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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探子


    (我不做卖女求荣之事)


    宋絮清将二人的对视收入眸中, 眼看着宋淮安紧绷的神色变得难看起来,她的心情倒是愉悦了几分。


    送走裴翊琛后,围在侯府外的百姓也渐渐散去, 宋淮安也不久留, 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吵杂的侯府正门慢慢地恢复本该有的宁静,然而宣武侯宋祎却依旧站在原处, 若有所思地望着长街尽头的人流, 带有一抹威严与不容置疑。


    他神色微凛,似有似无地扫了眼杨业,又顺着他的斜眼眼神看向了和丫鬟谈天的女儿。


    接收到宋祎的眼神宋絮清眸色稍显怔忪, 迟疑了一下后又和采桃讨论近段时间天音阁所盛行的靡靡曲音,余光却始终落在父亲身上。


    宋祎沉默须臾后背手走入侯府,经过女儿身侧时, 道:“你随我过来。”


    凌厉冷淡的嗓音惊到采桃, 扶着小姐的手不由得握紧了几分。


    沉闷的力度惹得宋絮清皱了皱眉, 望着父亲沉重如山的背影,敛下嘴角的笑容轻轻地拍了拍采桃的手, “别紧张,没事的。”


    徐氏也是初次见丈夫用如此冷冽的语气对待女儿,蹙眉不解地跟了上去。


    宋絮清松开采桃的手, 示意茗玥跟上来,神情自然地穿过鹅卵石小道,越过屏风走过长廊进了书房。


    守在书房门口的杨业拱了拱手,上前替她推开门, 宋絮清颔首道谢, 对茗玥道:“你在这儿等我片刻。”


    杨业是第一次见到茗玥, 肃静的眼神中多了些许打量。


    宋絮清提起裙摆拾阶而上, 走入书房后还不忘带上了门。


    “你给我跪下!”


    门扉被合上的瞬间,严肃冷冽的嗓音犹如黑云压城那般,肆无忌惮地朝宋絮清扑来,也吓得徐氏浑身颤了颤。


    宋絮清捏着门把的手紧了紧,眼眸微闭后转过身去,作势要跪下时忽然有个墨黑色的东西飞到脚边。


    定眼一看,竟是个蒲团。


    宋祎掩嘴咳了声,“跪下。”


    宋絮清听话地跪在蒲团上,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眼底的神色,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睫毛却一颤一颤的,看得人心疼。


    书房中流动的空气在这时刻都止住了,沉闷的氛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徐氏眸光流转,定格在乖巧伶俐的女儿身上,“老爷,您这是在做什么。”


    平日中徐氏皆用夫君来称呼宣武侯,只有不悦到极点时才会称呼其为老爷,语气也是客客气气的。


    宋祎冷哼了声,道:“我还想问问我的好女儿,你是准备翻了天吗?竟然敢去触太子殿下的逆鳞,他若是知晓是你的手段,就是你祖母带着祖父的牌位出面也护不住你!”


    早在命两个丫鬟去做这些事情时,宋絮清就曾想过,这绝对瞒不过父亲,但还是这么去做了,他自认并非是神仙,倘若侯府只有自己一人出力,真的能够抵挡裴翊琛的小心思吗?


    宋絮清沉思了许久,久到徐氏都要再次出声维护时,她才挺直了背脊掀起眼皮,仰头直勾勾地看过去,一字一顿道:“女儿知道,但我只想让他把我放在他的对立面罢了,何错之有!”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女儿都能看出来,爹你还要瞒着我吗?”


    这双乌黑明亮的双眸就像是质问,宋祎端着茶盏的手停顿一瞬,想到适才在这儿太子言语中的意思,嘴角沉了沉。


    他定定地打量着女儿,缓缓地意识到那个趴在他膝上撒娇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学会看清别人的心思了,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身为父亲,宋祎自然是希望她能够无忧无虑的度过每日,而不是要去揣测别人的心思过活。


    宋祎神色缓和了几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宋絮清心中松了口气,淡淡的笑容中带着丝难以察觉的鄙夷,“若我没有猜错,他会允我正妃之位,但为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身份我的家世,女儿不愿。”


    听到这儿,徐氏听懂了,“你们说的,可是太子殿下要娶清儿为妻!?”


    宋祎蹙着眉颔首,“他有这个想法。”


    “不可。”徐氏毫不犹豫地说道,并站起身走到女儿身侧,挥开宋祎伸出的手缓缓跪下,“就别提顾长风之妹才是殿下挂在心尖尖上的人,单论东宫内的侍妾,若清儿真入了东宫,往后日子可要怎么过?”


    停顿须臾,又道:“我不做卖女求荣之事。”


    “我自是同你一个想法。”宋祎叹了口气,伸手搀扶起妻子又扶起女儿,“只要殿下还未将此事禀到圣上那边去,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前世父亲得知太子殿下有此意时,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但令他们想不到的是裴翊琛动作尤为迅速,在京中传出点点流言之时就进了宫,借着太后病重为理由求娶正妃。


    与此同时,身在深宫的柔嘉贵妃以寻话本子为由头,将京中街坊流言以说笑的名义讲给了皇上听。


    日应外合之下不过短短五日,赐婚圣旨便送来了侯府。


    想到这儿宋絮清咬了咬唇,点点痛意将她的思绪拉回,“今日的事,圣上会知道的。”


    宋祎‘嗯’了声,面色沉如水:“你做得很好,圣上最是不喜劳师动众,所以太子平日行事尤为低调,若今日他来侯府的事情传到圣上耳中,那就不同了。”


    “此事交由我来吧。”宋絮清指尖摩挲着披在茶桌上的锦缎,纤长的指甲勾住了一缕丝线。


    宋祎蹙眉,并不认同她这话。


    宋絮清不紧不慢地解开绕在指甲上的金丝,道:“爹你别管了,我有办法将此事捅到圣上那儿去。”


    说完后她曲了曲膝,准备离去时又想起一件事,停下步伐转身,对徐氏随口杜撰道:“我今日外出遇到了个卖身为奴的丫鬟,见她还算伶俐就带在身边了。”


    徐氏心中想着事情,冷不防地听到这,愣了下才点点头,“晚点张嬷嬷会带她去办理入籍事宜。”


    宋絮清嫣然一笑,拉开门扉走出。


    门合上后,徐氏和宋祎深深地对视了一眼。


    今日宋絮清的一言一行,二人都未曾想到,或者说是从未想过。


    打落水醒来之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活泼倒也还算活泼,只是眸中的笑好像比以前淡了几分,以前只要有时间她就会往外跑,现在只要有空闲时间便读书习琴学舞,时时刻刻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


    徐氏眸中满是心疼,“我以前常说要她快快长大,心智要成熟些免得遭人欺负,可如今见她眉间的忧思我又不忍。”


    宋祎揽过她的肩膀,安抚地轻轻拍打着,“别担心过多,还有我在呢。”


    对于宋絮清所言的由她用法子捅到皇上那去,宋祎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他虽早已不问朝堂之事,但若是想插手也并非全然无力,不过就是传个消息,并不是什么劳心费神之事。


    宋絮清出了书房后,一路上遇到不少清扫庭院的丫鬟小厮,她将想说的话止在嘴边,领着茗玥回了暖玉阁。


    暖玉阁中伺候的丫鬟们也在清扫着院子,见她回来纷纷弯了弯身,站在凉亭中视察的画屏听闻声音后迈着碎步而来。


    看到站在自家小姐身侧一脸英气的陌生面孔时,画屏眨了眨眼眸,上下打量着她。


    宋絮清扫了一圈都没有看到采桃的身影,问:“采桃呢。”


    画屏敛住丈量的眼神:“商铺少爷的船队今日靠港,采桃得知消息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了。”


    宋絮清了然地点点头,看了眼茗玥,道:“你随我来。”


    茗玥颔首,对画屏福了福身跟在宋絮清身后进了卧阁。


    看似打扫实则注意力都放在此处的丫鬟瞧不见小姐的身影后,忙上前问:“画屏姐姐,姑娘带回的那人是谁啊?”


    画屏瞅了她一眼,“小姐的事情是你能打听的吗?赶紧干你的活去,日落之前做不完可就要挨罚了。”


    入了卧阁后,宋絮清僵直的脊背渐渐松下,倚着软垫接过茗玥递来的杯盏,杯盏递到嘴边之际她顿了下,掀起轻薄的眼皮:“你今日怎的那么快就找来那么多人?”


    茗玥递了个褪去一半外衣的荔枝过去,“这儿离皖庭轩近,属下随手找了个小孩给了点好处,让他去帮忙递个消息过去,皖庭轩中有我们的人,随口一散就有不少人起身赶来。”


    宋絮清咬了口荔枝,丰盈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炸开,若有所思地重复道:“皖庭轩有我们的人?”


    茗玥回道:“是的。”


    据宋絮清所知,皖庭轩并非是官户世家的产业,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是位北上经商的男子所开,皖庭轩内的一切装饰都是其夫人所喜爱的模样,该男子并未纳妾,和其夫人也是恩爱有佳,也正是如此神仙眷侣的佳话,致使皖庭轩在京中女子中口碑极好。


    茗玥不知从哪儿变出的碟子,将荔枝都剥好放在淡粉花瓣状碗碟中,低语:“皖庭轩的老爷擅经商之道,同京中众世家子弟都打好了关系,莫说是我们的人,那儿怕是斡旋着不少不同派系的探子。”


    “莫说太子殿下有人在那儿,就是还住在皇子所的六皇子,怕是也有人在那处。”


    六皇子是柔嘉贵妃所出,若她没有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实打实的太子拥护党。


    茗玥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宫中的人若想第一时间得知宫外消息,必是要派探子在外的。”


    宋絮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继续听她说着,一时间听得精精有味的,待她止住声后赞叹道:“你知道的可真多。”


    茗玥笑了笑,取出帕子擦手,“奴婢本就是暗探出身,这些自然是知道的。”


    宋絮清眉梢挑起,怪不得她自称时多用属下二字,还是来了侯府才改了口,“你来我这儿,屈才了。”


    “姑娘说笑了。”茗玥摇头道。


    本以为裴牧曜派来的侍女是用来保护安危,可听茗玥这么一说,宋絮清就知晓她不仅是要保护安危,同时也可以传递来许多消息,以供她在做决断时有了前后思绪。


    他的心思和谋划远远要比她所想的要深,不说此刻入了他的阵营,若是真能和他协商筹谋婚事,想必是能成的,不过宋絮清也是想想罢了,婚姻之事乃是大事,怎可用以儿戏。


    就算裴牧曜真的肯了,若是在裴翊琛失势前他遇到了心悦的女子,定是想娶心悦女子为妻的,自己占着这个位置成什么样子,就算那女子理解,愿意等他们和离后再入王府,在世人眼中也并非原配,过于不妥了。


    被荔枝汁水漫过的指尖稍显黏腻,宋絮清心中想着事情,擦拭着指尖的动作也慢悠悠的。


    “小姐!小姐!”


    采桃人还未进卧阁,满是兴奋之意的话语就飘进来,拉回宋絮清的思绪。


    宋絮清侧眸看去,眸中还带着点才缓过神来的迷茫,“何事?”


    “我打听到了!”采桃是一路急奔回来的还在喘着粗气,接过宋絮清递来的茶水喝尽后,道:“商铺小少爷说,三个月前他曾被那老道士喊去算了一挂,老道士说了很多他听不懂的话,但最后却说他印堂发黑,恐在二八那年生祸事,然而这位小少爷早过了二八年龄,那道士都是诓骗人的话!”


    宋絮清擦着指缝的手微顿,抬眸悠悠看向采桃,淡漠的眼眸中霎时间染上激动的色彩,“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采桃立起三指,“我也认认真真地问过那位小少爷,他说老道士神神叨叨的,不愿意给多人算卦可能是害怕被人拆穿,他也没想到随商队出行的时间内,这道士还诓骗了他人,真真是可恶至极。”


    闻言,宋絮清笑出了声,惊讶的神色也松懈下来,眼角眉梢间都漫上了愉悦的色彩,喃喃道:“如此便好。”


    采桃也许久未见她这么放松的模样,嘴角也扬了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宋絮清是由衷的喜悦。


    虽说早已准备好将害她的人拉下地狱,但宋絮清还是没有进入看淡生死的超尘境地,此刻听闻这些都是假的,倒真真是松了口气。


    不过那些害她的人……


    她也不准备放过了。


    既然搭上了裴牧曜这艘船,就没有中途跳河的道理。


    宋絮清抿抿唇,朝茗玥招招手,在她耳边低语。


    茗玥松弛的神色逐渐变得肃穆,等她吩咐结束后,带着采桃的立牌出了府。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被参


    (你好大的气派)


    西落的斜阳零零散散照在高耸入云的树木上, 一团云朵悠悠然地吹来挡住夕阳余晖,不多时又随风而去,慵懒如画的霞辉笼罩住整片天空。


    承天宫外人头攒动乌泱泱的一片, 只是个个都垂着头屏着气, 衬得整座宫殿充斥着寂寥之意。


    守在宫门前的首领太监陈深眼角余光掠过道熟悉的身影,他斜眼望去, 看到来人时沉闷的面孔霎时间挂上了笑容, 小声道:“皇上此时正忙着。”


    宁保公公拱手作揖,“原是如此,我回去和娘娘说一声……”


    “你好大的气派!”


    威严的怒声自内侧铺天盖地袭来, 截断了宁保公公的话,他垂了垂眸,静默不语, 陈深嘴角的笑容僵了僵, 生怕开口就会打扰到里间的谈话, 也止住了声,和同僚大眼对小眼干瞪着。


    承天宫内。


    裴翊琛微垂眼皮静立在御案前, 对皇帝所言并无半分解释,事实已然摆在眼前,过多的解释只不过是费口舌之劳。


    见他半响未语, 就像是一杆子垂在了空气中那般使人发闷,皇帝把手中的折子往他跟前一挥:“今日张缪在朝堂中提起时,朕都不知从哪儿替你解释起,是不该如此兴师动众引来百姓朝拜, 还是不该去宣武侯府。”


    张缪乃文官之首, 为人刚正不阿有话直说, 就是皇家之事也是直言不讳, 偏他又无私心杂念,是以皇帝甚是信任他,朝堂内也无人不畏惧于他,然又敬重他。


    所以他一言朝堂间满是附和,纷纷开始指责太子殿下私下出行竟如此高调,引来满京城百姓朝拜,他理当应当以身作则才能当得起万民之表率。


    然而朝臣不知的是,这一册折子上对裴翊琛的高调行事不过寥寥数语,大部分的篇幅都是在数落他身为太子,心思却不在朝政之上,尽想着些投机取巧之道。


    裴翊琛弓下腰,捡起散落地面的折子,端端正正地摆在御案上,“此事是儿臣思虑不周。”


    皇帝手肘撑着龙椅把手,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裴翊琛紧抿的神情,肃穆而满载怒气的眼眸逐渐平静了下来,“你怕是思虑过周。”


    他语气淡然无波,落在裴翊琛耳边却犹如波涛汹涌的江河水,挺拔的脊背僵直了几分,“儿臣惶恐。”


    “你是该惶恐。”皇帝掀开茶盏盖子,吹散茶面上的波纹,不紧不慢地品了口,才道:“听闻宋祎之女不日前行了及笄礼,你想做什么朕不是看不明白,莫说是朕,就是张缪,你以为他看不出你在想些什么,你以为他只想参你行事高调吗?”


    “若不是朕截住他的话,他早就在朝臣前参你为巩固权势拉帮结派,意图通过与宣武侯之女结亲拉拢宋祎。”


    闻言,裴翊琛顿时跪下:“儿臣不敢。”


    皇帝锐利的眼神若有似无地扫向裴翊琛,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


    他这个儿子哪点都好,走在刀尖之上心依旧够稳,是个能成大事之人,日常中也是沉得住气,偏偏是私下前往侯府这件事,也不知是被谁迷了心窍。


    这一幕落在裴翊琛的眼中,沉静如水的眸底闪过点点戾气,稍瞬即逝,快得让人看不清。


    偌大的宫殿内久久都没有声音响起。


    雕窗外的斜阳被云层遮住了身,灰暗的天喻示着黑夜即将降临。


    皇帝起了身,走过裴翊琛身侧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莫要心急,该是你的总归会是你的。”


    裴翊琛怔忪须臾,抬眸看向皇帝,“儿臣多谢父皇成全。”


    皇帝眸光深深地与他对视了一眼,而后平静地收回了目光不疾不徐地‘嗯’了声,背过手往外走。


    承天宫的门已然敞开,他抬脚越过门槛时脚步顿了顿,道:“有空就多去你母后宫中走走,莫要失了心。”


    裴翊琛转过身,额头点着地:“是。”


    待皇帝离去之后,等候在外的太监小跑过来将他扶起来。


    裴翊琛转头,默默地看了那道折子良久,眼眸中有激烈的情绪激荡拉扯着。


    皇帝踏出承天宫的刹那,消息就传到了长宁宫,早已备好膳食的小厨房又忙了起来,取出灶上的吃食摆在殿中。


    贴身宫女花意安排完一切后,匆匆走回殿内,见娘娘一身素雅,此时捧着册书卷翻阅,问道:“娘娘,可要换身衣裳?”


    “不用了。”徐槿澄头也不抬地道,“无不妥之处就不必劳师动众了。”


    花意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退到一侧守着。


    徐槿澄眸光凝着书卷中的字眼,却并未将这些字纳入心中。


    不多时,宫殿外就传来了声响。


    徐槿澄将书卷整理好,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卧阁,花意掀开珠帘时正好撞上皇帝裴昱略带笑意的眼眸,她福身恭敬道:“皇上。”


    裴昱快步走上前扶住她的手,借势将她扶起,“朕跟你说过多次,你我夫妻间不必多礼。”


    徐槿澄淡薄的嘴角扯出一抹笑,道:“时辰不早了,臣妾陪皇上用膳吧。”


    说着她顺势抽回手,侧眸示意花意上前伺候。


    柔若无骨的手骤然抽出,裴昱的掌心空了空,他垂眸看了眼走上去。


    长宁宫内响起竹箸与碗碟相撞引起的响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的声音。


    膳后,徐槿澄取过帕子擦拭过嘴角,静静地伺候着裴昱净手,碗碟被撤下后便有宫人端着茶水进屋伺候。


    裴昱饮了口茶,道:“今日的事,不知皇后听说没有。”


    徐槿澄眼眸微动,不置可否。


    张缪参太子的事情闹得不小,满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若是说不知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轻声开口:“皇上圣明,您是了解太子的,他万万没有兴师动众之心,听闻只是出行时被人听闻了消息,这才呼朋唤友赶去了侯府生了此事。”


    “嗯。”裴昱样似漫不经心地放下茶盏,“此事并非大事,只是他出现在侯府的时间点实在是过于巧合,不免引人猜忌。”


    徐槿澄面色微变,下一瞬又恢复如常,恭敬道:“臣妾明白,日后若是遇到太子,自会和他交谈。”


    闻言,裴昱眸光淡淡地看过来。


    对上他一瞬不瞬的眼神,徐槿澄垂眸稍作思忖。


    裴昱不动声色地侧开了眼神,转动着手中的扳指,转了话锋:“有段时日未见曜儿回宫中了。”


    听到自他嘴边溢出的小名,徐槿澄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差点儿失态了。


    “他这几日忙着端午的事情,就是澜儿寻他也是未见他入宫的。”


    裴昱颔了颔首,“如此便好。”


    话音落下后,长宁宫内又静了下来。


    裴昱眸光长长地看着徐槿澄,沉默良久,起了身离开。


    望着皇帝离去的身影,站在徐槿澄身侧的花意稍稍叹息,也是不察,竟叹出了声。


    徐槿澄听到后,侧眸看了她一瞬,笑道:“整日愁眉苦脸的,再这样下去脸都要拉长了。”


    她尚未入东宫时花意就伺候在她身边,至今也有二十多年,主仆二人间也并未有过多的隔阂,花意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道:“娘娘,您为什么不留皇上。”


    “留?”徐槿澄搭上她的腕部,漫步于长宁宫内,平静地道:“想留下来的人,不留也会留下来的,我和他也只是这样了。”


    花意掀起眼眸瞥了眼面无表情的主子,心知她是心死了,也就不再劝导下去。


    年轻时,谁不曾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然而最终还是抵不过漫漫长日蹉跎,蹉跎着蹉跎着,谁还能想得起曾经的诺言呢。


    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裴昱,嫁入东宫后他也确实不再纳妾纳妃,二人也曾度过段相守的年日,不久后宫中慢慢添了人,徐槿澄渐渐明白,他是未来的天子,所求所想和她是不同的。


    宫中纳入的人越来越多,今日是这家大臣的女儿,明日是那家功臣之女,后日是送来和亲的姑娘,东宫内的人越来越多,多到她都懒得再去数,纳就纳了。


    若是他哪日去了哪屋她都要牢记在心,往后入了宫,怎还数得过来,她不愿争夺也不愿生事,本以为就这样下去了,然而一双儿女却惨死宫中。


    徐槿澄伸手拨动着缸中的水面花纹,扬去了映照在内的月光,黯然轻嘲地笑了笑。


    经历了这么些事,她怎还会将心放在他那处,就这么过下去就成了。


    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去做的。


    适才听皇帝意思,不过是觉得裴翊琛去侯府不是时候,而不是对他选择侯府之女为正妃这事有疑议。


    徐槿澄想起那日前来宫中拜见的宋絮清,少女朝气蓬勃的模样与这沉闷的宫殿格格不入,若是被拘在这深宫中久了,如初生朝阳的她也只怕会在某时某刻忽而散去了活力。


    且对于女子而言,她名义上的长子并非是个良人,何必进来遭受与她相同的苦楚。


    她敛去了心中的思绪:“寻个时间,把消息递出去。”


    花意:“是。”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男女主没有出场的一日,明天就出来啦!


    第43章 兄长


    (小心太子)


    临近夏日时节, 天也是忽冷忽热的,白日中恨不得融在冰桶中,夜里却觉得有些许凉。


    皎洁纯净的月光落在池水表面, 徐徐而过的凉风吹荡起了池水。


    三个丫鬟守在凉亭外院, 静置于石桌上的辰漏缓缓流逝着,已近巳时, 凉亭深处仍有影子随风摇曳着。


    明日就是国子监开课的日子, 且在回国子监的次日就会迎来小考,此次小考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还是宋絮清进国子监的第一次测验, 是以这几日她日日夜夜都在攻读课业知识。


    小厨房的丫头端来了祛火的绿豆粥,还有些平日里姑娘喜欢的糕点。


    接过丫头手中的端盘,画屏小心翼翼地摆在圆桌上, 出声提醒道:“小姐, 厨房准备了点新鲜吃食。”


    甜腻的香气在空中弥漫开, 宋絮清摊下书卷微微侧过眸来,“都是些什么。”


    “冰镇过的绿豆粥, 还有芋饼和枣泥糕。”画屏一样一样地说着,也不担心她不用。


    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宋絮清轻轻地笑了声,随手给书卷做了记号起身过去, 用汤勺舀起飘散着绿豆清香的粥放入口中,清甜可口的浓粥在喉间绽开。


    “小姐。”


    听到声音的宋絮清等人循声望去,只见张嬷嬷面带笑容地领着众丫鬟匆匆走来。


    众丫鬟常见张嬷嬷,却从未见过如此喜悦的她, 她福身行礼道;“小姐, 少爷给您送的及笄礼到了!”


    汤勺‘啪嗒’地砸进绿豆粥中, 溢出点点黏腻的汁水落在宋絮清的手背上, 她心中燃起点点期望:“哥哥可有回来!?”


    说到这个张嬷嬷也摇了摇头,“少爷无召不得归京,送来贺礼的车队路上遇到了暴雨,迟了几日才到的。”


    无召不得归京。


    是宋临萧离京时,侯府为了堵住攸攸之口给到皇帝的承诺。


    许是和宋家世代武将有关,宋临萧自幼钟爱于武术,天赋异禀,他在十四岁那年参了军,十五岁那年边疆爆发战争,就随着军队前往边疆,在这次的战役中一战成名,是众人口中年少有为的男子。


    宋临萧驻扎与边疆已有七年,这七年间从未归京,他们之间也多是书信往来。


    前世宋絮清离开东宫前,圣上有将其召回京中,然还未等到他入京,她就已经回到了今朝,最终哥哥是何结局她也无法知晓。


    不多时,阵阵脚步声传来。


    摇曳的灯笼挡住了宋絮清的视线,她踮起脚尖探头望去。


    三五人为一道抬着漆着红木的箱子走进来,饶是有心数也数不出有多少道。


    画屏心思伶俐巧妙,也知晓宋临萧送礼的习惯,留下了走在最前头的两个红木箱子,剩余的都由采桃领着人往库房去。


    抬着贺礼而来的小厮掀起红木箱子的盖头,宋絮清看去,其中一个箱子间堆满了女儿家喜欢的衣裳,但风格并不是京中流行的样式,而是颇有边疆风情。


    小厮抬起另以红木箱子盖头时,翘首以盼的众人都不由得发愣,箱子中竟是满满当当的书卷。


    宋絮清眨了眨眼眸,随手拾起一册书卷。


    送礼而来的小厮道:“少爷听闻姑娘近段时间爱好读书,对音律也颇感兴趣,便四处搜罗了当地时兴的书册和琴本送来给姑娘,说这琴音和京中所盛行的高山流水淡雅如菊的调调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宋絮清哧地一笑,都能想象得出宋临萧在说这些话时脸上的表情,合上书卷道:“替我谢过哥哥。”


    小厮拱了拱手,时辰不早他们也就不在暖玉阁逗留,等待送去库房的小厮们回来后就出了府。


    宋絮清招来茗玥命她去取来琴,跃跃欲试地照着琴本舞着琴弦,激荡而又断断续续的琴音回荡在暖玉阁,久久未消。


    导致翌日清晨,要去国子监的她倒是难爬起来,上马车入了舆后倚着踏垫睡了个回笼觉,去尚书堂的路上,也是时不时就打着哈欠,就是清茶也无法将她混沌的思绪拉扯回来。


    宋絮清是首个抵达尚书堂的,趁着众人还没有来,半趴在桌子上入了梦。


    直到耳侧响起犹如指端搓磨过琴弦发出的杂音时,她倏地睁开了眼眸,径直撞上裴徽澜饱含笑意的眼眸,以及即将点在她脸侧的指尖。


    裴徽澜见她醒来,收回了手:“你昨夜做什么去了,眼下青丝隐隐发黑。”


    “练琴。”宋絮清边说边坐直了身,手心捂在嘴边慢条斯理地打了个欠,欠打到一半时,眼眸中映出道墨灰色的身影。


    她还以为是睡迷糊了,然眨眨眼眸之后这道身影依旧未消散,下一瞬他转过身来。


    男子狭长的眼眸中溢出点点笑意,神情间散发着缕缕摄人心魄的温柔缱绻,他望着她:“醒了?”


    宋絮清心中狠狠地一跳,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点头:“嗯。”停顿须臾,问:“你今日怎会来这儿?”


    问出口后她又隐约觉得自己多言,正要出声解释时,裴牧曜随口道:“昨夜意识到肚中笔墨空空,寻思着也当来和太傅学习一二。”


    宋絮清:“……”


    若他都笔墨空空,在场的绝大部分人便是毫无学识可言了。


    不过此话不等她反驳,就见裴徽澜仰头长叹了口气,嘟囔道:“想来见人就直说,何必要言语攻击我们。”


    宋絮清讶然,双眸微微睁大四处观望着,也没见这尚书堂内多了不熟悉的身影,“谁?”


    眸中映着她怔忪的模样,裴牧曜深邃如黑夜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见她依旧满眸茫然的眼神,他笑了笑,“别听徽澜胡言乱语,我就是来寻太傅谈点事,晚点还有点事情要办。”


    宋絮清恍然大悟地颔了颔首,也没听闻过他曾与太傅有所交集。


    转念一想,“可是端午佳节的事情?”


    裴牧曜语调稍稍扬起:“嗯。”


    宋絮清了然,端午节庆是件大事,除了裴牧曜所掌管安排的活动事宜之外,宫中皇后也筹备着宫宴,届时将宴请群臣及其家眷入宫共庆端午。


    前世她在东宫时端午节庆都是裴牧曜一手操办的,听闻都尤为有趣,不过那时她在宫中陪同皇后操办宫宴之事,也未能出宫一看,这一世倒是能有这个机会了。


    只是……


    在此之前端午节庆均是由裴翊琛来操办的,一直到宋絮清入东宫的第二年才交给裴牧曜,那段时日东宫之中氛围十分紧绷,日常伺候的宫女太监出入的脚步都轻了许多。


    宋絮清眸光掠过时不时朝这个方向看来的众人,沉吟片刻,取出砚石注入清水研墨。


    就在众人都以为她准备书写纸笺时,她又将墨石摆好,就好似只是为了一刻钟后的课业做准备,他们被吊起来的心倏地落下,顿时觉得无趣。


    意识到撇来的眼神逐渐减少时,宋絮清指尖点上长桌,沾了点适才故意溢出的一道清水。


    她微掀眼皮睨了眼裴牧曜,指尖轻盈地划过桌面,落下四个字。


    ‘小心太子’。


    指尖停下时,头顶传来几道低笑声。


    宋絮清收回了手,下颌扬起时道出抹优越的弧度来,狐疑地看着眼前人。


    裴牧曜目光中闪过丝玩味儿,打量了她半响,微微俯过身:“我用他的人。”


    忽然拉近的距离应该引起的颤抖被他口中的话语给吸引过去,宋絮清眨了眨眼眸:“嗯?”


    话音落下后,耳侧感觉到温热的鼻息洒在耳侧,意识到两人的距离有那么点近,她抿了抿唇,悄无声息地往后仰了仰身。


    耳侧的红润蔓延至脸颊处时,只剩下淡淡粉嫩余晖,少女偶然流露出的模样美得不可方物。


    裴牧曜敛了敛眼眸,低声正色道:“他这么多年操持得这么好,我为何要去改变,继续延用他的方法他的人手,我也乐得清闲。”


    说完后他慢慢坐直了身,注视着她的眼眸抬起落向另一处。


    宋絮清来不及想太多,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站在门扉外的陶太傅,以及陶太傅身侧的昭庭司掌院,本该在昭庭司的他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国子监,而且此处还是尚书堂。


    裴牧曜指腹点了点她桌上的宣纸,不疾不徐地起身整理好衣裳。


    宋絮清怔怔地看着他指腹点过之处,瞥见前头的皇子们眼神都随着裴牧曜的身影而去,镇定自若地掀开了宣纸,一道折叠工整的纸笺映入眼帘。


    印有墨迹的纸笺被笼入长袖之中收好,她也不急着看,而是跟随大家一起看向了站在外头的裴牧曜,他嘴角噙着缕笑意,不知在和陶太傅谈论着什么。


    宋絮清想起他所言的话,延用裴翊琛的方法及他的人手,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一方面来说裴翊琛往年操办各类嘉庆都很是吸引人,另一方面来说,若是延用他的方法和人手,想必他也不会趁着此次活动期间生事,他手下的人在筹办活动时也会顾虑到他的面子,自是会把这事热热闹闹地办起来。


    作者有话说:


    周六开始双更,明天也尽量多更新点字。


    第44章 琴本


    (谢子衿为何不入国子监)


    端阳节降至, 京中各商户也紧锣密鼓的筹备庆典活动,官家开展的活动早早的就已经开始。


    各户百姓也都在家中挂起了艾草,女儿家们也纷纷拴着五色丝线, 端阳节当日一早就有不少百姓出门祭龙, 位于盛京西侧的江河也挤满了身影,翘首以盼着个把时辰后的赛龙舟。


    宋絮清早早的就被云光叫醒, 踏着清晨朝阳余晖赶往江河边, 饶是如此她们抵达时河岸两侧已经挤满了人。


    云光非常有先见之明,半个月前就在附近的酒楼预定了临江隔间,且观赏位置极佳, 恰好可以看到抵达终点的胜方。


    和她兴高采烈的模样不同,宋絮清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地掩唇打欠, 打到眼眸都湿漉漉的。


    “尚书堂特地提前两日休沐让我们好好休息迎接端阳节, 你晚上不睡觉做什么去了。”云光牵她的手领着往厢房去, 不解地摇头:“难不成你又寻到了什么好玩的去处?”


    闻言,宋絮清抬眸扫了她一眼, 煞有其事地‘嗯’了声。


    云光顿时来了兴趣,双眸闪烁着澄亮的光芒,“何处何处!?”


    宋絮清作势拉长了语调, 道:“我家琴室。”


    云光:“……”


    她嘴角抽搐了几下,道:“你最近可真无趣。”


    往年此类大型活动,都不需要任何人告知,宋絮清就会安排好所有事情并准时准点地抵达场地, 落水醒来后别说是参与各式庆典, 就是酒楼都少去了, 甚至还喜欢起了音律。


    要知道在此之前, 她最不喜的就是音律,天音阁人满为患时她都未曾踏进去过半步。


    云光又道:“莫不是我家的池水有问题,把你的头脑灌坏了?”


    她问的很是认真,甚至踮起了脚尖,势要看看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宋絮清忍俊不禁地侧身躲着她,“说说就得了,你怎么还来了兴趣。”


    云光撇撇嘴,深深地叹了口气:“连你都不陪我玩了,我还要去哪儿找玩伴儿。”


    话音自嘴边溢出时,一道欢快雀跃的声音响起。


    “我呀,你来找我玩,我保证不会拒绝你的。”


    傅琬神情娇俏地蹦到她们眼前。


    云光嫌弃地‘咿’了声。


    傅琬见状也佯装嫌弃地往后退了半步,“你若不想要我陪你,那你就去和宋絮清一道用功学习去吧!”


    “那我可不要。”云光毫不犹豫地说,甚至还往旁边挪了挪,“我可不想像那些贵女似的,每日每日地跟着你一同学习。”


    “没错!”傅琬赞同地颔首,四处观望了圈确定没看到来人,小声道:“我听闻沈知鸢日日都学到子时,谢子衿更是可怕,竟然到了丑时!”


    宋絮清闻言挑了挑眉,是有听闻京中不少世家贵女近日学习热情高涨,没想到是到了如此地步。


    不过有一点她搞不明白,“谢子衿为何不入国子监?”


    以谢子衿的成绩而言,怕是在三年前就能够入国子监研读,可至今都未见她将名册呈报至国子监,也没有参加国子监的入学测。


    “谁知道她呢。”


    云光和宋絮清一样,都没有和谢子衿有过多的交集。


    如此,她挪着眼神落在傅琬身上。


    傅琬被云光求知若渴而又炽热的眼神吓得发愣,好一会儿才道:“你可别冤枉我,我和她不熟,要问问沈知鸢去。”


    宋絮清失笑,她也只是问问,倒不是真的要出个答案来。


    不过在两人的插科打诨之下,头脑间弥漫的睡意浓雾也消散无踪,清醒了不少。


    宋临萧送来的那一箱书册倒是很吸引她,莫说是书卷中提及的边疆风俗逸闻,就是琴音也尤为动人,和他说的一样,弹奏出来的乐音同京中流行的并不相似,甚至可以用南辕北辙来形容。


    令她这几日在书卷和琴音之中流连忘返。


    酒楼隔间就在首层临江之处,都不需要探头就可以欣赏到江边的风景,伴着徐徐江风不亦说乎。


    宋絮清才提起裙摆落座,就听到傅琬惊呼道:“瑞王!”


    闻言,顺着傅琬指尖点点的方向望去,就瞧见屹立于众人之首的裴牧曜,他一袭玄色云纹锦袍姿态慵懒而随意,剑眉下眸光似春日雪色般清冽孤傲,在一众男子间很是突出。


    别说是女子,就是不少男子听闻瑞王监工,也纷纷侧头望去。


    听到倏地响起的讨论声,云光轻啧摇头,带着疑惑问:“你以前不是曜哥哥曜哥哥的喊,今天怎么喊起瑞王了?”


    皇后未出阁前曾在国公府借住过半年,因此裴牧曜和裴徽澜和国公府的关系都较为和睦,更可以用胜似亲人形容,傅琬幼时见过兄妹两人的次数要远远超过其他世家贵女。


    尤其是裴牧曜和她哥哥傅砚霁关系甚佳,她也得以常见到裴牧曜,若真是细数起来,指不定比裴徽澜见到的次数都要多上些许。


    “你懂什么。”裴牧曜转身离去后,傅琬收回眼眸,娇嗔道:“我可是大姑娘了,再喊曜哥哥被人误会,多不好。”


    说这话时,傅琬时不时地瞥向宋絮清。


    看得宋絮清满是雾水,眸带疑惑地看回去。


    正当傅琬要开口解释时就听闻外头传来一道讥讽声,绵密的嗓音还颇为耳熟。


    宋絮清循声看去,眸光越过珠帘见顾沁宁神色柔和地站在那儿,在她对面的是神情稍显激动的沈知鸢,听上去似乎是发生了口角之争。


    听了会儿墙角,这场争端就像是沈知鸢单方面的口角,任她说了半天顾沁宁也不言分语,像极了前世和东宫其他妾室发生争执的她。


    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顾沁宁侧眸望来时,宋絮清在她的眸中看到了些许不耐烦。


    顾沁宁应当也是没想到会碰到她,视线相撞时,她不耐的眼眸怔愣了下,不过须臾片刻就恢复了柔和,朝她稍稍颔了颔首致意。


    宋絮清点了点头,余光瞥见站在她身旁的丫鬟,下意识地撇头看了眼茗玥。


    然而茗玥并未有任何的反常,是个局外人。


    宋絮清端起茶盏抿了抿茶水,指尖摩挲着刻在杯盏上的桃花枝。


    思索着裴牧曜到底是如何将茗音安插在顾沁宁身侧,伺候在她身侧的丫鬟,裴翊琛的手下都应该细细盘查过才是。


    这时候,垂挂的珠帘相撞。


    傅琬和云光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她的手,低声问:“她怎么来这儿?”


    闻言,宋絮清垂眸沉思的眼皮掀起,只见顾沁宁动作轻柔地挥开这座隔间的珠帘,脚步盈盈步步生莲地朝她们缓缓走来。


    作者有话说:


    那个,戳手手说一句。


    大概是两周前我改了下文案,把‘中秋宫宴’改成了‘端午宫宴’,嗯!


    明天开始双更!感谢在2023-06-15 22:58:53~2023-06-16 22:1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45章 偏心


    (谢子衿喜欢裴牧曜?)


    虽说前世曾居住在同一处近两年, 然而宋絮清和顾沁宁的交集并不多,若非要说有相交之处,那就是年年节庆日会稍许交流上些会儿。


    更别提这一世只在不久前遇到过一次, 那次甚至未曾介绍过彼此。


    印象之中顾沁宁并非不请自来之人, 此时她盈盈而来宋絮清不禁怀疑,微微挺直了身。


    顾沁宁回眸瞥了道丫鬟, “莹儿, 香囊。”


    被唤做莹儿的丫头手脚伶俐地从兜中掏出香囊,递到她的手中。


    宋絮清视线落在香囊上,顺着香囊飘至莹儿的脸, 面孔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却不唤茗音唤莹儿。


    “恰好在此处碰到三位姑娘,今日是端阳节我特地绣了些许香囊, 还希望姑娘们莫嫌弃我的手艺。”顾沁宁边说边将香囊放在桌上。


    她嗓音柔雅不卑不亢, 傅琬和云光面面相觑都有些犹豫, 一时间不知是收还是不收。


    香囊的绣工精致灵巧,表面上的花纹栩栩如生, 就好似长在树枝上那般,且给到三人的花团恰好都是她们喜爱的,足以见得顾沁宁花费了不小的心思。


    香囊内的清香顺着江风吹起, 香气萦绕在半空中,散着淡淡的梅花香。


    宋絮清思绪回笼,拾过距离最近的香囊握在手中,行了个姑娘间的相谢之礼,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顾小姐, 只是我们出门着急并未带些新鲜玩意儿在身上。”


    顾沁宁眸光柔和莞尔一笑, “宋姑娘客气了。”


    见状, 傅琬和云光两人也取过香囊,朝她点头示意。


    都说伸手不打笑面人,但面对陌生示好之人云光也端起郡主的姿态,道:“若顾小姐不嫌弃,可和我们一道观赏龙舟赛。”


    “多谢郡主好意。”顾沁宁眼眸婉转,落在某处片刻后道:“还有人在远处等我,就不打扰郡主兴致了。”


    说着她行了个礼带着丫鬟离去了。


    宋絮清把香囊递给茗玥,端起茶水呷了口,借着杯盏的遮挡眼眸瞥向适才顾沁宁看去的方向,果不其然,裴翊琛就坐在那儿,在他身侧的是柔嘉贵妃所出的六皇子以及四皇子裴子程。


    裴牧曜倒是不在那儿,也不知去了哪儿。


    眼看着顾沁宁走出酒楼,傅琬捏着香囊狐疑不解地问:“我们和她又不认识,为何突然对我们示好?”


    云光把香囊交给丫鬟收好,“应该是想要和大家好好相处吧。”


    “但她可是太……”


    “龙舟赛开始了。”


    宋絮清截断傅琬的话语,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傅琬也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不太对,顿时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环视了周遭一圈,见无人将注意力放在这儿才松了口气。


    云光见此景,顺势转移话题道:“你们今晚可都要入宫赴宴?”


    “当然。”


    “什么宫宴?”


    宋絮清和傅琬声音于半空中交织在一起。


    听到她疑惑的问话,二人惊讶地看向她,云光问:“你娘亲未提过吗?”


    茗玥附耳低语道:“端阳宫宴,夫人昨晚遣人送来衣裳,让姑娘晚点换上入宫去。”


    宋絮清想起昨夜张嬷嬷送来衣裳时确实曾提过赴宴,不过她那时看书卷看得入迷,并未仔细听她讲话。


    前世嫁入东宫前,她就没入宫过,此时想到有些许惊诧:“为何无缘无故要带我入宫?”


    “你傻啊。”云光摇着团扇,揶揄道:“我家清儿可是大姑娘了,夫人应该是想要带你去宫中一趟,看看有无合适的男子。”


    宋絮清听着她特意拉长的音,手臂上都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点,正要开口反驳然而转念一想,娘亲近段时日似乎确实急躁点儿。


    不说常常和她提及哪家姑娘和哪家少爷定了亲,更是和她提过京中许多年龄相仿的男子,但彼时她心思都在边疆琴本之上,左耳入右耳出没将话语放在心中。


    仔细想象,这一景象好似是裴翊琛来侯府后产生的,莫非娘亲是想要在太子请旨前将事情定下?


    思及此,宋絮清嘴角不禁抽了抽。


    “哎哎哎!”傅琬忽而兴奋地从座椅上蹦起,指尖颤点着不远处的江面道:“胜者已决出,是国子监的长龙!”


    如惊雷般洪亮的掌声四面八方围来,宋絮清看去,印有国子监徽印的长龙已冲过终线,在其身后的江面上还有其他长龙奔驰而来。


    她扬唇笑了笑,和大家一道鼓着掌,眸光扫过坐在长龙上庆贺的众学子,为首的竟然是新入仕的状元郎,他脸上带笑坐在那儿和同窗们交谈着。


    这时状元郎忽而侧眸看来,不知是看到了谁,在众人的注视下颔首示意。


    呼喊声顿时传来,纷纷询问他是在看谁,不过左问右问都问不出所以然来,在场的众人和他都并未有过交集。


    “走走走,我们去看授礼!”傅琬兴致勃勃地拉起她们的手,紧赶慢赶地往外走,生怕走慢几步就会被人赶在前头夺了位置。


    宋絮清被她简单粗暴的动作拉得稍显跌撞,好不容易跟上她的脚步走出酒楼,恰好看到季大家站在那儿,而和他在谈话的正是晚娘。


    不知是不是她眸中的惊讶过甚,晚娘看到她之后低语几分,侧眸的季大家也看了过来,打了个照面。


    季大家颔首示意:“宋姑娘。”


    宋絮清收回落在晚娘身上的视线,身侧的傅琬焦急得只差跺脚,稍稍寒喧两句后就跟着她离开了。


    在傅琬急不可耐的身形下,她们抵达授礼之处时还未有太多人,只有本就在附近的皇家子弟。


    宋絮清眸角余光撇见裴翊琛似笑非笑的面孔,皱了皱眉,行了礼后目不斜视的站在傅琬身侧等待着授礼仪式。


    授礼之地渐渐来了人,围观的百姓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莫说是挤进来,就是里边的人想要走出去都很困难。


    一盏茶的时间后,参加赛龙舟的国子监学子们走到场地正中央,欢呼声伴随着掌声阵阵,都快要将此处掀翻了。


    “张望什么呢。”


    裴牧曜清冽的嗓音在耳侧响起。


    宋絮清愣了下,眸光怔怔地侧头,差点儿就撞上了他的脸颊,慌乱中想要往后退却又无处可退。


    裴牧曜隔着长袖拉住她的手,她站稳后松开了手,轻笑道:“为何一副见鬼的表情。”


    宋絮清疑惑地眨了眨眼眸:“王爷怎会在这里?”


    不是应该在为胜利方授礼才是吗?


    裴牧曜看出她的想法,微弯的指骨点了点她的头,冲着远处扬了扬下颌,递了个眼神:“此事还轮不到我。”


    宋絮清捂着被点的额间,目光扫过去瞧见裴翊琛的背影那一刻,适才心中燃起的些许雀跃顿时消散,没了兴致。


    这一幕落在裴牧曜眼中,他笑了笑。


    授礼无需多久,不过一会儿就结束了,人群也渐渐散去。


    兴奋过后的傅琬和云光这时才发现裴牧曜也在,意味深长地对视了眼,行礼过后寻了个蹩脚至极的借口手牵手地离开了,宋絮清拉都拉不住。


    不过她们离去不久之后,祈安和泽川出现在侧,悄声道:“主子,皇上寻您入宫。”


    裴牧曜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宋絮清闻言,也知这里不是好说话的地方,道:“那我就不打扰王爷了。”


    说完后在裴牧曜的点头示意下,带着丫鬟们一道回府。


    直到宋絮清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裴牧曜才收回视线,手腕用了点力气将折扇收回,身姿闲散地上马往宫中去。


    今夜宫中宴请群臣,往来的宫人步伐皆是匆匆而行,只有在碰到裴牧曜时行礼停顿须臾,迈着小碎步快步离开。


    首领太监陈深见到承天宫外的身影,忙迎了上来福身,“王爷,皇上在等您呢。”


    裴牧曜颔首点头,随着他一同往内去。


    他走进去后,陈深示意小太监们将门带上,在外守着。


    御案后是皇帝挺拔卓越的背影,裴牧曜挥开衣摆行礼:“父皇,您找我。”


    “嗯。”皇帝指尖划过书架上的书卷,而后落在某处,把书卷取出后才转身道:“自个寻位坐着。”


    宫人们早就沏好茶端在案上,裴牧曜端起茶盏饮了口茶。


    皇帝翻开书卷,头也不抬道:“听说你让你皇兄授礼去了。”


    裴牧曜端着茶盏的动作顿了下,倘若无事地将它放在案上,答道:“皇兄在场,自然是没有我出面的必要。”


    话音落下后,皇帝视线这才从书卷上挪开,见他神色淡淡的模样,若有所思地抿了口茶水,“嗯,做得好。”顿了顿,又道:“你这段时日虽忙前忙后监工,但庆礼和人手都用了你皇兄的,功劳确实是他的,他自然是比你更要有理由站在那儿的。”


    言语间,他眸光始终看着裴牧曜,见他神色如常更为满意。


    等他说完之后,裴牧曜顺着他的话应道:“父皇说的是。”


    “但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日后若是有想要的就来,朕当满足你。”


    皇帝曾对这个儿子说过多次这句话,然而却未曾见他真来提过什么,仿佛未将这些承诺放在心中。


    这次裴牧曜也同往常那样应下。


    承天宫内静默须臾后,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明明是父子,二人却没有过多的话题可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裴牧曜躬身行礼转身离去,将踏出门槛之时又听到后边传来声音,他顿下脚步听。


    皇帝道:“你皇兄年少丧母,故而生性多疑,有些事情你要琢磨着去处理,莫要让他寒了心。”


    “儿臣明白。”裴牧曜应道。


    等皇帝出声后他才离开了承天宫。


    首领太监陈深也听闻到皇帝的话语,不由得抬眸看了眼三皇子,他面色如常无任何异样。


    三皇子幼时虽已出宫居住于南涧寺之中,但那时和皇帝的关系并不似现在这般僵硬,他所精通的骑射书画都是皇帝亲自上阵教学的,也曾一年中多次出行南涧寺探望。


    彼时若是提及皇帝最疼爱的皇子,无人不说是三皇子,就是此时风头正盛的六皇子,待遇也比不得当时的三皇子。


    只是后来随着三皇子年岁的增长少入宫围,父子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最终演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陈深送走裴牧曜后,皇帝就将他喊了进去。


    皇帝眸光深沉地看着他,问:“他走时可有异样。”


    陈深微微掀起一丝眼皮瞥了眼皇帝,“回禀皇上,并无。”


    闻言,皇帝落下手中的书卷,身姿慵懒地倚靠着龙椅,视线落向雕窗外,“朕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冷淡了点,但这也好,只有心硬无欲无求才能成事。”


    陈深屏息听着,不敢言语。


    良久,皇帝又道:“命内务阁整理点东西送往东宫,不可怠慢。”


    “是。”陈深躬身退下。


    他退出承天阁后擦了擦额间的汗,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裴牧曜出了承天宫后径直往长宁宫去,他过去时,徐槿澄正好在院中乘凉。


    见他过来后招了招手,对花意道:“取些冰镇的绿豆粥来。”


    圆桌上有着已用过的糕点,看样子应该是纳凉了多时,裴牧曜淡笑道:“外边忙得不沾地,母后倒是清闲自在。”


    徐槿澄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摇着团扇扇着清风道:“贵妃想要操办交给她就是,本宫也乐得自在。”


    本该是由皇后筹办的端阳宫宴,然而消息递往各府后皇帝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将此事交给柔嘉贵妃办理,徐槿澄知晓后也不揽活,干脆利落地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她。


    这不阖宫上下忙碌着,长宁宫倒是无比静谧。


    裴牧曜不置可否地喝了口茶。


    徐槿澄睨了他一眼,察觉出他兴致不高,了然道:“又从你父皇那儿来的。”


    裴牧曜:“嗯,说了会儿话。”


    这时候,四下传来脚步声,宁保匆匆而来,瞥了眼裴牧曜后低语道:“娘娘,皇上命内务阁挑了些东西送往东宫,嘉赏太子殿下在此次端阳节中出力,助王爷完成此次庆典。”


    徐槿澄压着圆桌的手握了握,沉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宁保弯了弯身,退下去时不忘将四处伺候的宫人们遣散走。


    与她不同,裴牧曜清冽的眼眸中染上些许笑意,早就猜到会如此。


    徐槿澄气极反笑,少有的外露脾气:“可真会利用你给他长脸。”


    “哪里来的利用我。”裴牧曜眼尾一抬,“我用了皇兄的点子,父皇嘉赏他是应该的。”


    徐槿澄哑然:“……”


    缓缓地松懈了身子,沉吟道:“你说的是。”


    裴牧曜拎起茶壶,把她的茶盏注满,“母后喝点茶水降降火气。”


    徐槿澄哧地笑出声,“学会打趣母后了。”


    饮茶后也不再和他谈这些烦心事,聊起了近日宫中的趣事,直到宁保来通传时辰已到,这才一起去南苑喊上裴徽澜赴宴。


    宫门外停靠着各府马车,都是携带家属前来赴宴的王公贵臣们。


    宋絮清嘴角噙着些许笑容,跟在双亲身侧和各府打着招呼,她少和各府夫人打交道,众夫人看到她纷纷谈论着此次国子监课业成绩。


    国子监遍布各地学子,人人都是佼佼者,宋絮清初入尚书堂,此次成绩虽未列前茅但也是甲等中等的成绩,要知道国子监甲等上等多是当年的状元探花榜眼,若是能取得甲等中等的成绩,在国子监内已然是不错的成绩。


    徐氏替她承过了所有人的恭贺,其中还有不少夫人邀徐氏带着宋絮清上府做客,让小辈之间互相认识。


    宋絮清来到宫宴主殿时,晚霞已悄然而至,如此漂亮的美景贵女们也端坐着,只有零星几人时不时地探头往外望。


    侯府位置在前列,宫中女官领着宋絮清和双亲走到前头坐下。


    宋絮清坐在徐氏身侧,抬眸瞧见对面的傅琬,国公爷面色严肃地说了些什么,她撇撇嘴撒起了娇来,湿漉漉的眼眸眨巴着,看得人很是心怜。


    宋絮清莞尔一笑,余光撇见谢子衿的身影时,嘴角的笑微微僵硬。


    徐氏和将军府的谢夫人在宫宴中有过多次照面,二人颔首点头致意。


    谢子衿盈盈福身,道:“小女见过侯爷侯夫人。”


    徐氏笑道:“谢姑娘礼数一如既往的足。”


    将军夫人邓氏眼眸满意地看着自家女儿,嘴上却谦虚道:“她就是如此,怎么说都不听。”


    说着顿了顿,狭长的眼眸转向宋絮清,看到她时惊讶了会儿,“宋姑娘果然如京中盛传那般,是个美人。”


    宋絮清敛去嘴角边的僵硬,不疾不徐地理好裙边起身,“多谢夫人赞赏。”


    邓氏眸光定定地看着她,她礼数周全行礼时举止优美,掩嘴笑了笑道:“宋姑娘果然是个妙人,我儿还尚未婚配,不知和你是否有缘。”


    话音落下,两府都静了一瞬。


    宋絮清澄亮清澈的瞳仁颤动着,掩盖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和谢子衿四目交织间也看到她眼中的诧异,但对视上的一瞬间,二人都敛去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徐氏道:“你看,我只顾着跟你说话,都忘了你们还未落座了,赶紧坐下说。”


    弥漫在空中的尴尬随即消失。


    随着将军府女眷落座,宋絮清才发现将军府的位置就在右侧。


    遇到谢子衿时,她都很是不解为何会如此,上一世可不似今朝这般有过多的交集,就算是这一世有所交集也不到要了她命的地步。


    不等她思索明白,就听到太监通传声,皇子公主们自外走了进来,为首的是裴翊琛,宫殿内的王公大臣及其女眷们站起身行礼。


    宋絮清行礼过后垂眸站在,眸中忽然出落一道身影,她仰起头,裴徽澜笑意盈盈的面孔骤然出现。


    裴徽澜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呢!”


    “坐好。”


    裴牧曜淡然清冷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


    裴徽澜撇了撇嘴,小声对宋絮清道:“他就是如此,你日后可不要惯着他。”


    她的嗓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令周围的人听见。


    宋祎和徐氏四目相对,惊诧地看向自家女儿。


    宋絮清也被裴徽澜的话给惊到了,溜圆的鹿眸霎时间瞪大。


    裴牧曜将所有人的眼神都收入眼中,不动声色地叩了叩裴徽澜的脑袋,“少开口。”


    他下手的力道要比日常逗她重几分,惹得裴徽澜嗔着眼眸瞪他,但对上他不怒自威的眼神后,缩了缩脖子跟着他走了。


    等他们走了之后,宋絮清舒了口气,想要坐下时余光睨见右手边几道满是探究的眼神。


    宋祎和徐氏有许多话想要问,但这儿毕竟不是什么谈天之处,他扬了扬下颌示意女儿坐下。


    宋絮清意会,顺势坐下。


    坐好后借着和徐氏撒娇的功夫瞥了眼谢子衿,不知为何,适才她的眼神倒是令她感到些许不适,就好像回到了飘雪的春日。


    她的眼神虽然是随和温润的,但却蕴含着点点杀意。


    思及此,宋絮清挽着徐氏的手一顿,娇嗔的神色逐渐凛起。


    细纠之下,谢子衿几次不对劲,似乎裴牧曜都有在场!


    谢子衿喜欢裴牧曜?


    上一世呢?


    宋絮清想起她离宫和裴牧曜交谈时,外侧响起的声响,纠缠在她心中许久的事情顿时豁然开朗。


    是因裴牧曜对她示好,所以产生的杀意吗?


    可这太过于荒唐,怎么会有人因喜爱一个人,这个人对另一人稍稍流露好意,而对第三人起了杀心呢?


    宋絮清眼眸凝着谢子衿身上,此时看去她神情柔和的模样,实在是不理解……


    她收回落在谢子衿身上的视线,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若真是如此,谢子衿就过于疯狂了,不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内。


    这个时候,宋絮清耳边再次响起宫人的通传声,是皇帝皇后带着各宫妃子来了。


    宋絮清敛了敛神,随着众人起身跪下,皇帝走上座位后才挥手示意起身,她起身时瞥了眼上头。


    皇帝坐稳后,皇后走到他的左侧坐下,右侧则是柔嘉贵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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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鸿门宴


    (宋絮清朕必杀之)


    高座之上皇帝神情较往日要温和许多, 柔嘉贵妃不知是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嘴角扬起了抹笑容,帝妃间的情谊尽显, 莫说是已出嫁的女子, 就是尚未出阁的姑娘们都看得出。


    宋絮清下意识地看向另一侧的皇后。


    和众人眼眸中略显的探究不同,徐槿澄习以为然地端坐在那儿, 神情自若。


    宋絮清曾听闻过帝后之间的佳话, 帝后年少相识相知而后相爱,然而提到佳话这段最后都会无声叹息。


    宫中传言是经历丧子丧女之痛的皇后冷落了皇帝,而彼时柔嘉贵妃初初入宫, 耀眼明媚的她也渐渐取代了皇后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有些个胆子大的更是直言皇后留不住皇帝是皇后的过失。


    就好似上一世也有疯言疯语曾道,太子的心不在太子妃身上, 实则是太子妃的过失。


    彼时的宋絮清并不在意这些事, 然而当下想到帝后的事情, 只觉得荒唐。


    背信诺言的又不是皇后,为何将过错推到她的身上。


    “想什么呢, 欣赏舞曲的神情都如此义愤填膺。”


    耳侧响起娘亲的声音,惊得思绪万千的宋絮清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身,一个不注意下打翻了面前的酒盏, 这样下动作幅度稍稍大了点,引起了周遭的人注意。


    徐氏忙寻来帕子,擦着滴落在女儿手中的桃酿,同时对周遭的人点头示意。


    好在众人都只是侧眸看了眼, 又将注意力落到了中庭。


    宋絮清敛了敛眸中色彩, 抬眸随着娘亲致歉之时, 对上裴牧曜微微皱起的眉眼, 她稍稍颔了颔首,接过娘亲手中的帕子低头擦拭着黏腻的清酿。


    徐氏将二人的对视尽收眼底,眸中闪过一丝忧虑。


    众皇子之中,当属三皇子最符合她身为娘亲所想要为女儿挑选的夫婿,后宅悬空入府后不会有那么多烦心事,只需安生过好自个的日子。


    谁都道皇家好,可徐氏却觉得那是个吃人的地方,饶是徐槿澄入宫都被折磨得了无生气。


    “都说京中贵女才情样貌各个出众,今日一见还真是如此。”


    柔嘉贵妃的嗓音恰如封号那般柔情似水,不大不小的声线盈盈环绕在偌大宫殿中。


    听到贵妃此话,王公大臣家中女眷神色皆是一凛,这是要女儿献才艺的意思啊,若只是献才艺也好,只怕是背后有更深沉的意思在。


    将军夫人邓氏眼中一喜,推了推长女谢子衿的手,示意她起身,悄声道:“以你之才上场,若是入了娘娘的眼,日后必当名满京城。”


    “我不想去。”谢子衿嗓音轻柔,却带着不容反驳之意。


    邓氏不悦地剜了她一眼,语调中带着不容置疑:“这事可由不得你,今日不是你就是她人,你若甘愿屈居人下我可不愿。”


    谢子衿视线落在她的面孔之上,垂眸自嘲似的轻笑出声,不冷不热地应声道:“母亲说的是。”


    与之不同的是宣武侯府。


    一侧的徐氏看到女儿眸中一闪而过的疑惑,捏了捏她的手心,悄声安抚道:“别担心,只要你不主动出面,是轮不到你。”


    宋絮清反握住娘亲的手,紧绷的神情却未落下反倒是多了点不安,适才柔嘉贵妃说话时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些许时刻。


    她凝着眼眸定定地看着桌上的酒盏,柔嘉贵妃和太子倒是一派的,如此突兀的说出这些话显然是有私心的,就是不知道这份私心到底有多少是落在自己身上。


    徐氏又道:“往常宫宴中自我举荐的贵女众多,若真是要各个都轮过几近深夜,轮不到未自荐的……”


    “宋絮清何在。”


    优柔的话语打断徐氏的话。


    宋絮清手心紧了紧,蹙起的眉梢在众人看来的瞬间收好。


    起身时,她心中呼了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正中间福身对帝后请安,才垂眸回了柔嘉贵妃的话:“回贵妃娘娘,臣女在此。”


    柔嘉贵妃端起眼眸瞥了她一眼,对皇帝笑道:“皇上,宋姑娘才情出众,听闻进国子监不久测验中就获得了甲等中等的成绩,可谓是一鸣惊人,就是久居宫中的臣妾也都有听闻此消息。”


    “哦?”皇帝挑起眉眼,扫了眼宋祎,“宣武侯教女有方,赏。”


    宋祎随即起身跪下,“教导小女乃臣份内之事不敢以此居功,望皇上收回成命。”


    空气中静了一瞬,在场的人都是人精都能听出这不过是帝妃一唱一和,这摆明了是要将宋絮清架起来,宋祎此刻的话倒显得莽撞了。


    宋絮清担忧地斜眼了下父亲,咬唇之时余光对上裴牧曜黝黑深邃的眼眸,毫无波澜的眼神却让她觉得深处冬日冰窖,但下一刻又敛了下去,好像不过是她的错觉。


    裴牧曜半倚着长椅,静静地瞥了眼坐在上位的裴翊琛,他面色如常的坐在那儿,这一切都与他并无干系,然而这出戏却是为他唱起。


    感受到如炬的视线,裴翊琛微垂头颅看下,和裴牧曜的眼神在半空中交错,他若有所思地举起酒盏对着他碰了碰,笑得胸有成竹。


    “侯爷这话说的可就太过于客气了。”柔嘉贵妃掩嘴笑道,“本宫还听闻宋姑娘师从天音阁季大家,还想让宋姑娘展示一二,侯爷这么说,本宫若再要求宋姑娘演奏,那可成了本宫的错。”


    徐槿澄精致的眉眼淡淡地瞥向她,“妹妹今日心情似乎愉悦了点儿。”


    柔嘉贵妃笑容僵在脸上,没想到皇后会出声,言下之意是在说她放肆了些,静默须臾道:“娘娘知道妾最爱的就是音律,这不听闻宋姑娘师从季大家才起了心思。”


    顿了顿,笑意吟吟的眼眸递了过去,“娘娘不会连妾的这么点小兴趣也要剥夺吧?”


    众人面面相觑,顿时都垂了下头,心中都道贵妃过于放肆,竟然敢在如此场合下质问皇后娘娘,都下意识地四处寻找张缪,谁知扫过整座宫殿都未见张缪的身影。


    接收到傅国公的视线,坐在他身侧的文官摇了摇头,悄声道:“皇上特准张大人返乡过节,大人早在前几日就已归乡,怕是要十日后才能回来。”


    文官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把控在了周围几人能听到的度。


    正坐高位的皇帝未对此状言语分毫,一时之间,偌大的宫殿内整飘荡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宋絮清的眼神落向裴牧曜所在的方向,见他不知和裴徽澜说了些什么,裴徽澜眼眸噌得亮起。


    不多时,裴徽澜脸上的焦急渐渐褪去,吟吟一笑道:“倒是我忽视了,原来贵妃娘娘喜欢音律呀,我这儿倒是有几本父皇御赐的孤本,娘娘早说我就给您送去了。”


    静谧的宫殿下,裴徽澜娇俏的语气落在众人耳中。


    有些个大臣对视了眼,挑眉疑惑贵妃娘娘到底是不是喜欢音律,若真喜欢定是会常常找人演奏,怎么公主都没有听闻过。


    “好了。”


    威严的嗓音令四处观望的臣子们凛了神。


    皇帝半眯着眼眸扫了眼裴徽澜,裴徽澜吐了吐舌,端起酒盏掩耳盗铃般地挡住脸。


    而后,他神色淡淡地看向下方:“你是否师从季大家。”


    宋絮清心中深吸了口气,知道是逃不过了,硬着头皮道:“是。”


    皇帝‘嗯’了声,对陈深道:“取琴来。”


    宋絮清福了福身,退到一侧等候宫人们将琴搬来。


    端坐于上方的柔嘉贵妃微微扬起唇,视线扫过下边的裴翊琛,已经达到目的心情甚是舒畅,就连适才和皇后起的争执也被她抛到了脑后。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裴翊琛对宋絮清倒是了如指掌,知道若是轻易叫她抚琴,她若是想自然可以胡乱弹奏一番,皆是只要说是琴艺不精即可,所以他特地提出了季大家这个人。


    道宋絮清知情识物,不会因自个心性而毁了别人的名誉,定会好好弹奏。


    是以,她就搬出了季大家这个名号,至于季大家是谁,柔嘉贵妃可不知道。


    宋絮清随着宫人到殿后净手。


    清水凉爽,将双手纳入铜盆的刹那她抿了抿唇,清澈的水面上倒映出一道清丽面容。


    事态发展到这儿,她并非傻子,看不出皇上和贵妃的意思,意在让她在此次宫宴中一举成名,给裴翊琛寻个由头向上求娶,说句自大的话,这场宫宴就是冲着她来的。


    裴翊琛求娶她这事,不仅是他的意思,皇上也是应允的。


    宋絮清眼眸微闭,再掀起眼皮时已是决断。


    身后传来些许细微的脚步声,伺候着她的宫女福身道:“花意姑姑。”


    宋絮清微微侧身。


    花意对宋絮清颔了颔首,眼眸微斜示意宫女退下去,宫女迟疑片刻,往后退了几步。


    宋絮清取出泡在水中的双手,拾起落在旁边的帕子擦着,“姑姑,娘娘……”


    “姑娘,您只管抚琴。”花意悄声道,“莫因此事丢了自个的颜面。”


    说着有响音透过屏风而来,花意握了握她的手,递给宫女个眼神从另一侧离去。


    陈深在外高声道:“宋姑娘,琴来了。”


    宋絮清把帕子丢回远处,深深地呼了口气:“来了。”


    走出去时,众人的视线都落过来,宋絮清背脊微微挺直,目不斜视地走到琴椅前坐下。


    袅袅琴音萦绕在宫殿上方,悄然而至的花意来到了裴牧曜身侧,点了点头后才往皇后的位置走去。


    边疆曲音是欢悦的、洋溢的,落在耳边倒是有种身临其境之意,宛若能够看到女子围着篝火翩翩起舞,铃铛清脆的声响随着舞步的跳动泠泠作响。


    一曲完毕,众人面上都挂着缕缕笑容。


    宋絮清盈盈福了福身,余光瞥见裴牧曜眸光中蕴含的些许笑意,扬了扬唇,垂眸等待着上方的人出声。


    这首边疆曲子并非是宋临萧送来的,而是不久前裴牧曜给到的琴本中的一曲,也是其中唯一一首远疆风味,最初弹奏琴本之曲时宋絮清对这一曲尤为感兴趣,只是说不出这到底是哪儿的曲风。


    直到她收到宋临萧送来的琴本时,才知道是远道而来的。


    高座之上的皇帝眼眸微动,眸光沉沉地看向裴牧曜,薄唇抿住。


    良久,才道:“赏。”


    宋絮清弯膝:“谢皇上。”


    说完后就退到了侯府所在的位置。


    宋祎和徐氏这才松了口气,徐氏拉过女儿的手,递了杯水过去:“喝口水压压惊。”


    宋絮清神色自若地‘嗯’了声,端起杯盏饮着清茶,覆盖在杯盏之上微微颤动的指尖透出了她心中的紧张,眸光越过左侧的层层人影落在裴牧曜棱角分明的侧脸,心中有些犹豫。


    不日前如同笑话的想法闯入她的脑海中,跟哪吒闹海似地将她的思绪搅得地动山摇,不多时就如同火尖.枪.刺入深山那般在她脑海中扎了根。


    这场鸿门宴演到这儿,对她而言还未结束且火烧眉睫,若不出意外,赐婚圣旨将在本月内抵达侯府,而这个对象只怕就是裴翊琛。


    想到这儿宋絮清打了个寒颤止住了思绪,定睛一看时,发现裴牧曜不知去了哪儿。


    宋絮清呷了口茶,杯盏内的茶水已然见底,就跟她的前路那般透彻。


    漫长宫宴还在继续,散场时已是子时三刻。


    因适才的弹奏,宋絮清随着双亲离去的路上也被不少人叫住恭贺着她,真正出了宫又是两刻钟之后的事情了,彼时宫外等候的马车已经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驾。


    丫鬟都在外侧守着,见宋絮清出来后忙迎了上去,丫鬟都已经听说了宫宴上发生的事情,画屏和采桃欣喜之余瞧见自家小姐淡淡的眼神,都止住了嘴角的笑。


    宋絮清拍了拍她们的手,“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虽这么说着,但画屏和采桃都能看出她眼中的点点忧虑,担忧地看着她。


    宋絮清知道瞒不过她们俩,也不瞒了,扫了眼:“茗玥呢?”


    画屏愣了下,四处巡视了一周,“咿,刚刚还在这儿呢,怎么转头就不见了。”


    “那儿呢!”采桃指着不远处的树木道。


    宋絮清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宫门外两侧的宫灯点点,站在茗玥前边的是泽川,不知为何显得有那么点焦虑。


    按本朝律例,已册封的王爷入宫只能带着一名侍卫,此次陪裴牧曜入宫的是祈安,泽川只能在外等候。


    泽川讲话时看到了宋絮清,溢到嘴边的话顿住。


    双亲都已经上了马车,宋絮清见茗玥小跑回来也就不过去,撇了眼泽川,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茗玥摇了摇头:“泽川大哥叮嘱我尽心伺候姑娘。”


    宋絮清眸光流转几分,狐疑地看着茗玥,却并未看出异常。


    目送着侯府的马车离开,泽川揣揣不安地踱步在宫街上,时不时望向宫中,却始终不再见人递消息出来,只有半个时辰前道皇上龙颜大怒,唤了王爷去承天宫。


    承天宫内。


    明晃晃刺眼的宫殿内御案被拍得闷声作响,皇帝怒目瞪着伫立在御案前的裴牧曜,背着手走来走去越想越生气,倏地拿起桌上的茶盏扔了过去!


    瓷盏与地面相撞衬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零星碎片扬起划过裴牧曜冒着青筋的手背,猩红色的血液沁了出来。


    碎片骤然划过引出点点痛意,裴牧曜神色未变。


    皇帝眼眸沉地如同黑潭沼泽水,撑着御案道:“收回你今日的话,朕就当作没听到。”


    “若是父皇没听到,儿臣可再和您说,儿臣心悦于宣武侯之女宋絮清,故来求父皇成全。”


    裴牧曜嗓音清冽沉稳,一如既往并无任何情绪起伏,但此时落在人耳中却宛若狩猎的野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暴戾。


    “逆子!”皇帝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厉声质问:“你这是在威胁朕?”


    “儿臣并无此意。”裴牧曜掀开衣摆跪下,深邃不可测的眼眸微微掀起:“儿臣不过是求娶心悦之人,并无威胁父皇的意思。”


    此时求娶宋絮清对于他而言并非明智之举,然而却是行之有效的举措。


    经他今晚一闹,裴牧曜并不认为他的父皇今夜就会将事情定下,不管是按照原计划将宋絮清和裴翊琛的赐婚圣旨递往宣武侯府,还是真的承了他的话将赐婚圣旨上的名字改为他的,都不会是今夜。


    为了避免兄弟中的争端,他只会冷眼拖着,当作任何事情都未发生过,但指不定会在某日冷不丁地下旨。


    心中一口怒气涌起蹿至喉间不上不下,皇帝猛地咳了起来。


    裴牧曜站起了身,走到案桌边取了盏新茶递过去。


    “谁叫你站起来的。”皇帝边瞪着他边饮茶,好不容易将这口气顺了下去,看这个儿子听话的跪下,他重重地呼了口气,“你幼时朕就教导你,兄友弟恭兄友弟恭,你都学到哪儿去了?”


    兄友弟恭。


    这个词犹如绵密的针,刺得裴牧曜沉静如水的神色闪过一分狠意。


    皇帝气在头上,并未将他这个眼神收入眼中,沉着声道:“前段时日闹得沸沸扬扬,你明知你皇兄有娶她为正妃的想法,今日倒是和我提起此事,你是想要和他抢?”


    闻言裴牧曜仰头,暗沉的双眸落在皇帝眼中,悬挂于宫墙两侧的宫灯烛火随风飘曳,有道影子时不时地闪过他的脸庞,尽显薄凉之意。


    他笑了声,道:“幼时父皇也曾教导过儿臣,若是想要就去争,今日儿臣想要求娶心悦之人,何错之有。”


    “你今日倒是有理了!”皇帝掀起茶盖的动作顿住,‘啪’得把茶盖放下,眼眸晦暗不明:“京中贵女遍地都是,和你适龄的女子更是不少,为何偏偏要盯上一个宋絮清,你到底是真的心悦于她,还是就是要和你皇兄争。”


    “京中适龄贵女不少,皇兄为何偏偏中意于宋絮清。”裴牧曜不答反问,不等皇帝回答他悠悠抛出问话:“谁人不知太子殿下心悦大理寺少卿顾长风之妹,为何又偏偏要求娶宣武侯之女,儿臣愚钝,但求父皇解答。”


    他说着愚钝求解,可语调中全然是知晓答案之意。


    皇帝嘴角往下沉了几分,微喘着粗气挥开长椅坐下,眼看着今日就要被这个逆子气出病来。


    借由柔嘉贵妃之手操办的局设得尤为粗糙,不过粗糙便粗糙了避免夜长梦多,谁知这个粗糙的局还是设下的晚了,一听到宋絮清弹奏的曲目时,皇帝就心知不好。


    那是他送给裴牧曜的琴本,自然是弹奏过才送出去的,且那几道曲子还是前朝孤本,宫中的乐师们都不见得听过,不声不响地落在一侯府女手中,若非是他这个儿子亲自送出的,还有谁入他那密不透风的院中夺走。


    皇帝指节缓缓地叩着御案,深沉的眼眸令人看不懂他的心思,“糊涂东西,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收回这些话日后莫再提起。”


    朝中大臣私下皆道,当今圣上的心思深不可测,但从未给人多次机会,若是一次机会不抓住就没了下一次。


    而今日,他给了裴牧曜第二次机会。


    裴牧曜跪在宫殿上的背脊挺拔,若是外人闯入一时间也不会觉得他是跪着。


    他视线一瞬不眨地和皇帝对视着,不疾不徐地重复道:“儿臣想说的话依旧未变,还请父皇成全。”


    “逆子!糊涂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帝面色再次阴沉了下来,气得掌心重重地拍打了几次御案,指着裴牧曜威胁道:“你若执意如此,宋絮清朕必杀之!”


    裴牧曜眸中的戾气一闪而过,薄唇微抿。


    这一抹戾气.皇帝并未错过,一时间,他眼眸沉如黑云密布的暴雨天,直晃晃地朝裴牧曜压过去。


    殿外伺候的宫人们以陈深为首,自宫宴回来开始纷纷以头抢地屏息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陈深!”皇帝震怒道,“取鞭来!”


    陈深挺起背的动作怔顿片刻,眸光微凛:“是。”


    起身的时候他点了点一侧的徒弟,悄声道:“愚蠢!你还在这做什么,快去请皇后娘娘来。”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鞭刑


    (而今日,你却对他下了死手)


    皮革制成的长鞭粗细不一, 尾端的细长前端恰如婴孩小臂,不说是抽打在人的身上,就是抽在百年树木树干上都会留下印痕。


    陈深托着端盘入内, 躬身目不斜视地走到御案前, 还未来得及放下就感觉到手中一松,端坐在盘中长鞭被人取走了。


    他心中暗暗地吸了口气。


    还未踏过宫门门槛就听到软鞭扬起带过的啸啸风声, 紧接着就是鞭子和肉.体碰撞发出的声响。


    惊得陈深忙不迭地退出去, 合上了门。


    他放眼扫过四周:“今日的事都紧着点嘴巴子,若是被承天宫外的人知晓,在场的各位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顷刻之间, 鞭子和肉.体相撞的响声再次传来。


    陈深眉梢紧了紧,挥着手命其余人退下,自个在外伺候。


    九鞭落下, 最后一鞭竟然将玄色锦缎抽裂开, 粗长惹眼的印痕若隐若现的。


    皇帝扬鞭的动作稍显僵硬, 却依旧落在了裴牧曜的背脊之上。


    鞭子狠重捶打后脊,绷紧的薄薄肌肉压下一瞬又扬起, 裴牧曜墨黑的瞳孔猛地一沉,紧抿的薄唇溢出抹闷哼声。


    皇帝把长鞭扬到地上,掌心撑着御案喘气, 撇见他神情淡薄抿唇不语的模样,舒下去的肝火再次爆起:“冥顽不灵!”


    裴牧曜沉下的嘴角弯了弯,漫着红丝的眼眶溢出点点嘲意。


    “皇上。”陈深叩叩门扉,“皇后娘娘来了。”


    皇帝怒气奔涌的眼眸怔了下, 睨了道跪着的裴牧曜, 指尖抵着鼻翼两侧揉几下, “进。”


    宫门推开, 吱吖声回荡在静谧的空中。


    徐槿澄入内,映入眼帘的是裴牧曜颈背红而发紫的鞭印,随手丢落在地上的长鞭钉得她眸子狠狠地震了下,止不住地颤抖。


    一双漫着雾气的眼眶望向皇帝,淡淡的苦涩在口中蔓延,徐槿澄嘴角张了好半会儿,颤声道:“裴昱,你真真是恨极了我。”


    她如年少时那般唤着他的名字,只是语气再也不似那时活泼娇俏。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恍如隔世,裴昱捏着鼻翼的手停顿须臾缓缓落下,然而在透过缭绕她眼眶中的迷雾看到了她一闪而过的无措时,他手紧了紧。


    徐槿澄不再看他,上前握住裴牧曜的手臂,奔腾不息的热气灼着掌心,她干涩的喉咙生疼,再抬眸时已恢复了宁静。


    “臣妾已经失去两个孩子了,皇上再是不喜,也请看在臣妾为朝逝去的双亲面上,放过我的两个孩子。”


    干涩的嗓音夹杂着紧绷之意,裴昱指腹拂过茶盏,那双直视着自己的眼眸中仅剩下悲凉,铺天盖地地朝他挥来,下一秒就要抓不住了。


    他紧张地唤着她的小名:“小橙。”


    徐槿澄不理会他,侧过身上下打量着裴牧曜,生怕错过一处伤口。


    裴牧曜反手捏了捏她的掌心,“儿子没事。”


    “陈深。”皇帝唤道。


    “哎!”陈深推门小碎步进来,“皇上。”


    皇帝敛去神色,让人无法猜测是什么意思:“送他回府。”


    陈深闻言赶忙应下,上前对徐槿澄行了道礼接过裴牧曜的手,搀扶着道:“王爷,奴才送您回宫。”


    裴牧曜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跟着他出去。


    徐槿澄眸光担忧的随着裴牧曜的身影而去,看着他离开之后微闭了闭眼眸,等待门扉再次被合上之时才回过身。


    她知道皇帝有话要说。


    皇帝看她的眼神有些许的迟疑,“小橙,你……”


    他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徐槿澄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截断了他的话:“皇上,臣妾累了。”


    二人之间相隔不过一步之遥,这中间却犹如漫无天际的大洋,她垂眸望了片刻,扬唇勾起一缕淡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臣妾还记得屿儿和瑶瑶离去的时候,那两日阳光明媚灿烂,清晨他们跑来宫中唤着母后安好,可等我再见到他们时已是面目全非,要是他们安然无恙的长大,指不定有人替曜儿撑腰,而我也不用强忍母子分离之痛送他出宫,致使我们母子二人分离。”


    “我送他离宫时他牵着我的手,仰头问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看着他小小身板却什么都不能回答,只能跟他说想母后了就回宫看看,他看着我的眼睛,就好像什么都知道那般,过了很久后才点了点头。”


    徐槿澄垂落在身侧的手颤抖不已,沁着清泪的眼眸抬起:“裴昱,你可还记得我们为何送他出宫。”


    裴牧曜出生那年朝中风云万变,稳坐中宫之位的徐槿澄也感受到了呼之欲来的暴风雨,前两个孩子出世那段时日天相繁盛,正北之位的帝星隐隐作现,故而在怀裴牧曜的时日中,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都将注意力落在了她身上。


    也不知是孕中多疑还是敏锐之心冒起,徐槿澄隐隐发觉不对劲,怀胎八月时突遇雷暴天气,她喝了催产药。


    随着长子长女相继而亡,那股疑心再次闪出,悲愤过后的她愈发担忧食不下咽,是裴昱找到了现任祀天阁阁主的李誉,命其以天相相冲为由请三皇子出宫久居,事后李誉之女李云苒被破格封为云光郡主,保其一生荣光。


    帝后联手上演了一出戏,借此机会将裴牧曜送到了有重兵把守的南涧寺,三年后又加派了近五十人到幼子身侧,祈安和泽川就是那时派去跟在他身边的。


    “而今日,你却对他下了死手。”徐槿澄笑得苍凉,“你的心在不在我这儿我早已无所谓,只是裴昱,你不能忘了死去的两个孩子,还有你当初对我的许诺,你说过会护佑曜儿和徽澜平安顺遂,你不能忘。”


    裴昱见她了无生气的模样,镇定的面容微乱,顷刻后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的手,明明是夏日她的手却是冰凉的,怎么握也握不暖,“我没忘。”


    徐槿澄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紧紧的。


    她呼了口气,侧过眸不想再和他对视。


    良久,裴昱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非要是宋祎之女。”


    到底是多年夫妻,就算是离了心徐槿澄也瞬间听明他话语中的意思,心中一凛:“你是想对侯府……”


    话说到一半,顿时止住。


    徐槿澄怔怔地摇了摇头,一时之间无言。


    宫街上的烛火快要燃灭了,泽川都没有等到祈安的消息,当他打算给皇后娘娘递消息询问时,瞥见几道熟悉的身影,忙快步跑了上去。


    受了整整十鞭的裴牧曜走出宫门,虽有祈安架着他,但步履也稍显虚浮。


    泽川看到脸色苍白的主子,神色屏住,撇了眼祈安。


    祈安微微摇头,示意他别多问。


    送到宫门口的陈深也完成了皇帝交代的事情,且不便深夜出宫,道:“王爷受了鞭刑,两位好生照料王爷,刘太医和石太医已在去王府的路上。”


    泽川道了谢,送走陈深后才赶上去。


    进马车时,裴牧曜停顿了下,侧眸睨向泽川:“她如何。”


    担忧的看着鞭印的泽川闻言愣怔须臾,恍然意识到这个‘她’指的是谁,道:“宋姑娘半个时辰前已经回了府,属下看得不太真切,宋姑娘心情似乎算不上多坏。”


    裴牧曜头靠在软垫上,不疾不徐地吐了口气,嗯了声。


    宋絮清的心情确实说不上多坏,早就已经预料到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浪费情绪的,当务之急要的是如何去解决这件事。


    回到侯府时已经是深夜,月色垂挂满天,清亮的月光落在池塘中,将人的面孔倒映得一清二楚。


    下了马车后,宋祎睨了眼女儿,道:“你和我来一趟。”


    宋絮清眉头缓缓地拧了下,“是。”


    清静多时的侯府因主人的归来而有了气息,三五道脚步声交错繁杂,轻重不一。


    宋絮清抬眼,双亲的背影于斜侧方时而交织时而散开,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身影比往日中要沉闷上许多,就连徐氏都不再开口和她说笑。


    走进正厅后,宋祎挥手散去了伺候的人,只留下一家三口。


    宋絮清倘若无事地问:“爹,你找我做什么?”


    宋祎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家女儿,眼前这个举止有礼、恬静淡雅的姑娘,和只差上房揭瓦的女儿全然不同,或者可以说是判若两人,甚少再能见到那个冲着他们撒娇的模样。


    久久都没有得到回话,宋絮清心中隐隐发毛,回想着是哪儿出现了问题。


    好在下一刻就听到宋祎的声音,然而问出口的话让她瞬间怔住。


    宋祎问:“你和瑞王认识多久了。”


    宋絮清的思绪在说实话和撒谎之间来回转悠,最终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南涧寺祈福时认识的。”


    徐氏眉眼皱起,想起南涧寺的偶然撞见一事。


    宋祎深觉不止如此,“初见是在那儿,但你和他因何熟悉起来?”


    沉默了下,宋絮清道:“他说,我曾无意间救过他。”


    “嗯?”宋祎渐渐挺直了身,凛着一双眸看着女儿,“何时!”


    宋絮清思忖少顷,把那时裴牧曜和她说过的事情,毫无隐瞒地告诉了父亲。


    愈往下听宋祎的眉皱地愈深,差点儿就要拧成结了,听到那人是柔嘉贵妃宫中太监时,他抬了抬手,宋絮清止住声后他道:“这件事烂到心里去,不可再对外人提起了,就是亲人也不可。”


    宋絮清颔了颔首:“女儿明白。”


    徐氏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多的事情,更没想到的是若是他们不问她竟不会提起,要不是宫宴中偶遇公主,定然不会想到他们早已认识许久。


    但宋祎想的却不是这件事,垂眸深思的他抬眼:“贵妃今日之举,怕就是皇上为了寻个由头给太子而出的,你有何想法。”


    “女儿不嫁。”宋絮清毫不犹豫地说,顿了顿,又道:“但抗旨不遵是掉脑袋的大事,我……”


    “你什么。”宋祎神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只要你一个回答,剩下的为父来处理,你若不想我定有办法帮你拒了这门婚事。”


    闻言,徐氏也道:“你爹说的是,你小姑娘家家的能做什么,回去好好梳洗休息,其他的交给长辈来处理。”


    宋絮清张了张嘴,但被徐氏推着站起来的动作给截住。


    徐氏唤来了画屏等人,命她们好生照顾后才示意一行人离去。


    被簇拥着往外走的宋絮清微微回眸,瞥见娘亲眼中的忧虑,心知这并非是易事,这个局是皇帝的意思,那么他自然是赞许裴翊琛的想法,并为他的想法付诸行动,不可能轻易改变的。


    皇帝雷厉风行,父亲前往宫中不见得能落得好事。


    宋絮清沉吟片刻,淡淡道:“茗玥,明日陪我走一趟王府。”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议亲


    (你若想嫁我便会娶)


    淡雅迷魂的檀木香萦绕着瑞王府, 皎洁如明的月光透过镂空的雕窗窗柩洒入,随风摇曳的烛火宛如舞动的人影,映出缕缕光影。


    瑞王府内并无人声, 只有时不时响起的脚步声飘荡于上空, 往日中少有人影的清源台此时弥漫着焦灼的氛围。


    来往的侍卫人手端着铜盆交错匆匆,月光撒落在离去的侍卫手中铜盆, 血水浸湿了小道侧的草地。


    离宫时夜色催更, 祈安和泽川并未看清裴牧曜身上的伤,通明烛火的照耀下这才看清他后脊露出的伤痕,锦缎掩盖下, 绽开的血肉张牙舞爪示威。


    裴牧曜长腿交叠静坐于床榻,微阖着眼眸闭目养神,苍白的薄唇与略显绯红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比, 微启的薄唇未曾溢出过一丝痛。


    太医还没有赶到, 祈安推了把泽川的手, 示意他自己出去一趟。


    内卧门扉被推开时,差点儿撞上匆匆赶来的两位太医, 祈安皱起的眉头松下,给两位太医让步。


    石太医透过裂开的外衣,瞧见裴牧曜脊背绽开的鞭痕时, 扒拉着外衫的动作慢了稍许,和刘太医对视了一瞬,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


    两人都是治疗伤热的圣手,一看就知这是怎么回事, 刘太医净手后上前, 撇了眼裴牧曜紧抿的薄唇, 道:“王爷, 伤口黏在衣上,您忍着点。”


    裴牧曜紧闭的眼眸微微掀开,慢条斯理地‘嗯’了声。


    伤口倒是好处理,但此时已近夏季闷热时节,稍有不慎就会发炎。


    在刘太医处理伤口时,石太医开了道方子交给泽川,细细地叮嘱着外用药物和内服煎汤的时辰,“王爷现下有些发热症状,保持屋内通风之余也要做好防护。”


    替裴牧曜褪玄衣的刘太医和祈安头上都冒着碎汗,生怕稍稍用劲儿就会拉扯到绽开的伤口。


    裴牧曜紧绷的下颌抬起,看了眼不知从何下手好的两人,道:“取剪子来。”


    玄色的衣裳被剪成一块一块的,落在地块上的布料将地面染红。


    不多时,交错的鞭痕落入众人眼帘,在场的几人神情皆是一震,听到裴牧曜咳出的声响顿时晃过神来。


    待伤口料理完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泽川也将内服的药煎好送来,“王爷。”


    裴牧曜接过药碗,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屋内,他饮净后将药碗放在桌案上,不疾不徐地道:“这两天盯着点。”


    祈安拱手:“是。”


    裴牧曜眸光沉沉,若不出他的意料,明日清晨裴翊琛就会入宫请赐婚圣旨,但这道圣旨最快怕也是多日后才下。


    脊背上犹如火灼过般烧疼,他呼了口气,吹灭了烛火入眠。


    漫天飞雪入了他的梦中-


    翌日清晨,朝阳才露出头之际,心中装着事的宋絮清已然醒来。


    画屏伺候着她梳洗打扮,用了点妆粉盖住眼下的青丝。


    宋絮清随手拾了个桃花簪绾起垂在腰间的长发,见妆镜中倒映着画屏忧心忡忡的神色,精致的眉眼中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看来是我这长发不好绾,大清早就愁眉苦脸的。”


    听到自家姑娘打趣的语调,画屏下意识地摸了把脸,“啊?很难看吗?”


    宋絮清禁不住笑出声,故作姿态地回眸盯着她看了片刻,眉梢挑起,道:“倒也不是难看,只是这么一直皱眉下去那可不行,那我得让娘亲好好寻寻,找个有趣的男子,清早也能逗你开心的。”


    被揶揄下画屏的脸颊噌得一下就红了,春日桃花都比不得她,“小姐惯会打趣我的,我才不要离开小姐,就跟在你身边哪都不去。”


    “这可不行。”宋絮清捏了捏她细嫩的脸颊,“我可不要把你留成老姑娘,定是要让娘亲给你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去。”


    宋絮清这话并不假,且装在心中有段时日了,她与画屏采桃二人说是主仆,但也是一同长大的情谊。


    前世她并未想过这些,带着两个丫鬟一起入了东宫,后来太子失势后,东宫伺候的宫人们说好听点是遣散了,但实际上却是转手发卖。


    就算那时两个丫鬟的仆籍书在她手中,但皇帝雷霆手段下,底下的人哪管有无仆籍书,只怕运作迟了大难临头,宋絮清还未跟随流放出京时,内务就统一发卖了宫人。


    画屏见她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件事,一时间慌了神,“小姐。”


    “小姐!”


    采桃惊奇的语调盖住了画屏的声音。


    宋絮清捏了捏画屏的手心,稍稍拔高了声:“何事?”


    “侯府外都是人!”采桃手撑着双膝,气喘吁吁地指着侯府大门的方位:“京中绝大部分的人都听闻了小姐昨夜在宫宴的出彩,这不一大早的,不知是哪几户人家请了几家老夫人上门,说是要给您议亲呢。”


    本朝婚律,不论男女若是想要与另一方议亲,需寻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代其家上门议亲,若是两府间都有此意,则另择良辰吉日相约见面,男女双方见面无异议后,方可进行纳彩定亲等环节。


    茗玥跟在后头走进来,看了宋絮清一眼,道:“姑娘,靖宁王世子也在外头。”


    裴洵?


    他来做什么?


    看出宋絮清的狐疑之色,茗玥又道:“世子亲自领了媒人上门,说是要来议亲的。”


    宋絮清:“……他疯了?”


    非要说和裴洵的交集,不过就是不久前在替傅琬当街呛了他几句,彼时他还满脸愠怒现下竟然带着媒人上门,这是何等发疯之举。


    茗玥思忖须臾,带着点疑惑:“可能是因为世子是音痴?”


    宋絮清嘴角微启,觉得她说的似乎是对的,哑然无声。


    裴洵确实是京中出了名的音痴,若非是靖宁王妃拦着,他只怕是要住在天音阁中,昨夜她又是弹奏的孤本,这落在他耳中别说是为了其他,就是为了那本孤本做出求娶她的疯狂之事,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别的人家可能看不清,但靖宁王怎会不明白昨夜宫宴寓意何在。


    若宋絮清是靖宁王,必当在昨夜就将裴洵拘在家中,更别提让他领着媒人上门。


    她长吁了口气,“走,去看看。”


    不管靖宁王府是何意,总归要见过才知道。


    走出卧阁时,宋絮清步伐顿住,思忖过后转身回屋取了几本书册。


    受昨夜之事的影响,徐氏听闻侯府门外来了不少议亲的老夫人,思索不过一瞬就命人开侯府大门,就是在暖玉阁院中,都能够听见宴客厅传来的阵阵笑声。


    跑在前头踩点的采桃在暖玉阁院门等候着,见宋絮清出门迎上去道:“小姐,世子不在宴客厅中,不知去哪儿了。”


    宋絮清挑了挑眉,嘴角微启之际瞥见暖玉阁外院墙垣之处有道云梯架住,似曾相识的场景,不过那时她是爬着云梯来的人,她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那呢。”


    丫鬟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到半刻钟就看到裴洵探出头。


    好不容易爬上高墙的裴洵下一秒就看到几双直晃晃盯着他的眼眸,被围在中间的宋絮清脸上挂着些许笑意,眼角眉梢中透着些许看小孩爬树的意思?


    裴洵抓着云梯的手空了下,吓得他惊魂未定地扒拉住用来防贼的尖瓦,耳边响彻着冲上云霄的尖叫声。


    刺耳的尖叫声引来了巡逻侍卫的注意,慌忙赶过来,看到宋絮清后怔了下,随即四处寻望着:“小姐,是有人闯入吗?”


    宋絮清看着不远处冒出头来的裴洵,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像摇拨浪鼓似的摇晃着脑袋。


    她故作平静地收回视线:“没事,就是遇到了条蛇。”


    “蛇?”侍卫皱眉,顺着宋絮清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重重叠叠的草丛,“属下这就去寻!”


    说着他领着身后的两个下属匆匆跑去,宋絮清把手中的团扇递给画屏,道:“走,我们去会会小世子。”


    若想要从暖玉阁出府,后侧的偏门出去是最近的,但隐蔽侧门会见若是被其他人听了去,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流言蜚语来,故而宋絮清走了正门。


    快要走近暖玉阁墙垣时,宋絮清远远地就看到裴洵带着他的侍卫,悠闲自得地盘腿坐在树荫下,跟在家中一样自在,和平日中来议亲的男子全然不同。


    见她走来,侍卫拍了拍裴洵的肩膀,他这才丢下手中的长草站起身来,“宋姑娘。”


    宋絮清颔颔首,眼眸流转,落在他揣着琴本的左手,了然轻笑:“世子今日如此大张旗鼓而来,不知找我是为了何事?”


    裴洵顺着她的眼眸垂头瞥了眼琴本,掩嘴咳了声:“昨夜听了宋姑娘弹奏,宛如天籁之音……”


    “小世子。”宋絮清截断他的话,这些个恭维话听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递了个眼神给他的侍卫,“您若是再不直言,王爷的人怕是要找来了。”


    “……”裴洵面色一僵,预备高声赞许的言语戛然而止,下意识地往四周望了几眼,确定没看到人松了口气,他径直抛出来意:“你昨夜弹奏的曲子,琴本可以卖吗?”


    隐约猜出他来意的宋絮清嘴角扬起一抹笑,在裴洵期待满满的注视下摇了摇头:“不卖。”


    “为何!?”裴洵眯着眼眸追问,“你想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


    宋絮清哧地一笑,对众人口中的‘音痴裴洵’有了印象,摆了摆手解释道:“那是别人送我的抄写本,我自是不会转手卖出。”


    裴洵是喜好音律之人,自然知道抄写本得费多大的功夫,丧了气:“如此,我就不打扰宋姑娘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


    宋絮清不紧不慢地叫住了他,“但我有其他的琴本,可以给世子一看。”


    裴洵倏地转过身,“在哪?”


    宋絮清回眸瞥了道茗玥,茗玥捧着手中的琴本上前,递到了裴洵手中。


    裴洵快速地翻阅了几下,意识到这并非京中琴本,头也不抬地问:“你这是在哪儿得到的?”


    “是我兄长送来的贺岁礼。”宋絮清道。


    裴洵动作顿住,稍稍抬眸,眼底的光稍稍暗淡了些许,“你的贺岁礼,我收下岂不是不好。”


    自是知道她兄长是何人此刻又在哪儿,千里迢迢送来未免过于贵重了。


    宋絮清看出他眼眸的惊喜,只是少量藏存的理智克制着他,挑挑眼角道:“好的琴本也要遇上懂琴的人才能倾尽其律,我抚琴的动机和爱琴之人并不同,在我这儿自是浪费,早就听闻世子喜爱音律胜过一切,给到你也是物尽其用。”


    顿默少顷,又道:“兄长那边,我再去信解释即可。”


    裴洵也不是个扭捏之人,听她这么说拱手道:“那就多谢宋姑娘的好意,银——”顿了顿,眼眸闪烁了下,继续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想必宋姑娘也不缺,那我便送你一个消息。”


    宋絮清收拢长袖的动作停顿一瞬,神色自若地抬起眸:“哦?”


    “晨起时听闻太子殿下已入宫请旨,想要迎你为正妃。”裴洵说着眉心紧拧几分,他喜好音律,但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但你我皆知,殿下心悦的是顾长风之妹,宋姑娘可斟酌斟酌再做决定。”


    宋絮清眸光动了动,抿紧的嘴角微微散开,“多谢世子相告。”


    夏日的热风吹扬了夹缝生存的金簪草,飘荡在空中的白絮仔细看去像是秋日的初雪。


    宋絮清始终认为金簪草是万物间生命力最为顽强的,小小的种子落在缝隙间都能够生长成苗,继而繁衍新的种子,新的种子再次随风散去落在泥土中延续生命。


    渺小不起眼的金簪草都能冲出重围,她为何不能。


    送走裴洵,宋絮清神情平静地收回眼眸,“茗玥,今夜陪我出门一趟。”


    茗玥颔首应是,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宋絮清竟然是要带着她爬墙,而且爬的还是瑞王府的墙?


    瑞王府的墙垣不同于南涧寺,筑起的围墙并不算太高,看起来是要比南涧寺好爬上一些,宋絮清压了压已经架在墙上的云梯,正要上去时被茗玥给拦住了。


    茗玥睨了眼街道尽头,自那儿右转再走上百米就能看到王府大门,“姑娘,我们要不走正门?”


    “想过。”宋絮清仰头看了眼漆黑的高处,“但我总觉得我所求之事有点儿过分,若是不稍稍表现点诚意出来,怕是不好谈。”


    这回爬墙可不似上次是无奈之举,只能说是表现出那么点点诚意。


    裴牧曜贵为皇子,别说是金银珠宝,就是奇珍异宝他若想要,定都是什么都不缺的,而宋絮清自认此刻只是个俗人。


    俗人当下除了金银珠宝是什么都给不出的,她又肖想着和他定亲,这份情怕是日后才能还,但她也不能空手而来。


    是以,只能是表现出幼稚蠢笨而又微不足道的诚意。


    但是这些话宋絮清是不能和茗玥说的,反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是我一人的想法,我会和王爷解释的,不会连累你。”


    茗玥也未松开她的手,直到余光瞥见垂挂在长街尽头高处的灯笼亮起,她才抿唇道:“姑娘小心脚下,莫要踩空了。”


    宋絮清颔颔首,“你大可安心,我爬过。”


    “……?”茗玥莫名地听出了股骄傲之意。


    不过话是这么说的,但是爬了两三层阶梯后宋絮清心中就有些发怵,要知道上一次还是几个月前,那次后她再也没有爬过了。


    “王府的墙比南涧寺要矮上些许。”


    宋絮清嘴里念念有词,以此来安抚着自己紧绷的内心,颤颤巍巍地往上爬,直到握住云梯顶层把手的时候,她吁了口悠长的气,缓了片刻之后又开始向上走。


    好不容易爬到顶处坐稳,她垂眸准备唤茗玥上来时就瞧见站于高墙之下的裴牧曜,他冷着张脸,寂寥夜色衬托下,活像前来索命的阎王。


    宋絮清:“……”


    倏时觉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正当她转身之际,活面阎王道:“下来,我答应你。”


    宋絮清退缩的眼眸噌得一亮,侧过身去直勾勾地看着那活面阎王,就连他嗓音中的清冽冷淡之意都抛到脑后去了。


    她按耐住心中的激动,眨巴着眼眸问:“你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澄澈的双眸在夜色下恰如闪烁繁星,裴牧曜想起前世最后见她时,纤瘦的她倒在血泊之中,这双闪闪发光的眼眸黯淡无光,穿过她胸口的长剑沾染着她的血液,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地上。


    猩红色的血液染红了他的眼,裴牧曜伸出手,“我知道。”


    宋絮清欣喜地扬起唇。


    但她若是细看,就会看到裴牧曜颤抖的指尖,在她倏地爬下云梯时他瞳孔狠狠地震了下,伸出的手下意识地往前一抓,抓了个空。


    祈安和泽川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裴牧曜昨夜入睡后,半夜发起了高热迟迟微醒,白日中石太医和刘太医匆匆赶来,喂了好几副药下去都没见人醒来,但好在高热也渐渐散去了。


    傍晚时分,他骤然睁开眼眸,沉如黑河水的眼神吓得泽川怔愣了下。


    醒来后的裴牧曜久久未语,就连晚膳都没有用,直到侍卫前来通传宋姑娘架起了云梯要爬墙而入时,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匆匆赶到。


    瑞王府的大门已开,宋絮清提起裙边小跑进去,跑了不过几步就瞧见疾步而来的裴牧曜。


    近看下才发现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说他的脸色是活面阎王还是轻的,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你怎么了?”


    裴牧曜摇头,心知吓到她了,渐渐敛去面上的表情,道:“睡了一日,有点迷糊。”


    宋絮清默然无声,还是初次见人睡迷糊了化成活面阎王的状态呢。


    泽川适时地出声道:“王爷,宋姑娘,厅内已经备好了热茶。”


    裴牧曜‘嗯’了声,扬眸示意宋絮清一同进去。


    王府走道静谧悠长,微风拂过嫩绿色的枝叶,沙沙作响着。


    看着走在身侧垂眸沉思的宋絮清,裴牧曜这才有了梦中醒来的实感,想起梦中所见的一切,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地握成了拳,手背的青筋迸出。


    不知是不是裴牧曜身上的冷气扑到她还是怎的,宋絮清呷了口热茶才回过神来,侧眸看去,裴牧曜左手圈着茶盏,视线径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专注的眼眸看得宋絮清有些发怵,但她还需要早点归府,深吸口气后道:“你刚刚说的嫁给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知道。”裴牧曜眼中带了点笑意,“至于另一句,是给你选择。”


    宋絮清不懂:“选择什么?”


    裴牧曜看着她,不疾不徐道:“我是否娶你,全然看你的意思,你若想嫁我便会娶。”


    淡然的嗓音中夹带着些许柔和,饶是没有其他想法的宋絮清,听到这句缠绵旖旎的话语都心生颤意,颤得耳朵绯红。


    不过,这种话还是不能和她多说。


    “我和王爷是合作关系,都有选择的权利,你不必如此在乎我的想法,我们是双向的。”


    裴牧曜端在半空中的茶盏顿住,来不及喝过一口的茶盏被放下,他眼眸一眯:“合作关系?”


    “嗯。”宋絮清颔首,“我知道王爷并无心悦的女子,若是真的顺了我的意和我定下亲事或真的是成了亲,日后遇到心仪的姑娘必然难以和她解释,这点我愧对于你,也是我有求与你,你当真不必顾及我的想法,我日后还要想办法还你这份恩情呢。”


    伫立在后头的祈安:“……”


    宋絮清说完后抬眸,瞧见裴牧曜眸底闪过轻微愕然,以为他是在斟酌她的话,忙道:“王爷日后若是遇到了心仪的姑娘,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定会第一时间同那姑娘解释,日后你们成婚了,我也会以我的名义亲自送上贺礼,恭贺你们二人新婚之喜。”


    说着这话时,宋絮清依稀感到心中漫起有些许酸涩感,只不过它一闪而过让她摸不着头脑。


    为了掩下这股酸涩感,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适才说得是认真的。


    振振有辞的语调惹得裴牧曜失笑。


    他望着她,微微摇头,眸中满是宠溺。


    “大傻子。”


    作者有话说:


    别人:老夫人上门议亲


    女鹅:我自己上门议亲!


    第49章 面圣


    (朕想知道,你更倾向谁)


    莫名被骂的宋絮清歪了歪脑袋, 怔愣地看着裴牧曜。


    但见他眸底含带着些许她说不清的笑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烘得耳根冒着缕缕热气。


    宋絮清抿了抿唇, 回想着适才说出口的话, 狐疑不决:“你变卦了?”


    裴牧曜嘴角噙着的弧度往上扬了些许,忍俊不禁地望着她, 想要敲开她的脑袋瓜子, 看看里边到底装的是些什么,怎么会时而聪颖时而迷糊。


    他不禁发问:“你是怎么品出这个意思来的?”


    察觉到他语气中揶揄之意,宋絮清捂着唇瓣咳了声, 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锋,“裴翊琛今早入宫了,但为何宫中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犹记得上一世, 裴翊琛入宫当日便有赐婚流言传出宫, 故白日她直接搬来张凳子坐在正门一侧, 时不时拦住归来的侍卫或者丫鬟们,盘问了多个时辰, 并无一人听闻和赐婚有关的消息。


    裴牧曜神情未变,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水,“父皇应该是在斟酌, 可能要七八日后才会有消息。”


    “若是想要打消皇上的念头,我们只需在这七八日内完成定亲即可?”宋絮清接道,双眸亮起,随即站起身:“我现在就回府, 请爹娘来王府议亲。”


    “不急。”裴牧曜眼疾手快地圈住她的手腕, 轻轻往回一扯, “此事交由我来处理, 你安心等消息就行。”


    话是这么说的,但宋絮清毕竟是当事人,且这是醒来后的头等要事,心境自然不能同平日相比,别说是安心等消息,就是坐她也是坐不住的。


    “夜长梦多,我不能……”说着说着,宋絮清嘴边溢出的字眼缓缓收了声,精致的眉眼悄然皱起,“你的手是怎么了?”


    她垂着头,视线定格在裴牧曜圈紧自己腕部的手背上,一道狭长的青紫色印痕自他右手指骨的位置漫入袖口。


    裴牧曜不动声色地松开手,从容不迫地用垂落的袖口掩住痕迹,道:“清晨习武扬鞭时不小心挥到的,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口。”


    迟疑片刻之后,宋絮清问:“可寻胡大夫看过?”


    “小伤而已。”裴牧曜见她稍稍仰首看向自个身后,说:“已经擦过药了。”


    站在后头的祈安顺着主子的话点点头。


    宋絮清并未见过裴牧曜习武扬鞭的场景,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应该会甩在手背上,但是见主仆二人都这么说,疑心也慢慢散去。


    就这适才收敛住的话语,继续道:“我不能坐以待毙,等着他来决定我的生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眼前的男子深邃不可测的眸底幽幽放着光,冷冽的眉宇间尽是寒意,凌人的气势笼罩在正厅上方,比适才的活面阎王还要令人心生畏惧。


    但她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这道凛凛威压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视线掠过宋絮清百思莫解的面孔,裴牧曜敛下心中奔涌的思绪,道:“他不会决定你的生死。”


    顿了顿,嗓音喑哑道:“这一次,我不会再食言。”


    食言?


    还是这一次?还有上一次吗?


    宋絮清疑云满腹,但不知为何,只是下意识地颔了颔首。


    时辰已然不早,把事情说清楚道明白达成意见后,她的心也算是落下了一半,另一半只等皇上刀起刀落。


    送走宋絮清之后,裴牧曜颀长的身影微微往旁边踉跄了下。


    祈安忙不迭地上前扶住他,触碰到手腕皮肤时,这才察觉到他烫得跟火炉似的,“王爷。”


    一股气攻上头,裴牧曜抬了抬手示意他别动,缓了一小会儿捏捏眉心,问:“韶州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祈安松开他的手,跟在后头回禀:“李锦并未回韶州,而是北上去了陉州,并在陉州入了屋,似乎是要住在那儿。”


    “陉州?”裴牧曜脚步一顿,眼神微微沉,“有意思,竟然跑那儿去了。”


    “王爷,需要派人将其擒住吗?”祈安问。


    裴牧曜沉吟须臾,摇头。


    若是他没有记错,上一世李锦就是收到了风声逃去陉州,而不久后宋淮安也被调派往陉州,暗中借着当地富商的名,做着走私官盐的口子大肆敛财,很不巧的是,这笔财最终都进了靖宁王的私产。


    “跟着就好,不用打草惊蛇。”裴牧曜眸中闪过一缕危险的精光,薄唇弧度轻蔑,“我亲自去会会他。”


    前世让他们多逍遥快活了几年,这世得让他们连本带利地还回来才行。


    祈安摸不懂他的意思,听说他要亲自下陉州就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走到半路,又听到他沉声道:“取五盆冷水来。”


    “王爷,太医说伤口不能沾水。”祈安道。


    裴牧曜侧过身,回眸扫了他一眼。


    祈安凛神:“属下这就去。”


    这个时节,深井中取出的清水要比其他地方都要凉上几分,不过半刻钟,满满五大盆清水端放在院中,稍有不慎就会溢出来。


    裴牧曜:“倒我身上。”


    祈安和泽川皆是浑身一震,刹那间两人都知道了他这是往天枰上加码,准备以遍体鳞伤的背脊使苦肉计。


    只是这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泽川蹙着眉阻拦道:“王爷,不可。”


    闻言,裴牧曜眼神不紧不慢地掠过他们,声音中带着不容反驳之意:“倒。”


    祈安和泽川对视了眼,不语。


    知道若是他们俩不出手,裴牧曜就会自行往身上倒,犹豫须臾二人还是出了手。


    倒的时候,着意往两侧地面多扑点,避开他的伤口-


    宋絮清又是绷着心神守了两日,整整两日中别说是温习课业,就是宋临萧送来的话本子,她也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然而就算如此,都未曾有一丁点消息入府。


    宫中久久没有消息传出,此时坐不住的人应该不仅仅是她,别的不说,宋淮安应该来寻她才是,可是一连多日他都未踏入侯府半步。


    杂乱无章的曲子在暖玉阁内回荡着,下人们都看出了她心神不宁,却又不知是为了何事,应当是无忧无虑一人竟然愁容满面。


    明日就要回国子监,尚未收到消息的宋絮清手法凌乱地挥舞着弦,半响后趴在桌上长吁着气,喃喃自问:“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怎么会一直没有消息呢!”


    莫说父亲请旨入宫面圣被拒,最重要的是,裴牧曜那边也没有消息递来。


    宋絮清倏地坐起来,看向捧着茶盏的茗玥,“王府近日有消息递来吗?”


    茗玥摇了摇头:“没有。”


    闻言,宋絮清又趴回桌上,烦躁不安。


    身后的茗玥欲言又止,又想起来侯府前裴牧曜和她说过的话,最终还是选择咽回心中。


    然而不管再烦躁,明日一早还是需要前往国子监上学的。


    辗转难眠的宋絮清翌日早早就醒来了,直挺挺地坐在梳妆镜前。


    轻手轻脚推门而入的画屏看到此景差点踩空了,还未走到梳妆镜,就透过镜台看到自家眼眶中的血丝,心疼道:“小姐,您昨夜是又是一夜未眠吗?”


    骤然听到声响的宋絮清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如同浆糊的头脑好半会儿才摇头,“睡了一个半时辰。”


    画屏端来清水给她净脸,道:“若不然,我去给您请半日假好好休息休息?”


    宋絮清用热帕敷脸,隔着湿帕的嗓音闷闷:“不用,我是去给公主当伴读的,不是去玩乐的。”


    若是随心所欲提请延长休沐日,哪有当伴读的样子。


    簪好头发后,宋絮清就往府中大门走去,只是还未走到门口,远远地就瞧见正门灯火明亮,不少人站在那儿。


    她东猜西疑地走近,看到双亲的身影才放下心防加快了脚步,“爹,娘。”


    宋祎和徐氏听到她的声音,不约而同地转身面向她,个个脸上都带着点担忧。


    见状,宋絮清落下的心再次提起,怔怔地问:“这是怎么了?”


    话音落下的下一刻,一道身影自双亲身后走出来,熟悉地让她怔愣的瞳孔瞬间瞪大。


    陈深扬了扬手中的拂尘,毕恭毕敬道:“宋姑娘,皇上命您即刻进宫。”


    宋絮清呼吸一滞,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烦请公公带路。”


    闻言,宋祎抬手拦住陈深,“公公……”


    “侯爷无需担心。”陈深和他接触过多次,也不会欺瞒他,“皇上只是想见见姑娘。”


    宋祎听他这么说,当下也放心了些许,握了握夫人的手心后,跟在马车后上朝去。


    马车轱辘声阵阵作响,宋絮清紧抿着唇端坐在内,想起前世和皇帝少有的几次碰面,眉心蹙了蹙。


    这次是陈深带宋絮清入的宫,走的就不是往常入宫走的翎嘉门,而是离承天宫较近的章武门。


    此时正是上朝时分,宋絮清就在承天宫偏院等着,陈深怕她无聊,还找了个和她同龄的宫女来陪她说话。


    她思绪沉沉,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不过这个宫女应该是刚入宫没多久,还未经历过深宫锤炼,活泼得不像话,只要她给了些许回应,这个小宫女就能继续说道下去。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偏殿外传来阵阵响声,是皇帝下朝归来了。


    陈深跟在皇帝身后,经过偏殿时瞥了道里头,对上宋絮清探头往来的眼神,道:“皇上,宋姑娘已经在偏殿等着了。”


    皇帝‘嗯’了声表示知晓了,但并未唤宋絮清入殿。


    宫殿院子的响声散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又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宋絮清就听到陈深唤几位大臣入内面圣。


    大臣入内面圣后,久久都没有出来。


    在偏殿等候的宋絮清渐渐地卸下了心防,听宫女讲述着她在家乡陉州所遇到的离奇轶闻。


    直到日上高头时,陈深才匆匆走来,道:“宋姑娘,皇上在等你了。”


    听得正入迷的宋絮清心倏地拔到最高处,她暗自呼了口气:“请公公带路。”


    承天宫主殿和偏殿的距离近百米,随着陈深走过去的宋絮清却觉得这条路很是短促,好似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正殿门口。


    望着已被推开的门扉,陈深通传时,她阖了阖眼眸,再睁开时眸中的躁动渐渐散开。


    宋絮清垂着头入内,顶着头顶如炬的眸光,利落大方地行了礼:“臣女宋絮清,参见皇上。”


    承天宫内静谧无声。


    皇帝倚着靠垫,指尖若有所思地点着御案,眸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现下细看才发现,宋絮清的下半张脸和她的父亲尤为相像,跟一个模子拓出来似的。


    不过和宋祎现下凌厉难近的模样不同,宋絮清的下半张脸要稍显柔和些许,更似年少时的宋祎。


    “陈深,赐座。”


    宋絮清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臣女多谢皇上恩典。”


    陈深等人早已搬着椅子在外候着只等皇帝开口,忙指挥着两三个小太监把椅子搬进去。


    宋絮清盈盈颔首,谢过几人后才坐下。


    皇帝想起不日前递到他跟前的名册,册中道宣武侯极其夫人尤为宠爱此女,别说是责骂,这么多年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过。


    本以为会养出个娇娇贵女,宫宴上远远看去也只觉得落落大方,现下她独自面圣,除了些许紧张外倒也没有出错的地方。


    他颔了颔首,沉声问:“朕的两个儿子,你觉得如何。”


    宋絮清心下一凛,她抬起眸,落入皇帝威严的眼神中,敛下眼眸道:“臣女惶恐,不敢妄议皇子。”


    皇帝伸手在架子中取过狼毫,翻开书册,不疾不徐道:“是朕问的,你如实回答,不会治你的罪。”


    宋絮清哑然。


    话中说着让她如实回答,但她自是不能真的如实告知,只是顺着世人的印象,简述道:“太子殿下贤能多才,瑞王殿下才武双全,皆是人中龙凤。”


    闻言,皇帝微微仰首睨了她一道,又落在纸上,慢条斯理地‘嗯’了声,算是应了她的回答,之后久久未语。


    大殿内只余下狼毫挥舞落在书册上发出的沙沙声,细听下,宋絮清还能听到自己轻盈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宋絮清脑中的那根弦被拉到了极致,若是此时有人在弹一道,怕是会直接绷开。


    这时候,淡薄的嗓音响起。


    “朕的两个儿子都来朕面前,各个言辞恳切,向朕求娶你,朕想知道,你更倾向谁。”


    宋絮清来不及细想,端在双膝上的手顿时紧了紧,膝上的纱衣被她拽在手中,心跳如擂鼓,差点儿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起身屈膝:“臣女不敢。”


    皇帝抬起头,锐利的眼神直晃晃地扫向她,目光中带着抹威严和不容置疑。


    他眸前闪过裴翊琛前灼灼的眸光,良久,他收回眼眸,唤来了陈深,“送她出宫。”


    陈深赶入,扫了眼福身不动的宋絮清,嗳声应下,“宋姑娘,您这边请。”


    饶是如此,宋絮清不忘福身谢恩才随着陈深离去,快要走出主殿宫门时,皇帝的声音自身后追来。


    “日后别去国子监了。”


    宋絮清眸子怔愣,应声时嗓音带着些许颤意。


    踏出主殿门槛,她膝盖软了几分,身影骤然一松,紧绷的心倏地一下松懈下来。


    外边艳阳高照,盈盈洒洒地落在她身上,身上的寒意渐渐褪去,她抬手擦去额间碎汗,深深地呼了口气。


    思绪中浮过皇上适才说的话,宋絮清抿了抿唇,听皇上的意思,裴牧曜也入宫,何时?


    撇了眼走在前头的陈深,她嘴角张了张,思虑须臾,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想着还是去王府一趟。


    现下听皇上的意思,似乎还在思索中,尚未决定要如何做,今日唤她入宫,除了带了点试探的意味外,好似也没有别的意思。


    宋絮清走出翎嘉门,踏出了皇宫的四方天,宫外的空气都舒畅不少。


    余光撇见和茗玥站在一起的裴徽澜时,言语间手势稍显乱作,此刻她应该是在国子监才是,为何在这儿?


    宋絮清稍显疑惑地走过去。


    正对着宫门的茗玥瞧见了她,和裴徽澜说了道。


    裴徽澜倏地转过身,焦虑的神情在看到她时舒了口气,提着裙边快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上下丈量着:“我到了尚书堂才听说父皇喊你入宫,紧赶慢赶过来,你没事吧?”


    宋絮清心中一暖,莞尔一笑:“我没事,皇上就是问了几个问题。”


    裴徽澜闻言瞬间明了,“可是你的婚事?”


    宋絮清牵着她的手,走到树荫下,“你也听说了?”


    “嗯。”裴徽澜颔首,望见她眼眸中的忧思,道:“阖宫上下都知道了,只是没有人敢明着说。”顿默瞬时,降下语调,“端午宫宴翌日皇兄就入宫了,听闻皇兄言辞恳切且爱慕之心浓郁,但是不知为何,父皇并未言语分毫,只是沉默地听着。”


    “可是皇兄明明有心悦之人,为何还要请旨求娶你,且又未听闻他们分开,过后我寻思了下,深觉不对,这不是准备把你往火坑里拉嘛!”


    裴徽澜言辞激烈,义愤填膺的模样尤为可爱,她扬手继续道:“还好三哥先和父皇提出此意,否则……”


    说着说着,她嗓音霎时间收住。


    宋絮清听着她最后的话,神情难辨:“先和皇上提出的?”


    裴翊琛是端午宫宴次日清晨入的宫,若是如此,裴牧曜是宫宴当晚向皇上提出的?


    “……”裴徽澜双手捂住嘴,瞪着眼眸摇了摇头,掩耳盗铃般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你也什么都没听见。”


    “殿下。”宋絮清唤道,神情认真:“我听见了。”


    裴徽澜松下手,撇撇嘴,如实道:“我怕你受了委屈,昨日去找母后问皇兄到底是什么个想法,母后没有细说,但是她跟我说别担心太多,事情可能还有转机。”


    “我一听这话,就觉得里边大有文章,连连追问下,才知道原来宫宴散场后不久,三哥就去找了父皇,所以你大可放心,别的不说,父皇定会顾虑三哥的想法。”


    “两位兄长同时找他,依我对父皇的了解,他最终应该会选择将此事压下,不会顺了任何一方的想法,日后也不会再提起。”


    “至于他为何今日召见你。”裴徽澜沉吟思忖,这下说出口的话不似刚才,带着些许不确定:“可能是因为他想看看,两位兄长前后脚求娶的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宋絮清抿唇,缓缓摇着头,品出点不对劲,并不觉得皇上会将此事压下。


    “皇上让我日后不要去国子监。”


    裴徽澜:“……”


    她眨巴着眼眸,眸色怔怔地锁着宋絮清,四目相对须臾,转身匆匆道:“走,我们去王府找三哥。”


    在一侧听着的茗玥神情微变,下意识地抬起手拦住二人,顶着她们不解的神情,硬着头皮道:“祈安昨日传来的消息,说王爷近日不在京中。”


    漏洞百出的话惹得宋絮清眼神一黯,思绪中闪过一丝抓不住的灵光,也不拆穿她,只说:“没事,我们过去走一圈。”


    茗玥听出她话中的意思,默默地收回了手。


    王府离皇宫并不远,不过半刻钟左右的距离,马车停靠在王府门口时,守在两侧的侍卫认出是侯府的马车,神情凝了起来。


    一行人对视了几眼,最里侧的侍卫悄悄溜进了府内。


    宋絮清和裴徽澜下马车时,祈安已经匆匆赶了出来,半跪下拱手道:“公主殿下,宋姑娘。”


    不远处守着王府的侍卫们,本该目不斜视地守着王府大门,此刻竟然也会偶尔侧眸看来,宋絮清眸光微微沉,距离她最近的那个年轻侍卫,身影紧绷,直挺挺地站着。


    裴徽澜就算是个蠢笨之人,也品出了些许不对,最近这段时日她来侯府时,也是其他人领自个进去的,祈安和泽川,理应守在三哥身后才是。


    她视线越过他,往后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再看见第二个人,皱了皱眉:“你怎么自个出来了,三哥呢。”


    祈安:“王爷和世子爷在书房谈论公事。”


    裴徽澜将信将疑,“是吗?”


    祈安点点头。


    宋絮清嘴角微启,正要说有要事要见裴牧曜时,眼角余光瞥见陈深领着一队人马策马奔来,翻身下马时,手中握着道金灿灿的圣旨。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赐婚


    (宣武侯之女宋絮清,仪静体闲)


    陈深也瞧见了她们, 悄声和徒弟说了道话,紧忙走了过来。


    宋絮清撇了眼还在和祈安大眼瞪小眼的裴徽澜,扯了扯她的袖子, 轻声道:“陈深公公。”


    “什么?”裴徽澜略显疑惑地侧过身, 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就见陈深膝盖弯下单膝跪在地上, 手中高举着圣旨不让其落在地上, “参见公主殿下。”


    金灿灿的圣旨落入裴徽澜眼帘,视线越过他扫了眼王府门口的一队人马,眉心蹙了蹙:“公公是来找三哥的?”


    她身边的宫女扶着陈深起来, 陈深笑着颔首。


    若这道旨意是坏事,他定然不会笑到眯起眼眸,宋絮清略一思索, 当下就对这道圣旨有了猜疑心。


    王府大门大开, 侍卫退至两侧, 在外的祈安凛神领着他外里走,宋絮清和裴徽澜相看了一瞬, 也跟在后头走进去。


    陈深携圣旨而来的消息早在他尚未抵达王府前,就有人将消息递到了王府,祈安领着他走进去时, 裴牧曜已在正厅等着,泽川上前将他往正厅的方向带去。


    他离去时瞥了眼宋絮清,宋絮清依稀能够察觉到他眸光中意味不明的色彩,尘封在心中的疑惑呼之欲出。


    这时候, 祈安道:“公主, 宋姑娘, 请随我来。”


    陈深是去宣读圣旨的, 非王府之人不宜在侧。


    两拨人去向不同之处的鹅卵石走道,潺潺流水声丁零悦耳,鹅卵石小道两侧砌起了流道,清澈见底的泉水潺潺流去汇入池中,又从池中的另一侧缓缓流出,循环往复。


    然而不管是往哪儿去,势必都会经过正厅。


    裴牧曜不疾不徐跪下领旨的模样刻入宋絮清的眼眸,远远地望去,他神色如常并未见有任何异常。


    想起裴徽澜适才所说的事情,但那晚她来王府时,他并未和自己提过分毫,怪不得翌日裴翊琛入宫请旨,宫中久久都没有消息传出。


    身侧的裴徽澜还在追问着祈安,为何这几日不见他们几人入宫的,宋絮清心中装着事,并未将祈安的回答落在耳中。


    裴徽澜追问了好久,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顿时泄了气。


    斜眼看到宋絮清若有所思的眼眸,她又问:“想什么呢,如此安静。”


    倏地被点到的宋絮清有些恍神,怔愣须臾后道:“只是在想皇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让她日后不要再去国子监,必当是要将她的婚事定下,可此刻送来王府这道圣旨是什么,又是何意,她搞不懂。


    在这件事上裴徽澜也猜不准父皇的意思,一听是在想这件事,也沉默了下来。


    直到祈安的声音响起,“公主,宋姑娘,绥荟院到了。”


    宋絮清抬眸,门匾上利落飘逸的字眼映入眼帘。


    裴徽澜见她有些失神,解释道:“这儿是书院,也是父皇题的字。”


    宋絮清颔首,怪不得觉得这个字有点儿熟悉,原来是之前曾在东宫见过。


    绥荟院长廊尽头坐落着一处廊亭,还未走近就看到了傅砚霁坐在那儿,慢条斯理地沏着茶水品茶,在他左手边的茶盏中只剩半盏茶水,这儿适才有人坐过。


    可见祈安匆匆跑出王府所说的,并非在撒谎。


    走近后宋絮清才发现,这座廊亭与南涧寺清河院那处几近相似,唯一的不同就是那把悬挂在侧的长剑,这儿并没有。


    傅砚霁似乎是知道她们的到来,对于她们二人出现在这儿并不惊讶,起身对裴徽澜行了个礼,道:“听说陈深公公来了,王爷怕是还要会儿才能回来。”


    他将已经沏好的茶水倒入杯盏中,递到她们跟前。


    宋絮清指尖落在杯盏上,眸光对上他的眼神,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似是好奇,又好似揶揄。


    她抿了抿唇瓣,只当作没看到,呷了口茶水。


    身后传来阵阵脚步声,沉默不语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去,看到来人时又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眸。


    倒是裴徽澜,收回注意力后觉得不大对劲,又转头看了过去。


    来人出示了宫牌,守在长廊两侧的王府侍卫垂眸退了下去。


    等来人走近后,宋絮清才看清他的身影,来人竟然是陶太傅身边的侍从。


    裴徽澜也认出了他来,神色一凛,半信半疑地问:“我怎么觉得,是来找我的?”


    不等宋絮清回答,侍从就已经走到了廊亭外,他并没有走进来,只是垂头站在外头,道:“公主殿下,太傅在尚书堂等您,说若您今日不回去,他也便在尚书堂不离开。”


    裴徽澜:“……”


    怎么就忘了,她是逃学来的。


    在教导课业一事上,皇帝给了陶太傅极大的权利,是以陶太傅也未曾畏惧过他们,只当他们是普通学子看待。


    宋絮清目光垂下,落在侍从身上,听他的意思陶太傅只是找了裴徽澜回去,“太傅没有寻我?”


    侍从仰眸看了眼,而后摇头。


    得到确定答复后宋絮清心惊了一瞬,没想到皇上的消息那么快就传到了尚书堂。


    “你似乎变了许多。”


    裴徽澜走出绥荟院不过一息,傅砚霁清清冷冷的嗓音响起。


    话中带话的话语令宋絮清环着茶盏的白皙指尖紧了几分,她抬眸定定地看去,佯装不懂:“嗯?”


    “在我的印象中,你还是个和傅琬抢糖吃的小丫头。”傅砚霁不急不慢地说着,想起好友背脊上的青紫不一鞭痕,几处绽开的皮肉被清水泡过有那么些发白,他声音沉了沉:“我前几日见傅琬整日乱窜,想着她也是个大姑娘,要是像你近日一般沉稳下来,也不错。”


    昨日祈安匆匆赶到国公府时,就差当场给他跪下了,求他帮忙劝说裴牧曜,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他这么作。


    傅砚霁跟他赶来王府才知道他伤得极重,躺在床榻上脸色冒着不正常的红,额间摸上去烫得他不由得收回手,跟被火灼过似的。


    追问之下,祈安才硬着头皮将在宫中发生的事情去头去尾和他说了遍,大意就是裴牧曜入宫请旨赐婚,被圣上抽了满身的鞭痕回来,昨夜又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想出了苦肉计这一招。


    傅砚霁一听就明白了,裴牧曜这使的可不是什么苦肉计,他只是在侧面的告诉皇上,在这件事上他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只是昨日转念一想,哪有人是无缘无故变得沉稳的。”傅砚霁顿刻须臾,垂眸瞥见她泛白的指尖,继续道:“你兄长还在京中时,我和他也算得上是好友,日后……”


    说着他忽而笑了笑,“算了,也用不上我帮忙的地方。”


    宋絮清听明白他的意思,捏紧的指尖也渐渐松弛下来,知道他和裴牧曜的关系不错,或多或少是听说过自个的事情。


    思及此,她视线落在傅砚霁沏茶的动作上,道:“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世子。”


    傅砚霁用木制的宝镊夹着茶盏,不疾不徐地放入冒着热气的水盆中,“你说。”


    “王爷身上的伤,何处来的。”


    宋絮清慢条斯理地问着,细细地丈量着他的动作,但说完也不见他有任何的差错,甚至一丝停顿也没有。


    来的路上她就在想,前几日无意间瞧见的鞭痕到底是何处来的。


    裴牧曜并非左利手,自然是右手执长鞭,如此怎么挥也不会挥到右手手背上,并留下依稀发紫的痕迹。


    那时候她心中装着事情,他随口一说她也不会怀疑,今日见茗玥反常的动作以及进王府后,泽川视线扫过她时的停顿,她就知不对。


    滚过烫水的杯盏被放在帕子正中间,茶盏散着热气。


    傅砚霁狭长的凤眸微微挑起,道:“他去求赐婚圣旨,被抽了一顿。”


    祈安深吸口气:“……”


    他在这儿憋了许久,寻思着到底要不要说,没想到傅砚霁如此干脆利落。


    宋絮清愕然看他,“鞭刑?”


    还是皇上亲自动的手!?


    傅砚霁‘嗯’了声:“整整十鞭,落在他的背上,我听别人说他是一声也不吭,我听着都觉得心颤。”


    宋絮清:“……”


    他口中的‘别人’:“……”


    祈安差点儿就要站不住了,想要过去捂住他的嘴或者将他拉走。


    傅砚霁不缓不慢地往茶盏中注入新的清泉:“他这人也轴,前天夜里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命祈安和泽川两人往他身上倒凉水,他那时昏睡醒来不过两个时辰,当夜又发起了高热,今日这道圣旨,如果不出意外,就是送些东西来安抚他的。”


    宋絮清倏地站起身,就听到他说。


    “不过你也别着急。”傅砚霁扬扬下颌,示意她坐下,“他这人皮糙肉厚的,死不了。”


    宋絮清紧抿的唇瓣抽了几息,想起裴牧曜此时还在正厅领旨,欲言又止地坐下了。


    眸前闪过前夜看到的鞭痕,应该是抽在背脊上是无意间带到的,可若是无意间抽到都能留下刺眼的痕迹,背部呢……


    宋絮清呼吸一滞,不敢想象。


    他前天夜里搭错了筋,是因为她来和他议亲,所以才出此下策吗?


    自己何德何能,得以他如此对待?


    宋絮清垂眸怔怔地凝着沉在茶盏下方的点点茶渣,心底渐渐涌上股别味的异样感,酸酸的涩涩的,就好似被人拽住了心口,狠狠地往上拉扯。


    见状,祈安担忧地看向傅砚霁,又觉得这话是不是重了点。


    傅砚霁挑眉,他可什么重话都没说,不过是讲了实话罢了。


    不过余光瞥见裴牧曜走来时,他还是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宝镊,整了整衣裳长摆往他的反方向离开。


    祈安眸光诧异地随着他的身影移动,又落在宋絮清沉下的嘴角上,眼皮子抽了几次,小声提醒:“宋姑娘,王爷来了。”


    宋絮清抬眸,清澈的眼眸中满是茫然无措,环视了下四周才看到迈步不疾不徐走来的裴牧曜。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似乎都能看清他微微扬起的嘴角。


    可不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宋絮清从未听人提起过裴牧曜是个温沐之人。


    都只言三殿下看似容易接近,可稍稍靠近几步就会发现,他就像深夜倒影在池中的月色,皎洁地让人心神愉悦想要靠近,可靠近后就会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之景,指尖触碰到水面的刹那,月色便会消失无影。


    宋絮清实在无法想象得到,裴牧曜跪在大殿中的表情,也不知长鞭抽在他身上时,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裴牧曜迈步走近,对上她沉沉的眼眸,头一次见她眼眸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他挑了挑眉坐下,扫了眼话都没说就离去的傅砚霁,“今日不是国子监开课的时日,你怎么跑来了。”


    宋絮清没有回答他的话,少顷之间她倏地站起身,指尖环住裴牧曜的右手,另一只手眼疾手快地将袖摆往上一拉,青紫不一的鞭痕刺入她的眼帘,刺得她都忘记了呼吸。


    手臂处的鞭痕要比手背上的要重上几分,就连痕迹也比手背上的要宽上些许,足以见得那鞭子得有多么粗.大。


    宋絮清抬起的指尖轻颤着,不敢落在伤口上,生怕刺到了他。


    裴牧曜没想到她会来上这么一出,直到一滴清泪砸在他手臂上时,他眸子紧了紧,拉下袖子,“鞭痕看着吓人而已,早已经好了。”


    宋絮清眼前满是雾气,哑着声:“抱歉,我不知道——”


    “是我自己的想法,和你无关。”裴牧曜接过泽川递来的帕子,微微靠近些许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擦去盈睫的泪珠,“我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最有效,与其弯弯绕绕不得解,都不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行之有效。”


    他嗓音温和安抚着,落在宋絮清心中犹如千金,“可你还用水染了伤口,你可有想过,若出现一丝丝意外,那便是丧命的事情!”


    裴牧曜幽深的瞳孔微微掀起,不轻不重地落在祈安身上,溢出口的语气却要比适才还要柔和上几分,“且不说我是个男子,还有太医守着,不会有意外发生的。”


    “这话不对。”宋絮清深深地吸了口气,擦去萦绕在眸中的水光,垂下眸定定地看着裴牧曜,“不管此事最终如何,王爷的恩情,我此生都无法偿还,来世若是……”


    男子的大掌捂上她的唇瓣,吓得宋絮清瞪大了眼眸,呼吸都停了。


    裴牧曜没想到她在感情上是如此的迟钝,呼吸盈盈环绕着他的手心,带着点温热,他收回了手:“别来世了,就这世还清就行。”


    他松开手的瞬间,宋絮清悄悄地呼了口气,“怎么还?”


    “以后你就知道了。”裴牧曜道。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的,但宋絮清搁下手中的帕子,应下了。


    不过她瞥着裴牧曜手背处的鞭痕,耳中浮过傅砚霁口中的十鞭都落在背上的话。


    裴牧曜见她视线微微抬起,眼眸中带着些许疑惑,扫向了他的身后,他侧眸望去,并未见后头有什么。


    他脖颈处并无鞭痕,宋絮清抿唇,她个姑娘家家的,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好上前扒了他的衣物,又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裴牧曜看出她应该还在想着那件事,喝了口茶水润了喉咙,“你今日为何不去国子监。”


    提到这个,宋絮清眸色平静了许多,“皇上让我以后不要再过去了。”


    说是不去国子监,实际上也是在告诉她,以后她就不再是裴徽澜的伴读。


    闻言,裴牧曜眸光微闪,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盏。


    不过宋絮清刚刚就已经想通了,剩下的事情都是她的事,不能再拖累裴牧曜了,这份恩情她记下了,往后不管这道赐婚圣旨是何,她都会拼劲全力助他一臂之力。


    想通后浑身轻松,宋絮清起身:“我还得回府给父母报平安,就不在你这儿多待了。”


    裴牧曜颔首‘嗯’了声,送她出了王府。


    他们往外走时,还有不少人搬着各式的箱子往里走,管家站在一旁指挥着哪个箱子应该放在哪个院中。


    管家也是见过世面的,只是现在也不由得咋舌,这随着圣旨赐下的竟然有整整八十抬箱子,就是许多人家姑娘的嫁妆都不比这个多。


    “父皇将户部和吏部的事情交到了我的手中,又送了些东西来府上。”


    裴牧曜嗓音清冽冷漠,对这些事情都没有任何意外。


    宋絮清的心却沉下了。


    吏部不说,户部的事情在此之前应该是归裴翊琛的,现下交到裴牧曜手中,她把不准皇上这是在安抚他的伤,还是安抚他日后婚事‘被夺’的难堪。


    但不论是何种意思,宋絮清都不想再麻烦裴牧曜了。


    若和裴翊琛的赐婚圣旨真的下了,她若逃不了,那也会将他的后院搅个天翻地覆。


    裴翊琛不让她好过,她也不会再像上一世那般,任他欺凌!


    出了王府,在外头等着的茗玥垂头沉默不语,宋絮清心中有着事情也顾不上她,只是看了几眼后就上了马车。


    宋祎下了朝后就回了家中等着,等了约莫两个时辰都没有见女儿回来,转身就进了书房取出佩剑,摆在了桌上。


    当下就和徐氏说,若一个时辰后还没有等到女儿回来,他就要入宫去了。


    徐氏不语,并未驳过他的话。


    若真要讲实话,对于皇家,她心中也是有怨言的。


    她的孩子生在侯府,长子年纪轻轻就去了边疆,无命令不可返朝,这么多年,若真是有心的都会让他回来看一眼,可他却一步都不能踏入京中。


    幼子出生后不久也被送去了隔着长河的母家,一年只能回来一次,唯剩这个女儿在他们身边长大。


    侯府如此隐忍退让,可还要将他们逼迫到如此地步,是何等的薄情寡义!


    好在不过半个时辰后,守在门口的张嬷嬷一路跑回来报信,“侯爷,夫人,小姐回来了!”


    宋祎和徐氏相看了一瞬,夫妻二人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快步往门口赶去。


    回程时宋絮清也让马夫快了些,本是要两刻钟的时间,不过一刻钟就回到了府上。


    见双亲小跑出来,马车才停稳她就从上面蹦了下来,提着裙摆一路跑过去。


    “小心点!”徐氏喊着,牵紧她的手上下打量着,确定她并无异样后问:“怎会待了那么久,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宋絮清抻开手盈盈转了一圈,给他们确认自个并没有任何不适,才道:“就说了几句话,不过是等的时间比较长。”


    徐氏松了口气,“那就好。”


    宋祎绷紧的面孔也缓缓地松开,眸中的锐意化成了水散去,边往府中走边问:“说了些什么。”


    宋絮清抿了抿唇,心中有了思量,道:“王爷在宫宴结束的那晚去了承天宫,求皇上赐婚。”


    “什么?”徐氏失态地惊呼出声。


    “皇上龙颜大怒,赏了王爷十鞭子。”宋絮清嗓音有那么点紧,哑了几声,又道:“次日太子也入了宫请旨,皇上这次让我过去,只是问我对两位皇子有何认识。”


    听到十鞭子的时候,宋祎黝黑的瞳仁震了下,听完女儿的话,说:“此事要多谢王爷,是王爷的话给我们拖了时间。”


    若不然太子殿下入宫请旨那一日,赐婚圣旨就会下来了。


    宋絮清颔首:“我回来前去了王爷府上,皇上给王爷赐了些东西,可能是在安抚他。”


    “嗯。”宋祎侧过眸,和女儿对视了眼,心知思绪是落在了同一处。


    宋絮清对皇上并不了解,回来的路上也只是在猜测,现在看到父亲的眼神,她就心知不好。


    身后传来紧促的脚步声,杨业哑着声道:


    “侯爷,太后娘娘身边的尹公公带着人往府上的方向来了。”


    宋絮清神情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上一世的赐婚圣旨,也是尹公公送来的。


    他们适才也没往里走几步,但返回门口时,恰好看到尹公公下马,手中捏着道和适才在王府前看到的圣旨一模一样的颜色。


    宋絮清垂着眼眸,跪在了双亲身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武侯之女宋絮清,仪静体闲……”


    眼前的一幕和前世赐婚是的场景重叠在一起,也是这个时节,也是这个时辰,人依旧也是那些人,甚至就连尹公公此刻念着的圣旨,用词同前世也是同样的字眼,并无任何的变化。


    在此之前,她总以为只要做出了选择便会有变化,可没曾想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地。


    “故封宣武侯之女宋絮清为瑞王妃,择日完婚,钦赐。”


    话音落下,宋絮清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尹公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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