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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平衡 【ZX整理】


    温明裳岿然不动, 她轻点着笏板,顿了须臾道:“并无此意。州府所书尽皆在此,事涉此案, 下官也不过照章办事,工部有异, 那便自当拿出书文两相校对, 此为常理,并无不妥。侍郎大人以为呢?”


    柳文钊沉着脸, 未等到柳文昌出言相对便急切反问道:“少卿此言,是觉着我工部修筑大堤徇私贪墨, 扣押财资所致今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此言有趣得很, 下官倒是不知,这数年来连陛下都未曾说一句不是的水利之要, 今日竟成了少卿口中的弊病!卿此言, 可当得上藐视天恩之罪!”


    “员外郎不必如此给下官扣帽子。”温明裳淡漠道, “此案细则连同州府、海政司供词尽皆经审后交付三法司勘验,陛下手中已有奏折, 何来藐视天恩之罪?再者言明, 下官说的是校对查算, 而非查证。”


    一字之差, 天差地别。


    柳文昌眸子骤缩, 暗道一句不好, 可还不待他开口找补,便听得温明裳又道。


    “左丘大人既言都察院有纠劾百官辨明冤枉之责,也请员外郎勿忘大理寺身为三法司之一, 所司所责皆为大梁苍生黎民。边境有急百姓蒙难, 若我身为大理寺少卿仅断手中一案而将一州之疑置之不理, 又岂配此鱼龙一符?”温明裳唇边噙着抹浅淡的笑,她垂首一礼,言语间尽是平和,却更加衬得对面二人咄咄逼人,“三法司速来讲究无证不足以立罪,都察院虽有小事自断之权,却也历来行之有道。我信工部诸位大人皆心系我大梁繁昌,既如此,算上一算将各种纰漏逐一理清,岂不是百利之举?”


    饶是朝中多的是柳氏同党,听到这儿都要在心里骂柳文钊一句蠢货。世家根深!要扳倒岂是一时之功?要算那就让她算!个中细处众多,真要做文章那是轻而易举,先声夺人未必是好事,往往后发制人才可定乾坤。


    可如今这是做什么?给一个发难的由头吗?如今这一番话下来,整个工部称得上里外不是人,若是不应这一“查算”,那怕是心里有鬼,可即便应了又如此疾言厉色,倒活像是被逼无奈才有此退让。


    “那便让工部拿出来一算便是。”咸诚帝在此时终于开口,他将那份呈上来的折子放到了案上,“不过既是要算,那必定还要劳动户部的诸位……薛虢何在?”


    洛清河目光微动,心说这算是当真从暂代扶正了,也算是熬出了头。


    被点了名的人应声走出,朝着殿上天子深深一拜。


    “既要算,那未免环环相护惹人闲话,你给朕从户部找个未涉近年济州大堤账目的来,要能将事办得漂亮的。”咸诚帝点了点桌案,对新任尚书道,“如何,可有合适的人选?”


    要毫无关联还要把差办得好,恐怕没几个。温明裳在下首安静地听了片刻,还在心里琢磨着薛虢会叫何人来接这样的烫手山芋,便听到这位尚书大人回了话。


    “禀陛下,微臣拙见,恰有一人可堪大用。”薛虢呵呵笑道,“此人便是我户部如今的员外郎,修文啊,来。”


    温明裳原本散着的眸光倏然间凝滞,她抬起头,恰好看见熟悉的背影上前拜礼。


    潘彦卓。她在心里暗自默念了一遭此人名讳,同列一甲登科,但她与这人莫要说交情了,初初相交便觉得此人城府极深,难知深浅。


    京城不少人因着她身上阁老之徒的名声,加上三法司连着几桩大案,皆觉得她盖过了这个状元郎的声名,可实际上户部员外郎这个差,可不比大理寺少卿逊色多少。柳文钊忙活十数年如今不也只是个工部员外郎?往上走,即便是世家都得有些真本事,更何况他一介寒门。若非当真有才,就算是撞上了户部那一回倒卖军粮的诸多官员下马,也绝无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提到这个位置。


    俨然便是新一代寒门之首的架势。


    薛虢却分毫不知旁人如何思量,只是拉着潘彦卓的袖袍将人往前拽了半分,道:“陛下,修文算学一道极是了得!今年户部的诸多账册皆出自他手,阁老瞧过也多有夸赞,他年纪又尚轻,不曾插手旧日文书,此事交由他最是合适!”


    崔德良微微颔首,向着咸诚帝道:“薛大人所言属实,修文且同为春闱及第,能力自是不差的。”


    “如此甚好。”咸诚帝抚掌一笑,“此事便交由他来办。长珺,朕既把工部交由你手,此事你便在旁监察。”


    慕长珺面容冷肃,拱手称是。


    这差事交到了寒门出身的官吏手里,世家那头的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柳文昌眸光几变,看向左丘桁的眼神里满是警告。


    其罪有三,那么剩下两桩即便是温明裳不认,他们也要说,然此刻唯一一桩认了的尚且如此,余下两件更是难办。


    骑虎难下啊。


    气氛凝滞间,殿中忽闻一声轻咳。


    洛清河把玩着掌心里的扳指,见着群臣望过来后含笑道:“左丘大人适才言其罪,这第三桩与我雁翎相干,陛下可否容臣说上两句?”


    咸诚帝略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点头道:“自然。清河,你戍卫大梁北境劳苦功高,此等变故当直言不讳,切莫因一时误会叫将士心寒。”


    洛清河称了句场面话,转眸睨了眼满面沉郁的左丘桁,开口道:“左丘大人言温少卿行事不妥,言我私带铁骑南下为一罪。然此事并非一人所知所行,大人之意……是少卿与我雁翎暗通款曲,视大梁法度如无物吗?”


    此言一出,群臣皆是哗然。连柳文昌都愣了,他虽知洛清河多半要有所回护,但可没料到这位镇北将军敢在明面上开这样的口啊!


    左丘桁脖子一梗,避开她的目光道:“下官绝无此意!将军切莫胡乱揣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然此刻听者并非我一人,而是这金殿之上的大梁肱骨。”洛清河眸色深沉,她往前迈了一小步,既独立于六部之外,又未至中央。这一步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京城暗涌从未止息,无数人被浪涛吞没其中,而她此刻似乎就恰好站在旋涡的边缘,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洛家或是雁翎铁骑不会越雷池一步,但这样平静的注视却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咸诚帝也在此刻打起了精神,他冷眼旁观着堂前尔虞我诈,却又乐见其成。


    “温少卿与工部的账,那得算过才知道,雁翎不涉其中,也无意其中。”洛清河声音微沉,“我只是想告诉左丘大人一件事,那就是此番我若不允南下相帮,以致外敌潜逃会有何种后果。”她话微顿,侧身崔德良身侧暂代左相的安阳侯苏恪拱手,“苏大人,还请向左丘大人说明此番北燕袭扰所费军资,所伤将士。”


    左丘桁听得脸色难看,但他没道理去反驳这个,因着这事的具体数目在朝中只有几人知晓,他一个监官哪会知道这些?


    “此为表,若言里,以北燕人睚眦必报之性,东南三州数年之内必逢乱局,届时北境战事又起,个中难办之调度,左丘大人可愿担这个责任?”洛清河目光不经意般划过柳家兄弟的脸,“大人既提宣景爷,那想来应知陛下素奉先君遗风,雁翎有急,边将可审时度势以解其危,这也是常理。我过燕钦二州已示铁令,府台放行上报皆合乎规矩,倒是不知……温少卿连封折子都没写,怎得就成了目无纲纪了?”


    话音未落,左丘桁蓦地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想往柳文钊那头瞥,半途思及此时正是众目睽睽,硬生生把目光扯了回来。都察院旁的人袖手旁观,也没人稀得帮他说这话。


    温明裳尚且可以说是权势不足,那洛清河呢?就算这话只是单纯为雁翎而说,又有多少人心里没觉着这是在替温明裳找场子?重要的从来不是殿上所言究竟何意,而要看听的人心里愿意如何去想。


    左丘桁与柳家老太爷有旧,愿意接这个茬儿,可不代表都察院众人都与他同心。


    “清河领兵南下一事,朕亦有所耳闻,其后也收到了温卿快马送来的奏报。”眼见着两厢对峙的局开始一边倒,咸诚帝悠悠地开了口,“虽非常事,却有旧例。左丘心念法度,是件好事,可细处不可不察,此为都察院之本,否则……只会为天下人徒增烦忧。”


    这边算作给了一个台阶下。左丘桁冷汗直冒,连忙跪地告罪谢恩。


    洛清河悄悄瞥了眼温明裳,没成想恰好撞见她递过来的目光,两个人的视线短暂相交,却又匆匆错开。尔后洛清河捏着扳指往后退回了原来的位子,这点细微的动作没叫人发觉,唯有她们彼此心知肚明。


    这就只剩下最后一条了……朝臣下意识屏息凝神,等待着大殿中央的女官再次开口。


    “君子无信不立,此为立身之本,切不可轻忘。”温明裳却是在浪潮汹涌里笑了笑,她看向自己的先生,露出个歉然的神色,“然我志不在君子,有愧恩师教导,此为过。”


    崔德良不动声色地抿紧了唇,老者沉吟了许久,方开口答道:“我授你诗书,教你何以自立,可既同朝为臣,何者为己道,那便因人而异……不论所求其志为何,归于其根皆为我大梁江山,终究……殊途同归。”


    言下之意分明,可认过,无需有愧。


    可这些又与那剩下的一桩罪名有何干系?有人这般在心里腹诽。


    温明裳笑笑,正要再开口,忽然便听见柳文昌喊了一句温少卿。


    “陛下。”柳文昌上前跪地一叩首,涩声道,“还请陛下,恕臣渎职之罪。”


    “嗯?”咸诚帝微惊道,“这又是何罪之有?”


    左丘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震得头脑发懵,这柳家人发什么疯?


    弃卒保车。温明裳在听罢后霎时反应过来。柳文昌是要自己认这个勾结匪帮的罪名,他未必知道自己手上究竟有什么凭据,但既然已经下旨详查大堤,工部便绝无可能全身而退。柳文钊发难在先,却被反将一军,柳家已经失了先机,若放任自己将手中棋子一一落下,会造成何种动荡太难测。他们当然确信温明裳不可能一手将柳氏连根拔起,但朝局千变万化,重创之后能否复起,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不若壮士断腕,自己认了这个罪,先堵悠悠之口,再谋其他。


    到底是五大家之一,总还剩下那么几个存了几分魄力的。


    总算是比自己的混球兄长来得聪明了。洛清河也瞧出了这里头的门道,她听着柳文昌将任济州时与水匪盟约以筑内河航运的稳妥之事一一道明后,也不由得嗟叹孤木难支。


    偌大一个世家,就这一个长脑子的,又有何用?


    “此事因微臣而开恶例,少卿效仿,却未当真践诺,自然未有祸及百姓之举。”柳文昌叩首再拜,字字恳切,“还望陛下明察,此举虽非君子行径,却处处为大梁所思所虑,左丘大人所谏,徒有其名未有其实,亦不可称之为罪。”他言及此话音稍止,抬头看向立于前端的温明裳。


    朝中人对这二人是何关系心知肚明。温明裳生得不像他,脾性也不像,但就是这么一眼,叫许多人恍然间忆起其间血脉相连,继而看向她的目光都变得古怪。


    家中失和,父女反目,可悲可叹。可……将自己亲生父亲逼迫到如斯境地,此人心性……恐怕也绝非纯良!


    况且此事虽为事实,但柳文昌任职济州的几年里可谓州民平顺,即便有水匪存于其中,也少有流民滋事,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境地?这明明该是功大于过嘛!


    “好了。”咸诚帝捏了捏鼻梁,“既有此事在先,你先自去吧,工部的差暂革,回府幽闭。长临,这事你来查,让御史台去。”


    慕长临轻抽了口气,点头道:“儿臣遵旨。”


    “今日便到此吧。”咸诚帝挥了挥手,略显疲乏地被内宦搀扶起身,“余下若还有疑议,各自手书奏折呈递内阁,抄送代相,下一回大朝会若有进展,各自再报。”


    “对了。”他话音未落,似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温少卿此去该有许久未曾归家了,若是得空,可回去看望家中长辈,接去小住几日也无妨的。嘉奖未定,那便先许此常情吧。”


    金口玉言,断无更改的余地。洛清河跟着群臣俯身再拜送天子离去,心下暗叹了口气。不愧是崔德良教导出来的天子,不论行事几何,人心算计玩得当真炉火纯青。今日看似柳家先声夺人而后被摁入尘泥,赢面大减,实则这事始终维持在咸诚帝所需的权术平衡之中。


    她开口辩驳,咸诚帝便适时回护左丘桁;柳文昌自请罪责,他便恰好在其后叫了停。柳家式微乃定势,但他并不那么想让温明裳赢得轻松。


    没了柳家,没了温诗尔,谁来当他握住温明裳的那根绳索呢?世间才俊皆傲骨,而他这个君上却偏要将这等傲骨磨个平整。


    殿外的雪愈深。宫中花木被雪层层覆上,难见秾丽之色。


    温明裳走出大殿时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她入殿褪了氅衣,眼下风雪至确实极冷。但比风雪更加彻骨的,是柳家人的目光。


    柳文昌摘了官帽,背靠着巍峨的朱墙注视着她。他的发冠依旧整齐如昔,目光好似山海深沉厚重。


    这只是一个开始。温明裳眼里没有畏惧,她坦荡地与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对望,将耳畔的私语抛之脑后。


    她本就是移山填海之辈。


    “临深履薄。”柳文昌轻叹了句,将目光挪至温明裳身后缓步而来的洛清河身上,“你我皆如是。”


    尚有余温的氅衣被搭于肩上,温明裳侧头看了眼洛清河,再回首已见背影远去。她抿着唇,在雪中嗅到了重檐之下的萧索。


    作者有话说:


    一步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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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应许 【ZX整理】


    雪势渐大, 冷风吹得人快要睁不开眼。宫门前的花木前一日被晚霜摧折,如今一阵风刮过,尽数恹恹地折了腰低了头。


    各家的马车都候在宫门外, 今日天寒,又因着朝上的震动拖延到了这个时候, 赶车的家仆不少都冻得打着寒颤。


    侯府的马车也在外头, 栖谣脑袋上扣着帷帽,外人看不清她的眉眼, 只能隔着纱帘的遮掩隐隐约约窥见女子柔和的下颌线。她在温明裳近前时掀开了车帘扶她上去,而后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了紧随其后的洛清河。


    “我过了午得去一趟安丰, 今夜未必赶得回来。”洛清河上了马, 她们出来的时候被兵部的老尚书叫了停,如今禁军的牌子回到了洛清河手上, 临近年关, 不论是人头还是添置的军备都得报。她即便是不上心, 也要做做样子去转一圈瞧瞧。


    这是旁人替代不了的差。


    只是此刻离京未必是什么好事,少双眼睛盯着, 便容易有人动歪心思。此刻尚在外, 洛清河没往下说, 但栖谣听出了她藏在话里的意思。


    “主子放心。”


    洛清河点了点头, 马车的垂帘还未全然落下去, 温明裳抬眸跟她对视, 而后轻轻点了头。


    “温大人。”栖谣目送着人打马远去,这才回头道,“大人如今是要回府还是要去往何处?”


    温明裳沉思少顷, 道:“先去一趟大理寺吧, 过午回一趟柳家。”


    栖谣应了声是, 她坐在马车前,驾着车踏上玄武大街,帷帽在其后被摘了下来,雪花就这么飘到了她脸上。


    车帘被刮开了一小道口子,风倒灌进来凉飕飕的,街上的人呵着手快步往家里赶,整座长安城似乎都跟着冷凝了下来,人气稀散。


    车里备着手炉,但温明裳没用,她将五指摊开放到跟前瞧,宽大的袖口顺着动作滑下去些许,露出细白的手腕。窗外的声音很嘈杂,人声和车马声混在一处,叫人听不分明,她拇指下落,轻抚在腕口的那一小截细绳上。


    她回大理寺是为了安抚人心,毕竟今日朝中争论瞒不下去,有的是人会借此想着会不会因一人差错而累得所有人到手的恩赏都打了水漂。眼下人心不可乱。


    赵君若在门口迎她,身侧还站着同样刚回来不久的李驰全。小姑娘眼尖地瞧见了驾车的是谁,难掩惊讶地招了招手。


    若不是有人在侧,说不准还要直接蹦到车前相迎。


    栖谣扫了她一眼便错开了目光,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脾性的小姑娘,不论是师门还是如今靖安府的人大都喜静,委实没有她这样的。


    “明裳,”李驰全是不知这两人的弯弯绕的,他往前走了两步,先跟温明裳点了下头算是互相问了好,而后边往里走边道,“今日殿上的情形,当真是太凶险了。”


    “虽凶险,却也是意料之中。”温明裳笑笑,“老大人呢?我离京时精神便不济,如今可有好些?”


    “还是老样子。”李驰全摇头,苦笑道,“到底是年岁大了,病去如抽丝,如今更甚……前些日子我去府上,老爷子自个儿都在愁,往后该如何呢?可堪用者有,大才难觅。”


    温明裳听得也叹了声,道:“辛苦李大人这些日子身兼数职,我……”


    “你的案子可不比寺中的事简单。”李驰全摆摆手,宽慰道,“我的差换了个人兴许比我办得还漂亮,你的那几个案子……唉,能查些眉目出来都不错咯!各司其职,本就是常态,近些年不太平,也没法子,只能辛苦些。”


    “老大人也说了,身子再怎么禁不起折腾,也多熬个一两年再告老,总得等到婧疏回来。你啊,金鳞绝非池中物,不必因为这点事扰了旁的,阁老那头还得用你。眼下这些无妄之灾,还要多费心。”


    “我明白。”温明裳点了点头,没再提别的。


    朝会一道旨意,等到温明裳处理完杂事回柳家宅邸的时候已见到了几个御史台的官吏正站在门外同柳家人谈这事,她撩开车帘,瞧见柳卫涨红着脸站在柳文昌身后。


    御史台的人眼尖得很,栖谣不过刚勒住马,赵君若也才刚跳下来,便有人朝这边倾身作揖,唤了句温大人。


    柳家一众人的脸色阒然间变得难看,柳卫猛地扭过头,刚想快步上前便被柳文昌扣住了肩膀。


    “回来了?”柳文昌看着她的眼神很平静,就好像今日殿上让他摘了官帽的人不是温明裳一般,“你娘在西苑,这么久没回来,先去看看她吧。”


    若是放在往日,后面多半跟着句晚些时候一道过来聊聊之类的话,但今时今日这番话自可略去不谈。


    “爹!”柳卫看着眼前这人一脸淡漠的模样就来气,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造次,只能这么喊了句。


    温明裳瞥了他一眼,抬手向御史台的人拱手回礼,而后才对着他点头算是听到了。如今剑拔弩张之势已成,他们早已无话可说。


    栖谣紧跟在身后,连自报家门都不曾,她没着官服,也没挂靖安府的牌子,柳家人不认得她,便只能把她当作是某个护卫。


    养虎为患。这个词骤然间浮上柳文钊的心头,他不理解弟弟的放任,只是坚定了自己当初坚决不让这出身贱籍的女儿踏入柳氏的那个念头。


    温明裳即便行远也能感受到背后炽烈滚烫的目光。她头也不回,沿路的仆役见着她都赶忙避让,有谄媚者想要开口唤她一句小姐,却被同伴猛地拽住了衣领。


    现在这都要踩到主家头上了,还管人家喊小姐?从前是瞧不上,如今是配不上了!


    这些藏在暗处的心思温明裳没空计较,往日的冷眼早就习惯了,往深里想,那些冷眼相待也不过是他们主家默许,在高门府上做下人,可不就得看着人眼色行事?归根结底还是柳家的债。


    赵君若给她打着伞,残余的雪花飘落在手背上怪冷的,她跟着温明裳在小院门前停下,放眼望去只看得见院内花木尽数被霜雪覆盖,只余下一片白茫茫的颜色,“明……温大人,便是此处吗?”


    她们后头不远处还跟着柳家的仆役,明面上是以侍候的名义喊过来的,实际上是不是带着点监视的意思谁也不好说。


    “嗯。”温明裳点了点头,“小若,你和栖谣在外间等着吧,我自己进去便好。”


    赵君若点了点头,将伞交到了她手里退到了栖谣身侧。


    院中光景如昔,狸奴窝在墙角,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才抬起了脑袋,它的耳朵支棱着抖动两下,蹭着墙角往门边挪。


    温明裳收了伞,垂下眼时恰好与它四目相对。猫儿颤悠悠地叫唤了两声,在温明裳蹲下来的时候跳上了她的膝头,顺势窝进了她的臂弯里。


    去时总觉时日不过寥寥,待到回来瞧见原先的猫崽子都长大了这样多,温明裳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是走了很长一段时日。


    温明裳把它抱了起来,伞尖的雪被屋内火盆的热气烘成了水,在门边润开一汪小小的水潭,待到她重新起身,便对上了扶着小几从内室走出来的温诗尔。


    妇人的面容比记忆里的更加清减,她面上描了很淡的妆,将眉心一笔匆匆绘成的花钿衬得很是殷红,温明裳愣愣地看了许久,直到那一声熟悉的颜儿在咫尺间响起,她才蓦地回过神。


    猫儿探出头,似是不满她未曾收紧的手臂难以带来热度,挣扎着跳下了地继续窝在墙角午睡。


    温诗尔往前迈了两步,她刚抬起手想要触碰女儿的脸,忽然就被温明裳紧紧地抱住了肩颈。她容色微怔,下意识收回手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颜儿?怎么了这是?”温诗尔从短暂的错愕中回过神,她喉头仍旧泛着难掩的涩与痛,但这些被她掩饰得极好,叫人无从发觉。


    温明裳只觉得鼻酸,但她忍着没让泪真的落下来,只是道:“无事,就是想阿娘了……”


    “嗯。”温诗尔的眼神很柔软,其实现今温明裳已经比她高些了,但这话没来由地就让她想起许多年前,也唯有真的年幼时,自己这个女儿才会这样黏着自己。


    她懂事得太早,也太早学会了不诉苦痛,这是温诗尔永远的无奈和歉疚。


    “公务辛苦,但怎得瘦了这样多呢?”


    “阿娘才是。”温明裳缓了片刻后才退开,她眼圈还有点红,后知后觉地有些窘迫,“是旧疾又……可有叫大夫瞧过?”


    “不必紧张,瞧过了的,陈年旧疾总如此。”温诗尔笑了笑,引着她到内室坐,“此行可有何趣事要同阿娘讲的?”


    温明裳挑着说了些,将所历的险境尽数隐去,窗外风声呼啸,屋内火柴劈啪作响。


    阴云厚重,随着光影的推移慢慢将天光一点点吞没入腹中,而这场雪仍没有停下。


    “阿娘。”温明裳看了眼天色,眉目微凝,她止了话头,道,“这几日……府中可有变故?柳……他来过吗?”


    “如常。”温诗尔笑笑,轻声道:“只是……来院子里的人少了许多。”


    她没有直言,但温明裳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在说府上的变化她还是知道的。


    “阿娘……”温明裳在她床边蹲下来,低着头道,“会觉得如此过于咄咄逼人吗?”


    温诗尔微微垂眸,伸出手将她散下的额发挽到耳后,摇头道:“因果往复,自有定数,又怎能去开罪于旁人呢?”


    “可未必所有人都这样想。”温明裳矮身伏在她膝头,低声道,“可他们只知我迫亲父亲族至如斯境地,却不知若是可以……我绝不愿流着所谓柳氏的血。”


    话音刚落,她听见温诗尔很轻地叹了口气,但她没给母亲开口的机会,便仰起头道:“阿娘,我向陛下讨了一道旨意。”


    “你……可愿同我一道出府?虽只是同往日一般暂居,但如今再居于此处,我担心……”


    殿上口舌伶俐的温少卿如今局促得很,她心里既盼着母亲答应,又害怕自己得到的仍旧是当初在济州时的那个回答。


    可出乎意料的是,温诗尔在听罢后摸了摸她的头,应了一个字。


    “好。”


    “……当真?”温明裳追问道。


    “嗯。”温诗尔垂眼轻抚她的眉目,像是在努力记下什么,她顿了许久,而后转头安静地望着敞开的窗子道,“颜儿,不必忧虑于我,若所行皆为应该,那便去做吧。”


    “我明白。”温明裳少有的喜形于色,她撑着桌案站起身,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道,“今日……今日有些晚了,明早我让人来接阿娘可好?”


    “不急。”温诗尔跟着她起身,微笑道,“你这几日也未必得闲,既是向圣上讨的旨意,天子一诺千金,便定然是算数的。阿娘在此又不会跑了,不急的。”


    其实这话确然是事实,温明裳刚回京咸诚帝就把人塞去了靖安府,她自个儿的那间宅子还未收拾好,至少也得等个几日。再者说朝上争端不过一时,六部和御史台这些日子也必然还要找她问话,把人接过去,她手底下也人能看顾宅邸的。


    靖安府的确是个好的选择,但眼下她与洛清河的关系还未放到明面上来谈,把一个内宅女眷带入其中,莫说礼法,咸诚帝第一个就不答应。


    断没有将绳索交给眼中钉的道理。


    温明裳沉默了片刻,点头答应了下来。


    暮色西沉,她今夜不会待在柳家,也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赵君若站在廊下等着,她背着手晃悠了一阵,抬头忽然发现栖谣盯着院墙的一处瞧。


    “怎么了?”


    “无事。”栖谣摇了摇头,“就是忽然瞧见那一处草木长势不大对。”


    “应当是野猫吧。”赵君若探头看了两眼,“贵家内宅喜饲狸奴,放任乱跑也不无可能。”


    栖谣没回话,似是默认。但就在赵君若转头撑伞相迎的刹那,她眸光蓦地往那边瞥了一眼。


    那儿分明无人,只有风过枯叶的沙沙声。


    野猫?那可不是野猫能踩出来的痕迹。她见过这世上第一的轻功,便深知即便是那样的功夫,人与走兽的踏痕也是截然不同的。


    但栖谣没过问旁的,她抱着剑紧随在温明裳身后踏出柳府,打马过玄武大街时落入眼底的是满目灯火阑珊。


    一小队羽林同她们擦肩而过,衣甲肃肃。


    赵君若见她留心多看了眼,搭话道:“京中大内高手,半数怕是都在羽林禁卫中了,还真是气派。这些在羽林挂牌的,可比六扇门的风光多了。”


    栖谣执缰的手倏然一顿,她想起了那晚洛清河评点那位夜闯侯府的黑衣客的一句话。


    善暗访探查。


    这不正是六扇门的专长吗?


    夜里风雪更胜白日。


    温诗尔捧着茶盏,将汤药尽数饮尽,她未阖上外间的窗户,听到动静抬头恰好瞧见黑衣人抱着猫儿走进来。


    “后日,您当真要自己去见那位吗?”高忱月帮她将药碗撤了,“我怕……”


    “怕我身子吃不消吗?”温诗尔笑得有些不以为意,她招了招手,示意高忱月近前,“小月儿,我不会那么早舍了命的。至少……”


    “至少多陪那孩子一段时日。”


    高忱月喉头一梗,涩声道:“温大人她……”


    “颜儿是个好孩子。”温诗尔垂下眸,看着手里捏着的那块小玉牌,那是她在温明裳幼时雕给她护佑安康的。


    “小月儿,我从未后悔做出如此抉择的。”


    高忱月低下头,碗筷边上的一张本该素白的帕子。


    只是如今其上血迹斑驳了。


    作者有话说:


    写个过渡。


    下章应该能写到阿娘和清河见面(??


    第113章 耳目 【ZX整理】


    这场雪下到深夜才堪堪算停。官道上积着一层雪, 马蹄踏过碾起深深的折痕,满天阴云看不见半点月光。风还在刮,策马而过如刀凛冽, 割得人脸颊生疼。


    树木延伸出来的枝梢从肩膀的衣料上匆匆擦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侯府门前的灯笼在砖瓦上投下昏黄的烛影, 踏雪喷播着热气, 停下时还不忘来回踱步。


    宗平闻声赶出来,错愕道:“主子怎得这个时候回来了?安丰里京城路途不短, 即便踏雪乃良驹这也得……”


    “无妨,事办完了自然回来了。”洛清河取了新亭跳下马, 她穿得单薄, 白日里走的时候氅衣给了温明裳,这么着急地夜里策马赶回来, 外衫都给雪水濡湿了大半, 叫人看着都觉得寒凉。


    宗平紧追着她的步子往府里走, 不忘招手让下人先去烧水来给自家主子更衣。


    得亏老管家睡下了,不然瞧见这样折腾, 定然是要多嘴管上一管的。


    “栖谣呢?”洛清河边走边将箭袖解了, 顺手从怀里摸出了鹰哨打了声呼哨让海东青回笼。


    “在府里呢, 主子要找她, 我这就去唤。”宗平闻言放慢了步子, “只是主子, 您还是先换身衣服吧,如今冷得紧,若是……”


    洛清河点点头, 道:“我知道, 你去叫她吧, 今日那样急匆匆地送信过来,有些事今夜便说清楚为好。”


    宗平“欸”了声,见着她急匆匆往内院走,忙不迭地又喊了声:“主子稍候!温大人在您院里!”


    “嗯?”洛清河脚步一顿,侧身站定道,“现下吗?”


    “是。”宗平点头,“酉时末来的,宫里那位的意思是既自家宅邸还需修缮,那便让大人在府上再叨扰两日,内阁批了红,走的也合乎章程,即便有人找麻烦也挑不出由头……黎叔怕主子回来见不着人,便先引着她去了您院里。”


    “约莫半个时辰以前,让人去问过了,大人还未歇下,也不叫人侍候,黎叔劝过了,让她早些休息。”


    “我知道了。”洛清河轻轻点头,看他一眼,“去叫栖谣吧。”


    宗平应了是,转头绕过回廊消失在拐角里。


    小廊的两侧挂着烛台,比府外要亮堂上许多,廊道被仔细擦拭过,不见半点湿痕。洛清河掀开回廊放下的竹帘,橘红的烛光透过帘子在她眉眼间投下细长的阴影轮廓。她穿过院落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热气倏然间罩了满身。


    桌上的烛火还未熄。


    笔尖墨不知何时已经干透,只余下宣纸上晕染开的一点黑痕。女子的眉眼也被暖红的烛光勾勒得柔和,她伏在桌案前,手边还堆叠着写好的书文。


    洛清河将新亭搁在了刀架上,缓步过去蹲在了坐榻边上。


    案上的那页折子还没写完,但人确然是已经睡着了。她侧眸看了眼袅袅而上的安神香,想要伸手去碰温明裳的脸颊,却在咫尺间将手抽了回来。


    茶盏犹温。


    洛清河把手放在上头捂了一阵子,待到觉得暖些了才开口轻声唤道:“阿颜?”


    温明裳眼睫颤了颤,她眉头微蹙,跟着那声轻唤慢慢睁眼,她眼里还满是迷蒙,见到咫尺之内的熟悉面容后才勉强清醒了些。


    “几时了……”


    “夜半都过了。”洛清河扶她坐直,指尖在她耳后轻轻剐蹭过,“怎得睡在此处?去榻上睡吧。”


    她指尖虽暖了,但衣襟上的水迹仍是冰凉,脸颊甫一蹭过去还是给冻得一激灵。温明裳下意识抖了一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洛清河究竟说了什么。


    这是当真困得狠了。洛清河不动声色地推开半分,将外袍脱了下来。案上还放着盛药的碗,程秋白给开的方子多有安神的药材,再加上屋里点着香,便是存了不让她多熬的意思。都这个时辰了,药效上来,可不就得困成这样?


    “好了,旁的事明日再说。”洛清河探手过去把她抱起来往里屋走,她自个儿的屋子没什么旁的摆设,连被褥都显得过分整齐。温明裳被她放倒在榻上,模糊着伸手去拽她袖口。


    洛清河没吭声,她伸出手,将被捂得温热的手掌贴在了温明裳颈侧,安抚般向上揉了揉她的耳垂。


    温明裳眼皮发沉,适才趴着叫她肩颈酸疼,屋中虽点着安神香,但不知是否因着午后跟温诗尔的那番对谈,叫她有些不安。榻前的人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凛冽,但耳后那点熟悉的温度却叫人霎那间尽数松懈下来,她闭上眼将脸贴在松散的袖口,慢慢平缓了呼吸。


    管理号洱屋久吴巴屋饵灵仨屋    洛清河任由她拽着,内室的灯影昏暗,她今日下朝摘了束发的发环,赶回来的疾奔也让拿发带挽起的长发散了些下来。她撑着手臂低下头,唇贴着温明裳的眼睫轻轻蹭过。


    屋外有人很轻地敲了下门。


    洛清河抬头看了眼,又等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将捏着自己袖口的手挪开塞进被褥里。


    风声敲打着重檐,经幡在黑夜里被卷上重楼,残破的末梢隐没在全然的昏暗中。


    栖谣无声地站在回廊下,她仰头看着布帛被撕碎,敏锐地捕捉到了细微的声响。她的出身注定了她有别于寻常的卫,她不是盾或者铠甲,而是一把握在洛家人手里的利剑。


    “主子。”


    “你信上说六扇门。”洛清河匆匆换了身衣裳,她仍旧穿的单薄,衣袂被卷得猎猎作响,“细说怎么回事。”


    “一个猜测。”栖谣正色道,“即便是大内,也不会这样仓促来闯侯府,朝中若有人要见主子,也不必这样偷偷摸摸见不得人。”她将白日里在柳家的所见所闻连同着自己的猜测一并道出,待到一口气说完,顿了须臾又补了句。


    “但以柳家看顾那个院子的人手来看,温夫人应当没有机会依凭自己接触到此等高手。除非……”


    洛清河在其后接过话:“除非这个人为她办事的时间远在她带着阿颜回柳氏之前。”


    “是。”栖谣收敛着目光,她站得笔直,半张脸藏在暗处,是潜藏的刃,“我让陵堂去查了近年内对得上此等轨迹的六扇门千户百户升调,但是没有一个是对得上的。但若不是她,我委实想不到还有谁有这样的胆子敢来侯府走这一遭。”


    朝中人要找洛清河很容易,江湖人找洛清河没这个必要,那个黑衣人效忠的主子必定在某个时刻与洛清河有过牵扯。


    而如今最好猜的一个人就是温诗尔。但这个猜想仍有破绽,那就是温诗尔既能驱策这样的高手,她又为何放任了柳家的种种行径?


    六扇门……洛清河抬起头,她们站立的位子离院门很近,放眼望去就能瞧见那夜刀锋出鞘后在竹林上割裂开的一道痕迹。


    她听着响动,忽然侧头问:“你让云玦盯着哪儿了?柳家吗?”


    栖谣没作声,这是默认。


    “让她回来。”洛清河想了想,“摘了牌子,换身衣服去一个地方。同她讲,人可以带,但带飞星出身的那几个姑娘家一道去。”


    “主子的意思是……”


    “万事寻其因。”洛清河曲指弹在手边的木柱上,“要查她,去烟柳巷。但记住,勿扰人清净,只查旧事。”


    栖谣点头,又问:“暗访?”


    “不必。”洛清河笑了笑,“让幕后之人知道也无妨。若当真是……我倒是的确想知道她会同我说什么。”


    她有种直觉,温诗尔会成为这场对局里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数。


    翌日温明裳不知为何醒得很早,屋外晨光熹微,偶尔能听见海东青的啼鸣。她闭上眼缓了片刻,撑着软榻坐起身。


    里屋靠近屏风处还摆了张软榻,她侧头看过去的时候恰好瞧见枕着手臂和衣而眠的洛清河。


    温明裳走近了些,发觉她虽解了发带,前襟的那缕小辫还没解开。她站了片刻,刚想伸手去碰一碰,便蓦地被抓住了手腕。


    “昨夜睡得晚,为何这个时候就起了?”洛清河把她往下拉了点,但没用多少力气,倒像是带了点平日醒时不会有的放纵。


    温明裳顺势往下俯身,墨黑的发碎着动作铺在素白的寝衣上,擦过肌肤时略有些痒,她撑着案头,小声道:“这两日六部的人要上门,睡不了太晚的。”


    “上来。”洛清河捏着她的手腕,轻轻揉了揉。她没睁眼,说话时还带着明显的鼻音,听着有点糯,全然没有往日的清冽。


    温明裳莫名觉得她这样有点可爱。软榻并不宽,即便是侧躺着两个人也挨在了一处。


    “你昨夜何时回来的?”


    “过了夜半。”洛清河蹭了下她的鬓发,“昨日在柳家发生了何事?宗平可同我讲了,熬到那个时辰还不睡,怎么了?”


    “恰好撞见了御史台的人在查办。”温明裳伸手摆弄她领口垂着的小辫,漫不经心地答话,“我问了阿娘愿不愿暂且随我在外头,她答应了。”


    洛清河闭着眼应了声,“这是好事,但柳家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算大堤事由只是伊始,但时隔多年,这笔账乱得很。”


    “封赏暂且落不到实处,于多方而言都有益处。”温明裳赞同道,“朝中各派觉得我升得太快,陛下还想再看我在何处更有用处,压着遂了他们的愿,反倒是好的。至于这笔账如何算,得看潘彦卓这人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上。他如今虽看似是下一任寒门之首,却未必是寒门的人。”


    “静观其变吧,只要他仍在此案中,便不会有人想让他起风浪。”洛清河睁开眼,眸中已不见困倦,“柳家也在等,你还有一份海政司的证物需要藏着。”


    提起此事,温明裳倒是想起来了什么,她半撑起身子,道:“我答应了济州提举一事,需要秋白帮忙。”她将对方拜托之事尽数说了,末了还不忘补一句,“药门在济州可有名医?”


    洛清河仰着脑袋看她,思忖道:“得问过秋白才是,恰好今日阿呈回来,我让他将消息送过去。”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倒是叫人不知不觉间阖眼又睡了过去。她们二人昨夜睡得都晚,黎辕也就没让人来喊。


    如温明裳所言,六部尚在查,但她又不似柳文昌被革职在府,大理寺的差她还得办,两边堆叠在一块儿,这几日她回去都不早。


    洛清河倒是在将禁军的年俸报过去后便闲了下来,京中在那日风雪后连着两日晴好,叫人恍惚间还以为今时尚未入冬。


    直至第三日夜里又开始刮起了风。


    “嚯,这瞧着有点塞外白毛风的架势了。”宗平翻上墙去把经幡摘下来的时候被风雪糊了满脸,下来的时候呸呸直叫唤。


    “主子。”栖谣也看着天色,“还要去吗?”


    洛清河扣了束袖,闻言刚要作答,没成想还未开口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云玦呵着冷气推开门,那身男装还没换下。


    栖谣见状回头跟洛清河对视了一眼,心里皆隐隐有了猜测。


    夜半大雪满京,驿馆前的灯笼被扯落,还未来得及被拾起便已熄灭。


    店家与跑堂的小二皆不在其中,桌上的烛灯也因着风雪过大而摇摇欲坠。


    栖谣过去阖上了窗子,刚转身便听得一阵脚步声。


    “剑便不必拔了吧。”


    洛清河抬眸看去,女子黑衣着身,立于楼上。


    “夜半无人,高千户不在家中休沐,倒是跑到这荒无人烟之地。”洛清河笑了声,抵着新亭的刀柄靠在桌前,“你主家呢?”


    “将军当真眼力甚好。”说话间,黑巾已被摘下。高忱月拾级而下,淡笑道,“今夜既来,便不会让将军空手而归,请吧。”


    烛影闪烁。


    二楼的房门敞开着,冷风自下摆掠过,顷刻叫人指尖生寒。


    洛清河在门前停下了脚步,她微敛着目光,静默须臾抬起手行了一个小辈的礼。


    “温夫人,有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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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爱怜 【ZX整理】


    这阵风渗得洛清河都觉得冷, 但温诗尔坐在窗前岿然不动。她面容比上一回洛清河见她的时候更显苍白,连身形都显得有点过分瘦削。高忱月把黑巾彻底扯了下来,她抱着薪柴走到火盆边, 将火烧得更旺,可再旺的火也暖不了病中人的手。


    “将军是个守约的人。”温诗尔捧着热茶笑得恬淡, 她身上有种温明裳不会有的漠然与缥缈, 就好似此刻坐在这儿的早已不是人间客,“从前便是如此。”


    洛清河知道这句话里指的是许多年前无意间的插手相帮, 她在温诗尔对座缓缓坐下,道:“夫人瞒过柳家出府殊为不易, 我想……您应当有什么定然要告知于我的事情。”


    “你待颜儿很好。”温诗尔放下了茶盏, 她说完这句话微微顿住,掩唇咳嗽了两声, “所以我想, 你定然能够发觉她身上有何不对。”


    洛清河下意识坐正了身子, 她唇角微抿,难得未见和颜, “寒症, 隐毒……连药王门下弟子都难觅其踪。那么夫人能告诉我, 为何明裳的身子会到如今的地步吗?柳家……又在其中扮演了何样的角色?”


    这场对谈不需要遮掩, 雪夜能够隐匿许多痕迹, 也能阻碍原本隐于黑暗的脚步前行, 她们没有那些推诿的时间和理由。


    “镣铐。”温诗尔垂下眼,唇边笑意未改,这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改不掉的习惯, “除我之外的另一层镣铐。它不是毒, 而是解去所谓寒症的药, 柳文昌叫它‘木石’。”


    “世间凡药皆可为毒,但旁人以此法相拘可用,先天不足者难。”洛清河想起程秋白的那番话,她点着桌沿,低声道,“镣铐绝非在她一人身上,夫人的旧疾……可也与此相关?”


    温诗尔闻言微讶,“你竟还知旧疾?有关,却也无关。若只是旧疾,那便当真无关的。”


    “可我观夫人面色……恐怕不止如此。”洛清河抽了口气,她不懂医术,但习武之人对骨骼经脉的熟识胜过旁人,踏入其中的第一眼她心里便有一个猜测,但这个猜测还要等另一个到了才有结果,她只能先问旁的,“木石为何物,夫人若是知晓一二,恐怕已经说了。此物既是除夫人外的第二重镣铐,便要扣得神不知鬼不觉。明裳自入柳氏门中便不信任任何一个柳家人,她对此有所警惕,那么能让她毫无防备饮鸩者……”


    话在此微妙地停顿,这是留给温诗尔的余地,洛清河即便在此时都将礼数考虑了个周全。


    可这未曾出口的半句话仍是刺耳的。


    高忱月将柴尽数丢进了火盆里,起身时面有不虞。


    栖谣瞥了她一眼,往前踏了小半步。


    “是我。”温诗尔顶着屋内的几道目光点了头,她认得很坦然,连同与洛清河对视的目光也显得平静。


    一块重石就此落了地,却未让人能够多喘息上几分。洛清河阖眼深吸了口气,沉默了须臾才道:“从夫人道出木石二字时我便有所猜测。可……我想问一句为何?以木石为基,又何须多此一举加一重寒症。”


    温明裳能托程秋白解了寒毒,那隐于内里的木石就不再是秘密,迟早会有被发现的一天,这要么是多此一举的伪装,要么便是一种视人如困兽,非要看得笼中鸟挣扎无果后悲鸣的恶寒行径。


    “寒症不是表,它是一根试金石。”温诗尔说得很慢,她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里仍旧显得轻柔,似乎足以让人忘记旧日的苦痛,可这一字一句都像敲打在人的心尖,“让柳家看到木石是否存于颜儿身上的试金石。”


    洛清河在这一刻恍然。


    眼前的女人别无选择。若是她不做,那么落在温明裳头上的便是更加可怖的强迫,比如暗房。


    洛清河的目光变得很复杂,她垂下眼,一时间有些无措。她没有办法去苛责谁,不论是温诗尔还是温明裳,她们都深陷泥沙,过分的挣扎只会让自己更快地被吞没。


    “若有他选,将军觉得哪个母亲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高忱月不知何时抽出了随身的短刀在掌中把玩,“洛家不同流合污,可这世间多得是如万里江河,泥沙俱下者。柳家早已不是宣景年间的清流名门。”


    这个世道如狼虎,随着年岁的更迭将很多人所谓良知吞吃得一干二净。世家心中重要的不再是所谓君子仁义,不是家国百姓,而是一家兴亡。


    他们正在逐渐蚕食着这个太平天下的根基。


    “可夫人……一开始并非为柳家娘子。”洛清河在长久的寂静里开口,她站起身,指尖划过驿馆粗粝的桌面,“为何要回去呢?”


    烟柳巷非良地,但柳家亦是虎穴。


    “我本身入尘泥,可奈何在其中……我瞧见了一块璞玉。”温诗尔的声音依旧很轻,她望向洛清河,透过眼前的女子看见了许久以前的记忆,“我曾又那么一段时日将她视作满心权利者鄙弃的污浊,但在那之后每当我看着她的脸,我都会意识到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孩童,而非某个世家大族遗弃的孩子。若她为男儿,即便不喜,柳家也会将她带回去,可她偏生是个女儿家……若连为人母者皆弃之,这世间又何来她的容身之所?”


    所以她留下了这个孩子,为她起名叫做颜。尘泥之中皆污浊,便愿这个孩子可观尽这时间好景,莫要如她一般。


    她姓温,不姓柳。这是她温诗尔的孩子,与柳文昌无关。


    “可有一样东西,我给不了她,柳家可以,哪怕他们并不愿意。”


    洛清河深吸了口气,在瞬息的思量间脱口而出那个答案:“国子监。”


    温诗尔闻言含笑点头,“是,就是国子监。”


    若是温明裳天资碌碌,那么就此一生也无妨,何须去自找罪受?但温诗尔为她开蒙,却很快意识到这个孩子并非寻常,她读的是千字文,却在纸醉金迷的街巷里看清了藏在繁华下的饿殍泥沙。


    这样的孩子放任她留在这种地方是浪费,是将璞玉压成了顽石。


    柳文昌念着点旧情,他不在柳家老太爷面前展露,豢养外室这种事情在权贵家并不新鲜,但他也不是没有动过给那么点名分的想法。


    他远在那之前就遣人来问过温诗尔愿不愿意回去。


    温诗尔拒绝过两次。


    “那年柳家嫡公子将颜儿推入水中,将军觉得非意外可言尽,但多的是人想不了了之。那时起我意识到,即便是蛰伏隐忍,也保全不了任何事。”


    洛清河救得了温明裳一次,却不可能次次皆在。


    温明裳需要一个全新的依仗,这个依仗必须足够强大,足够让柳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再轻视这个生于烟花之地的庶女。


    而柳文昌答应了将她送入国子监,这就是温诗尔答应随他回到柳家这个龙潭虎穴的理由。


    最终看见这块璞玉的人,叫做崔德良。这不在温诗尔预想之内,一朝元辅的分量重如泰山,震散了柳家的轻视,也勾起了他们的防备之心。


    木石之策自此而始。


    “我早已是笼中雀鸟,挣不脱偌大的囚笼。”温诗尔忽然停住,她急急咳嗽了好几声,惊得高忱月上前给她顺气才勉强好过些,“可木石并非无药可解,寒症只能试出颜儿身上究竟有无木石,但它试不出深浅。”


    “柳家不想杀她,但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以此毁了她。洛将军,我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妇人,但我有自己的方法去保护我的孩子。祸兮福所倚,若此劫能了,木石便未必是毒物。”


    高忱月别过头不忍再听。


    温诗尔的确一无所有,她没有家世,也没有过分深沉的算谋,但她可以将所有赠予温明裳,这是为人母的满腔爱怜。可也正因她的一无所有,让人觉得不过其人好比蒲苇,难撼林木。柳家人对她起不了分毫的防备。


    这世间蒲苇柔弱,一扯便零落如尘,世人轻之贱之,却忘了蒲苇之柔恰如江河之水。即便如涓涓细流,一阻即断,可经年累月之下,亦可滴水穿石。


    驿馆外阒然间一阵脚步声疾行而来,栖谣侧耳听了一阵,走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洛清河抬手扶住了新亭的柄,她眼中掠过一刹那的空茫,却又极快地压了下去。


    来的人是程秋白。


    医女斜挎着药箱,肩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她的目光于在场众人的面容上一一扫过,末了落于温诗尔的身上。


    洛清河习惯了瞧她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故而那须臾的色变与冷凝没有逃脱她的眼睛,她的心随着程秋白的目光倏然间沉了下去。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是她吗?”程秋白敛下眸,低声问,“你叫我冒着大雪也定然要在此时过来瞧上一瞧的病人。”


    洛清河轻轻点头,她还没开口,便听见身侧的高忱月道。


    “素闻西京药谷与洛氏世代交好,而今一见方知传闻非虚。”高忱月转着手里的短刀,眼神时不时地往程秋白身上瞟,“将军这是想做什么呢?”


    她并未有阻拦的意思,恰相反,虽面上看着漫不经心恍若调笑,但实际上心已经揪起来了。不论是洛清河还是温明裳,她们对温诗尔如今的身子究竟如何几乎称得上是一无所知,但高忱月自打钦州一行回京查证以来,她翻过不晓得多少次康乐伯府的院墙了。她站在廊下,听过太多时候深夜里屋内的咳喘与隐忍的呼吸声,也见到过许多次被藏在暗中的染血巾帕……


    程秋白看都不看她一眼,医女放下了药箱,冷眼一扫周遭的人,冷声道:“知道了,你们出去。”


    高忱月莫名觉得被她梗了一下,但她看了眼温诗尔,在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后还是泄了气,乖乖跟着洛清河出了门。


    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来回踱步吵得很,高忱月走了两回,想起来去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干脆抱臂站住不动了。


    省得过一阵这个大夫还出来叫自己站住莫要乱动。


    等待总是煎熬。


    洛清河靠着边上的粗粝的墙面,见她终于止步后开口道:“在钦州时,千户没认出明裳是温夫人的孩子吗?”


    “这世间相似之人多如牛毛,一个名字,一张脸,算不得凭据。”高忱月侧过头看她,“是在那之后,我去了康乐伯府。”


    这是身为六扇门千户的习惯。虽心中已有猜测,但未见其人便做不得准。


    “我可否问高千户一个问题?”洛清河看着她道。


    “将军想问我明明官居千户,却又要为一个深闺妇人办事?”高忱月微微一哂,“将军手底下的人,这几日不是去过长安烟柳巷了吗?飞星营长处虽不在听记,但做斥候的,耳聪目明,总不至于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云玦的确告诉了我一些事。”洛清河也未否认,她坦荡地站在那儿,眉目温和,“但我想听听高千户自己的理由。”


    “说来俗套,将军竟然听了一遍还不够。”高忱月摇头,“岁末荒年,皇城脚下尚有饿殍,可多得是明堂高殿处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烟柳巷,销金窟,可妓子尚比他们多半分仁义。官府的银子入了些蝇营狗苟之辈的口袋,流民反倒要靠着这些供人享乐的女子施粥才能活下来。将军可知,这是什么道理?”


    “我为指挥使所救,于公此生当为六扇门效犬马之劳。而于私么……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这一粥之恩,我以命相抵又有何妨?”


    洛清河眼中闪烁过动容之色,她静默须臾,赞道:“情义总是难得,千户是有情义之人。”


    “不敢当。”高忱月摆摆手,她眉目在昏黄的烛影下显得有些冷冽,不知是否是因着常年稽查办差,与亡命之徒博弈所致,“或许说来觉轻,不过一口粥的恩情,何至于此?但旁人是不会懂的。寒冬凛冽,一口热粥寡淡,但那便是一条命。”


    “既是如此,以命相报,公平得很。”


    作者有话说:


    其实没有那么神秘,温诗尔真的只是个普通人。她的所有选择基于她是一个母亲。


    高忱月也很简单,其实不需要什么太重的理由,有些人觉得没什么有些人会感恩一辈子,这就是人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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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章 相托 【ZX整理】


    墙边悬着的火烛燃到了底, 廊道昏暗,风雪未止,月光被遮得严严实实, 不透半点光亮。


    栖谣下楼取了新的蜡烛点上,她走过窗子的时候打开看了眼, 差点被扑面而来的雪糊了满脸。


    洛清河垂着眸, 在等了小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听见了屋内的响动。


    “进来。”程秋白推开了门,开口时声音略显疲惫。


    高忱月想开口问她些详情, 还没开口就见她扭头先一步进了屋。


    程秋白的脸色有些难看,她连针囊都没收, 用过的银针还散落在桌上。


    “秋白。”洛清河敛着眸, 她有那么一瞬闪过逃避这个结果的念头,因为程秋白的神色已经告诉了她会有怎样的结果, 但她不能, 她需要作为医者的人亲自将始末诉之于口。


    哪怕这个结果会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两年。”程秋白望着她的眼睛, 字字清晰,“最多只有两年。”


    “……没有余地了吗?”洛清河喉头发涩, 下意识看了眼端坐桌前的温诗尔, 妇人眉目仍旧恬淡, 仿佛被断言不过仅存两年之期的人不是她。


    “没有。”程秋白断然摇头, “我知你想说什么, 若能救人一命, 再名贵的药材我药王谷也可去寻,不必你多言。但是清河,命数天定, 莫说我等非仙人, 纵然是……”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但在场众人又何尝不知其中的意思。


    高忱月在门口也听到了这番话,她咬着牙关,转身出去紧紧攥着拳头。她心里多少也清楚这个事实,但这不等于听程秋白亲口说出来便不会难过。


    “夜已三更,雪夜难行。”温诗尔在这片缄默中柔声开口,她面上未见半分怨怼,也不见分毫的愤懑不安,予人的唯有一片平和,“将军想知的,我能相告的,已尽数说了。临别前,我有一事,想拜托将军。”


    言罢即是盈盈一拜。


    洛清河赶忙上前扶住她,“夫人但说无妨。”


    “今夜所言种种,你我心知便可。”温诗尔仰头捉住落下的那束目光,浅笑道,“不要告诉颜儿,一个字都莫要提。”


    程秋白收拾针囊的手一顿,医女抬起头,冷清的面容掠过一丝悲悯。她沉默着收拾好物什,起身出去时顺手带上了门。


    屋内火盆灼烧着薪柴,火星炸裂的噼啪声在黑夜里悄然应和上了窗外低吼的风雪。


    “……您并不想让她知道您究竟做了些什么。”洛清河沉默了须臾,眸子黑沉着,“为何?”


    温明裳明明才是最该知道自己母亲为她做了些什么的人。她性子里因着幼时遭遇携了几分惯有的猜疑,这是把双刃的利剑,过则伤己。不论是两位师长还是温诗尔都在潜移默化中试图磨平这样的锐刺,缄口不言绝非上选。


    温诗尔却缓缓摇了摇头,“不要告诉她,至少眼下不要。那孩子多思,却仁善而心细,哪怕知道分毫,她都可能借此拼凑出全局。将军很是了解她,应知她会如何做选择。”


    洛清河呼吸微沉,斟酌着字句提醒她:“即便命数已定,两年之期于明裳而言多一日也是好的,夫人由何必……”话至一半,她望着温诗尔那双与温明裳极其相似的眼睛,像是被人骤然扼住了咽喉一般,再说不下去。


    那双眼被暖黄的光影晕染得柔和又通透。


    她知道的,从一开始便知道这般行事的后果。


    “……剑开双刃,利刃不可无鞘。”洛清河叹了口气,“夫人若出事,她必不计代价除去柳氏。失鞘之剑,必定血满明堂……届时弹劾之言只多不少。您甘愿为她饮鸩,便该知道这个道理。再者言,您答应了她暂居府外,即便我不说,又能瞒多久呢?”


    “究竟为何不愿告诉她?”


    温诗尔慢条斯理地披好氅衣,她扶着桌案站稳身子,即便是此时,或是与程秋白当面说出那句两年之期时,她都不曾有哪怕一刹那的动容。


    洛清河几乎没见过这样的人,这座京城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欲望与野心,人做事总得有所图,但她此刻明知道温诗尔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温明裳,却看不见她其后究竟想要些什么。一厢情愿的给予不是爱,哪怕为人父母,这样的赠予也未必不是一种伤害。温诗尔不可能不清楚她在温明裳心里比向柳家讨回昔日仇怨更重要,她若因此而死,那只会在温明裳心口重重地划上一刀。


    “因为我并不打算随她离开。”温诗尔平静地回答道。


    “……什么?”洛清河蓦地愣住,错愕地追问了句。


    “我答应了颜儿,随她暂居,但我不会离开柳家,直至我死。”温诗尔笑得很淡,话也柔,却在无形中成为了缚住手足的铁索,无人可以斩断,无人可以阻拦,“她也不会是无鞘之刃……将军,她有你了。”


    洛清河眸子微缩,她没有去问温诗尔后半句话里的深意,而是道:“您要亲自同她讲,自己不愿随她走吗?”


    “是。”温诗尔没有继续往下说,洛清河刻意回避过的话题被她在下一刻扯了回来,“我大抵不是个很好的娘亲,但这条由我亲自为她戴上的镣铐,合该由我亲手帮她解开……那之后,洛将军,还请你将她拉出这个困了她十余载的梦魇。不论她恨我怨我,只要她余生可再无跌宕,便足矣了。”


    “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唯有以此相谢。”


    言罢她身形微晃,作势要跪行大礼,吓得洛清河赶忙拖住了她的手臂。


    “我……”洛清河肩膀微陷,她在转念间便想明白了温诗尔究竟是从谁人处得知她与温明裳的关系的。这世上最善暗访查探的千户之一便在门外,专盯一处知道也并不难的。


    两个人就着这个姿势对望了一眼,洛清河将人扶到了坐榻上。她没有答话,也没再开口问别的什么,而是站在几步之外正正经经地掀袍跪了下去。


    温诗尔唇微张,看着眼前的女子正色对着自己下拜叩首。她指尖蜷起,想起高忱月数日前告诉她的消息。她一直喊的将军,而不是洛清河的名字,多少存着些将这段隐秘的情放在心底闭口不谈的意思在。


    这世道对女子不公,两个女子在一处也必定惹人非议,纵然洛清河位列大梁四境战将首位,即便温明裳如今身立天子近臣,也避不过人言如刀。温诗尔对此除开最初的错愕,更多的许是默许,这是女儿自己的选择,她并不想插手过问。何况男子或是女子又有何不同呢?若当真能许白首同心,又何必拘泥于此道。


    毕竟这世上多的是薄情儿郎。


    洛清河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垂眸看着眼前的地面,就着跪地的姿势开口道:“若您决断再无更改的余地,那么我答应您。今日这一跪,此一诺的,不是大梁的镇北将军,是我洛然。我替代不了您,我成不了阿颜的鞘,但我可以成为她最后的防线与弓刀。剑有双刃,她于我而言永远不会是掌中刃……她会是风雨飘摇里的铠甲。我们同立于天地,便不畏人言如刀。”


    她在此刻抬起头,瞳仁墨黑似夜,目光雪亮如月。


    “我并非君子,从前是,今后亦然。”那层伪装在此刻被尽数撕开,深处的欲望被毫无遮掩地捧在面前,但这些欲望没有分毫的锋芒,它仅仅代表着一种诚挚的坦陈。


    “我知您所忧,知您为何避而不谈,所以我想告诉夫人……我会让天下人皆知何人是靖安府的当家人,三媒六聘配不上温颜,我要许她这一折青史昭昭。”


    灯烛轻晃,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子也变得细长。


    程秋白坐在驿馆的墙角没有走,她面前放着一盏栖谣点好的烛灯,夜已深,她却没有分毫的睡意。


    檐下风铎当啷作响,洛清河拎着新亭走到她跟前坐下,人已经走了有一阵,窗外风雪似乎也有了减弱的趋势。她敲了敲桌子,问道:“你说至多两年,实则呢?”


    程秋白掀起眼帘看她一眼,将冷了的茶盏拨到一旁,“不知。”


    “何意?”


    “你说的木石之毒,谷中没有这种记载,与我先前所言的也不同。”程秋白顿了须臾,一字一句道,“但药理相通。还记得我原先说,若是半数之量,她们二人都会没命吗?”


    “半数尚且如此,今朝药量远不止,药毒早已入骨刻髓,无药可医。两年已是最好的估量,且她必须来药谷静养。”能撑到如今,不如说温诗尔才真是令人惊诧。


    风雪声杂乱,洛清河扶着额没说话。


    程秋白拎起药箱,起身道:“若是继续若此,拿不准。数月、半年,抑或在此时,皆有可能。清河。”医女低眸看她,缓慢摇头。


    “我救不了她,这世上恐怕也无人能救她。”


    话音笃定,再无分毫转圜的余地。


    夜里不知何处一声炸响,像是闷雷,但这个时节哪来的雷声,温明裳从梦中惊醒,她没来由地觉得心悸,睁着眼盯着顶上的床帏半晌才回过神。


    她卯时三刻还要去内阁同姚言成回报些公务,眼下外头天还暗着,明明不到时辰,她却没了睡意。


    这般木着脸躺了半晌,外室忽然传来一阵很轻的窸窣声。温明裳刚掀开被子想要下床,便瞧见洛清河小心地掀开了珠帘。


    “……吵着你了?”洛清河也没想到她还醒着,歉然道。


    温明裳下意识往外看了眼,伸手去碰她的脸,道:“是夜里自个儿醒了……怎得又这个时辰才……”


    指尖所触之处是一片冰凉,还带着点雪水将融的湿冷。温明裳借着适才点上的一点烛火,这才觉察到她身上的衣衫几乎都快湿透了。


    这定然是冒着风雪跑回来的。


    “好了,别乱碰,怪冷的。”洛清河捉了她的手不让往下碰襟口的衣料,她的神色掩在昏沉的夜色里,温明裳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栖谣比她先回来小半刻,倒不是因着旁的,是洛清河自己围着城外多跑了半圈。她心里因着程秋白的那番话有些堵,京城没有雁翎那样辽阔的旷野,只能借此宣泄半分郁气。


    生老病死,无能为力。


    再高的权位,再强横的手段也阻止不了。


    偏生这些还不能告诉温明裳。


    府里早就备好了热水,沐浴更衣倒是快。只不过她回来的时候温明裳还没睡,那声不知道是梦中还是现实的巨响让她不安,这般睁着眼睛直到听见脚步声才迅速闭上了眼装睡。


    洛清河在床边坐了下来,她解了发带,鬓边因着水汽有些微湿。


    “还睡不着吗?”她指尖在温明裳脸颊边蹭了一下。


    温明裳于是睁开眼睛看她,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须臾,还是温明裳先往里挪了点。


    洛清河支着脸又坐了会儿才顺着意思躺了下来,她往上枕了点,半晌含笑低声道:“睡不着的话,想听曲儿吗?”


    温明裳愣了一下,还未开口便被她展臂拉入怀中。


    两个人都只穿着寝衣,轻薄的衣衫叫人甫一贴合上去便能觉察到肌肤的热意。温明裳鼻尖抵着她的锁骨,呼吸间的气息叫人心安又耳热。


    洛清河轻轻摩挲着温明裳脑后的长发,轻声哼起了不知名的调子。


    温明裳听出这跟她从前拿叶子吹过的有些像,应该是燕州的长调,她安静地伏在洛清河怀里,在清浅的哼唱声里逐渐觉得眼皮发沉。


    直到温热的唇轻轻印在她唇角。她在半梦半醒里回应这个吻,无意识地将鼻音拖长,在分合间含糊地喊洛清河的名字。


    像是融化在了这样的暖里。


    洛清河阖上眼,在松开她之后将脑袋抵在了她发顶。


    随之消融的仿佛也是这一时半刻欺瞒的负罪感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发现这俩人换房间真自然(。想着多写点原因甚至觉得啰嗦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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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作假 【ZX整理】


    一夜风雪, 翌日终是见了晴,街上白茫茫的一片,原本休沐的羽林和禁军天还没亮就接了内阁的票, 叫他们两方合计看顾着街上的积雪,别压塌了什么屋舍。


    穿堂走巷这种事羽林做起来可没禁军熟悉, 他们身上的甲看着就金贵, 往窄巷里一站就叫人怵得慌,民巷的百姓连看都不敢多看两眼, 自然答话也是能多糊弄就多糊弄。这深巷里的差事还是得让禁军来办。


    一众羽林卫面面相觑,看着禁军们呵着手冻得耳朵发红, 但像是毫不在意一般掀了袍子蹲在门槛边上同人攀谈, 不多时便将昨夜大雪压了哪处问了个清楚。他们面子上过不去,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沈宁舟还在宫里, 羽林平日里也不办这种差, 所有人都满身不自在。


    后来是禁军带队的个佥事看他们杵在那儿也是闲得,委婉地打发了他们区街上铲雪。


    积雪太深, 玄武大街的车道都不大好走, 车辙碾过去也是晃晃悠悠的。


    温明裳放了车帘, 随口问道:“这些日子, 内阁办差都是让羽林同禁军一道吗?”


    姚言成膝前还放着册子。他们师兄妹两个人一早才从内阁所在的文清台过来, 而今姚言成听她开口才抬起头往外看了眼, “算是吧,自打陛下让镇北将军将禁军重新扶了起来,这京中的防务调度总要先想上一想。早前兵部还问先生能不能叫内阁拿个具体的章程来划分职权, 可惜年关事情太多, 便一再搁置了下来。”


    “这份章程可不好拿。”温明裳颔首, 在马车晃动的间隙透过车帘依稀瞥见远处羽林的甲,“孔大人怎么说?”


    内阁九位学士,各自对应的便是六部与三法司,本意是为了确保报上去的东西无误,这是太始立朝便立的规矩。姚言成手底下查的是户部,今年济州那档子事花去的府库银两这个时候该同温明裳细算了,故而才有今日这一遭。


    “说是开了年再商议,具体估摸着还得等先生问过陛下的意思。”姚言成翻着页,在颠簸里勉力维持平衡批了红,“你近些日子不是还宿在靖安侯府里头?镇北将军那头是个什么意思?”


    “我们不曾说起这个。”温明裳摇头,“师兄也知道的,清河虽拿着总督的牌子,却难长久。如今不论是边境还是大梁国内皆是暗潮汹涌,年后世子要离京,还有诸多变数未定。”


    姚言成赞同地点头,道:“这倒是,现下说这个还是早了,再等等吧。这一两年的,确然是不甚太平。哦对,明裳,户部那边清算济州大堤的差估摸着再有几天就该结了,大理寺若是不忙,你得了空可以去瞧一眼。”


    于公内阁不会插手这等职权分明的查算,但是姚言成到底是她师兄,自然会多嘴说上两句,这也是好意。


    温明裳含笑应了句好。


    这几日柳家沉寂,似乎是没什么动静,但六部的人跑得很勤。咸诚帝将一场对峙拆成了两件差分交给了两位皇子,眼下办差办得如何,在许多人眼里无异于成了皇嗣之间何为能者的较量。


    他们各自手底下的人未必都真心实意,但若是拖延办砸了,这罪可是要落到自己头上的,是以无人敢怠慢拖沓。


    但越是平静才越有问题。温明裳算着时日,在拿到济州海政司的那位提举遣人送来的书文后才去了户部。


    潘彦卓的确在,但晋王今日去了城外,倒是省得碰上一面。


    户部办事房不少人都认得温明裳这张脸,其中不乏有世家恩荫上来的,见到她自然是神色各异。温明裳装作没瞧出来,同他们问了声好便挑帘进了内室。


    潘彦卓手里还捏着笔,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在户部待了这段时日,又能得引荐,他心算本事自然是了得,备着纸笔不过是复核稳妥。


    “温大人今日方来此,也是不怕晚了。”他在小半刻后放了纸笔,抬头看向门前立着的温明裳时惯常携了三两分笑,“大人请坐,桌上备着酽茶,还请自便。”


    “叨扰。”温明裳落了座,手边的杯盏空着,她便顺手斟了茶,接着适才对方的话道,“我为何要怕晚?潘大人如今是奉旨查算,我不过是个等着结果的,一来若有误,罪不在我,二若无误……”她可以顿了须臾,笑道,“那岂非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潘彦卓闻言意味深长般睨她一眼,复而点头似是应和道,“那的确是皆大欢喜的。”


    温明裳慢吞吞地喝了小半盏茶,而后放了杯道:“大人可是心有他念?”


    “我只负责算一算工部的档册,所系也只是济州大堤,其余的……非我职责所在。”潘彦卓笑得很随意,他随意拨弄着算盘,算珠噼啪的声响很是清脆,“温大人不必担心,陛下应允点我,不恰是因着……我非贵家出身吗?”


    温明裳面色如旧,她曲指拨弄了两下算珠,听着近在咫尺的脆声与外头办事房的嘈杂,淡淡道:“我无此意。同朝为官,潘大人自然也是一心为民,断不会有何徇私之行。”


    “谢大人体谅。”账册就摊在边上,潘彦卓没有收起来的意思,他拿了帕子,将指节上沾的墨迹一点点擦拭干净,头也没抬道,“对了,虽说查算几近尾声,但还有几册账目工部始终都未曾给,大人既亲往济州,有几个简单的数可否告诉下官,也好叫我心中有个数?”


    温明裳看了他两眼,指尖边点着杯沿边道:“大人请讲。”


    潘彦卓抽了账本过来,却不是为了收好,他大方地翻到了其中一页,径直摊到了温明裳跟前。


    “大人对这个应当很是熟悉。”


    温明裳低眸看了两眼,这几页写的尽是东南三州的内河航运。东南三州同气连枝,工部若是要修造什么皆是从这其中调度,断不会越过州界线舍近求远。


    如此一来……


    她没动笔墨,就着心算算了个数字,随意瞥了眼上头记着的东西一对。


    的确是分毫不差。


    不过是沉默的片刻,潘彦卓便又再度开口:“温大人当日查钦州便是从水运入手,其后东南有错也是如此。”杯中的茶早就冷了,办事房的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放冷了后更显得苦涩,他却好似全然未觉,“大人若是想算,我这儿还有余的笔墨。”


    “潘大人想问什么?”温明裳没接,冬时的光透过竹帘落在她指尖,像是金光熠熠的蝶,在掌间游弋翩跹。这个时节天暗得早,内室的竹帘又一重重放着,饶是温明裳身形单薄,还是将这点透进来的光遮去了十之七八。


    而她对座的人只余下置于桌上的手臂尚在浅淡的光晕之中。


    “内河调度。”潘彦卓笑意未改,他缓缓放下杯子,手上残留的那点光也随着动作散了,“大人心算也很快,应当发觉了这些数字没有一处谬误。”


    “但我手中没有细则,其中数目到底是何样,我不知道,工部不曾给我。”


    “我手中亦无此物,工部不给,大人应当去向晋王殿下要。”温明裳不为所动,“此事由我提及,若证物亦从我处予,那便不只是算了。”


    “再者而言,我是看过不假,但看那一眼,谁能定论毫无差错?”


    “大人说得极是。”潘彦卓也不恼,他只比温明裳大两岁,而今也称得上少年俊才,朝中有不少贵家存了榜下捉婿的意思,但都给他一一推拒了。人的确生得不错,可惜就是这股子令人琢磨不透的感觉叫温明裳很不舒服。


    温明裳眸光微微敛着,正想琢磨这人还想说些什么,便听见他又道。


    “可惜殿下今日不在。”潘彦卓转了下笔,干涸的墨留不下什么痕迹,只有一道浅浅的白痕,“这事若是不好办……那我恐怕得去寻左相开特例了。听闻翰林皆有第二份记档,若是工部始终未给,恐怕我也只能去拿左相令取一取了。”


    翰林院的记档房……温明裳心念一动,道:“大人的眼睛挺毒。”


    “彼此彼此。”潘彦卓毫不避讳与她对视,他眼里还有因着公务夙兴夜寐的血丝,“温大人……其实不必觉得我会在此事上做文章。”


    “春闱至今,你我并无冲突。你与元辅想要作何,其实与我并无太大干系……潘某不过一介书生,所求也不过家国平顺。”


    “潘大人言重。”温明裳眯起眼睛,同样审视着眼前人,“我只是好奇,大人这般行事,当真什么也不为?”


    “说来惭愧,这差事实属烫手山芋,只是御笔亲书,哪能推拒呢?”潘彦卓停顿许久,面上的笑意有所收敛,他说得句句皆是实话,“既然如此,自然要办的漂亮些。圣上如今……可还没老呢。”


    温明裳听罢起身,账本被妥帖地合好推回了远处。她抬起双手作了一揖,开口道:“那便希望潘大人向左相讨要手令一切顺利。”


    潘彦卓没起身,略一躬身算作了回礼。


    马车在办事房外头候着,私语声从踏入其中便从未停歇过。


    靖安府的车夫替她掀开帘子,不忘问一句:“大人,现下去何处。”


    温明裳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上的手掌,沉默了须臾后道:“先回府吧。”


    车夫应了声是,扬鞭打马缓缓归去。


    一路上还能瞧见扫雪的禁军和羽林。


    洛清河回去已经入了夜,海东青落在她手上,像是飞累了一般,不肯自个儿回去。这鹰脾气也大,若是旁人硬要拷上脚链定然是要抓人的。洛清河拿它没什么法子,干脆便把它亲自带回了鹰房。


    书房的灯照常亮着。


    以往这地方都是洛清河在用,她下了禁军的差,还要看每日千里迢迢送回来的军报,现下倒是被人抢了位子,一踏进去隔着窗子便瞧见铺了满室的文稿。


    黎辕在外头搓着手站着,见到她回来赶忙道:“二小姐,这……”老管家惯常是心疼小辈忙碌太过的,原想着好容易盼着有人管束洛清河了,谁曾想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熬得狠,当真是愁人。


    宗平也在外头陪着站,见到洛清河的目光扫过来赶忙摆手,“主子,这……温大人自个儿手里的差,不让我进去打搅,我自然就……”


    “没要怪你。”洛清河好笑地瞪他一眼,回头又跟黎辕道,“黎叔,去让小厨房端饭食过来吧,这边我来说。”


    黎辕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提着衣摆便匆匆往小厨房那边行去。


    这个时候才瞧不出老管家原先腿上受过的旧伤。


    洛清河在门口站了片刻,推开门进去道:“这是搬了多少回来?明日不是休沐吧?”


    温明裳从一堆书稿里抬起头,她匆匆收了就近的几册,直接道:“我今日去见了一次潘彦卓。”


    洛清河把新亭搁在了门口的刀架上,弯腰去捡散着的书册,跟着应了声“嗯”表示自己在听。


    “工部在作假。”温明裳向后倒,伸直了腿靠着坐榻边缘坐下来,“他们给的数目没有分毫差错,但是做的太漂亮了,却算错了一个东西。”


    屋里烧着地龙,但这么坐在地上还是怕凉。洛清河过去把她拽了起来,道:“能错的必然不是明面上的……水匪?”


    “对,就是水匪的那一重利。”温明裳顺着她的力道坐好,却没松开手,“把这个加上,所有的账册全都会乱。大堤的事不过是工部其中之一,户部分了这样多的人来算,最迟月末便结了……但潘彦卓今日还在重算。”


    他根本不信任户部挑过来的任何人。


    “这个数字究竟是多少只有柳文昌和府台知道。”温明裳无意识揉捏着掌心握着的指骨,“工部若是不加,是失察,加了却这样精准,便是瞒而不报。这人的确有点本事,恐怕一直在等我上门。”


    洛清河被她捏得手有点痒,她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册子,俯身在人跟前蹲了下来,“阿颜,但是你知道这个数目,所以你翻箱倒柜地把这些搬回来……一个不只是因为一个大堤。”


    温明裳垂眸俯视她,顿了须臾道:“是工部。”


    整个都在作假。


    洛清河闻言眼底闪过一抹错愕。


    “那位潘大人算的?”


    温明裳抿起唇,轻轻点了头。


    这是意外之喜。


    单论大堤柳氏尚且祸不及全族。温明裳本意没有在此时便将整个柳家连根拔起,工部需要人,哪怕只是暂时拎个人坐在那儿都好过一次将所有人尽数抽空。壮士断腕固然有魄力,但其后祸患亦是无穷。世家如攀附巨木而生的藤条,在百年间已根基极深,贸然抽骨会让其余众多人的敌意尽数汇聚在她一人身上。


    亲者皆可断的人,日后哪里指望她对自己留情呢?届时不论她要做些什么,驳斥之声便如滔滔浪潮。


    她并不想在此时见到这样的场面,钝刀割肉才容易叫人一步步退让。


    但潘彦卓若是借着大堤查出整个工部从太宰年至今,又或者往上推至更早,这些调度的府库银两和修造的木石皆是作假,那整个局面必定两级反转。


    外头脚步声渐进,还夹带着人声。


    洛清河听出了是黎辕的声音,她抬起手摸了摸温明裳的耳朵,起身道。


    “先用饭吧,边吃边说。”


    作者有话说:


    走一点剧情(。)


    下章整点你们可能想看的,不是车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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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 推算 【ZX整理】


    小厨房熬了鱼汤, 佐着金银卷和小菜,闻着便叫人食指大动。洛清河捏着筷子布菜,今日边上还烫了壶酒, 估摸着是瞧着这夜里终归还是冷了,想着喝着暖暖身。


    温明裳心里装着事, 若是放在平常定然是吃不安稳的。但洛清河心下清楚若是任由她掰扯, 估计等到这一桌子饭食放冷了也难动筷子,索性就听她说两句便往她碗里夹一筷子菜。


    有用是有用的, 就是这么折腾她自己反倒是没怎么吃东西。


    温明裳话到一半,讲完潘彦卓今日的反应后垂头看了眼自己碗里剔了骨的鱼肉, 把洛清河的手径直按在了桌上, “……我自己吃。”


    洛清河挑了下眉,这才遂了她的意往自己碗里盛了碗汤。


    她唇角微勾, 瞥见对坐的人瞪自己一眼后忙正色道, “适才你说, 若是照这样算,不单是工部, 下到州府, 上至监察, 多得是人牵涉其中。可这些账年年都在算, 年年都有问题……那么这笔账最早能算在谁头上, 又是谁最先开的这个口子呢?”


    大堤只是一道称得上微不足道的裂口, 柳家、工部,乃至于整个牵涉其中的大小世家,他们自以为聪明地将这一份账目如法炮制, 却反而在此时给了潘彦卓一个机会将这个口子撕得更大。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但这世上本就不存在毫无破绽的棋局。


    “太宰年时, 先帝最厌贪墨求利,朝野上下可谓一时清流。”温明裳捧着汤碗,思忖着道,“若说是那时便开始,有些牵强了。再者而言,那个时候柳老太爷尚在朝中,即便已有后继无人之相,也不至于顶着天子之怒的风险做这等事。”


    “可若将时间推到太宰末年,便不无可能。”洛清河捏着筷子看她跟猫儿一样娴熟地剔去鱼刺,觉得这模样还挺有意思,她沉吟了片刻,在温明裳抬头之前接着往下说,“改元至今十四载……泥沙俱下。更不必说太宰时便放任的结党纷争。”


    “府库充盈,有安于其乐者,便会有贪得无厌之辈。”温明裳把汤和盘中的鱼给吃干净便放了筷子,侯府的小厨房按着东南的口味换了烹制的菜肴,不单是这次,她总觉得这些日子算是变着法地被喂得多了些,“东南三州海运构建与州府布设的大局皆是从太宰末年才正式开始落到实处,这是一块肥肉,谁都会想来分一杯羹。”


    这潭浑水里藏着贪得无厌的硕鼠。


    “天子亦是凡人之躯,老迈多病,精力不若盛年。彼时东宫悬而未决,百年国祚交由谁人之手,关乎后世涉及,此为天子心病,他早已无力远望东南。”外头候着的人进来收走了桌上的残羹冷炙,只留了那一小壶暖好了的酒,温明裳在停顿的间隙尝了一点,不是很烈,倒像是女眷们更偏爱的甜酒,“我还以为天寒,府里温的是塞上秋。”


    “塞上秋太烈,等你身子何时好了再说。”洛清河含笑抿了一口,没忍住轻皱眉头。


    虽说这东西让温明裳喝来刚好,但就是这味道实在是甜得有些不像酒。


    温明裳乖觉地点头,她把杯中酒饮尽,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试想一下,若你我是彼时的柳家老太爷,眼见寒门势起,本家无人,又闻东南良机,这样的差必定少不了工部的油水……而恰逢此时,惩治一事可窥尽头。而唯一的差池,便是自己不日将退居府内,再难亲手插足其中,你会如何做选?”


    这般的复盘推演叫洛清河想起府中备着的那份沙盘,只不过今次是将战场兵马换成了太宰末年的朝臣。


    她把酒盏放下,轻点了两下桌案缓慢道:“世家仰赖的并非一时一地,而是世代的根基,这一代不成,留不下什么有用之势,那便要在还活着的时候费尽心力为孙辈争个长短。”


    明面上,这叫恩荫,但内里乾坤透个干净,尽皆是你来我往的一个利字。


    “先帝恩威如此,若是数目不大,谁敢轻举妄动?但东南不同,十年、二十年……它必成大梁南方全新的银库。姚家因何而起?可不就是一个钱吗?”洛清河轻敲桌案的指节倏然一顿,她垂眸凝视着灼烧的火烛,淡笑出声道,“但我并不想当这个出头鸟,所以需要等。有此念的人绝非一个,这条大鱼无人能一口吞下,却可分而食之。有人起了贪念,便放手让他去做,其余人见了甜头,自然会蜂拥而上。”


    “这个过程并不需要很久,人心的贪念永无止境。”温明裳适时接过话,她们之间不曾横亘起一盘棋局,却在举手投足间生出了落子山河的情态,“每一个分食者心里皆知若无上意,金银财富便会从指尖流走,比起长久的利益,向上,向‘我’卑躬屈膝谄媚求存,便不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这就是工部有关东南三州至今所有的账目可能都有问题的原因所在。”


    权益熏心,工部在柳家手中抓得太久了,这些被提到一个个官位上的人承了柳氏的情,便要还这个“恩”。时间一长,究竟是偿恩还是求利,谁又说得清?克己勤勉成不了向上的天梯,反而成了绊住手脚的绳索。


    洛清河抬眸跟她四目相对,两个人的瞳眸在灯火里被映得很亮,“但是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新君登位,至多再有三载我便需告老,且改元更始,不宜横生枝节,至少这一年……要蛰伏。如此一来,两年的时间根本不够彻底咬下三州的利,我就必须要从心腹中择一人继其位。”


    “新君表面仁善,不似先帝冷峻。但帝王心难测,我要择之人,必定效忠君上,绝无二心,家国固然重要,但这个天下,是慕家人的天下。”


    所以在那之后的工部尚书……是韩荆。


    温明裳长舒了口气,她肩膀松下来,手搭在膝上,“除此之外,在余威尚在时,将这一辈中唯一可用的柳文昌外送济州,一为资历,二来……海商避不开姚家,泉通在丹州,玉良港在姚氏手中根基已深,这地方不好动,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济州。这是为了求稳。”


    “中枢之内,若是韩荆能功成身退,两相加总,二十余载过后,柳氏的下一辈就会成为新的延续。”


    如果军粮案没有败露,如果温明裳没有下定决心在那时将钦州到韩荆的一干人等尽数清算……


    她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那时老太爷的那一巴掌,只觉得后背生寒。


    那个时候……她只是觉得这一巴掌和口头上的暗房威胁是因着自己拔除了柳家的一条臂膀,而今窥见全貌才知道个中利害……若是当真像她们揣摩的这般,军粮案那次她就已经动到了柳家的根基。


    那么暗房就不再只是威胁。


    温明裳轻笑着摇头,道:“如今想来,还真是要谢端王殿下当日的鼎力相助,这才让柳家没有从中作梗的余地。”


    提及慕长临,洛清河倒是想起另一件事,她抬手过去轻轻揉捏过温明裳的下颌,道:“潘彦卓主大堤,其后是否要另请守令皆归于晋王,但端王手上的另一件差,却是直接关系到老太爷手上这个唯一可用的儿子日后仕途。”


    “柳文昌的事我尚未去问。”温明裳的目光随着话变得有些凉薄,“但想来应该查不出太多东西,一个人总比这天下工事好作假得多。若是猜的不错,端王殿下秉公严查,最后能查出来的大抵也就是水匪那件事,倒不至于真叫柳文昌丢了乌纱帽。”


    这件事比大堤要敏感得多。大堤一事是她提的,即便多嘴问上两句也合乎情理,可柳文昌这事却是他自个儿讲出口的。当日殿上言辞犹在眼前,许多人估摸着都在心里觉得她对自己亲爹过分怨怼,如今再问,恐怕就有种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嫌疑在了。


    如此便落人口舌。


    “比起他,我倒是想看看潘彦卓这道手令究竟能不能拿到手里。”说话间那一小壶甜酒已经见了底,温明裳撑着脸,目光颇含深意,“此事真正的主事人是晋王。陛下将这么个工部交到他手里,如今也不知他作何想。”


    “未必是坏事。”洛清河想了想道,“彼之蜜糖我之砒|霜,于牵涉其中的人是覆巢之灾,可一个王爷……也可是不破不立之局。至少在其后,安插其中的官吏都要过晋王的眼。”话及此,她却忽然一顿。


    温明裳等了一会儿,见她眼中划过一抹沉凝之色,敏锐觉察到了不对劲,“阿然?”


    洛清河眼睫颤了一下,闻声抬头道:“阿颜,你说晋王今日不在城内?”


    “是。”温明裳点头,“他也未必要一直盯着京城内的动向吧?是有何不对吗?”


    “不是……”洛清河摇头,“眼下翠微羽林应该没有什么事要他亲自跑一趟,可有一个地方……他手上拿着这件差,便有理由去一趟。”


    温明裳怔了一刹,随即道:“嘉营山的学宫?你是怕他与长公主……”


    “倒不是这个。”洛清河深吸了口气,“虽然避居皇陵多年,那也是大梁的锦平长公主,位比亲王。我只是在想……若他走这一趟,不是自己的意思呢?”


    温明裳恍然,她心口猛跳,在瞬息的思量后道:“可一个避居的公主……她没有任何的机会,也无法在朝臣之中掀起大的风浪。”


    除了一点。


    她身上流着中宫皇后的血,她是慕长临的亲姐姐!


    这是慕长珺梦中都想求的正统嫡出!


    “如果真是如此……”洛清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面容冷然,却又在心念电转间觉得有几分好笑。


    温明裳拨弄了一下瓷盏,半是嗟叹:“有的逍遥王爵要做到头咯。”


    只不过局势未明,这些都只能是猜测,具体如何还得看其后的事态。


    洛清河将面前放酒盏的小几收到了一旁,她抬起手去捧起了温明裳的脸。那些横亘其上的红痕在生肌膏的药力下早已消弭,如今掌下的肌肤细腻如初,可她仍旧是叹了口气。


    “阿然。”温明裳就着她掌心的热意蹭了蹭,低声道,“没事的,早就不疼了。”


    洛清河指尖微动,道:“若是早知如此,让栖谣拿着靖安府的牌进去也无妨,”


    反正这种事洛清影当年做了不知道多少回,那些个满京流言也不会因着这件事不做便少上一两句。


    “横生事端倒是不必。”温明裳失笑道,“真要这般说,你身上那些伤,我不也得……”她抿了下唇,犹豫了须臾才烫着耳尖小声继续,“也得觉着心疼才是。”


    其实除去那一夜表明心意,她们之间好似都没怎么在嘴上提过所谓情爱与疼惜。洛清河做的总是要比说的更多,温明裳自己也习惯了不去表露,她们之间的情意藏在举手投足之间,添一字都是赘言。


    许是正因着少有,此刻将这话说出口都叫人脸热。


    洛清河背着烛光看她,漆黑的眼底像是盛着扑朔的流萤。她眼尾略上挑着,不垂着眸子的时候有点压不住惯常藏着的一抹凛冽,但这般看着人的时候却能明明白白将深处藏着的情绪展露出来。


    她在温明裳面前没有铠甲的遮蔽。


    “你想看吗?”


    温明裳听见她笑了声,紧跟着解下了手上的束袖。她身上当然不止手上有伤疤,只是总不好把衣服脱了叫人看这个,只能是先撩起袖口了。


    温明裳指尖蜷缩了一下,她在这阵短暂的安静里抬起手,像是学着适才洛清河捧着自己的脸的动作一般扶住了抬到眼前的那双手。


    两个人皆是沉默,洛清河没把袖子放下去,她垂着眸子,在温明裳指尖轻轻摩挲过小臂的疤痕时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温明裳跪坐在她面前,这道伤疤早已愈合,本不会再觉察出分毫痛意,她却在小心翼翼的触碰里感受到了难言的酸涩与恐惧。


    洛清河把腕口的袖子往上拉了点,笑得有点故作的散漫,“唔……应当不是很好看。不过已经过去很久了,这几年没有什么新的战事,自然也不会添新伤。”


    温明裳闷闷地应了声,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原先程姑娘说的,你的手伤……就是这个?”


    “算是吧,本来手心那儿还有一道。”洛清河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她的耳垂,安抚道,“但伤在那儿不好拿弓刀,想法子去了。现在早就无恙了,不信的话可以去问秋白。”


    温明裳定定地看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微涩:“那其他地方呢?”


    “嗯?”洛清河眸光微讶,她下意识想去碰襟口的位置,却在意识到温明裳始终注视着自己的时候硬生生止住了抬手的趋势。她错开目光,笑意也跟着淡下去了些许。


    温明裳在这样的神色变幻间明了了许多事情,她用了点力抓住洛清河的手腕,少有地强势地去摁她的手。


    “不能看吗?”她倾身过去,想要用另一只手去把洛清河的脸掰回来,整个人的重心都落到了人身上。


    洛清河怕她跌下去,只得张开手护着她,如此一来便无暇去管她落在自己下颌上的指节。


    “……不是不能看。”她只得笑笑,显得有些无奈,“阿颜,是真的都已经过去了。”


    温明裳撑着坐榻,眸光深深,透着一股执拗。


    洛清河侧过脸,往上坐了些。她腾不开手,便用这样的方式往前靠了些,很轻地去吻温明裳的鬓发。


    温明裳的脸贴在她颈边,侧耳便能听见清晰的心跳声,她慢慢松开扣住洛清河的那只手,在确认对方安静地没有动作后才抬手落在她前襟。


    月光叩着窗沿,冬时的晴夜依旧冷冽,窗前的月像是一层薄薄的霜,冻住了斑驳的竹影与红梅。


    洛清河在如水的静谧里抬起手轻抚她的后背,纵容她一点点剥开柔软的衣料,窥见其下掩藏的伤痕。


    衣襟被拉扯到了肩头。


    温明裳打在她颈侧的呼吸沉了许多。洛清河能感受到她的指尖在肩头停顿,紧跟着的是微不可察的颤栗。


    早在她第一次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程秋白就给过她生肌膏,但她只是放着没去用,洛清影也是这样。倒不是当真不去在意,只是磕碰太多,流的血也太多,在意了也没用,总不能打一次仗就整个人泡在药液里头。


    洛清河垂着眼,她很轻地舒了口气,想要安慰说不妨事,却在下一刹阒然间愣住。


    肩头的指尖微顿,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气息。


    她俯首贴着那些飞雪刀光里留下的狰狞伤疤,一寸寸以吻丈量而过,像是隔着这些伤疤,窥见岁月里的铁马冰河。


    “阿颜……”洛清河忍着颤,喉头发干,她满面讶然地侧眸,少有的手足无措。


    温明裳胸口微微起伏,她眼尾有点红,让末梢的红痣更加昳丽夺目。她跪坐在洛清河面前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捏住了对方的下颌。


    洛清河到嘴边的话被尽数堵了回去。她被动承受着这个亲吻,在里头尝到了酒香,那些过分甜腻的味道在交缠里散去,只留下馥郁的香气与唇齿的清甜。


    素白的指节攀着她的肩膀,指尖用了力,叫人觉察到了细微的疼。这大抵也是她们之间第一个显得不那么柔情的吻,比起缠绵细腻的纠缠显得更加不得章法。


    分开的时候屋内能听见清晰的喘息声。


    剥离的衣襟还没拉回去。


    洛清河发簪都散了。


    温明裳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她闭上眼,放任着自己被洛清河接到怀里,鼻尖抵着温热的锁骨。


    洛清河抚着她脑后的长发,低头去亲她的曾经被打的脸颊。


    醒竹倾斜,落下时在水面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无声的潮水在屋内蔓延,溢满整个胸腔。


    “不会再有了。”洛清河在她耳边轻声说。


    温明裳知道她说的是落在她身上的巴掌而不是自己,因为一个将军永远也承诺不了自己身上究竟会留下多少战场上的伤疤。


    她将手下移,搭在了洛清河手臂的那处伤痕上。


    “这个也不会再有了。”


    洛清河抬手落在她发顶,很轻地笑出声。


    这是一句承诺。


    雁翎的血战,也不会再有了。


    作者有话说:


    tag里有强强和互攻(敲黑板暗示


    我坦白吻伤疤也算一种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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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等待 【ZX整理】


    自那一日去过户部后, 朝中便没了什么大的动静。不少人眼巴巴等着温明裳去过之后再掀起什么大的动荡,自己好从中浑水摸鱼,谁成想连日下来竟有了偃旗息鼓之相, 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有的在揣测说潘彦卓是否有意拖延以观虎斗,这是世家内部的浪涛, 与一种寒门官吏好似无关, 等得越久,两方抛出的筹码也就越大。


    温明裳一如往常般去大理寺上差, 临近年关了,总得把这段时间的事由再理一遍才不至于开年连个章程都拿得匆忙。不过差事不多, 难得地清闲了下来, 她抽了个空,让人去将久无人居的宅子打理了一番, 将温诗尔接出了柳家。


    柳府门庭冷清, 少见来客。柳文昌的侍郎之位后面连着的是整个工部官员的升调, 端王在这件事上也还未给出个论断。


    如此赋闲于府上,京中走动就全靠柳文钊。


    温明裳接人离去的时候路过水榭, 远远地看见柳文昌捻着棋子同柳卫对弈。他见到温明裳来时的眸光也很平静, 如同早已洞悉所有, 也交代了所有, 只是远远地点了下头, 连同柳卫也不像平常那样急于起身争口舌之利。


    年初的时后院新挖了一片小鱼塘, 开春一把鱼苗撒下去,等到这个时候这些长成的鲤鱼已经学会了懒洋洋地在廊桥下边摆尾乞食,见着人便隔着老远慢慢悠悠地晃悠过来吐泡泡。如今天寒, 水却还未完全冻上, 它们见着人便凑得更勤。若换做街上的狗儿, 恐怕如今这尾巴已经摇得相当欢实。


    “这些鱼怎得就知道咱们手中有没有鱼食?”赵君若戍卫在她们身侧,没忍住探头多看了两眼,府里选的鲤鱼都漂亮,日光透下去影影绰绰,将鳞甲照得彩光烁烁,看得人眼花。


    “它们不知道。”温明裳穿过廊桥,没有停歇的意思,“只是被圈养的池鱼,惯于如此,有没有倒是不打紧,这般作态惹得主子开心了,自然有饱食一日。”


    话音并不高,隔得远几尺便听不明晰了。只是赵君若一愣,还是忍不住往周围瞥了几眼,确定周遭无人监视后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而她身侧的温诗尔步子微顿,似是觉察到她适才骤然的紧绷,含笑抬起手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赵君若有些惊讶于这样的温柔,她双亲早亡,自小在赵婧疏的照拂下长大,但性情使然,赵婧疏少与她有亲昵的举止。


    这位夫人当真是很好的人。她眨巴着眼睛,乖顺地慢了小半步。


    昨夜刮了一夜的风,城外的官道早时才有羽林清扫,入城的路并不好走。


    温明裳跟温诗尔在宅中用过了午饭,午后便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来客。


    林葛风尘仆仆的,温明裳让人进了屋子,让他将带回来的东西搁到了桌上。


    李驰全今日在寺中,济州余下的杂事跟他讲也一样,其实没有必要找到私宅来。


    除非这些消息与济州的事情并无关系。


    林葛给她带来的是海政司的那位提举送过来的百姓书信。


    他搓着手,在火盆近前坐了片刻缓过来许多,他听见温明裳问,回忆了一下来时提举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尔后道:“依着意思,是让大人自行决断该如何用这些书信。”


    温明裳垂眸看着眼前这一封封整理好送来的信,她耐着性子一点点看过去,这里头有识文断字的书生工整的文书,也有些市井小民信笔涂鸦,读来其实不大容易,有些字写得她要瞧好一会儿才看清究竟写了些什么。


    “还有吗?”她将目光从中抬起,状若无意般追问道。


    林葛思忖了须臾,道:“提举大人说,这些只是个中一二,若是大人还想再看,亦或是都察院所需……她可再将剩余部分送入京中。只是书信易损,要您挑个信得过的去取。”


    “……知道了。”温明裳点了点头,“辛苦,接下来两日归家去陪家中妻儿吧,同行的诸位也一样,不必急着上差。过段日子等户部的账算完了,年俸会有人送去。”


    林葛忙起身,面上除去瞬息的错愕后是满面的欣喜。他的确离家许久了,本就存了开口讨得几日闲暇的念头,但就怕临近年关,三法司事忙,眼见着有人回来自然不愿意放人。再加上京中近些日子的传闻沸沸扬扬,温明裳与工部的对垒势头正盛,他又归人家手底下办差,怎么想都不单闲着。


    谁料想不必开口,自己这位顶头上司就点头准了这个假。怎能不叫人欣喜?


    “是!谢过大人!”


    温明裳活动了一下脖颈,冲他笑了笑。


    没什么架子。这个印象从她初入大理寺任司丞延续到了今日,日后也必然一直往下延续,这其中半是真心,半是考量。


    腊月的京城风霜凛冽,寒霜越过巍峨蜿蜒的燕山山脉迅疾南下,将江北之地的和风暖阳尽数吞没,只余下白日里一层薄薄的光,好似顷刻间就能被寒风撕裂成一片片。


    林葛匆匆行过廊桥,不忘走时同院中查看草植的温诗尔躬身行礼。赵君若站在一侧,侧耳听着温诗尔给她将如何将院中的花木打理得好看,还提了几句温明裳自己喜欢什么样的林木。


    宅子重新修过,后院的那扇门也解了门栓,后街是靖安府的府兵戍卫的地方,寻常人是进不来的。


    洛清河掀开竹帘进来的时候带起了一阵寒气,她今日在办事房待了一早上,差不多将禁军的杂事理清了,若是年前兵部再没什么旁的事,估摸着一切照着章程走便好。就是这天越冷,北边越容易不太平。


    草野滴水成冰,北燕要没粮了。


    今年大规模的打草谷还未开始,比往年都晚了不少,拓跋焘不会因为春夏的摩擦就偃旗息鼓,因为北燕自己如今的牛羊多进了贵族的口袋,寻常百姓吃不饱饭,他们就一定要出兵。


    是以洛清河只能说暂时闲了些,具体如何还要等军报。


    温明裳把大致辨认清楚了的书信放到了一旁堆叠好,探身过去从桌案边炉子上取了滚沸的茶水。


    “林葛从济州带回来的东西。”她把杯盏推过去,一字一句地说着,有些意味深长道,“我走时只让海政司将其后的火器随水路送往燕州,倒是没叫她办这些。”


    洛清河拿起最上头放着的那封信看了两眼,又瞥了眼温明裳手边还放着的那些。她将信放归原处,道:“秋白之前同我讲,已经叫人过去了,具体看诊如何倒是未曾说。不过如今看这位提举大人的举止,想来应当无虞了。”


    “还有些可没送。”温明裳看得眼疼,没忍住合眼缓了一会儿,“若只是因在济州的所行,是找不到海政司头上的。”


    这些信写的是济州百姓的谢意。


    若真要送,应当往州府送才稳妥,那时大理寺余下的官差尚在,直接送到手中也无不可,可偏生这东西转了一回手,从海政司送到了林葛一干人手中。


    “府台也不想接这烫手山芋,虽身在州郡,但谁在京城都有一双眼睛。”洛清河看了她一眼,起身去门前去了烫热的巾帕过来敷在她眼皮上,“看似六部之一对上你占尽了便宜,可你身后站着人,大家心里都清楚。斗得这样凶,难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多做分毫都是站队,府台不想赌。”


    谁都不想赌。


    帕子温热,妥帖地熨烫其上,叫人忍不住喟叹了声。温明裳抬手搭在洛清河的手腕上,将她捏着的帕子挪开了一点,这才将手里的那封信放下。


    “谢意的确是个好东西。”她捏着洛清河的手腕,缓缓笑了声,“用来堵住那些口诛笔伐最是合适,只是现在……再等等。”


    柳家现今对她在名声上做的文章还不够,要等到真正掀起狂涛的时候,这些信才会成为抵御这些刀刃的盾。百姓比明堂之上的人更清楚谁能给他们真正想要的,所以不论温明裳被世家中的人如何中伤,他们只知道是谁给了他们熬过这场水患的银钱与粮食,是谁帮着修葺的屋舍,是谁贴补的田地。


    “这样的书信积攒得多了,便成了万民之意。”洛清河看着差不多时候,将手上的巾帕挪开,“这比所谓的利害更真实。”


    “济州、东南三州,乃至于去年的钦州,我都能拿到诸如此类的书信。”温明裳冲着她弯了下眼,她眼尾平日里微垂着,瞧来便总叫人觉得乖顺清隽,但这么笑起来,眼尾微扬,反倒陡生一种难言的狡黠。


    这是给柳家留着的一个陷阱。


    “潘彦卓在等晋王回来,柳家在等他能否拿到左相的手书。”她指尖在肌肤上轻轻划过,歪着头注视着桌上的烛台,像是要端详出旁的什么,“我也在等,我在等老太爷亲自跟我下这一局棋,我要看……他究竟要从何种君子礼数里露出那把肮脏的尖刀。”


    话音未落,屋外脚步声渐近。门还未合,至留下了半扇竹帘,温诗尔掀帘踏入其中,恰好与案前二人面面相觑。


    温明裳蓦地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洛清河起身道了句温夫人,还顺带着行了个礼算是问安。


    温诗尔微笑颔首,好似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她未曾问洛清河因何出现在此处,只是提醒温明裳小厨房煨着的汤药已好了。


    赵君若还在外头等着。温诗尔说完这话,便又迈出了房门,像是只是为了这句提醒特意走进来一般。


    “怎么了?”洛清河重新坐下来,瞧见温明裳略有些发愣。


    “我同阿娘说起过我们的事情,但未说清是何人。”温明裳回过神,轻叹了口气,“但她……想来能猜到。未曾多言旁的,大抵也是一种默许。我瞒不了她很多事,可她却有许多不曾告诉我的东西。”


    洛清河眼睫颤了下,她食指微微曲起,沉默了须臾反问道:“你觉得……她瞒了你什么呢?”


    温明裳抬眸往敞开的窗子外看了眼,白日的光晕仍旧稀薄,她端详着窗前新栽的一棵梅树,许久后才道:“她自己的身子。”


    “我一直在想,所谓旧疾,为何会在这短短的五年内迅速成为沉疴。自我回来,我瞧见许多次阿娘夜里捂着心口,她不想让我知道,我便只能佯装不知。在柳家时,总是担心连找大夫都难,现下……总该好些了。”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下来。


    洛清河轻轻叹了口气。她低下眸子,清晰地瞧见自己眸中一闪而过的难言忧虑。


    只是这些温明裳没看见。


    嘉营山的山道湿滑,远山云雾缭绕,顶上积着厚厚的一层雪。


    远远能望见巍峨的帝陵,大梁立朝二百余年所历的十四位君王长眠于此,好似蜿蜒出了整个中原的龙脉。


    慕长珺在山前泼洒下一杯冷酒。他在学宫外停驻了几日,今日方才踏足其上。


    如今两位皇子对峙,他此时来看长公主多少有些不对味,但其实他们姐弟二人的关系并不似旁人想的那样剑拔弩张。曾几何时,慕奚也曾坐在桌前教他课业,手把手教他识文断字。


    至少此时,慕长珺还愿意叫她一句皇姐。


    “坐吧,山中寒凉,不比京城王府。”慕奚让人奉了茶,她神色如旧,只是不再像数年以前,于温良中藏着锋芒与弧光,“年关了,不多在宫中走动看看贵妃娘娘,或者带王妃置办些新衣,怎得想到来我这儿?”


    “希璋来得,我便来不得吗?”慕长珺心里不是滋味,他面容依旧冷硬,说出的话也仿佛带着刺,“我也是皇姐的弟弟。”


    “并非说你来不得。”慕奚缓缓摇头,她遥望着山间的雪栖老松,静默了片刻才继续道,“长珺,你若有心来此,我自当相迎。只是……我本无意相扰,何苦再渡一无关者入局呢?你在山下这几日,又是为了什么呢?”


    慕长珺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即便身居山野也对这些一清二楚,他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涩声道:“皇姐,此为君命,为臣为儿,难拒。”


    慕奚看了他一眼,抬手将鬓发拂至了耳后。


    “那年雁翎,你也是如此想的吧。”


    “……皇姐,你仍是在怪我。”慕长珺倏然间攥紧拳,他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半晌终是没有发作,“是,再来一次我同样紧闭王府大门不涉其中!因为你我皆是皇嗣,却不是天子!我们能做什么?!”


    慕奚目光微动,又听他继续道。


    “我知道若是希璋赶得回来他定然会同你一道跪太极殿,可有用吗?没有!你与希璋是皇后娘娘所出,父皇……陛下他再动怒也不会开罪于你们。可我呢?我不想像大哥一样那有错吗?!”


    “我是没有你们仁善,可仁善在朝中,在天下!它不能当饭吃……希璋是你亲弟弟,可平心而论,他真的适合那个位置吗?他占着大义名分,我便不能争吗?父皇想将你我皆拉入洪流,无人能明哲保身,下一个就是大哥,躲得再远都没有用!”


    “你觉得那年父皇错了,可你仍在遵循他的规则。”慕奚缓缓摇头,“你当然能争,天下有能者居之,天子有德,百姓之福。可是……自古盛世皆仁君,你可以将希璋的仁善看做懦弱,但是长珺,不要忽视它。”


    这天下并不需要一个将玩弄权术、尽数依凭时势而为的枭雄,百姓要的是一颗懂得怜悯人间疾苦、明了苍生好恶的君王之心。


    她教过慕长珺很多次,但执念入骨,被推入洪流中的人直至如今再也学不会了。


    “因为他是天子,我们皆是臣子,他强我弱,自当循规蹈矩。”慕长珺起身,低声道,“若我能重启太宰中兴,延续大梁百年国祚,百年之后……无人会说我今日所行错了。”


    慕奚闻言叹了口气。


    路皆是自己选的。


    “那么你今日来,为了什么可以说了。”


    “父皇口谕,命你不必再守皇陵,即日回京。”慕长珺转过身,忽然瞧见桌上还散着热气的茶水,他想伸手去取,却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回头,只得匆匆道,“待到收拾妥当,让下人去学宫寻刘校尉吧,我让他们护送皇姐回京。”


    “公主府已修葺妥当,若是皇姐仍怕睹物思人,我可让人将府上院落重新规整,而后……”


    “不必了。”慕奚站起身,她挥袖泼茶,一步步行至窗前,“照旧便好。”


    “到底是故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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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遽起 【ZX整理】


    再过几日便是岁末休沐, 照例有百官宴,这几日陆续有州郡的地方官进京,一时间好不热闹。只是今年风波甚广, 往日里的酒席宴客少了许多,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原本遮蔽于顶的藤枝有了动摇的势态, 局势未明, 他们便只敢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凑堆宴饮便能给人扣上一个结党的名头。届时若是同席着有哪一个站错了位子, 保不齐便能将宴饮当做证据把自己一起拉下水。


    朝中人都在谨言慎行,尤其是关于柳家和工部的那些烂账。


    左丘桁原本心里还气着柳文钊那日在殿上的口不择言, 也畏端王当真查出来点什么, 虽同列勋贵,本以为帮这一回是全了两家情分, 但他家可不比柳氏, 一朝倾覆, 再起那是奢望。但前几日不少人听着风声渐弱,以此猜度至少柳文昌复职只是时间问题, 就连户部去查办的人都撤回来了不少, 这该是了结前的征兆, 不会有多的过错。他心里也摸不透, 原本推了柳文钊几番相请去吃酒, 可这个传言在私底下传的愈发广, 人家到底还是京中声名最盛的世家之一,再推便显得有些不识好歹。


    临仙楼光华如旧,推杯换盏间抬眼便是纸醉金迷。


    巷口挑夫呵出一口气, 搓着手往民巷匆匆而行, 肩上衣仍单。


    柳文钊斜倚在坐榻上, 手边还放着新点上的香炉。房门没全合上,隔着重门还能听见楼下戏台上咿呀的唱腔。


    “黄毛小儿,掀不起大的风浪。”他合眼听着曲儿,开口便是安抚,“我家老头子可还没死呢,真要动,也得掂量一下自己手里有些什么。”


    侍女给他们斟酒,澄明的酒液倒映出女子强装出来的笑脸。左丘桁瞥了她一眼,瞧见她脖颈上明显的红痕,只觉得有些刺眼。他没做声,闷头将杯中的好酒饮尽了,这才长呼出口气。


    “潘彦卓拿了左相的手令。”左丘桁摆了摆手,觉得凑近过来的脂粉气熏得人头疼,他眉头仍皱着,曲指敲在桌上道,“老大人可有说有何对策?此子面上和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小家小户的儿郎,有点名声便忘了自己是谁。”柳文钊只觉不屑,他喷薄着浑浊的酒气,架起腿指点道,“老头子私底下查了他,你晓得此人从何处来?燕州!一年到头除了打仗没半点油水可捞的地方,能养出来什么样的人?他背后能站着谁?还一群摆不上台面的玩意以为这是什么佳婿,真是……”


    侍女屈膝跪在地上给他捶腿,被他捏了下巴像是个器物一样把玩。


    酒盏被重新满上,左丘桁将手搭在腿上没动,又听他道。


    “你们啊,也莫要担心后头站着的两位王爷。文昌的政绩你这个都察院的是清楚的,挑得出大的错处吗?挑不出!三殿下秉公而行,那便没什么大事,几月的月俸,来年商道通畅,这点钱算什么?”


    左丘桁听得一顿,商道二字叫他心里咯噔一下。大梁商贸那不是攥在姚家手里,这所谓商道通畅跟柳家又有何关系?可人家絮絮叨叨接着往下说,半点不给他开口问的机会。


    “潘彦卓拿了手令又怎样?安阳侯敢查我家,整个苏氏的族老敢吗?这不得念着几家的情分故交?这小子头顶上站着的谁?那是二殿下!晋王妃就是咱们世家的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就别说侧妃是寒门那头的女儿,单这名分便清清楚楚,谁贵谁贱!”


    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说,能给人唾沫星子淹死。但这临仙楼来来往往的都是爷,里头的侍女小厮皆是牢笼里关着的雀鸟,没有开口的机会。


    左丘桁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点,多问了一句:“这是老大人说的吗?如此……那大理寺那位,老大人心中也已有了安排?”


    “那是自然。”柳文钊说到兴头上,跟着外头的唱曲晃着脑袋,“她依仗的也就一个阁老,顺带着跟洛家不清不楚的那点关系。可阁老是什么人?那是陛下的先生,他同陛下一样看的可是整个大梁!一个小小的少卿,没了便罢了,再养一个更听话的不就好了?至于洛家,她洛清河有朝职吗?雁翎铁骑敢入关吗?自打禁军给练起来,三殿下又因故借了多少回?吊着禁军身家性命的才是主子,她洛清河算个什么东西!”


    “老头子拿咱们两家当断金之交,所以这些事我才讲给你听,世家这么多年都变不得,瞎操什么心呢?女子最重名节,三法司最忌的是结党偏私,你瞧瞧她今时今日都居于侯府了,结党营私二字……有没有点苗头?”


    左丘桁原本闷声吃着菜,听到此处也猜出了这顿酒的真正意思。


    那日在殿上先声夺人道温明裳有罪的是他,今次再度发难,自然也该他这个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再开金口。


    狗屁的断金之交!左丘桁在心里痛骂了句,这摆明就是要他来当这个出头鸟,自己坐享渔翁之利!


    可惜骂归骂,面上功夫还是要做得过去。


    柳文钊面上酡红,已有了醉意,他近些日子依着老太爷的吩咐四处奔走,憋了一肚子火,如今好容易结成了网,光是想想温明裳可能会落个什么下场便觉得解气,止不住话头地往下说。


    “你家小儿也快到了恩荫的年岁,把她踩下去,大理寺便空了个位子,届时等桓远在上头坐几年,让他接着上去……三法司那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差事!”


    桓远是柳卫的字。


    左丘桁听到此处才面色稍缓,举起杯跟他碰了杯酒。


    街上的梆子被打更人敲了几下,响声被靡靡之音盖过,传不到屋内。


    地龙烧得滚烫,酒液泼洒在那些金贵的垂帷上,窗口吹进来的冷风都吹不散里头的浊气。


    左丘桁眼见着酒盏见了底,他捏了下鼻梁,在热气里昏昏欲睡。


    楼下戏台换了曲,他侧耳细听,发现有几句唱的是兴亡盛衰。


    急促的脚步声便是在此刻响起的。戏台上的舞姬腕骨上坠着的银铃飞舞,旋身落下时恰好踩住了细密的鼓点。


    筝鸣声声。


    军靴应着鼓点阒然踹开了房门!


    左丘桁手一抖,杯盏就这么落了地。


    为首的军士穿着鱼鳞甲,手里还提着把刀,他们没挂腰牌,但京中披甲挂刀是除了羽林……那便只有禁军!


    “哟,二位爷。”领头的那位笑得痞气,活像个市井混混,可把边上想要护主的仆役拽起来踩在地上的动作半点不含糊,“跟弟兄们走一趟呗?”


    柳文钊酒醒了大半,近在咫尺的刀光看得他发怵,却还强撑着哆嗦道:“你们……缉捕文书何在?!没有文书你们这是滥用腰牌!禁军……洛清河呢?!”


    领头的军士拎起他的衣领,露出个嫌弃的模样推给手下人扣着往外推,半点不理他的斥责。二楼的这阵骚动引得不少目光,但没人敢正眼往那儿瞧。


    柳文钊被摁得头皮发痛,他抬头还想骂,结果砰地一下磕在了另一人的甲胄上。


    “欸,缉捕文书么……我们没有。”禁军军士抓了那人的腰牌,蹲下来在他跟前晃悠了两下,“羽林的牌,大人看着成不?实在不成呢,我这儿可还有御史台的一块牌,要不?”


    左丘桁没像他一样反抗,是以扣着他的禁军也没下重手,但他此刻站在那儿,瞧着那块腰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羽林郎……那、那不是东湖的羽林郎!是翠微营啊!


    禁军和翠微羽林……


    他被押着下楼,面色灰败,甚至来不及去想为何两位明明该斗得你死我活的皇子会在此刻联手缉捕他们二人。他动了动嘴唇,抬眼时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天际一缕晨光落在老松干枯的树枝上,随着新亭刀尖舞动被化开细碎的浮光。


    宗平在洛清河跳下演武场的时候把牌子递了过去,道:“方才让人送来的,说是差办完了。”


    洛清河掂了一下牌子,把它上下抛了一阵子才道:“人呢?”


    “御史台。”宗平想到回报的人描述的那个场面就觉得好笑,但他轻咳了声还是绷住了脸,“晋王还没回来,估摸着还有一两个时辰才会入城,恰好能赶上御史台的审讯。”


    这边话音刚落,温明裳便从侧门绕了出来,宗平看得一愣,连忙喊了句温大人,顺带着有些疑惑地往自家主子那边瞟。


    这……温大人这些日子不是没有宿在侯府吗?那位夫人这些日子在宅子住着,总往这边跑恐怕……不大妥当?


    今日大理寺虽应该是没了什么事,但她还是得过去一趟,这样早从侯府后门过来定然也不会是为了些不打紧的事情。洛清河见她只披了件外衫,走过去帮她把衣裳拉好。她晃了晃手里的禁军腰牌,开口道。


    “为着这个?”


    昨夜洛清河回来之后,慕长临让人来要牌要得突然,也没有要瞒着抓柳文钊的意思,是以洛清河多少能猜到里头跟温明裳有点关系。


    “嗯。”温明裳等她把氅衣的系带系好后抬手去挽发,她估摸着也是刚起没多久,还带着明显的鼻音,听着比平常说话含糊软糯了很多,也就是这种时候才让人想起来她还有几个月才满二十岁。


    洛清河看她慢吞吞地把发带绑好,伸手过去替她顺了一下脸颊边垂着的碎发,收于掌心铁牌被指尖拨弄得啪嗒轻响。


    宗平垂眸站在后边等了几息,问说:“大人,要一道用早饭吗?”


    “唔,不必,多谢宗将军了。”温明裳摇摇头,她把尾音拖长,等到宗平见礼退下去后才道,“我阿娘让你过去一道用饭。”


    洛清河闻言微愣,道:“为何今日突然……”


    “我也不知,是突然同我讲的。”两个人说着往后院走,温明裳勾着她的袖口,顿了一下道,“今早小若跑来寻我,讲了昨夜柳文钊与左丘桁的事情,大抵是听到了些,觉得我得来找你,便这般说了。”


    “闹得挺大。”侯府的侍从掀起珠帘,替她们将后院落了锁的门重新打开。洛清河把腰牌挂了,仰头去看天色,“御史台的名义,再加上代相的手令,这翰林书库打开便成了铁板钉钉。”


    “柳文钊很急。”温明裳推开门走进去,不急不缓道,“他的人在左丘府附近走动了很多回,昨夜应当是因着相隔数日,左丘不好再拂了他的面子。这样的事情……应当不止昨夜。但老太爷没有这么急,昨日我回来的时候,栖谣还发觉后头跟着人。”


    宅子的侧门开着,透过垂帷能瞧见里头沸水烹茶袅袅而上的白烟。


    洛清河抬手去掀帘子,听见她又道。


    “潘彦卓昨日给我递了帖子,也在临仙楼。”


    若她昨夜去了,那后边跟着的眼睛就能一样学着去参她一本,御史台拿捏不准,保不齐会把她和潘彦卓一起带回去。


    隔着前堂,还能听见前堂厨房那头的声响。


    “声名所累是虚的,老太爷想找真正的证据。”洛清河哼笑了声,落座将滚沸的茶水盛出来,“你若是去,即便御史台不拿你,也有了话柄。缠得真紧啊……可大概老太爷也没料到昨夜将禁军和翠微羽林都劳动了。”


    虽都是听命天子的羽林卫,可翠微营在晋王手里太久了,已经隐隐有了将成私兵的意思,可如今晋王还没回来呢。


    “要么潘彦卓和晋王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达成了一致,要么……这道命令早就给了,就等着潘彦卓拿到安阳侯的手令。”温明裳捧着茶盏将煮好的陈茶喝了,一字一顿道,“不论是哪种,都在向老太爷传达一件事,那便是柳家动不了他。既然他背后可能站着晋王,那不管他要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老太爷要动他,就要先掂量后头站着的亲王。”


    东宫悬而未定,谁也不知道谁是新岁天子,贸然动作就是站队。


    “真铁了心要动他,那便能看做柳家想选端王,可因着你拿过端王府的牌,老太爷就算有此心也能被十足膈应到。”洛清河吹了吹茶沫,意味深长地抬眸,“更何况工部不在端王手里,真要这么选,往长了算,十年翻不了身。”


    这是他们决计不能接受的。


    “他应当知道我不会去。”前堂传来脚步声,温明裳知道是温诗尔,站起身打算去迎,“我给了老太爷一个陷阱,用的是所谓声名评判,他在这个陷阱里撞上了层层罗网与锐刺,让落下的人不论选那一边都困苦不堪。可是……”她脚步一顿,站在竹帘前转头,露出个饱含深意的目光来,“我与柳家不睦,他又为了什么?”


    她不信潘彦卓为了寒门。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还有,不过估计半夜十二点左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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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细流 【ZX整理】


    洛清河跟着一起掀帘走了出去, 她身量够高,手臂抬起来架着竹帘便不会叫这东西碰到人发顶。温诗尔隔着前堂那头的垂帷跟她点头笑,手上还端着做好的甜汤酒酿。


    东南那边的口味, 甜味不腻人,还带着点说不上来的花香。


    算上赵君若也就四个人, 温诗尔没做太多, 是个恰好入口的分量。其实真要论手艺,她未必比得上侯府自己的厨子, 但胜在了家中的烟火气,这是贵家拿银子也买不着的东西。


    温明裳适才的话说了一半, 现下用着饭也不好再往下深想, 只能暂时缄口,她喝着甜汤, 听见赵君若忽然“哎呀”了一声。


    席上三道目光顿时就落在了她脸上。


    赵君若还叼着包子, 见状匆忙把包子咽下去才开口道:“我来之前御史台让人过来了, 问你去不去瞧一瞧。”


    温明裳放下筷子,反问道:“有说是谁过来问的吗?”


    “傅中丞让人问的, 嗯……但是我看后头还跟着羽林, 不过不太像是东湖营的。”


    洛清河闻言侧眸跟温明裳对视了一眼, 不是东湖, 那就只能是翠微了。


    “禁军已经撤了。”她把甜汤喝完后放了碗, “推到御史台去, 羽林若是还在,那两方同时做推手,端王也会在。”


    “拿人的罪名定的是结党谋私。”温明裳刚想一样放下碗, 余光忽然瞥见温诗尔在看着她, 只好先把余下的羹汤吃尽才道, “本以为御史台上一件事将要结束,这一回来了个更大的,还牵连了都察院。”


    “这个时候应当没法子再宣朝会,要看今日御史台商议后,宫中要传何人办这事。”


    还有潘彦卓……


    温诗尔在短暂的沉默间起了身,她好似刻意在回避聆听事涉朝政的相谈,但有的时候知道的少也不是坏事。


    赵君若收了碗筷,陪着她去了前堂。


    小厨房的灶火上还煎着汤药。


    “都察院要查那就是陛下亲自来了。”洛清河想了想道,“潘彦卓昨夜给你拜帖,你虽未去,但他未必不在。”


    “隔岸观火看这一出好戏码,倒是乐得悠闲。”温明裳抿了下唇,她点着桌沿,在短暂的思量后笃定道,“他今日一定会在御史台等着,毕竟拿人虽是两方皆有,但总得有一个合适的由头才好劳动御史台。”


    洛清河往边上看了眼,那封拜帖拆过之后就放在条凳上没动过,她低声念道:“先拿柳文钊,那就意味着老太爷要自己出来走动,先把人捞出来……你们势必会碰面,原本还算可以转圜的局,现在于推波助澜之下,不死不休。”


    “不是我的不死不休,是柳家的不死不休。”温明裳哼了声,复而笑着摇头,“柳文钊估计已经觉得我跟潘彦卓连了手,就为了把这艘大船彻底拉下水。面上看着是赢面已经向我倾斜,可惜……被逼到最后一步,那就是死都要从我身上撕一块肉下来。”


    她在这种猜测里感受到了莫名的担忧。


    洛清河下意识朝外看了眼,人去了前院,从这头已经看不见了。她抿起唇,伸手过去握住了温明裳搭在桌上的手。


    温明裳指骨微曲,正色道:“雁翎不涉朝局,既然置身事外,那就永远不要在明面上插手。清河……禁军可以动,但是只有端王开口借,没有你主动调人的道理。”


    “我知道。”洛清河抬头去看她挽发的簪子,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今日御史台得吵好一阵子,这牵连的……大理寺插不了手,旁听就好。”


    “自然。”温明裳看出她的意思,稍微低了点头让洛清河能伸手去够那个簪子,她松松垮垮挽着的长发顺着慢慢散下来,日光透过竹帘落了一小缕在她鼻尖。她鼻翼微耸,仿佛这缕光亮落到了实处,弄得人发痒。


    她忍着细细拨弄过发梢的手,低哑道:“潘彦卓这个约,也迟早得要赴……总得看看他到底玩的什么明堂。”


    长发被巧妙地重新绾了个髻,余下襟前一缕垂着。


    温明裳抬起头看,在对上洛清河端详的目光时失笑。


    洛清河微微低头,凑在她跟前一字一顿地小声道:“外院有人,前堂门也没关呢。”


    “不会有人进来。”温明裳呼吸微促,先她一步往前凑,唇瓣若有似无地蹭在她下颌上,吐字变得含糊,“阿娘觉着我们在议事……”


    她没说赵君若如何,因着这后半句已经被吞了回去。挂在木施上的外衫被展臂捞起,落下的时候罩在了她们头顶。


    温诗尔出府不易,洛清河体谅着这一点,这些日子都少去叨扰,再加上杂务缠身,虽近在咫尺,她们其实见的不算多。


    这同一般的有情人可不一样。


    洛清河做不出像少年时洛清影去翻公主府的院墙的事情,也早过了可以肆意妄为的年岁,但取而代之的是被压在深处的思念,那些涓涓细流在无意识里汇聚成了深海。


    头顶的外衫彻底罩住了光亮,温明裳在短暂的分离间喘了口气,伸出手去捧住了她的脸颊,含着她的嘴角咬了一口。


    洛清河忍不住抽气,这一下不疼,但像是安抚一样,紧随其后的是濡湿的柔软。而唇齿相依的姑娘听见了她这一声喘,像是得逞一般笑得很狡黠。


    昏暗里看不清面容,温明裳瞧不见洛清河的骤然间变得黑沉的双眼,她笑意还没褪下去,刚想着要不就此作罢掀开头顶照着的衣衫,便被捞了回来盖着发顶亲到手脚发软。


    洛清河的手在窗前碰了一下,原本束起来一小半的珠帘便散了。


    门没关,外院的声响清晰可闻,似乎还能听见几近外堂门前的说话声。


    温明裳抬手掀开了衣衫,呼吸间全是她的气息,还有甜汤残余的清甜,她注意到洛清河的眸光在听见声响时微微凝滞,拽着她的领口凑过去将散落的日光揉得更碎了。


    明明是相拜陈愿过的人,这场淋漓的亲昵像是在瞒着什么人偷欢。


    “去见御史台的人之前,我得去一趟他们的诏狱。”两个人退开后,温明裳缓了好一会儿才喘得不是那么厉害,“昨夜一起扣着的还有家仆和……他私底下买来的姬妾。”


    说是姬妾,实际上可能还不如。


    只是这玩物二字她委实有点说不出口,觉得多少让人陡生不适。


    禁军缉捕的名册今早跟着一起送来了,洛清河知道她说的是谁,轻轻点头道:“是该瞧瞧,没有哪个姑娘是自愿如此的。”


    “脱籍难说,毕竟是他花了银钱买的。”温明裳说着起身去拿官袍,她停顿了片刻,叹了声,“但能好过一点是一点吧。”


    洛清河看她扣好了靛蓝的袍子,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耳垂。


    走时依旧是后门。


    温诗尔送了她一阵,两个人没多说什么,洛清河在踏出门前朝她拱手一拜,做足了礼数。只是这回温诗尔笑得有些不寻常,其后走得也比平常更快。


    栖谣在侯府后门那头等着,待到人走后轻咳了声。


    “主子。”她难得面露纠结,在洛清河莫名看过来的时候一闭眼,委婉道:“下回……让温大人轻点吧?”


    洛清河步子一顿,不动声色抬手去碰自己唇角的时候没忍住倒抽了口气。


    牙尖嘴利的小狐狸……


    马车在御史台外停下时还早,看守诏狱的狱卒见着人过来,虽略感意外,但还是笑脸相迎。


    里头阴冷的很,刚走进去便能听见嘈杂的人声。


    多是在抱怨。


    可惜主子都给押解进去了,更何况是这些下人。


    侍女垂着眸缩在角落里,她昨夜被带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件轻薄的单衣,若不是禁军的人看着她觉得不大忍心,磨着嘴皮子去寻人要了件衣裳,恐怕今早能给冻晕过去。


    温明裳没在柳家见过这个人,但她在来时听人提过一嘴,说是柳文钊不晓得从何处的勾栏瓦肆收回来的姑娘。


    翠微的羽林郎只觉得禁军要衣裳也是白费功夫,这些从那等地方带出来的,连姬妾的名都没有,把人扣出来的时候红痕显眼得很,谁都知道此前约莫发生了什么。这种人连奴籍都没去,救这么一两回能有什么用呢?到头了也不过是以色侍人的主。


    道不同不相为谋,禁军也懒得跟翠微的羽林掰扯这些。不过他们能做的也就是要件衣裳,这些侍女小厮还是得待在诏狱里,如此一来,便少不了有些嘴碎的在这个时候还在说些荤话。


    寒气上窜,连平日身子康健的男子都直打哆嗦,更何况是她。只是比之那些吵嚷着冤枉无辜的,她委实是太安静了。


    那些词句如刀,让人粗听之下都觉得难堪。


    “能打开吗?”温明裳指了指诏狱的门。


    三法司走动频繁,狱卒也认得她。这件事来得突然,不少官员也是到如今才知道昨夜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现在议事堂还在吵着,也不知得到何时才能有个结果。


    “这……可以是可以,但大人是要带人出来吗?”狱卒踟蹰着答话,“可议事堂那边……”


    “我并非要带人走。”温明裳淡淡笑了下,抬起手指向那个蜷缩的侍女,“只是男女有别,这些皆是康乐伯府私奴,这样合押解在一处略显不妥,我瞧着边上诏狱还得空置的地方,分开来吧。嗯……若是届时有人问起,便让问你的大人来寻我便是。”


    只要不把人带出诏狱半步,这话倒是没什么。狱卒也不想得罪这个天子跟前的红人,连忙掏了钥匙出来开门道:“欸,卑职这就办!”


    温明裳含笑道了声谢,又抬眸去看里头关着的那些个小厮仆役,柳文钊手底下的这些人都认得她,见状连忙噤声站到了边上。


    锁链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若。”温明裳微微侧身,目光朝着角落的女子瞥了眼示意道。


    赵君若心领神会地上前,小姑娘走到角落蹲了下来,朝女子伸出手道:“姑娘,我家大人请你移步。”


    女子眼睫颤了颤,怯生生地抬眸试探般去看站在牢房门口的女官,她嘴唇颤动了两下,似是想问些什么。她是听去了柳文钊和左丘桁的对谈的,虽未见过其人,但看着众人既敬又畏的模样,自然也能猜到眼前的女官便是那些男子口中祸害般的温少卿。她试着想抬手去搭赵君若伸出的那只手,可刚抬起来,指尖的脏污和腕口被掐出的青紫顿时刺得她眼睛发疼。


    明明早该习惯的,为何又……她阒然间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往角落里蜷得更深。


    “欸……”赵君若见她眼角骤然落下两行泪,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她仓皇回头给温明裳递了个眼神,又想伸手去碰蜷缩着的女子,却不料刚伸出手,那人躲得更加厉害。


    诏狱的风吹得人浑身都阴冷着,那些含糊的字句如泣如诉,也像是被冷风无情的撕裂开,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像是幼兽痛苦又无助的哀鸣。


    站在边上的仆役里有人轻蔑地嗤笑,只是这笑音都还未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冷冽的脆响。


    那个仆役捂着脸踉跄了一下,却不敢发怒,只惶恐地扑通一下跪在了冰冷的地上,听得满室冷寂,吓得直磕头告罪。


    风中的呜咽声也短暂地停了片刻。


    温明裳从袖中取了帕子将适才扇人的手擦拭了一遍,她将帕子丢弃在地,缓步走过去弯腰将蜷缩哀泣的女子拉了起来。


    “小若。”温明裳侧眸冲她微微颔首,“把她带过去吧。”


    周遭的一众人噤若寒蝉,听到这话以为这一巴掌便能过去了,谁料温明裳又开口道。


    “狱卒何在?”


    狱卒连忙凑到跟前,哈腰道:“卑职在,大人有何吩咐?”


    “诏狱喧哗者,如何做处,想来御史台的章程上写得清清楚楚。”温明裳看都不看地上还跪着的那个,平淡道,“你照章办事吧。”


    “大人!”


    “二小姐!”


    一众人听着就打了个激灵,好嘛,这轻则就是一顿板子啊!


    刑狱的板子啊!


    温明裳没理会身后的鬼哭狼嚎,在踏出牢门的时候背后狱卒的冷斥声还清晰可闻。


    赵君若把那姑娘领到了间背风的牢狱里才扶人坐下,她难得地安静很多,只是满面的怔然与欲言又止。


    这地方太冷了……


    “祸不及他人。”温明裳解下了氅衣,在眼前侍女愕然的目光里蹲下来披在了她肩头,“三法司秉公而行,不断冤案。刑狱阴冷,姑娘保重。”


    言罢她站起身,叫上赵君若就往门口走去。


    侍女扶着墙踉跄起身想要喊住她,可狱卒就站在门口,她只好就此作罢。


    氅衣柔软,还残存着余温。


    素白的衣衫与满目的脏污似乎格格不入,但这点温度……却好似在某一刻让人觉得一切皆相得益彰。


    就好似本该如此。


    外头稀薄的日光勉强驱散了自诏狱带出来的阴风。


    温明裳呵了口气,低声道:“听清了她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吗?”


    赵君若低着眸子,闻言沉默了须臾才闷闷道:“她说……脏。”日光暖不了人心里的冷,赵婧疏从前没教过她这些,“明裳……为何同样是奴籍,那些仆役便能肆意嘲弄她呢?皆是卖笑人……何来的高低贵贱之分。”


    “就因为……她是个女子吗?”


    温明裳伸出手去揉了下她的脑袋,算是安慰。亲眼看到和亲眼听到这些或许会觉得错愕不解,可这便是如今的大梁。


    金玉之下是污泥,清流之下俱是泥沙。


    她救不了皆是此等遭遇的人,可她仍愿意尽所能去让污泥深处的白骨少一些,再少一些,这便是她今日到御史台却未径直去议事堂的原因。


    因为是女子,也正因是女子。


    作者有话说:


    努力在剧情线里谈恋爱(。


    这个侍女有用的,关于这个话题就……不多写了。时代背景局限,小温确实不可能全部解决,只能慢慢拿对策(。


    其实哪怕到现在都屡禁不止属于是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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