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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一场风雪毫无预兆地席卷了整片高耸的山脉,磅礴的神念降临,而后飞速扩散,气温在短短半个时辰里一降再降。今日楚家内外门数千弟子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提醒,平时再豪放桀骜的小辈都收敛起性子,言行举止规规矩矩。


    楚家由内到外安静下来。


    此时天才透亮,晨光微熹,以楚滕荣为首的楚家长老席,几位少主和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在主峰巨门前站着。其中赫然包括楚听晚与从未见过神主,探头探脑耐不住好奇心的楚家小五。


    楚滕荣上半辈子为修为操心,为家族操心,如今楚家欣欣向荣,他身居高位,修为登峰造极,可一想到等会可能发生的各种碰撞与对峙,还是觉得操心。


    他这辈子,就是操心到死的命。


    倏而,北风卷过骤雪,树梢上积压的白霜与棱条相继坠落,一行人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视野中。


    那是一列长长的队伍,神主宫精心培训的侍从们居于两侧,他们拖着长长的袖摆,手里提着冰雪雕刻而就的香炉与灯,在晨光中泛着晶莹剔透的色泽,晃晃地动荡。


    淡淡的蔷薇木香从那些冰雕中大面积扩散开。


    眨眼人到眼前。


    楚滕荣定定神,理了理衣袖,腰杆微倾,声音恭敬郑重:“拜见殿下。”


    后边那群老的小的动作幅度便大了许多,楚家小五没见过这位名义上的“姐夫”,此时此刻虽然跟着动作,但脸却悄悄往上抬,眼神嗖嗖往那支队伍最前头扫,没两三下,被身边楚听晚毫不留情地将脑袋重重摁下去。


    不过两三眼,足以让楚言牧看清。


    相比于神主宫如此大肆铺张的仪仗,为首的男子穿得却堪称素净,一身雪色长襦,肩上系着鹤氅,浑身裹在霜色中。


    按理说如此低调的颜色,极易使他泯然于众,可恰恰相反。


    他的骨相与气质太过优越,往雪地里静静一站,一个字没说,半个动作不做,就已是脱俗超然的存在,那种足以平抚一切的空灵与洁净感,将“神灵”二字深深锤进了楚言牧心中。


    “起来。”江承函伸手托住楚滕荣的手腕,声线如清泉般安然纯净,让人不觉产生种别然的臣服之意。


    楚滕荣顺势直起身,低声请罪:“楚家办事不周,望请殿下恕罪。”


    这个时候,楚言牧已经看清他的容貌。


    他不由瞪了瞪眼。


    他其实有想过,这位神主总不能长得太丑——楚明姣和长得不好看的人一天都过不下去。但确实没想到,原来这片天地真会将诸般偏爱集于一人身上。


    冰雪为躯玉为骨。


    ——难怪楚明姣天天看他不顺眼,天天说他丑。


    “先不提这些。”江承函收手,眼尾线条落得直而浅,离近了看,他瞳色偏淡,有种天生的清冷感,话语吐字却很温和:“明姣呢。”


    显然,楚家祖祠被私闯这件事,不足以让长年在潮澜河镇守深潭的神主亲自前来。


    楚滕荣脑仁又开始闷痛。


    “她还晕着,医官来看过了,说需要静养,没什么大碍。”楚滕荣心里发虚,顿了顿后自然地接道:“臣为殿下带路。”


    ===


    半息之后,一行人鸦雀无声地停在楚明姣的小院门口。


    汀白极为激动地迎上来行礼,和江承函身后站着的汀墨挤眉弄眼地打了个招呼。兄弟两早年被楚明姣救下,哥哥沉稳可靠,留在了江承函身边,弟弟么,楚明姣喜欢他叽叽喳喳的聒噪蠢劲,带在了自己身边。


    当然,这两人分开有多久,兄弟两也就有多久没见了。


    江承函的脚步在院门口停下,伸出食指,朝后面乌泱泱的一群扫了扫,神使们会意,俱往后退,最后只留下楚明姣的亲人与汀白汀墨两兄弟。


    春分急忙将门帘掀开。


    江承函散了散自己身上蔷薇木的香味。楚明姣有时太挑剔,心情不好的时候逮着什么怪什么。


    敞亮的屋子陆续进了数十人,像是要三堂会审一样,但没人敢发出响动,连空气都在无形中滞涩起来。


    楚明姣静静地睡着,两手交叠着放在锦被上,姿势十分规矩,唯有一头长发流水般蜿蜒到床沿边,漏了半截发尾荡下来,像个陷入沉睡中的美艳精怪。


    江承函走到床前,为了某张脸将眼睑垂下,细细端详她的五官。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


    片刻,他伸手,握住那捧发尾,将它们悄然压在锦被下,而后在床前坐凳上坐下,牵过楚明姣的右手,捏着那段纤嫩细腻的腕骨,将自身神力灌注进去温养这具身躯。


    这一幕被所有人收入眼底。


    楚言牧小幅度撞了撞楚听晚,无声比了几个口型:“居然不是先兴师问罪……”他扫向一边谦卑站着的宋谓,表示惊讶:“罪魁祸首就在这站着呢。”


    楚听晚当即给了他一个闭嘴的警告眼神。


    楚明姣“缓缓”醒过来,她睫毛很长,颤动的时候像某种纤细的叶片,瞳仁里完整映出某个身影时,给人种惊心动魄的冲撞感。


    她缩着指尖,抽回了手。


    楚滕荣眼皮剧烈一跳。


    “醒了。”江承函视线在自己空了的手指上停了停,声线依旧清润:“还难受吗?”


    楚明姣拥被半坐起来,她瞳仁很圆,定定盯着江承函看了会,唇角微动:“不了。”


    和她一起长大的那圈人全是家门显赫之辈,但要问其中谁的命最好,楚明姣当仁不让排在首位。


    她出身高,天赋好,自身实力强大,眼光还高,一挑就挑了个三界最尊贵的当道侣。


    如果说是强强联姻,凑合着过也就算了,毕竟谁都明白,和江承函这样的天生神灵在一起生活,必然会被磋磨掉所有尖锐鲜活的性情。


    在他眼中,不论是花朵一样娇嫩,或是月华一般皎洁的女子,都不过浮生中渺然的一点,尘埃般微不足道。


    神灵的目光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可又偏偏不是。


    在那个谁都对神嗣充满好奇探究的青涩年龄中,唯有楚明姣能和江承函走得近一些,神主宫那道禁制重重的门,也唯有她能日复一日地踏进去,又踏出来。


    神灵独独对她青睐有加。


    这两人,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因此直到现在,山海界一些圈子里,仍然流传着“事事顺意楚明姣”这种说法。


    楚明姣却觉得,她人生中所有的幸运全都停在了十三年前,从那之后,人生轨迹尽数坍塌,所有的期待,美好,憧憬全部失去色彩。


    往后这些年,她一直在失去。


    失去所有重要的东西。


    “阵仗这么大。”楚明姣扫了一圈屋里的人,笑了下,漂亮的眼睛随之弯起来,声音颇为冷淡:“来事后算账么。”


    没人敢接话。


    这个时候,江承函才终于将视线落在床边躬身站着的宋谓身上。


    他长相极为精致,轮廓线条流畅锋利,一笔一画皆是精雕细琢方造就的神韵,相比之下,宋谓那张清俊秀气的脸便不那么耐看了。


    宋谓微微屏息,掩于袖中的手微微拢了拢。


    他挨不住江承函动真格的审视。


    没人知道,他现在神魂与身躯剥离,神魂上下贴满了匿形符,一共三百七十九张,将他严严实实笼罩住,即便如此,他还是连一丝气息都不敢往外漏。


    “外人无故不得深入祖祠,不得触发禁制。”江承函收回视线,看向楚明姣,长指在桌边轻点了下,几乎是极为平静地做出了决定:“如此,将他押回神主宫待审。”


    他一言之下便是旨意,立刻有两名神使站出来,要将宋谓压下去。


    被楚明姣拂袖甩开了。


    “我让他入的祖祠。”楚明姣与江承函对视,一字一句道:“触发禁制是失手之举,无心之失。”


    “况且祖祠之祸,我已平了。”


    就是此事了了的意思。


    江承函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楚明姣如此鲜活的模样。她脸颊红着,说不清是较真气的,还是急的,唇极其不愉悦地往下抿,手指根根捏紧,像是随时准备出手应付某种情况。


    他需要常年待在神主宫,镇压深潭里的东西,楚明姣是个很骄纵的姑娘,因兄长之死与他离心后,她总是极尽所能用言语气他,激怒他,甚至不惜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刺痛他。


    好像这种尖锐的东西扎下去,另一种伤痛便会被填平一些。


    所以宋谓的流言一起,江承函其实是不信的。


    他深知楚明姣眼光之挑剔,看人之严苛,这世间男子,能入她眼睛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个明白。


    她也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


    可抵不住她今日坐在床榻上,言之凿凿将罪名往自己身上揽,为了保住一个犯了死罪的男人。


    “楚家祖祠的禁制,由我设下,山海印辅以加持。”江承函微微皱眉,音节稍缓:“三层禁制,层层皆为无心之失?”


    “我拘过他的神魂,看过他的记忆。”楚明姣坚持。


    这两人一来一回,看上去又在赌气,至少其中一个是这么回事。


    宋谓竭力摁着神魂上的符咒,身体都快僵住了。


    江承函从来情绪淡到极点,他有一颗由纯粹冰雪塑造的心,万事全在心中,又都不在心中,此时此刻,眼中依旧不可自抑地浮现出一点愠色。


    为那些铺天盖地,似是而非的流言。


    也为眼前隔空对峙的一幕。


    江承函仍旧坐着,眉心处古老的纹路慢慢似鲜艳的颜料般染上色泽,流淌着燃烧起来。无声的神力浪潮随即在房间中涌荡开,那股天然的压迫性气息几乎是要折断人的脊骨,强迫所过的每一个人跪拜臣服。


    屋里如山倒玉倾般乌泱泱跪了大片。


    现场宛若神罚。


    这样的情绪波动在高居云端之上的神祇身上堪称少见,江承函闭了下眼,那股威压忍耐地克制回去。


    他离楚明姣仅有数步之遥,这样近的距离,他的声音如霜似雪,一字一句传入她耳里。


    “明姣,你想清楚,谁才是你成过礼,结过契的夫君。”


    “今日你宁信他,不信我?”


    楚明姣静默半晌,盯着挂起来的床幔开口:“我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我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曾经我最信任的人,默许了我至亲的死。


    江承函没说什么,不再提祖祠一事,也未再将宋谓放在眼中,他上前一步,两根手指缓慢地,蜻蜓点水般拭过她眼下娇嫩细腻的肌理。


    男人的手指极冷,常年彻骨不化的温度,楚明姣不住皱眉,脸颊微侧,任由他慢慢将脸颊边的一绺鬓发别到耳后。


    她知道他最受不了她这样无声地,执拗地提起从前,提起死去的那个人。


    骄傲如神灵,也会因此妥协。


    “十年之约已过。”江承函道:“明姣,你该回潮澜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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