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府兵包围库房, 哐当一声推开半掩的大门。


    火把?接连亮起,黑衣人抬手捂住面罩,眯起眼睛看向门外的沈残雨等人,握紧短刃的手青筋可见。


    “宋回。”赵成业看清里面熟悉的身影, 沧桑的眼里透出深深的疲惫, “果然是你, 阑珊楼暴露前,我从未怀疑过你是北蛮的细作。”


    宋回扫视四周的府兵, 心知无法逃脱,扯下脸上的面罩,惨然而笑。


    “大人,您为百姓旰食宵衣、日无暇晷, 肉眼可见地消瘦, 您是真心为千阳好。我又何曾不是为了?千阳?为保下大家伙的性命,我别?无选择。我与他们签订契约,取下千阳后,他们不会杀千阳百姓。”


    “北蛮人凶残暴戾,他们如?何容得下大宣的百姓?”赵成业眼眶发红, 声音也?在颤抖,“你糊涂啊。”


    宋回?激烈辩驳:“北蛮兵强马壮,千阳这些老弱病残如?何与他们相抗!”


    “自古俘虏皆奴隶。”赵成业深深吸了?口气,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你可有问过千阳百姓, 他们甘为敌国奴隶吗?”


    沈残雨大手一挥, 宋回?被?府兵绑起双手, 押出库房,路过赵成业身边, 宋回?竭力抬起被?粗鲁压下的头颅。


    “我不怕死,但我不能让我三岁的孩儿陪我死在北蛮的马蹄下!大人,您是懂我的,千阳早就撑不住了?,我苦苦维系千阳与北蛮的关系,都是为了?百姓,为了?千阳!一旦北蛮进攻,这里必将血流成渠、生灵涂炭。无人管我千阳人,我辈不当自救吗!”


    赵成业用力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神?如?利剑钢刀:“我宁死,也?不卖国!”


    宋回?涨红了?脸,眼中含泪地大笑:“北蛮二十万铁蹄虎视眈眈,京都却只派四万兵马援城,皇帝根本不在意我们的死活!大人,您忠于?的是朝廷,还?是您那?颗为国为民的初心?千阳都保不住,后人只会觉得大人您无能,谁能想到是朝廷不救我们!”


    赵成业张了?张嘴,发出嘶哑的声腔:“宋回?,陛下若不在意千阳,为何遣户部侍郎来千阳赈灾,若不想挽救千阳,何必派方将军驻守,又怎……怎……唉!”


    宋回?:“您与我说话,也?开始遮遮掩掩了?。”


    宋回?缓缓转过脸,扬起脖颈望向方子衿,眼中闪烁祈求的泪光:“方将军,我与北蛮来往的信笺藏在东郊药铺的墙砖下面,此次阑珊楼出事,千阳锁城,北蛮恐怕会提早进攻。我宋回?死不足惜,甘下十八层地狱,受八方恶鬼折磨,永不投胎,千阳百姓无辜,求您救救他们。”


    黑暗掩盖了?方子衿的面容,林青青站在他身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待沈残雨将宋回?押下去,赵成业立刻请示前往东郊药铺。


    “东郊药铺是宋回?父母开的铺子,宋回?罪孽深重,下官不敢为其?求情,两个?老人家年纪大了?,禁不住刺激,念在他们悬壶济世救人无数,下官恳请轻装简从,让两位老人安稳度过余下的日子。”


    说完,赵成业双手伏地,重重叩首。


    东郊药铺。


    老大夫一手拿小木槌敲腿,一手捻着发潮的药材,浑浊的眼睛盯着药铺的一处角落,怔然出神?。


    白发老伴眯眼穿针,针尖刺进指腹,倒嘶一声,连忙拿衣袖擦拭针线细密的小鞋底,构想孙儿穿上新鞋满山跑的模样,脸上浮现慈爱的笑容。


    林青青来过一回?药铺,老大夫记性差了?,又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却记得林青青,千阳的山水生不出这般风华绝代的少年人,只要看过一眼,他便?能记住。


    “小伙子,是你啊。”老大夫脸上堆着亲切的笑容,起身从药柜底下掏出一个?布袋。


    “你这孩子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身,这样的银针换我十套金针都够,还?倒给我银子。若非荆妇拿错布袋,认出这是顶好的针具,老朽就要占你大便?宜了?。”


    林青青按下他的手推拒:“针具只看合不合适,用一套不适用的从您手里换到一套合适的,是我占了?便?宜。”


    老大夫歪了?歪头,注意到林青青身边的雪衣少年,少年视线掠过银针,自然摆放的手指微微僵硬。


    “是啊,适用才是最好的。”老大夫感叹一声。


    白发老伴抬头看过眼,不赞同老大夫的说法,他们救了?一辈子人,怎能贪图一个?孩子的东西?,放下正在纳的鞋底,道:“孩子,你那?套针具精细着呢,为何非要换成金针呢?”


    林青青勉强笑了?笑:“我有一个?病人,不喜银针,我想让他好受点,但似乎没什么效果。”


    方子衿身侧僵硬的手像被?蜜蜂蜇了?一下,浓密的长睫若鸿羽般,在漆黑似夜的眼睛上轻轻颤动。


    林青青:“我们来此是为宋大人拿一样东西?,急着回?禀,大人说东西?放在墙砖下面。”


    两个?老人家如?两截木头愣愣地戳在那?,良久,老大夫憾然叹息:“我去拿。”


    不多时,老大夫取来一个?锁住的木匣,递交到林青青手上时,浑浊的双眼布上了?几?根红血丝。


    “宋回?是个?好孩子,打小就心善,做过不少好事,属我老宋家最聪慧懂事的孩子,他有一个?毛病,不记路,常常会寻不着回?家的方向。小伙子,帮老头子带句话,你告诉他,爹娘等他回?家吃饭。”


    林青青颔首道:“我会让人转达。”


    所有人离开后,老大夫抱来一坛酒,牵起老伴的手,两人望着贴上“当归”两字的柜子,默默地依偎在一起,眼泪簌簌而下。


    回?到府衙,方子衿拧开木匣子上的锁,匣子里盛放着几?封密函和一块伪造的知府关防大印。


    宋回?放北蛮人入住千阳为实,一再拖延北蛮进攻也?是事实,他利用北蛮想“不废吹灰之力拿下千阳、扶城、汾城、泉陵”的心理,给千阳争取到三年的喘息时间。


    但千阳剩余兵力不足一万的劣境,也?是拜他所赐,就连郑侍郎发放的赈灾粮,也?被?他抽取一半,藏在山


    依譁


    洞里。


    在他的干预下,爱民如?子的赵成业不得不默认宋回?传达假圣旨的做法,以另一种形式驱逐想要求生的年轻人。


    林青青无法评判宋回?。


    从原著来看,北蛮一举夺下千阳、扶城、汾城、泉陵四城,宋回?的所作所为无疑罪大恶极。


    可从宋回?的角度,他想救的只有一个?千阳,为了?千阳,虽九死其?犹未悔。


    府衙监牢。


    赵成业踏进阴暗潮湿的牢房,脊背像被?巨石压弯了?般,灰扑扑的常服袖摆掸开桌上厚厚的一层灰尘,放下怀里的酒坛。


    “这是你当任少尹那?天,亲自酿的酒。”


    昏沉的油灯发出嘶嘶之声,宋回?双手双脚被?铁链锁着,头发好好整理过,神?色如?常:“大人,我爹娘他们还?好吗?”


    赵成业如?实相告:“方将军没带兵,取东西?时也?未过多打扰,伯父伯母一切安好。”


    宋回?干裂的嘴唇向两边扯开,拉出苦涩的幅度,愧疚道:“多谢大人为我求情,给我父母留了?一片清静,宋回?愧对父母,也?愧对大人。”


    赵成业为他倒酒:“在最想要守护的东西?面前,谁人能不犯错。”


    “临崖勒马收缰急,船到江心补漏迟,一步错步步错。”宋回?连着痛饮三杯,内疚也?好,追悔也?罢,倘若能再来一回?,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想祝大人高翔远引,余生逍遥,但千阳不能少了?大人。宋回?此去,再无往生,往后一切便?劳烦大人了?。”


    寂静之中只有宋回?的饮酒声,片晌,赵成业疑惑道:“你话里有话。”


    瞧见宋回?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赵成业倏然起身:“你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假传圣旨的确是我所为,与你有何干系!”


    宋回?说:“大人啊,若非我从中作梗,你又怎会被?逼得走到假传圣旨这一步。我回?不了?头了?,但你可以。我信不过方将军,我只信你,信你能守下千阳。不知大人为何转变态度,坚信朝廷没有放弃千阳边境,我却信你不会骗我。”


    他手指颤抖地举起杯子,笑出眼泪:“敬大人前程似锦,敬方将军不负众望,连战连捷,再创昔日辉煌!”


    **


    到了?林青青离开千阳的日子。


    方子衿牵着林青青的白马,一路送她到千阳城门口,他脚程比林青青快,却刻意放缓脚步,高高束起的长发在身后轻轻摇晃,发丝被?风吹乱了?些,显露出颀长瘦削的脊背。


    谁能想到这个?清瘦精致的少年,不过十五岁的年纪,便?能恃险若平地,也?能独倚银剑凌清秋。


    林青青望着突然站定不动的身影,出声道:“朝堂有人怀疑影首身份了?,我不能再返回?千阳。影五留给你,若有急事,将书?信交予他,三日必达。”


    方子衿老老实实点头:“哥哥,一路平安。”


    “保重。”


    道完别?,林青青策马离开,留下一道亮丽的红影。


    “将军!”沈残雨狂奔而来,喘着粗气道,“出事了?……”


    ……


    方子衿祝她一路平安怎么就那?么瘆人呢?


    林青青心思活络起来就有点控制不住,一路上凝神?防范着四周,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要精神?紧绷,多观察两眼。


    千秋宴还?未开始,林青青便?收到了?唐尧的回?禀。


    唐尧调查慕丞时果真查出一些猫腻。


    慕丞时盗用身份的书?生于?月前遭厄,半道陨命。派往东胡的探子拿着画像去寻,经辨认,现在的慕丞时的确是东胡人。


    春考中榜的才子背景皆会被?严格调查,若没有于?严秉打掩护,慕丞时混不进来,他是于?严秉的学生,又于?月前换的身份,光是这两点,于?严秉便?摆脱不了?与东胡人勾结的罪名?。


    但林青青还?需要一份罪证,一份让于?严秉绝无翻身可能的密函,也?为了?给镇国将军洗清污名?,她必须拿到这份密函。


    第 32 章


    月明?星稀, 一道黑影扛着麻袋踏进太璟宫。


    麻袋里的人扭动挣扎,借腰腹的力量砸击绑架者的后背,影四步入殿内,立刻刹住身形, 放下麻袋单膝跪地。


    “主上, 人带来了。”


    林青青单手合起派人前往千阳移山的圣旨, 抬了抬眸子。


    影四解开麻袋口。


    他抓来的人是个长相妖异的青年,灰色长衫下的皮肤透着不见日光的死?白, 眼尾曳出深红色眼线,顾盼间森冷压抑,给人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青年一冒头,便道:“你们抓错人了, 我是一个残废, 身无?分文,与世隔绝十几年,从未与人结怨。”


    “带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林青青跨步走下玉阶,负手?伫立。


    林青青着一袭黑底金边的精致服饰, 裹金带镶玉石,上绣古朴龙纹。瞿遥在心里默数龙纹数量,数到九,默默停下,过一会后, 举起手?又开始数。


    林青青:“作为交换, 朕会请人医好你的腿。”


    青年数龙纹的手?指停悬, 他生的不算俊美,因?为长时间泡特殊药浴, 眼睛生出诡异变化,身上自带特殊气?质。


    他撑地起身,左腿使不上力气?,又坐了回去,扬起脖颈:“什么忙?”


    林青青伸出手?掌,“让朕看看你的身体状况。”


    “要我做什么?”瞿遥专注地盯视林青青,漆黑的眼珠为他增添了七分恐怖的压迫感。


    林青青:“用你的秘术救一个人。”


    瞿遥连看了她几眼,迟疑着递出被绑住的双手?。


    瞿遥身体并无?残缺,下肢血管也没有阻塞现象。


    和原著描述一样,他的腿疾是心理?因?素造成的。林青青放开瞿遥的手?脉。


    “叫陈霖过来。”


    陈霖收到急诏匆匆赶来,细细检查瞿遥的左腿。


    “你这?条腿是何时不能用的?”


    瞿遥说道:“没印象。”


    “家中还有何人?”


    “忘了。”


    “我观你脉象,应是吃了不少奇药。”


    瞿遥沉闷地“嗯”了一声:“我自小患有奇症,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十八,后来一位神医带我上山,替我治病。我记性不大?好,连神医的模样也记不住,你们问我其余的,我也是想?不起来的。”


    陈霖对林青青摇首。


    瞿遥:“你们要救何人?”


    “到时你自然知晓。”林青青道。


    “这?世上只?有一人知晓我会秘术,救的是他,便免了罢。”瞿遥低头玩弄手?腕上的麻绳,麻绳一端没入衣袖,隐约可见一根破损的竹叶,“我救不了他,秘术需要一味药引,药引是什么我给忘了。”


    ***


    “我又来了。”少年青涩的声音透过墙壁微小的孔洞,落入仅有两立方米的小房间里。


    房间里有一道小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模样约莫五六岁,全身铺着黑色披风,发迹凌乱地披盖紧闭的双目。


    窗外阳光明?媚,暖风徐徐,风里携着一丝海水的咸腥味。


    没有得到回应,瞿遥习以为常地自言自语:“我讲个故事给你听罢。很久以前,有个男孩身患奇症,眼中所?见只?有黑白二色,他爹娘为他寻到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他上辈子做了坏事,这?辈子注定活不过十八岁。”


    窗户上爬满带刺的荆棘,向下是望不见尽头的海水。


    小孩睁了睁眼,他眼前是模糊的,看不清东西,四肢酸疼难忍,每动一下都会出现密密麻麻的刺痛。


    瞿遥陷入回忆,嗓音透出一丝愉悦:“男孩十岁时,爹娘找来一名远近闻名的神医,传闻她能活死?人肉白骨,是神人降世。他以为这?就?是神仙,能被神医选中,是他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上山那日,他真的好高兴,再?过不久,他便能看见万紫千红的世界。”


    说着,他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话?:“你还活着吗?”


    小方子衿身子发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冰雕玉琢的脸埋进双臂。


    怀里的龙蜥探出扁平的脑袋,轻蹭他的眉心。


    瞿遥叹了口气?:“男孩后来不幸得知了真相,原来神医带他上山,让他试无?数的药,不是为他治病。他就?是一味药引子,当?晚就?要剖心取血,医治神医的爱侣。”


    “男孩又慌又怕,循着记忆跑下山。回到家中,向爹娘坦白所?见所?闻,他被爹娘送回乡下老家保护起来。可没几日,神医找到了他,她穿着一件素白罗裙,撑着伞站在柳树下,温柔地递来一把簪子。”


    瞿遥背靠墙壁,声音越说越哑:“那是男孩的娘最爱佩戴的发簪。男孩看不见颜色,只?能看出上面有发沉的水迹,有断开的长发,不辨颜色的液体一滴滴落下,和上面的玉石坠子融为一体。神医告诉他:‘这?是你欠我的’。”


    小房间里安静极了。


    瞿遥还在继续:“你知道那日神医为何穿白衣罩白纱吗?”


    瞿遥恶劣地扯开嘴角,“神医的爱侣死?在男孩逃走的那一夜,是神医亲自下的毒,二人比试医毒之术,关键时刻最重要的药引子跑了。


    男孩被抓回来,打断腿,关在柴房,没吃没喝,眼看就?要活活饿死?,也许是上天不忍男孩就?这?样死?去,神医吃药吃坏脑子,忘了他的爱侣因?何而死?,大?发善心帮男孩接上双腿。可惜男孩运气?不好,接上的左腿不契合,从此成了残废。”


    “故事讲完了,说说你吧。沈娘一心想?炼化你,将?你变成一个百毒不侵的人,已经到了不顾你死?活的地步。我看你可怜,给你支个招,窗外是万丈悬崖,待你撑不住,想?提早结束痛苦,便看一看外面。”


    小方子衿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有气?无?力的气?音:“好……”


    瞿遥凝眸仰望天空,眼底倒映着蓝天白云,揶揄道:“山崖边缘覆满荆棘,你掉下去会被扎成刺猬,沈娘把你捡回来又能继续用,白遭罪不说,还显得愚蠢。好好呆着,我还能用秘术救你。


    你说讽刺不讽刺,沈娘因?我死?了男人,却让我继承她男人的秘术。这?人啊,就?不能瞎吃药,没病也能吃出……”


    瞿遥猛然瞪大?眼睛,头戴布巾的温婉女子挽着草药竹篮,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的树后,女子腰肢纤细,侧着的身子在树干后面半遮半掩,一动未动,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沈娘捏住腕绳的手?指捻了捻,若无?其事地走到瞿遥身边,放下药草:“这?些草药分批煎煮两个时辰,药出锅等半柱香,慢点喂给他喝。”


    瞿遥紧张地盯着沈娘离开的背影,确定沈娘是真的回屋了,从鞋底抠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抖着手?拧开小木屋的门。


    小方子衿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瞿遥拄着拐杖慌忙过去查看,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小孩睁开腥红的双眼,手?刃还带着破风声,下一刻便要落在瞿遥的脑袋上。


    瞿遥急道:“我们一起跑吧?”


    床幔剧烈晃动,瞿遥从噩梦中惊醒。


    他以为他早已忘却这?段记忆,未曾想?那日说出的每个字,都如烙印一样印在他的脑子里。


    瞿遥不安地咬住指甲。


    沈娘记忆缺失后,他查过相关典籍,也有意无?意地询问过沈娘——一个记忆错乱的人,怎样才能恢复记忆?


    其中有一条是场景再?现。


    同样的经历再?经历一遍,同样的话?再?听一遍,或有可能唤醒遗忘的记忆。


    瞿遥低声念叨林青青说过的每句话?,他很久没有这?般恐惧过了。


    那个人给他的感觉那么熟悉,熟悉得让他恐慌。


    他从未踏出过幽篁山,为什么会觉得那个求助他救人的少年,熟悉呢?


    “药……药……”瞿遥慌张地翻寻衣服,一无?所?获,惊恐地向门外跑,陌生的皇宫让他不安、焦躁,漆黑的眼睛盯紧漆红柱壁,突然迎头撞了上去。


    影四从房梁落下,当?即打晕瞿遥,冷漠地丢回床榻。


    翌日,瞿遥是被生生咳醒的,房间里坐了一个人,晨光从窗外溢散进来,在少年身上汇聚成暖融融的气?息。


    “关于药引,你还记得多少?”林青青重新扫了眼千秋宴的礼单,放下手?中的朱笔。


    瞿遥揉了揉肩膀,望见窗外的天色,疑神疑鬼地打量林青青:“你是谁?”


    “请你帮忙的人。”林青青斟酌道。


    “你到底是谁!”瞿遥叫得嗓音都快劈叉了。


    林青青微拧双眉:“你把朕错认成了谁?”


    瞿遥抱头蹲下,眼眸乱颤:“不是我……不是……不是我放的火,别杀我。你再?等一等,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林青青心下沉凝,瞿遥还记得那场烧死?沈娘的大?火。


    只?是那火分明?是瞿遥放的。


    “放火那日发生了何事?”


    瞿遥软倒跪地,喃喃道:“他叫你来幽篁山找我,为何不自己来幽篁山?我下山,错过了她怎么办?她找不到我们,不回来了怎么办?”


    “她是谁?”林青青问。


    瞿遥蹭着地面滑到林青青身前,被影首的刀拦下才停止靠近,他瞳孔放大?一圈,显然是受到惊吓的入魇之兆。


    林青青:“传唤陈霖。”


    ……


    千秋宴办完,林青青终于抽出空闲时间,请工匠用玉石制作出一套蒸馏装置。


    早前她便有研制大?蒜素的想?法,大?蒜素虽然是最底层的抗生素,但也具有较强的抗菌消炎效果,对多种?真菌、杆菌、球菌、病毒等均有抑制作用①。


    宣国立于四国之间,战乱迭起,每年受伤感染死?亡的人不计其数,有了大?蒜素至少能缓解这?个庞大?的死?亡数字。


    林青青用小鼠做实验,天气?逐渐炎热,受伤感染率会上升,在确定小鼠受伤的部位并未出现感染后,才让陈霖挑选志愿者用药。


    大?蒜素对冻疮和烧伤也有明?显疗效,林青青命人制作出一批大?蒜素送往千阳,同时给方子衿捎去一封信。


    林青青听说影七家乡有一种?洋芋花,花系不好看,根系粗大?可食用,又名马铃薯,价格极为低廉,立刻派他回家购买大?量马铃薯根块,这?些根块也就?是马铃薯的“种?子”。


    马铃薯是土豆的学名,现代社会第四大?重要的粮食作物,生长周期约80天。


    林青青给方子衿寄送了一部分,并附上种?植马铃薯的详细步骤和食用禁忌。等来日千阳种?植出更多的马铃薯,百姓将?不再?忍受饥荒之苦。


    林青青回京四个月,方子衿像销声匿迹了一般,不曾用影五向她传达一封信。


    北蛮攻打千阳的消息传来的前一晚,林青青收到了方子衿写的第一封信。


    大?意有四点——


    一、士兵们与千阳百姓互帮互助,关系日渐融洽;


    二、岳千里研究出一种?爆破霹雳弹,其声如雷,甲铁皆透;


    三、工匠煅烧的水泥投入使用,三至四天城墙完全硬化,刀枪不入,千阳房屋乃至桥梁道路皆用水泥重新修建。


    四、“移山计划”后,千阳浓雾消散,庄稼可以正常生长,马铃薯大?丰收,吃不完的部分卖给了附近的县城,得到的资金用以千阳建设。


    看完信函后,林青青又将?从西域收获的马铃薯种?子推行至全国各地。


    马铃薯数量有限,想?真正解决全国饥荒问题,还要等无?数个日夜的积累。对于一些不宜种?植马铃薯的地区,林青青偏向先修道路,便于日后的粮食运输。


    马铃薯的出现,令殷昊对林青青多了十二分的关注。


    林青青在百姓中的声望越高,对他越不利,考虑到宣国的现状和忠皇党逐渐露出水面的势力,殷昊并未轻举妄动。


    就?在此时,王府幕僚寻到一本月氏古文孤本,上面的图案和太?.祖遗物蓬莱剑上的秘文别无?二致。


    这?本书描绘的是千百年前月氏的一座古城,现已由宣国管辖,改名——宜城。


    殷昊从于严秉那里得到风声,亲自上门拜访费黎,得到“亲临疫城,九死?一生,龙潭不死?,蛟龙得水”的预言。


    危险越大?,机遇越大?,这?段预言足以说明?那里有莫大?的机缘,若真是太?.祖遗留的宝藏,或可助他一步登天。


    殷昊这?边筹谋宜城之行,那边费黎便一字不改地全数转告林青青。


    林青青听到这?事的时候,对费黎的认知更上一城楼,若非心知两国互市几乎不可能,她定要深思熟虑,毕竟与费黎合作对她有利无?害。


    费黎临走前表现得依依不舍,浅橙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对两国互市一事的询问。


    对费黎,林青青有合作的心思,不愿关系弄僵,思虑再?三后,叫住了他。


    “若两国互市,你有几分把握爬上那个位置。”


    林青青心里有答案,费黎在月氏就?被那人遥遥甩在身后,君主角逐中他没有半分胜算。


    若费黎撒谎,那他们便没有合作的必要了,他能在这?件事上骗她,亦能在别的事情?上骗她。


    一个玩成狼人的预言家,比真正的狼人还要麻烦。


    费黎深深地看了林青青一眼,想?到远在月氏的霍迎,思忖道:“一星半点也无?。”


    见他不欲多提,林青青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聊。


    “既如此,你有何决定?”


    费黎把目光移注到窗外的一片白云上,“下定决心,拼尽全力。”


    林青青颇为赞同地颔首,试一试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不试便彻底没了机会。


    “你的决定旁人无?权置喙,但互市一事牵扯众多,有朝一日你有了一星半点的把握,朕便借你一场东风。”


    费黎牵动嘴角,不显山露水地笑了下,慢悠悠行礼:“多谢陛下。”


    “我来宣国的目的达成,即日便要返回月氏,为答谢陛下,我送陛下一件护命符。”费黎取出一个黑色首饰匣,当?面打开交给林青青。


    匣里盛放一根精致的玉簪,上缀水滴状黑玉。


    “陛下出远门时,切莫忘记携带此物。”费黎走前,故作神秘道,“龙潭得水,勿扰前尘。切记,切记。”


    “报——”殿外,大?太?监激动得嗓子都在颤动,“陛下,千阳大?捷!”


    千阳尚未传来北蛮进攻的消息,捷报却先传入了宫。林青青看向装着信函的木盒,方子衿洋洋洒洒写了一堆,硬是一句都没提到北蛮。


    费黎离开后,林青青边向宣政殿走,边下令召集大?臣来见。


    得知北蛮进攻千阳后,六部都表现得很不乐观。


    “千阳兵马五万,与北蛮兵力上存天差地别的差距。”兵部尚书愁道,“便是方将?军侥幸胜下这?一场,后面也是必败之局。”


    唐未寒问道:“何谓侥幸?”


    “北蛮攻击欲还不强烈,若倾尽二十万兵马进攻千阳,岂有被打退之理?。”


    唐未寒叹息一声:“确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兵部可还能调派人手?过去?”


    兵部尚书惋惜摇头:“召集兵力需要时间,只?怕千阳等不了。”


    唐未寒又是一声叹息:“听闻这?次北蛮攻击欲不强烈,你召集快一点,定能赶在败局前救下千阳。”


    兵部尚书脸色发青,不说话?了。


    殷昊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林青青目光一顿:“再?调三万兵马前往千阳。”


    充当?木头人的殷昊忽然动了,脸上带着冷冰冰的笑:“请陛下三思,千阳战事未明?,贸然调兵只?怕不妥。方将?军用兵如神,如雷贯耳,他能赢北蛮一次,便能赢第二次第三次,陛下要对自己用的人有信心。”


    林青青看向兵部尚书,“调三万兵马前往千阳,这?是朕的旨意。”


    兵部尚书战战兢兢地等着殷昊示意。


    林青青手?指轻叩桌面,墨澈的双瞳散发着凌厉的气?息:“怎么?李尚书在看谁?朕下的旨也不接吗?”


    林青青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掠过他的脸,兵部尚书感到畏惧,慌忙跪下。


    “遵……遵旨。”


    林青青离开前,殷昊始终微眯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曾几何时,他还觉得林青青是一个毛没长齐的孩子,不足为惧,这?才短短几个月,这?个“孩子”便露出了凶悍的爪牙,张着利齿朝他发威。


    再?给其一段时日,怕是就?要蚕食他的势力了。


    还是得斩草除根啊。殷昊幽幽地心想?。


    千阳城。


    有霹雳弹的加持,北蛮防不胜防,方子衿以最少的牺牲击退北蛮。


    此次进攻千阳,北蛮损失惨重,偃旗息鼓了两日,但北蛮狼子野心,夺千阳之心不死?,这?次沉寂必是为了更猛烈的进攻。


    方子衿伫立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渺小如粒的北蛮军帐,沉思不语。


    北蛮兵力数十万,而他身后只?有五万人,莫大?的兵力悬殊并非百颗霹雳弹能填补。


    没有兵力填补,这?一战能靠的只?有他自己。


    第 33 章


    千阳战事持续了三个月, 间或有象兵袭城的消息传来?,边陲人心惶惶,京城依然一派歌舞升平之象。


    林青青没上过战场,却也知道在兵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 方子衿罕有胜算, 即便从附近调集三万兵马派往千阳, 千阳的形势依旧严峻。


    第一响捷报传入京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千阳都处于沉寂状态, 兵部派过去的斥候也?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


    京城茶馆内。


    礼部尚书柳石基为林青青沏茶,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身旁端坐一人,长公?主身穿素色留仙裙, 容貌秀美, 温婉纤弱,有京中第一美人之称,此时嘴唇灰白?得全无血色,像一朵枯萎的兰花。


    “彦儿受歹人蛊惑,死于非命, 大理寺草草断案,竟说……竟说彦儿是?自愿入铜雀台,非他人蓄意谋杀。


    彦儿性?子如何,本宫又岂会不知,若非被刻意诱导, 他怎会不要命地?去那?凶险之地?, 而?今彦儿尸骨无存, 歹人却还在逍遥法外,天理何存?”


    长公?主优雅惯了, 鲜少大声说话,勉强提高点?音量都要羞红脸,说出这一段激昂陈词,几乎把下唇咬破。


    柳石基攥紧拳头,年过四十的他霜鬓两边白?,仍透着几分?英气的脸,肉眼可见的阴沉。


    “我们别无他法,才来?叨扰陛下。摄政王只手遮天,多行不义?,仅凭我二人微弱的能力,实难将其绳之以法,恳请陛下为臣做主,为彦儿讨回公?道。”


    林青青瞧着找来?茶馆厢房的二位不速之客,暗叹这京城眼线无处不在。


    “柳彦进铜雀台是?他自身意愿,朕想为其报仇,却也?找不出由?头。”


    长公?主眼角湿润,失神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亮,好似一个溺水的人,从头到脚都是?空的,此时,林青青是?她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摄政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于陛下而?言,他乃头等祸患,陛下便不想除掉他吗?”


    柳石基抓住长公?主的手,面露歉然:“公?主这几个月心心念念为彦儿报仇,寝食难安,肯请陛下念在公?主受了刺激,又思子心切的份上,恕她口无遮拦之罪。”


    “无妨。”


    柳石基掌管礼部,站边殷昊,如今倒戈,林青青不介意抛出橄榄枝。


    “姑姑是?朕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朕没有坐视不管之理。你们对付摄政王,朕可以协助你们。”


    柳石基如释重负,随即恭敬地?跪在地?上,两手拱起:“臣叩谢圣恩!陛下今日恩情,臣永世不敢忘,输肝剖胆在所不辞!”


    林青青:“摄政王那?边,你们一切照旧,切莫让人察觉你们投靠了朕。”


    “一切听陛下安排!”


    柳石基明白?,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虽说新帝年幼,但左相支持他,镇国府帮他,大氏族们受郑氏郑凡舟影响,也?对他颇有好感?,自其登基,朝中政局变得诡秘莫测,并非没有击溃殷昊的可能。


    柳石基考虑得很清楚,一方面是?为柳彦报仇,另一方面也?是?有择木而?栖的打算。


    ……


    腊月,万木凋零,冬雪为皇宫增添了一些宁静和荒凉。


    林青青踩着细雪路过东宫,忆起数月前殿门外方子衿蹲着数蚂蚁的场景,抿唇轻笑,但随即便收敛了笑意。


    常言道,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她心里却存着强烈的不安。


    同?月,殷昊携府中高手前往宜城,一去便半个月没有音讯。


    他不在京中,倒方便了林青青重整朝纲,加之“亲临疫城,九死一生”的半段流言助力,如今六部之中除去告老还乡的,有一半的官员重新站队。


    殷昊在朝中势力不容小?觑,却挡不住林青青发展迅速,渐渐有与他势均力敌的趋势。


    其中最为欣慰的要数唐未寒,为了帮外甥拉拢势力,他不遗余力地?走访各个官员府邸,使出三寸不烂之舌,生生把摄政王从世界上说死了,引得人心动摇。


    若说林青青在挖殷昊墙脚,那?唐未寒便是?在拆殷昊整道围墙,拆完还要倒骂一句——死的好!


    腊月下旬,雨夹雪滴打在檐瓦上,淅淅沥沥。


    林青青出神凝视手中的折子,疲惫地?按压太阳穴。


    宣国各地?都在向繁荣稳定的方向发展,但有两个地?方突现瘟疫,并向边缘城市扩散,所幸受道路和户籍限制,没有继续爆发。


    其中瘟疫最严重的一座城市,便叫宜城。


    难怪近日明着向她示好的官员变多了,他们都在赌殷昊死在了宜城。


    直觉告诉她,殷昊没那?么容易死,殷昊在宜城逗留的时间长,恰恰说明宜城有他想要的东西。


    能让殷昊放下一切也?要前往的地?方,定然有不可估量的诱惑。


    林青青有意去宜城一探究竟,她当下最不希望的是?——宜城藏着太.祖遗留的宝藏。


    镇国府叛国案未登上历史,龙傲天被打入冷宫的命运也?被抹消,殷昊无法从方子衿身上打探“事关国运”的宝贝,目光转到太.祖宝藏上面,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佞劲。


    如今剧情偏离原著,跑成脱缰的野狗,指不定殷昊风水轮流转,打她个措手不及。


    在林青青搜集宜城情报的时候,一道白?色身影踏入太璟宫,宫人瞧见来?人并未阻拦,纷纷跪下,任由?他快步穿行进入殿内。


    窗外芭蕉轻轻颤动,席卷着一丝生涩的血腥味。


    林青青神色微凛,横在桌案边角的蓬莱剑骤然出鞘,寒芒所掠长及数尺。


    “何人未经传唤,擅闯朕的寝宫?”


    “臣从千阳奔波回来?,陛下便这般不待见臣吗?”


    方子衿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顺在背后,从内至外透着沉稳的气息。金色日光从头顶洒下,在他身上镶了一道发光的金边。


    林青青心下一喜,顿时站起身,快步走向他:“身为千阳守军,无诏回京是?重罪,方子衿,你可知罪?”


    方子衿本来?高兴极了,清亮的眼睛里欢喜藏也?藏不住,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接着眼神便沉了下去。


    北蛮退兵后,他曾请奏回京,等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收到圣旨,那?时他便怀疑林青青是?要他永远镇守千阳。


    午夜梦回,他又听见林青青说:“我等你凯旋。”


    那?日风太大,听得不甚清晰,他想写信向林青青问清楚,又念着那?句有急事用影五传信的话,反复思量后发现,他没有需要传达的急事。


    ——千阳胜了,北蛮退兵。


    ——北蛮王病重,为争夺王位,四名王子相互厮杀攀咬,王庭内乱,兵权移位,几年内都不会有心力攻打宣国。


    这些都被他写进折子里,很早便快马加鞭送往了京城。


    以至于他能拿出来?的像样的急事都没有。


    影五每日都要问一遍,有无信件?


    方子衿被问得多了,也?动了小?心思,写满十几页纸,前面几页叙述千阳现状,还有那?三万兵马及时援城的谢意,后面十几张都在表达想要回京的欲望。


    可是?这封信他最后也?没有交给?影五。


    方子衿在边关待的时间不短,记忆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征战,没有调令,便表示让他们驻守此地?,等待尘埃落定。


    这次离开京城不过几个月,他太心急,才觉时间漫长。


    换做以前,待在边疆两三年也?不会心慌,他清楚回京只是?时间问题,甚至非常喜欢那?种远离京城人烟的感?受。


    这次却有点?不一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尽快回去,他要告诉林青青,他打赢了,守住了他们之间的约定。


    出于一些考虑,他按捺着心思又等了一段时日,还是?没有收到林青青的回音。


    就在几日前,方子衿放弃写信的决定,只身赶回京城,一个念头不断冲击着他的思绪,没有回音,也?可能是?请奏的折子被拦截——林青青或有危险。


    眼下对方安然无恙,他自然高兴,可这是?否就意味着,林青青真的不想他返京?


    林青青打量方子衿微有些错愕的神色,忽然展颜一笑,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内心的愉悦:“怕什么?便是?无诏,朕也?能给?你现写一张圣旨。”


    方子衿紧握的手指缓缓张开,难以查觉地?轻嗯了声,顿了片刻道:“我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还了一个完整的千阳给?陛下。”


    “历时八个月,这场仗很是?艰难。”林青青鼓励道,“辛苦了,方将军。”


    方子衿凤目里盛着稍许讶异:“三个月前北蛮便退兵了。”


    联系之前的猜测,少年眼眸微微发亮:“我写的折子哥哥没有收到?”


    林青青摇首,面色凝重道:“朕派往千阳的斥候也?相继失踪。”


    她不用猜也?知道是?有人从中作梗,千阳刺杀她的那?一众高手绝非民?间组织,他们洞悉影卫们的武功路数,十有八九是?睿亲王府的高手。


    千阳获胜,阻止消息传递对千阳并无影响。


    按理说,殷昊没必要这样折腾,可不排除此人性?格恶劣,想给?他们添堵。


    倘若方子衿猜忌心重,这倒是?一招不错的离间计。


    恐怕殷昊也?没想到,方子衿会大胆到只身赴京,径直来?找她问清楚。


    “你先回宫休息,千阳后事由?朕来?处理。”林青青说完便去拟旨,不仅是?方子衿,留在千阳的京兵也?要重新调整。


    方子衿:“哥哥……”


    “嗯?”林青青没抬头,写完一行字,发现方子衿没再出声,抬眼看他,只见少年礼数周全地?作了一个揖,堪称得上恭敬有礼,做完拜别礼,转身便走。


    “怎么了?”林青青奇怪道,“突然之间这般恭谨,可是?有心事?”


    方子衿望着几月不见,全身透着陌生气息的龙袍少年,轻声道:“臣只是?太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


    林青青敏锐地?察觉到方子衿称呼的变化,“若实在太累,便留在太璟宫,偏殿给?你留着,没让人动过。”


    方子衿摇了摇头:“不用,谢陛下好意。”


    看着少年离开的身影,林青青指腹落在笔端,戳了戳毛笔顶部。


    ……


    不像是?生气,像是?在和她客气。


    八个月没见,她和方子衿总归是?变陌生了,不像当初在千阳。


    在千阳,他们好像也?没多亲近。林青青想了想。方子衿是?个人才,再如何也?不能让他离开她的阵营。


    方子衿不声不响地?回到清宁宫,杨安和夏依惊喜之余又有几分?担忧。


    看出方子衿心情不好,俩人哄小?孩般可着劲夸他,方子衿现在不好哄了,任他们磨破嘴皮,都得不到一个笑容。


    当谈到林青青时,少年才终于有了回应。


    “什么?”


    枯叶落在手背上,方子衿面向窗外的太阳吹开叶子。


    杨安忧心忡忡地?说道:“陛下前些日子去了镇国府,传闻都说陛下有心和主子和离。”


    少年不动声色地?抿直双唇。


    夏依叉腰扬颈,不高兴道:“奴婢没听过这样的传闻,陛下对主子的关心那?是?旁人羡慕不来?的,便拿前几日来?说,奴婢见着陛下站在东宫外微笑,那?显然是?想念主子了。”


    夏依不说还好,一说方子衿心里便觉得堵,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杨安机灵询问:“主子今日为何不宿在太璟宫?”


    方子衿低下头:“我累了。”


    “那?便更应该留宿太璟宫!”杨安这段日子跟师父学了不少讨好主子的法子,如何帮助主子爬上龙床更是?重中之重。


    “主子,您打了胜仗回来?,陛下没有邀请您留下吗?”


    “邀请了。”方子衿面无表情。


    “主子拒绝了?”杨安一阵惋惜,欲拒还迎虽好,但陛下这样的,显然不适合啊。


    “主子,您想与陛下和离吗?”


    方子衿低声道:“宣国自古没有帝后和离的律法。”


    宣国创立也?就半百之年,哪里来?的自古,主子这都气到说胡话了。


    杨安不舍得主子难受,面上连忙点?头:“主子若不想,便告诉陛下。陛下对主子不是?毫无情意,定不舍得主子难过。”


    “没错。”夏依恨恨道,“绝不能让镇国府二小?姐占了主子的位置,奴婢听说镇国府二夫人眼下正四处宣扬二小?姐要进宫做皇后的事情。


    咱主子还在,什么时候轮到她了?陛下年幼时揭过她盖头怎么了,没完没了还。赐婚的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主子的名字,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先帝怎么可能写错,这场赐婚本就名正言顺!”


    方子衿:“我没有不想和离。”


    夏依委婉劝诫:“主子,和陛下和离,可就再没机会与陛下睡觉了……唔……”


    杨安捂住夏依的嘴,“主子,奴婢们都知道您在千阳很难,您不妨仔细想想,您最困难的时候,想得最多的人是?谁。对于陛下,您心里又是?如何考虑的。


    奴婢有句不当讲的话——本来?就是?您的东西,凭什么拱手让人。陛下对您是?特?殊的,但您若不去争取,陛下迟早有一日会把目光投注在旁人身上,那?真的是?您希望吗?”


    方子衿心脏一阵阵收紧,十分?不舒服,不知是?气他们认定他对林青青有特?别的感?情,还是?气杨安说的话让他感?觉到了不安。


    他无法欺骗自己,他在不安着,又生怕走错路,不慎触发林青青的雷池。


    他心里觉得不可能,偏偏藏了丝隐晦的情绪,“我怎么确定,我对陛下的想法?”


    夏依眼睛亮晶晶的,眼里写满了“我懂!我知道!让我说!”。


    杨安这回没阻止她,夏依以前偷偷看了不少五岁龙傲天随手堆在一起的话本,肚子里都是?货,一得到机会,便脱口而?出:“吻陛下的唇,主子若喜欢陛下,心跳会变得很快!”


    杨安:“咳咳咳!”


    方子衿半天说不出话,起身离开清宁宫:“杨安,禁止夏依接触我房里的书。”


    夏依:“主子要去太璟宫了吗?可要换身衣物再去!”


    方子衿脚步一顿,强调道:“我不是?去太璟宫。”


    夏依小?小?地?做了个努力的手势。


    方子衿:“……”


    第 34 章


    夕阳照雪, 暮色将近。


    林青青难得心情不错。


    自从来到这里,千阳的困境就时刻压在她的心头,如今心事了却,她手捧一本医书, 临轩煮酒, 便觉好不惬意。


    窗外是一片银白的雪, 再往后看,白衣胜雪的少?年站在雪地里, 衣袂翩翩,颀长的身形说不出的清寒飘逸。


    “来得正是时候。”林青青放下书,向少?年发出邀请,“来品一品朕煮的茶。”


    方子衿转身步入内室, 带着一身寒雪进来, 觉察到空气中的酒香味,脚步微顿,“陛下煮的是什么茶?”


    林青青笑了声,倒出一杯,抬高手?臂递过去。


    “玫瑰花茶, 以兰素点的茶,朕第?一次尝试制作花茶,尝尝?味道一般,但胜在芬芳馥郁,口留余香。”


    方子衿接过茶杯。


    林青青招手?示意他坐对面, 少?年捧着茶杯坐下, 认认真真地观望杯面的一片花瓣:“这是陛下亲手?做的茶叶?”


    “哈哈……”林青青手?背抵着额头, 笑得肩膀都?在发抖,“你先尝尝。”


    方子衿听?话地品了一口, 舌尖有一种喝了酒似的酥麻,茶水微甜,带着丝丝暖意传遍全身。


    “好香。”


    林青青手?指蜷曲抵在下颚,撑着头看他:“这茶只有香吗?”


    闻言,方子衿饮尽茶水,看见林青青的手?有条不紊地往杯子里倒茶,目光转向她的脸,却意外对上视线。


    在林青青墨澈的眼底看见自己的影子,方子衿又?想起千阳那场火灾,以及进针那日自己做的荒唐事,心虚地移开视线,想也没想一口饮下杯子里的茶。


    他不知道说?什么,又?把杯子递过去,垂着眼皮,安静地等待林青青添茶。


    林青青任劳任怨地为他续了一杯。


    在方子衿喝下第?五杯的时候,林青青收了茶壶。


    等不到新添的茶,少?年凤眸里浮现?一丝不满足,却也懂事地没有向林青青索求,他的头脑有些胀痛,身子也在发热,站起身道:“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林青青眼神奇异地望着少?年,见少?年笔直向外走,笑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罢?”


    少?年双颊的红晕鲜艳,玉润的耳垂红成?一片,有蔓延到耳后根的趋势,他于?原地站定,呆呆地望着一脸温柔笑意的林青青。


    “哥哥,你的茶……”方子衿敲了敲眩晕的太阳穴,“里面放了什么?”


    林青青脸上笑容一僵:“这是酒,你喝不出来?”


    她半年前学习酿造玫瑰酒,加了很多?水果发酵,浓度不高,在宣国?人眼中或许都?称不上酒。


    “酒?”方子衿喃喃道,“我不能喝酒。”


    林青青哪里知道方子衿不能喝酒,听?他这么说?,心下便是一惊,怕他对酒水有过敏史,忙过去抓住他的手?腕,探测脉搏和心率。


    “喝酒了会如何?”林青青面色凝重,发现?方子衿心跳逐渐加速,正要命人传唤陈霖,只听?方子衿低声回道,“会揍人。”


    林青青:“……”


    林青青默默松开方子衿的手?腕,铜雀台上被拍过的肩膀忽然有点疼,恐被殃及,和方子衿拉开了一段距离。


    “身体会有不适吗?”


    “我回去了。”方子衿走起道来都?轻飘飘的,迎头撞上柱子,把额头撞红,侧了侧身子,又?撞上同一根,他眯了眯泛红的眼,大转身笔直朝着窗户跨步。


    林青青眼疾手?快地拉住人,“大将军,你怎会没喝过酒呢?”


    酒是驱寒的利器,宣国?将士征战在外,闲暇时多?少?会喝上两口暖暖身子。


    林青青实在不放心,扶他到坐榻。


    方子衿坐下后呆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林青青,带着醉意在她耳边悄声道:“哥哥。”


    林青青:“怎么?”


    “我可以留下吗?”


    “你这样也走不了啊。”林青青哭笑不得,揉了揉被少?年呼得发痒的耳朵,“白日里不知在别扭个什么劲,说?什么都?不肯留,这下酒后吐真言了。”


    方子衿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暴起打人,一个劲地攥着桌上的杯子看,趁他没把眼睛塞进杯子里,林青青非常无情地把杯子收进柜子,和茶壶放一个盘子里。


    少?年唯剩的玩具被剥夺,拉了拉林青青的衣袖,张开手?:“抱抱。”


    林青青回身抱了团棉被,塞他怀里。少?年的额头搭着棉被,孩子似地露出满足的笑容,看得林青青手?指发痒,戳了戳他的脸。


    方子衿收敛神色:“就算你是哥哥,也不能戳我的脸。”


    “那谁能戳你的脸?”林青青随口问。


    “哥哥能。”少?年眼波带笑,像个心花怒放的小松鼠,“我要哄哥哥开心,我们不和离。”


    林青青承认她被哄开心了,紧接着疑惑道:“为何不和离?你不是一直想离宫吗?”


    方子衿沉浸在喜悦里的心情被一种陌生的委屈取代,嘴角下弯,冰雪似的脸上带着可怜兮兮的表情,“与我和离,是要娶方诗霜吗?”


    “我疯了才会娶她吧。”林青青的声音很轻,方子衿还是捕捉到了关键的两个字“娶她”。


    “我不喜欢方诗霜。”少?年扭头道,“哥哥也不要喜欢她。”


    林青青完全能理解方子衿的感?受,这种类似于?朋友之?间的阵营感?——你是我的朋友,如果在乎我的感?受,就不该和我不喜欢的人做朋友。


    “好。”林青青说?。


    方子衿迷迷糊糊没听?见,脸颊贴着棉被,说?话声音闷闷的:“哥哥,我有一位友人不久前打了一场胜仗。”


    起手?式“我有一个朋友”,林青青心头顿时警惕起来:“打了胜仗,那是好事。”


    方子衿:“但他遇到了一些烦恼。”


    “什么烦恼?”


    “他最喜欢的哥哥和他疏远了。”方子衿嗓音低了下去,“也不再叫他乳名,他很难过,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哥哥相处。”


    林青青迷惑X2:“乳名?你乳名是什么?”


    方子衿茫然地转了转眼睛,看向林青青,颇为谨慎地辩解:“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


    林青青附和地颔首:“我口误,说?错了,你朋友乳名叫什么?”


    “衿衿……他娘亲也这样叫他的。”方子衿没意识到自己把自己名字暴露了,还在倾吐“朋友”的烦恼,“他感?到了害怕。”


    “为何害怕?”


    “他的朋友们告诉他,他哥哥看上了他的妹妹。”


    林青青差一点就被方子衿的话给呛到了,什么叫他哥哥看上了他妹妹,这都?什么跟什么?


    换她,她也害怕。


    “他哥哥不会看上方诗霜。”


    少?年听?了她的话,一双凤目弯了弯,眉眼也跟着舒展开,微微泛红的眼角透着一抹艳丽。


    林青青靠着窗轩赏雪。


    偷得浮生半日闲,室内太过静谧,林青青不知不觉闭上双眼。


    小憩醒来,发觉身上不仅没有寒意,还有阵暖意,睁开眼便见拿给方子衿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林青青酿的酒度数不高,此时方子衿也散了酒意,神态清醒。


    少?年偏着头,和林青青一样的姿势撑着侧脸,安静地用单手?翻书,发丝被窗外的风吹起,沾着几片细雪。


    林青青不经意扫了一眼,莫名觉得书册上的字眼熟,像一本美人图。


    “在看什么书?”


    方子衿翻书的手?指僵住一瞬。


    “哥哥要一起看吗?”


    方子衿喜欢看的无非就是一些话本,林青青本不打算干涉他的兴趣爱好,但那册子的封面实在眼熟,没忍住好奇心,走到他背后看了一眼。


    “……”


    这回换林青青不自在了,方子衿看的哪是什么美人图,这分明是唐尧在铜雀台图纸里夹带的私货——被她塞回匣子里的两本《春宵秘戏图》之?一!


    好尴尬,但她不知道怎么说?,方子衿竟然还能面不改色翻看。


    林青青背后都?出了细汗,伸出两根手?指,抽出方子衿手?里的图册,少?年的目光平静无波,瞥了眼图册,朝林青青的脸看去。


    “你还小。”林青青语重心长,“这是大人才能看的。”


    少?年道:“我今年十九,明年便要束发加冠了。”


    总不能说?她知道方子衿心理年龄是十五岁吧,自爆的事情她也干不出来,何况这个时代的十五岁,什么大人的事情都?能干了。


    林青青一口气憋得心脏疼,缓了口气道:“也成?,你回去重新找一本。”


    不是!你那什么眼神,我不是要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看图!


    林青青冷汗都?要挂相了。


    方子衿收回让林青青不自在的视线:“这是两本男女……哥哥知道吗?”


    林青青掩饰自己的窘迫,故作潇洒地放入衣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方子衿闭上了嘴。


    种种迹象表明,林青青的确没有龙阳之?好。


    可他的心脏变得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作怪。


    方子衿还是没有留宿太璟宫,细雪落上脖颈的一刹那,全身都?凉透了。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一如郇州城的雪,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好像多?走几步,便再也找不到归路。


    “方子衿。”清朗的嗓音响在肃冷清寒的冷风中。


    方子衿抬起头,一柄淡蓝色的伞挡住了头顶的风雪。


    林青青撑着伞,走至他身旁:“我想去宜城一趟,你要和我一起吗?”


    “去宜城?”少?年看向林青青的发顶,抬手?拂去上面的雪花,“听?闻殷昊也去了宜城。”


    林青青道了声谢:“你消息挺灵通,刚回来便知道殷昊在宜城。”


    方子衿没什么情绪波动地说?道:“午时去了一趟睿亲王府。”


    “你去睿亲王府作甚?”


    “我蒙着面去的,哥哥觉得我去作甚。”方子衿眉宇间蕴含诛杀之?气,“千阳刺杀,我去还他。”


    少?年嗓音里透着一丝龙傲天才有的阴鸷,林青青鸡皮疙瘩起一身,站定脚步,调侃道:“千万别是无效蒙面。”


    方子衿没听?懂:“无效蒙面?”


    “你拿着伞。”林青青找出一块深色手?帕示范给他看,青色的手?帕遮住下半张脸,眼睛露在外面,笑着说?道,“你可知那日在镇国?府的郊外,我光凭你一双眼睛,便认出了你。”


    方子衿明白地点了点头。


    话题从刺杀被林青青强行扭到闲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方子衿偏了一下视线,淡淡道:“陛下派我去宜城即可,不必亲自前往。”


    林青青:“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方子衿快两步走到林青青身前,淡蓝色的伞落地,洁白如雪的衣摆散落雪里,少?年半跪在地,眼里有着林青青从未见过的坚决。


    “宜城如今瘟疫泛滥,有进无出,便是陛下信过的预言也道,亲临疫城九死一生。臣愿代陛下去宜城,完成?陛下想要完成?之?事,恳请陛下打消亲临宜城的念头。”


    林青青:“蓬莱剑上的提示直指宜城,可见宜城有太.祖遗留之?物。朕乃太.祖嫡亲血脉,手?持蓬莱,朕去宜城最为合适。”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陛下的命乃苍生社稷之?根本,不该由?陛下随性而为。”


    少?年脸色冷冰冰的,精致的面容苍白寒冷,比雪还要胜上一分。


    林青青伸手?扶住他抱拳的手?:“方子衿,趁着朕没生气,你尽快站起来。”


    “陛下不改变前往宜城冒险的想法,臣便不起。”方子衿凤目深邃冰冷,半步不退让。


    “那你便跪着。朕心意已决,三日后亲临宜城。”


    林青青直起身子走了几步,回过头见少?年孤零零地跪在雪地里,捡起纸伞塞进他冰凉的手?掌中,一挥衣摆,半跪在他对面。


    方子衿目光一沉,放下了另一边的腿。


    林青青也跟着放下腿,瞧着面对面跪着的少?年,开始打苦情牌。


    “腊月了,将军。将军的身子骨强硬,不怕天寒地冻,但朕这娇生惯养的皮肉,只怕跪上一个时辰,双腿便要废了。”


    少?年喉结上下滑动,哑声道:“一定要去宜城?”


    “你代朕去,朕怕你死在那里。你死了,不仅完不成?朕的任务,还耽误时间。不如朕亲自走一趟,你随行护着。”


    林青青心里有计较,派谁去宜城她都?无法安心,不是她不相信方子衿的能力,无论是殷昊还是方子衿,他们任何一个人拿到宜城重宝,于?她而言都?是最差的结果。


    “朕能活着在千阳走个来回,便能在宜城自保。这回殷昊自身难保,没时间刺杀朕,指不定比在千阳轻松。”


    方子衿想得不如林青青这般积极,凤眸久久停留在林青青膝下的白雪,半晌后,终是没抵过林青青的威逼,伸手?扶起她。


    “你不想去宜城,朕不会强求你。”林青青眸光瞥过一处角落,发现?一片熟悉的衣角。


    瞿遥?


    他在这里做什么?


    “那你怎么办?”方子衿眸子里涌动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让我看着自己的君主陷入危险,袖手?旁观吗?”


    “君主之?意臣子是不能违背的,方将军。”林青青提醒道,“但我们是朋友,我从来都?不是你的责任。”


    方子衿泛红的眼角变得通红,倏然松开林青青的手?。


    “我陪你去。”


    说?完,少?年转身离开。


    林青青不舒服地皱起眉头,方子衿不想去,她也不会违背他的意愿逼着他去,反应那般大,就好像她以死相逼似的。


    想到这里,林青青的心情也变得有些沉重。


    宜城瘟疫蔓延,即便她懂医术,到了那里,一切都?身不由?己,可要她等着殷昊给她带回一个大惊喜,她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这是其一。


    其二,费黎给了她一件“护身符”,是算到她会去宜城,从他的口吻考虑,她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很大。


    其三,她有比过殷昊的优势,蓬莱剑在她手?中,不好好利用一番,浪费铜雀台之?行。


    当夜,方子衿还是回了太璟宫。


    林青青睡眠浅,方子衿的轻功却连影首都?无法察觉,因?此她并不知晓少?年穿过她设下的机关,站在她房间里,一站便是一夜。


    方子衿回到京城不到两日时间,千阳捷报传遍京城。


    阻拦千阳信件传递的人撤了,说?明殷昊当真陷入麻烦当中,自顾不暇。


    林青青牵着白马,在城外等到方子衿时,少?年恢复了往日模样,除了依然面无表情,对她的态度并无变化。


    宜城距离京城颇远,他们快马加鞭,也用了五天五夜才赶到。


    宜城的防治系统基本瘫痪,城门不见守城的卫兵,遍地白纸冥币,一眼望去像白皑皑的雪。


    还未进城,便有四?肢不全的人在城外乞讨。


    见周围的人还算平和,林青青示意影四?给缺失双腿的孩子递食物。


    拿到饼的男孩抬眼看了看影四?,见他裹在黑色麻布里,全身上下没有值钱的东西,默不作声地将饼移出破碗,等待下一个好心人。


    “不对劲。”林青青拉住方子衿,低语道,“这些人不要食物,他们要的是银子。”


    少?年指了指远处。


    林青青顺着方子衿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有几个人聚在一柄伞下数钱。


    少?年暗沉的目光有如夹着霜刃,敛神垂下眼:“采生折割。宜城,比我们知道的更加危险。”


    采生折割,是乞丐中最恶毒的一种,人为地制造残废,以此博取过路者的同情,挣取大量钱财。


    人心比起瘟疫,有时候更为直观和凶残。


    林青青脸色发沉,命影八留在附近进行调查。


    这些人明目张胆触犯律法,而宜城的官府却没有一点动静,可见这里的官府彻底停止了运作。


    进城前,方子衿叫住林青青,帮她拢好头上的灰色麻布。


    “等我们离开宜城,我有件事要告诉哥哥。”


    “什么事?”林青青问。


    方子衿不言。


    林青青看了他一眼,抬脚向城门走去,“我等着。”


    第 35 章


    身着赭色麻衣的男子攥紧两边头巾, 紧跟在林青青的白马后面?,被马尾扫了两回,不着痕迹地?挥出袖中的粉末。


    白马停住躁动,姿势别扭地夹紧马尾巴。


    方子衿皱起眉, 回头看了一眼。


    除影卫外, 林青青此行还带了两人。


    一个是?被影五送回京的岳千里, 一个是?经过陈霖治疗、精神还算稳定的瞿遥,两人皆裹得严严实实。


    方子衿认出了岳千里, 却不知另外一人是?谁。


    那人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他身上,尽管只?露出一双眼睛,方子衿也可以肯定,他不认识此人。


    瞿遥脸色苍白地?低下头, 发?觉少年视线长时间停留在他身上, 惊得手心冒汗,往林青青身边躲了躲。


    他不躲还好,一靠近林青青,方子衿的目光便再难从他身上移开。


    林青青身边的人,方子衿不会刻意去打听, 只?要林青青不提起,他也不过问?,但瞿遥的反应太过古怪,存在感极强。


    “哥哥身边这位擅长使毒的高手如何称呼?”


    瞿遥和方子衿是?在方子衿六岁时认识的,在那之?前瞿遥被关在破屋子里不见天日, 方子衿也被沈娘单独关着。方子衿没有?六岁后的记忆, 自然不记得瞿遥。


    林青青正要介绍瞿遥, 瞿遥突然于康衢上大喊大叫,疯子一般发?出单音节的声响。


    街边紧闭的门窗开出小缝, 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他们身上,带着不详的窃窃私语声。


    “瞿遥。”瞿遥的发?疯没能阻止林青青叫出他的名字,“来自幽篁山。”


    由于时间久远,方子衿对幽篁山并不像小时候那般排斥,反应平平地?“嗯”了一声。


    瞿遥听到那声淡淡的回应,忽然就不疯了,疑惑不解地?盯着方子衿打量。


    方子衿环视一周,开张的店铺寥寥,大多贴着白色封条,瘟疫已经严重影响到宜城百姓的生活。


    “宜城情况不明,我们是?否与府衙对接?”


    林青青摇首:“不了。城门无人值守,现下宜城不一定归官府管。”


    一双双红色的眼睛无处不在地?窥视着他们,林青青的感受并不好。


    “天黑前,找一间正常人开的客栈。”


    影五得到指示,脱离队伍寻找客栈。


    他们路过一间胭脂铺,金纯色焦橘动作敏捷地?窜上方子衿身边的树,比普通橘猫粗壮一倍的爪子前伸,摆出随时准备猛扑下来的姿势,金钱花点的眼睛瞄准猎物般盯紧他们。


    方子衿抬起头。


    “喵!”焦橘倒竖起钢鞭似的尾巴,凶狠地?扑向?少年。


    “金丝虎,回来!”清脆的童音急促,扎着双髻丫的少女仓促地?跑出胭脂铺,粉色的撒花蝴蝶绣绫裙摆上面?洒满胭脂水粉,略显狼狈。


    顾不及外面?的几个路人,霍迎慌忙施展轻功,两步跃上树抓住焦橘,袖肩处被猫爪划破一道裂口?。


    “姑娘,你被抓伤了。”林青青好心提醒,“最好找个大夫瞧一瞧。”


    “小伤。”霍迎无所谓地?摆手,浑不在意道,“我经常被金丝虎抓伤,伤口?过几日便能愈合。”


    霍迎抱紧比往常狂躁的金丝虎,两条黛眉紧蹙,仔细打量方子衿和林青青,肯定道:“你们身上有?花香。”


    花香?他们身上或许残留着龙涎香的气味,但与花香却不沾边。


    林青青问?:“什么?花香?”


    霍迎:“狼毒。”


    林青青心下震惊。


    狼毒?上一次听见还是?在铜雀台。


    铜雀台船上有?狼毒花花香,取出来的蓬莱剑直指宜城,此时到了宜城,又与狼毒花花香扯上关系。


    像一道环环相扣的关卡。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离开铜雀台已经有?一年时间,对方还能闻出狼毒花的气味。


    这怎么?可能?


    看出他们的惊讶,霍迎不太温柔地?撸了把猫脖子,惹得金丝虎发?出凄厉的猫叫声。


    “可不是?我闻出来的,金丝虎对狼毒花气味敏感,你们不是?第一批,我一想便知你们身上也有?狼毒花香。”


    霍迎被猫叫得头疼,撒手放开想要逃窜的金丝虎。


    “你们是?第……四个,五个,身染狼毒花香气的人。”


    林青青:“前面?三个是?什么?人?”


    “以前是?什么?人我不知道。”霍迎说,“来了宜城,都得变死人。”


    “为何会变死人?”


    霍迎转身往胭脂铺走,见他们跟着她,也没表现不乐意,转而向?他们推销店里的新品。


    “叫我霍老板便好,这是?我们店铺新调制的胭脂,名唤荆棘之?花,色淡而香远,只?要二?两银子,正适合这位白衣公子。”


    男子施粉黛在宣国不常见,但在宜城却十分正常。


    宜城的风俗传自古月氏,他们信奉鬼神,以白毛怪物为尊,没有?男尊女卑的观念,一夫多妻、一妻多夫的制度在这座城里兼容共存。


    这并非就代表着宜城是?一座开放包容的城市。


    根据林青青得到的情报,宜城人故步自封,鲜少与外城往来贸易,继承了古月氏用活人祭神的恶习。


    林青青递出二?两银子。


    霍迎颠了颠银子,收进荷包里,将装着荆棘之?花的盒子丢向?方子衿,见他抬手接住,才道:“有?人病了,病人要吃药。”


    林青青不明所以,便听方子衿不带感情色彩地?深度解析了霍迎的话——


    “我们是?药?”


    林青青再镇定,也抵不住细思极恐带来的震撼。


    有?狼毒花花香的人,是?宜城染瘟疫人的药?


    “艹……”


    方子衿:“?”


    林青青又问?霍迎:“你可知前面?几人的去向??”


    霍迎回身踮起脚尖,从最上面?的柜架取下两个玉匣。


    “水中月,镜中花,再美的故事也不过一场梦幻泡影,美梦会成空,美貌却可长存。两盒极品胭脂,十两。”


    像生掰硬凑上的推销词。林青青心想,还是?付了十两银子。


    霍迎:“各十两。”


    林青青默默掏钱,却见一只?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放下银子,方子衿没有?看林青青,付完钱便作一副心无旁骛安静等待霍迎解答的模样。


    “王家有?三个儿子,长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幸被选中作为神的祭品。次子喜欢摆弄木头,找了最好的木匠拜师学艺,被困木人阵,三年未出师。幼子痴迷武艺,常年舞刀弄棍,发?誓不学成不下山。”


    语毕,霍迎指了指天空,委婉道:“天色渐晚,我要关店了。还有?疑问?,明日再来。”


    胭脂铺关门。


    影五也寻到了客栈,走在前面?带路。


    林青青看着身边陷入沉思的少年,出声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指是?殷昊。”


    方子衿:“?”


    林青青半开玩笑道:“倒霉成那样,只?能是?他。”


    方子衿笑了声。


    林青青正经地?分析:“殷昊不喜欢木头,也不痴迷武艺,所以是?长子。


    次子喜欢木头,木人阵是?机关术,身负狼毒花花香,说明是?铜雀台里走出来的人,只?能是?徐修容。


    原来他没死。


    幼子痴迷武艺,舞刀弄棍,指的应当是?那个……”


    一年过去,林青青一时半会想不起人名,只?记得那少年是?方子衿的迷弟。


    方子衿不记等闲人,林青青不指望他,索性?道:“你迷弟。”


    少年歪了歪头,平静无澜的眼睛里写着两个字:没懂。


    林青青:“一个崇拜你的小孩,白衣,银枪。”


    进客栈休整了片刻。


    影五端来饭菜,在门外敲门。


    林青青摆弄手里的两个玉匣,起身去开门时发?现衣袖上沾着一根白色发?丝,整根抽出足有?方子衿的头发?长。


    谁的头发??


    林青青问?影五:“方子衿在房里吗?”


    影五回禀:“在。”


    “叫他来一趟。”林青青顿住身形,转身向?外走,“不用了,我去找他。”


    方子衿的房间离得不近,他从影五手里拿走离林青青最远的房间钥匙,林青青穿过一条道,走了两分钟才来到他房门外。


    “方子衿。”


    林青青扫了眼手中的白色发?丝,心中有?一个猜测需要验证。


    为什么?霍老板知道那么?多他们想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她对他们知无不言?


    林青青见人迟迟不开门,抬手敲了三声:“不在吗?”


    “我在。”方子衿开门,没让林青青进来,双手搭在门上。


    他换了身衣裳,还是?一身白,湿透的长发?搭在肩膀上,腰带系的匆忙,随便打出一个死结。


    少年眉目秾丽,脸部线条干净柔和,像用白玉精工雕塑而成,因为被热水熏过,凤目含着一层薄雾,没了白日里的冷若冰霜,反倒显得活色生香。


    “抱歉,我不知你在沐浴。”尽管方子衿只?有?腰带系乱,全身穿的非常工整,林青青也没让眼睛乱看。


    不是?她不敢看,方子衿心思敏感,她怕多看两眼,对方又觉得她有?想法。


    林青青松开缠在指尖的头发?,两手捏住给?他看:“这根白头发?是?你的吗?”


    方子衿上下睃视,片晌道:“是?霍老板的。”


    林青青:“怎么?看出来的?”


    “长度,柔韧度,粗细。”少年话锋一转,“她是?月氏国人。”


    林青青:“准确来说,她是?现月氏的君王候选者?。”


    白毛怪物中,哪一个能有?这般大的胆子来瘟疫蔓延的宜城?


    而这宜城曾经还是?古月氏的国都。


    林青青脸上的布巾滑落,随手绕回去,不是?很确定道:“我有?一个猜测,此人很可能是?费黎口?中那位让他没有?一星半点胜算的对手,最有?可能继承月氏王位的霍迎。”


    方子衿看了她一眼:“都姓霍。”


    林青青突然沉默。


    少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高端的猎人,总是?以猎物的身份登场,看来她一早便在那等着我们。我猜,明日她不会在胭脂铺等着我们到访,传闻此人神龙见尾不见首,她不主动出现,想要找到她比登天还难。”


    “哥哥。”


    少年叫了一声便没了下文,林青青疑惑地?抬眼看他。


    方子衿:“我以前是?和公鸡拜的堂?”


    林青青眼皮一跳,说这干嘛?


    第 36 章


    公鸡有五德, 男子不在家,便取公鸡代替,与婚配娘子拜堂成亲,自古盲婚哑嫁, 遵从“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的习俗, 所以在宣国,公鸡拜堂并非一件令人耻笑的事情。


    但遭不住原主有那个意思。


    林青青不是很想讨论这个话题, 却还是回道:“年前父皇赐婚,你又是男子,我不能违抗皇命,却心有不甘, 没有去拜堂。你何故提起此事?”


    “没什么。”方子衿道, “我记忆不完整,这段时间似有恢复的迹象。方才想起一些画面,不确定?是否发生过,便试着向你求实一番。”


    林青青愣了愣,公鸡拜堂是方子衿十八岁时发生的事情?。他记起的是这具身?体本?身?的记忆片段, 还是龙傲天逐渐恢复的前世记忆?


    “可还想起些其他的?”


    方子衿:“我可以试着再想想。”


    林青青禁不住问:“没有一点天罗令的思绪吗?”


    如今瘟疫出现源头,只需几年便会传遍宣国,届时义军必定?会宣扬她乃邪星转世,借机起义。


    给她的时间所剩无几,倘若找回天罗令, 她便有足够兵力镇压义军, 阻止动?乱。


    少?年沉默不语。


    林青青没抱希望, 天罗令的作用固然重?要,但重?生龙傲天的威胁同样?不容小?觑, 此事急不来。


    “无妨,日后想起什么随时可以找我证实,至于天罗令,想不起来也别为难自己?,或许是时机未到,先顾好眼前的事。”


    皇宫虽大,但没有一处是安全的,龙傲天能把东西藏到哪里?


    竟连十五岁的方子衿也不懂他的心思。


    林青青与方子衿告别,她心里装着事情?,转身?时脚步不稳,身?子向楼道的护栏外倾斜,急忙搭上护栏,想要稳住身?形,少?年松开门板,抓住了她的手腕。


    “若有时间,哥哥与我说说以前的我是何模样?,我或许能从中找到线索。”


    林青青:“说来话长,改日罢。”


    改日。少?年在心中思忖这个词代表的意义,瞥视林青青离开的背影,身?后手臂交叠,靠着门看向房间里的壁龛。


    壁龛排放着四幅请神图。


    第一幅,一人背对而站,身?袭红色嫁衣,穿戴凤冠霞帔,正与一只公鸡拜堂。


    第二幅,新娘手持利刃,举高?的手臂上有三颗鲜红的血痣,在信众的欢呼中掏出祭品的心脏。


    第三幅,遍地狼毒花盛开,信众分?而食之。


    第四幅,红衣人赤脚走在杂乱的荆棘上,鲜血染红大地,受万人朝拜。


    公鸡拜堂在宣国十分?常见,他之所以问起,不是因为恢复记忆,而是听过一些民间流言,他想知道林青青有多厌恶他,不自觉便问出了口。


    方子衿展开荆棘之花的胭脂盒,里面有一张字条:


    “神有新娘,代行人间;欲破迷障,偷梁换柱。”


    中规中矩的字条背后还有一行搞怪的话——


    此计凶险,九死?一生,我挑来挑去,认为你做替死?鬼的资质最是不错。


    方子衿执起字条置于烛火之上,火苗还未蹿上白纸,他便收回手,又把字条放回胭脂盒里。


    一清早,林青青就被瞿遥的怪叫声吵醒。


    瞿遥由影四守着,住她隔壁,他清醒的时候和常人一般无二,不清醒的时候有严重?自杀倾向。


    “不是我……我没有杀她,不是我。”瞿遥躲在房里,恐惧地盯着门外的方子衿,身?子抖如筛糠,“我只想杀沈娘,对,我只杀了沈娘……别杀我,杀了我她不高?兴的,不回来怎么办……”


    林青青取出银针扎在瞿遥的穴位上,瞿遥震颤的眼眶掉出眼泪,神色绝望地阖上双眼,晕倒在影四怀里。


    方子衿问:“他怎么了?”


    林青青收起针套:“精神创伤,记忆混乱。他懂一些奇术,于这次宜城之行或有帮助。”


    方子衿断定?瞿遥认识他。今早路过时,偶然一瞥,便见瞿遥盯着他发呆,还叫着他的名字。


    他颔首应了一下,瞿遥就疯了。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林青青找来这个人的目的。


    “打听到了。”影五兴冲冲的声音闯入客栈,客栈里的客人还未起,昏昏欲睡的伙计不耐烦地瞪了影五一眼。


    影五的注意力全在主上身?上。


    他快步走向林青青,压低声音道:“城北有一座废弃府邸,匾挂亦安将军府,亦安将军是古月氏的镇远大将军,排兵布阵能力了得,自创木人阵,也是造成古月氏首都沦陷的罪魁祸首。


    而今这座废弃府邸被一帮土匪占着,首领叫霸图,此人手段狠辣,出招必杀人。宜城中人不敢靠近那?里,说那?霸图长得青面獠牙,是恶鬼养的小?鬼。”


    “霸图?”林青青下意识看方子衿。


    原著中,霸图有着和方子衿相?似的人生经历,也是从一无所有的谷底起步,但看方子衿哪哪都不顺眼,认定?他是靠脸上位的少?爷,比斗时输给方子衿才心服口服,后来一力支持方子衿做叛军首领,直捣宣国皇都。


    “没错。”影五拿出一张图纸,动?作不自然地避开腰部,“主上让属下找的祭坛,在宜城有不下十处,属下皆标记在图纸上。


    宜城附近没有山,倒是有两座土丘,土丘上居住的人神秘兮兮的,穿戴更是与宣国人不大相?同,属下在探访中被他们发现,这些人拿着锅碗瓢盆、菜刀面杖追着属下打,说的也不是宣国的语言。”


    “去胭脂铺。”林青青记住图上的祭坛位置,图纸交给方子衿,找人之前,她想去看看霍迎在不在原处。


    街道上有今早新撒的冥币,风一吹便朝人身?上刮。


    和林青青的猜想一致,昨日还开张的胭脂铺,门上贴着两张封条,霍迎并非宜城本?地人,不会在铺子里长待。


    他们上街后,附近的门窗渐渐有了动?静,有人透过狭小?的细缝窥伺,却没有一个人走出来。


    去往城北的路上,影五简单归纳了宜城人的分?布。


    宜城里有一部分?是外来人口,他们与本?地人观念差异非常大,不受本?地人待见。


    本?地人中的老一辈信仰神仙鬼怪,笃信这场瘟疫是神对他们的惩罚,暗中规划过一场活人祭神,被官府打断,推搡时官府失手杀了几个百姓。


    紧随其后,衙门出现多次冤魂索命的风波,知府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本?地年轻人此前对鬼神之说半信半疑,可瘟疫之后,神成了他们的精神寄托。


    他们根据古籍,频繁举办请神法事,其中死?了不少?人,死?去的人皆为自愿,签了生死?状,官府无法追究。


    宜城整体风气呈现一种异常割裂的状态,最为难的便是官府,五年之内光是知府就换了十几任,是宣国官员流动?最快的城市。


    半月前,宜城知府诊断出失心疯,府衙也乱成一锅粥。


    土匪鸠占鹊巢,掌握府衙兵器,如今是宜城的半个主人。


    岳千里整点身?上的火器,闻言一阵后怕:“还好没去府衙,不然可真是进?了土匪窝。”


    老头家人团聚,事业有成,整个人焕然一新,眼睛里浑浊不再,好似年轻了十岁。


    他卖身?契在林青青手里,无论是瘟疫还是旁的都轮不到他操心,到他这个岁数,什么事都能想开,何况千阳之战后,他对方子衿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带着看林青青都觉得是难得一见的明君。


    以至于他没发现,他们要去的地方正是土匪的另一个窝。


    午时,站在土匪窝前,岳千里猛然醒悟,抓起霹雳弹,要挨个分?给他们。


    “来者?何人?为何事而来?”


    亦安将军府被重?新整修,打了几个补丁的门口蹲守着几名土匪,饶有兴趣地打量林青青等人。


    出声的并非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声音来自上方,语调暗含一股威严煞气。


    “有朋自远方来,我们是来加入你们的。”林青青此言一出,引得土匪们哈哈大笑。


    “俩细胳膊细腿的少?爷,带着一个女?人一个老仆来加入我们?”土匪戏弄道,“女?人留下,别的不要。”


    林青青目光微暗:“我们这里有女?人?”


    “你身?后那?躲着的,不就是个娘们么。”土匪指了指林青青身?后的瞿遥。


    瞿遥茫然许久,直白道:“你瞎了。”


    “臭娘们,别给脸不要脸!”那?名土匪当?即就要上来强抢。


    林青青扯下瞿遥头上的兜帽,青年媚气十足的眼睛下是一张轮廓鲜明的男人脸。


    “呸!”土匪看得倒吐口水,“一个臭男人画什么女?人妆!”


    瞿遥:“兜不住口水,嘴可以不要。”


    林青青轻轻挑了下眉梢,瞿遥毒舌这一点,她事先是不知情?的。


    “你他娘……我今日非要撕烂你的嘴!”土匪的怒骂声被上面的人打断。


    “成啊。”跨坐在拱形门柱上的男人身?披黑色软甲,目光讥诮,高?高?地俯瞰着他们,“门前有座石碑,你们在石碑前跪上三天三夜,我便准你们加入。”


    林青青环视一周找到石碑,抬脚朝石碑走去。


    方子衿眉锋一凛,出声阻止她:“哥哥。”


    林青青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扫了眼石碑上模糊的文字,仰头对门柱上的男人说道:“我后悔了,告辞。”


    霸图纵身?跃下,长戟狠狠砸在石块堆砌的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铿锵声。


    “为何后悔?你识得石碑上的字?”


    “我不认识古月氏文字,却也识得这是块墓碑。墓碑立于府外,想必此人生前不愿进?府,死?后不愿离开,后人将他埋葬此地,立碑以供祭拜。”


    林青青扫视墓碑上的文字:“若我没猜错,这上面刻的是……”


    霸图沉声道:“是什么?”


    第 37 章


    林青青摇了摇头:“我不告诉你。”


    霸图的脸顷刻间乌云密布:“把他们都抓起来?!”


    土匪们或是?提枪持刀, 或是?握剑曳戈,四面八方围攻而来?,个个面带讥讽眼神挑衅。


    “岳千里。”林青青后撤一步,“勿伤人命。”


    “好嘞!”老头环抱火器, 一手点火, 双手合用抛出两枚没?有改进?的霹雳弹, 火花噼啪作响。


    “有暗器,都避开?!”霸图挥戟挑开?一枚霹雳弹, 霹雳弹腾地炸裂,短时间内白烟四起,火药味呛得土匪们纷纷四散。


    烟雾中人影攒动,分?不清敌友。


    瞧见一道黑影快速接近, 霸图冷哼, 挥动长戟直逼而去,便要挑断那?人首级,却发现一道玄色流光闪过,黑影如鬼魅绕过他身?侧。


    烟雾渐淡,林青青挥手散去鼻间残留的石灰味, 见霸图被影三制住,负手背剑道:“我们不欲杀人,来?此也不是?为找你麻烦,我们找个人,见完他便离开?。”


    “卑鄙!”霸图面色铁青, 他的脖颈覆着发丝般的东西, 触感柔软冰凉, 却给他带来?胆战心惊的寒意。


    “我才不会信你的说辞!”


    林青青张了张唇,突然笑了一声:“信与不信, 你都没?有选择了。影三,带进?去。”


    影三拽着霸图向府邸里面走。


    霸图阴沉着脸,暴躁道:“拽什么拽!我会走!”


    土匪越聚越多,却没?有人敢上前。


    方才将瞿遥错认成女人的悍匪表现得尤为担忧,把忧心忡忡写在脸上,一错不错地望着霸图脖子上的血,生怕目光一转,人就没?了。


    林青青抬剑指他:“领我们去木人阵。”


    “那?叫三才阵!”霸图厉声纠正,还顺带嘲讽了林青青一波,“没?见识的土鳖,白长了一张比娘们还张扬的……”


    “啪!”霸图被左边的少年扇了一巴掌,脖子和脸失去知觉,头晕得厉害,呆呆地睁着一双凶狠的狼眸。


    只见那?漂亮少年有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分?明一句话?没?有,目光却如匕首一般,交织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锋芒。


    霸图怒不可遏,对着方子衿就是?一顿文化输出,他骂人时,说的是?月氏语言,在场没?人听懂。


    霸图自认是?个风度翩翩的文化人,骂人只用月氏语言,对方听不懂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图的就是?本人爽。


    可这一次,瞧着方子衿无动于衷的脸,他憋不住了:“白面小子,你完了!你他娘……”


    “啪!”


    霸图飞了一颗牙齿,并停止了口吐芬芳的行为,阴沉的视线钉死在方子衿的脸上,眸子里凶光越加骇人。


    影三早在方子衿出手前就收回了丝线,等他打完又若无其事地缠上去。


    林青青咳嗽一声,告诫道:“骂人不骂娘。”


    霸图脸麻了,嘴巴张不开?,愤愤不平地指了指骂瞿遥的那?个悍匪。


    凭什么都是?骂娘的话?,只有他挨打?


    林青青面露同情:“注意对象。”


    霸图瞬间熄火,再抬眼,发现和他说话?的就是?起初挑衅他的家伙,顿时火冒三丈,眼见那?个手劲贼大的少年护着这个家伙,嘴巴倔强地动了两下,最终还是?强忍着愤怒抿紧嘴唇。


    来?到木人阵前,影三推了他一把。


    “进?去!”


    霸图拧着一股劲,立于原地不动,冲影三冷笑,口齿不清地说道:“我偏不进?去,你奈我何。”


    一副耍无赖样?。


    “我看你是?不敢进?去,老大不小了还学少年人装叛逆,像你这般爱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土匪首领,我也是?生平仅见。”林青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啧,就这还首领。”


    霸图额角青筋直跳,他受不了别人用嘲讽的眼神看他,更受不了看了一次不够还要再看一次的!


    余光瞥见林青青身?边的少年转过视线看他,脸上生疼,霸图没?忍住,张开?缺颗牙的嘴巴,怒道:“小矮子,休想激将我!”


    说完,不等方子衿反应,他被鬼追似的毅然踏进?木人阵里。


    和书里写的一样?,一激就上当,但在真正的战场,霸图可不会这般容易上当。


    林青青分?辨不出他是?装傻还是?大智若愚,谨慎地抓住方子衿的手腕,假使触发机关?,他们一起还能有个照应。


    方子衿垂眸瞟向林青青的手,淡声道:“徐修容是?殷昊的幕僚,于殷昊而言是?一个助力。”


    林青青明白方子衿的意思?,徐修容是?殷昊的人,绝不会舍弃殷昊,转头帮助他们,他们找徐修容有可能是?多此一举。


    “太?.祖当年极为推崇机关?术,他大费周章留下遗诏,不惜兴师动众造铜雀台,筛选天赋了得之人,我不认为他是?闲得无聊把宝藏赠予有缘人,设置铜雀台定然有他的考量。


    宜城是?古月氏国?都,在这偌大的国?都里面,可有觉得少了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


    方子衿对答如流:“皇宫。”


    林青青颔首:“没?错。作为国?都,却不见坐落于此的月氏皇宫,即便它经历漫长岁月破败至此,也不该没?有一点痕迹。”


    三才阵之所以被宜城人称为木人阵,是?因为里面的机关?都是?木人形态,霸图轻车熟路地绕开?不能触碰的木人,脚程不慢,目的明确,心大到完全不顾脖子上威胁他性命的丝状兵器。


    反倒是?影三有丝线限制,行动束手束脚。


    “看路,注意脚下。”林青青叮嘱方子衿,接着未完的话?题,“有一种可能,月氏皇宫便是?太?.祖指示我们的宝藏。”


    霸图倏地站定,扭头观察四周,似乎在寻找阵中正确的路径。


    林青青瞥了他一眼,收回视线道:“联系铜雀台的布置,月氏皇宫多半藏在宜城地底,且布满机关?。徐修容是?神造手大弟子,熟悉地宫、皇陵类的布置,倘若我们进?入地宫,他的存在必不可少。”


    方子衿也猜想过宜城有地宫,却不如林青青这般肯定。


    “王宇呢?为何要寻他?”


    “顺便吧,算是?铜雀台的同路人,也许在他身?上能有所发现。”林青青立定脚步,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原来?你知道他的名字。”


    方子衿:“世上信我的人不多。”


    “这小孩在你心里位置不一样??”林青青好奇道,“我信你、倚重你、助你,那?我在你心里处于一个什么位置?”


    方子衿垂了垂眼睫,“我不知道。”


    林青青眉头微皱。


    这一年内方子衿对她的关?照不仅仅是?君臣之义,她能感觉到方子衿是?真心想要帮她,并且真情实感地把他当做哥哥。


    她以为猜到了方子衿的回答,例如舍生忘死的兄弟之类的回答,没?想到居然会得到一个“不知道”的答复。


    仿佛在宫里的那?一跪,无声无息地消磨掉了他们之间的情谊。


    “你还在生气?”


    方子衿疑惑:“生什么气?”


    他立刻说道:“没?有。我只是?还未弄清楚,等我弄清楚,再回答哥哥的问?题。”


    霸图打眼一看都觉得他们不像兄弟,终于还是?没?忍住嘴快一句:“你们是?契兄弟?怎么?吵架了?出门在外就别带情绪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死在宜城了。”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嘴贱,他脸被人家打成包子,竟然还操心人家的家事。


    契兄弟?死在宜城?林青青眼角止不住地微抽一下,她心里不快,语气便多了训诫的威严:“好好说话?!”


    霸图不悦:“你又不是?我,怎知我没?有好好说话??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三才阵主打一个迷宫阵容,霸图被绕得头晕,说话?更不经头脑,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们是?不是?契兄弟我也不想知道,我挺喜欢你兄弟那?张脸,我若长成那?样?,定不愁找不着媳妇。”


    “也不对……”霸图代入感极强地思?考,“姑娘们因为我太?好看,不敢靠近我怎么办?还是?我自己这张脸最好,颇具男人气概。”


    林青青险些没?忍住给他一脚,回头看方子衿,却见少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对上她视线后?,又默默地移开?目光。


    林青青:“……”


    这叫没?有生气?


    怕就怕他心里憋着气,却压抑着不说,伤身?也就罢了,还伤感情。


    林青青轻摇少年的手腕,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说道:“衿衿不气,哥哥买糖给你吃,还有你最喜欢的酸楂。”


    方子衿抽了抽手腕,力道很轻,被林青青轻松握住手指,暖暖的体温一丝丝地融进?心脏,连带着冰冷的身?子都暖和起来?。


    “哥哥,我没?生气。”少年嘴角忍不住向上,笑容一闪而逝,没?给林青青反应的时间,就变回了原来?冷冰冰的模样?。


    他抬眼示意:“那?是?不是?徐修容?”


    林青青一辈子就没?哄过这么大的人,抓了把头皮发麻的后?脑勺,顺着方子衿视线方向看,只见不远处一袭青衣的男子躺在自制摇椅上,四周的木人如有神智般,上演着一场奇怪的哑剧。


    霸图大步走上前,靠在徐修容耳边大声喊道:“先生,别睡了!仇人找上门,要来?杀你!”


    徐修容一骨碌翻到地上,眨了眨惺忪的眼睛,视线穿过霸图,注视林青青一行人,目中精光一闪,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上一秒端的是?温润儒雅谦谦君子,下一秒徐修容就扒住霸图的脖子,冲着他的耳朵吼道:“图图,我还没?聋到需要你声嘶力竭的地步!”


    “你说错了一点。”徐修容放开?鼻青脸肿的霸图,正了正衣冠,“这几位可不是?我的仇人,想必还有求于我。”


    霸图揉揉耳朵:“成吧。”


    徐修容向林青青简单行礼:“宜城之行,我以为您不会来?,这般看来?我又想错了。摄政王于我之恩情,我已用性命还完,我一介草民,不愿再参与朝堂纷争,恳请莫为难草民。”


    林青青不置可否,转而道:“你留在此地,是?要抛弃你的一家老小?”


    徐修容讶道:“一家老小?我有吗?”


    林青青面无表情地复述他在铜雀台上说的话?:“我若死了,还请王爷帮忙照顾我一家老小。”


    徐修容唇边扬起一抹恍悟的微笑。


    “玩笑而已,莫当真莫当真。想必您调查过我的身?世背景,应当知晓我孑然一身?,并无亲缘。”


    “徐修容。”林青青压低声音,神色冷冽,“你不愿参与朝堂纷争,为何来?这宜城?宜城瘟疫始于半月前,这木人阵亦困不住你,你想离开?,随时可以离开?,你滞留此地,难道不是?在等殷昊?”


    “草民若说不是?,陛下可愿放过草民?”徐修容狡狯地冲霸图使眼色,看的霸图一脸茫然。


    不一会,霸图陡然睁大眼睛。


    陛下?


    陛……陛下!


    没?等林青青开?口,徐修容怒目斜扬,忍辱负重似的径自接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陛下不会放过草民,既如此,草民便听陛下的,做陛下的人。”


    林青青:“?”


    霸图:“嘶!”


    林青青观察徐修容的微表情,心底微小的动容顷刻间烟消云散,能收服徐修容无疑是?如有神助,但要徐修容背叛殷昊归顺于她,却是?绝无可能的。


    徐修容自铜雀台后?便销声匿迹,也的确没?有再回归朝堂,可他重情重义,绝不会背叛朋友,即便殷昊没?有拿他当做朋友。


    “殷昊待你恩重如山,你会背叛他?”


    徐修容了解地点了点头:“陛下不信草民,可草民这里却有不少陛下需要的消息,于是?陛下决定严刑拷打草民,草民痛不欲生,无法?,只能道出西南角请神坛的位置。”


    众人:“……”他在说什么鬼话?。


    徐修容说:“四日?后?,那?里将会举行一场活人祭。”


    林青青:“说到底,还是?想救殷昊。”


    第 38 章


    “殷昊不是马虎大?意?之人, 怎会沦落到被人活祭?”林青青百思?不得其解,殷昊身边高手众多,来宜城不是毫无准备,为何被逼到这一步?


    “再厉害的人也有弱点。”徐修容手指搭在左手臂上?, 眼神黯然, “陛下想知道王爷的弱点吗?”


    不想知道是不可能的。


    林青青:“你说。”


    徐修容哑然失笑,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他没?有心情再做多余的表演, 仿佛经历了过多的失望,在此时此刻透露出一丝疲惫和挫败。


    “自私自利、薄情寡义、永不知足,这些都是王爷的弱点。”


    “陛下或许不知,王爷年少时最为看重情意?, 却一次次遭受背叛, 一次次深陷泥潭。后来,他学会利用别人,让身边之人前赴后继地?为他送死。睿亲王府的名声,您也听过,狡兔死走狗烹。”


    “王爷深情装得再好, 也有露馅的时候,利益取舍之间他首先放弃的必然是身边的人,哪怕是一块不一定能指引地?宫方向的陶片,在他眼中都比人命重要。当旁人用情义换来利用,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反噬王爷, 气性好的与王爷分?道扬镳, 气性不好的把王爷往死里弄。”


    “如今的局面, 虽不到让王爷捉襟见肘的境地?,却也打乱了他的计划。”


    徐修容说道:“王爷没?有找对帮手。宜城是古月氏都城, 除却明面上?不具威胁的平头百姓,还有古月氏的守陵人,他们?擅使蛊术,绝非一般高手可以?应付。”


    蛊术?


    方子衿在心底飞快清算林青青此次带来的人。


    他微微侧首,将目光放在了瞿遥的影子上?。


    林青青:“听得出来,你是真不打算延续这段主仆情了。”


    徐修容的眼底多了那么一点笑意?:“与陛下合作,总要拿出点诚意?出来。”


    “你的诚意?不够。”林青青摇头道,“朕有一万个理?由对殷昊袖手旁观,最首要的是,殷昊死了,朕也不必留在宜城以?身犯险。”


    徐修容嘴角向上?翘起,胸有成竹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太.祖建立宣国基业,未必没?有古月氏宝藏的助力。陛下此次终止探寻,保不准来日?宝藏被有心人得去。一来,陛下失去让宣国更为繁荣昌盛的机会,二来,对陛下,对宣国,这份宝藏都会成为莫大?的威胁。陛下果真要放弃吗?”


    听到这话,林青青都想拍手给他点赞。


    “说的不错。但太.祖未免太过煞费苦心,居然把这份令宣国更为繁荣昌盛的机会,留给我们?这些后人。太.祖留下指示,却不搬走宝藏,不外乎是无法取走。也许这份宝藏被一股势力守护,也许还有别的阻碍。”


    “你也说这里有古月氏的守陵人,那有心人能否带着宝藏全身而退不谈,便拿这份不确定的宝藏来说,一个被灭的首都,究竟还能有多大?的能耐,若它真能撼动宣国,在这段漫长的历史中,引而不发的理?由是什么。”


    林青青且帮他填一个答案:“等一个有缘人?”


    徐修容掩眸细思?。


    一个人若有欲望,便处处是破绽,但在这一刻,他找不到林青青的破绽。


    帝王最在乎的,无非是王位、权利、国家、宏图,他在这些方面不断施加危机感,却被林青青轻描淡写揭了过去。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


    若来者不愿呢?


    徐修容凝视眼前好整以?暇的少年天子,突然展露笑容:“陛下,不论?您如何辩驳,您都没?有走,您的确不关心古月氏的宝藏,但您有忌惮之人,非其死不得心安。”


    他后退一步,合拢双手,拿出诚意?躬身道:“徐某所求,救王爷一次。陛下此番来宜城的目的,徐某必竭尽全力助您达成。”


    林青青抬了抬眸子,视线扫过木人阵,看向徐修容低下的头顶。


    她?来这里的确为寻得徐修容的帮助,也打算以?殷昊为突破口,可这过程未免也太顺利了。


    便先走一步看一步,看这徐修容有何打算。


    “那便如你所愿。”


    林青青回头问方子衿:“记住了吗?”


    林青青让他注意?脚下的时候,方子衿便开始关注周边的阵型了,闻言,巡睃遍地?的木人,颔首确认。


    林青青:“好。”


    徐修容正为他们?的对话而错愕着,便听林青青说:“找个地?,把你知道的事情说一遍,时间不多,尽量早做打算。”


    看着林青青等人畅通无阻地?离开三才阵,霸图嘴巴都合不拢了。


    “走一遍就能记住?这都什么人啊。”


    “过目不忘,天生神力,看来世人也并非夸大?其词,有这样的助力……”徐修容叹息道,“难,太难了。”


    霸图不解地?发问:“难什么?”


    徐修容:“王爷很?为难。”


    霸图眼神复杂地?看着徐修容,有这般忘恩负义的主子,还对其念念不忘,关心对方难不难什么的。


    这是有多脑缺啊。


    “对了。先生,我有一点不明。皇帝要杀摄政王,便让摄政王被活祭好了,为何还救他?”


    徐修容表情肃然:“这才是陛下的可怕之处。”


    “何意??”霸图不甚理?解。


    “王爷不会坐以?待毙,他若不死,身边又有我助力,极有可能取得古月氏的宝藏。”徐修容翻转微微颤抖的左手,“陛下看准的,是王爷从这次危机中翻盘的机会。陛下不做赌徒,只求万全,杀一个人,来日?方长,但机会,只有这一次。”


    霸图幡然而憬悟,喃喃道:“竟有如此玄机。”


    他何时能学到这些人身上?的本事。


    “先生,你真的要帮皇帝吗?”


    “我没?有选择。陛下看似给了我选择的机会,实则未给我一条可以?另选的路。”徐修容抬脚跟上?前面一群人的背影,悠然回道,“那可是诛九族大?罪啊。”


    霸图愣了一会神,大?步追上?去:“你不是没?有亲缘吗?”


    “我说你就信啊。”徐修容向身后摆了摆手,“明面上?没?有罢了,陛下的反应你没?看到?他根本没?信。”


    “什么反应?”


    “……”


    霸图:“先生?”


    徐修容吐出胸腔里的浊气:“他话里的意?思?——若非为了等王爷,我一定不会留在宜城。”


    霸图深想片刻,还是没?理?解其中奥秘,求教道:“能说的再明白些吗?先生。”


    教会学生,累死老师。徐修容叹了口气:“我若孑然一身,何处不是归途。陛下说我不会留在宜城,是认定我心有挂碍,无法安心待在宜城混吃等死。而我能心安理?得地?留在宜城,只能是,有不得不停留的原因,比如等王爷来宜城。”


    霸图震惊。


    原来皇帝说的话,还可以?这样理?解。


    “我明白了!”


    徐修容心道:真不容易。


    霸图:“原来你有亲人!”


    徐修容:“……”


    林青青不知道她?随口一句话成了徐修容的教学素材,被霸图翻来覆去阅读理?解。


    踏出三才阵的那一刻,霸图打心底觉得林青青是个高深的文化人。


    徐修容找了处风雅的凉亭,对林青青有问必答,霸图时不时会插上?一嘴,旁人问的他却一次都没?搭理?,尤其指扇他巴掌的那一个。


    这仇,他是记下了。


    林青青大?概了解了事情经过。


    铜雀台的水淹没?后,徐修容被水性极好的王宇拉上?水面,他们?没?坚持到岸边,便又沉没?了。


    再醒来,两人都到了宜城边上?落后破败的村子里,几经辗转分?头进城。


    徐修容进入宜城,和林青青有同?样的发现?,作为古月氏曾经的首都,宜城贫瘠到不可思?议。


    跨过漫长的历史长河,宜城还保留古月氏的风俗和语言,他稍一调查,便肯定宜城藏着古月氏皇宫。


    那时他没?和铜雀台联系起来,一直暗中独自调查,直到发现?古月氏的文字。


    古月氏的文字和蓬莱剑上?的文字相似,他拓印古月氏文字,通过睿亲王府的幕僚,将这个消息转达给殷昊。


    徐修容在宜城等了三个月又三个月,等殷昊到来,却并未与其会合。


    一个知遇之恩,用一条命一个消息来换,足够了。


    但是殷昊那边却出了状况。


    几名高手被古月氏的守陵人策反,他们?不满殷昊为了得到线索、不顾他们?生死的行为,同?守陵人规划了一场为殷昊准备的阴谋。


    然而殷昊不仅勘破了他们?的阴谋,还顺藤摸瓜找到守陵人。


    坏就坏在,守陵人不止一个,他们?掌握恐怖的蛊虫之术,殷昊身边没?有能对付蛊虫的人,最终被守陵人抓做祭品。


    殷昊落入险境,徐修容自认是他一手造成的,决定救出殷昊。


    他根据殷昊留下的线索,寻到守陵人的据点,但蛊虫诡异,防不胜防。


    徐修容心知没?有能力抵挡,于暗中寻找办法,可却一无所获,眼看时间将近,他要奋力一搏了,林青青来了。


    及时雨。


    徐修容垂着眼帘微微一笑。


    林青青却越看他越觉得寸。


    好大?的一个知遇之恩,一条命不够,还要搭上?一个惊天秘密,助殷昊乘风破浪,扶摇直上?,让他有足够的实力谋朝篡位。


    殷昊上?辈子死得那么惨,没?有一个幕僚是无辜的。


    “陛下可有法子对付蛊虫?”徐修容心有希冀,但不多。


    蛊虫是十分?不常见的邪物,他平生仅见过一条,那是麓川找来的奇蛊,被殷昊拿去对付……


    徐修容默默看了眼林青青。


    “世上?活物都怕毒。”林青青从徐修容给的资料中翻出几张画着请神仪式的图,目光在上?面顿了顿。


    “这几张是什么?”


    徐修容扫视一眼,道:“请神图。这段时间瘟疫流传,死了不少人,宜城人到处宣传怪力乱神之说,这种请神图大?街上?随处可见。古月氏信奉鬼神,对此深信不疑,我怀疑是古月氏守陵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找他们?什么神。”


    霸图来了兴趣:“找神?”


    徐修容冷笑:“用请神之说,杀人罢了。”


    “瘟疫、活祭、神鬼传说,他们?想天下大?乱。”林青青语气充斥着冷淡如水的质感,不露出丝毫的个人情绪。


    徐修容敛神扬眸,嘴角微有下沉:“边上?的月氏也神神叨叨的,不料古月氏更丧心病狂。”


    “看见城门口那些人了吗?那只是一部分?。宜城人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折割生人肢体?,采取其耳目脏腑用以?和药,可以?防治瘟疫。


    方今,是个惜命的都不敢出门,只需要有人站出来指着一个无辜的人说一句——他的血肉可以?治病,染病的人就会疯了似的吃光其躯壳。”


    林青青脊背发凉地?向后靠了靠,惊觉自己坐的是石凳,没?有背靠,但她?的背却靠在了实处。


    抬眼看向身后的少年,林青青的手指滑到请神图的其中一张上?面。


    ——正是公?鸡拜堂的那一张。


    第 39 章


    这两日?, 林青青遗漏了一个细节。


    方子衿的病与寻常人的失忆症不同,他的记忆是完整的,只是患有记忆回溯性质的精神疾病,归根结底是脑部?神经对现实产生了错误的判断。


    除非像以前那样通过心理暗示恢复全部?记忆, 否则绝无可能回忆起不属于那个回溯时期的记忆片段。


    也就是说, 方子衿昨晚上在撒谎。


    要么, 他恢复了全部?记忆,为了报复她, 伺机而动。


    要么,他根本?就没有想起?公鸡拜堂的记忆画面,为掩盖一些事情,拿记忆恢复做幌子。


    林青青掩下?眼底的思虑, 略微僵硬地坐直身子, 远离方子衿的身体。


    “这段时间?,你可有搜集蛊虫?”她问徐修容。


    “此前,草民也想过搜集蛊虫研究,但很可惜,他们在这方面的清理十分严谨。”


    徐修容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徐某未与守陵人正面交锋过, 倒是从背叛王爷的那些武林人士处探听?到一些,守陵人手里的蛊虫无非是些蛇虫鼠蚁,没有特殊用处,毒虫罢了。”


    “没有特殊用处?”林青青拿起?请神图,垂了垂眸, 复又抬眼看?他, “你见过有特殊用处的蛊虫?”


    徐修容无奈地举起?双手, 眼里带着一丝无辜:“徐某所知尤为有限,若陛下?想要了解那只奇蛊, 恕帮不上?什么忙。徐某仅仅是王爷身边的一个幕僚,他做的决定,我改变不了,亦无法参与。”


    徐修容眼神沉稳而冷静,嘴角始终保持轻松的状态,他不会轻易展露自己的心思,即便他内心早已堆满猜测和疑云。


    殷昊当初不远万里从麓川找来奇蛊,是为了羞辱小皇帝,并未带解药回来。


    端看?林青青神态,丝毫没有中蛊的迹象,但宁世子当初亲眼见其饮下?蛊酒,说其身体滚烫,脸色发红,可见这点?不假。


    想来是找到了一种方式来消除蛊虫的影响。


    眼神交汇间?,林青青便要跳过这个话题。


    “奇蛊是何物?”少年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被方子衿注视的徐修容动了动嘴唇,眉宇间?微妙的颤动和紧绷的神色泄露着他的犹豫。


    他缓缓握紧手指,仿佛有重要的话语悬在嘴边,却又无法抒发出?来,最终闭紧双唇,选择了沉默。


    方子衿神情深思,声音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回音:“谁中了奇蛊?”


    “徐修容。”林青青脸色微沉。


    方子衿的问题随便找一个理由便能掩盖过去,徐修容偏偏要表演欲言又止,引其怀疑。


    徐修容身体摇晃,伴随着笑声起?伏:“抱歉,王爷说您在朝堂上?便是这般糊弄他,逼他一次次上?当,我试试好用不好用。”


    他也知过犹不及,收敛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神态:“这事不方便当着我们这些外人的面说。陛下?没有告知方将军,自有陛下?的考量,方将军听?安排便是。”


    徐修容觑了眼神色愈加暗沉的少年天子,慎重地合上?嘴唇。


    霸图对蛊虫也有兴趣,但他关注的重点?不在奇蛊上?面,精神抖擞地询问林青青:“陛下?想用毒制服蛊虫?可我听?先生说那蛊虫是害人的毒虫,多?携以剧毒,这以毒攻毒的,能起?个什么作用?”


    “毒也分不同种类,似五行相生相克,如能对症下?药,则药到病除。”林青青用手指轻敲桌面,不欲多?作解释。


    “背叛殷昊的那些武林人士现下?在何处?”


    徐修容一点?就透:“他们和守陵人还有联系,无故追问,怕是会打草惊蛇。”


    林青青:“那便绑了,待解决这边的事情,再?放不迟。”


    徐修容挑起?眉梢,笑道:“也行。”


    此番宜城之行,殷昊所带之人皆是江湖中排得上?号的高手。


    然而,这些高手分道扬镳后?没多?久,惨遭人生滑铁卢,被同一个人各个击破。抓他们的不是殷昊的走狗,而是一个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人——镇国府方子衿。


    几?人被绑在一起?面面相觑,挤眉眨眼交流着什么,其中有一名老者,目光几?次转向林青青。


    方子衿也就罢了,老者认出?,他身旁之人分明就是坐于朝堂龙椅上?的少年帝王。


    小皇帝和摄政王不对付已久,没道理帮着摄政王对付他们。


    “咳。”徐修容咳嗽一声,试图引起?高手们的注意。


    作为这场绑架的源头?,他一出?声,瞬间?就被所有人的目光集火,那些愤怒的视线如刀子刺向他的身体,不仅仅是愤怒,还有被牵连的怨恨和不满。


    “姓徐的,老子知道你阴险,不知道你这般不要脸!”那莽汉和其他几?人捆在一起?,剧烈挣扎时手臂肌肉鼓起?,硬得像一块块铁疙瘩。


    其他几?位感受相当不好,绳索长度有限,莽汉瞎忙活一场不说,把他们挤得都快吐血了。


    “于老三,别他娘乱动! ”长发盖住半张脸的颓废男子冲着莽汉吼完,转头?便看?向老者盯了几?次的林青青,属实没从这个养尊处优的少年身上?瞧出?所以然。


    扭头?冲方子衿扬声喊道:“咱无儿无女的,贱命一条,是要杀还是要剐,给个痛快!”


    方子衿单手提来一张椅子,放在林青青身后?,林青青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着椅子落座。


    林青青:“你们背叛殷昊,出?去也是送死,何不道出?守陵人的线索,我替你们杀了殷昊。”


    方子衿竟然给那少年搬椅子?颓废男子瞳孔骤缩,犹豫地看?向白发老者。


    即便方子衿身份尴尬,那也是当今皇后?,谁能让他屈尊?


    白发老者微微抬起?下?巴,眼神深邃严肃,仿佛在权衡利弊。


    四个人在沉默中相互对视,最终,在场唯一的女子鼓起?勇气打破缄默的场面。


    “是摄政王先背弃我们,并非我们蓄意背叛。他平日?里待我们不薄,我们不求他死,只求一条活路。”


    莽汉喷出?一口粗气,很是不忿,却还是冷哼道:“我都听?阿姊的。”


    颓废男子讽刺地撩起?眼皮,翻了个白眼,讥讽道:“摄政王不死,我们哪里来的活路?孙二哥便是天真死的,这才多?久,你们便想重蹈覆辙?”


    “我们想活。”白发老者腰背略显佝偻,他身穿一袭朴素的长袍,眉毛稀疏而白,双眼却晶亮有神,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林青青,“您能给我们找出?一条活路吗?陛下?。”


    陛……下??其他三人皆是一怔。


    他们方才接收到老者的目光暗示,都没看?太明白,虽猜到林青青身份特殊,但也没敢往这个方向猜。


    宣国天子就在他们面前?


    这宜城究竟藏了什么宝贝,竟然让一王一皇前赴后?继,争抢不休。


    莽汉紧张地捏紧双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啊!”颓废男子脸上?扭曲出?痛苦的表情,“于老三!你他娘别捏我腿!”


    林青青身子微微靠后?,静静凝视着老者,她的手轻轻交叠于膝上?,弯曲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尖略带茧痕,动作稳定而有节制。


    “能。”


    老者听?到回答,紧绷的神态渐渐松弛下?来,脸上?舒展出?一丝宽慰的微笑。


    “我不知我们遇见的是否是陛下?所说的守陵人,他们自称买迦人,擅长驱使羽虫和麟虫……”


    ……


    夜幕低垂,月华如霜。


    徐修容转动手中的萧刃,表情和动作传达出?一种焦虑。


    他手指搭在长箫的吹孔上?,远远瞧见一道白色身影迎面走来,眉宇间?的焦虑瞬息之间?荡然无存,仿佛放下?了某种负担。


    “将军深夜不睡来寻徐某,有何贵干?”徐修容用细绳将长箫系在腰间?,细心调整箫的位置,确保它能稳固地挂在腰间?。


    “你知道我来问何事。”方子衿凤眸暗沉,眼底藏着一丝森冷。


    “将军想问奇蛊?”徐修容的目光不时扫视着少年周身,警惕他那身一招毙命的力量,躯干向后?倾斜,与方子衿保持安全距离。


    “也对,陛下?身上?的奇蛊迟早会生出?祸端,将军此时来问,倒还不迟。”


    静谧的氛围中,徐修容安静等待方子衿的反应,他不再?急于开口。


    方子衿紧盯着对方,深邃的凤眸发黑,显然有一探到底的意味:“奇蛊究竟是何物?”


    “麓川的邪物,将军若想探个究竟,不如与在下?做笔交易……”徐修容声音一顿,转眼望向方子衿身后?。


    方子衿若有所觉,转过头?,只见一袭黑衣的少年隐藏在黑暗中,少年立在石柱后?面,眼眸中有一抹深色,似在考量着重要的事情。


    若非那人自己翻动衣袖,徐修容也很难发觉那里站着一个人。


    徐修容:“陛下?。”


    黑衣少年笑了声,不矜不伐地走向前方,步伐轻盈,每一步都落地有力,动作流畅而稳健,却也不显得急促。


    “徐修容,你我皆知,今夜情况不明,不是营救殷昊的好时机,但你还是没有放过引出?方子衿的机会。你强行加重手中的筹码,无非是怕朕临阵倒戈,在殷昊陷入危险时落井下?石。”


    林青青瞥了方子衿一眼,刻意压低的声音有种特殊的寒凉。


    “你想救殷昊,无可厚非,相较于殷昊,你根本?不在意方子衿的死活,但你有想过这场交易过后?的事情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倘若惹恼了朕,朕不会介意帮守陵人一把。便如你此前通知殷昊宜城的秘密一般,你这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徐修容的脸色有些苍白:“陛下?,不是谁都能运筹制胜,徐某这边多?耽误一刻,王爷便多?一分危险,若非陛下?答应得爽快,徐某今夜便会有所行动,哪怕是拼死一搏。


    陛下?只道徐某不在乎方将军的死活,陛下?又何曾顾虑过王爷的生死?等待时机,您当初派三万兵马支援方将军时,可没有这般云淡风轻。”


    “求朕帮忙的是你,害怕朕反戈的也是你。”林青青反问,“反复无常,避重就轻之人是朕吗?还有,你当真要拿千阳战事和殷昊的私事做比较?”


    徐修容肩膀微耸起?,整个人都承受着某种压力,这种感觉让他既无力又狼狈,闭了闭眼冷静片刻,叹道:“抱歉,是徐某多?虑,陛下?一言九鼎,绝不会做出?朝令夕改之事。”


    青衫幕僚不再?纠缠这件事,恭恭敬敬行礼告退。


    徐修容走后?,林青青转眸看?向身侧,目光平静而冷淡:“你想知道什么?”


    少年双手轻放在身体的两侧,微微弯曲。


    “哥哥,我……”


    林青青打断道:“在你问我之前,我也有件事想要问你。昨夜你提及公鸡拜堂的事,今日?便有关于请神图的线索,未免太过巧合,想来你看?过请神图。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为何撒谎说恢复了些许记忆?”


    第 40 章


    少年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 身姿笔挺,如同一座冰雕,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话, 却又在迟疑中?终止。


    林青青看了看他, 道:“人都有秘密。你不想说, 我亦不会逼你,但我希望, 你能对我坦诚时再去探听我的事情。因为我们之间的信任度,还没有达到凡事?都要说个明白的层面。”


    林青青不愿杞人忧天?,更不愿往最坏的方向去分析一个人,但明知方子衿说谎, 她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她心里清楚, 自穿越而来的那一日起,眼前?的这个人,便一直都是那个怀揣无尽痛苦又于不甘中?重生的龙傲天?。


    他们有仇。


    即便这份仇恨不是因她而起。


    她也无可回避。


    她可以信任方子衿,可哪怕他说一句谎,她都会心生戒备。


    微风徐徐, 黑色的发丝凌乱地垂过少?年额前?,有时会遮住那双空茫到失神的凤眸,使得露外?的部分面容变得不可捉摸,好似腊月的夜一般幽冷,没有丝毫温暖可言。


    “徐修容说, 你身上种有奇蛊。”


    林青青没等到想听的话, 眼底晦涩难辨, 生硬道:“我身上有奇蛊,和?你有什么?干系, 你一声不吭来找徐修容,想要做什么??”


    “我想帮你。”方子衿说。


    林青青语气沉沉:“徐修容故意道出我身上有蛊,引你上钩,你便乖乖咬上去,打算在鱼钩上和?他斗智斗勇?是,你是很聪明,凡事?都比他人有先见,但你忘了还有一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与徐修容做交易,无非两种结果。要么?你被?困,我需要花时间去救你;要么?你被?他算计,反过来给我使绊子,到时候我们一起不好过。


    方子衿,我在你心里莫非是那种事?事?要你忧心的君王?如若不然,你为何时时刻刻操心我的私事?。”


    少?年眼眸灰暗地垂下头。


    林青青噎得嗓子不舒服,憋了会,叹道:“徐修容知道的绝不可能比我知道的多,你何不直接来问我。”


    方子衿倏地抬起眸子,像有一束光扎进?漂亮的凤眸,眼孔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仿佛在紧张,又像是在期待。


    期待?林青青默然,暗道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方子衿紧张道:“我可以问你吗?”


    龙傲天?知道的事?情,方子衿迟早会想起来,林青青无所谓秘密不秘密,但还是保留住了最?后的底线。


    “等价交换,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才能回答你的问题。”


    方子衿伸出带着凉意的手,轻轻牵住林青青的手指,“你跟我来。”


    他们步程不慢,回到客栈时夜已更深,客栈的大门紧锁。


    少?年微微屈膝,身体如燕地向窗户跃去,即将接触窗


    ?璍


    面之际,曲起一条腿粗暴地踹开紧闭的窗板,拉住窗户框架,动作轻盈地转身进?入。


    整个过程轻松自如,宛若演练过无数遍。


    林青青:“……”


    她想做个好市民,但架不住方子衿在上面看她,眼眸晶亮,意思赤.裸而明确。


    “这就来。”林青青无奈地扫了眼墙的高度,脚踏墙面,一次矫健的腾挪便进?入房间里,落地无声。


    “进?自己的房间,何必弄得像做贼一样。”林青青瞥视四处摸索的少?年,回头看了眼摇摇欲坠的窗板,只听“咔哒”一声,身后的柜架转动,露出藏于其后的壁龛。


    壁龛里排放着四幅图,正是她今日在徐修容那看过一次的请神图。


    方子衿递给她一只胭脂盒。


    “霍迎卖你的荆棘之花?”林青青接过来,仔细瞧上一眼,轻轻扣开盖子。


    盒子里有两层,外?层是一片散发淡淡花香的细腻粉末,内层塞着一张纸条,纸条边缘一端有火缭烧过的痕迹。


    看完纸条背面,林青青当?即有一种养大的白?菜要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砍掉贱卖的危机感?。


    “什么?叫你做替死鬼的资质最?是不错?”


    “胡言乱语罢了,哥哥看过便忘了罢。”方子衿留意她细微的神态变化,轻声说道,“莫往心里去。”


    林青青凝视纸条上的字迹,手指偶尔触过边缘的缺口?,试图从纸条只言片语里找出方子衿隐瞒她的真正用意。


    “霍迎的意思是让你假冒神的新娘,去做替死鬼?”


    方子衿不答,片晌后摇了摇头。


    猜错了。林青青心想。


    他们刚来宜城两天?,周边的环境还不熟,百姓闭门不出,路上人影没有,还没到被?逼着去做替死鬼的绝境,方子衿被?下了降头才会上赶着去演那种苦情剧。


    林青青脑海中?有一个不成形的谜团,分开看倒是能看出点东西,一旦联系在一起便成一团乱麻。


    欲破迷障……宜城的迷障,是神鬼传说还是地宫的路?


    这段话是在指向进?入地宫的方式?


    抑或是,离开时的生门?


    除却霍迎留下的疑团,方子衿的行为同样可疑。


    林青青抬起一只手,揉搓太阳穴,缓解密集思考带来的精神压力。


    她能根据原著里角色的性格推测其所思所想,但在方子衿这里,她推测不出来。


    纸条上有什么?值得方子衿隐藏起来的东西吗?林青青着实想不出来。


    倘若方子衿恢复全部记忆,或许是真的对地宫有想法,但从表露的性格来看,他显然没有恢复记忆。


    “你是怕我担心你,才将此物藏起?”林青青保持着一种内敛的试探。


    方子衿怔了一下:“啊?”


    又猜错了。林青青心道。


    “不猜了,头疼。”林青青顺手塞起纸条,这大半夜的,也不算白?来一趟。


    方子衿解释道:“纸条和?请神图的事?情,我有想过告诉你,但内容荒诞不经,我考虑过多,便没有说出来,免得徒增烦恼。你问我时,我想说,可是错过了最?佳的解释时机,我担心哥哥误会。”


    林青青颔首表示知道了,她感?觉方子衿还有隐瞒,但他既然决定不说,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便懒得再打破沙锅问到底。


    正想用最?简练的语言说明奇蛊,少?年却并不急着索要答案。


    “哥哥,你想知道更多吗?关于我的。”


    遵循等价交换,少?年是觉得这件事?的价值不够知道奇蛊的事?情。


    林青青摇头,对于龙傲天?,她有太多事?情想要知道,但是面对眼前?只有十五年记忆的方子衿,她实在挑不出问题,只好道:“夜深了,便到这罢。”


    少?年略作停顿,手指缓缓握起,显出一点不安:“我们在千阳阑珊楼那日,哥哥说中?的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嗜血狼毒,毒发之时会嗜人血,是骗我的吗?”


    林青青眼角微上扬,注视方子衿的眼睛,少?年双眸中?有一股专注而认真的神采,没有被?忽悠的埋怨,眼中?更多的是询问。


    心思转动一瞬,她便放弃了遮掩的念头。


    说好的等价交换,她再顾左言他,会显得不够真诚。


    “对。奇蛊太过麻烦,我不想多做解释,当?时说成毒,你也好理解些。”


    方子衿:“奇蛊究竟是何物?”


    “一种作用特殊的蛊虫。”林青青道,“你能从徐修容那里得到的线索,也仅是对奇蛊的分析。”


    她不给少?年留半丝寻殷昊或是徐修容要解药的机会。


    “无论是殷昊,还是徐修容,他们手里都不可能有奇蛊的解药。


    我曾派人去过麓川,奇蛊是麓川蛊王所制的珍蛊,蛊王手里也许有解药,但无人见过此人,他还在不在世?也尚未可知。”


    少?年凝神问:“是何特殊作用?”


    林青青皱了皱眉:“燥热难忍,这东西原本是殷昊用来作弄我的把戏,不会要人命。我已有应对办法,不会对我造成影响。”


    方子衿茫然:“热?”


    思绪飞转,少?年仔细端详林青青暗沉的双眼,嘴唇微微张合:“是媚药?”


    林青青哑然:“??”


    “媚蛊?”方子衿单纯又自然地换了一种说法。


    他思维转速快,不知道又想到哪去了,只见他下颌用力,颧骨轻度凸起,由于太过紧张扯到声带,发出沉闷而沙哑的嗓音:“哥哥的应对办法是……”


    “没那么?糟糕,也不是媚蛊,陈霖配制的药能压制蛊虫。好了,此事?到此为止。”


    林青青及时止损,转移话题道:“我已派影五前?去守陵人据点探查,不日便有结果,在殷昊自己逃出来前?,我们得去截一波功,换取徐修容的帮助。”


    少?年的注意力果然被?牵着走:“他能自己逃出来?”


    “不要小瞧殷昊这个人。”林青青相信殷昊能逃脱,不仅是因为男主光环,殷昊手里底牌层出不穷,他从麓川取得奇蛊,有对付蛊虫的法子也不奇怪。


    “没有被?蛊虫毒死,证明他还有后招。我更偏向于他身上藏着什么?宝贝,使得蛊虫不敢靠近,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被?选为祭品,献给守陵人最?为尊崇的神。”


    ……


    翌日,朦胧微明时分,徐修容便来到客栈,坐于闲桌等他们。


    休整一夜过后,他的气色恢复不少?,悠然自得地品茶,宛如风中?轻云,不见丁点昨夜的急躁。


    判若两人。林青青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影五回到客栈,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


    “主上,那地儿太恐怖了,满地的蛇,摄政王被?困在房间里,还有闲心逗蛇,不过蛇虫好似都不敢靠近他。有人守在门外?,他们身上穿着贵重的饰品,佩戴形状奇特的头饰、面具还有头盔,都是金银所制。”


    影五重点已然不在殷昊身上。


    他眼睛发光地告诉林青青,守陵人富得流油,贼有钱的那种。


    就算他是影卫,他也向往过一夜暴富的生活。


    听见影五的汇报,徐修容抬起眸子看向林青青。


    林青青:“他们有多少?人?”


    影五回禀:“不足二十人,半数以上皆是老人和?幼童,蛇虫不计其数。”


    林青青颔首,倒了一杯茶润口?:“可有发现你?”


    “没有。”影五摇头,“他们没有武功,听力和?眼力都是普通人水准,倒是摄政王好似看了属下一眼。”


    林青青转了转手中?的瓷杯。


    除却在城外?调查采生折割事?件的影八,以及留守京城的影首,她身边还有十影卫,擅长用毒的不止瞿遥,还有影六,影六的毒和?影七的暗器配合,可杀人于无形。


    和?徐修容一心想救殷昊不同,林青青的目的不是纯粹地去救人。


    蛇虫不敢接近殷昊,那殷昊留在守陵人据点的意图便耐人寻味了。


    林青青放下茶杯,盛着半盏茶水的杯底碰上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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