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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论道


    箭矢穿喉, 血溅泥沙,马蹄惊飞。


    宗陵天师从马上摔下时,仍双目圆睁, 不可置信地望向裴望初的方向。


    他不会认错的,他教了十二年的徒弟,任他改头换面,也不会认错。可他到底认错了……簪缨世家,高门贵胄, 竟能养出如此狠厉的东西……


    他不甘心……他马上就能找到玉玺, 马上就能得到整个大魏,他不甘心……


    宗陵天师的目光一点点涣散, 他已感受不到疼痛, 唯有喉间的闷窒感让他的视线变得愈发模糊。他想抓起身旁的拂尘,手指却动弹不了。


    天授宫座下第一天师,殒落得如此突然且荒唐。


    数丈之外的裴望初缓缓放下手中的龙舌弓,广袖垂下, 遮住了他微微发颤的手。


    他对执塵尾的道童说道:“传信回天授宫……师父他欲抢夺大魏玉玺, 为卫氏所忌,射杀于街市。他的尸骨将送回天授宫安置。”


    道童领命而去, 裴望初将龙舌弓抛给持箭的小道童, 说:“你也先走。”


    当街只剩下他一人,因天师之死和卫时通重伤而集体呆滞的禁军终于醒悟, 拔剑朝裴望初杀来。


    杀气成风,掀起鹤氅猎猎如飞,裴望初仍立在墙头未动, 目光越过禁军,落在他们身后的谢及音身上。


    谢及音正蹲在地上解崔缙身上的绳子, 幂篱被弃掷一旁,因抽不动绳结而眉心紧蹙。


    殿下的头发又长回来了。裴望初心想。


    刀剑下落之际,忽闻身后一阵马蹄声,王瞻带人赶了过来,挑开禁军的武器,将他们团团围住,高声道:“妖道谋害天子,祸乱朝纲,今已伏诛!卫时通助纣为孽,亦当论罪!仍有不服者,就地格杀!”


    群龙无首的禁军被缴了械,王瞻下马,朝裴望初一揖,“先生无碍吧?”


    裴望初将变声叶抵到舌根处,再开口时,已全然听不出本来的声音,“多谢王公子,我没事。”


    王瞻派人将崔缙身上的绳子解开,捡起落在地上的幂篱,仔细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呈递给谢及音。谢及音冲他一笑,道了谢,接过幂篱后戴上。


    隔着一层烟雾般的薄纱,谢及音的目光落在戴着面具的裴望初身上。这人给她的感觉十分奇怪,明明覆着面,却总让她疑心他在盯着她看。


    谢及音低声问王瞻:“这位是谁?”


    王瞻道:“是天授宫的人,父亲请来对付宗陵天师的先生。”


    “怎么对付,斗法么?”谢及音仗着有幂篱遮掩,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人,“难道天授宫里养的全是这种神眉鬼道的江湖骗子吗?”


    裴望初也听见了这话,颇有些无奈地垂下眼。


    王瞻为两人打圆场,对谢及音道:“我与先生清谈过几场,先生确实悟道高深,此番又为弼清朝政而来,还请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先生。”


    只是王瞻也没想到,他会采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法子,直接当场射杀宗陵天师。


    裴望初面上谦恭,然而心里并不领王瞻的情,颇有些尖刻地想道:果然人死如灯灭,如今他在殿下面前,竟要借王瞻的几分薄面。王瞻与殿下的关系,何时竟变得如此亲近了?


    崔缙扯掉了身上的绳子,爬起来要拔剑杀了卫时通,王瞻拦下了他,命人将重伤昏迷的卫时通送回卫家。


    “崔驸马稍安勿躁,还不到动手的时候,”王瞻道,“一切有陛下处置,咱们不要擅作主张。”


    崔缙仍有不虞,谢及音道:“别闹了,本宫累了,回府。”


    崔缙这才扔下手中的剑,过来关心她有没有磕碰,谢及音转身坐进肩舆里,命人起轿,拨开幂篱的薄纱对王瞻道:“今日多谢王六郎解围,改日本宫设宴答谢,你可一定要赏光。”


    王瞻垂首作揖道:“殿下有请,却之不恭。”


    谢及音一笑,松手放下幂篱,肩舆在崔缙的护送下,悠悠迢迢地远去了,再未看裴望初一眼。


    收拾完雀华街这场乱子,王瞻问裴望初接下来有何打算。


    裴望初如今假称为袁琤,自称是天授宫派到洛阳来清剿教派败类的天师。他让那两千骑兵扮作贩马商人混进洛阳城,自己则带着两个小道童,找到了王铉门上。


    其实他本不急着杀宗陵天师,毕竟还有陈年旧事未曾找他对质。但是旁观他要对嘉宁公主动手时,裴望初实在没能克制住心中的杀意。


    少了个证人,有些可惜。裴望初看着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心道:罢了,就当自己一尽十二年的孝意,助他这好师父摆脱红尘劳苦,早日得道成仙。


    见他沉默不语,王瞻邀请他一同回王家,“父亲已在家中备下酒席,为袁先生庆功,袁先生若不弃,可在家中小住。我王家虽简朴,必能令先生宾至如归。”


    “还不到庆功的时候,卫三郎抬回去,卫炳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有所动作,我们也要有所准备,”裴望初想了想,说道,“我要入宫去见陛下。”


    “现在?”


    “卫炳可不会等你吃完饭。”


    “那我护送先生。”


    王瞻送裴望初入宫,路上,裴望初教他该如何处理宗陵天师的事情。


    “他既因盛名而立,那便毁他名声。卫贵妃于去年十月怀胎,十一月,她宫里有个叫韩叙的年轻太监失踪,那韩叙不是太监,而是天授宫的门徒,卫贵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今上的,是韩叙的。”


    王瞻一愣,“你说卫贵妃混淆皇室血脉?!”


    裴望初淡声继续道:“不仅如此,为了保证生下太子,宗陵天师以设坛作法为名,偷偷在外面找了许多与卫贵妃产期相近的孕妇,若卫贵妃生不出太子,她们中必然有人生出‘太子’。之后,为了保住秘密,宗陵天师将这些女人和婴儿坑杀在西山下,你带人去挖,现在还能挖出尸首。”


    王瞻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天下竟有如此荒唐残忍之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裴望初笑了笑,“自然是为了神机妙算,得人敬服。”


    这不是宗陵天师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二十年前河东裴氏与皇族萧氏易子抚养、谢黼先中毒后解毒,桩桩件件,都有宗陵天师在其中装神弄鬼,以显示自己天授的神通,得到狂热的信任和追随。


    骗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信了。


    对于玄虚之道,王瞻本也深信不疑,他也曾痴迷过天授宫的堪舆之术与风水之学。骤然得知此事,嫉恶之余又有些迷茫。


    他有些犹豫地问裴望初:“宗陵天师乃是天授宫座下第一天师,若连他所卜的卦象都是招摇撞骗,那其他人……”


    裴望初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解释道:“人世之道与鬼神之道异,人世所求财势、气运、子嗣,非为鬼神之道所容,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然道必然存在,化清为天、化浊为地,使得天行有常、四时有序,故堪舆风水、八卦六十四象皆有依凭,只是能从中窥得的毕竟有限,老庄之流尚且懵懂,何况我辈?”


    短短数言,王瞻心中恍然,朝裴望初拱手,十分钦佩道:“袁先生高见,是我着相了。”


    “我只有一句话,”裴望初抿了抿舌底的变声叶,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就快要把叶子嚼烂了,“凡解卦算命,似妖近神者为骗。”


    “似妖近神为骗……”王瞻琢磨了一番,点头道,“学生受教。”


    眼见着到了宫门,裴望初突然又对他道:“还有一句要叮嘱王公子。”


    王瞻以为他又有什么重要指点,谦逊一揖:“请先生指教。”


    却听裴望初道:“观王公子面相,适合早婚,王公子年已弱冠,应当早日娶妻成家。”


    王瞻微愣,“娶妻……成家?”


    裴望初点点头,“嗯,越早越好。”


    王瞻不解其中深意,裴望初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两人行到德阳宫门前,裴望初对王瞻道:“我自己去见陛下就可以,王公子早些将宗陵天师的案子查清,便能早日抚镇人心。”


    王瞻觉得有理,同他告辞后转身离去。


    卫时通被抬回卫家时仍昏迷不醒,他右手的整个手掌都被箭矢穿烂,吓得卫夫人当场晕厥,谢及姒见了也吓得脸色惨白,呆立在当场。


    能主事的人都不在府中,管家去请来幕僚符桓,符桓见了卫时通后还算冷静,一边派人去请洛阳城里最好的几位外伤大夫,一边派快马去告知卫炳,又让人将被吓坏了的女眷扶进内室。


    谢及姒正在屋里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忽听有人推门,她一抬头,见符桓神态悠闲地走进她的卧房,连她身边的婢女都不避讳。


    谢及姒脸色唰然一白,浑身颤抖,捞起博古架上的花瓶就往他身上砸。


    “滚出去!”


    符桓侧身一闪,花瓶碎在地上,他丝毫不顾及有人,上前嵌住谢及姒的双手,将她压在床上,冷笑睨着她:“公主殿下好高的声调,是想将驸马喊醒,进来好好瞧一瞧你我吗?”


    “疯子……你个疯子!”谢及姒对他又踢又打,奈何力气太小,推不动他。


    侍女召儿也被吓懵了,正要跑出去喊人,却听符桓在身后幽幽道:“你家殿下早在新婚夜就已失身于我,你去喊人来,公主殿下以后还有脸活着吗?”


    谢及姒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却是冲召儿:“别喊人……别喊……”


    符桓满意地笑了笑,“让她出去守着,好不好?”


    召儿脸色惨白地守在屋子外,心中因震惊而一片茫然。内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接着又响起了带着啜泣的呜咽声,许久未曾停息。


    谢及姒望着帐顶落泪,掌中的锦被攥成一团,又被人强行揉开。


    她想起了刚搬到卫家的那一晚,卫时通烂醉如泥,倒在隔间的榻上不省人事,符桓就像今日这样闯进来,将她拖到了床上。


    得势后的卫家连婢女都十分嚣张,只当她是受了卫时通的欺负,对那动静置之不理。


    “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您是天上仙女,随便就能碾死一群蝼蚁,大概没料到,蝼蚁也有翻身的一天,是不是?”


    这是那日符桓对她说的话,他还说,只要她一日不能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悔罪,他便一日不会放过她。


    “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还没有想起来吗?”


    符桓欺在她身上,见那梨花带雨又愤恨难抑的花容实在是惹人怜爱,轻佻地拍了怕她的脸,“我提醒您一句吧,今上潜邸汝阳时,谢府有个投了井的婢女,是不是?”


    投了井的婢女……谢及姒目露迷茫,倏尔又闪过一点印象。


    好像是有一个投了井的婢女,生得很美,外面都传是谢及音嫉妒她,所以剃光了她的头发,逼得她跳井。


    但那件事其实……


    谢及姒心里生出心虚和恐慌,“她是叫……”


    “断珠,”符桓在她耳边冷笑,笑得谢及姒心里发毛,“她本名符珠,是我的姐姐。”


    第52章 识相


    裴望初缓步走入空荡荡的德阳宫, 殿堂里的青铜丹炉火正旺,明明灭灭映出太成帝呆滞而专注的目光。


    他慢慢抬头看向裴望初,似有些疑惑, 直到裴望初抬手摘下面具,那疑惑渐渐转为惊恐。


    “裴七郎……你是裴七郎……”太成帝倾身一个趔趄,险些从圈椅上跌落,声音惊颤,“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廷尉验过你的尸体, 你……”


    那张朗如明月的面容,因多日未见阳光而显出几分苍白, 炉火映着他幽如沉渊的双眼, 只听他说道:


    “我是已经死了,今日来带走你,地府长夜漫漫,多的是修道的时间, 裴氏阖族三百多人, 都在地下等着你呢。”


    太成帝高声喊人,然而守在附近的都是天授宫门徒。他欲起身逃开, 双腿却已麻木到难以独自站立。


    裴望初看了他的腿一眼, “这是金丹服用过多,不得纾解之法, 以致砂毒沉积丹田、浊气横窜之征。事已至此,谢黼,你还未悟透么?”


    太成帝神情愈发惊恐, “你说朕中毒了?不,朕没有中毒, 朕只是要修成正道了,只差一颗七返九还金液丹!”


    裴望初从袖中掏出一个掌心大的锦盒,盒里放着一丸赭红透紫的丹药,表面布满碎如冰裂的纹路,幽幽透着沁人心脾的冷香。


    太成帝的目光凝住了,他亲自翻阅那么多本典籍,绝不会认错,“这是……七返九还金液丹?!”


    天授宫有言,七返九还丹能令丹田之气返浊为清、顿地得长生。如此丹药当然世间罕见,只有天授宫宫主能服用,就连宗陵天师手里也没有,否则他早就拿来与太成帝换玉玺了。


    这一颗七返九还丹是裴望初使了点计策偷来的,他将锦盒搁在太成帝目光可及的地方,问他道:“你还记得十八年前,宗陵天师预言你将历大劫,后来帮你解毒一事么?”


    太成帝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记得。”


    “他如何为你解的毒?”


    “他……”太成帝忆起旧事,欲言又止,“朕不记得了。”


    裴望初闻言合上锦盒,“你不说,我就拿去喂狗。”


    说着便转身要走,太成帝在他身后急声道:“等等,站住!朕说!”


    裴望初转身看向他,太成帝低声道:“朕可以说,但你不能告诉别人。”


    他贪婪的目光落在锦盒上,缓缓开口道:“宗陵天师说解此毒需要养解药……即通过双修的术法,将毒渡到身怀自己骨肉的妇人身上,待其生下胎儿,取胎儿的血可以制成解药。那时刚好明淑怀孕,她为了救我,答应了此事……”


    裴望初默然一瞬,忽而笑道:“原来嘉宁公主天生白发,是受了此毒的影响,她母亲也并非死于产子,而是死于此毒。”


    怪不得宗陵天师对殿下身上的余毒知道的如此清楚,怪不得他三番两次试探殿下,原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揭开此事,好叫殿下为他所用。


    裴望初声音微冷,“这么多年,你放任世人说嘉宁公主生来不祥,说她形妖貌异、克死生母,你心中无愧吗?”


    太成帝依然盯着那个锦盒,“那时朕需要一个好名声,朕不能说……是明淑自愿的,她感念朕的恩情,自愿舍身救朕,朕从不曾逼她。你想知道的朕已经说了,那七返九还丹……”


    裴望初拾起锦盒,放在太成帝掌心上,却迟迟不肯落下。太成帝欲抬手去抢,他就抬高几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还有一件事,大魏玉玺在哪儿?”


    “你也想要玉玺?”太成帝冷冷瞪他,“乱臣贼子……你要玉玺做什么?裴家人已经死光了,你在妄想什么?”


    裴望初作势要将锦盒扔进丹炉里,太成帝心中一紧,“别扔!那玉玺……朕已经给了嘉宁,给了嘉宁……”


    原来真的在殿下手里。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宗陵天师好像猜出来了,朕再没告诉别人。”


    裴望初心中微微一定,抬手将锦盒抛给太成帝。太成帝生怕他后悔,迫不及待打开锦盒,将七返九还丹吞进嘴里,硬生生干咽进腹中。


    “该问的我已经问完了,事已至此,祝您早日登得神仙道——”


    裴望初垂目温温一笑,“小婿先在此拜别岳丈。”


    “你说什么?你——”


    七返九还丹在腹中灼成一片,仿佛灌了满腹火浆,疼得太成帝头昏眼花,蜷起了腰身。待这一阵疼捱过去,他已是满身冷汗,扶着圈椅颤颤望向四周,哪还有裴望初的影子。


    炉火鼎盛,却让人骨缝泛冷。


    卫炳收到卫时通被人重伤、宗陵天师被当街射杀的消息后,匆匆带人赶到洛阳宫。


    禁军一分为二,一半被卫家人占为私兵,一半曾为宗陵天师所用,如今也落到了裴望初手里。两方禁军在德阳宫丹墀下对垒,黑甲漆漆,长刀列开。


    裴望初新抿了一片变声叶,见此笑道:“这要是打起来,连谁是自己人都分不清楚,天授宫已派我取代宗陵天师,您不打算与我合作吗?”


    卫炳拔剑指着他道:“你既是天授宫的人,为何要杀宗陵天师,害吾儿性命!”


    “宗陵天师违背宫训,这是天授宫的家事,至于令公子,”裴望初笑了笑,“误伤而已,何必动怒。”


    “你究竟是何人!”


    裴望初道:“胶东袁琤。”


    “胶东袁——”卫炳一愣,“你是胶东袁家的人?”


    “正是。”


    卫炳思索片刻,让人收了剑,对裴望初的语气也有所转圜,“既然是袁氏公子,还请别处一叙。”


    裴望初整了整鹤氅的广袖,从容道:“卫世伯请。”


    自前朝起,胶东袁氏即为世家之首,与诸多世家皆有姻亲往来,后因与魏灵帝不和而阖族辞官归隐胶东,此作风赢得了天下士人的赞扬,就连童谣里也唱胶东袁氏为明君宰辅,袁氏出世,方得天下澄明。


    裴望初自称是袁崇礼的嫡孙,卫炳与他坐谈对叙两个时辰,裴望初对答如流,言语之间毫无破绽。卫炳渐渐转惊为喜,失了一个宗陵天师,却来了天授宫宫主特使,又是胶东袁氏之人,若是能为他所用,不愁卫氏不得人心。


    两人达成了合作,“袁琤”继续控制宫廷,卫氏控制外朝,待太成帝一死,便扶持襁褓中的小太子登基,从此这大魏,便是卫氏的大魏。


    十一月初,天气转冷。


    谢及音在公主府里设宴邀请王瞻,一则答谢他前几日带人相救之恩,二则想将虎符给他。谁料王瞻来时还带了个尾巴,裴望初一下车便自顾自往公主府里走,丝毫没有未受邀请的自觉。


    见谢及音面色不虞,王瞻赔罪道:“袁先生说我近来不顺,怕我出事,所以要常伴左右,我不好拂拒他一片心意。且那日射杀妖道,袁先生当论首功,我不好意思将他弃之不理。”


    谢及音点点头,“子昂说的有理,那便请袁先生也入座吧。”


    裴望初乖乖朝谢及音行礼后入座。


    谢及音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圈,问他:“先生身颀影长,相貌定也不俗,何故遮面?”


    裴望初抵着变声叶道:“殿下仙容,尚戴幂篱,我等凡夫粗鄙,何敢妄自卖弄。”


    闻言,王瞻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


    之前还说是脸上有疤,怎么又成了殿下面前自惭形秽?且这话说得如此奉承,这竟然是能从袁先生口中听到的吗?


    谢及音听了这话后并未觉得高兴,只觉得一个道士油嘴滑舌,更惹人厌恶,遂冷嗤一声,不再理他,只转头与王瞻说话。


    他们两人当着裴望初的面聊得十分投机,裴望初在一旁听着,有些食不甘味。谢及音指望他能识趣退下,留她与王瞻说些正事,孰料这个不知进退的东西竟然还上赶着插嘴。


    “……王家世居太原,太原自然不错,只是离西州太近,胡人入魏后早晚会取道太原。殿下虽心向往之,眼下却不是去那里游玩的好时候。”


    谢及音望向他,“天授宫也关心胡人入魏的事?”


    裴望初挑了句场面话,“天授宫秉天受命,自然关怀众生。”


    谢及音道:“胡人也是人,袁先生为何不去关心他们?”


    裴望初道:“胡人有他们信奉的神,与天授教无干。”


    “若天授教只管门徒的生死,那本宫不信天授教,袁先生为何要来管本宫的安危?”


    “殿下当然什么也不必信,”裴望初搁下茶盏,温声道,“您自己就是别人的信奉。”


    王瞻掩袖轻咳两声,示意裴望初不要乱说话。


    谢及音见他油盐不进,心中有些烦他,遂对王瞻道:“子昂上前来,你衣服上的玉带歪了,本宫为你整一整。”


    王瞻受宠若惊,颇有些拘谨,“我……”


    谢及音招了招手,“过来。”


    王瞻下意识看了裴望初一眼,然后起身到谢及音身边去。谢及音借为他整衣的借口,将一杯茶洒在他身上。


    “哎呀,本宫失手了。”


    谢及音将识玉喊过来,对她道:“你带王六郎下去更衣,顺便把本宫要送他的薄礼取给他,知道吗?”


    识玉心领神会,知是那枚虎符,点头道:“奴婢知道。”


    王瞻心中一动,“殿下说的是……”


    谢及音一笑,“去吧,天这么冷,湿衣服该着凉了。”


    王瞻朝谢及音一拜,起身随识玉而去。


    除去守在廊下的侍女,席间只剩下谢及音与裴望初两人,谢及音本不欲理他,他却又凑了上来,手持酒樽,起身行至谢及音面前一拜,说道:“我敬殿下一杯,我的玉带也歪了,烦请殿下为我一整。”


    谢及音一愣,随即愠怒,斥他道:“混账东西,你当本宫是更衣侍女么?”


    裴望初又上前一步,跪坐在她案前道:“殿下为我整玉带,我有一良言赠与殿下。”


    “你能有什么良言,无非是天授宫装神弄鬼的那一套,你……”


    裴望初沉声叮嘱她道:“太原非避祸之地,王氏非良善之臣,若洛阳起乱,殿下当自携玉玺,隐姓埋名,前往建康,以待时机。”


    谢及音脸色一白,“你胡说什么!”


    裴望初垂目,轻叹道:“这些世家骨子里都一样,都想着把谢氏拉下来后自立为王,殿下不该将玉玺交予王六郎。”


    谢及音一不知他何以得知玉玺在自己手中,二不知他如何知晓自己与王瞻有所共谋,心中惊疑不定,见他一副从容自得的样子,不知水有多深,遂心下一狠,高声道:“来人!”


    岑墨应声而来,谢及音推案而起,指着裴望初道:“拿下他!”


    一把闪着青光的长剑架在裴望初颈间,裴望初先是惊愕,而后心中微恼。


    怎么王瞻说话她就信,自己好心好意为她着想,反倒惹她猜疑?


    裴望初气得将酒樽重重往案上一搁,下颌微仰,“殿下不信,我愿赴死以自证。”


    谢及音冷哼,将他上下端详一番,对岑墨道:“把他脸上这张鬼皮揭了,想让本宫信你,得先让本宫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是。”岑墨剑尖抵在裴望初颈间,手朝他脸上伸去。


    第53章 帝薨


    “等等, 我还有一言未明。”


    裴望初脸微偏,躲过了岑墨的手,目光落在谢及音身上。


    她已经推开他一次, 若叫她就此揭开这张面具,说不定会再次抛弃他,甚至连从前苦心经营的忧思牵挂都扫干净。


    若揭开了这张面具,她仍用这副厌恶且不耐烦的神情看他……


    那他真是不想活了。


    谢及音轻声冷笑,“你怕什么, 本宫见过的爱作怪的丑人太多了。”


    “您是大魏公主, 愿意看我的脸,是我的荣幸, ”裴望初跪于她案前, 慢慢说道,“但我生得实在丑陋,不愿摘下面具受貌寝之辱,公主殿下想摘我的面具, 要么先与我结为夫妻, 要么先一剑杀了我。”


    前者能令她知难而退,后者也不算坏, 死在她怀里, 叫这个狠心的女人一辈子别想释怀。


    “殿下想选哪一种呢?”


    “少在这里戏耍本宫,”谢及音从岑墨手中接过剑, 抵在裴望初颈间又紧一分,“你不该知道的事情太多,当本宫不敢杀你么?”


    裴望初引颈就戮, “殿下请,只要殿下肯听我的谏言, 我愿一死以证清白。”


    一丝红线落在颈间,细小的血珠凝成一线,缓缓沿着剑刃流淌。


    远远只听见一阵脚步声,拿到虎符换完衣服的王瞻匆匆赶过来,见此惊声问道:“殿下手下留情!这是怎么了?”


    谢及音未提玉玺一事,说道:“这个登徒子,胆敢调戏本宫。”


    王瞻惊讶地“啊”了一声,不敢相信朗月清风的袁先生会如此下作。可嘉宁公主总不会骗他,再思及袁先生今日在席上的古怪言语,王瞻皱眉走到他面前,语气中有几分严厉。


    “我一向敬重袁先生的才识与为人,竟不知你藏奸在怀,嘉宁殿下贵为公主,你尚敢轻侮,若是寻常女子,你待若何?你今日若肯诚心悔过便罢,否则,我王瞻再不认你这知己!”


    裴望初瞥了他一眼,待看清他身上的衣服,这一眼便长久地凝住了,继而心中泼天陈醋浇怒火,直杀得滋啦作响,又灼又焦。


    这件衣服是他从前留在公主府时常穿的,白底青绣,襟上鹤纹,衣角竹影。他曾穿着这件衣服与谢及音对酌共谈,也曾在情动时白日逾矩,穿着这件衣服与她胡闹,将花茶洒在袖上……


    她怎么能把这件衣服拿给王瞻穿?!


    谢及音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剑上,只见余光里白影飘过,未细瞧王瞻到底换了件什么。他们两人并肩而立,审视着跪在地上的裴望初,气得裴望初眼睛疼。


    好,真是好得很。


    他真是太蠢了,妄想死在她面前,叫她伤心几日,从此念他一辈子。瞧瞧这才死了几天,新欢连他的衣服都要占去了!


    裴望初当即改了主意,他不能轰轰烈烈地死,然后被人干干净净地忘,他得活着,才有机会守在她身边。


    想通这件事,裴望初避开了谢及音的剑锋,伸手搭在了面具的边缘。


    “罢了,既然殿下想看,我摘掉便是。”


    谢及音挑眉看着他,羊皮面具慢慢揭起一角,露出一寸玉白色的侧脸,随着面具与肌肤分离,渐渐露出了自耳际至下颌的一片皮肤。


    不像貌寝,看这下颌线,应当生得容貌出众。


    正聚精会神观望间,忽听远方传来一声沉若轰鸣的钟声。


    谢及音先是一愣,随即目色一沉,当啷一声扔下手中的剑,快步跑出芙蓉堂,站在廊下朝洛阳宫的方向观望。


    洪钟一声接一声,自洛阳宫的方向悠悠荡开,谢及音在心里仔细地数着,一共九声。


    无常钟鸣九,此为帝王之薨。


    太成帝……驾崩了。


    王瞻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后,叹息道:“陛下服丹修道,今已大成,脱去凡胎,还望殿下节哀。”


    谢及音心中乱成一片,高声对岑墨道:“备马!你骑马带本宫入宫!”


    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走了,更无心招待客人,识玉留在芙蓉堂里善后,裴望初叹息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鹤氅上的尘土。


    那七返九还丹能是什么好东西,金丹积的砂毒在丹田里,被这一口气催着,散遍了五脏六腑,不必得道即可升天。


    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帮自己逃过了这一劫。


    “别愣着了,子昂兄,”裴望初将羊皮面具重新贴好,慢悠悠走到呆愣无措的王瞻身边,“太成帝一死,卫氏必有动作,你是想看卫贵妃抱着假太子登基,还是想看卫炳自己登基?”


    王瞻皱眉道:“都不想。”


    “那就赶快带人入宫吧。”


    裴望初说完,亦抬脚离开了嘉宁公主府。


    德阳宫里一片哀泣,杨皇后带着众妃嫔在太成帝灵榻前跪哭,只有卫贵妃未现身,说是怕惊扰了小太子。


    谢及音与谢及姒同时赶到宫中,在卫家受尽磋磨的谢及姒日夜怀念出嫁前父母疼爱、侍婢恭顺的生活,见太成帝已薨,更怅无人可依,几乎在灵前哭死过去。


    这是谢及音在世间的最后一位血亲,被这众人哀哭的氛围感染,她也有些难过,跪在灵前拿着手绢拭泪。


    正此时,张朝恩突然带着十几个小太监冲进来,四处乱翻一通,杨皇后起身斥他,张朝恩笑眯眯朝她一揖,说道:“奴才本不该惊扰各位主子哭灵,但眼下有天大的事,小太子登基,还缺一道御诏,不知哪位主子曾见过陛下的玉玺?”


    众人闻言,一阵窃窃,“什么?玉玺不见了?”


    张朝恩道:“玉玺乃是国之重器,陛下从来都是随身携带,必出不了这德阳宫,哪位主子见过玉玺,还请如实告知,否则这玉玺一日找不见,诸位也一日不能离开。”


    杨皇后怒目:“简直放肆!你一介奴才,也敢软禁主子?”


    张朝恩道:“奴是奴才不假,但只是新皇身边的奴才。”


    他朝小太监们挥了挥手,德阳宫的门在身后隆隆关上,已是深秋入冬的天气,却连进来换火盆也不许,生怕走失了德阳宫里的一根头发。


    小太监们扔在各处翻找,德阳宫里渐渐变得森冷,谢及音靠在廊柱上休息,她在等人来。或是王瞻,或是崔缙,他们必不可能无动于衷,任凭卫炳挟持那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太子登基。


    张朝恩找得满头大汗,依然没有找到玉玺,他悄悄离开德阳宫,写了封信用火漆封口,交给在宫门处等了许久的一个宫女。


    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被发送到浣衣房有一阵子的姜昭。


    “可曾找到玉玺?”姜昭急切地问。


    张朝恩摇了摇头,对她道:“没有找到,来不及了,你快马将信送去河东郡,让太子殿下以黄眉军做掩护,率兵往洛阳来!”


    姜昭接了信离开,张朝恩抹了把汗,合掌喃喃道:“皇后娘娘保佑,这皇位该还回来了……”


    他口中的太子殿下指的正是在河东郡偃旗息鼓已久的萧元度,皇后娘娘指的是已故的前朝姜皇后。他与姜昭都是姜皇后生前留下的人,对这位贤明慈爱的皇后忠心耿耿。


    但明面上,张朝恩投向了卫炳的阵营,这使得他能在宫中来去自如,也能更好地帮助萧元度完成复国大业。毕竟以后想推翻这不谙世事的小太子,比推翻一个再次篡位自立的世族要容易许多。


    芙蕖宫中,卫贵妃怀抱着哭闹不停的小太子,正焦急地等待着卫炳的到来。


    然而卫炳此刻正被崔缙和他的虎贲军拦在宫门处,双方杀得天昏地暗,血溅朱门。卫炳见状,偷偷护送一心腹翻墙进入洛阳宫,命他带着自己的玉牌,去宫观里找袁琤求助。


    裴望初刚入宫中坐定,便收到了卫炳送来的玉牌,他面上笑着应下,点了禁军,却不是往宫门的方向去,而是折身去了芙蕖宫。


    他将卫炳的玉牌拿给卫贵妃看,说道:“卫大人被拦在宫外,宫里也出了纰漏,请贵妃娘娘暂将小太子交予我,以保证你们母子的安全。”


    他着人上前去接卫贵妃怀里的小太子,卫贵妃心中一慌,质问道:“你这是要带太子去哪儿?”


    “娘娘怕什么,”裴望初一笑,“纵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卫大人的玉牌吗?”


    连劝带扯,卫贵妃怀里的小太子被接了去,交给裴望初。她心中一空,起身追赶,却被禁军明晃晃的长刀挡在了宫里,任她如何呼喊,那袁琤也未回头看她一眼。


    纵然知道这袁琤深得父亲的信任,此刻卫贵妃心中仍生出强烈的不安。


    王铉前几日已动身前往河东郡平黄眉军之乱,幸而王瞻得了虎符,快马前往北营调兵,前来洛阳宫解围。


    他带着三千骑兵赶到洛阳宫时,卫炳已与崔缙杀得筋疲力竭,双方死伤无数。卫炳满身血污,眼眶通红,见了王瞻身后的三千骑兵,险些气得将心口血呕出来。


    他拄剑在地,恨声骂道:“无令调兵,你王家是要造反自立吗?”


    王瞻冷哼,长剑指向他,高声道:“你卫家秽乱宫廷,混淆皇室血脉,又与妖道暗合,谋害陛下性命,这才是该诛九族的大罪!”


    卫炳一惊,“你在胡说什么!”


    “城外西山脚下埋着多少无辜的夫人和胎儿,都是赤裸裸的罪证,”王瞻道,“待平定宫乱,这一桩桩的罪,会有人与你卫家算清楚。”


    他高声下令,三千骑兵压城冲上前去。


    第54章 怀疑


    王瞻人多势众, 很快制服了卫炳,救下受伤的崔缙。他带人入宫,在宣世殿外遇上了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的裴望初。


    “这是……”


    “小太子。”


    “小太子?!”王瞻震惊, “怎么会在你这儿?”


    裴望初不答,看了眼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卫炳,对王瞻道:“卫炳出事,卫家其他人不会坐以待毙,你现在去见卫贵妃, 以小太子的性命为要挟, 要她亲自出面,卸了卫氏的所有兵权。”


    卫炳闻言震怒, “袁琤!你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发过毒誓, 若无诚意则身死曝骨,你就不怕应誓么?!”


    “那便让袁琤去应誓好了。”裴望初垂眼瞧着他,温声说道。


    王瞻点了几个人押送卫炳,正要去卫贵妃处, 又折身问裴望初:“袁先生不与我一起去吗?”


    裴望初摇了摇头, “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王瞻闻言,拱了拱手便走了。


    裴望初带着天授宫的方士来到德阳宫, 他们的拂尘可以拔出作剑, 上前将看守宫门的内侍杀了个干净,推开了德阳宫的正门。


    阴冷的正殿里泄进一线亮光, 慢慢涌进一片暖意。哭累了的宫妇们抬头望去,见一人仙风吹羽衣,鹤氅笼道骨, 逆着光缓缓走进来。


    他走到杨皇后面前说了几句话,杨皇后的神情由警惕转为和煦, 对他点头道:“袁先生放心,哀家坐镇后宫,不会出事的。”


    她让各位哭灵的嫔妃暂且回宫,留几人轮流在德阳宫里守灵,谢及姒不想走,杨皇后呵斥了她几句,她也只好抹干眼泪,恹恹地出宫回卫家去了。


    谢及音最后望了一眼躺在灵榻上的太成帝,迈着被青石地板冰得发麻的双腿,缓缓走出了德阳宫。


    “嘉宁殿下。”


    身后有人喊住她,那仙风道骨的“袁先生”追上来,手臂上搭着一件披风。


    “人死不可复生,请殿下节哀,以己为重。”


    他也不管这是哪里,抖开披风披在谢及音身上,还仔细地为她系上扣子,戴上兜帽,低声叮嘱她道:“回府之后,用当归、生姜、细辛煮水,泡一泡双膝,或者拿巾子沾了水热敷,免得落下病根。”


    这熟悉的语气让谢及音想起了一个人,她抬眼打量他半天,忽然问道:“你认识裴七郎么?”


    落在她颈间的手一顿,谢及音看见他唇角动了动,“认识,是我同门师兄。”


    “是他托你来洛阳的?”


    若说是,岂不就承认了自己假死?


    裴望初否认道:“我也有许多年未见过他了,此次来洛阳,是为了天授宫的正事。”


    谢及音闻言笑了笑,“你们天授宫不见得有什么正经事,但门下的弟子一个比一个能讨人欢心,一个裴七郎,一个郑君容,一个你。”


    她说完便转身走了,裴望初先是怔愣,继而满腔泛酸。


    怎么还有郑君容,郑君容比他还讨人喜欢吗?难道连那小崽子也敢来撬他的墙角?


    看来等他到了洛阳,得好好询问一番。


    谢及音回到府中,按照裴望初教的法子热敷了一下膝盖,果然觉得舒服了许多。识玉将那披风叠好,听谢及音说留下,便要挂到外间的檀木衣柜里去。


    这个柜子里收放的全是裴七郎的衣服,他离开公主府已有大半年,谢及音没有叫人收拾走,反而常常打理,时时熏烫。


    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活动膝盖,目光在那衣柜中扫了一圈,问识玉道:“他那件白色的外袍挂哪儿了?有鹤纹云绣的那件。”


    识玉答道:“上午王六郎更衣,奴婢拿给他换上了。”


    谢及音闻言纤眉轻挑,“竟是那一件吗,我倒没注意。”


    那是裴望初最常穿,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件,私心里,谢及音不愿将它赠人,可给都给了,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只是可惜,即使温润谦和如王六郎,恐怕也难以穿出巽之的风姿。


    见谢及音默然不言,识玉问道:“是有什么不妥吗,殿下?”


    谢及音摇了摇头,对识玉道:“我今日见了一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像七郎,但又怕是我认错了。”


    识玉一头雾水,“很像是多像,眼睛像,鼻子像?难不成这天底下还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若非一母同胞,哪能有人生得一模一样。我未曾见到他的脸,只是一种朦胧的直觉。”


    谢及音伸手拨动着面前的珠帘,珍珠相撞,清脆叮当,想起从前的一些场景,她的心也跟着晃了晃。


    “那……殿下要去确认他的身份吗?”识玉问。


    谢及音沉默片刻,而后轻轻摇头。


    若不是他,她会失望,若是他,则更不应戳破这层窗户纸,否则她从前狠心将他逼走,又是为了什么呢?


    王瞻带着卫贵妃前往卫家,逼他们交出了手中的兵权。


    卫炳掌权后,将族中子弟安排进朝中要职,侵吞了其他世家的大部分兵权,尤以王家最多。如今卫炳落网,卫贵妃虽是小辈,却是当今卫家地位最高的人,为了保住小太子的性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她与王瞻达成了协议,她会让卫家交出兵权,条件是之后要与杨皇后并封为两宫太后。


    此事裴望初早有嘱托,所以王瞻答应了她的要求。


    谢及姒回到卫家时,王瞻与卫贵妃刚离开不久,他们不仅收走了卫家人手里的所有军队,且以调查与宗陵妖道合谋害死太成帝一事为由,将卫家许多男丁都带走羁押。


    如今卫家只剩下了几个涉政不深的年轻子弟,还有失了主心骨后慌成一团的夫人姑娘们。


    谢及姒嫌她们吵闹,径自回房去了,叫召儿打盆水来,准备好好洗一洗脸上的泪痕。


    金铜盆中的水微微晃动,她正要伸手,见水面上映出了一张面含微讽的脸。


    谢及姒蓦然转过身去,冷斥擅闯进来的符桓,“卫家都要败了,你还敢如此行事,不怕本宫杀了你吗?”


    符桓道:“我知道公主能杀我,只是我若怕死,当初又怎么敢来欺侮你呢?”


    谢及姒朝他扬起手,却被他嵌住拖到了床上。谢及姒对此已经麻木,懒得反抗他自取其辱,闭上眼睛将脸偏向一旁,冷声道:“你动作快些,本宫累了。”


    符桓在她耳边笑:“公主比我想象中接受得更快,这就开始享受背夫通奸的感觉了吗?”


    谢及姒攥紧身下的锦被,咬牙道:“本宫知道,你想看本宫因失了贞洁而痛不欲生,乃至赴死……可本宫不是你那没用的姐姐,就算你真将此事捅出去,本宫依然会高高兴兴地活着……”


    符桓闻言,掰过谢及姒的脸,他眼里的笑意浮在表面,眼底是尖锐阴寒的冷意。


    “这也很好,公主好好活着,我也能多折磨您一段时间。”


    他的动作愈发凶狠,破碾冲轧,无一丝一毫的怜惜。谢及姒难受地咬住下唇,眼泪沿着眼角滴在枕头上,洇开一片湿红。


    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一定……


    太成帝停柩在德阳宫内,朝堂上为册立新君之事吵成一片。


    原本众人都以为卫炳会挟襁褓中的小太子登基,不料一日之内,小太子失踪,卫家已被牢牢控制住。前往河东郡平剿黄眉军的王铉听闻此事后,快马加鞭赶回洛阳,如今的洛阳王城,隐隐有王氏一家独大的势头。


    卫氏旧党提议找回小太子,但是有知情人已经听闻了卫贵妃伙同宗陵天师混淆皇室血脉的风声,所以此事少有人附和。又有人提议从太成帝的旁支过继,亦无人支持,不了了之。有聪明人提议王铉自立为帝,王铉听了,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拒绝。


    他只说道:“如今是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之时,诸位当与我先平马璒、黄眉军之乱,待解了燃眉之急,再来商讨此事。”


    朝臣面面相觑,领会了王铉的意思,齐齐恭声作揖道:“一切听大司马作主。”


    十二月初,黄眉军攻破洛阳东边的涿阴郡,距离洛阳只余六百里。马璒带着胡骑军队杀破洛阳西侧的防线,不日将要攻到洛阳。


    这些胡人称大魏百姓为“两脚羊”,所过城池,必要烧杀抢掠,乃至食人吮骨。周边城池的百姓们纷纷逃来洛阳,希望获得王都的庇佑,可洛阳城内容纳不了这么多难民,他们被堵在城外,日夜哀嚎痛哭,令洛阳城中更加人心惶惶。


    识玉和岑墨催着谢及音动身去建康,谢及音却一改深居简出的作风,每日都戴着幂篱出门,甚至会到城外转一转,从难民口中听闻了胡人和黄眉军的许多恶行。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这座曾鲜花着锦的洛阳城对她的牵绊并不深。可当她看到满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难民易子而食,或向守卫磕头,苦苦哀求入城获得庇佑时,谢及音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


    “虽是乱世吃人,可这些罪孽,至少有一半是父皇造下的,我既受了荫泽,决不能视若无睹,”谢及音吩咐识玉道,“府中的存粮布匹,先拿一半出来布棚施粥,之后的事,我再继续想办法。”


    公主府的粥棚很快搭建了起来,谢及音戴着幂篱出城巡视时,遇见了同样在布施的王瞻。


    不料王瞻见了她的马车扭头便要走,谢及音眉心一蹙,高声喊住他:“王子昂,你站住!”


    她扶着识玉的手袅袅走下马车,转到王瞻面前,“怎么,本宫得罪你了?你跑什么?”


    王瞻朝她一揖,垂目道:“是我眼拙,没瞧见殿下……我方才是忙着去分派米粮。”


    谢及音往粥棚的方向扫了一眼,见除了公主府设下的粥棚外,果然又添了几座新的粥棚。


    “这是王家设下的?”


    王瞻抿了抿唇,“是。”


    谢及音满意地点点头,一笑道:“你倒是有心。只是战事在际,你作为王司马最倚重的儿子,应该在校场厉兵秣马才是,这些事可以让别人去做,何必大材小用。”


    王瞻默然,未接此话,只是脸上的神情更加难看,似忧似愧。谢及音脚步一顿,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粥棚布在洛阳城的城墙根下,此刻的城楼上站着两个人,正是羽衣鹤氅的裴望初和刚被他喊回洛阳的郑君容。


    他们今日本是来城楼观测地形,以备布防,不料转头便瞧见不远处王瞻正与嘉宁公主站在一起说话,于是裴望初的脚步顿住不动了。


    郑君容见状在心中暗笑,问他道:“师兄何不下楼,走近些去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裴望初斜了他一眼,“要去你去。”


    郑君容道:“我又不怕殿下有了新欢忘了旧人,我何必凑热闹。”


    “忘了旧人?”裴望初轻轻摇头,“不,她忘不了。”


    “师兄何以如此笃定?”


    裴望初解释道:“虽然王六在洛阳的世家公子中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但殿下待他是出于对君子的欣赏,敬重之心远胜过爱慕之意,是想与他为知己,而非引他做鸳侣。殿下对他,还是客气居多。”


    裴望初笃信,除了他之外,尚没有人见过谢及音对待亲密爱侣时的样子,其实她没那么多架子,恣意放纵,黏人得很。


    郑君容一副似懂非懂、似信未信的样子,正此时,忽见站在城楼下的谢及音扬起手来,狠狠甩了王瞻一耳光。


    那一巴掌下手极重,仿佛站在城楼上都能听见那声脆响。


    王瞻挨了耳光,撩袍跪在谢及音脚边。


    郑君容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师兄说得果然没错,殿下一定不喜欢王六郎,否则怎么舍得打他呢?”


    裴望初没有说话,他看着城楼下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只觉得三尸暴跳,沸血冲顶。


    什么敬重、知己、客气……这些他拿来安慰自己的说辞,在亲眼目睹谢及音甩了王瞻一耳光后,全都变成自欺欺人的笑话。


    他竟也能让谢及音怒到亲自动手打人吗?


    裴望初突然转身就要下城楼,郑君容忙跟上,问他去哪儿。


    只听裴望初声寒若冰:“去宰了王瞻。”


    第55章 识破


    “避其锋芒, 以待来日?”


    谢及音只觉一阵凉意直冲心底,难以相信这是从王瞻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指着正在排队打粥的逃难百姓问他:“你王家能避,他们呢?谁不知胡人铁骑杀人如麻, 视我大魏子民为两脚羊,宰烹取乐,无恶不作。一旦他们踏入洛阳城,谁来庇佑城里城外这十万百姓?当初你从本宫手里接虎符的时候,答应得信誓旦旦, 言之凿凿, 如今倒是一句都不认了!”


    王瞻跪在她面前请罪,脸上火辣辣地疼, 并非全然因为那一耳光。


    他并不觉得自己冤屈, 自大与天真是他的错。他没想到父亲率五千骑兵往河东郡并非是去剿灭黄眉军,而是为了将其引来洛阳,让黄眉军和马璒带领的胡人骑兵在洛阳相撞,鹬蚌相争。


    父亲打算先带着军队避去彭城, 待双方杀得筋疲力竭时, 再折身回取洛阳,如此才能保存自立为帝的实力。


    王瞻不同意这样做, 也以百姓安危劝过他, 王铉反倒狠斥了他一通,“黄眉军有八万之众, 胡人骑兵更是以一当十,我王家纵有虎符在手,如今能调动的军队也只有五万人。若是枯守洛阳, 以致遭两方夹击,则五万如同五千, 被全歼不过是旦暮之危。子昂,你自幼熟读兵法,当知将领应明势而为,慈则必败,如今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在说一不二的王司马面前,王瞻能改变的事实在是太少。可他确实曾答应过嘉宁公主,接了她的虎符,便要保洛阳百姓安危,如今他失信了,她要怎么生气、想如何罚他都是应该的。


    她打他,反而能叫他心里好受一些。


    见他沉默,骂不还口,谢及音更气,又扬起手来,然而这一巴掌未等落下便被人从旁扼住。


    “不知子昂兄怎么得罪了殿下,惹您生这么大气?”


    裴望初笑吟吟的,语气温柔,像个赶来救场和事佬。


    “袁琤?你怎么在这儿?”谢及音见是他,有些惊讶。


    裴望初松开她的手,恭谨一揖,“听闻城外在搭建粥棚,来看看天授宫能否帮上忙,不期巧遇殿下与子昂兄。”


    “听闻天授宫积粟盈仓,富可敌国,你若想,自然能帮上忙。”


    谢及音缓缓放下手,垂目冷声对王瞻道:“起来吧。”


    裴望初将王瞻从地上扶起来,作得一副兄友弟恭的好功夫,王瞻面上仍是一阵红一阵白,朝他道了声谢,见谢及音已转身走远,忙要去追,却被裴望初牢牢拽住。


    他仿佛看不出人着急似的,慢悠悠问道:“听说嘉宁殿下性子温和,子昂做了什么,把她惹成这样?”


    王瞻有口难言,随口道:“没什么,一点私事,不方便与袁先生讲。”


    私事?不方便?


    闻言,裴望初眼中笑意更盛,“莫非子昂兄与我上次一样,乃是因出言不逊,戏弄公主,惹怒了她?”


    王瞻一愣,“什么?”


    裴望初道:“那殿下没有一剑抹了你的脖子,对你真是不错。”


    王瞻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无法忍受这样一盆脏水泼在身上,忙辩白道:“袁先生不要瞎说,我待殿下从来是发乎情止乎礼……”


    裴望初琢磨了一下他的用词,“发乎情。”


    见他越猜越歪,王瞻索性将实情告诉了他,裴望初听后拧眉不语,心中疑惑道:难道她不打算离开洛阳吗?


    谢及音回府之后,气得连午饭都吃不下去。歇了午觉起来,识玉说谢及姒前来拜访,已经在芙蓉堂等了小半个时辰。


    谢及音心中纳罕,阿姒嫁了人后,性子怎么收敛成这样,若是搁从前,她早就径自闯进来将她吵醒了。


    谢及音前往芙蓉堂见她时,谢及姒甚至还端端正正地行了个见皇姊的礼。”听说皇姊在城外布棚施粥,救济难民,我有些用不着的金银珠宝,特地拿来送给皇姊,希望也能尽一二分绵薄之力。”


    谢及姒叫召儿打开箱笼,那里面摞满了金银、珍珠、宝石,都是太成帝在时赏给她的,有几件曾见她戴过,件件价值连城。


    谢及音心中惊诧,神色却温和了许多,对她道:“眼下洛阳城里粮少人多,最缺的并不是钱。各大粮商手里都没粮了,纵然有钱也无处买,这些珠宝你带回去吧。”


    谢及姒见被拒绝,忙道:“我知道哪里有粮食,卫炳掌权时,他们卫家偷偷屯了十几万担粮食,就在卫家的别院里!”


    谢及音闻言眼睛一亮,“此言当真?”


    谢及姒道:“我偷偷听见卫炳是这样与卫时通说的,他们本打算拿这些粮食来养私兵。”


    如今卫氏已倒,哪还有私兵可养,那十几万担粮食却还锁在别院中,一时无人问津。


    谢及姒面上微红,小声道:“我知道皇姊打算离开洛阳避难,若你肯带我一起走,我愿意把卫家藏粮食的地方告诉你,还有这些珠宝,也一并给你。”


    “你想随我离开洛阳?”


    “不然留在这里等死么?胡人和黄眉军马上就杀过来了,我一个弱女子,若是落在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皇姊,你我姐妹一场,只带我和召儿,应该不算难为你吧?”


    谢及音一时不言,她并非在考虑谢及姒的提议,而是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主意。


    十万担粮食,若是省着吃,勉强够十万人吃大半个月。有了这些粮食,洛阳城的百姓就能一同离开洛阳,何必苦守在洛阳城中等死呢?


    “皇姊?皇姊!”谢及姒脸色微白,“你不同意么?”


    谢及音回过神来,看谢及姒竟也顺眼了许多,笑着道:“好啊,若是得了卫家的粮,我带你离开洛阳。”


    谢及姒将卫家藏粮的别院地址告诉了谢及音,因不知深浅虚实,谢及音不打算亲自出手,她正在犹豫此事是找崔缙合适还是找王瞻合适时,另有一人送上了门。


    裴望初身披鹤氅,臂间挂着一柄塵尾,跟在公主府的侍女身后来到了芙蓉堂。


    谢及音正在芙蓉堂中饮茶,怀里抱着白猫阿狸。那白猫数月不见,已经胖成了一只长毛狐狸。它本安静地卧在谢及音怀里舔爪子,见了裴望初,好奇地盯住他,突然从谢及音怀里跳出来,朝他扑过去。


    阿狸其实很怕生,谢及音饶有趣味地观察着这一幕,裴望初面不改色地甩了甩塵尾,解释道:“想必是这玩意儿吸引了殿下的爱宠。”


    “是么,”谢及音笑了笑,“你抱抱它吧。”


    裴望初将阿狸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它的后颈,走到谢及音身边。


    谢及音问他喝茉莉花茶还是喝梅枝雪水泡的白茶,这两者都是裴七郎在时常为她沏的。他不知谢及音是在试探还是无心,咬着变声叶说道:“我只习惯喝苦丁茶和白水。”


    片刻后,侍女果真奉上来一盏白水。


    谢及音端着茶盏问他道:“本宫与你少有往来,你来找本宫,是有什么事?”


    裴望初道:“我来劝殿下早日离开洛阳。”


    “本宫在洛阳待的好好的,为何要离开?”


    “殿下,我怀着诚意而来,并非是为了与您相互试探,洛阳即将陷入战乱,您心里很清楚。王家靠不住,您该早日动身,携玉玺前往建康避祸。”


    谢及音闻言一笑,“洛阳战乱,波及的并非本宫一人,你这话,是只告诉了本宫,还是也劝诫了别人?”


    裴望初实言道:“只为殿下一人。”


    谢及音挑眉望向他:“无缘无故,这又是为何?”


    “并非无缘无故。”


    裴望初抚着阿狸,缓声说道:“我对殿下,缘起于初见,故溯及前世,一片心意,有缘亦有故。”


    谢及音轻嗤,“你倒是嘴甜,说这番话,莫非想留在本宫身边做面首?”


    裴望初沉默了一瞬,轻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谢及音望着他覆着面具的侧脸,心中那个异想天开的猜测,渐渐落成了七分。


    除了他,谁还会这样同她说话?这个混账东西……他是如何把声音变成这样的?


    见她沉默不语,裴望初问道:“殿下还有什么顾虑,王瞻虽靠不住,倒可以告诉我,说不定天授宫可以帮忙。”


    此事倒真可以告诉他。


    谢及音朝他勾了勾手,“你附耳过来。”


    裴望初放走了阿狸,倾身附耳过去。她今日染了梅子色的唇脂,落在耳畔的声调仿佛也沾了香气。只听她幽幽道:“听说卫家别院里藏了十万担粮食,本宫想要,你能帮本宫弄来吗?”


    裴望初双目微垂,余光里能看见她微微勾起的唇角,是形如新月的钩子。


    他轻声问道:“殿下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送给王瞻做军粮么?”


    “怎么,你吃味啦?”


    裴望初不语,谢及音曲起染着蔻丹的指甲,在他脸上的羊皮面具上刮了刮,旋即揪住他的耳朵往身边扯。


    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白眼狼,假死就假死,连个平安信也不知道报一声,如今又跑来装神弄鬼,当她是三岁小孩好糊弄是不是?


    谢及音笑道:“凡事要讲究先来后到,我与子昂认识的久,待他好些也是应该。袁先生啊,你努努力,说不定可以排在他后面一位。”


    她这柔情似水的语气,蓄意勾引的手段,几乎要越过茶案,倾卧进他怀里。裴望初的身体是热的,心里却冰成一片,倏尔又觉得邪火与醋火交织而起,几乎要将他的天灵盖烧穿。


    他伸手护住谢及音,极没出息地问道:“若我再多做些事,可以在殿下心里,排在王瞻前面么?”


    “你还能做什么?”


    裴望初垂目望着她的红唇,心中浮现出一些旖旎的场景,舌尖也仿佛泛起梅子口脂的甜香。


    “殿下想将洛阳百姓带出城,仅有粮食是不够的,反倒容易引来山匪。我再送殿下两千精骑,如何?”


    谢及音心中一动,“你说愿意给我两千骑兵?”


    裴望初轻声叹息道:“纵使殿下想要我的命,我也是愿意给的,只要殿下肯收。”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好好活着,用处更大,”谢及音闻言婉然一笑,“倒不如先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的手试探着落在羊皮面具的边缘,这次裴望初没有躲开,反倒在她的掌心里轻轻蹭了蹭。


    他自知定力不够,在她面前留下的破绽太多,她心中必然已经起疑。她要看便看吧,总好过眼睁睁见她待王瞻越来越亲近。


    羊皮面具缓缓掀起一角,露出干净的下颌线。裴望初轻轻闭上眼,在心中想道:她是会给他一耳光,还是会亲吻他?


    都很好,他都想要。


    然而那欲揭开面具的手却停滞不动了,谢及音倏然一笑,“罢了,你长什么样子,难道本宫还不知道么?”


    她松开他,起身理了理衣襟,抬步要往外走,迈出的脚尚未落地,被人自身后锁住,拖进怀里,随即耳垂一疼。


    那人像狗一样咬她泄恨,箍在她腰上的手几乎要把她勒折。


    “你又想不要我,是不是?”


    第56章 阿音


    羊皮面具下的那张脸因久不见天日而显得更加玉白剔透, 眉眼还是从前的样子,温润多情,正静静地望着她。


    对着这样一张脸, 总难以叫人生气。谢及音伸出手,抚过他的眉眼和鼻尖,指腹点落在他薄抿的嘴唇上。


    她轻轻笑了,“神出鬼没的人是你,本宫一向在这公主府邸未曾离开, 怎么能说是本宫不要你呢?”


    她倒是会倒打一耙。


    裴望初咬住她的食指, 声音低喑道:“那殿下说‘想要我’给我听。”


    指腹湿润的触觉让谢及音回忆起一些久违的反应,如春水破潮, 令她双腿陡然一软。裴望初顺势将她揽入怀里, 吻自耳际而下,盘桓着露骨的欲望和情态。


    谢及音先是说“不行”,后来又改口说“别在这里”。这是待客的芙蓉堂,万一给人瞧见……


    “就在这儿。”


    裴望初拿起给客人饮茶时擦手的湿帕子, 一寸一寸将手指擦干净, 十指修长如玉,晃得她心神摇荡。


    “若是怕人瞧见, 咱们就去绣屏后面。”


    但他铁了心要在这芙蓉堂做一回, 自他在此瞧见王瞻穿了他的外袍、又得殿下亲手斟茶后,他便想着早晚要在此地报复回来。


    这种想法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他不敢让谢及音知道,牵着她的手往屏风后走。


    这座绣屏立在此处,是为了遮住空荡荡的墙面, 绣屏与墙壁间的空隙,勉强能容留两个人紧贴着站立。谢及音攀着他的脖子才能勉强站稳, 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


    春点桃花,雨欺红蕊,风扶弱柳,玉嵌软腰。


    两人的衣服只在紧要处解了系带,鹤氅罩着软烟罗,一晃一晃,如天边青云压落一树海棠。


    谢及音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如此纵容他,这算什么,在自己的地盘上偷/情么?


    她快要站不住了,整个人挂在裴望初身上,反倒让他得了便宜,探得更深。绣屏上的牡丹压下来,一枝红艳,正落在他的眼尾,阖目便见十分惑人。


    罢了。谢及音俯在他颈间闭上眼睛,就这一回,随他去吧。


    裴望初体谅她维持这个姿势辛苦,没有放肆很久,见她餍足了滋味,便将她放下来,为她整理好衣服,收拾了鬓发,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谢及音靠在铺了软垫的圈椅里休息,摇动金铃,让人换了两盏新茶上来。


    她捧着热茶润过喉咙,试着与裴望初聊些正事,“卫家这十万担粮食对我很重要,你若是人手不够,我可以让岑墨带人帮你,免得出了岔子。”


    裴望初闻言一笑,“殿下又有多少人手,不过是布棚施粥这一件事,就已经要将公主府搬空了。粮食的事你不必操心,只要卫家有,我就能给你弄来。”


    “那自然是好,”谢及音扶额而笑,“不枉本宫今日招待你这一番。”


    裴望初闻言,忽然抬目看向她,“我与殿下情意相酬,不谈得失,却不知殿下此前对王瞻有所求时,又许了他什么呢?”


    谢及音端茶的手一顿,反问道:“你觉得我能许他什么?”


    裴望初道:“我不敢猜。”


    谢及音又气又好笑,抬手叫他上前,拧住了他的耳朵,“怕是在七郎心里,早将我与他编排无数遍了,只有你看不见的,没有你不敢猜的。本宫堂堂大魏公主,你是把我当成了个明码标价的玩意儿,是不是?”


    这话说得重了,裴望初不敢认,跪在她脚边道:“我没有,殿下多心了。”


    谢及音轻哼一声,松开了手。见他耳朵被拧得发红,又忍不住给他揉了揉。


    “起来吧,你现在是天授宫的天师,别跪折了我。”


    裴望初起身,走到她身后为她揉按肩膀,见她舒服得要睡过去,低声在她耳边道:“身份不过是一层外衣,我跪殿下,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理所应当。殿下找王瞻帮忙,究竟许了他什么?你不告诉我,我今夜要睡不着了。”


    谢及音悠悠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把虎符给他了。”


    “虎符?”


    “不然呢?”谢及音笑了笑,“许他一夜风流?许他做本宫的面首?你当谁都和你一样,轻世人之所重,重世人之所轻么?”


    裴望初悬着的心缓缓落下,揽着谢及音道:“王瞻他有眼无珠,甚好。”


    谢及音道:“眼下王家得了虎符,却不肯出兵拒敌,只想保势自立,如此作风,与当初的卫家有何区别?这回是我看走了眼,我原本以为王瞻是个君子,君子重诺,他不会食言,谁曾想……唉,倒是可惜了虎符。”


    裴望初安慰她道:“虎符能调动的军队都在王家手里,就算你不给他,留在手里也没什么用处,能借此看清王家,也不算亏。”


    谢及音道:“你没来找我之前,其实我想过让王瞻去帮我取粮。他拿了我的虎符,总得帮我做些事,对不对?”


    裴望初闻言笑了,“我的殿下,你这是打算肉包子打狗么?那十万担粮食落进王家嘴里,他们有军队要养,怎么可能吐出来还给你。”


    “若是让崔缙去呢?”


    “崔家虽有没落之势,但崔缙有攀附王家之心。”


    谢及音沉思半晌,“这么说,这件事只能交给你去做?”


    “我不要殿下的虎符,也不要殿下的玉玺,”裴望初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只要殿下心里有我,叫我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


    这温柔乡几乎要将人溺亡,谢及音觉得在他怀里一卧,酥了的骨头至少要养上半年。


    她仰面点着裴望初的鼻梁道:“看来本宫只有你一个用得趁手的人,你去取粮,万事小心,你平平安安回来,本宫心里就只有你一个,否则……”


    “否则?”


    “否则一年有二十四节气,本宫要纳四十八个面首,换人如换衣,将你们这些负心的男人都忘了。”


    裴望初闻言默然一瞬,“四十八个……会不会太多了?”


    谢及音道:“那时你已经埋土里,还管得了这个?”


    裴望初叹了口气,半晌妥协道:“你纳多少美色都可以,但是不能不挑,要干净的,对你忠心的,且不能是王瞻。”


    谢及音好奇,“这是为何?”


    裴望初道:“我之前就劝过你,这些世家骨子里都一样,你与王家人沾上关系,早晚要被反噬。”


    这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的原因是,王瞻本人真的能对他构成威胁。


    王瞻与崔缙不同,他是言行如一、光明磊落的君子,而殿下一向敬重这种人,今日虽因王司马之故而牵累殿下对他的评价,可以后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殿下一旦对真君子上了心,像他这种伪君子,怕是再无容身之地了。


    裴望初对谢及音道:“王瞻野心不小,不会甘心做个面首,必然觊觎驸马之位,但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即使我死了,我的牌位上也要刻你的名字,就刻……大魏嘉宁公主驸马都尉裴氏行七望初之灵位,怎么样?”


    谢及音嫌他口无遮拦,“什么死不死的,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殿下先答应我。”


    “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我死了也不投胎,让你下辈子见不着我。”


    谢及音要发作,被人猝不及防吻下来,一口气全堵了回去。罪魁祸首笑吟吟地抚着她的脸道:“答应我,阿音。”


    他唤她,阿音。


    谢及音定定地望着他,直到他再次吻上来,缠绵辗转,像借唇齿织作一张密网,缓缓将她罩住。


    阿音……这是她的名字。


    她又想要他了,就在这张圈椅里,想听他在那种时候也这样喊她。可这是什么癖好?连她自己想来也觉得羞人。


    裴望初又在她耳边道:“答应我,阿音。”


    谢及音最终点了头,“我答应你……可你要活着回来,我只要你一个。”


    裴望初道:“我会的。”


    他从蜀地入洛阳时,曾带进城中两千骑兵,这两千人都是天授宫的门徒,扮作商人、百姓,混在洛阳城中。裴望初先带着郑君容去卫氏别院里踩了点,果然在此地找到了十二万担粮食,已被装成许多车,想必是卫家人准备偷偷运出城去。


    裴望初整顿了手里的人手,第二天入夜就带人扮作山匪杀入卫家别院,将这十二万担粮食劫走,连夜运出了洛阳城,藏在了一处深谷中,命人昼夜轮流看守。


    劫粮的过程并不惊险,但是当裴望初检查完这些粮食后,眉心却拧了起来。


    “怎么了师兄,莫非是这些粮食有问题?”郑君容凑上来问道。


    裴望初将摊在掌心里的黍米给他看,让他咬开几颗尝一尝,“这些是蜀地的黍米,品质不差,像是蜀地百姓供给天授宫的奉祀。”


    郑君容仔细观察了一番,惊讶道:“好像还真是。难道这是宗陵天师在世时供给卫家的?”


    裴望初摇了摇头,“分派十几万担奉祀,这么大的手笔,宗陵天师说了不算,恐怕是宫主的意思。”


    “可宫主为何要给卫家供粮?”


    裴望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心中隐约有猜测,但是眼下却不敢断言。他一直以为宗陵天师的所作所为大多是他自己的意思,现在看来倒也未必。


    裴望初道:“这些粮食交给你守着,待殿下出城,与这两千骑兵一起交予她。”


    郑君容应下,“好,一切听师兄的。”


    卫家丢了粮食,更加人心惶惶。


    卫时通气得旧伤复发昏死过去,醒来就听见家婢在暗中商量搜刮些钱财逃跑,他挣扎着起身,要拔剑刺死她们,那几个婢女吓得痛哭流涕,将罪责都推到了谢及姒身上。


    “奴婢们见公主殿下把成箱的珠宝往外运,主子尚且如此,都觉得卫家没了指望,这才一时糊涂,请公子饶命!”


    卫时通闻言,气得连剑都要拿不稳了,“此话可当真?谢及姒她敢……”


    几个婢女忙不迭磕头,“都是奴婢们亲眼所见,如今公主房里的珠宝箱已经空了!”


    卫时通便顾不得她们,提剑去找谢及姒,在窗下听见她与召儿说话,隐约听见“粮食”“出城”的字眼,瞬间暴怒,一脚踹开了房门,提剑便要杀她。


    谢及姒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往外跑,卫夫人闻讯赶来,命人拦下了卫时通,骂他道:“如今你父兄生死不明,你因受伤才躲过一劫,不低调求保全,这又是在闹什么?”


    卫时通提剑指着谢及姒,恨声道:“这倒要问问佑宁公主,将我卫家有粮这件事告诉了谁,又将满箱的珠宝都送给了谁。”


    谢及姒咬死不认,只说珠宝都被自己送回了公主府,双方闹得僵持不下,卫夫人也难以劝解,幸亏符桓及时赶了过来,夺过了卫时通手里的剑。


    “公子重伤未愈,应当保重自己。”符桓劝道。


    卫时通道:“难道就让我眼睁睁看着此毒妇害我卫家吗?我如何甘心!”


    符桓看了一眼躲在召儿身后惶恐不安的谢及姒,眼里浮现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他对卫时通道:“不如先将人看管起来,待公子身上的伤好些了再处置也不迟。”


    卫时通确实觉得伤口疼得有些受不住,闻言点点头,指着谢及姒道:“先把她关进柴房里去,等我养好了伤,再来算这吃里扒外的账!”


    第57章 妥协


    柴房里又湿又冷, 灰尘遍地,角落里有两只硕鼠在打架。


    谢及姒哭了一阵,又骂了一阵, 可是没有人理她。今朝天子已亡,她这个嫁入卫家的公主如同落了毛的凤凰,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可她不想死在这肮脏的柴房里,她要想办法逃出卫家,逃出洛阳。


    傍晚时分, 卫家的粗使婆子来给她送饭, 竟是一碗落了秽物的酸粥。谢及姒气得连粥带碗摔在门上,这动静惊动了符桓, 他提着一个双层食盒, 盒里装了两荤两素、四样茶点,跑来柴房看谢及姒的笑话。


    符桓捏起一块茶油酥咬了一口,将剩下半块递出去,问谢及姒:“听说公主殿下最讨厌茶油的味道, 现在呢, 是更讨厌茶油还是更讨厌酸粥?”


    谢及姒饿了一天,心里恨得牙根痒痒, 可她深知符桓的为人, 一向吃软不吃硬。于是她深吸几口气,压下脾气, 伸手去接符桓手中的茶油酥。


    符桓却手一松,那半块茶油酥掉到了地上。


    “符桓!你欺人太甚!”


    谢及姒气得捡起一块碎柴砸他,符桓避开, 攥着谢及姒的手腕将她压在唯一算得上干净的八仙桌桌面上,开始撕扯她身上的衣服。


    “看来公主殿下还有的是力气, 与其摔碗砸东西,不如来做些快活的事。”


    谢及姒挣扎不从,“在这种地方,你也不嫌脏!”


    符桓笑得嘲讽,“我都不嫌你脏,还会嫌地方吗?”


    他每次都进得十分蛮横,疼得谢及姒咬唇落泪,今日比往常更加屈辱,八仙桌吱吱呀呀地急晃,她又疼又饿,目光落在搁在桌子另一端的食盒上,有些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屈辱地活着,真不如死了痛快,可她又不甘心死得这样窝囊,即使要死,也该拉着卫家人和符桓一起陪葬。


    符桓掰过她的下颌,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笑她道:“你哭什么,眼泪要往该流的地方流,不然我不快活,你也不好过,是不是?”


    谢及姒银牙暗咬,紧了又松,半晌,突然啜泣低声道:“我错了……”


    符桓动作微微一顿,“公主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错了……”


    谢及姒攥紧了掌心,压下满腔的恨意,泪眼朦胧地望着符桓,颤声道:“当年我为了排挤皇姊,派人在符珠姑娘沐发的皂角里放了伤发的药物,致使符珠想不开自尽……是我做错了,我应该悔罪。”


    符桓闻言沉默了半晌,忽而一笑,“你究竟是真心悔过,还是因走投无路而妥协,希望我放过你?”


    谢及姒咬唇落泪道:“若非落到今日的境地,我也不能体会符珠姑娘的苦处,你若不信就算了,就让我死在这里,去地府给符珠姑娘赔罪好了!”


    符桓未应声,依然掐着她的腰,只是动作和缓了许多,竟也能让谢及姒从中得到几分滋味。


    许久之后,符桓从她身上爬起来,背着她整理好衣服,将食盒里的粥和菜端给她。


    谢及姒顾不上觉得屈辱,将长发撩至耳后,接过碗筷开始大口吃饭。符桓走到她身后,掌心落在她衣衫滑落的肩头,感受到谢及姒的身体狠狠一颤,他有些恶劣地笑了笑。


    他抬手为谢及姒整理好衣服,叮嘱她道:“公主应该保重身体,此处僻静无人打扰,正适合静心悔过。”


    “你还会再来找我吗?”谢及姒停箸问道。


    符桓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公主希望我来吗?”


    谢及姒可怜兮兮地说道:“若是连你也不管我,卫家人会活生生饿死我的。”


    符桓闻言,面含嘲讽地笑道:“公主既然能放下身段来做皮肉生意,怎么会被饿死呢?你放心,我会再来的。”


    从那以后,符桓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一次。如今的卫家几乎是他说了算,底下的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均不敢置喙,只低着头,将沐浴的热水一桶一桶送进柴房。


    这柴房收拾得像半个卧房,架子床上,女子曼妙的身形如苇草般飘摇起伏。


    谢及姒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他,也不过是让他略尽薄兴而已,最终仍被人翻在身下,掐着后颈,直至大汗淋漓,筋疲力竭。


    谢及姒俯在枕间,默默将每一下都记在心里,她听见符桓在她耳边说道:“卫炳在牢中自尽了,卫驸马听说这件事后,伤势恶化,恐怕也时日无多,公主要不要去看看他?”


    谢及姒猜不透他的心思,是想让她看,还是不想让她看。她喘息着小声道:“我听符郎的……”


    “公主倒是乖巧,”符桓在她耳边低笑,“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公主还是去看一眼吧。”


    卫时通确实病得很厉害,缠绵病榻,几乎瘦脱了相。他看见谢及姒,连生气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颤颤拿手指着她,骂她是吃里扒外的毒妇。


    屋里有大夫在写药方,谢及姒请来给自己切脉,大夫诊了又诊,有些不确定地看了卫时通一眼,说道:“公主殿下好像是怀孕了。”


    谢及姒对此早有预感,笑靥如花地对卫时通道:“驸马听见了吗,我怀孕了,是符桓的孩子。”


    “你们……竟然!”卫时通又惊又怒,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谢及姒又道:“早在刚搬到卫家的时候,本宫就与符郎在一起了,驸马不在家的日子,一直都是符郎陪着本宫,本宫不仅怀了他的孩子,就连那十二万担粮食,也是符郎派人悄悄运走的。”


    “你们这对贱人……”


    卫时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气血上涌。他掀开被子下床,踉踉跄跄朝谢及姒走过去,把谢及姒唬了一跳,正欲躲出门,却见那卫时通面白如纸,身形摇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当即没了声息。


    大夫颤颤巍巍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惊声道:“公子他……没了!”


    谢及姒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笑。


    得知卫时通被活生生气死的消息后,符桓匆匆赶了过来,只见卫家女眷在内哭得死去活来,下人们忙里忙外准备收殓,只有谢及姒独自站在廊下,手抚小腹,不知在想什么。


    见了符桓,她眼眶亦有些泛红,忐忑不安地对他说道:“符郎,我怀了你的孩子,怎么办?”


    符桓心中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又生出隐秘的欢喜,他打量着谢及姒的神态,不动声色问她道:“公主打算怎么办,难道要留下这个孽种吗?”


    谢及姒道:“这是我与你的孩子,我想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都让他继承符珠姑娘的香火,也算是我对符珠姑娘的赎罪,你觉得这样如何,符郎?”


    符桓许久不言,半晌后问道:“公主是真心这样想的?”


    谢及姒点头,神情温顺道:“自然是真心的。”


    “只要公主是真心的,我会保护好你和肚子里的孩子,”符桓将掌心轻轻贴在谢及姒小腹上,忽而低声叹息道,“姐姐她在天有灵,若是得知公主的心意,也会原谅你的。”


    “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谢及姒神情温柔地垂下眼,长睫遮住了眼中的嘲讽。


    十二月初,洛阳大雪,一夜北风过后,官道上一片苍茫。


    来自西边的斥候在雪地里留下一串马蹄印,旋即又被飞雪覆盖。斥候带来了西边的战讯,待这场大雪一停,最多再有一旬,胡人的铁骑就能踏破洛阳城。


    王铉已将大部分军队都迁出了洛阳,簪缨世家们也忙着搬回自己的郡望之地,如今这座王城里,剩下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待这场大雪一停,殿下,你也该离开了。”


    裴望初为谢及音披上一件狐裘,自身后拥住她,枕在她耳边道。


    谢及音微微侧过脸去瞧着他,“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去建康?”


    “去哪里都可以。”


    “殿下这样说,”裴望初低声叹息道,“仿佛是要同我私奔。”


    谢及音道:“我想带洛阳的百姓一起走,并不多你一个。但你若是想回天授宫,我也不会拦着你。”


    裴望初问她:“那殿下以后还想回洛阳吗?”


    “待战事平息,胡人退去,自然还是要回来的。”


    只是谢及音心里也清楚,洛阳不仅是大魏王城,更是兵家必争的要地,胡人占领了洛阳,不可能拱手还回来。王铉虽然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算盘,可黄眉军与胡人也不是傻子,能如此轻易地叫王铉得逞吗?


    “不必蹙眉,殿下,”微凉的指腹落在眉心,裴望初温声劝慰她道,“只要殿下想回洛阳,洛阳就一定会是殿下的,委屈你在外面待些时日,总有一天,我会接殿下回来。”


    谢及音看向他,“所以你不随本宫一起走?”


    “殿下若是再问,我真会点头答应,那你从前为我费的苦心,可真就付诸东流了。”裴望初说道。


    谢及音默然不言,握住了他的手。


    “我送殿下两千骑兵,为殿下押送粮食,你离了洛阳后,取道荆州、徐州,一路沿汜水往南,直到建康。不是所有的洛阳百姓都会跟您走,也有一些人会在途中停下,人情冷暖,都是常事。”


    谢及音点点头,“这些事我都明白,你留在洛阳,更要多加小心。”


    两人一时无言,相拥在廊下看雪,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院中次第亮起灯火,照见雪地里一片朦胧。


    第58章 名望


    洛阳城中风声鹤唳, 听闻胡人铁骑和黄眉军逼近的消息后,百姓们纷纷弃家而逃。


    岑墨带着府中侍卫到处张贴告示,或让城中小儿口口相传, 说嘉宁公主的车队愿意收留想要离开洛阳的百姓,有愿意追随公主者,嘉宁公主会提供食物和庇佑。


    那些曾在洛阳城外受过公主府布粥的外地难民都愿意追随谢及音,洛阳城中的百姓则还在犹豫,只因这位公主的名声实在不好, 天生一头白发, 据传是不祥之兆,克死了母亲, 又失去了父亲, 这样一位公主殿下,真的能为他们提供庇佑吗?


    大雪过后的第二天傍晚,愿意追随谢及音前往建康的洛阳百姓只有五千人。


    识玉安慰她道:“咱们有两千精兵,十二万担粮食, 只带五千人走, 也是件轻松的事。殿下,人各有命, 他们既然不信任您, 便让他们自己去扛胡人的铁骑,您已仁至义尽, 不必忧心他们的生死。”


    谢及音蹙眉叹息道:“本宫虽居公主之位,从前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以为或令或恶, 只牵涉本宫一人。今日本宫才明白,君子应当惜名, 如雁鹊惜羽,紧要关头,须以名望来说服世人,保持名望的高洁以维护号召力,这本就是皇室的职责。纵使百姓为流言所惑,本宫从前,何尝不是有所失职。”


    她不甘心只带走这五千人,识玉也不知该如何劝,裴望初听说此事后让她宽心,“声望实乃人造,殿下不必因此罪己,之后的事,我来替您想办法。”


    论及造势,世上没有人比得过天授宫。


    当夜洛阳城中有流言传出,说是天女星光芒大盛,将有神女出世抚民,又有人看到一只白羽凤凰在护城河边起舞,河水随之起落,现出一块圆石,剖之得玉,玉上有纹,隐约是个“嘉”字。


    不知何处传开童谣:西虎东狼奔洛阳,洛阳飞出白凤凰,鸟飞何处鸣哕哕,忽起忽落永相随。


    这些神迹与征兆,无一不昭示着嘉宁公主是上苍派来带领洛阳百姓避开战乱的神女。裴望初派天授宫的道士在民间四处鼓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动摇对嘉宁公主的看法,打算追随她离开洛阳,前往建康定居。


    谢及音听说后颇有些哭笑不得,对裴望初道:“我当是什么好主意,原来还是天授宫装神弄鬼那一套,难为你安排得如此逼真周全,竟真有这么多人信这个。”


    “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昔陈胜吴广鱼腹藏书、汉高祖路斩白蛇,用的都是同样的方法,他们能用,殿下自然也能,”裴望初道,“且殿下确实心系洛阳子民,怎么就当不得神女?”


    谢及音捂住他的嘴,面色绯红,“你再提这两个字,我要怀疑你是在笑我了。”


    裴望初温然一笑,从善如流,“不提了,我为殿下绾发吧。”


    自他假死离开公主府后,今日这是第一回 。谢及音的头发又长长了,逶迤垂在腰间,随着他的手指游动,宛若一缎华锦铺陈。


    裴望初想起最初注意到她,正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的发色。他对世俗的评判一向漠然,当时只是觉得她生得好看,这世上千万人,谁能发如华锦,绾作月色?


    吉凶祸福只是诬陷,然而令人怦然心动的美,却是人为的附会无法更改的。


    “殿下发色与常人不同,无关吉凶,只是体内的余毒作祟。你因此而受诘难,是世人负殿下,非殿下负世人。说你是恶兆也好,说你是神女也罢,都是世人愚钝,并不能折损你半分容色。”


    “我体内的毒,宗陵天师也提起过几句,”谢及音从镜中望着他,试探着问道,“巽之也清楚它的来历吗?”


    裴望初的手微微一顿,“殿下想听,我可以告诉你,但这只会惹你伤心,这样你也要听么?”


    “已经过去了十八年,没什么可伤心的,但我想弄清楚。”谢及音道。


    于是裴望初告诉她道:“此毒源于天授宫,是炼制丹药时偶得的奇毒,并不伤人性命,但若想解毒,需要将毒引到同血缘关系的胎儿身上,待生下胎儿,取其血便可解毒。当年谢黼身中此毒,本就是宗陵天师打算借此卖弄玄虚,所以在殿下身上种下了祸根。”


    谢及音微愣,“我身上的毒,是为了解父皇的毒才种下的?”


    “确实如此。”


    “那……母亲她知道这件事吗?”


    裴望初不言,从妆台上拾起一支桃花簪。


    谢及音苦笑了一下,“话已至此,你说便是。”


    裴望初轻声叹气道:“此毒解法,养药如养胎,若妇人不配合,是养不成的。”


    “所以我是因为体内有余毒才变成这副样子,这一切……母亲一直都清楚?”


    “殿下,谢夫人本是一介孤女,她嫁给谢黼,就只能依靠谢黼,谢黼要她拿腹中的胎儿养解药,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是这样吗?”


    谢及音的声音微微发颤,她看着镜中绾作随云髻的三千银丝,心中仍止不住感到难过。


    “所有人都说我是天生恶兆,说我不祥,母亲从来没有反驳过这件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要信了。你们天授宫……”


    “都是混账。”


    谢及音垂目,握住裴望初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七郎不是。”


    裴望初道:“我不是,我是来向殿下赎罪的。”


    “此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谢及音反过来安抚他,“你不必担忧我,这些旧事不过惹人一时伤怀,知道是毒,我心里反倒好过一些。”


    谢及音对此接受得比裴望初想象中更快,她几乎没怎么为此伤心,转身又去忙着整顿离开洛阳的车队。


    到了第三天,愿意跟随谢及音前往建康的百姓已经增加到了三万人。岑墨将他们分成两队,妇人、老人、孩子紧跟着公主府的马车走在中间,青壮男性手持武器护卫在队伍的两侧,两千骑兵和公主府的府兵开路、断后,确保万一路遇山匪,能够减少伤亡。


    这两千骑兵都是天授宫的精锐,是裴望初在洛阳能调动的所有力量,但他仍不放心,在谢及音出发之前,去见了王瞻一面。


    “袁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带兵护送嘉宁殿下到建康去?”听完袁琤的来意,王瞻有些惊讶。


    “不必抵达建康,只需要护送她渡过汜水即可,”裴望初咬着变声叶说道,“汜水以南,人烟稀少,殿下自己就能应对。”


    “为什么要我去?”王瞻问道。


    “子昂是不想,还是不敢?”


    “既非不想,亦非不敢,我只是不明白,袁先生欲与家父共谋大业,此事与嘉宁公主有何关系?”王瞻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他。


    裴望初道:“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心悦殿下,牵挂她的安危罢了。”


    王瞻愣住:“袁先生你……”


    “很奇怪吗?鄙人只是修道,又非出家,未曾断情绝欲。”


    裴望初遮在羊皮面具下的脸冲王瞻一笑,“我知道子昂兄对嘉宁殿下亦有好感,你护送她渡汜水,既能卖我一个人情,又能在殿下面前露脸,有何不可?”


    王瞻面色一红,反驳道:“我愿意护送殿下,是因为殿下心系百姓,与其他无关。但虎符现在在家父手中,父亲不允,我也没有办法。”


    裴望初道:“只要子昂愿意去,这件事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


    大司马王铉将三万骑兵与两万步兵调去了涿郡待命,裴望初以袁琤的身份和他见面,用一张加盖了大魏玉玺的空白圣旨向王铉借得了一万骑兵。


    这张空白圣旨是裴望初向谢及音讨来的,除他之外,没有人知道大魏玉玺在嘉宁公主手中。


    对王铉而言,这张加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可以成为他登基时的凭据,他不可能不心动。他怀疑玉玺在这位袁琤手中,可是前后派人试探了很多次都没找到,只能作罢,最终用借出一万骑兵的代价,换得了这张空白圣旨。


    裴望初面上说要出关抗击胡人,实际上分了八千人给王瞻,让他带去护送谢及音,自己则带着那两千骑兵往河东的方向去了。


    十二月十四日,天气晴朗,官道上的积雪也已融化,嘉宁公主府的车队准备启程离开洛阳。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从卫府离开,沿着空荡荡的长街往嘉宁公主府的方向行驶。赶车的人是符桓,车里坐着素衣装扮的谢及姒和她的侍女召儿。


    谢及姒手抚着小腹,靠在车壁上阖目养神。


    这段时间,为了降低符桓的警惕,她在他面前极尽柔情,做小伏低,甚至为那符珠立了个牌位,昼夜当着他的面念经忏悔,祈祷她能往生极乐。


    符桓终于相信了她的诚心,大概在一个男人看来,怀孕就意味着女人的屈服。所以他相信了她的悔过,甚至愿意为了保住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放她离开卫家,让她跟随嘉宁公主一起离开洛阳。


    马车在距离嘉宁公主府不远处的巷子里缓缓停下,符桓推开车门,打起厚毡,问谢及姒:“公主能自己走过去吗?”


    谢及姒的脸色有些苍白,扶额蹙眉道:“符郎,我有些不舒服,你进来陪我待一会儿吧。”


    召儿下车,将车厢里的位置让给了符桓。符桓拥住谢及姒,沿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其实公主可以留在洛阳,随卫家女眷一起回夷陵,夷陵比建康近一些,不必怀着身孕还要在路上奔波。”符桓淡声说道。


    “我知道,符郎是舍不得我,其实我也舍不得符郎,”谢及姒俯在符桓肩膀上柔声说道,“但是有些事……还是早做决断的好。”


    一支被刻意打磨过的金钗,尾端尖锐如刃,因为浸过毒水而闪着幽冷的寒光,从谢及姒的袖子里一寸一寸滑出来。


    男人真是很奇怪,提防一个女人时,她多喘一口气都能被发觉,可一旦爱上了她,想对她好,便只能见得活色生香,全然不觉利刃高悬。


    “公主感觉好些了吗?若是——”


    一阵尖锐的痛感猛然刺入后心,符桓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及姒。


    鲜血自口中喷流而出,簪子上的毒见血封喉,瞬间就能让人动弹不得。


    谢及姒推开符桓,颤抖着扔掉手里的簪子,对符桓道:“本宫从来都不后悔,你去见你姐姐,亲自给她赔罪吧!”


    符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倒在了车厢里,谢及姒胃里一阵翻涌,她靠着车厢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将身上沾了血的衣服脱掉,盖在符桓脸上,卷了金银首饰和珠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马车。


    第59章 心意


    洛阳百姓扶老携幼, 追随嘉宁公主离开这座即将遭受战火的王城。


    他们一路向东南行进,白天赶路,黄昏埋锅造饭, 夜里轮流休息,提防野狼和山匪的侵扰。


    最初的半个月一切顺利,谢及音坐在简朴的马车中,怀中抱着白猫阿狸,时时根据岑墨的汇报小范围调整方向, 将一张羊皮图纸密密麻麻写满了标记满了地形信息。


    她常派斥候回洛阳探听消息, 听说胡人铁骑已经入城,在城中烧杀抢掠, 践踏洛阳王宫, 而王铉避而不战,反倒将黄眉军往洛阳的方向引,意图让这两方人马鹬蚌相争。


    马璒并不蠢,他听说城中百姓大都跟随嘉宁公主出逃后, 派出一支近万人的骑兵往东南方向追赶。


    “胡人骑兵速度比咱们快, 若是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皇姊, 眼下该怎么办?”谢及姒听说此事后, 惊慌失措地让谢及音想办法。


    谢及音将地图合上,对岑墨下令道:“加快行进速度, 今夜要多行五十里,三天之内,咱们要赶到荆州城。”


    行伍里的百姓不比军人, 长时间的赶路让他们的身体吃不消,有人闹着要扎营休息, 与维持纪律的百夫长起了冲突,动静惊动了谢及音。


    “……贵人乘车,你们骑马,当然不知道赶路的苦处!可我家婆娘还怀着身子呢,每天只有几口粥,若再走五十里,会出人命的!”


    谢及音闻言叹了口气,问识玉:“队伍中还有多少怀孕的妇人?”


    识玉道:“恐三五十个不止。”


    谢及姒道:“应该将这些拖累都丢下,全速往荆州赶。”


    谢及音瞥了一眼她的肚子,谢及姒面上一红,“本宫是主子,有自己的车驾,自然与这群贱民不同。”


    谢及音知她骄纵,懒得与她争论口舌,叫岑墨清点了公主府装物资的木车,“值钱的珠宝放到本宫车里,衣物全部分给这些怀孕的妇人御寒,除粮食外,其余杂物都扔掉,用腾出来的木车搭载这些怀孕的妇人,依照原计划往荆州赶路。”


    岑墨领命去办,谢及姒惊讶道:“皇姊竟然让这些贱民穿你的衣服?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你衣服上的珠子比她们的命还贵,你自己往后穿什么?”


    谢及音望着她笑了笑:“穿你的。”


    “不行!你别想抢我的东西!”谢及姒悻悻地抱紧了自己的箱子。


    谢及音腾出了七辆木车,让怀孕的妇人们轮流搭车休息,她们走了一整夜,平明时分原地休整,正在架火煮饭时,后方斥候突然飞马来报,说探得一支近万人的骑兵正在往东南方向追赶,最多再有一天的路程就能追上来。


    众人闻言哗然,谢及音亦是心中一慌,强撑着面上的镇定问道:“可看清了率兵的人,是胡人吗?”


    斥候道:“地势不利,未敢近前,只在山坡上远远看了一眼,就赶来报信了。”


    谢及音摊开羊皮地图看了半天,与岑墨商量道:“按理说胡人的速度不会这么快,但是眼下情况未明,咱们也要做好准备,不如到这片山谷里去,此处背靠悬崖,应该比较好守。”


    岑墨纠正了她一下,“应该到上游的山谷,那里水源充足,不容易起□□。”


    谢及音想了想,点头道,“那就听你的。”


    于是他们当即整顿队伍,四万人相互扶持提携,到上游有水源的山谷中隐蔽起来。有些人听说胡人追来了,抢了抢了同行人的财物要趁乱逃跑,老人孩子惊慌失措,哭成一片。


    谢及音见状登上木车,摘了幂篱,高声道:“本宫在此,大魏皇室在此,若是撞见胡人,他们先抓的是本宫,本宫尚且不慌,尔等何苦自乱!”


    她发色与常人不同,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得见她。


    “胡人掠我土地,践踏我子民,我等虽力弱难抗,然退无可退时亦要拼死一搏。尔等若先自相残杀,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难道便能哭退胡人吗?都找件趁手的武器,跟在骑兵队和府兵后面,将老人和孩子守在中间,若真遇上胡人,谁也不许退,敢趁乱抢劫财物者,当场格杀!”


    谢及音亲自下令,队伍当即冷静了下来,众人按照她的吩咐,有序地退进了山谷中。


    入夜,山中寒风阵阵,裹着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有骑兵队在山中各处搜寻,众人都屏息凝神,紧张而绝望地等待着他们离开。谢及音怀里抱着阿狸,身上披着狐裘,坐在马车里,仍觉得寒意一阵一阵往骨缝里渗去。


    忽然,识玉匆匆掀帘进来,低声道:“殿下,你听,好像是洛阳官话!”


    谢及音下车远望,隐约听见山谷外歌声四起,唱得好像都是洛阳的歌谣。


    “难道不是胡人?”谢及音心中生出一点希望,“岑墨呢?”


    “岑中尉刚刚带人探查去了。”


    正说着,只听一阵马蹄声逼近,远远见几个人影自山谷中本来,为首之人是岑墨,他身后那人身着黑色铠甲,自马上翻身而下,几步跨到谢及音面前,跪地行礼。


    “臣王瞻前来护送殿下前往建康,惊扰殿下,实在该死!”


    谢及音转惊为喜,“子昂,快快请起,原来是你!”


    裴望初用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与王铉借了一万兵马,其中八千交予王瞻,请他前来护送谢及音。他的这一做法极有远见,王瞻追上谢及音前已与胡人骑兵交手数次,若非他及时赶来,这四万百姓在渡过汜水之前一定会被胡人追上,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王瞻确实是正人君子,并未抢吞裴望初的功劳,“这些兵都是袁先生向父亲要来的,殿下不必谢我,此事都是袁先生的功劳。”


    谢及音问:“他为何自己不来送我?”


    “袁先生神出鬼没,他的心思我也猜不准,临走之前,听他说要去见黄眉军的首领,好像是想同黄眉军商量联合抗击胡人的事。”


    单听这几句,谢及音也猜不透裴望初想做什么,他这个人心思都憋在肚子里,他借了八千骑兵来护送她一事,竟然连她也瞒着。


    罢了,知道他平安,比什么都好,反正他本事大着呢。谢及音按下心中的牵挂,转头与王瞻商量并队同行的事情。


    有了王瞻这八千骑兵护送,事情变得容易了许多。他们不必再从山中穿行,可以沿着官道前往建康。


    二月初,他们到达荆州地界,原地休整三日,用金银补充了粮食和马匹。有些人打算留在当地,不再往建康走,谢及音让岑墨录了名册,给他们分了点银子,便带着剩下的几万人继续出发了。


    王瞻骑马伴随在谢及音左右,谢及音挑起车帘与他闲聊:“……其实我并非铁了心要去建康,只是年前的洛阳太乱了,我要做好一辈子都回不去洛阳的打算。胡人若是攻下洛阳,铁蹄迟早会踏遍整个大魏,思来想去,只有与南晋接壤的建康还算宜居,那边水土肥沃,人烟稀少,或许还能安居几年。”


    王瞻面有惭色道:“让皇室公主与洛阳百姓流离失所,此皆朝臣世家拒不抗敌之罪。”


    谢及音道:“如今的大魏无君无臣,若说过错,从父皇当年篡位自立时就错了,待百年之后,史书未必为他留情,我这个公主,也不过是屋中之乌,由人迁怒罢了。”


    此话王瞻不敢乱接,只讪讪宽慰她不要多心。


    三月中,万物复苏,春风解冻,谢及音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汜水边。


    他们白日忙着伐木做船,夜晚就在河边安营扎寨,待渡过汜水,距离建康便只有几日的路程了。


    王瞻带人在附近的小山上猎了几只野兔,亲自剥皮烤熟,撕下一条腿递给谢及音。谢及音道了谢,用手帕包着,坐在河边的岩石上慢慢品尝,待啃完这条兔子腿,发现王瞻正在一旁盯着她看。


    谢及音用帕子擦了擦嘴,问他:“一整只兔子,你没给自己留几口吗?”


    王瞻笑着收回目光,“这些野味,我已经吃腻了。马上就要到建康了,殿下高兴吗?”


    “自然高兴,不然这大半年的风餐露宿又是为了什么,”谢及音抬手将骨头扔进河里,看向王瞻,“你也该起身回洛阳了,是不是?不知道这半年过去,洛阳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瞻默然片刻,说道:“若是殿下愿意留我,我可以随殿下到建康定居。”


    谢及音笑了笑,“那岂不是太埋没了你。”


    “殿下觉得怎样才算不埋没,莫非一定要建功立业,位极人臣?”


    谢及音轻轻摇头,“人各有志,你若天生是隐士的性格,当然可以梅妻鹤子,结庐山中,可你不是。子昂,你愿意离开洛阳这么久,送我渡过汜水,我已感激不尽,可我能馈你的实在太少,不愿再将你牵绊在一方小天地中。我知你非池中物,你既然有自己的抱负,就不该耽于儿女情长。”


    “儿女情长……”王瞻苦笑了一下,“原来殿下一直都明白。”


    谢及音缓缓垂目,“我失言了。”


    “殿下未曾失言,子昂确实心慕殿下,殿下能明白我的心,我已十分高兴,”王瞻走到她身边,轻声叹息道,“崔驸马不曾随您而来,我便以为自己会有机会……是我天真了。”


    谢及音道:“与崔驸马无关,我心里另有他人,你应该猜得到。”


    “裴七郎?可他已经——”


    王瞻心中有些难过,裴七郎已去世一年之久,竟还在谢及音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


    “难道殿下要为他守一辈子活寡吗?”


    谢及音笑着摇头,“我从来都不是为谁守,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他,我很难再看见别的什么人了。”


    王瞻沉默半晌,轻声道:“殿下的心思,我明白了。”


    第60章 西州


    被胡人骑兵践踏过的洛阳城中十室九空, 往昔热闹的雀华街、长陵街显出一片颓败之象,门窗飘摇,幡旗落尘, 成了一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空城。


    裴望初以天授宫袁天师的身份与王铉周旋,说服他与萧元度的黄眉军合作,先将胡人逐出洛阳。


    “萧元度是魏灵帝之子,马璒的身份还要再往前数,不过是前朝一介州牧。他引胡人入关, 欺凌大魏百姓, 既不得民心,亦不得正统, 反而是与他相抗的黄眉军近来颇有声望。萧元度为太子时就已有盛名, 若是再独吞打败马璒的功劳,则民心与士人都将归附于他,王司马就甘心眼睁睁在旁看着吗?”


    王铉有他自己的考量,“胡人骑兵骁勇善战, 袁先生为何笃定一定会败给黄眉军?”


    裴望初轻摇羽扇, 说道:“战之久者,非兵戈之锋, 而是军心坚牢、民心所向。黄眉军起家时尚需逼迫城中百姓从军, 如今因他能抗击胡人,周遭郡县的百姓纷纷响应, 可谓得尽人心,天授宫秉天受命,也对黄眉军多有扶持, 如此声势之下,只要黄眉军想赢, 就一定能赢,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王铉闻言,面色不善道:“袁先生既然如此看好黄眉军,为何不去投奔那前太子,还在王某这里耽搁什么?”


    裴望初不紧不慢地笑道:“谋士定主,不可朝三暮四,此事事关声誉,重逾性命,王司马也曾为人幕僚,心里应该很清楚。”


    王铉当年确实做过谢黼的幕僚,闻言,他点点头,神色稍缓,“袁先生的心意,我已明白,待我那不孝子从建康回来,咱们再商量抗击胡人的事。”


    裴望初手中羽扇微顿,“令公子要回洛阳了吗?”


    “昨日已收到飞鸽,最多再有一旬就到了。”


    一旬……裴望初在心中算了算日子,看来他这一路护送嘉宁公主十分顺利,并未遇到什么波折,才能这么快就护送她渡过汜水,赶回洛阳来。


    早在王瞻离开洛阳的时候,裴望初已暗中与萧元度达成了合作。追随萧元度的人虽多,但他手中缺少精兵,尤其缺少精良的骑兵,若与胡人铁骑对上会十分吃亏,因此他比王铉更痛快地答应了先共退胡人的策略。


    此外,他愿意信任裴望初,也是因为裴望初在他面前揭开了羊皮面具,以裴七郎的身份,当面称他为“裴氏旧主”。


    萧元度对此十分感慨,“裴氏与萧氏同气连枝,孤重登大魏皇位之时,也是你裴家东山再起之日。”


    两人都对裴萧两氏易子而抚的往事闭口不提,这让萧元度十分满意,对裴望初也更加信任,待他如座上宾。


    五月初,王瞻归来洛阳,与王铉在驻兵的涿郡相见,同时带回了关于胡人铁骑的消息。如今的胡人铁骑以西州为据点,频繁在西州与洛阳之间劫掠,除羯、羌两族之外,逐渐又增加了匈奴和鲜卑骑兵。


    除裴望初以袁琤的身份鼓动王铉发兵抗击胡人外,王瞻冒死请战,王铉的部将们更是厉兵秣马,不愿再受胡人的窝囊气。眼见着再不出兵就要闹得人心尽失,王铉只好与萧元度合作,让萧元度的人在前面冲锋,他率军殿后,共同抗击胡人。


    王瞻也领了一万骑兵,在裴望初的建议下,打算绕去后方西州,偷袭马璒的老家,切断胡人的军需,裴望初刚好要去西州调查一些事情,便与他同路而行。


    两人并马行在前往西州的路上,见王瞻眉宇间似有愁绪,裴望初旁侧敲击问道:“我看子昂兄心事重重,莫非建康此行并不顺利?”


    “那倒不是,这一路我是按照袁先生给的建议行军,一切都在袁先生的预料中,并未遇到什么意外。”


    “那子昂兄是担心西州一战?”


    “攻打西州,击退胡人,实乃我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王瞻叹气,数次欲言又止,“我是担心……嘉宁殿下。”


    手中缰绳微微一紧,裴望初不动神色问道:“嘉宁殿下怎么了?”


    王瞻道:“嘉宁公主一介女流,孤身带数万洛阳百姓前往建康安居,此心性之坚、胸怀之广,非常人所能及。然而她的坚毅不独在此,崔驸马未伴随她左右,她也不肯留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建康毕竟是他乡,这天长日久无人可诉的生活,一个女子,该怎么熬下去?”


    裴望初琢磨着王瞻的话,“你怎么知道嘉宁公主不肯留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


    “说起来不怕袁先生笑话,”王瞻面现薄赧,“我本有意陪嘉宁公主留在建康,可惜被殿下拒绝了。”


    裴望初闻言,皮笑肉不笑道:“真没看出来,原来子昂兄也是个肯为红颜舍江山的风流人物。”


    王瞻叹气,“有心无力罢了,可惜这天下男子,并非人人都有裴七郎那样的好命。”


    “裴七郎?”


    “殿下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裴七郎是她所见的沧海水、巫山云,有他珠玉在前,寻常男子再难入她的眼。”


    王瞻幽幽叹气,苦笑道:“袁兄,这死去的人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任尔东西南北风,他总是清辉不减。你说咱们这些活人,怎么才能比得过一个死人呢——你笑什么?”


    王瞻一头雾水地看着裴望初开怀大笑,突然驭马疾驰,奔上山坡,猛得一勒缰绳,那枣红色的骏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不已。


    山风扬起他身上的鹤氅,鼓猎如飞,裴望初回身对王瞻高声道:“裴七郎在她心中如皓月之明,你我皆是萤火之光,子昂兄不必再心存幻想,还是早日放弃吧!”


    王瞻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自己没有机会,他岂不是更要往后排,这有何可乐的呢?


    山风吹得人热血贲张,裴望初安抚地拍了拍身下的马,低声笑道:“你也想去建康是不是……真是好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哪天我若是真死了,石碑上无名无姓,只刻这两句话足矣。”


    西州本是大魏与胡人的交界之州,此地人口混杂,习俗多样,自马璒引胡人入关后,西州的汉人也遭到排挤,如今的西州城里,几乎只能看见高鼻梁深眼窝的胡人。


    王瞻三次攻城而不下,裴望初潜入城中,见到了暂代马璒为西州牧的人,竟然是天授宫的一位天师,名叫严序。


    裴望初试探他道:“天授宫宫主曾为大魏卫氏供粮,想支持卫家挟小太子登基自重,同时又暗中支持萧元度的黄眉军,这些都能说得通,偏偏背地里支持马璒说不通,这到底是宫主的意思,还是严天师擅作主张,欲效宗陵天师的下场?”


    严序知道裴望初深得天授真人倚重,并不欺瞒他:“马璒世为西州牧,与天授宫交游颇深,宫主令我等全力相助,不敢违逆。”


    这就有意思了。天授宫再怎么标榜中立不偏,也不该帮了东家又帮西家,眼睁睁见胡人与大魏百姓打得不可开交,到底对天授宫有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提线耍傀儡,看个乐子吗?


    裴望初心中对此事生出了芥蒂,打算回天授宫一趟。


    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西州城内安排了许多内应,又控制了严序为自己所用,终于与王瞻合力攻下了西州城,扣下了马璒留在城中的家眷和全部身家。


    远在大魏与萧元度僵持不下的马璒听闻西州城被攻破后,气得当场吐血,一边派人带兵回救,一边修书给周遭胡人部落,企图东西夹击围城,将横亘在喉咙口的西州重新夺回来。


    裴望初回天授宫,既是为了查清真相,也是为了搬请救兵,临行之前,他叮嘱王瞻道:“子昂兄须坚壁清野,固守西州城,你有马璒的家眷在手,他投鼠忌器,不敢强攻,必先以怀柔之策劝降。子昂兄千万不要心急,只与他虚与委蛇,能拖多久便拖多久,我此番一走,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只要我活着,必然会率兵前来帮你解围。”


    守城半年并非易事,但王瞻还是咬牙应下了,“我知道西州的重要性,据此地如据胡人咽喉,袁先生放心,我一定能拼死守住西州,不叫胡人铁骑再犯我大魏!”


    当年七月底,裴望初离开大魏,再次入蜀,回到了天授宫。


    天授真人正在闭关炼丹,一应俗务,交由留在观中的天师们处置,裴望初没有惊动他们,独自潜入藏经阁,在层层故纸堆中,翻找一百多年前关于天授宫立宫时的资料。


    世人愚昧,才会相信天授宫是天授真人请星宿众神所作的神迹,但裴望初心里很清楚,这座巍峨宫观脚下埋着数不清的尸骨,他们都是当年被关在山中修建这座道观的穷苦百姓。


    时间过去了一百多年,如今已没有人关注天授宫那神乎其道的由来,这些记载着天授宫秘密的书札也被十分随意地堆在藏经阁中。


    裴望初在一个带锁的书匣里找到了一本十分陈旧的书札,书札上的线已被虫蠹咬断,变成一堆散乱的纸张,纸上的字迹也不甚清晰。他根据笔迹推断此书札乃是第一代天授真人的手笔,正是他带人修建了这座立于鹿鸣山之上的宫观。


    裴望初心中有一个猜测,他将书札上的字迹与前朝皇室成员的字迹一一对比,发现这第一任天授真人的行笔习惯竟然与前朝皇太子的奏章遗本有八分相似。


    皇太子刘端,那个自前朝覆灭后就消失在世人的视线里、据传已得道升仙的人,竟然就是一手建立起天授宫的天授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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