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过去的期间,润雪意识始终迷迷糊糊,能听见医生、护士和父亲在说什么。


    “他没什么事情了,烧已经退了。”


    “小阮……抱歉没能和你一起过生日,生日快乐。”


    不知道过去多久,润雪再次睁开眼睛,橘黄色的夕阳大面积地散落进病房里。


    润雪住的是单人病房,床前还正对着电视机。


    床头柜上放着一束沾着水珠的百合花。


    润雪自己其实不太喜欢百合花,他的母亲喜欢,每年母亲忌日,润雪都会买百合去墓园祭拜。


    久而久之,父亲估计下意识以为润雪也喜欢这个品种的花。


    上辈子父亲在他这次生病中,并没有买百合。


    润雪觉得有点儿奇怪。


    “你醒了?”护士拎着一瓶药水进来给润雪换上。


    病床上的少年面容苍白,身形纤细,五官面容太过精细漂亮,护士心生怜悯。


    “夏天夜里凉,查看你的过往病例,你身体本来就受不住寒。”


    “以后开空调不要开那么猛。”


    “输液、吃药多受罪。”


    护士像一位贴心的大姐姐,换完药水还顺带着给百合花换水,倒温水喂给润雪,少年微微起皮的唇瓣得到滋润。


    “我已经给你父亲打过电话了,他在过来的路上。”护士微笑着,临走前还给润雪了两颗水果糖,叮嘱他等病好了再吃。


    “你父亲昨天守了一晚上,他挺关心你的。”一般来说,孩子生病妈妈都会更着急,护士这两天没看见少年母亲过来,也没刻意去问。


    “以后注意身体,不要再让家人担心了。”


    润雪眼睛都红了一圈,上辈子的时候,他还洋洋得意比起阮田,他才是父亲心里最重要的人。


    隔天父亲赶过来,他还强硬地要求润凌琛必须一直陪着他。就是为了不给父亲时间去见阮田。


    从家里赶过来的润凌琛西装革履,眼下的黑眼圈明显。


    润凌琛简单地问护士病情,确认润雪病弱的体质并没有因为这次感冒发烧造成更严重的影响,这才松了口气。


    他拿起通红的苹果,小刀在他手里跟玩具一样,苹果皮长长一圈完全没断开。


    和上辈子一样,润凌琛把苹果切成小块递给他,随便闲扯了几句。


    “雪雪,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空调怎么还开那么冷。”


    润雪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自在地抓紧了被角,上辈子他当然是瞎编理由,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注意。


    时过多年,早就应该迷糊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变得明晰。


    青春期叛逆且敏感的他嘚瑟计划的成功,却忽视了父亲眼里流露的难过。


    “当然是因为……”润雪话说到一半,就不想再往下继续说了。


    十七岁的少年身体里住着二十七岁的成年人。


    虽然二十七的润雪日常生活里也一直被娇惯着、宠着,但他早就不介意父亲对阮田抱有认真心思。


    润雪做不出刻意破坏他俩关系的事。


    “那个花……爸你什么时候出去买的啊?”润雪问。


    润凌琛眼神闪避了两下,犹豫片刻后他还是说了:“昨晚我给小阮说,你生病了还念着是她生日,对耽误了她生日感到抱歉。”


    当然,感到抱歉这些话是润凌琛美化过的,虽然润雪第一次称呼阮田为阮阿姨,但润凌琛并不认为,一直讨厌他再找的润雪态度会突然转变。


    发烧的事情……


    润凌琛眸光黯淡,作为一个大集团的掌权人,小孩子的计划太幼稚了。


    可一想到前妻走得早,润雪也没有好好体会过母爱,润凌琛就心生愧意。


    “小阮让我买束花放着。”润凌琛连忙起身,像是要去抽花,“宝贝要是介意,我把花换个地方。”


    “不、不用。”润雪连忙摇头,“我很喜欢阮阿姨送的花。”


    “爸,你代我谢谢她吧。”


    饶是处事不惊的润凌琛,头一次听润雪这么说,他还是会错愕,良久才坐下。


    令他更意外的是——


    性格骄纵又纯粹的儿子红着眼睛,很小声地给他说对不起。


    “爸,我不应该捣乱。”


    “我身体现在已经好了,不用守着,你还是去见阮阿姨吧,今天约她出去聚餐补生日。”


    润凌琛不可置信地睁眼,半晌,他惊慌错乱地站起来,连忙喊:“医生,我儿子脑袋是不是烧坏了,麻烦您过来帮我看看!”


    鼓起勇气示好的润雪:“…………”


    ***


    与此同时,住院部二楼缴费窗口。


    才放学的严路身穿蓝白色夏季校服,五官清俊,他拉开书包拉链掏出一把钱,递给柜台,冷白肤色的手背贴着一张创口贴。


    他淡淡道:“交一下203病房的医疗费。”


    收费人员随意抬眸,瞥见男生额角的划痕时愣了下,203病房已经欠了一千多元。


    钱有零有整,收费人员按照百元大钞、五十元、二十元的顺序,有条不紊地合计。


    “好的,立马为你办理缴费。”


    打印机发出咔咔的声音,工作人员把票据交给身形颀长的少年,想到什么提醒道:“从下个月开始,医院缴费系统会升级,长期住院的病人需要预存医疗费。”


    工作人员在同事那里有听说过住在203房间的病人。


    女患者年龄40出头,名沈桉,尿毒症加精神疾病,需要长期住院治疗。


    就是苦了面前正在上高中的孩子。


    缴费系统升级,必须要预存医疗费,表面上是这样,医护人员其实都知道,医院只是想把长期拖欠医疗费用的患者劝离,住院部床位本来就紧张,一楼大厅有大笔拿钱排队等病床的人。


    “其实……”工作人员于心不忍,放轻声音道:“要是负担过重的话,可以选择本市精神专科医院,收费低许多。”


    那些专科医院同样配套了基础的医疗设备,并不耽误定期透析。


    当然,那种专科医院入住了许多各种各样的精神病患者,环境肯定没有这边好。


    至于网上流传医护人员气急了会打人,就不得而知了。


    严路轻点了头,收下好意。


    修长的手指攥紧洗得微微发白的书包肩带,他何尝不知道专科医院费用会低许多,放心不下。


    这边医院在学校和家之间,严路才有时间经常看望。


    “好的,我会考虑的,谢谢。”严路声音低哑,他微掀起薄白的眼皮,小心问道:“预存医疗费的话,请问大概是多少?”


    他可以试试问一下家教雇主那边,前几天他辅导的学生开学成绩考下来了,分数提高很多,雇主还说给他奖金。


    合作了挺长一段时间,预支一点儿家教费……


    “你这边的话,可能要准备5000。”工作人员有些于心不忍。


    攥着书包肩带的手更紧,手背骨节泛起青白色。


    半晌,严路动了动唇:“我知道了。”


    ……


    润雪办理完出院手续,跟在父亲身后走向住院大楼中间位置的电梯。


    尽管已经傍晚了,楼层里来往的病人还多。


    润凌琛放心不下润雪的身子,担心他摔倒,想要搀扶他。


    润雪耳朵红透了:“爸,真不用扶我,我自己能走。”


    润凌琛也知道儿子估计是感觉到不好意思,于是收回手。


    等电梯的中途,润雪终于得到一点儿空闲理清重生的事,他打开手机,微信聊天界面里有许多陌生的昵称和备注。


    他和狐朋狗友的小群里有好多消息,润雪翻到历史消息看:


    【宋谭:哥,你还要多久出院啊?】


    【李亚:没你在那些妹子都约不出来了】


    【林楠盛:润哥,你真把自己搞发烧了啊,我就说我这个办法好吧,你爸是不是立刻撇下狐狸精了?你就照我们说的做,绝对能拆散他俩】


    【李亚:就是,千万不能让狐狸精得逞】


    【宋谭:上课太无聊,今晚鑫盛网吧走起?】


    ……


    “在和同学聊天?”润凌琛倾斜身子好奇地看过来。


    润雪心虚地把手机背到身后。


    怕那些狐狸精字眼被看见。


    他的动作太大,藏着什么,润凌琛探究儿子的眼神,几秒后缓和气氛:“爸爸懂,你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有秘密很正常。”


    润雪将计就计,顺着爸爸的话含含糊糊地应声。


    电梯门开了,他俩和其他等候电梯的病人走进去。


    润雪按楼层,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楼层中间自动扶梯对面的走廊,兀地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身形轮廓不是特别相似,但润雪深刻地记得严路棱角分明的侧脸,每次一起睡觉时,屋子里床头灯的暖黄灯光笼罩男人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


    暧昧温存片刻的记忆,润雪一辈子都忘不了。


    心脏骤地一紧,润雪连忙打开电梯门慌忙地走出去,润凌琛一头雾水,跟在儿子身后叫他慢点跑。


    穿梭在人群里,润雪左顾右盼,视线扫过一张张脸,却没能再找到刚才不经意瞥见的侧颜。


    “儿子?”润凌琛试探地问。


    润雪收紧手心,低声喃喃:“没什么,就是好像看到同学了。”


    润凌琛:“今晚休息一晚,要是身体没什么不舒服的话,明天去学校再见同学?”


    润雪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哪里见得到,严路和他也不在一个学校。


    严路和他在一起后,并没有太具体提到过家里的事,说是父母都去世了,他没家人。


    害怕戳中严路的伤心事,润雪没刻意追问,只是笑着安慰他: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


    严路高中也在燕城读书,可燕城何其大,大大小小的学校数量上百。


    润雪看了眼父亲,又不能拜托父亲帮忙查一下。


    ……


    回到家休息了几天。


    期间,润凌琛尝试着像以前那样约阮田,让他惊喜的是,儿子真的没有再因为这件事呛他。


    润雪就读的高中是一家学费高昂的私立高中。


    校风散漫,学生成绩在全市排名里靠后,混日子的学生也不在乎成绩,反正等到高考完,大部分人都要去国外留学。


    润雪那几个狐朋狗友家里也不缺钱,只是比起润雪殷实的家境还是浅薄了不少。


    他们几个特别爱占润雪便宜。


    润雪上辈子脑抽,觉得请朋友吃饭、给他们买各种礼物是讲义气。


    “润雪,我们多久没聚了啊,晚上去金庭玩玩?”宋谭课间凑到润雪课桌前,语气表情谄媚。


    林楠盛:“我约几个艺术班的女生,好好放松一下?”


    李亚:“那个狐狸精最近还缠着你爸吗?”


    润雪忍不住蹙眉,眼前三人头发五颜六色,上辈子他觉得这叫有个性。


    那时,他喜欢一个银发动漫角色,也想去染发,染发剂药水对身体不好,才保留原本的栗色头发,就特别羡慕朋友自由。


    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非主流杀马特。


    润雪一口拒绝,三人彻底傻住,李亚狐疑:“你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


    润雪:“有吗?还病着,有点不舒服。”


    快要上课了,那三人无奈,只好作罢回座位。


    ……


    两日后的周末,润雪下午去了躺茶餐厅。


    座位上,一位戴着黑色墨镜的男人看上去等候已久。


    润雪走过去在他对面座下:“查到资料了?”


    私家侦探惊讶地扒拉下墨镜,公司里接的调查大多数都是老公劈腿、出轨、包二奶之类。他还以为雇主查这名学生是怀疑私生子,现在看来不是。


    “这个。”私家侦探东张西望,“小心别让其他人看见。”


    “做我们这行的不能沾光。”


    润雪:“…………”


    “你没发现你这样更加引人注目吗?服务员都在看你。”


    私家侦探一愣,挠挠头发尴尬道:“好像对哦。”


    润雪接过文件袋拆开,里面有一张薄薄的纸,指尖抽出资料。


    头像正是严路,他穿着纯白校服,身后绿荫轻晃,面无表情地看向摄像头,眸光淡然。


    “这照片还是我从一女学生手里买来的。”私家侦探小声道,“整整五十。”


    姓名、年龄、学校、联系电话、地址一应俱全。


    “他在燕城四中,还是个大学霸。”


    “就是家里有点复杂,他妈……”


    侦探话都还没说完,润雪摇摇头,支付完尾款把资料还回去:“我知道他学校就好。”


    ……


    燕城四中。


    回家中途坐在网约车里,润雪迫不及待地查这个学校。


    老牌公立,师资力量雄厚,每年高三一个班考上燕大的学生数量比润雪所在高中全部都还多。


    润雪一直知道严路聪明,最高学府燕大毕业,工作不久便取得斐然的成绩。


    也不知道高中的严路是什么样,耀眼夺目的天之骄子吗?


    润雪微抿着唇,心里开始担心,要是转学过去,严路会不会嫌他太笨。


    偌大的别墅里灯光辉煌,润雪回家时,父亲还没回来,家里只有两位阿姨在。


    吃完晚饭躺在床上,润雪手心里握着严路的照片。


    和二十七岁的他相比,照片里的少年眉目冷峻深隽,孤傲寡言。


    “这么帅的照片至少值一百。”


    病情也好了,严路的学校也查到了,父亲和阮阿姨估计也在顺利地约会。


    一空闲下来,无所事事的润雪嘴巴也开始馋了。


    下楼,打开冰柜,翻出冷藏的雪媚娘和冷冻的冰淇淋,润雪舔了下唇,把东西抱回卧室里。


    微凉的芒果味、榴莲味奶油清甜软绵。


    冰淇淋口感醇厚绵密,入口即化,甜意在唇齿间流连。


    润雪唇角不自觉勾起笑,一口接着一口。


    没了严路管教,好几天没吃甜食,一时间润雪没刹住嘴。


    冰淇淋桶直接少了一大半,胃里一片冰凉,直到隐隐作疼,润雪才反应过来,不能再吃了。


    他把剩下的冰淇淋放回冰箱,再回到床上时,胃疼更明显了。


    润雪有点后悔,反正重回高中,严路也管不到他,不缺那一两口。


    他躬身蜷着,纤细的脊背弯成一尾虾,白皙的足尖抵在柔软的床被里。


    枕着丝绸面料的枕头,润雪用力抱着白兔子抱枕,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儿。


    太安静了,屋子里只有晚风吹拂轻纱的晃动声。


    润雪已经很久没处于这么安静的环境中,自从和严路在一起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每次夜晚,严路会很温柔地抱着他,说一些动听的情话。


    要是他失眠,严路还会给他讲故事。


    润雪眼眸里流露落寞。


    他想见严路了。


    ……


    没吃晚饭,辅导完学生,严路踏着月光走进老城区贫民窟。


    一排排房子破旧,墙皮灰白剥落,到处都贴着代办.证件、人流、男科的小广告。


    这里的居民多数都还挣扎在温饱线。


    街道两边垃圾遍地,空气弥散着腐败、恶心的味道,夜晚偶尔几声狗叫。


    严路走到家,这套平房还是母亲的父母留给她的,之前他其实不住在这里,小区的房子被父亲输光卖掉还贷款了。


    “臭小子,你死去哪里了,还不快做饭。”


    严路一推开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朝他扔过来,他抬起书包一挡。


    不是常见的酒水易拉罐,地面上躺着一块破抹布。


    中年男人面颊酡红,浑身酒气,喝醉了,说话声断断续续。


    严路沉默片刻,冷声道:“家里没米了。”


    “没米你不去买。”


    严路伸手:“钱。”


    “钱钱钱,就知道钱,跟你妈一个样,你自己不知道去找钱?”


    严路冷冷看着他,黑眸透着寒意,眼神像是在看渣滓。


    被这样的眼神惹毛,严一平火冒三丈,仗着酒意就要发飙打人。


    严路不再是无力还手的小孩,他一把钳住严一平的手腕,严一平挣脱不掉,怒发冲冠。


    “反了你,翅膀硬了是吧,快放开老子。”


    严路用力地甩手,严一平被带着摔倒地面,被酒精侵蚀,腐朽的身子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严路拎包回到自己的房间,锁门。


    房门怦怦怦地响,好几分钟后,外面才安静下来。


    严路拿出理科试卷,黑夜里亮着一盏灯,他低垂眼睫写答案,字迹锋利工整。


    离高考还有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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