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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薄诗还好吗?”◎


    薄诗在家呆了大半个月, 终于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被薄砚硬是拖出了门。


    “你以为这样闭门不出,程宿屿就会来找你吗?”薄砚冷笑道,“你们都分手了, 能不能有出息一点?”


    薄诗看向窗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薄砚乐了, “那我来跟你掰扯掰扯。”


    “前段时间厨房里那么多蛋糕胚, 是你给程宿屿做蛋糕剩下的吧?”


    “兴致勃勃跑去B市找他, 结果当天就一声不吭回了家, 还被人甩了的, 是你不是别人吧?”


    “……”


    “程宿屿早上八点上班,你以前不睡到上午十点不会起, 现在早间新闻播出的时候,你都已经坐在餐桌上了, 没猜错的话,你连生物钟都因为他改了吧?”


    “……闭嘴。”


    “那块早就过时的表, 一文不值的平安符, 还有难看得要死的书签, 只有你当宝贝一样收着。”


    “……”


    薄砚慢条斯理说:“还有,你什么时候喜欢上粤菜了?你不是最讨厌虾饺米肠吗?不是说闻到乳鸽汤就难受吗?程宿屿不讨厌的东西你都尝试了, 那他呢?”


    她之前从来不知道,薄砚说话能有这么刺耳。


    男生掀了掀眼皮,漆黑的眸看向她:“他有为你改变过什么吗?”


    “哪怕一件?”


    薄诗胸膛起伏, 有什么东西仿佛堵在那里,她憋着一口气:“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就是想告诉你, 别念念不忘了。”


    薄砚嗤了一声, 不屑道:“我看那小子也没多喜欢你。”


    唰——!


    李崇突然猛地踩下油门, 惊疑不定地回头, “小姐,你……”


    “我要下车。”薄诗保持着推门的动作,冷冷道。


    “可这是在马路上……”


    “那就靠边。”


    薄砚冷眼瞧她,双臂抱胸:“听她的。”


    “……”这对兄妹吵架,最后遭殃的却是他。


    李崇无奈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把车靠边。


    薄诗下车的时候,关车门的动作幅度极大,“啪”的一声震得车都抖了下。


    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薄砚忍不住气笑了,“妈的,什么时候能听劝。”


    李崇憋了憋,还是忍不住道:“少爷,您这恐怕不是劝。”


    “那是什么?”


    “是撒盐。”


    “?”


    “往小姐伤口上撒。”


    “……”


    男生吊儿郎当靠着椅背,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过了会儿,才慢吞吞哦了一声,把翘着的腿放了下来。


    “我下次注意。”


    薄诗其实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生气。


    只是在听到程宿屿的名字后,心好像被刺了一下。


    她莫名有些烦躁,又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薄诗一直是个没什么目标的人,只知道听父母的话,听哥哥的话,从小到大的路都被铺好,只要顺着轨迹往前走,她的前途永远花团锦簇。


    程宿屿是她既定人生中唯一的一个例外。


    薄诗以为自己终于抓住了点什么。


    可是她这个人,好像格外擅长把事情搞砸。


    拥有的时候瞻前顾后,畏畏缩缩,连问一句“你喜欢我吗”的勇气都没有,现在狠狠心结束了,却又忍不住回头看。


    可是又有什么用。


    程宿屿不喜欢她的,一点也不。


    不然的话,怎么会总让她掉眼泪呢。


    薄诗吸了吸鼻子,低头想了想,给晏常冬打了电话,问他自己现在能不能去拿药。


    “薄诗你没事儿吧?”


    对面的反应不可思议:“这才过了多久啊,我给你的药你全吃完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薄诗试图解释,“是我最近搬回家住了,药放在原来的住处。”


    只是她的话在别人听来,无疑有些苍白。


    “我说大小姐,你骗谁呢?”晏常冬翻了个白眼,“拿个药而已,你抽不开身就找别人去,对你来说不难吧?”


    薄诗嘴唇嗫嚅了下,过了很久,才难以启齿道:“……是前男友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


    过了会儿,晏常冬勉强道:“……那你来吧,不过提前说好,今天我这儿有客人,你拿了药就走。”


    “知道了。”薄诗也没打算多留。


    世事总是这么难以预料。


    在到晏常冬那儿之前,任薄诗怎么想也没想到,他口中说的客人,居然会是凌禹。


    一个她毕业后便许久未见,但又不算陌生的旧友。


    “好久不见。”


    即便是被薄诗拒绝过,再见面时凌禹依旧像从前那样,对她的态度也照旧,含笑打了个招呼,让人丝毫没有尴尬。


    “好久不见……你是晏常冬的朋友?”


    “他女朋友是我店里的常客。”凌禹说,“经常光顾,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薄诗有些惊讶,看了晏常冬一眼,“看不出来,你这样的性格还会有女朋友?”


    “……”


    他是什么人嫌狗憎的性格吗?


    晏常冬额角青筋跳了跳,反唇相讥道:“这有什么,你能有男朋友才更让我奇怪好吗。”


    薄诗被戳到痛点,默了默,不说话了。


    凌禹咳了一声,朝薄诗道:“对了,这么久不见都忘了问,你和程宿屿怎么样了?”


    “程宿屿?”晏常冬插嘴。


    “薄诗的男朋友。”


    “哦。”晏常冬撇撇嘴,替她回答,“分了。”


    凌禹一愣,“什么?”


    “我说,分……”


    “分手了,最近的事。”薄诗打断他,把桌上的梅子糖拆开一粒,丢进嘴里,等泛着酸涩的味道在口腔蔓开,才浅浅弯了下眸,朝凌禹道,“我们不太合适。”


    “哦……这样。”


    凌禹安静下来,看了桌面一会儿,突然开口提议:“既然今天这么巧遇见了,不然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


    薄诗怔了怔。


    他补充,“三个人,一起。”


    晏常冬那双狐狸眼眯了眯,目光在这两人之间转了转,玩味勾了下唇,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举手,懒懒附和:“我同意。”


    薄诗犹豫了下:“那……也行。”


    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


    这两人都这么说了,薄诗少数服从多数-


    热闹的火锅店,蒸气腾腾往上冒。


    才夹了块肥牛放进碗里,沾了麻酱准备大快朵颐,还没等他品出美食的滋味来,姜秘书不经意间一瞥眼,当看到不远处的店门口,明显是结伴而来的三人,他不由得咳嗽起来,差点没把肉呛出来,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操。


    这不是老板的前女友吗??


    旁边的朋友抽了抽嘴角,嫌弃又不好意思说,只能委婉道:“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姜秘书压根不理他,只震惊地看着薄诗身边,心中无声呐喊。


    不是,薄小姐旁边那俩帅哥……谁啊??


    想起前段时间老板问起自己的事,姜秘书身子抖了抖,那种后背发凉的感觉又开始隐隐往上冒。


    起因是程宿屿之前出差的时候有份文件待签。


    姜秘书给他拿过去的时候,忽地想起一件被他遗忘的事来,于是随口提了句——


    “薄小姐之前去B市给您庆生了,不知道您周末过得怎么样?”


    结果他话刚一落地,二少突然抬起头,死死盯着他看,脸色一瞬间变得很可怕,惨白惨白的,像是大病了一场。


    程宿屿一字一顿:“你说,薄诗来找过我?”


    “……是啊。”


    姜秘书心中咯噔一下,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但又不明真相,只能惴惴斟酌着答:“因为说要给您一个惊喜,所以让我保密来着……”


    他瞅着程宿屿的脸色试探问:“二少,是有什么问题吗?”


    “你让她去哪儿找我?”程宿屿不答反问。


    姜秘书说了之前开会的地址,顿了顿又补充:“不过当时薄小姐到的时候,二少您已经走了,薄小姐就说去找你,应该是去喷泉公园了吧……?”


    他不确定道:“薄小姐后来也没联系过我,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


    姜秘书每多说一句,程宿屿的脸色就愈白一分。


    到后来,他连手里捏着的钢笔都握不住了,径直跌落在桌面。


    姜秘书心跳一停,眼睁睁看着那价值不菲的笔头摔歪一个斜角,还有星点墨迹洒在了二少的衣服上。


    他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干嘛没事非得提一嘴。


    姜秘书颤颤巍巍地上前打算收拾,但程宿屿阻止了他。


    “不用了。”


    他低头看着桌面上的残局,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音,“……我自己来。”


    姜秘书流着冷汗应声,战战兢兢地转身准备出门,刚握上门把,程宿屿就叫住了他。


    “姜秘书。”


    “是!”他连忙回头,站得笔直。


    虽然叫了他名字,但二少却没有看他。


    因为是在室内,程宿屿只穿了一件单衣,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衬得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愈发单薄,他垂着眼,睫毛微微颤抖着,从姜秘书的角度看过去,他眼神像失焦了一般,声音很轻。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姜秘书屏住呼吸,压根不敢说话。


    但二少好像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过了会儿,他微哑的声音在室内响起,“算了,你出去吧。”


    “……是。”


    姜秘书忐忑不安地出了门。


    关上门的时候,他隐约好像看见,屋子里的人影晃了一下,姜秘书愣了愣,然后赶紧低头,没敢再看。


    之后他不止一次怀疑,该不会是自己知情不报,导致出了什么事吧?


    联想到二少不正常的反应,姜秘书怀疑是和薄小姐有关。


    但那天直到最后,程宿屿都没找过他,第二天也一切如常,他渐渐地就放下了心。


    等知道二少和那位薄小姐分手,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薄家那位大少爷打来电话,劈头盖脸骂了程宿屿一通的时候,姜秘书就坐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对面骂,二少就一声不吭地听着,也不反驳。


    到最后,薄砚大概也懒得再说下去,只冷声道:“你要是还把我当朋友,以后就别靠近薄诗,不然我们兄弟做不成。”


    程宿屿脑袋一直低着,脸上的表情被阴影遮住了,看不真切。


    如果不是他的指尖刚才颤了下,姜秘书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


    但在对面语气不大好地说要挂电话时,他却突兀地开口。


    平静打断薄砚的话,程宿屿声音很淡,抬起头看向车窗外时,眼里像是沾了雪气,似远山。


    他问:“薄诗还好吗?”


    一时间,姜秘书忍不住失语-


    “薄诗找你拿了什么药?”


    吃完火锅把薄诗送回家后,现在车里只有凌禹和晏常冬两人。


    凌禹皱着眉问他:“没记错的话,你是神经内科的医生吧?”


    “是又怎样?”晏常冬坐在驾驶座上,边开车边打了个哈欠,“我不能跟你透露病人病情。”


    “你又不是心理医生。”


    “那也不行。”


    凌禹的手指在车窗下沿敲了两下,他记得刚才瞥到的那一眼,药盒上的字样好像是……


    “酒石酸唑吡坦片?”


    遇上红灯,晏常冬紧急刹车,他呛得咳嗽起来:“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就刚才,你那盒药露了个角。”凌禹坦然道,“我瞄了眼上面的字。”


    操,这小子过目不忘吧?


    晏常冬脸色不大好地咂了咂舌。


    交谈间凌禹翻着手机,已经搜出了这种药的资料,他一目十行过去,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失眠?”


    他声音微沉:“薄诗吗?”


    事已至此,晏常冬瞒也瞒不住,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他翻了个白眼:“不是她还有谁?”


    “这种药能随便给?”


    “当然不是随便给的,得据医嘱。”晏常冬冷哼,“我医德还没差到那种程度。”


    凌禹保持沉默。


    “再说了,她又不是第一次找我。”晏常冬说,“今天给的还是新药呢。之前那种药她的服用剂量太大,我没敢给。”


    凌禹捏着手机的力道逐渐变重:“剂量服用太大……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呗。”


    凌禹看向他。


    “简单来说就是,正常人能睡着的安眠剂量,对薄诗来说根本没用。”


    “薄诗这个人,其实挺有点讳疾忌医的臭毛病的。我高中跟她是一所学校的,她高一的时候就因为摔下楼导致脑外伤,患过神经衰弱的毛病,这玩意儿一般来说很难根治。”


    “而且我看她这样子,心事恐怕也不少。”


    晏常冬懒懒道:“加上现在又不配合治疗,她的睡眠障碍严重到什么程度,你自己想吧。”


    第41章


    ◎他低头就能看到我们呢。◎


    薄诗到家的时候, 天已经黑了。


    她房间里那些属于程宿屿的东西被清走后,心仿佛也空出了一块。


    薄诗把一些杂物丢的丢,扔的扔,值点钱的就让陈妈拿走和其他人分了, 其他东西都被打包进整理箱, 她打算搬出去住了。


    和父亲同处一室, 她目前还不太做得到。


    “小姐。”陈妈指了指墙角的柜子, “我看那里面有几张唱片,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都积灰了,如果您这个也不要了的话, 我就一起带走了?”


    薄诗看了眼,随意道:“拿走吧。”


    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她读书时短暂地喜欢收集过一阵黑胶唱片, 只是后来很快就因为太多人送自己而腻了。


    那个柜子里放的应该都是普通唱片,不太值钱的版本。


    “陈妈要是感兴趣的话, 我送你几张好的。”


    头版唱片她也有, 都收在抽屉里了。


    “唉, 不用不用,我哪有这种爱好啊。”


    陈妈忙摆手:“我是看这些东西与其扔了, 还不如我拿回去卖呢,我家附近的老唱片店还开着,说不定能收回点成本。”


    “不值钱的。”薄诗收拾着行李, 随口道,“现在没什么人喜欢这些了。”


    “是啊。”陈妈摇了摇头, 感慨, “现在也没几个怀旧的人了。”


    最后一个行李箱被放上车, 薄诗朝陈秘书点点头, 示意他可以走了。


    半山别墅是记在母亲名下的,薄诗前几天找她要了这套房子的钥匙,蒋宜宁担心她一个人住不惯,已经提前让家政过来打扫过了。


    电话里,蒋宜宁声音温温柔柔的,平心劝她:“你呀,和你爸置什么气。”


    “不管怎么说,薄诗啊,你总归是要嫁人的,爸妈给你挑的人选不会错,你已经任性过一次了,不能再任性第二次。”


    “……”


    “我看易家的那个孩子就不错,MBA学历,年轻有为,长得还俊俏。这才多大就已经在投行干出番事业了,前两天你爸还说要找他讨论招股的事呢。”


    “……妈。”


    薄诗揉了揉眉心,算是听出她的意思来了,“我最近可是刚分手。”


    哪有什么找新恋情的想法。


    蒋宜宁叹了口气,“小诗,你得理解一下妈妈呀。你和你父亲闹别扭,一会儿又说要搬出去,妈妈也给你找房子了,没说不同意吧?”


    “……”


    “所以,你也答应妈妈一件事好吗?”


    车子已经到半山别墅了,陈秘书踩下刹车,朝薄诗投来个询问的眼神。


    薄诗垂下眸,“什么事?”


    “你去见一见他吧。”


    蒋宜宁眉眼弯着,语气轻快:“易珩是个好孩子,你会喜欢他的。”-


    易珩和蒋宜宁口中说的不太一样。


    在约定的见面日前,薄诗就和他碰上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易珩目标明确地找上她了。


    咖啡店里。


    男生穿了件黑色的连帽衫,背面是颜色张扬的字母彩绘,他长腿微曲地坐在她对面的位置,口中哼着歌,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饶有兴趣地打量她,轻松自得道:“薄诗?”


    “有事吗?”


    薄诗把手里的曲谱轻轻搁在桌上,目光落在他身上几秒。


    光从透明玻璃窗照射进来,落在男生脸上,他眨了眨眼,语气带着几分欢快,不轻不重哇了一声,调侃道:“我说大小姐,你还挺高冷的嘛?”


    “……你是?”


    “你不认识我?”他突然间上扬的语气,匪夷所思般古怪。


    薄诗差点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


    怎么,他是什么有名的艺人吗?


    “不认识。”


    “好吧……你可以叫我易珩。”


    男生的笑意敛了几分,却一点儿也不尴尬,耸了耸肩,相当自来熟地说。


    易珩?


    薄诗微妙地看了他一眼。


    他和蒋宜宁口中年轻有为、值得信赖的金融才子一点不像。


    非要说的话,薄诗觉得他的形象更适合娱乐圈,像这样带点痞拽的长相和气质,应该会挺受小妹妹欢迎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时候,薄诗忽然有点烦躁。


    她按了按太阳穴,感觉头也无端有点疼。


    “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其实没什么啦。”


    易珩托腮道:“我今天出门是去见客户的,路过咖啡店的时候看到你了……发现和我的相亲对象长得一模一样,干脆就进来找你了。”


    他顿了顿,看了眼薄诗的手指,笑着说:“手很漂亮,你很会弹钢琴吧?”


    “我对钢琴兴趣不大,专业是大提琴。”


    “这样啊。”


    易珩眼眸乌黑,盯着她看了会儿。


    薄诗礼貌答完,又问:“你现在不用去见客户?”


    “见完了。”


    他装作没听出她的赶客之意,指了指刚才他进来后,顺手放在一旁的购物袋,又点点自己穿着的衣服,冲她眨眼。


    “当然是工作完成了,我才能换回自己的衣服嘛。”


    薄诗的视线从他的衣服上略过,哦了一声,语气平平。


    “也是,要是我父亲见到穿成这样的人出来谈生意,他会把你当二流子。”


    “……”


    易珩撇了撇嘴,嘀咕道:“你还挺直接。”


    “我喜欢直接一点。”


    薄诗抬起头,第二次问他:“所以,找我有事吗?”


    “重新认识一下吧。”易珩笑了笑,突然道,“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


    怪人。


    “既然你喜欢直接一点,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他说。


    “反正也是满足长辈无谓的期待……”


    男生拖长了调,慢吞吞伸出手,把她放在面前的曲谱合上,在薄诗皱眉看过来的时候,他也微仰着头看她,言辞恳切:“是这样的,薄小姐如果不讨厌我的话,要试试看喜欢我吗?”


    “……”


    “以交往为前提,如果顺利的话,订婚之后的流程我也没问题的。”


    易珩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笑起来很蛊人。


    他如小狗一般,歪头补充道:“不过薄小姐要是有对象的话,我们各玩各的好了,我没意见。”-


    自从那天拒绝了易珩后,他就好像对她突然来了兴趣一般,三天两头约薄诗出去玩。


    薄诗对此采取冷处理,他也不恼,只是会时不时地给她发些东西。


    比方说——


    YH:【学妹?[图片]】


    配图是一张她的高中毕业照,薄诗那会儿看起来还有点青涩。


    YH:【听伯母说,你中学是在长嘉读的?】


    YH:【好巧诶,我们还是校友。】


    长嘉私立可以说是A市最出名的国际学校了,易珩如果不是这儿毕业的薄诗都觉得奇怪。


    所以她不为所动,只回了个哦。


    可惜这样冷淡的态度,还是没打消易珩对她的心血来潮。


    又过了几天。


    YH:【有兴趣去看野枝乐队的演出吗?他们最近在A市有行程,我要了两张票。】


    他大概是听说了自己之前托人拿票的事,误以为是她喜欢那个乐队了。


    薄诗隔了半小时回:【没兴趣。】


    易珩秒回:【好无情啊学妹。[哭哭]】


    YH:【对了,我给你寄过去的多肉你收到了吗,地址是伯母给我的,听说你喜欢养这些小玩意儿。】


    薄诗:【谢谢。】


    薄诗:【下次不用寄。】


    YH:【……】


    大概是从没受过这种气,他可能也是被打击到了,之后沉寂了一段时间。


    但过了一周左右,他又卷土重来。


    这次还投下了枚重磅炸.弹。


    YH:【我说学妹,听说程宿屿是你前任?】


    自从知道薄诗也是长嘉毕业的,易珩总是占便宜地叫她学妹,薄诗也懒得和他计较。


    因为知道他就是这个脾性,越和他掰扯只会让他越来劲,索性不搭理倒省事些。


    只是这会儿看到程宿屿的名字,薄诗忽然没来由地有些心烦,手指无意识拨弄了下头发。


    易珩发来的消息明明没什么,却也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YH:【看不出来,你喜欢的是这种类型啊。】


    薄诗:【我喜欢哪种类型,跟你有关系?】


    YH:【?】


    YH:【哇哦。】


    他像发现了新大陆。


    YH:【学妹学妹,除了“谢谢”“没事”“不用”外,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与众不同的回复诶?】


    薄诗:“……”


    这是哪来的傻白甜二世祖。


    自己亲妈的眼光没事吧?


    这家伙怎么感觉比薄砚还不靠谱。


    易珩当然不是傻白甜。


    哪怕是隔着一层屏幕,薄诗都能从文字中看见他恶劣扬起的唇角。


    YH:【这么看来,你对程家那位……】


    YH:【余情未了?】


    薄诗:【没。】


    几乎是回复的下一秒,她就后悔了。


    太明显了。


    果然。


    YH:【啧啧。】


    YH:【学妹你长这么漂亮,不应该啊。】


    YH:【让我猜猜,他甩的你?】


    “……”这回薄诗是真忍不了了。


    她冷着脸一声不吭,直接把人拉黑了。


    被薄诗拉黑后,易珩应该是察觉出她生气了,这回倒是乖觉,过后也没再联系过她,只是过了十来天,他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语气懒散。


    “我说学妹,明天就是咱俩相亲的日子了,你应该不会放我鸽子吧?”


    “……”


    蒋宜宁答应她搬出来住的唯一条件,就是和易珩见面。


    薄诗答应了。


    第二天是周末,黄金时间。


    如果不是今天要见易珩,薄诗应该会在家舒舒服服地找一部电影看,度过惬意闲适的一天,而不是在蒋宜宁的督促下化妆换衣,然后被司机送到市中心,见一个自己并不想认识的人。


    夜幕渐深的傍晚。


    “你居然会选在这里吃饭?”


    薄诗到了地方落座,先是环顾四周,瞟了眼落地窗外纸醉金迷的夜景,再看看易珩那身格格不入的休闲打扮,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地方?”


    毕竟是这么顽劣的一个人。


    易珩今天换了件衣服,是黑色的冲锋衣,穿在他身上有种莫名的少年气,他挑了挑眉,忽然起身往前凑了点,摘下自己戴的棒球帽往她脑袋上一压,带点笑意道:“哇,你很了解我嘛。”


    “……”


    薄诗有点烦地把帽子取下扔回他那儿,易珩精准无误接住。


    “生气了?”


    “你无不无聊。”薄诗声音没什么起伏。


    “不无聊啊。”易珩翘起二郎腿哼了一声,朝不远处打了个响指。


    没多久,在薄诗难以言喻的微妙眼神中,服务生走过来,热情地给她送了一束红玫瑰。


    “……”薄诗额角抽搐着。


    她敢用易珩的项上人头发誓,他绝对是故意的。


    “祝二位享受今天的晚餐。”送完花,服务生笑容满面地走了。


    见目的达成,易珩满意地点点头,朝薄诗道:“怎么样?”


    “你想让我说什么?夸你吗。”薄诗面无表情。


    “不不不,现在夸还太早了。”易珩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我可是专门为学妹你准备了烛光晚餐的。”


    薄诗:“?”


    “除了玫瑰花,蛋糕,夜景,烛光晚餐,还有酒店套房和乐手演奏哦。”他仿佛小狗邀功,“约会该有的都有了,怎么样,和我出来没让你丢脸吧?”


    “……”已经够丢脸的了吧。


    还有,是不是混进去了个奇怪的东西?


    薄诗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虽然知道你大概没那个意思,但我还是重申一下。”


    “我出来是为了应付家长,不是来跟你开房的。”


    “……?”


    “噗,哈、哈哈哈哈哈!”


    易珩先是愣了几秒,接着突然笑得直不起腰来,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你有病?”


    薄诗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他,语气算不上好。


    “咳,不好意思。”男生眼睛亮得发烫,朝薄诗开心道,“主要是学妹你的反应太好玩了,我有点忍不住。”


    薄诗:“……”


    她有点想走了。


    见薄诗拎起包准备起身,易珩终于不笑了,他一秒变脸,赶紧起来拦薄诗,委屈巴巴拉住她道:“哎哎哎,别走啊,我还没给你揭晓今天的重头戏呢。”


    薄诗目光落在他拽自己手腕的手上。


    易珩哦了一声,慢慢放开。


    “反正就是,你先别走嘛。”他眨了眨眼,换了种表情,笑着朝薄诗撒娇,语气黏糊糊的,“学长可是给你准备了惊喜的。”


    ……太欠了,这家伙。


    要不是他这张脸,易珩一定挨过很多揍。


    “这件事还挺重要的,我觉得你错过一定会后悔。”


    在他再三保证之下,薄诗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有些不耐道:“那你说。”


    “其实啊,今天我选的这个地方可大有来头……”


    “别卖关子。”


    “哦。”


    出乎薄诗意料的,他这次反常地点点头,乖巧揭晓谜底:“是这样的,你那位了不起的前男友,现在就坐在我们楼上。”


    薄诗一愣。


    “正对着我们的那个圆桌。”易珩意有所指地说,“他低头就能看到我们呢。”


    听到他说的话,薄诗的第一反应是转头——


    手腕再一次被拉住。


    “学妹,别回头。”


    易珩唇角弧度上扬,脸上露出浅浅的梨涡,他给薄诗递了杯苏打水,不动声色阻止了她,声音放得很温柔,却掩不了他的恶趣味。


    “你现在往上看的话,就要对上他的眼睛了。”


    薄诗:“……?”


    “程二少刚才在看你哦。”


    易珩一手托腮,笑眯眯道:“准确来说,应该是在看我们。”


    “…………”


    第42章


    ◎可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了。◎


    那顿饭薄诗吃得心不在焉。


    易珩准备送她回家的时候, 她顿住脚步,终于忍不住回头往上看了眼,二楼的圆桌那儿已经没人在了。


    “他半小时前就走了。”


    “哦……这样。”


    易珩看了她一眼,“怎么, 你想复合啊?”


    薄诗没理他。


    等上了易珩的车, 坐在副驾驶上过了很久, 她才开口:“是我提的分手。”


    “哦?”易珩挑了挑眉, 微妙地咂舌, “那还真是看不出来。”


    “是吧。”薄诗自嘲笑了下, “我也觉得。”


    “因为什么分手?你们吵架?”


    “没有。”薄诗摇了摇头,“我们没吵过架。”


    易珩耸肩, “那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有点坚持不下去了吧。”


    “什么意思?”


    “我是一个很讨厌情绪波动的人。”薄诗看向窗外。


    因为共情能力强,所以看悲剧电影会哭, 听降调音乐会哭,看到不圆满的故事结局也会哭……但她实际上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她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 路上的人大多成双成对, 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薄诗扯了扯嘴角, “我想要稳定的情绪,而不是时常不开心。”


    “那你现在做到了吗?”


    “……可能还没有。”


    薄诗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易珩说这些。


    明明这也算交浅言深了。


    但可能就是时机很巧, 今时今日的她,除了面前的易珩,居然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也真是够失败的。


    “所以你们分手……是有什么原因吗?”易珩慢吞吞问。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薄诗很浅地笑了一下, 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就是有点累了。”


    “累了?”


    “嗯。”


    因为没有安全感,也不知道程宿屿到底在瞒什么。


    再喜欢一个人也难免有情绪, 薄诗一直在等他告诉自己, 可程宿屿始终没有说。


    她也不想猜了。


    把人送回半山别墅, 易珩在薄诗准备进屋前又叫住她, “学妹。”


    她回头,“什么?”


    “下次陪我去看电影吧。”他说,“我喜欢看喜剧,大话西游那种的。”


    那时候的薄诗,还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程先生,怎么了吗?”


    吃饭时,坐在程宿屿对面的合作方好奇开口:“你好像一直在往楼下看,是看到哪个认识的人了吗?”


    “……嗯。”


    程宿屿回过神来,抬起头,把一直死死握着的杯子放下,语气淡道,“一个熟人。”


    “熟人啊,那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男人顺口道。


    几秒的停顿,程宿屿眼皮垂下来,语气有些茫然,开口时声音很轻,又像是在跟自己说:“算了,不合适。”


    薄诗不会想见他。


    他没必要让她难做。


    她连分手都是在电话里说的,不想见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等谈完生意,程宿屿临走前又看了眼楼下,薄诗还在和对面的人聊天,脸上的表情时喜时嗔,比在他面前丰富多了。


    不开心的时候还会瞪人,薄诗在他面前不会这样。


    程宿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很反常地有些出神,直到身后的合作方诧异问了他一声,他才心神回笼,回头看了餐桌上的橙子一眼,腿有些隐隐的发疼,像错觉。


    他脸色微白地应了一声,顿了顿,转身走了。


    易珩抬头时,正好看到这幕。


    他笑了笑。


    不过下一秒,他忽然蹙起眉:“……嘶,痛!”


    手迅速收回。


    易珩因为想看薄诗的掌纹,说要替她占卜手相,结果手腕差点被打青。


    他有点受挫:“……有没有搞错啊学妹!我刚才就是碰了你手一下,至于吗?”


    薄诗:“至于。”


    易珩不说话了,他揉了揉自己微红的手腕,又不着痕迹往楼上看了眼,见到空空如也的位置,心里嗤了一声。


    他朝薄诗凑近了些,煞有其事说:“学妹,你前男友肯定不喜欢你。”


    薄诗瞪了他一眼:“……你闭嘴。”


    程宿屿回家的时候,家门口站了个人。


    看清楚那人的脸,他脚步停下来:“凌禹,你怎么在这儿?”


    “程宿屿。”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沉沉盯着他,半晌才道:“关于薄诗,我们谈谈。”


    程宿屿眼皮跳了跳。


    ……


    像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终于被打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晚上两人不知谈了多久,凌禹离开的时候,放在他面前的咖啡已经凉了。


    程宿屿静坐在原地好一会儿,像是无法接受一个事实。


    直到清晨的曙光亮起,窗外鸟鸣声叽喳,他突然起身,像发了疯一样,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


    地面逐渐变得一片狼藉。


    程宿屿动作是颤抖的,有些不太利索。


    房子是他买的,但东西的摆放全是薄诗一手操办,只要她刻意想藏,程宿屿发现不了。所以以薄诗的房间为起点,他埋头麻木地翻寻,不知道找了多少地方,终于在客厅的抽屉里,翻出了安眠药。


    那一瞬间,彻骨的寒冰将程宿屿整个人吞没。


    分明是在春天,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寒。


    回想起刚才听到的话——


    “你和薄诗在一起五年,你有真正关心过她吗?”


    “你知道在你生日之前,她有多久没合过眼了吗?”


    “你知道她有严重的睡眠障碍吗?”


    “你知道她每晚每晚睡不着,寻常安眠药剂量根本不足以让她入睡,只能把安眠药当必需品一样吃吗?”


    “程宿屿,这是不正常的。”


    “薄诗因为你,变得不正常了。”


    凌禹没有用侮辱谩骂的字眼,却比侮辱谩骂更让他难以呼吸。


    因为这是程宿屿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薄诗对安眠药的依赖性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难以入睡,彻夜不眠,吃安眠药,反复做噩梦,加大剂量吃药,然后陷入死循环,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常态。


    可如果不是凌禹碰巧认识薄诗的医生,碰巧听说了她要拿药的事。


    ——程宿屿根本不会知道这些。


    心像是破了个洞一样,冷风汩汩往里吹。


    程宿屿冷得直打哆嗦。


    而比这更可笑的是,如果是在一个月之前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想尽办法弄清楚,薄诗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了。


    薄诗和他分手时说得明明白白,她不爱他了。


    凌禹说她是因为自己才变得不正常的。


    程宿屿百口莫辩。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挽回。


    明明要做的事已经快结束了,很快自己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大大方方地去见薄诗了,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节点,他生命中的一切都被打碎重构,拼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


    他以为答应过就不会再食言,薄诗会一直爱他,就像橙树会按季节开花、结果,最后成熟那样,这理应是不会变的。


    因为她答应过了,会一直爱他。


    但人都可以变,爱怎么不可以。


    一个人信誓旦旦作出的承诺都能被忘记,爱又怎么会一成不变。


    ……只是他可以接受自己不被亲生母亲喜爱,却不能接受薄诗不爱他了这个事实-


    四月底,一桩前所未有的大新闻在A市上流圈子里炸开。


    其震撼性可以说是闻所未闻,没人想象得到。


    ——程家大少爷程弈阳被赶出家门了。


    听说是程向垒亲自动的手,让他净身出户,股份全部褫夺,连一套房产都没给程弈阳留,直接把人赶回了俞霏娘家。


    这场家产争夺战中,程弈阳灰溜溜出了局,程宿屿自然成了程家顺理成章的继承人。


    所有得知这件事的人,第一反应都是——


    程家那个二儿子,手腕还真狠辣啊。


    能把程家原本的继承人,自己的亲哥给搞下台,甚至是以这样凄惨的结局,连一毛钱都不分给他,也是程宿屿的本事。


    只是不知道,这程弈阳到底是做了什么,居然惹得程向垒这样暴跳如雷?


    “事先声明,这事你们不能说出去哈,我答应了要保密的。”


    徐年强调了几遍,然后才清了清嗓子缓缓道:“程弈阳不是程向垒亲生的。”


    薄砚惊得水杯都拿不稳了,“什么?!”


    “看吧,我一开始也是这个反应。”


    徐年轻飘飘睨了他一眼,叹口气说,“程向垒和俞霏结婚之前,俞霏有个初恋男友,程弈阳貌似就是他的种。”


    “疯了吧?她怎么可能不打掉。”


    “这你得问她,”徐年摊了摊手说,“程家做检测的医院是仲家的,我找岚知打听过了,确凿无疑。”


    “操……这说出去都没人敢信吧。”薄砚喃喃。


    薄诗突然开口:“那程宿屿呢?”


    “什么?”徐年一愣,然后哦了一声,“他肯定是程向垒亲生的啊,不然可不得一起被赶出去了。”


    “不过程向垒对俞霏倒是真爱啊……”


    徐年又絮絮叨叨,“替别人养了二十几年孩子,掏心掏肺的对他,差点还把家产拱手让出去,程向垒这都只舍得赶走儿子,没舍得动老婆一根汗毛,也算真爱了吧……”


    薄诗手握紧又松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家现在一团乱。


    程向垒去公司了,他今天宣布召开股东会,要理清一些事务。


    程家的会客室大门紧闭,里面不停传来杯子摔碎的声音,佣人们路过都低头加快脚步,不敢敲门,也不敢进去收拾残局。


    屋内。


    俞霏睁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朝程宿屿吼道:“现在你满意了吧?你哥和我在这个家都没位置了,现在你满意了吧?!”


    程宿屿平静看着她,不反驳也不说话,俞霏就指着他鼻子骂。


    “白眼儿狼,没良心,当初就不该把你接回家……”


    “——母亲。”


    明明前面再多折辱都忍下来了,可听到这里,程宿屿却打断她,淡淡问道:“如果我不把这件事说出来,您是要瞒程向垒一辈子吗?”


    “有什么不可以!”


    俞霏恨不得给他一耳光,“你爸他爱我,我说什么他都听,在这件事上,瞒他有什么不好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为什么非要揪着长辈的事不放!”


    “揪着不放?”程宿屿语气古怪地重复。


    俞霏恨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亲子鉴定报告就是你身边那个秘书拿给他的!”


    “您说这个啊。”程宿屿意兴阑珊地垂眸,“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俞霏忍无可忍,“你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的母亲!”


    “我对您怎么了?”


    “你说呢!”俞霏斥责他,“全天下有哪一个孩子,是会揭亲生母亲的短的?”


    “原来您是在意这个。”程宿屿这才恍然。


    他稍稍停顿,接着声音放轻道:“可是明明,是母亲先不肯放过我的啊。”


    “什么?”俞霏懵了一下。


    “……母亲,小孩子也是会察言观色的。”


    程宿屿在家一向惜字如金,俞霏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与公司无关的话。


    虽然从第一句出口,她脸色就变了。


    “从小我就知道您讨厌我,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


    她不禁睁大了眼睛,“你……”


    “我也知道您从小就对哥哥比对我好,家里面一人一份的东西,您会先让哥哥挑,等他挑完了再拿剩下的给我……”程宿屿顿了顿,“但其实这些我都不介意的。”


    “我小时候一直在努力地听话,因为想让母亲您看到。我每天都期盼着您会像对哥哥一样,偶尔也摸一摸我的头,朝我说好乖。”


    俞霏艰难道:“阿屿……”


    声音里好像隐隐有畏惧。


    程宿屿说得很慢,似乎这些话在他心里压了很久,他今天才能倾吐出来。


    “后来,母亲确实牵我的手了,也对我说好乖,那天我很高兴。”


    俞霏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倒吸了口凉气,不自觉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咽了咽口水:“你……你记得……?”


    “如果不要在福利院门口松开的话。”


    程宿屿静了静,有点疲惫地看向她:“母亲,那会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第43章


    ◎吃多少亏才甘心?◎


    易珩这个人作为狐朋狗友来说, 其实还挺不错的。


    和程宿屿不一样,他天生是呼朋引伴的性子,在公司里人缘也好,上下都很喜欢他。


    和他说清楚了不联姻、只当朋友之后, 薄诗明显轻松了不少。


    被他约出去吃饭逛街也不再那么抵触了。


    “一会儿看什么电影, 《喜剧之王》可以吗?”


    薄诗点点头, “可以。”


    “或者《摩登时代》?这个我还挺喜欢的。”


    “也行, 我不挑。”


    “学妹, 你这样不行啊。”男生翘着二郎腿, 朝她点了点下巴,“要是什么都可以的话, 不如去我家?我房间有个影音室。”


    “这个就不必了。”


    薄诗敬谢不敏,“我怕我妈听说了, 会以为我俩成了。”


    易珩噗嗤一声笑了。


    “话说回来,你之前和程宿屿交往, 你爸妈为什么不同意?”


    他轻佻地抬起眼, 似是有些疑惑, “明明程二少听起来也还不错吧。”


    “可能是因为,他当时还不是继承人?”


    “哇哦, 真现实。”


    “就是这样的啊。”薄诗笑了下,“我是女孩子嘛,得为家里做贡献的。”


    她面上是笑的, 眼睛却像是在哭。


    易珩瞥了一眼,嫌弃道:“丑死了。”


    “嗯?”


    “我是说——看《丑女大翻身》好了。”男生搪塞过去, 直接拍板, “名字挺有趣的, 正好我还没看过。”


    薄诗:“行。”


    她对看什么电影没意见。


    只是薄砚如果能知道什么叫体贴, 不要在她看电影的途中,持之以恒地发来十几通简讯,那就更好了。


    虽然开了静音,但震动声也是挺扰人的。


    易珩开玩笑问:“正宫查岗啊?”


    薄诗摇头,“我哥。”


    她随手点开看了眼,下一秒表情凝固。


    【薄诗,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陈妈说的蓝色保温盒是怎么回事?】


    “……”


    有很多事情,即使过去了那么多年,久到它如果是用纸记录下来的话,那也应该泛黄了,但在人心里要是没过,就还是一道坎。


    至少现在,薄诗以为自己早就该忘记了的。


    但一看到“蓝色保温盒”五个字,她蒙尘的记忆仿佛就在昨天。


    思绪一下跳跃到了五年前,她和程宿屿还没有交往时,满怀殷切为他做的那份便当。


    是垃圾桶里那份,被丢掉的心意。


    所以哥哥……知道了?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此时此刻的薄家,陈妈正一副“她是不是说错话了”的表情,担忧地看着模样阴沉的薄砚。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陈妈,让我自己待会儿吧。”薄砚抿直唇线,神情不悦。


    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在他未曾注意的角落,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刚才临时让人去查了薄诗的购买记录,发现她五年前确实托人买过蓝色保温盒,且和陈妈那只一模一样时,薄砚失手摔碎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杯子。


    他脸色难看至极。


    想起五年前那次A大运动会,因为薄诗迟迟不回家,自己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还有程宿屿那天反常地给他发消息,说薄诗提前走了的事,薄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但看着面前这份调查报告,时至今日,他终于开始有些懊悔。


    因为薄砚发现,自己在薄诗人生里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在她十七岁时,让她认识了程宿屿。


    “哥……”


    薄诗接通电话,从电影院后门悄悄出来,小心翼翼开口:“你还好吗?”


    “为什么问我?”薄砚语气冰凉。


    “薄诗,你不关心一下你自己吗?”


    “什么?”薄诗怔了一下,不明所以,“你不是问我保温盒的事……?”


    “不止保温盒这件事。”


    听着她若无其事的声音,薄砚气得肝疼,胸口的火陡然窜起:“薄诗,你猜猜我这些天查出来多少东西?”


    他语气太骇人,薄诗一下吓得没声了。


    “你跟我说和程宿屿去滑雪那天,原来是一个人去的啊?”薄砚声音里带着嘲讽。


    “那他呢?程宿屿没陪你去滑雪,他去干嘛了?”


    “……”


    “仲岚知那个学画的朋友,账户上有过程宿屿的大额转账,这事你也知道吗?”


    “哥……”


    “看样子你知道。”薄砚冷笑,“那滑雪回来那几天,受伤了没去找程宿屿,而是灰溜溜躲在家里养伤,也是因为没告诉他?”


    “……”薄诗没答。


    薄砚心烦意乱地踹了茶几一脚。


    “我说白痴,你到底要在程宿屿身上吃多少亏才甘心?”


    电话里,薄诗保持沉默。


    “行,你不想说,这些事我先不管。”


    “那还有最后一件事,”他一字一顿,“你吃安眠药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薄诗浑身一僵,浑身汗毛耸立起来,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身体已经快于反应速度,先一步把电话挂断了。


    “嘟……嘟……”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薄砚在安静两秒后,掌心虚虚握起,不由得气笑了。


    “薄诗,你好得很。”


    他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号码,眼也不眨地拨了出去-


    电梯门打开的刹那,程宿屿迎面挨上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下意识要还手的拳头,在看清楚是面带怒意的薄砚后,又松开。


    “你还真敢来啊?”薄砚啐了他一句,眼中像是有火在烧。


    他说完转身往里走。


    程宿屿一言不发跟上,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薄砚是会所顶楼的常客,常年在这儿包场,生活可以用“纸醉金迷”四个字来形容,而程宿屿是他朋友,两人都是这儿的熟面孔,所以服务生看到这两人一前一后进来,很快自然地迎上去。


    “薄少,程少,喝点什么?”


    薄砚语气冷冰冰的:“随便拿点。”


    气氛看起来有点僵,服务生很有眼色地退出去了。


    两人在沙发上面对面坐下时,好像还和往日一样,只是心境都变了。


    程宿屿看着周围,突然想起自己刚回来的那个冬天,也是在这个会所里,他给薄诗亲手温过一杯牛奶。


    那时候他们其实还不甚相熟。


    而现在……


    “为什么和薄诗分手?”


    这段关系也像那年冬日的雪一样,融化在了今春的枝头。


    薄诗好像没有告诉薄砚,是她提的分手。


    程宿屿缓缓吐出了口气,在薄砚仿佛要将他凌迟的目光中,声音很轻地开口:“我没有提分手。”


    “是薄诗跟我提的。”


    薄砚:“……哈?”


    他好像没有预料到这个答案,忍不住安静了片刻。


    程宿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指尖放在脖颈处的银项链上,反复摩挲。


    他有些出神,又好像有点遗憾,语言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沉默两秒,他继续说:“分手那天是我生日。”


    “……那又怎样?”


    薄砚回过神来,嗤了一声,语气还是很冲:“难道以为我会同情你?”


    程宿屿:“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调整了几次呼吸,才慢慢开口:“一切的过错,都在我。”


    “生日那天,是我没有提前计划,当天正好在B市出差,赶不回来。”


    “因为以前很少过生日……所以一开始,我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的。可是那天到了很晚的时候,我接到薄诗的电话。”


    “电话里,她祝我生日快乐。”


    “然后她告诉我,要跟我分手。”程宿屿顿了顿,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说,她不爱我了。”


    薄砚一噎,没出口的话转了个圈,嗤笑道:“你活该。”


    “我是活该。”程宿屿声音干涩,接着道,“后来我才知道,生日那天,薄诗来B市找过我。”


    薄砚眉头轻轻皱了下,听他说下去。


    “……她一个人在雨天,跨越了一个市的距离来找我。”


    孤零零带着蛋糕来为他庆生,又孤零零带着蛋糕走了。


    程宿屿缄默许久,才说:“但她好像以为,我当时在和别人一起庆生,所以她走了,没给我留一句话。”


    “……”


    这时服务生正好端着酒过来。


    两杯酒都被薄砚泼在了程宿屿身上,一滴不剩。


    服务生手中的托盘掉落在地,他吓得腿软,忙不迭给两人道歉,点头如捣蒜般鞠躬,“对不起”说了半天,见他们都没有理自己的意思,好半晌才胆战心惊地走了。


    “程宿屿,你找死。”薄砚胸膛剧烈起伏,指节绷得泛白。


    “……对不起。”


    “我知道这样的解释你不会信……可是我那天真的没想到。”


    程宿屿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他垂着眸坐在沙发上,身子一动不动,碎发被酒沾湿了,还在一滴一滴往下落水。


    “我不知道她会来。”


    “那是你的生日,你觉得薄诗不会去找你?”薄砚像听到了个笑话。


    程宿屿咬了下舌尖,唇色白得惨淡:“在她打电话之前,我的生日连我自己都不记得。”


    “你不记得?”


    薄砚像是突然被触到什么雷区般,把桌上的酒杯往地上一砸,玻璃碎得满地都是,他脸色阴郁到吓人,“可是有薄诗记得啊!”


    “——有她记得还不够吗?!”


    “你不记得自己的生日,薄诗年年都给你算着,你那个倒霉的四年一次的生日过不了,她就给你过农历的,亲手做的蛋糕生怕你不喜欢,薄诗在家把我当试验品都快吃吐了你知道吗!”


    薄诗……亲手做的?


    程宿屿慢慢抬起头,脑袋像是钝住了,一抽一抽疼得要命。


    “看你这表情,该不会还不知道?”


    薄砚语气轻蔑,讥讽地说:“你每年的生日蛋糕,都是我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妹妹亲手做的,她连这都不敢告诉你呢,怕你不喜欢。”


    程宿屿对着空荡荡的桌面发了好一会儿呆,胸腔处有什么东西一沉再沉。


    怎么可能……不喜欢啊。


    “你是想说怎么可能不喜欢吗?”薄砚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但你不说,神仙会知道啊?”


    “程宿屿,你是不长嘴的吗?”


    “……”


    “薄诗是我从小宠到大的,家里没人舍得让她做什么,别说是做蛋糕了,从小到大连个苹果都没削过,这样一个人为你进厨房,给你做的便当还被你扔了,程宿屿你他妈有心吗?!”


    薄砚根本不敢想,五年前的薄诗该有多难过。


    她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而是偷偷去买了个新的保温盒还给陈妈。


    好像这样做,就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伤害被抹平了。


    “程宿屿,你和我妹妹交往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把我家的钻石当灰尘吗?”


    “……”


    “她在学校也是乐团独奏,大提琴首席,是长嘉国际部的学科第一。如果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她会去国外跟着最好的老师学习,在古典乐舞台上发光发热,而不是把自己搞成现在这样!”


    “薄诗滑雪受伤的时候你人在哪儿?她每晚睡不着吃过量安眠药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啊程宿屿,你跟那个叫幺幺的画家在一起是吗?我操你妈的!”


    薄砚嘶哑着说完,眼圈都红了。


    凌禹之前跟他说,薄诗曾向他问起过一个叫幺幺的女生,薄砚当时没上心,直到这一次他去查了,才知道仲岚知那个叫葛以珊的朋友,身边人都叫她幺幺。


    程宿屿有些错愕:“薄砚,你误会……”


    “没有误会,你去画廊买过她的画吧?”


    薄砚打断他,看着他说:“这事薄诗也知道。”


    仿佛当头棒喝,程宿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哑声了。


    于是薄砚的表情愈发嘲弄,“那个叫葛以珊的女生,你生日那天不会就是和她在一起吧?”


    “薄诗以为你在和她一起庆生?”


    “……”


    “程宿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天直到最后,程宿屿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薄砚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用陌生的眼神打量他许久。


    “别再靠近薄诗。”他这样说道。


    第44章


    ◎言语是一把收不回的利刃。◎


    薄诗最近忙起来了。


    易珩给她介绍了份工作, 问她有没有兴趣去剧组顶一下班,拍摄时负责音乐指导。


    薄诗一开始有点犹豫,“我没接触过这行,能做好吗……”


    “试试看呗, 就当去玩了。”易珩语气吊儿郎当, 没当回事。


    薄诗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等真的到了剧组才知道, 她还真是来玩的。


    “你说你是谁介绍过来的?易珩, 哦哦……我明白了, 小张,过来一下!先带薄小姐熟悉一下环境。”


    薄诗把剧组逛了一圈, 看演员拍了一天的戏,最后还跟着大伙去吃了顿宵夜, 也没见有人让她负责什么。


    她好奇问了一嘴才知道,原来自己来顶的是音效的班, 现在还没到开工的时候。


    小张给她拿了把折叠椅, 口吻笑呵呵的, 特别客气:“薄小姐先在剧组玩会儿吧,不着急。”


    薄诗似懂非懂地点头, 转头就给易珩打了电话。


    电话里,易珩恍然大悟说:“哦,忘了告诉你, 这剧组是我朋友投资的,他说缺个音乐指导, 我就介绍你过去玩了。”


    薄诗:“……”


    虽然话是这么说, 但在正式开工前, 她还是认真去学了剧组音效方面的知识, 毕竟也是拿了易珩朋友钱的。


    这是她挣的第一份工资,总得认真对待。


    薄诗在剧组呆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她光是名片就收了不下十张,大多数都是问她有没有兴趣客串个角色,或是问她要不要加个微信,方便之后接触一下的。


    诸如此类的情况,薄诗通通婉拒了。


    不过娱乐圈水太深,薄诗后来也委婉地和易珩提了下这件事,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不会给他朋友添麻烦。


    结果易珩当天就来了趟剧组,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第二天薄诗再来现场的时候,其他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薄诗觉得这人八成是给她立威来了。


    虽然她一个小小的音乐指导,还是玩闹性质的,薄诗觉得也没什么必要。


    不过他这样确实方便了她许多,至少之后薄诗身边耳根都清净了。


    也算是因祸得福。


    到了男二邓覃杀青那天,现场一片乱哄哄的,薄诗手里捧着块分到的蛋糕,正躲在角落里偷清闲,却被今天的主人公抓了个正着。


    邓覃笑吟吟找薄诗加了个微信,附上签名照一张,走前还冲她挥了挥手眨眼道:“姐姐,以后常联系。”


    “嗯……咳,行,祝你前程似锦。”


    因为徐悠喜欢这个演员,薄诗前段时间找他要过签名,大概是因此被误会了。


    这个年纪的小男生,长相拔尖粉丝又多,在娱乐圈里显见是被捧惯了的,跟薄诗要微信时还有股傲气,不过脸上依旧是笑嘻嘻的,嘴巴也甜。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想着以后应该也不会有联系了,薄诗加了人就对他屏蔽了朋友圈,也没有解释的打算,省得因此打击到对方。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小插曲,却在当天就被有心人拍了下来,并上传到了网上。


    偏巧剧组晚上说好了吃烧烤,薄诗也被喊上一起去了。


    因为邓覃最近刚靠某热播综艺出圈,热度还挺高,所以这条有关他的绯闻很快就被顶上了热搜,热度发酵上去。


    连微博词条都已经出来了——


    #邓覃夜会陌生美女,两人有说有笑举止亲密?


    “……”


    天知道薄诗跟他压根没聊几句,剧组吃完夜宵,他俩就在烧烤摊分道扬镳了。


    因为前一天喝了点酒,薄诗晚上早早地就关机入睡。


    等邓覃的经纪人联系上她,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薄诗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手机被打爆了。


    易珩给她打了无数通电话,薄诗一通都没接到,最后他只能发来条短信。


    YH:【放着别管,我来处理。】


    薄诗顺着他发来的消息,随手点下链接。


    然后就被微博上满屏的绯闻给震惊到了。


    薄诗冷静地退了出去,先点开邓覃的私聊,才发现这家伙原来前一天晚上已经找过自己了,自己接到的几通没有备注的电话都是他经纪人打来的。


    而随着一晚上过去,他经纪人在短信里的语气也从一开始的强硬,要求她解释为什么自家艺人会和她一起传出绯闻,变成了后来的低声下气道歉,称原来都是一场误会,不知道她是投资人的朋友,不小心彼此伤了和气,还说要请她吃饭赔罪。


    薄诗:“……”


    她给易珩回拨了电话回去,说自己就是睡了一觉,压根没注意到热搜。


    电话里,男生懒散拖着调子,长长哦了一声:“知道了,白替你担心了。”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易珩浑不在意,“多大点事,下次请我吃饭就行。”


    “嗯,没问题。”


    薄诗挂了电话,重新翻看起未接来电时才发现,昨天凌晨一点,程宿屿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


    她动作微不可查地停顿几秒,又很快划过,仿佛没看见一样。


    只是有些事情,避是避不开的。


    在剧组休息室见到程宿屿时,薄诗差点连手机都没拿稳。


    空气变得稀薄起来,闷得叫人难以呼吸。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程宿屿——


    他怎么会在这儿?!


    和她比起来,程宿屿的反应显然更平静。


    男人面色从容,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冷淡的面庞在白炽灯照耀下,好看得出奇。


    只有在注意到一些细节时,他才眼眸微动。


    “手表,你换新的了吗?”


    薄诗低头看了眼,才发现自己左手腕上,今天戴的是一条钻石手链。


    是哥哥之前送她的。


    “嗯。”她半垂下眸,心不在焉道,“有新的替代了。”


    新的,替代。


    程宿屿胸膛起伏了下,呼吸也逐渐变沉。


    “你还有些东西在家里。”他突然说,“我都没动过。”


    “能谈一谈吗?”


    剧组人来人往,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两人的长相都算惹眼,已经有人的目光朝这里投来了。


    但程宿屿仿佛没注意到一样,依旧置若罔闻地看着薄诗,目光一眨不眨。


    “……那谈谈吧。”薄诗妥协了-


    剧组附近就有一家咖啡店,他们去了那里。


    当初电话里分手提的太匆忙,薄诗留在程宿屿家的东西一样都没拿。


    现在旧事重提,薄诗不认为程宿屿会是为了一点行李专程跑一趟的人,他的时间金贵,何况两人又都有助理。


    她心情有点复杂,咬咬牙说:“东西你都扔了吧,我不要了。”


    “……”


    他的眼神雾蒙蒙的,乌黑的瞳孔里像藏着什么,升起又下坠,宛如要被海水吞没。


    程宿屿再开口时,声音干涩:“都是你以前常用的,也不喜欢了吗?”


    “……可能吧。”


    薄诗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干巴巴道:“反正也旧了,你替我处理掉吧。”


    程宿屿安静了一会儿,又说:“我看到热搜了。”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生……”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我替你查了一下他,性格好像不是特别好。”


    程宿屿这话算是委婉的。


    邓覃在男女关系方面,可以用糟糕来形容。


    但薄诗本就和他没有关系。


    她只是不想让程宿屿再强行挤进自己的生活,再和自己纠缠不清。


    明明这一页本可以翻篇了。


    所以她撒了个谎,“这与你无关吧。”


    “而且就算他真的不好,那也没什么。”


    生怕程宿屿不相信,她甚至把易珩拖了出来,在心里跟他道了个歉:“我已经有订婚的人选了,是易家的独生子,所以你不需要担心我。”


    程宿屿好像愣了很久。


    他身上还是萦绕着淡淡的中药味。


    和他交往的五年里,薄诗最熟悉的就是这个味道。


    “是因为那个平安符吗?”


    这些天来,程宿屿反复回忆反复咀嚼,终于从现有的蛛丝马迹中,拼凑出了那天薄诗崩溃的痕迹。


    “是因为我送你的那个平安符?”


    指腹陷进肉里,薄诗的心脏又痛了起来。


    她不知道程宿屿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她这件事,好像要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这个事实——他根本不记得对她的伤害。


    可经历过的人是她。


    实打实的五年,也是她自找的。


    “你真的以为,只是因为那个平安符吗?”


    薄诗终于颤抖着,抬头看向他:“程宿屿,如果不喜欢我,拜托你不要总是给我希望好不好?”


    程宿屿愕然的表情,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薄诗突然好心酸,为自己。


    “如果你不记得的话,我也可以讲给你听。”她说。


    “我们交往五年,你第一次给我情侣戒指的时候,我很高兴地戴上了。”


    “我每天戴着它到处炫耀,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喜欢。可是后来有天我去公司找你,隔着那道单面玻璃门,才发现你早就把戒指摘掉了。”


    “那天我终于知道,原来戒指存在的意义本身不是纪念,它只是为了让我开心几天,也让你能省心几天。”


    “后来我偷偷把戒指摘掉了,你没发现。”


    薄诗低头绞着手指,视线好像有点模糊了:“我小的时候,一直希望长大了能和喜欢的人去滑雪。所以你答应我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我知道你忙。”


    “程宿屿,其实你只要抽出一点点时间来陪我,我都会很满足的。”


    “哪怕没时间,你好好跟我解释,我也会听。”


    “但你不能骗我。”


    她说“骗”这个字的时候,微不可察地抽泣了下,语气闷闷的,好像这件事连说出口都让她难过。


    可他却是那个让她难过的人。


    程宿屿嗓子像揉了沙,胸口有沉闷的钝痛感,他几近仓皇地解释:“没骗你……薄诗,我没骗你。答应你的时候,我是真的想去滑雪的。”


    “可是你没来啊。”薄诗抬起头,静静着看他,“程宿屿,不管你是有苦衷也好,不得已也罢。可事实摆在眼前,我就是一个可以因为你的突发状况而被推迟的决定,不是吗?”


    “薄诗……”


    “程宿屿,不要再让我觉得自己这么贱了。”


    言语是一把收不回的利刃。


    薄诗握着刀柄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收鞘。


    “我也会受伤,也会难过的。程宿屿,你不能总这么对我。”


    她是第一次拿刀的弱小士兵,却在战场上匍匐呆了五年。


    而现在,薄诗要做令人不齿的逃兵了。


    “程宿屿,我那天说要分手,不是在跟你开玩笑的。”


    “……可你也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男人似乎是自言自语般,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抬起头的时候,薄诗才发现他眼眶有点红。


    “薄诗,可不可以不要走?”


    “……”


    怎么事到如今,他才来跟自己说这句话呢。


    “不可以。”


    薄诗把脸埋进手臂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底的光彩好像都黯淡了。


    “从十七到二十二,我跟在你身后五年了。程宿屿,在我这点有限的人生中,还有几个五年能陪你耗?”


    她试图给自己竖起一道小小的心墙。


    可在抵御外敌的时候,没人告诉过薄诗,程宿屿在她面前,会是这样煎熬。


    “这五年,你一直都在难过吗,薄诗。”


    “……”当然,也不是。


    开心肯定是有的,只是难过却更多。


    因为人总会被在意的东西折磨。


    譬如爱,譬如遗憾。


    譬如求而不得。


    委屈的情绪在心头蔓延开来,再怎么想要遮掩自己的狼狈,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薄诗抬起头,望着面前这个人,哽咽着,声音在发抖。


    “程宿屿,不要让我恨你。”


    “……”


    “——还有。”


    她认真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也不作声,只不声不响淌泪,仿佛故意要让他难受一般,半天才扯了扯嘴角,“我以为你对我,至少会有一点点愧疚。”


    第45章


    ◎以后没有了。◎


    夏沛推门进来的时候, 满屋的烟味熏得他后退了几步。


    手在空气里胡乱挥了挥,他嫌弃地捏住鼻子,一步一步挪进来,看着烟灰缸里堆满的烟头, 忍不住骂道:“瘾这么大, 抽死你得了。”


    房间里没开灯。


    昏暗影影绰绰, 只有那根点着的烟散发火星。


    程宿屿坐在阴影里, 声音有点哑:“你来干什么?”


    “怎么?我的诊所, 我不能来?”


    夏沛没好气道:“别太感动, 我就是来看看你死了没。”


    程宿屿说:“嗯,快了。”


    “……”


    “臭小子真晦气。”夏沛嘟哝着说。


    不过看着这样的程宿屿, 他又不禁有些感慨物是人非。


    时间过得可真快。


    夏沛第一次见程宿屿的时候,还是个刚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的菜鸟, 在花鸟市场前的巷子里开了家小诊所。


    平时几乎没生意,最多就是老人带小孩来配点感冒药, 他挣几个药钱。


    程宿屿算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病人。


    那是一个普通的午后。


    少年人推开诊所玻璃门时, 一束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 衬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像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


    夏沛一打眼望过去, 还以为是附中哪个优等生走错了,过来找他问个路。


    直到看见程宿屿沾了血的校服外套。


    还有他右手里紧紧捏着,一刻也不肯松的黑色盒子。


    外壳薄薄的一层, 也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让他这么宝贝。


    “……医生。”


    少年开口的时候, 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了, 声音哑得吓人。


    夏沛也是这时才发现, 他身上黑色的裤子在不断往外渗血, 整个人摇摇晃晃,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他走到现在,跟不要命了一样。


    “能帮我看下腿吗,我好像走不动了。”


    陈年的旧伤,加上新的殴打痕迹。


    夏沛检查过后,第一时间想要报警。


    却被少年拦下了。


    “医生,别报警。”他喘着气坐起来,手冰冷到像是在寒冬腊月里待过,强撑着开口,“我会付钱的。”


    “现在是付不付钱的事吗?”夏沛太阳穴突突直跳,沉下脸色看他,“你被打成这样,我至少得告诉你家长,让他们知道该怎么处理吧。”


    就在他拿出手机,再次准备拨出“110”的时候。


    少年带着满身的伤,眼皮突然耷拉下去,语气低低地说:“我是孤儿。”


    夏沛动作顿住了。


    “所以医生,不用管我。”


    “给我开点药,死不了的。”


    他从兜里掏出来皱巴巴的一张票子,放在桌上,冷淡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却给自己保留了最后一份尊严。


    “钱可能不太够,我以后会还给您。”


    夏沛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他那时候也才二十出头,刚出来工作,还在为了自己考上医师执照而沾沾自喜,但面前这个满身是伤,看起来像是野蛮生长的少年,明明还在读书的年纪,却已经要承担自己生命的重量了。


    夏沛把手机放下,拿出医药箱,开始给他消毒,清理创口,包扎。


    一切处理完之后,他把那张纸钞放进收银台,边写医嘱边说:“还差一百四,回头记得还。”


    少年嗯了一声,没再多言。


    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脚步离开时,夏沛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心里想的是:这样一个孩子,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呢?


    答案不得而知。


    不过第二个月的时候,那少年来还钱了。


    一百四,看诊费加上药钱,一分不少。


    不过这次,他还提了个新请求:“医生,你这儿能配止痛药吗?”


    夏沛头也不抬,“布洛芬,一盒十八。”


    少年敛了眸,黑色的碎发垂下来,声音清冷:“请问我可以……赊账吗?”


    十八块还要赊账的,夏沛闻所未闻。


    他放下笔抬头,打量了程宿屿一会儿,开口问:“打过零工吗?”


    少年定定看着他。


    “因为雇童工违法,所以我不给你工资,只提供饭和住处,你要的药也给你。”夏沛说,“你是学生吧?放学之后来店里帮忙就行,做吗?”


    “……做。”


    程宿屿在夏沛的诊所打了整整一年的工。


    夏沛也吃了一年程宿屿做的饭。


    平心而论,这孩子是个懂事的。


    支使他替自己洗衣服,打扫诊所,帮着去跑腿买东西……无论是什么琐碎小事,他都能一声不吭做好,连提点都不需要,格外叫人省心。


    在学校也是出类拔萃的年级第一,夏沛在街坊邻居里倍有面子。


    虽然除了一点,程宿屿好像不太喜欢他把奖状往诊所墙上贴的方式。


    但谁让管事的才是老大。


    夏医生对学生的意见嗤之以鼻,依旧我行我素。


    就在夏沛已经习惯了养孩子的生活,“资本家”难得发善心,觉得这小子读高中也不容易,准备让他休息一段时间的时候。


    程宿屿消失了。


    夏沛去他学校打听了两次,得到的消息却是——程宿屿转学了。


    他匪夷所思地回了诊所,不明白这小子怎么提也不提一句,突然就不告而别了。


    但人走了,日子还得照常过下去。


    夏沛把精力投入到诊所的新址上,算了算租金,把预计要留给程宿屿的那个小屋子改成杂货间,然后美滋滋去给新房东交了钱。


    离开的少年也很快被夏沛忘之脑后。


    直到半年之后,有人再次推开他诊所的门,还和之前一样,语气平静地叫他“夏医生”时,夏沛看着少年身上那件自己曾在杂志上见过,后缀无数个零的衣服,瞠目结舌地张大了嘴。


    “你……”


    “我来复诊。”少年淡淡道。


    程宿屿的腿伤是旧疾。


    夏沛其实不知道,一个孩子是怎么在小时候,把自己弄成那样的。


    从前被问起这件事时,少年总用沉默来代替。


    久而久之得不到答案,夏沛也就不问了。


    后来程宿屿成了程二少,他的诊所经过搬迁和装修,也成了崭新的门面。


    他们两人再度重逢,夏沛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孩子如今,已经会用抽烟来代替沉默了。


    就好像他这么多年,只学会了这一件事。


    就像现在。


    程家二少爷躲在他诊所的吸烟区,坐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连烟灰缸都快装不下这些烟头了,他都没想过要停下。


    夏沛在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肩膀道:“你这又是何苦?”


    程宿屿沉默了半晌,才说:“其实我也不明白。”


    “为什么事情会搞成这样。”


    “明明我一开始,是为了她才回来的。”


    “她?哦……就是你高中喜欢的那个小姑娘啊。”


    夏沛睨他一眼,“看你这样子,分手了?”


    “嗯。”


    “啧啧。”夏沛感慨,“你说说你长成这副样子,家里现在还这么有钱,想和谁交往不行啊,何必单恋一枝花?”


    窒息一般的死寂后,程宿屿说:“不一样。”


    却也没说哪里不一样。


    夏沛没辙了:“这样吧,我今晚陪老婆回娘家,你看看,要不去我那儿,让你嫂子给你做顿饭?”


    和以前自己单身打光棍时,驱使程宿屿负责他的一日三餐相比,夏沛觉得自己对这小子已经够好了。


    但程宿屿摇了摇头:“不了,我回自己那儿。”


    “哦,行吧。”夏沛也不挽留。


    “对了,你之前给你嫂子送的转运符,还能再给一个不?我老婆的闺蜜说想要个姻缘符。”


    “姻缘符讲心诚,你让她自己去吧,地方也不远。”


    程宿屿平静道:“还有,我以后不会去求符了。”


    “啊?哦……哦,这样啊。”


    夏沛摸了摸鼻子,呐呐道:“这不是,你以前每周都会去庙里求平安符吗,我想着顺便。”


    “以后没有了。”


    夏沛可惜地咂舌,唉声叹气道:“哎,求人不如求己啊……”


    这根烟没抽完,程宿屿把它掐灭在了烟灰缸里。


    “走了。”-


    薄诗一觉醒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胃疼到痉挛抽搐。


    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只有一盒过期牛奶,除此以外空无一物,她这才恍然惊觉——


    自从在剧组的工作结束后,自己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


    半山别墅地处偏僻,平常就没什么外卖能送这儿的,薄诗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还是给陈秘书打了电话。


    大约四十分钟过去。


    等陈秘书摁响她家门铃,将买好的小龙虾送到家时,薄诗已经打完一盘游戏了。


    她身上还穿着睡衣,开了门就往屋里走,口中随意道:“陈秘你来了啊,吃的放茶几上,先去洗个手吧,我点的这家小龙虾可好吃了,我们一块儿吃。”


    陈秘书咳嗽起来,婉言谢绝她:“不了老板,公司还有点事需要我处理,我给您送完吃的就回去了。”


    “哦……好吧。”


    薄诗知道他事多,也不勉强,“那辛苦你了,这个月给你加工资。”


    “谢谢老板。”


    打工人只有在听到“工资”二字时,眼神才是亮的。


    陈秘书临走前,回头望了望她,想起自己来时截停拦下他的那位,犹豫片刻才道:“薄小姐,小龙虾记得趁热吃,我顺路还给您买了碗小馄饨,您一会儿先垫垫肚子。”


    “谢啦,这么贴心。”


    薄诗没往心里去,朝他挥了挥手,笑眯眯道,“路上小心。”


    送走陈秘书后,薄诗给自己找了部感兴趣的电影,带上透明手套准备吃小龙虾时,她一瞥眼,看到被自己冷落在一旁的小馄饨,想了想,还是脱掉手套拿起勺子,打算就听陈秘书的,先垫一垫肚子再说。


    小馄饨鲜嫩晶莹,薄薄的一层皮裹着肉,色泽清透,汤里漂浮着葱花。


    送来时还是热的,氤氲的蒸气不断往上冒,香气扑鼻。


    薄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耽搁这么会儿功夫,电影开场白已经开始了,她左手托起装馄饨的碗,身子窝进沙发,随意舀了只馄饨放进嘴里,一心二用地看着屏幕,嚼了嚼。


    等片头播完,女主角的脸出现在屏幕中时,薄诗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她停下动作,慢慢皱起眉,看着自己面前这碗馄饨。


    仿佛不太确信似的,又舀了第二只。


    ……还是一样的味道。


    是自己味蕾熟悉的味道,但又不该出现在这里。


    屋内明晃晃的灯光下,薄诗的眉眼轻蹙。


    她这些天瘦了很多,黑发凌乱散落在肩头,看起来多了几分易碎感。


    那碗香喷喷的馄饨突然就成了烫手山芋。


    明明是身处自己的家中,薄诗看着它,却忽然有了种想要仓皇逃离的冲动。


    “搞什么……”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还是没能平复那种情绪。


    “都什么年代了。”薄诗低着头,每一个字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又像自言自语,“凭什么以为我还会稀罕你这种……小恩小惠的施舍啊。”


    她抿了抿唇,把馄饨撂在了一边。


    直到放冷了,也没再碰过一下。


    作者有话说:


    之前忘记放文案上了,作话说一下,本文更新时间在18:00。


    第46章


    ◎“我不要你。”◎


    薄诗是没想到之前那件事还能有后续的。


    易珩约她出来玩的时候, 她以为只是朋友小聚。


    直到进了包厢,跃入眼帘的却是意外的两人。


    脸上带着难得的憔悴坐在角落,看样子还有几分不自在的邓覃,以及就坐在他旁边, 见到薄诗进屋后冲她笑得殷切的女人, 自称是邓覃的经纪人。


    薄诗这时才明白, 易珩叫自己来是干嘛的。


    “这家伙说想找你道个歉。”


    易少爷懒洋洋翘着二郎腿, 空着的手指了指旁边, 边玩手机边对薄诗说:“正好今天我无聊, 就替你答应了。”


    “……”


    肉眼可见的,邓覃脸上浮现了羞恼, 但面对易珩又敢怒不敢言,只能握紧拳头忍了。


    薄诗感到有些没劲, 在心里叹了口气。


    下一秒,她听见那位经纪人叫自己的名字。


    “薄小姐。”


    女人举起酒杯, 朝薄诗歉疚道:“之前热搜上那件事纯属误会, 还请您多包涵, 我家艺人公司已经教训过了,他也知错, 这杯算我敬您的,薄小姐请随意。”


    经纪人说着,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薄诗象征性拿了杯气泡水, 抿了两口又放下。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说:“关于这件事……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你们用不着专程找我。”


    “而且你们说的误会我不是很在意, 道歉也不需要。”


    薄诗慢吞吞继续:“不过是媒体捕风捉影拍的照片, 处理了就好了。”


    对方要是不提, 她根本不记这些。


    经纪人张了张口,刚想说话,邓覃却突然插嘴。


    “拜托,要不是代言资源都被撤了,你以为我想……”


    他才阴阳怪气地说了半句,就被经纪人的手肘狠狠捅了一记,女人用眼神喝住他,邓覃讪讪住了嘴。


    ‘——傻逼!’


    现在这个状况,经纪人心里已经在烦躁地骂街了,但碍于职责所在,还是要替他处理烂摊子。


    她硬着头皮又给自己倒满了酒,打着哈哈道:“实在不好意思薄小姐,艺人不懂事,我自罚三杯,还请您千万消气。”


    薄诗静了片刻,给易珩递了个疑问的眼神。?


    什么资源被撤?你做的?


    易大少爷嗤了一声,修长的双腿交叠,用嘴型朝她说:“不是我。”


    薄诗思索片刻,耷拉下眼皮,睫毛轻颤。


    女人的罚酒还没喝完,她突然出声道:“你们可以先回去了。”


    邓覃和经纪人听了都一怔,迟疑的目光看向易珩。


    “看我干什么?”易珩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丹凤眼勾起,似笑非笑道:“没听见啊,跟你们说话呢。”


    “大小姐不缺敬酒的人,赶紧走人,别留在这儿碍眼。”


    邓覃的脸色霎时变得五彩斑斓。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被经纪人眼疾手快捂住嘴,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包厢里少了两个人,很快变得安静下来。


    “怎么回事?”薄诗终于开口问。


    易珩唔了一声,反问她:“刚才那个小艺人,你们之前有交集吗?”


    “你说邓覃?”


    薄诗皱眉回想了下,“有是有,但不多吧……帮朋友找他要过一次签名,剧组一起吃过饭,还有就是他杀青那天找我加了微信,被狗仔拍下来了,别的没了。”


    易珩若有所思:“还找你加过微信啊。”


    薄诗瞥他一眼,不耐烦道:“剧组的打扫阿姨我也有微信,这很重要?”


    “对你来说是不重要。”


    易珩将右手衣袖轻轻挽起,拿起骰盅开始慢条斯理地摇骰子,一阵叮叮咣咣的声响过后,他开出了豹子。


    男生笑了一声,眉梢带点得意,玩咖德行展露得淋漓尽致。


    “但对有些人来说应该挺重要的。”


    薄诗:“什么意思?”


    易珩冲她扬了扬下巴,“桌上有资料,你自己看。”


    “哦。”


    薄诗其实早注意到了那个牛皮纸袋,就直挺挺地放在桌上,还挺显眼。


    但她以为是易珩工作上的文件,就没主动问。


    没想到是和自己有关。


    她很快拆开了纸袋,数张照片和聊天截图的打印稿放在里面,薄诗一目十行看过去,眉头逐渐皱起。


    “……这些都是邓覃的聊天记录?”


    “嗯呢。”


    易珩指了指她手机,眉眼弯着:“我说学妹,劝你趁早把他删了吧。”


    “那小明星是惯犯了,私底下爱聊女孩,从剧组睡到粉丝,以前糊的时候还好点,现在有点名气了,做事更加没大没小,什么人的话都敢编排。”


    被编排的本人面无表情,睨了他一眼。


    “你之前不是说交给你处理吗?”


    易珩摊了摊手,无奈道:“怎么说呢,我是帮你处理了,那些狗仔营销号也都封了口,但你现在看到的都是他私下说的话,我也没闲到逮着人家私生活查吧。”


    薄诗沉默了会儿,“那这些哪来的?”


    “这个嘛……”易珩说着,忽然微妙地看了她一眼。


    “前段时间邓覃的公司突然找上我朋友,问能不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呢,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锅就背我身上了。”


    “出于好奇,所以我稍微查了下。”


    易珩顿了顿,口吻带点轻佻地问她:“学妹不如猜猜看……你认识的人里,会有谁这么不依不饶,非要封杀一个没什么气候的小明星啊?”


    “手段还挺狠的。”他笑眯眯地上眼药-


    易珩接了个电话,说是公司有点急事,一会儿让人来接她回家,然后就匆匆走了。


    薄诗留在这儿也无聊,闷头刷了会儿手机准备走时,却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碗汤。


    来人自称是会所的经理,礼貌敲过门后,朝她点头致意:“请问是薄小姐吗?”


    “我是,怎么了。”


    “易少让我给您送醒酒汤。”


    经理把手中的碗递给她,见薄诗手里拎着包,于是又陪着笑说:“我看您这是要走了?小姐走前不如喝点这个,省得头晕。”


    薄诗盯着那只碗看了会儿,接过。


    经理脸上堆着的笑尚未落下,就听到薄诗问他:“易珩让你送的啊?”


    顿了顿又似嘀咕:“你们这儿服务还挺好。”


    “是是是,当然。”


    经理忙不迭点头:“小姐您放心,易少都是我们这儿的老熟人了,您是他带来的朋友,我们自然是要多看顾些的。”


    “哦,知道了。”


    薄诗端着那碗醒酒汤,又坐回沙发上:“我先不走了。”


    经理一愣,试探着问:“薄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这家会所采用的是会员制,普通客人只能一带一,vip才可以邀请多人过来,总体来说,保密措施相当好。


    薄诗拿起易珩刚才放在桌上的那杯酒,随意晃了晃,漫不经心道:“找两个人过来陪我喝酒。”


    经理:“……?”


    他凭着强大定力勉强绷住了表情,但还是稍显局促地看向薄诗:“小姐是想找……”


    “我来的时候看你们这儿迎宾长得不错。”


    薄诗眯了眯眼睛,脑子里压根不记得刚才一晃而过的迎宾长什么样,只记得是几个模样年轻的男生,但她找起借口来完全不打草稿。


    女孩绸缎般的乌发披散在肩头,白肤红唇,笑起来的样子极好看。


    “是这样。”她解释,“易珩临时放我鸽子走了,我来这儿又不是喝闷酒的,总要有人陪我说说话吧?”


    经理脸色僵了僵,表情快绷不住了。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薄诗,为难道:“薄小姐,我们这儿是正规会所,您说的可能不太方便……”


    “我就和他们聊聊天,你想什么呢。”


    薄诗忍不住笑了,玫瑰一样的唇瓣开合:“顺便再送十杯长岛冰茶过来,我还没喝够。”


    十、十杯?!


    经理浑身僵硬,觉得自己接下了个要命的苦差事,几乎是恍惚着走出包厢的。


    一出门,他就脚步不停,飞速奔向了隔壁。


    人一走,留在包厢里的薄诗笑容很快淡了下来。


    她扯了扯嘴角,手里的酒杯咣地往桌上一放,几滴酒溅到了桌上。


    薄诗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疲惫地闭上了眼。


    ……还醒酒汤呢。


    刚才在易珩面前,她总共就喝了几口气泡水,酒都是别人喝的,她碰都没碰。


    易珩又不是没长眼睛,怎么可能给她送醒酒汤。


    所以是有人知道她来了这儿,以为她会喝酒。


    这个人还知道她酒量差,喝不了几杯就会醉。


    怕她醉,却要借易珩的名义,胆小鬼。


    综上所述。


    给她送醒酒汤的那个人,是混蛋。


    “叩叩。”


    很快门被敲响。


    薄诗眼也不抬,“进。”


    男侍者手中托着酒盘,目不斜视地走进来。


    等人走近了,薄诗才托着腮,挑剔地打量他一会儿,开口说:“说了来两个的,怎么就你一个?”


    男侍者的手抖了下,往桌上放酒杯的时候差点没拿稳。


    他故作镇定地开口:“薄小姐,您的长岛冰茶。”


    看着面前这张并不出挑,在这家会所里甚至可以说是普通的脸,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千挑万选出来的,薄诗心中暗念了经理一句用心良苦。


    “酒放桌上吧,你再找两个人过来,陪我聊天。”


    “……”


    说实话,侍者沉默不语的样子让薄诗觉得自己是在逼良为娼。


    她从包里拿出钱包,随手抽了十来张红票子给他,冲侍者眨眼:“小费。”


    男侍者默默接过钱,从容镇定地转身往外走:“小姐您稍等,人马上来。”


    薄诗坐在沙发上,坦然地像在自己家。


    几分钟过去了。


    这次开门进来的人没有敲门。


    褪去冷静自持的外表,他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薄诗时,连空气都变得乏凉。


    先开口的也是他。


    “听说你要找人陪你喝酒。”


    “店里人手不够,可以让我替补吗?”


    他先把姿态放低了,薄诗却不想应招。


    她没招的。


    “我不要你。”


    对于薄诗冷冰冰的回复,程宿屿像没听到一样,一声不吭地把门关上了。


    室内空调温度打得很高,一时间,屋内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程宿屿坐到她面前时,薄诗才发现,他这些日子清减了许多。


    在薄诗撵他之前,他又开口了。


    “对不起。”


    “……”


    “薄诗。”他看着她,很轻地说,“可以不要找别人吗?”


    强忍住炸裂的头疼,薄诗问他:“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这句话?”


    程宿屿安静了片刻,“你之前说,有可以订婚的对象了。”


    薄诗冷冷看向他:“那又怎样。”


    “你喜欢上易珩了吗?”


    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明明是和程宿屿无关的事,也不该由他问出口。


    但此时此刻,只要是能让程宿屿产生情绪波动的话,薄诗都能不计后果地说出口。


    “喜不喜欢都跟你无关。”


    女孩抬起头,倔强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不服输。


    “从联姻角度考虑,易珩确实很适合我。我的母亲满意他,他是家里的独生子,没有那些讨人厌的家庭纠纷,人也开朗,不会像你那样总是冷着张脸,笑也不笑。”


    如果易珩能听到薄诗现在说的这些话,一定会揭穿她是个奥斯卡级别的骗子。


    “我们连读的高中都是同一所。”


    “我在长嘉念书的时候,他就在我隔壁的那栋教学楼,而你那时候还在英国,我们隔了八个时区,连面都没有见过。”


    “和你比起来,其实我认识易珩更早。”


    假的,她之前根本不知道易珩。


    “和他在一起的话,不用像我追着你跑一样,连读A大都是我求来的。”


    “也不用像担心你喜不喜欢我一样担心他。”


    因为她清楚地了解易珩不会喜欢她。


    “你知道吗?被季霖问为什么把他丢下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也会被你丢下。”


    “……”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薄诗突然间清楚地意识到,放不下的人是自己。


    不能再这样了,她狠了狠心。


    就算是会流血留疤烙下印记,她也要把那根扎在心里的钉子,以最伤人的方式拔出来。


    即使两败俱伤。


    “程宿屿。”她的目光从青年苍白的脸色上一掠而过,低头摩挲了下衣角,一字一顿喊他的名字,自暴自弃道,“我不是说了不爱你了吗?”


    “践踏我的尊严很开心吗?”


    屋内灯光照射下来,青年投映在墙上的影子不动了。


    他一瞬间心脏刺痛,几乎快要缓不过来。


    程宿屿嗓音嘶哑,看着她说:“薄诗,我没有。”


    “那你现在来找我是做什么,犯贱吗?”


    薄诗铁了心要结束这场闹剧。


    她累了。


    “看我因为你一次两次地回头,你觉得很好玩是吗?”


    “你一定要折磨我到这种程度吗,程宿屿?”


    连说到胸闷哽咽的时候,她都要咬牙逼自己承认:“程宿屿,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才明白,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追着你跑,也不会再喜欢你了。”


    “算我求求你,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也不想和你有交集了,你明白吗?”


    他明白。


    可就是因为不想明白,程宿屿才会出现在这里。


    ……才会来找薄诗的。


    “我明白了。”过了很久,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眼神里像压抑着什么,唇淡到没有血色。


    “我不会再来烦你了,抱歉。”


    第47章


    ◎现在还喜欢程宿屿吗?◎


    自那之后长达三个月, 薄诗都没再见过程宿屿。


    身边的人也都默契地没在她面前提过他。


    这段时间薄砚和易珩倒是混得不错,认识没多久就迅速玩在了一起,整天勾肩搭背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薄诗看了就头大。


    “你不用去工作的吗?”


    她靠在椅背上, 睨着自己不学无术的亲哥, 忍不住嘀咕:“也没看哪家继承人跟你这样, 天天泡在酒桌上的。”


    “那是你哥忙的时候你没看到。”徐年走过来, 笑嘻嘻给她递了杯柠檬汁, “喏, 薄砚专门叮嘱别给你酒的。”


    “……把我当小孩吗。”薄诗嘟囔。


    “是怕你发酒疯。”薄砚把手里最后一张牌打出去,庄家通杀。


    “没劲。”他吐出两个字。


    “赢了我那么多钱还没劲啊。”易珩长吁短叹, 转头就朝薄诗抱怨,“学妹快替我主持公道, 你说你哥是不是欠揍。”


    “人家两个才是自家人,当你是谁, 薄诗还能帮你?”徐年笑了。


    “欸, 那可不一定——”


    易珩拖长了调子, 双手交叠背在脑袋后面,懒洋洋道:“凭我和学妹这交情, 说不定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呢。”


    徐年耸了耸肩,瞅了眼薄砚不爽的脸色,没说话。


    薄诗兴致不高, 瞥他一眼:“神经病。”


    易珩被骂也不生气,反而笑了。


    “不过话说回来, 光打牌是挺无聊的, 不如我们换点别的玩?”


    听他主动挑起话头, 薄砚那帮狐朋狗友都凑了过来, 七嘴八舌道:“玩什么玩什么?”


    易珩作苦恼状:“有人有想法吗?”


    “要不撕纸游戏?”


    “想什么呢,薄砚妹妹也在。”


    “是哦……”


    “那俄罗斯转盘,输的罚酒?”


    薄砚敲敲桌子:“我妹不能喝。”


    “啊……好吧。”那人遗憾地咂了咂舌。


    酒桌上的游戏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总也没新意。


    所以当徐年提出“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薄诗并不意外。


    “那,开始?”


    酒瓶被放在桌子中央,旋转起来的时候,薄诗放空了大脑。


    转速慢慢停下来,酒瓶口对准一个自己不算熟的人时,她松了口气。


    “先来点开胃小菜好了……谈过多少对象?”


    回答的是个男生,好像是徐年的朋友:“三个。”


    “嚯——标准答案啊。”桌上有人起哄,“咱这儿谁不认识谁,你小子别耍赖哈。”


    男生咳了下,又改口:“正式交往过的算三个,谈着玩的那些……数不过来了。”


    “渣男!罚酒罚酒。”


    这一层的吵嚷声震天响,薄诗其实不太适应这种场合。


    “下一个是谁?”


    酒瓶再次转动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瓶口转到了易珩面前。


    “哇哦。”他语气愉快,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运气真差。”


    其他人面上嘻嘻哈哈,但因为和易珩接触也没多久,都不想在这种事上闹出分寸,于是就推徐年出来问。


    “年哥来!”


    “行。”


    徐年向来利索,也不推脱,看向易珩道:“不然你就说说看,不想让在座的人知道的一个秘密好了。”


    “不想让在座的人知道的?”


    男生乐了,挑了挑眉,“你还挺会问。”


    徐年笑得毫无歉意,众人都趁热打铁催易珩快说,薄诗也好奇地看向他,想听听看他会答什么。


    “非要挑一个秘密讲的话……应该是我很助人为乐吧。”


    易珩那张精致出众的脸上,笑容灿烂,“感觉说出来还挺难为情的,毕竟大家都不觉得我是这样的人……我这样讲出来,你们心里该不会嘲笑我吧?”


    “怎么会……”周围人尬笑几声。


    虽然他们是挺想吐槽的。


    易珩耸肩:“怎么说呢,高中时候的我还是挺热心的,不仅会见义勇为帮忙抓小偷,还会因为老板店里遭到行窃,好心照顾他家生意哦。”


    “从外表看不出来吧?”他笑眯眯问。


    “看不出来。”薄诗面无表情。


    “不过学妹好像喜欢高冷范的,在她面前我一直不想暴露自己还有这么热心肠的一面,唉,人设没立住,真让人头疼。”


    他冲薄诗眨了眨眼,开玩笑的语气带点亲昵。


    众人都抽着嘴角不说话。


    有在投行和易珩打过交道,知道这人在生意场上是怎么吃人不吐骨头的,都忍不住在心里直翻白眼。


    还乐于助人呢……


    真当这儿没人知道他什么德行了,易珩说这话也不知道脸红。


    这一轮打着哈哈过去了,薄诗给哥哥拿了块蛋糕,易珩凑过来也要吃,她翻了个白眼将人推开。


    “没你的份。”


    “小气。”


    薄砚冷眼瞧着,踹了易珩一脚:“傻逼,你跟谁的妹妹撒娇呢?”


    易珩双手举起投降:“行,我不逗学妹了。”


    薄诗:“……”


    感觉这两人都挺幼稚的。


    之后又进行了几轮游戏,薄诗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一直没被酒瓶转到。


    转到徐年的时候,薄砚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徐年因为回答不出来,被迫选了大冒险。


    众人起哄让他给前女友打了电话,说要复合。


    徐年苦着脸:“操……你们真会玩我。”


    薄砚笑得很欢。


    那通电话打了七八分钟。


    如果不是关键时刻徐年自己打断,解释了他是在玩大冒险,薄诗觉得对面哭哭啼啼的女孩大概是会说同意的。


    ……拿感情当游戏的都是人渣。


    玩到中途的时候,这一层的电梯灯亮了一下,两秒过后,门开了。


    来的是仲岚知,她最近回国了。


    穿着打扮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些,从薄诗的角度看,她的气质好像变洒脱了。


    “听说你们在这儿,我也来聚聚。”女孩笑着走过来,坐到徐年旁边,没看薄砚一眼。


    薄砚正好在发消息,没抬头。


    “哥,你跟谁聊天呢?”薄诗悄悄靠过去问他。


    “凌禹,他一会儿过来。”


    “啊?”薄诗愣了一下,“你叫他了啊。”


    “怎么?总不能因为你拒绝过他,我就和朋友彻底断了吧。”


    薄诗神情有些局促:“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稍微有点尴尬。”


    “你尴尬什么。”薄砚嘴毒地奚落,“人说不定早就把喜欢过你的事放下了,就你还记着。”


    说的好像也是……都过去这么久了。


    她还是不要太自作多情的好,薄诗心想。


    仲岚知到了没多久,游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酒瓶转到了薄砚。


    薄砚声名在外,大家对他的期待值可比前面的人高多了,一时间场上沸腾。


    出于对刚才那次真心话的报复,徐年提了个刁钻的问题:“说出所有前任的名字。”


    薄砚迟疑:“全部吗?”


    “当然。”


    “……有些不记得了。”


    旁边人赶紧道:“那就大冒险!”


    “行。”薄砚玩得起,欣然接受。


    这群人商量后一致通过的是,让薄砚给初恋打电话提复合,或者跟现任提分手。


    两者二选一,他想都没想就选了后者。


    “哟,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


    徐年心里门儿清,压根没考虑过薄砚会给温绫打电话,他也只能选后者。


    男生语气带点揶揄:“这次这个你不是挺喜欢的?谈蛮久了吧。”


    “多久都一样。”


    薄砚一边说,一边拨通了那个女生的电话,语气淡道:“早晚得分的。”


    不知怎么的,薄诗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


    易珩把柠檬汁往她面前推了推,笑着问:“喝点?”


    薄诗默默接过,“谢谢。”


    和刚才那些人比起来,薄砚的流程快得吓人。


    三下五除二的时间,他就和那个叫余漾的女生提了分手。


    挂完电话,旁边人都有些惊讶:“这么顺利?”


    他们刚才见徐年电话打了半天,急得耳朵都红了,感觉代入一下自己也确实不是件易事,没想到薄砚这儿一分钟不到就说完了,现在还跟没事人一样自若。


    难怪都说他是浪子。


    “薄砚,你是这个。”徐年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仲岚知坐在位置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薄诗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刚才被牵起的情绪,同样有些不是滋味。


    于是她伸手,把自己刚才给薄砚拿的蛋糕抢过来,面无表情放到易珩面前。


    “刚才不是说我小气吗,现在给你了。”


    “……”


    易珩无语地看着她:“学妹,我看着很像是会吃别人剩下的吗?”


    “你不像吗?”薄诗反问。


    易珩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唉,你就拿我撒气吧。”


    薄诗撇嘴,起身打算去洗把脸。


    她走后,薄砚瞥了蛋糕一眼,啧了一声,看着她背影:“脾气越来越大。”


    易珩但笑不语。


    薄诗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下,从洗手间回来后,发现沙发上多了个人。


    ——是凌禹来了。


    坐得离她不算近,隔了四个位置。


    隔着人群,凌禹朝她笑笑打了招呼,薄诗也点头:“好久不见。”


    说是好久不见,其实前段时间刚吃过火锅。


    易珩等她落座后,随口问了句:“你和新来的挺熟?”


    “嗯,他叫凌禹。是我哥的朋友,也是我朋友。”


    “哦……这样。”


    易珩说话时垂着眸,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叉子戳着面前的蛋糕,眉眼带点倦怠,看他嫌弃的样子是没打算吃,但也没再开口说话。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凌禹这才刚来,下一轮的酒瓶就转到了他面前。


    男生轻轻笑了下,“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因为凌禹刚来没多久,玩游戏也讲究一个循序渐进,所以大伙不打算为难他,只问了个简单的问题。


    “在座女生当中,有你的理想型吗?”


    凌禹嗯了一声,答得很爽快:“薄诗。”


    “哇哦——”又是一阵哄闹。


    易珩眯了下眼,“学妹,你这朋友不一般啊?”


    薄诗避开了凌禹的目光,低声道:“就是一般朋友。”


    易珩不置可否,然后就听到她补充:“和你一样。”


    男生鼓了鼓腮帮,极为不满:“我哪儿一般?”


    薄诗:“和我关系一般。”


    易珩:“……”


    小狗的尾巴蔫了。


    游戏快要结束的时候,酒瓶终于转到了薄诗。


    碍于她是薄砚的妹妹,大家不好意思问过分的,都互相推搡着,想派出个代表来提问。


    这时易珩开口了:“我来吧。”


    “……你?”


    不知为何,薄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易珩勾了勾唇,“我想问问学妹,现在还喜欢程宿屿吗?”


    这句话一落下,场面都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太敢吱声。


    薄诗和程宿屿交往的事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五年。


    但分手这件事,却是前不久刚传开来的。


    薄砚这段时间出来玩也没带过程宿屿,大伙都猜是因为妹妹的事闹掰了。


    “你非要在这里问这个?”薄诗皱了下眉。


    “不行吗?”易珩笑着道,“反正是游戏。”


    薄诗移开视线,冷声道:“我选大冒险。”


    见他俩气氛冷下来了,大伙都忙道:“还是玩大冒险吧,真心话没意思。”


    徐年做和事佬,干笑着打圆场:“那不然就罚酒三杯好了。”


    易珩插嘴:“学妹不能喝。”


    “那……”


    “我能喝。”薄诗打断他。


    按规矩,大冒险罚酒要喝深水炸.弹。


    啤酒和烈酒混在一起,上头容易醉不说,味道也足够刺激辛辣了。


    徐年看着就有点发虚,瞥了薄砚一眼,见他看着酒桌另一端的易珩,也不说话,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劝:“我说妹妹,不如算了吧……”


    薄诗不理他,已经拿起酒杯准备要喝。


    这时易珩却把杯子抢走了。


    “算了算了,”他不开心地说,“我可舍不得学妹喝醉,还是我来吧。”


    凌禹也拿了一杯,“我替薄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这是闹哪一出。


    还剩下一杯酒,薄诗刚准备拿起来放到嘴边,杯子就被人打翻了。


    薄砚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突然起身拽过易珩的衣领,给了他一记。


    这一拳打得结结实实,易大少爷头歪着,嘴角甚至都渗出了血迹。


    薄诗张了张嘴,“哥……”


    “走了。”


    打完人,薄砚连头都没回,直接朝薄诗道:“没意思,回家了。”


    拿包走人的时候,薄诗的手被易珩轻轻拽了下,她皱眉顿了顿,用点力挣脱了。


    凌禹看了这两人一眼,眸光微闪。


    他起身跟了上去,叫了声薄砚:“我喝酒了,不能开车,送我一程。”


    “跟上。”


    上车后,凌禹坐在了副驾,薄诗坐在后座。


    她刚系好安全带,就听到薄砚问她:“不能喝为什么还逞能?”


    沉默了片刻,她说:“刚才那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虽然明知道易珩就是为了好玩,恶趣味上头了而已,但薄诗就是不想因为他的一时兴起,而回答那个问题。


    ——现在还喜欢程宿屿吗?


    她不想答。


    “不想答就不答,用不着给别人面子。”薄砚说,“你是我妹妹,没人能让你做不想做的事。”


    薄诗看向窗外,轻声道:“嗯。”


    薄砚一路踩着油门,很快把她送回了半山别墅。


    他到了目的地却没下去:“我一会儿有事,还要去别的地方,你自己进去吧。”


    “行,路上小心。”


    薄砚刚才没喝酒,薄诗猜出他有别的行程了。


    意外的是,薄砚没下车,凌禹却开了车门:“天太黑了,我送送薄诗。”


    薄砚看他一眼,不耐地啧了一声,摇下车窗,给自己点了支烟:“那你快点。”


    凌禹笑笑,“马上。”


    两人并肩而行,他体贴地接过薄诗的包,一路送她到门口。


    “进去吧,晚上早点休息。”


    “谢谢,你也是。”


    夜幕下,半山别墅门口的灯一闪一闪,薄诗进屋的时候没发现,傍晚漆黑的夜色下,离薄砚的车不远处,一辆黑色卡宴静静停在了隐蔽的绿荫背后,看起来格外寂寥。


    作者有话说:


    薄砚会单开一本,约15w字短篇,见专栏《忘情冷雨夜》,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点个收藏~


    第48章


    ◎你是把我流放了。◎


    那天晚上薄诗没有睡觉。


    她吃安眠药太频繁了, 晏常冬劝她克制。


    所以她没吃药,自然也没有睡着。


    半夜实在熬不下去了,薄诗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披了件挡风的衣服, 走到三楼的露台。


    她轻轻依靠栏杆, 仰头看星空。


    夜色照亮了薄诗的脸。


    如果有人在这里可能会发现, 她看得格外出神。


    恍惚间想起去年, 也是这样一个满天星星的晚上, 自己披着程宿屿的外套, 和他在夏夜天台上接吻。


    当时只道是寻常。


    分手六个月,被问到是不是还喜欢他时仍会沉默, 在人前作和他划清界限的姿态,但薄诗偶尔也会偷偷怀念, 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是她当成宝看了又看,擦了又擦, 连一张照片都舍不得删的过去。


    这样浓墨重彩的记忆, 怎么过得去。


    那个睡不着的夜晚, 薄诗不知道。


    有人在闷热的晚风里,和她看了一样的星空, 熬了一样的夜-


    隔天中午,易珩给薄诗打来电话,若无其事地问她要不要出来吃饭, 仿佛忘了昨天被薄砚打的不愉快。


    薄诗自然拒绝:“不去。”


    “哦,不去就不去吧, 听你的。”


    电话里的易珩一如往常, 懒洋洋道:“学妹, 昨天玩游戏的时候其实话没说完, 我这人不仅助人为乐,心地也挺善良的。”


    薄诗嗤了一声。


    易珩跟没听见一样,继续说下去:“所以昨天你哥打了我的事,就算薄先生没给我打电话,我本来也不会对你生气的。”


    薄诗忽然皱了皱眉,“薄先生?”


    “嗯,薄茗檐先生。”易珩说完品过味来,语气稍顿,“怎么,你父亲给我打电话的事,你不知道?”


    “……”


    薄诗没应,只淡淡道:“你继续。”


    “哦……”易珩拖长了调,笑着问她,“那你家里想让我们两个今年订婚的事,你知道吗?”


    她知道母亲属意易珩,也知道自己得订婚。


    但不知道家里想要的是今年。


    “你同意了?”


    “还没,订婚这种事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易珩不甚在意,语气轻佻,“但是嘛……和你绑定在一起,我也不亏就是了。”


    “毕竟我们当初虽然说好了不联姻,但现在只是订婚而已,又不是领证,对吧?”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响,她的牛奶热好了。


    薄诗起身走向厨房的路上,嗯了一声。


    “这件事,回头再说吧。”她平静挂断了电话。


    A市就这么点大,没过多久,薄、易两家要订婚的消息就传开了。


    那天薄砚在会所打了易珩的事,薄茗檐在公开场合淡淡地称为“孩子不懂事”,被轻松揭了过去,没掀起什么波澜。


    很多人纷纷来向她道喜。


    大洋彼岸的徐悠给她发消息,称如果薄诗在今年订婚的话,她可能赶不上回来参加了,会寄礼物回来给她。


    徐年说她是为了学业的事和家里闹翻了,不想回国。


    薄诗能理解。


    随着时间推移,仲岚知不再向她聊起薄砚的事,两人就像普通朋友一样,她偶尔会问薄诗要不要出去散心,就当是解解闷也好。


    薄诗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也婉言谢绝了。


    易珩还是那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做派,懒懒散散。


    这段时间给她打电话时,还笑吟吟问过一次:“我说学妹,要是我们真订婚了,我还叫你‘学妹’吗?”


    他用玩笑的口吻道:“是不是该改口?我想想,叫什么好——”


    “易珩。”薄诗打断他。


    “怎么了?”男生笑问。


    “你能不能闭嘴。”


    “……”


    小狗大概生气了,这是他第一次挂她电话。


    那段时间,薄诗还收到过一份特殊礼物。


    整整七百零一朵纯白茉莉,运到她家门口。


    薄诗的生日是七月一。


    送花来的店员笑着对她说:“小姐您好,祝您天天开心。”


    送她花的人没有留名,但薄诗其实猜得出来。


    自己人生中第一束送出去的花,是给程宿屿的,而第一束收到哥哥以外的异性送的花,却是来自凌禹的。


    那次他送的是郁金香,后来,他次次送茉莉。


    薄砚最近也被父亲敲打过了,好像是因为她在联姻这件事上的态度,父亲开始关注起他的交往对象。


    这段时间薄砚很少在她面前露面,仅有的一次,他送来了一份房地产转让文件。


    “你现在住的地方,是妈给你的吧?”


    “嗯,怎么了?”


    “我买下来了,送你。”


    “有区别吗?”薄诗眨了眨眼,问他,“反正都是我在住。”


    “哥给你的,怎么一样。”


    薄砚轻笑一声,敲了敲她额头,留下一句话后,又匆匆离去。


    哥哥这段时间很少出去玩闹了。


    薄诗听母亲提过一嘴,公司的事父亲好像放手给了薄砚。


    应该会很忙吧,她心想。


    当时程弈阳还在程家的时候,程宿屿都忙得不可开交。


    更别说他们家,薄砚只有一个人了。


    又过了几天,薄诗破天荒收到了季霖从国外寄来的信,着实难得。


    季霖在信里祝贺她订婚,先是说了一番自己现在的未婚妻有多温柔美丽,他日子过得很舒坦,后又特地强调薄诗的订婚宴他不会去,毕竟他和易公子不熟。


    连道贺都这么字字生硬,大概是还在记仇她当初拒绝和他联姻的事吧。


    薄诗很浅地笑笑。


    所有人都来恭喜她了,唯独程宿屿没有。


    真不公平。


    明明她连他有没有释怀都不知道-


    那是一个糟糕的暴雨天。


    程宿屿得知了薄诗将要订婚这件事。


    天边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大雨倾斜而下。


    嫉妒,愤怒,懊恼,不安。


    这些满目疮痍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没有人会觉得这是爱。


    就像薄诗说的,失去了才后悔,叫犯贱。


    玻璃车窗被雨水噼里啪啦浇打,路边的梨树也被压弯,白天尚且干燥的地面被雨水浸泡,几棵矮矮的草已经蔫了下去,浑浊雨水冲刷着地面,看起来一片脏污。


    ……真像啊。


    像他烂泥一样的人生。


    雨声铺天盖地袭来,腿上不断传来的隐隐酸痛也在提醒他,该回去了。


    至少上完药之后,他又能变得崭新。


    程宿屿的人生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当然,也和薄诗截然相反。


    他从小,就是不被需要的那个。


    而薄诗却向来是耀眼的,人群中最夺目的焦点。


    所以程宿屿才一直忘不了这样的存在。


    忘不了那天。


    有个女孩肆意妄为地,闯进了他的生活。


    那其实是一个平常的下午,他因为饥饿而胃疼蜷缩,蹲在地上想要缓一缓时,福利院的孩子们却突然将他团团围起,他们七嘴八舌地质问程宿屿,厨房的碗怎么还没洗,一会儿院长妈妈有客人来参观,他的懒惰会害他们挨骂的。


    程宿屿怪异地看着他们。


    “你呆坐着干什么,想偷懒啊?!”


    有人上来想要推他,被程宿屿避开了。


    “离我远点。”


    “靠……拽什么。”男孩生气地蹬了脚地面,嘀咕道,“活该你没有饭吃。”


    程宿屿觉得可笑。


    连饭都没有给他留过一次的同龄人,却理所当然地让他去洗碗。


    这个年纪的孩子,贫瘠又没有经过良好教育,在需要竞争才能得到关注的环境下,天然形成了恶。


    程宿屿也曾试图反抗过。


    答案是肯定的——院长不会站在他这边。


    那女人只会冷笑着对他说,你一个吃白饭的,这么大被丢在福利院门口,还想让我好吃好喝地招待你?


    然后他就没有话说了,只余沉默。


    福利院的其他孩子还小,还有被领养的价值。


    但是程宿屿这个年纪,被亲生父母遗弃,连出生证明都不是在福利院办的,很难被收养。


    所以院长不喜欢他,其他孩子也有样学样,跟着孤立他。


    忍着饥肠辘辘,程宿屿决定去后院看书。


    他无视了这些人,转身走了。


    院长有个儿子,同样也住在福利院。


    但他不是孤儿,他是霸王。


    小霸王向来看不惯程宿屿,也见不得他的“清高”,见他要走顿时恼了,冲过来打掉他手里的书,责问他为什么不能听自己的话,乖乖趴在地上给他当狗骑。


    程宿屿的回应是转身给了他一拳。


    ——“砰”的一声。


    小霸王的脑袋磕到了墙,疼得哇哇直叫。


    他气急败坏,大叫着让身边的跟班别管自己,赶紧去揍程宿屿,说要狠狠给他个教训。


    由此导致的,就是混战。


    其实小时候的程宿屿还算会打架。


    他会的不是什么厉害招式,而是那种没什么章法的,凭本能反应一拳一脚打过去的——经验所得。


    可经验到底比不过人数。


    寡不敌众的结果就是,他身上青青紫紫,伤口血淋淋的可怖。


    把他救下来的,是跟着父亲来福利院参观的那个女孩。


    她在院长倒吸的惊呼中,把被打得一动不动、摔倒在地的他救下。


    “你们这些坏人,不许欺负他!”


    小女孩双臂展开,在男孩面前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立,怒视其他所有人。


    哪怕她比其他孩子都矮。


    站在被她护着的程宿屿面前,也矮了一小截。


    但她却丝毫没有因此失了士气。


    反而昂首挺胸,像个英雄。


    “你别怕,我保护你!”


    那年程宿屿十岁,第一次有人站在他面前,说要保护他。


    他躺在地上,那双漆黑阴郁的眼眸里倒映出来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小小的,莽撞的,熠熠生辉。


    勇敢得好像能撑起一片天。


    程宿屿也有敏锐地察觉到,女孩自信于她不会被拦下的原因是:她的父亲正站在旁边。


    院长点头哈腰地对男人说话,男人却连搭腔的意思都没有,脸上挂着隐隐笑意看着女孩,带着骄傲。


    只是那眼神掠过他时,又变成了程宿屿所熟悉的无视。


    以及一丝淡淡的,轻蔑。


    少年并不在意,他习惯了。


    那天之后,女孩每隔一段时间会来福利院看他,给他带书、带话本,讲有趣的故事。


    程宿屿没有告诉她,自己五岁的时候就不听童话了。


    在他的认知里,童话是成年人给孩子编织的谎言,是假的。


    但是看着女孩亮亮的眼神,他还是装出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问她后续如何。


    ……或许也不是装的。


    听着她的声音,确实很容易让人沉浸其中,描绘出故事本来的美好。


    女孩不常来,但她来的时候,程宿屿总是很开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开心从何而来。


    但和这样一个人呆在一起,总不会失落。


    最后一次见面的中午,他因为时间来不及打扫厨房,被罚没有午饭。


    小姑娘来的时候,把自己随手从家里拿的橙子给他。


    “喏,给你的。”


    程宿屿怔忪接过。


    后院的台阶被他擦得干干净净,两个人并肩坐在上面,女孩有些骄傲地挺胸对他说,她学乐器学得可快了,在哪儿都是第一名,人人都爱她。


    少年看着她,想说。


    你这样好,当然值得被爱。


    但他看了眼手里捧着的橙子,默默把话咽了下去。


    那是薄诗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却也是他最惶惑不堪的时刻。


    在这样一个送他橙子的女孩面前,少年连说“你值得被爱”都有些难以启齿。


    因为他和“爱”这个字,一点儿也不相配。


    “你不吃吗?”


    “什么?”


    “橙子。”女孩指了指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哦……”他迟缓了几秒,开口说,“一会儿吃,不太饿。”


    她弯了弯眸,“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呢。”


    “喜欢的。”他说。


    “那下周我再给你带!”


    他点点头,“好。”


    很快,故事书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的最后,王子打败了坏人,和公主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了!”


    女孩合上书本,露出了软乎乎的笑:“我喜欢这个故事。”


    他看着她的侧颜,温吞道:“我也是。”


    “那我今天先回去啦,下个礼拜再来!”


    “嗯,下周见。”


    他们拉完钩,女孩蹦蹦跳跳地朝门口走。


    公主的裙摆在阳光下投射出影子。


    阳光明媚,她也可爱。


    少年忍不住看着地面发呆,直到影子从视野中消失。


    那天她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暴雨天,酒吧依旧灯火通明。


    青年坐在吧台角落,面前是空了的酒杯,在喧闹狂欢的男男女女里,他静得像个异类。


    但又因为长相出众,坐在偏僻处也惹眼,一晚上拒绝了无数人的搭讪后,连酒保都忍不住看他。


    一杯杯烈酒灌下去,青年面不改色,像是酒量好到完全不会醉,脸上表情丝毫没变过,连晕都没晕一下。


    只是到了深夜,酒保和他搭话时才发现,这人怕是早就醉了。


    嘴里一直喃喃喊着一个名字,幺幺。


    大概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吧,酒保想。


    在酒吧这种场面他见多了,不足为奇。


    不过长这么帅的……倒也确实少见。


    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推了推程宿屿的肩:“先生,我们店快打烊了,您要回家吗?”


    “……”


    “先生?”


    “我没有家。”


    “……那先生,”酒保试探着问他,“您有朋友可以联系吗?”


    外面的雨已经变小了,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程宿屿应了一声,拿出手机。


    酒保见他至少还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总算放下了心。


    他转身回了操作台,准备收拾一下残局。


    把调酒工具洗干净放回去,分门别类放好,酒保余光朝青年那儿瞥了眼,却惊讶地发现——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桌上只有被留下来的酒钱。


    “怪人。”


    数了数多出来的小费,酒保吹了声口哨,“不过出手还挺大方。”


    程宿屿是撑着最后一点清醒回到车上的。


    他知道自己不能开车,但又不知道该去哪。


    头好像越来越晕,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街边老旧的路灯一闪一闪,雨水顺着杆子滴落下来,在坑洼处积起一片水潭。


    “……喂?”


    在眼前世界陷入黑暗前,拨出去的电话通了。


    “幺幺……”他本能喃道-


    看到来电人名字时,薄诗本来是不想接的。


    现在可是凌晨三点,程宿屿怎么会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


    睡不着起来作曲的薄诗皱了下眉,把手机静音了倒扣在桌面,她低头继续在纸上写歌曲框架,想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只是薄诗很快就发现,自欺欺人没什么用。


    轻轻哼着曲子的节拍时,她的眼神还是会忍不住看向手机。


    她闭了闭眼,感到心烦意乱,旋律配不上和弦,也继续不下去了。


    所以在电话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秒,薄诗接起了它。


    “喂?”


    如她所料的,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


    薄诗有些烦:“有事吗?”


    “……幺幺。”


    那头传来了两个字的音节。


    “……”


    继认错人之后,又打错了电话是吗?


    再次从程宿屿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薄诗已经不会像第一次时那样难受了。


    她扯了扯嘴角,平静道:“下次如果再听到你这样叫我,我会直接挂电话。”


    “——薄诗。”


    他好像很怕薄诗会挂电话,异常听话地改了口。


    “薄诗。”他又叫了一遍。


    “……干什么?”


    程宿屿好像喝醉了。


    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


    连开始的话题都莫名其妙。


    “初中毕业典礼,你穿的白色礼裙很好看。”


    什么?薄诗愣了愣。


    程宿屿来过她的毕业典礼吗?


    “那天……我给你准备了礼物的。但你好像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了。”


    哦……他是在说幺幺吧。


    薄诗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想。


    如果是她,从程宿屿身边经过怎么可能看不到他。


    “我把礼物塞到你课桌里了,后来问你的同班同学,他说你把东西都带走了。”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我送的礼物……但你说过你喜欢拆礼物的感觉,因为会让你有一种期待感。”


    “所以我用了淡粉色的包装纸,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颜色。”


    程宿屿平静地陈述,偶尔会有停顿,像是在思考措辞。


    “虽然我后来才知道……你现在喜欢绿色了,粉色是小时候的你才喜欢的。”


    薄诗微微一怔。


    这么巧吗,她喜欢的也是绿色。


    “我没有经历你长大的这段时间,有很多事已经和记忆里不一样了。”


    “如果不喜欢礼物的话……我很抱歉。”


    “高中毕业典礼,你穿的是浅绿色的裙子,很衬你,也很好看。”


    “很像你喜欢的夏天。”


    “……”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他好像变得有些困乏,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我种了一棵橙树,在你十七岁生日那天。”


    “也是我们重逢的日子。”


    ……为什么。


    程宿屿现在在说的。


    她一个字、一句话,都听不明白。


    薄诗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你把我忘记了。”


    程宿屿的声音,好像有点难过。


    “十岁那年,我在后院的墙上划了个‘一’,后来每过一年,烟花在天空炸开的时候,我都会偷偷在墙上画一笔。”


    “每年我会长高一些。”


    “从垫着脚在墙上写字,到比墙上的字还高。”


    “画满一个‘正’字的时候,我决定来找你。”


    “我一开始只是想见你。”


    “想陪在你身边,看你一眼。”


    “可是后来,你说喜欢我。”


    “我也喜欢你。”


    一开始薄诗还能欺骗自己,说这是他对幺幺说的话。


    可直到程宿屿说:“我每周都会去求平安符。”


    “会放在你的枕头下面,每周都有,你不知道。”


    她指尖像是被烫到般蜷缩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知道就不灵了。”


    “还有……”他深呼吸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要不要说。


    但最终在沉沉醉意,以及薄诗的询问下,他终于开口:“珑桦寺那个不是平安符,是姻缘符。”


    薄诗感觉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


    “你问我许了什么愿望,我当时没有说……”


    “薄诗,我想和你结婚。”


    薄诗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曲谱,觉得世界好像变得有些陌生。


    程宿屿口中的幺幺……是她吗?


    薄诗沉默许久,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明明也挽回不了什么。


    而且,为什么现在才说?


    “分手那天。”他突然开口,“要是我不说‘好’就好了。”


    薄诗哑然。


    “你不是要和我分手。”他用艰涩而颤抖的声音,继续轻道,“你是把我流放了。”


    “……”


    薄诗再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程宿屿也安静下来。


    薄诗稍稍松了口气,以为他是说累了。但几秒过后,她突然惊愕地睁大了眼。


    第一次听到,这个人也会小声啜泣。


    他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每一个字都很艰难,从喉咙里挤出来,喃喃朝她问:“薄诗,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程宿屿,”她瑟缩了下,狼狈地说,“你醉了。”


    “我没醉。”


    程宿屿顿了顿,声音带点哽咽,说:“是你食言了。”


    好像有模糊的印象从脑子里闪过。


    但薄诗绞尽脑汁也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和程宿屿小时候能有什么交集。


    “……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无论薄诗再怎么感到荒谬,但和一个喝醉的人是讲不了道理的。


    他只不断执拗地、重复着说同一句话:


    “薄诗,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


    薄诗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程宿屿说他是爱她的。


    可薄诗曾千万次怀疑过,程宿屿真的有“爱”这种东西吗?


    明明在那五年里,他什么也不说。


    他说爱她,却只践踏她的真心。


    ……多荒唐啊。


    “为什么不说呢?”


    程宿屿,为什么不说呢?


    第49章


    ◎后来,程宿屿从不吃橙子。◎


    程宿屿做了个梦。


    梦里, 他仿佛又回到儿时,回到在福利院的日子。


    很熟悉,也很无力。


    从七岁到十五岁,人生中有八年是在那个地方度过。


    他的人生是一出彻头彻尾的荒诞剧。


    出生就不被母亲期待, 后来又被无视, 被冷落, 被遗忘, 被丢弃。


    被踢皮球一样丢到了福利院, 避之不及。


    孩子都会哭, 程宿屿一开始也会。


    但等哭够了,哭累了, 他又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


    因为程宿屿很快就明白,自己如果感到难过的话, 是没有人会安慰他的。


    只有爱你的人,才会在乎你难不难过。


    被母亲丢在福利院后, 程宿屿曾偷偷跑出去三次, 最后都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 无功而返地回来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家。


    所幸没有人发现他离开过,也没有人关心他要离开这件事。


    灰溜溜地回到福利院, 院长妈妈看到他后,也只敲了敲汤勺:“来晚了,没饭了。”


    那天晚上他饿着肚子, 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天花板,没有睡着。


    七岁时的程宿屿, 还不是那么擅长遮掩情绪, 也不习惯这样的苦难。他不知道横跨了半座城市的距离, 是自己哪怕知道了回家的路, 光凭走也走不回去的。


    他仅仅只是明白了一点,妈妈不要他了。


    自己也没有家了。


    在福利院的日子很枯燥,孩子们整日里都围着一个胖胖的女人转。


    他们叫她“院长妈妈”,但她却不像大家的“妈妈”,她只对自己的孩子好。


    程宿屿知道一个好的妈妈是怎样的。


    是俞霏对程弈阳那样的。


    院长有个亲生的儿子,大家私底下叫他“小霸王”。


    小霸王喝鸡汤的时候,大家只能闻着香气扑鼻的鸡汤,在旁边眼巴巴看着,等小霸王喝不下了,或是嫌汤汁腻味不想喝了,他的小跟班们才能分到很小的一碗。


    没有肉,只有汤。


    比主人赏狗吃骨头还吝啬,小霸王总是仰着头看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却又小气得很,连一块肉也不分给他的“朋友”吃。


    程宿屿的待遇比这差,他连汤也喝不到。


    小时候福利院里的大家伙吃完了,他才能吃到剩饭。


    院长妈妈不太喜欢他,说他是吃白饭的,多出来的那个,所以总在饭菜上对他减量。


    后来程宿屿因此得了胃病,吃什么都得注意着,薄砚还笑他大少爷金贵,吃东西挑剔得很,连自己都没他这么矫情。


    其实他一点也不金贵。


    程宿屿七岁那年唯一的愿望,是不想再饿肚子。


    从家里住的独立房间,到福利院拥挤的八人一间,程宿屿起初是不习惯的。


    少年从小就发育快,人高,睡在福利院小小的木板床上,腿伸不直,旁边的孩子抱怨他总翻身,晚上睡觉吵,于是院长就让程宿屿搬到阁楼上,叮嘱他要蜷起来睡,说这样才能不占地方。


    其实程宿屿睡觉不翻身。


    是那个孩子讨厌有新来的家伙占了床位,所以撒谎了。


    程宿屿住的地方说是阁楼,其实就是杂货间,周围堆了一个又一个纸箱,地上还有废纸。


    床很旧,睡上去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漏风,让睡惯了软床的小程宿屿很不适应。


    只不过后来那张木板床,他也睡习惯了。


    初中是程宿屿最忙最累的一段时间。


    为了攒钱,他会帮同学代写作业、跑腿,或是课后辅导,反正各种杂七杂八的事他都干过。


    有相熟的同学问他为什么这么拼,他说:“因为没有钱的话,很难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同学感慨:“你看起来不像没钱的样子。”


    如果是七岁之前的话,的确如此。


    程宿屿默然。


    初三那年家长会结束,班主任在他出校门时叫住他,随手把手里的一捧郁金香塞给他。


    “程宿屿,这个给你吧。”


    “老师,我不用。”


    “拿着吧。”班主任说,“刚才有个家长送来的,我收着影响不好。”


    “……那谢谢老师。”


    班主任拍拍他肩:“早点回去吧。”


    他三年都没有家长来,家长会总是孤零零一人,但因为成绩优异,老师知道他住在福利院,也不会多说什么。


    程宿屿走了没多远,想起有张试卷忘了拿,折返回去的时候,听到班主任在打电话。


    “嗯嗯……快了快了,马上回来老婆。知道知道,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猫不能接触郁金香嘛。”


    “这不是家长送的吗,我事先也不知道啊……”他挠了挠头,无奈道,“哎呀你放心,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花已经扔垃圾桶了,保证不带回家。”


    程宿屿在拐角处停下了脚步。


    他无声站在那里,手上拿着那束别人不要的花,脚仿佛被钉死在了原地,沉默着低下了头。


    没过多久,在班主任口中说着“挂了挂了”,转身朝校门口走来的时候,程宿屿闷头走了。


    郁金香的味道不浓,但少年却浑身难受。


    那是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可能花粉过敏。


    忍着奇痒无比的感觉,程宿屿把花带回去给了院长,那天晚上,心情不错的女人给他添了个鸡腿。


    少年吃了顿饱饭。


    如果不是临近半夜的时候,程宿屿从阁楼狭窄的床上爬起来,从福利院后门出去,跑了二十分钟才到药店,买了一盒治过敏的药。


    他可能会觉得这是笔值得的买卖。


    那束郁金香其实很好看。


    虽然只是别人不要的。


    但却是他难得收到的,来自他人的礼物。


    十五岁那年的程宿屿真的很忙。


    但闲下来的时候他也会发呆。


    会想一个人。


    她还欠他一只橙子。


    因为连续三年保持联考第一,中考也是市第一,程宿屿的中考成绩出来后,S市附中决定特招录取他。


    免学杂费、包住宿的那种录取。


    签协议的时候。


    “要给家长打个电话吗?”


    “不用,监护人不管我。”


    在招生办老师诧异又略带同情的眼神中,程宿屿习以为常,平静地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准备出门的时候,他想起什么来,又停下脚步,回头问:“对了老师,长嘉中学会有特招生吗?”


    “长嘉?应该不会。”


    招生办老师想了想,说:“那所学校是推荐制的,比较难进。”


    说是难进,其实说法也比较委婉。


    长嘉是A市私立学校的标杆,属于有钱人才能进的学校,一般普通家庭根本够不上。


    顿了顿,招生办老师惊讶地问:“你想去那里吗?”


    “不是。”少年眼皮耷拉下来,淡道,“有朋友在那里读书,好奇而已。”


    “哈哈,那就好。”


    招生办老师松了口气,把协议收起来,朝他笑着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应该就是在S市了,附中欢迎你。”


    ……


    尘封的记忆像一封没寄出去的信。


    过期的话,就连内容也会泛黄。


    不知不觉中,薄诗已经在他的生活里消失很久了。


    说不怀念是假的。


    那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因为自己没有打扫厨房,犯了错,院长罚他中午没有饭吃。


    小姑娘随手给了他个橙子,让程宿屿那天没有挨饿。


    程宿屿记了很多年。


    福利院里,杯碗摔碎的声音哐当响,连空气都有种窒息感。


    “你要去读高中?还是去S市读?!”


    院长的呼吸声变重,近乎暴怒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你哪来的钱上学?不是说了会介绍你去打工的吗!”


    “附中答应了免学费。”


    “那也不行!”女人拒绝得很快,铁青着脸斩钉截铁道,“我不可能白养你那么多年!”


    “……”


    光薄家每年给福利院的捐款,就是一笔不菲的数字了。


    院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贪。


    但不论如何,因为女人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程宿屿后来回到程家,进公司赚到第一笔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福利院捐款。


    捐了两百万,以慈善的名义。


    他不想欠别人什么。


    “程宿屿你知道吗,像你这种命数,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像我这样心善的人了。”


    女人脸色难看地看着程宿屿,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你这一辈子,也就只是这个命。”


    “谁让你爸妈不要你,把你往我这一丢就跑了。”


    “领养证明办不下来,又不能让人领走,还不给我打工,真当我是菩萨啊?”


    “我说程宿屿,这你可不能怪我。归根结底,是你自己运气太差……”


    她噼里啪啦说这些的时候,程宿屿始终一言不发。


    “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上学的事没商量。”


    见他一直保持沉默不语,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错了,女人终于歇下来会儿,施舍道:“地上这些碎的碗你收拾下,能用的就放回去。”


    “我回去睡觉了,你早点弄完。”


    女人走的时候还有点儿心疼,骂骂咧咧的声音老远都能听到:“真不让我省心,这碗才用了两年呢……”


    收拾碎片时手不小心捻到了渣。


    程宿屿低下头,看着自己右掌心缓缓渗出血迹的伤口,叹了口气,在满地狼藉中慢慢直起了身,自言自语道:


    “……真的运气这么差吗。”


    大概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运气究竟如何,少年第二天出门路过彩票店的时候,迟疑了片刻,还是进去买了张彩票。


    时至今日,程宿屿仍记得那串机选数字。


    05,23,11,07,29,13,18。


    他中了三等奖,2000块钱。


    去兑奖那天,程宿屿给自己加餐,吃了顿饱饭。


    一荤两素,还有鸡汤。


    鸡汤很鲜,比小时候院长给小霸王炖的闻起来还香,店主是个面善的阿婆,见他是学生模样,还送了免费的饭。


    十五岁的少年就着汤吃饭,一口一口,满满一碗鸡汤全吃完了。


    吃完搁下筷子,黄昏浅浅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少年看向远方的蓝天,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次中奖,好像是老天也在告诉他——


    “你运气还没那么差。”


    从福利院离开的话,日子应该会有变化的。


    至少。


    不会再有人在吃饭时故意打翻他的碗,冷嘲热讽讥笑他是吃白饭的了。


    不会再有人把他赶去漆黑无光的阁楼睡觉,让他蜷着身子睡,不要踢到旁边放着的杂物箱了。


    也不会再有人让他冬天踩在小板凳上,艰难垫着脚在水槽里洗完所有人的碗,最后导致手生冻疮了。


    程宿屿拿这些钱,给自己买了张车票。


    他从十岁等到了十五岁,没有等到幺幺回来。


    她可能是把他忘了。


    所以,他要去找幺幺。


    那个九月,少年去了S市读高中。


    这是他离开现在处境的唯一办法。


    而薄诗就读的长嘉私立是直升式学校,三年后可以免中考进国际部。


    他们之间的距离愈发遥远,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但程宿屿还是想要尝试,跨出那一步。


    少年想在那本童话书里,翻出一个稍微不那么“童话”的,贴近自己一点的角色,来让自己的喜欢鲜活。


    他的生命沉疴,但灵魂不甘。


    程宿屿进了S市附中的竞赛班。


    渐渐的,他也开始变得有名。


    因为长相出众,成绩又好,学校里总有女孩子给他递情书。


    少年会一个个认真地当面拒绝。


    “抱歉同学,情书还给你,我不能收下。”


    “为什么啊?”女孩不解,非要问个清楚,“我听说你没有女朋友的。”


    “我有喜欢的人。”


    他对每一个跟他告白的人,都这么说。


    在学校的日子每天都稀松平常。


    见不到幺幺的话,哪天都是一样的。


    收到通知去长嘉考试那天,是程宿屿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


    到了竞赛考场前,连带队老师都忍不住问他:“怎么了同学,是感觉紧张吗?还是有什么东西忘带了?”


    这可是他们竞赛班第一名,专奔着拿名次去的,绝对不能出什么岔子。


    “没忘带什么。”


    程宿屿摇了摇头,眼神里有种压抑的平静,像涨潮前的海,带队老师不由一愣。


    “我只是……第一次走进这里,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老师看向面前的校门,愣愣点头:“哦……也是。长嘉是A市很厉害的学校了,确实有名。”


    “我记得你是A市特招过来的吧?本地同学可能是对长嘉有滤镜的,但我们S市附中也不差,同学你不必妄自菲薄。”


    ……他不是妄自菲薄。


    程宿屿只是,来过长嘉的校门口太多次。


    有点近乡情怯而已。


    他见过薄诗笑吟吟和同学挽着手出来,被周围人众星捧月地围拢在中间,像只骄傲的白天鹅般耀眼夺目。


    女孩在和旁边的人聊天,正讲到兴头处,眉眼弯弯地笑着,没有注意到角落的他。


    只身一人的少年站在校门口,像是站在一道分界线上。


    一边是热闹,一边是死寂。


    而他动弹不得。


    那天他看着薄诗越走越远,用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追上去,把颤得厉害的手藏进兜。


    准备走的时候,却有人过来拍了拍他肩,好奇道:“哎同学,我看到你好几次了,你怎么总来我们学校门口,看校服也不像长嘉的……是找人吗?”


    程宿屿转身就走。


    于是那人也耸了耸肩,循着程宿屿的目光望过去,当看到薄诗越来越小的背影时,男生的声音一顿。


    “等一下,你刚才在看谁?”


    少年脚步不停。


    那个男生像是发现了件稀罕事,跟了上来,口中发出了嗤笑:“不是吧,你在看薄诗?”


    不可思议的语气,像是在说他不配。


    少年将附中的校服穿得清冷,干净的气质看起来有些疏离。


    这一次,他离去的脚步顿了顿,变得匆匆。


    背后很快传来了嘲弄的笑声。


    他听见了。


    “穷鬼。”


    哪怕在福利院最难捱的日子也没有过。


    那是程宿屿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种想回到那个抛弃了他的家的冲动。


    ……


    梦里那张脸变得清晰,又逐渐变得模糊,依稀感觉面目可憎。


    程宿屿看着路边摇曳的树影,眯了眯眼,一晃神的瞬间,思绪回到一年后的时间。


    他还在考场前。


    时间跳跃得如此之快,很难让人相信这不是一场梦。


    日头下,转头看到老师担忧看着他的目光,程宿屿顿了顿,发了会儿呆才说:“您不用担心。”


    不会有问题的。


    程宿屿进入了长嘉中学的考场。


    竞赛成绩出来那天,S市附中刊登了他的名字和照片到网上,这之后过了大概一周,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程宿屿?”


    “谁?”


    “葛以珊。”电话里,那个女声说,“耽误你十分钟,我们聊一下吧。”


    “……”


    “不记得了吗?”葛以珊提醒他,“你说欠我一个人情的,纸巾。”


    “记得,你说。”


    看着窗外柏林的夜景,葛以珊长舒了口气,像是解决了桩心事:“我给程家打了电话。”


    “……什么?”


    程宿屿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是那个程家的儿子吧?程宿屿。”


    他几乎是瞬间皱起了眉,“你什么意思?”


    “帮我一个忙呗。”葛以珊客客气气的,末了又说,“虽然我已经先斩后奏,你现在说不帮忙也不行了。”


    “……”


    “托你竞赛的福,你的照片和学校网上都有,我就不客气地拿来用了。”


    “程家应该会来找你,二公子。”


    那天晚上回到诊所,他破天荒做了水煮鱼,夏沛吃了一口就跳起来。


    “你小子疯啦?做菜这么辣!”


    辣吗?程宿屿好像没感觉。


    他在夏沛难以言喻的表情中,一口一口吃着鱼:“不辣。”


    那一年,葛家的生意做得红火。


    程宿屿无声无息地从S市附中转学,销声匿迹。


    从夏沛的诊所离开时,他什么也没带走,除了墙上的一张获奖证书。


    “程宿屿同学荣获第十七届高中数学联赛一等奖,特发此证。”


    ——右下角的单位署名是“长嘉国际中学”。


    ……


    那之后的一切都像是场笑话。


    不论是回到程家,还是见到那些七岁之前,跟自己朝夕相处的人。


    程父是这个家里唯一欢迎他的存在。


    男人又惊又喜地握住他手时,动作还带着生疏:“阿屿,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


    程宿屿默默地抬眼,看向他身后。


    俞霏在见到他后,第一反应是僵硬,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


    而程弈阳那张温和的脸上,也闪过了微妙的不自然和紧张。


    “欢迎回家……”他犹豫了片刻,说,“弟弟。”


    程宿屿天生就是一副冷淡长相,性子也不热络。


    对于他人的寒暄,他只淡淡点头,“你好。”


    然后就转头上了楼,在佣人的带路下,去了自己的房间。


    留下脸色又青又白的俞霏,以及在大儿子旁边轻轻拍了拍他肩,安慰着说“弟弟刚回来还不习惯,你要对他多包容”的程向垒。


    程宿屿回到了自己过去的房间,如故地重游。


    屋子里的东西被收拾过,虽然格局还和小时候一样,但给他的感觉却陌生极了。


    和这个家一样让人陌生。


    那天晚上程宿屿因为家里养的花,吃饭吃到中途开始不断咳嗽,很快变得胸闷气短,呼吸困难,最后被紧急送往了医院。


    第二天,程弈阳来到病房探望他,歉疚地说抱歉。


    俞霏闪避的眼神被他看在眼里。


    自己的母亲,从小就偏心得没边。


    程宿屿清楚地知道——自己花粉过敏这一点,是会记在过敏源档案里的。


    两边都心照不宣,默契地没提。


    程向垒工作忙,把探望儿子的事交给妻子后,也没了下文。


    在被A大录取之后,程宿屿果断选择了住宿。


    舍友问他家就在本地,为什么不回家住,程宿屿的回答是嫌麻烦。


    事实上,“回家”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个好词。


    程宿屿这十多年来,本就也没有家的。


    程弈阳喜欢养花,他每次回一趟程家,家里的花房都需要专门隔开,屋子里装饰的花也需要收起来,这活太劳师动众,做起来又折腾人,家里的佣人们对此多有怨言。


    一些牢骚话听多了,程宿屿心中也了然。


    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所以他不常回家。


    而由于他大学专业选了金融,俞霏一直对此颇有微词。


    她总想把所有好的留给程弈阳。


    至于程宿屿,那是程向垒的儿子,是她迫不得已才结婚的人的孩子。


    所以哪怕是她亲生,俞霏也对他喜欢不起来。


    “阿屿,我记得你高中数学不是很好吗?”她坐在沙发上,故作不经意地问程宿屿,“选专业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报数学?”


    程宿屿扯了扯嘴角,干脆一劳永逸:“因为打算进公司。”


    俞霏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这之后,她和程弈阳一直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起转专业的事,程宿屿都没理过。


    后来薄诗一直以为,他和程弈阳打架是为了转专业的事,也是因为这件事,程家兄弟不和的消息转眼就在圈子里传遍。


    所有人都觉得他野心勃勃,一早就是奔着继承权来的,所以宁可和程弈阳打架撕破脸,也要把兄友弟恭的假象撕碎。


    但只有程宿屿知道,他是为了那份饭。


    运动会那次,薄诗送给他的午饭。


    那份被程弈阳扔进了垃圾桶的饭。


    他和自己名义上这位“兄长”的矛盾,远不止于家里。


    “你来啦?”


    运动会那天标枪比赛结束,程宿屿推开休息室的门时,径直看到了里面的程弈阳。


    男人朝他挥了挥手。


    “中午打算找你约顿饭的,看你柜子里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的盒饭,就顺手帮你扔了。”


    程弈阳推了推眼镜看他,语气温和,却带着微妙的嘲弄。


    “我知道弟弟之前走丢的时候,日子过得有些困难,但不管再困难你也姓程,现在既然都已经回来了,以后就别再吃这种东西,我们家也不是买不起饭吃。”


    “……”


    他没舍得吃的,被人当垃圾丢掉了。


    程宿屿下颚线紧绷,低着头时,不太看得清神色。


    男人笑了笑,还在不咸不淡地继续:“而且像这种廉价饭盒,保温效果估计也不怎么样,我看你以后还是少用……”


    咣当一声,柜子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男人被他揍得猝不及防,吃痛地倒抽一声,不受控地撞在门上,眼镜也被打掉在地。


    他有些狼狈地用手撑在地上,勉强维持平衡后,错愕地看向程宿屿:“你疯了?我可是你哥!”


    程宿屿慢慢说:“你不是。”


    可能是有点冲动。


    但理智回神的时候,拳头已经挥出去了。


    “就为了一份饭而已……”程弈阳不敢置信,喃喃道,“疯子!”


    “我会让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的!”


    男人打也打不过,气急败坏撂下句狠话后,脚步匆匆地走了。


    休息室重归死寂。


    他没收到过几次礼物的,程宿屿有些疲惫地想。


    怎么就,运气这么差呢。


    垃圾桶里的保温盒被程宿屿捡回去了。


    他没骗薄诗。


    东西他吃了,一点不剩。


    很好吃。


    只是吃到最后的时候,程宿屿却有些难受。


    “……为什么不记得了呢?”


    薄诗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很明显,程宿屿不是看不出来她的心思。


    但他从没有挑明过。


    因为程宿屿不明白,为什么薄诗会喜欢自己。


    明明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有他一个人被困在福利院的回忆里,年深月久。


    程宿屿记得给过自己一颗橘子的女孩,也记得她是七月一日出生。


    她说自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他会偷偷在私下叫她“幺幺”。


    有一次不小心被她听到了,薄诗还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叫自己。


    程宿屿顿了顿,解释说:“因为‘幺幺’……是最受家里宠爱的意思。”


    “那你也是吗?”


    她歪着头,看向他认真问:“你说过,你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程宿屿安静了会儿,笑笑说:“我不是。”


    “但你是就够了。”


    她一直是最受宠爱的公主,骄傲的第一名。


    是薄诗,也是幺幺。


    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会叫她幺幺,可是幺幺本人却忘了。


    她不再记得这个名字,也不再记得他。


    带徐悠参观校园的时候,程宿屿知道她是薄诗的朋友,所以不着痕迹地跟她打听,也从她口中知道了薄诗出国是为了什么。


    “她要和季霖结婚的。”徐悠说。


    那一刻,程宿屿才知道自己扭曲到快要溢出来的心情——


    原来叫嫉妒。


    “我喜欢你,程宿屿。”


    “我知道。”


    面对薄诗时,他从来只说我知道,却不给回应。


    因为程宿屿不敢。


    七岁时送给他一个橙子的人,长大了说喜欢他。


    可他配不上她的喜欢,配不上她的爱,却又克制不住自己靠近她。


    程宿屿觉得自己实在卑劣。


    电话里葛以珊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你在福利院的时候,不是很喜欢那个保护你的小女孩吗?”


    “她父亲叫薄茗檐,你知道吧,A市很有名的企业家。”


    “你回到程家的话,应该更容易接触到她吧?毕竟是一个圈子的人,不是吗?”


    葛以珊说的是没错。


    他回到程家,通过薄砚去了薄诗的生日宴,和她相识。


    可他明明是为了能靠近薄诗一点,才选择回来的。


    最后却因为回来,而伤害了薄诗。


    ——“看我因为你一次两次地回头,你觉得很好玩是吗?”


    ——“你一定要折磨我到这种程度吗,程宿屿?”


    看到薄诗落泪的时候,程宿屿比她更难过。


    童年被母亲扔掉的时候,俞霏对他说的是:“对不起,但是妈妈真的没办法爱你。”


    后来薄诗和他分手,说的也是同样的话:“我不爱你了。”


    程宿屿一清二楚,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爱他。


    可其实他爱薄诗,比薄诗察觉她爱自己来得更早。


    他只是觉得自己不配。


    畜生,野种,贱胚,没人要的小孩。


    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侮辱性极强的话,可对生活在福利院的程宿屿来说,这些词他从小听到大,周围所有人都可以这么骂他。


    院长骂他是个吃白饭的,其他孩子也有样学样,在吃饭时间藏起他的碗筷,把程宿屿赶去厨房,等他们都吃完了,才恩准他可以去吃。


    残羹冷炙,程宿屿吃了八年。


    等离开福利院,孤身一人去了S市上高中,才逐渐没有人这么称呼他。


    程宿屿能坦然面对那些谩骂他的声音,因为他早已习惯。


    但在面对薄诗坦坦荡荡的喜欢,直白言明的爱时,他却生出了人生中第一次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不堪的过去,被福利院所有孩子讨厌的人,为什么会被喜欢。


    和薄诗真正交往后,也始终没有勇气问她,为什么当初把他抛下了。


    喜欢黑胶唱片的是薄诗,但怀旧的人却是他。


    薄诗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一年四季总穿长袖。


    程宿屿当时尚未想好理由,薄砚就在旁边插嘴:“因为他身体不好,不能吹风呗。”


    抬眼的时候,小姑娘心疼的眼神让他愣了一瞬。


    其实不是不能吹风,自己的身体也没有那么差,但面对薄诗的时候,他总说不出口。


    程宿屿一年四季穿长袖,是因为他身上都是伤疤。


    是经年累月被打,留下来的烙印。


    程家对外声称他在大学之前,都是在英国念书。


    连薄诗过去也这么以为。


    但其实她每一次的毕业典礼,程宿屿都没有缺席。


    他很喜欢颁奖台上闪闪发光的她。


    很喜欢。


    交往后,程宿屿给薄诗求过很多符。


    每周一次,都是平安符。


    他希望薄诗能一直平安,生活顺遂。


    唯独那一次的私心,那只送给她的姻缘符,却让她遭了罪。


    可能他们就是有缘无分。


    从一开始就是不同路的人。


    没有遇到薄诗之前,程宿屿活得乱七八糟。


    是薄诗把他从污泥一样的泥潭里拽出来,教会了他怎么在糟糕至极的世界里,挣扎着喘一口气。


    可是她走之后,他又跌了回去。


    程宿屿儿时吃不到橙子,在福利院为了一个橙子,被打到遍体鳞伤。


    后来,程宿屿从不吃橙子。


    他小时候不配,长大了也不配。


    七岁被丢在福利院,十岁遇到了薄诗,她以为他们只认识了五年。


    有十年她不知道的时光,她走得太快,程宿屿没有追上。


    少年自己把回忆藏起来了。


    薄砚说他是个情感淡薄的人,连自己的生日、家人都可以不在乎,更何况是薄诗,所以他才不记得薄诗的好,也不在乎她给他做的蛋糕。


    ……其实不是的。


    程宿屿的生日是2.29,四年一次,以前几乎没人记得,也没人会陪他庆生。


    从不会有人给他做蛋糕。


    他从7岁之后吃到的第一个蛋糕,是巧克力味的。


    薄诗做的。


    后来,有薄诗记得了。


    可他到底把她弄丢了-


    这个梦真的好长。


    程宿屿醒来的时候,感觉好像在里面过完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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