至还和曾经一样,紧紧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


    时国安正有些精神恍惚,不意被时珩抱着的小姑娘忽然抬头。


    时国安顿时一僵,眼睛也开始酸酸涩涩的发胀——


    小丫头的眼睛好熟悉啊,和女儿,真的,好像。


    这样的想法一旦升腾出来,就是心脏那里,也开始丝丝缕缕的痛楚:


    “丫头,你……”


    时樱缓缓伸出手,细伶伶的手腕上,正露出那朵殷红的樱花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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