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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出气


    ◎小叔在给你出气呢!◎


    云贞一直咬着嘴唇, 忍到回东耳房,被冯氏焦急地追问伤口, 她的眼泪, 才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冯氏以为她是疼的,捧着她的手,呼呼吹气,又说:“怎这么不小心, 不疼了不疼了。”


    她与哄小孩一般无二, 叫云贞破涕为笑:“就是我着急吃茶, 才倒到手背。”


    她没将原委告诉冯氏, 有些委屈, 自己受就是了,何必连累姆妈和她一起不开心。


    更重要的, 她怕姆妈护犊,要找三夫人理论, 可她们又有什么立场?


    不过寄人篱下。


    冯氏找出一卷干净细薄的白布, 替云贞在手背绑上一圈, 她念着:“这是我旁边那卖肉包子的大娘教的, 说这样,烫伤好得快, 也不容易留疤。”


    她给云贞绑得特别平整,云贞晃晃手,笑了下:“嗯!”


    见她不哭了,冯氏也放下心,要去准备第二日卖茶蛋的料子。


    云贞轻轻摸着白布, 嘴角又慢慢下压。


    她委屈, 不是因为伤口难受, 而是气自己,气她自己提心防备,怎的还是着了道。


    叫她如何不郁闷。


    伤在右手,她拿笔的姿势,很依赖手心托力,总会扯到白布,如此一来,今日暂且不画画写字,只管背书。


    没多久,云宝珠也回来了,一听到她的声音,云贞心里有气呢,忙把门闩上。


    云宝珠红光满面,想往云贞房里钻,炫耀炫耀今日得意之事,陆旭可是为了她,落了姜怀雪的面子!


    可惜她没推动门,顿时努起嘴,要拍门,冯氏在外头煮茶水,阻止了她:“贞娘不舒服,在休息,你有什么要说的?”


    云宝珠:“切,一点烫伤而已,这般矫情。”


    她从袖里拿出一个圆罐,丢给冯氏:“拿去吧,这是明心堂的墨棋拿来的。”


    在云宝珠看来,陆旭给云贞送烫伤药,也是看在她是她的表妹的份上,云贞合该感恩戴德。


    她给完这圆罐,去西耳房找秋蝉,就说这事的处置结果,看秋蝉还气什么气。


    这药是仁春堂药堂的,冯氏打开圆罐嗅了嗅,效果定是极好。


    没听到云宝珠的声儿,云贞打开了门,冯氏把烫伤膏给她,云贞忙摇头:“姆妈拿去外面卖了,有多少银子是多少。”


    冯氏怕云贞留疤,说:“这烫伤膏极好,外头可贵着,你先用一点?”


    云贞说:“我有莹姐姐送的,做什么要拿大公子的。”


    她不会用陆旭的东西。


    但她也不会和银子过不去。


    冯氏知道云贞不喜欢陆旭,打从第一眼见了,就没眼缘,她应了:“也好,总不至于放着浪费。”


    云贞点点头。


    只是,这烫伤提醒着她的疏忽大意,让她心情尤为低落。


    直到隔日酉时,她才从被子里钻出来,收拾好心情,叫上小翠去静远堂。


    她今日到静远堂时,比往时迟了一刻,陆崇忙,这个钟头他总不在,云贞便不慌不忙,迈进书房。


    意料之外,长案旁男人一身黛色宝相花纹襕衣,头束青玉玉冠,因着如今天色暗得早,已点上烛火,跳跃的火苗,在他脸上打下一层晕影。


    他挽袖低眉,葱白手指捏着狼毫笔,在纸张上快速挥洒。


    正是陆崇。


    云贞顿时双眼圆睁,欲哭无泪,好嘛,头一次迟来,还叫陆崇抓个正着,最近真是诸事不顺。


    她不由为自己的懈怠感到羞耻,小声:“七爷,我来迟了。”


    陆崇从鼻间轻嗯一声,不做旁的回应。


    他这人,惯是不喜旁人迟到的。


    云贞不敢再说什么,铺开白纸,打算再画一遍海棠练练手,这烫伤今天好多了,她拿笔的姿势有点别扭,也能画。


    她沾沾颜料,却听陆崇忽的问:“你手上是怎么了?”


    陆崇乍然开口,云贞指尖笔脱落,掉到桌上,晕开一笔浓重的红。


    她右手手背绑白色布巾,忍着缩起手的冲动,回:“没什么,就是自己弄伤了。”


    一时,二人无话。


    云贞方要小小松口气,又听陆崇问:“怎么弄伤的?”


    他不是那种会追根究底的人。


    这回,云贞不由抬起头。


    且看陆崇将笔搁在山形红玉笔掭,他动作轻缓,似乎察觉云贞的探视,也抬起双眼。


    触及他目光的一刹,云贞手指不自在地捻着纸张,想好个借口,说:“吃东西时,烫到了。”


    陆崇说:“侯府大,人也多,若有什么不适应的,你不必强忍。”


    一旁研磨的星天,忽的朝云贞挑了下眉头,似乎在暗示她什么。


    云贞:“?”


    他们在讲什么谜语?


    她隐约感觉不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斟酌道:“没有的事,侯府待我们是极好。”


    陆崇这般问,只是客气,她要是真的当着他的面,说侯府不好,那就是犯傻。


    再说,侯府也不曾于用度上亏待她与姆妈,她已是十分知足。


    云贞觉得自己回的没有问题,真是再谨慎小心不为过了。


    可陆崇忽的开口:“现在暂且不画。”


    云贞解释:“这个伤不影响的。”


    陆崇微微合着双眸,他修长的手指,在眉间轻轻摩挲,道:“蔻姐儿来了。”


    一听陆蔻,云贞眼前先是一亮,又是不解,这阵子她在这画画,陆蔻都没有来过,陆崇显然不想让秋海棠图的事,被更多人知道。


    那陆蔻是为什么而来?


    却看陆崇起身朝外面走,星天也跟着说:“贞姑娘,走吧。”


    云贞懵懵懂懂,直到跟在陆崇身后,见到陆蔻与南枝,她才又扬起笑脸。


    陆蔻很是担忧:“你烫伤了?怎么也不跟我说,用的什么药?我这儿有仁春堂的烫伤药……”


    云贞说:“姐姐不用了,其实快好了,还好那茶水没那么烫。”


    陆蔻将她牵到一旁坐下,揭开纱布,见伤口上了药,瞧着不可怖,也怕药性相冲,便没给云贞用上新药。


    南枝这才说:“姑娘听说贞姑娘烫伤了,可着急了,刚刚走得快,路上险些摔了一跤呢。”


    陆蔻瞪南枝:“就你话多。”


    那一刹,云贞又想哭了。


    她轻轻捏着陆蔻的手指:“谢谢姐姐。”


    不过,感动欢喜之余,她又奇怪,陆崇也才问了她的伤口,怎么陆蔻就赶过来了?


    她看向陆崇。


    他坐在正中央左边的红木螺纹官帽椅上,在她与陆蔻唠嗑时,他检查了一份文书,又折起一封信,递给星天:“这封,加急送去四川。”


    星天:“是。”


    陆崇又问:“人来了吗?”


    星天:“雨山去叫,就快了。”


    陆崇:“嗯。”


    他还有事忙,却不知道为何没走,云贞呆呆地想,他总不会是想听她和陆蔻絮叨吧?


    突然,耳旁陆蔻问:“在小叔这画画,可还习惯?”


    云贞回过神,说:“还好,不过确实有点难。”


    她心里明白,这画关乎陆蔻父亲的死亡,又说:“我会好好画的。”


    陆蔻:“辛苦你了。”


    后来,她听说云贞只要了三十两,心里直呼少了,叫小叔占了天大的便宜。


    却也是这时,雨山领着几个人,从外头进来:“七爷,人来了。”


    竟是二房兰馨堂的陆莹、陆蓓还有陆昂。


    陆昂走在乳母身边,往日走几步就撒欢要乳母抱,今日一步步板板正正,连手都不敢叫乳母牵,加之他长得可爱,这小模样真像是观音座下的金童子,叫人难以说一句重话。


    三人走进正堂,恭敬地叫到:“小叔。”


    陆蔻知道要发生什么,轻拍云贞的手背,示意她放心。


    直到这时,云贞才回过神,她眨了眨眼,看看陆昂,又下意识看向陆崇。


    陆崇神情端肃,他呷了口茶,一开口,就带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威严:“说吧,昨天这个时候,兰馨堂怎么回事。”


    陆昂眼神明显乱了一下。


    陆莹说:“小叔,昨日云宝珠打人后,我们就回去了,没发生什么。”


    陆崇:“叫人上来。”


    外头又走进来一个丫鬟,正是兰馨堂昨个儿茶盏没端好,泼了云贞,被斥责的秋果。


    她被罚了几个月月俸,不想在兰馨堂了,想趁机换来大房。


    于是,秋果福福身子,开口:“回七爷,昨天这个时候,我正在倒茶,被五公子故意推了下,茶盘翻倒,烫到贞姑娘。”


    她朝云贞低头:“贞姑娘,是我的不是,昨日没来得及道歉,姑娘手上的伤,可还好?”


    云贞愣了愣。


    原来真的是为这件事而来。


    她颇受宠若惊,对秋果摇摇头。


    陆莹皱眉:“是你没端稳,怎么赖到五弟身上?”


    陆蓓也说:“是了,而且……”她看了眼陆蔻,“为贞妹妹烫伤这种小事,闹到小叔这里,伤了和气,总不太好。”


    她以为是陆蔻带云贞来讨公道。


    陆蔻在场,也为坐实由她给云贞出面。


    听了这话,陆蔻性子再好,却不是软柿子,回:“四妹这么说,你要是烫伤了,也是小事?”


    陆莹忙为陆蓓说话:“大姐误会了,四妹不是这个意思。”


    陆蓓嘴唇喏喏,不好再说什么。


    云贞旁观着,门儿清,推测出陆蓓知道陆崇要训斥陆昂,她又不想站陆昂,怕引得陆崇不喜,不惜露蠢,好让自己合理闭嘴。


    原来诸多事,以旁观者的身份,才能看得更加清楚。


    如此一来,站陆昂身边的只有陆莹,他躲在陆莹身边,一句不说。


    陆莹更觉自己作为陆昂的亲姐姐,要帮他,不能叫他被小叔欺负。


    陆崇岂会不懂陆莹这点小心思,他略过她,直接问陆昂:“五郎,秋果所说,可是实话?”


    陆莹说:“小叔怎可以听一个丫鬟一面之词?”


    陆崇:“当时兰馨堂有多少人,都可以找来。”


    陆莹:“……”


    陆莹心里憋闷,昨天为了云宝珠那泼皮,自己被姜香玉说了一顿,今日为了云贞,竟要挨小叔训斥!


    她是敬畏小叔,可他是大房的人,要管二房的小事,让她十分抵触。


    姜香玉没在陆莹面前明着说过什么,陆莹却能感觉,他们祖母和大房伯祖母,关系并不好。


    这是上上辈的事,她本也不该发觉的。


    只是,她八岁那年大伯去世,她在兰馨堂的碧纱橱午睡,隐约听到,姜香玉同周安家的说:“大房死了一个也好,毕竟二房早早夭折了六弟,一房一个,这是扯平了。”


    这种话,即使她当年只有八岁,听了也不敢乱讲,但大房二房是有罅隙的。


    所以今日,小叔定是拿一点小事,就要敲打二房!


    而且,陆昂就算真的撞了秋果,烫到云贞,又如何?左右一个借住侯府的乡野女子,还想撒野?


    陆莹越想越理直气壮。


    这时候,且听陆崇问:“五郎,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刻意的?”


    陆莹抢着回:“小叔,五郎还小,我们不好成天拘着他,小孩子爱玩爱闹,是天性。”


    而下一刻,陆崇搁下茶盏,在桌面磕出“嗒”的一声,叫姐弟两都吓了一跳。


    云贞的手也轻轻一抖。


    上首,陆崇只说:“七岁,你们长兄在这个时候,行事已成熟稳妥。”


    陆莹张了张嘴,却不好说,陆旭就是照着陆崇的模样养的,将来入仕,好撑起二房,陆旭一人辛苦便是了,陆昂没必要这样。


    这些,也是姜香玉告诉她的。


    陆莹从不认为姜香玉说的是错的,因此,她愣了一会儿,只能憋出一句:“那,那不一样。”


    陆崇冷哼:“你们不求陆昂一样稳妥,是要把他养成废物?”


    陆莹:“小叔,我们没有。”


    陆崇一语道破:“可从踏进这里到现在,他不曾回过我一句话,有半点担当?”


    陆莹:“他还小……”


    陆崇绷着唇角:“你要他小到什么时候?”


    “这个年纪,寻常人家小孩也会背三字经。所谓‘苟不教,性乃迁’,如今他故意冲撞丫鬟烫到人,不纠偏光袒护,日后,他就能倚大欺小、凌上虐下!”


    他的语气没有大起大落,却铿锵有力,一字字砸得陆莹面红耳赤,眼眶含泪,再看陆昂这小魔头,在陆崇面前,乖得像只兔子,缩头缩脑的,大气不敢喘一口。


    云贞自然是愉快的,还有种想笑的冲动。


    当然,她不敢笑。


    这时候满堂寂静,别说陆莹和陆昂,就是她和陆蔻,呼吸也都轻了几分,就怕一个不小心,叫陆崇注意到自己。


    被陆崇说中了,陆昂仍然一语不发,只躲在姐姐身后。


    云贞忽的想起,梦里的十年后,陆昂长成十几岁的少年,那时,他与狐朋狗友瞎混,迷上去花楼吃酒听曲,还养了个外室。


    陆幽知道后,将他好一顿打,可惜少年性子已定,姜香玉哭得还很惨,家里也不缺上进的孩子,便将养他一辈子,学着侯爷和二爷那般,做个富贵闲人。


    可如果不是陆崇强势,压制着陆昂,他早就触犯律法了。


    再后面,陆旭外放当官,到头来,是陆崇和陆晔撑着侯府,二房才能过他们的富贵逍遥日子。


    此时此刻,陆莹压抑着哭腔,吞吞吐吐:“哪就,哪就会这样……”


    陆崇不愿与陆莹再说,他再度盯着陆昂:“五郎,你过来。”


    陆昂鞋底磨蹭地板,不情不愿走到陆崇面前。


    陆崇:“事到如今,你知道你错在哪么?”


    陆昂有点小聪明,立时顺坡下驴:“小叔,我错了,我不该弄茶水泼云贞姐姐。”


    陆崇手指点点桌面:“你是故意的。”


    陆昂:“我……我是。”


    陆崇:“为什么?”


    直面陆崇,陆昂再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我觉得好玩,而且云贞姐姐没关系的。”


    云贞长得好看,比各位姐姐都好看,看她被烫得拧起眉头,眼中含泪,看她白嫩嫩的手被烫红,陆昂摔破破坏美玉的快感。


    而且她这样的身份,他就是不小心弄死她也无妨。


    陆崇沉声:“你不知道会烫伤人么?”


    陆昂委屈地嚎啕:“都是她自己躲开才烫到的,又不是我的错!”


    云贞纵是明白陆昂性子的无理取闹,听到他说的这话,心里也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合着她躲了也是错,就该乖乖挨泼。


    陆蔻也听不下去,说:“五弟,你这话就不对了,看茶水要泼到自己身上,有谁会不躲开的?”


    陆昂不管,只管哭。


    陆崇不显喜怒,他挥挥手,星天端着一壶热茶走来,雨山也跟着过来,突然,他伸手按住陆昂。


    陆昂的哭声一噎。


    陆崇:“泼。”


    陆昂回过神来,尖叫挣扎:“不要!不要泼我!”


    陆莹和陆蓓也惊叫:“小叔!”


    云贞和陆蔻双眼圆瞪,捂住嘴巴。


    雨山力气大得很,强压陆昂,眨眼间,一壶热茶,直接泼到陆昂身上,稀里哗啦的。


    可这时候,陆昂反而安静了,他呆呆地看着地面,惊吓过度,吭哧吭哧地喘着气。


    只陆莹冲过来推开雨山,拍着陆昂身上的水:“昂哥儿,你还好吗?我要告诉母亲和祖母……”


    陆莹呆住,剩下的话也卡在喉咙里。


    却看陆昂身上,没有多少水,只袖子沾了点。


    星天泼水泼得很有技巧,看似全往陆昂身上倒,其实只泼了他衣角一点,正对应云贞手臂的位置。


    这时候,陆崇问陆昂:“不躲,这种滋味好受吗?”


    陆昂避开陆崇的目光,吸着鼻涕,没有说话。


    他是真的被吓到了,眼睁睁看着茶水朝自己泼来,自己却不能动,很不好受。


    陆崇站了起来,他一手放在陆昂肩膀上,将陆昂转了个圈,对准云贞,轻轻一推。


    七岁的小孩就这样走了两三步出去。


    无需陆崇再说什么,陆昂自己走到云贞旁边,他看着云贞包着的手背,才发觉,无关身份贵贱,人受伤起来,是一样的。


    他神色扭捏。


    但这种犹豫没有恶意,是他在兰馨堂横着走,从没遇到这种情况,所以,只迅速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住。”


    云贞心里有再多气,对上小孩有几分真心的歉意,也消泯了。


    只是,比起刚刚看戏般的兴奋,她此时,反而多了几分无措。


    她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这样,不由看了眼陆崇,而陆崇垂眼,似乎在示意她,若是不满,可以不受陆昂的道歉。


    可她怎么敢。


    这一场到头来,还是陆崇教训小辈,就算云宝珠被陆昂这么欺负,陆崇知道了,也不会坐看的。


    对吧。


    刹那,云贞双手交握,她手指轻轻点着自己手背,让自己别多想,她俯下身,朝陆昂说:“那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哦。”


    她眉眼精致如画,温声细语的,身上传来一股很淡很淡的香气。


    陆昂脸颊浮上酡红。


    及至此,这场闹剧,也才算真正的落幕。


    顺带,陆崇还布置了一点课业,杀杀陆昂的性子。


    陆昂此行收获了一通骂,还要回去背三字经,想也知道,自己日后不要这样了,快乐是一时的,却还有许多课业的痛苦。


    陆莹将这事一五一十告诉姜香玉,姜香玉只气陆幽身为兄长,却比不上陆崇,叫儿女受这份委屈。


    她哭了半天,陆幽头疼不已。


    他知道姜香玉只对陆旭严格,却溺爱陆昂,多少有点问题,可为了一件小事,陆崇这般教育陆昂,他也有点埋怨他。


    他一边叹气一边去看陆昂,结果,陆昂竟一改小魔头的性子,坐在小书桌旁,好好背书写字,陆家请的先生知道了这事,也只管拍手叫好。


    陆幽顿时又舒坦了,恨不得把陆昂打包送到静远堂去改造。


    无法,姜香玉去找姜老夫人哭。


    姜老夫人反而劝姜香玉想开点,道:“这事就是五郎不对,他说的什么话,难不没有点身份的人,就可以随意欺辱了?依我看,老七不会害了五郎,教训得是。”


    可把姜香玉气得够呛。


    回到当下。


    陆莹领着陆昂几人离去,陆蔻也回去了。


    她出来时带着南枝,回去时,多了个秋果,至于秋果做什么,还得由大夫人安排。


    多了秋果,是和梦里不一样的变化,云贞心想可以找秋果帮忙,一起盯着红豆,秋果比小翠要更方便。


    而此时此刻,堂上只留云贞。


    她方明白,先前陆崇问她,星天又给自己暗示,是他们早已知道这件事。


    她攥着手捏袖口,轻声说:“……谢谢七爷。”


    她不大敢看陆崇的双眼,他眼仁黝黑,直视一个人时,像是要将那人看穿。


    他抻了下衣摆站起身,稍稍侧过头,道:“这种事,不必强忍。”


    云贞鼻腔忽的发酸。


    她胆小懦弱,怕扛事,可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她更怕在扛事的时候,有人关心。


    陆蔻对她是这样,陆崇……也是。


    回想方才的一字一句,她仍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个悬浮的梦。


    可是,梦是会醒的。


    她的思绪沉沉浮浮,最终,心底里多出一个冷静到残酷的声音,告诉她:“陆崇又不是为了你,他是陆家将来的顶梁柱,关心小辈,就像掸掸灰尘那般,你有什么好欢喜的?”


    “何况,你忘了梦里你给陆崇带来多少次麻烦,最后,他说你什么了吗?”


    云贞对那个预知一般的梦,总归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然而,只有在陆崇的事上,她能真真地感知梦里自己的情绪。


    她不想再欠陆崇的,不想因为这件事,对心里认定的事,有所动摇。


    就当她不识好歹吧。


    陆崇方要说什么,却看云贞攥着手指,她仿佛鼓足了勇气,仰起脑袋,一张漂亮的小脸却毫无血色。


    她说到:“可是,以后这种事,七爷能不能,不要管我?”


    陆崇眼睑倏地一动,沉默地看着她。


    她一下焉了,立刻低头,从陆崇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鞋尖不安地动着,长而浓密的睫毛,掩去她眼底的情绪。


    她声音软,气息越来越低:“我本来,也没觉得什么。能不能不要管我。”


    到最后,再也抑制不住般,她声音有点哽咽。


    陆崇张了张口。


    须臾,他吐出一口气,说:“我在引导小辈,只是责任。”


    所以也不算帮她。


    云贞“唔”了声,她朝外走出几步,忽的脚步一滞,停下来。


    金乌西垂,霞光漫天却难敌半片天的昏暗,晚风携着秋意,从窗户吹了进来,台上烛火被吹得摇曳,台下人影明灭。


    她偏过头,再一次低声:“谢谢。”


    这回,她是为梦里的自己说的。


    而陆崇背对着她,没有回应


    这日之后,云贞去静远堂话少了许多。


    她想起自己对陆崇说过什么,有点尴尬,只是陆崇神色如常,她便也静下心。


    终于,在画坏一幅秋海棠图后,第二次,她将那副秋海棠图补完,完美交差。


    陆崇认真看了一遍后,点头:“可以。”


    云贞大喜过望,就差跳起来欢呼,她控制住嘴角的上扬,待得星天将一个盒子给她,她捧着这么重的盒子,还是忍不住笑了。


    星天道:“这几日都没见贞姑娘笑过,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云贞一愣:“是么?”


    在静远堂,她之前,有经常笑吗?


    不想了,她捧着盒子就要走,星天又说:“姑娘不数数?”


    云贞:“我放心的。”


    星天:“欸……”


    云贞一路小跑回水天阁,直到关在房中数银子,她才知道,盒子里多了十两银子,足足四十两呢!


    她又惊又喜,原来星天之前提醒自己,许是想让自己高兴一下。


    或许也是陆崇的意思?


    不,他定是看她这段时间太过紧张,画得又十分好,才会多送她十两银子。


    当然,她不会把这钱还给陆崇,谁会嫌钱少?


    云贞抱着盒子,爱得不行。


    等冯氏回来,瞧着满满当当的银子,眼睛都直了,云贞早已找好借口:“姆妈,这笔钱,是我帮了蔻姐姐大忙,找到她遗失的重要的东西,蔻姐姐的酬劳。”


    冯氏欢喜之余,也有担忧,她怕她被骗,好在,大姑娘人是最好的,不会做腌臜事,云贞也拎得清,不做坏事。


    于是,冯氏抱住云贞,转了一圈,哈哈一笑:“我的乖贞娘哟,实在厉害!”


    见冯氏开心,云贞这阵子的疲累也都值了。


    她问:“姆妈,这笔钱你拿去用,现在天气冷了,你每天出去卖茶蛋也累,要不要租个铺面?”


    冯氏说:“我想想,我想想……”


    她在街巷走动,早就有了一些想法,询问云贞:“要不咱们开个炒货铺子?”


    云贞毫不犹豫点头:“嗯!这个好!”


    这一夜,光是炒货铺子要卖什么,二人商量到了子时,直到云贞实在抵不住困意,才睡着了去。


    云贞不过兴奋了两日,寒风起,她便突然头重脚轻,浑身打冷战。


    却也不知道是不是近来忧思繁多,还是头次离家,终究不习惯北方的秋天,她染了时疾。


    真是应了世上的一个道理,盛极必衰,乐极生悲。


    她吃过了药,精神头还好,独自躺在床上,正无聊得紧呢,陆蔻来找她了。


    云贞欢喜:“蔻姐姐!”


    陆蔻按住她不叫她起身,用自己手背贴贴她的额头,问:“好受点没?”


    “我喝了药,已经好多了,”云贞既想陆蔻再留一会儿,又不由担心,说:“蔻姐姐快别待了,我怕把病气过给你。”


    陆蔻嗔她:“说的什么话,你放心,我祖母身体不好,我每年总去看她,也没事,还怕你么?”


    她这么说,云贞才安心下来,听陆蔻讲这几日的趣事。


    先是二房。


    前几日,陆崇训了陆昂,陆莹和陆蓓也委屈得直哭,姜香玉认定陆昂吃亏,一直撺掇陆幽,去找陆崇算账。


    毕竟是编排长辈,陆蔻压低声音:“你猜如何,三叔见着小叔,只夸小叔做得好,还问能不能把五郎送到静远堂读书。”


    “小叔没答应,三叔还有点失落。”


    竟还有这种好玩的事,云贞听得嗤嗤地笑。


    这件事,也让陆蔻不由感慨:“其实这几年,大哥十五岁过后,二房那边与我们生疏了许多,小叔也很久不曾管二房。”


    说到底,陆崇又不是圣人,此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也懒得做。


    陆蔻玩笑者说:“五郎也不是没做过比这更过分的,唯独这次被小叔训了,我都有点怀疑,小叔在给你出气呢!”


    云贞愣了愣。


    她几根手指捏着被子,遮住下半张脸,眨了眨乌黑圆润的眼,瓮声瓮气说:“七爷是为小辈好。”


    陆蔻:“也是。”


    闲聊便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她瞥见床头放着几本书,换了话头,又问云贞读书的情况。


    她本以为,云贞这段时日为了画画,落下读书,不曾想她自己便完成了。


    云贞说:“我想看好多书。”她也怕一日不读书,便忘了怎么读书。


    陆蔻笑着说:“行,那我去搜罗几本好书,保管让你看得高兴。”


    云贞一喜:“谢谢蔻姐姐!”


    待陆蔻离开,云贞一个人躺着,又想起她刚刚无意说的话,她将自己缩到枕头下,脸颊红扑扑的,


    陆崇给她出气?


    不可能,陆崇这样克制自持的人,怎么会为她出气?何况他自己也说了,就是责任。


    云贞吐出一口气,拍拍自己脸颊。


    而陆蔻自云贞那回去后,换了身衣裳,再去到长春堂。


    每年秋天天气转凉,陆蔻的祖母,也便是侯夫人,总容易着道,轻则咳嗽咽痛,重则发热,染风寒。


    她靠在紫檀木葡萄藤纹床上,头戴抹额,五十五岁的年纪,比二房的姜老夫人还要大两岁,眼尾唇角都有褶子,眉眼倒是宽和,瞧得出年轻时,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


    若非如此,以她当时的出身,也不能被当时的陆家长子看上,又因当时时局特殊,老侯爷要避锋芒,长子婚事不可求高,她便顺理成章成侯府长媳。


    等到长子承爵,她也顺理成章成侯夫人。


    因着这缘由,二房姜老夫人以前对她颇有微词。


    床边放着四个圆墩,侯夫人的几个儿媳,和长孙女陆蔻坐着,大夫人搅着汤汁,给侯夫人喂药。


    侯夫人问:“老七回来了没?”


    大夫人秦淑慧说:“早早叫人报信,这会子该是在来的路上。”


    侯夫人“哦”了声。


    她出身不高,性子向来柔和,生了老五后,隔八年才生的陆崇。


    陆崇是当时侯府最小的孩子,长得冰雪可爱,又早慧聪颖,当年,老侯爷十分喜爱他,常他抱去身边,侯夫人心里虽念着陆崇,可因公爹戎马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她敬公爹,自然只能把陆崇交给他带。


    后来,老侯爷去世时,陆崇已十一岁,长成一个冷冷清清的小少年,行事颇有主见,侯夫人在他身上看到公爹的影子,平日相处,就多了几分敬意。


    等陆崇十五岁,大爷又因病去世,再两年,陆崇高中状元,入翰林,伴君侧,忙了起来,无心成亲,婚事就一搁再搁。


    侯夫人叹:“他爹就是个富贵闲人,没有威严,管不了他,不然,婚事也不能这么拖着。”


    陆崇的父亲,如今的承平侯爱美人,也爱莳花弄草,爱风花雪月,唯独不爱政事,好在所有孩子中,有个陆崇这么争气的,不然陆家的荣华,绝对延不过三代。


    忽的思及大爷,侯夫人:“若他大哥还在就好了,还能说他一下。”


    二夫人和五夫人:“是啊,七弟与大哥最亲近了。”


    秦淑


    殪崋


    慧叹气。


    开始几年,想到大爷,她和婆母还经常哭,现在这么些年了,几个孩子也养到这么大,她已剩怀念。


    侯夫人又说:“蔻姐儿呢,要不,你帮着劝老七?老七最疼你了。”


    陆蔻刚要开口接话,秦淑慧看婆母是病糊涂了,忙说:“侄辈怎么好议论叔叔的婚事,依我看,老七最有主意,这事越说,他越不爱听。”


    正说着,外头丫鬟打起帘子,说:“老夫人,七爷来了。”


    侯夫人赶紧坐正了些。


    陆崇从六部回来,知道母亲病了,只换身沉香褐底飞鹤纹云锦圆领袍,便来到长春堂。


    他长眉星目,鼻梁高,骨相皮相都长得极好,眉宇却带着秋风的凉意,有种陆二爷五爷都没有的自持与矜贵。


    见几位嫂子都在,陆崇一一招呼:“母亲、大嫂、二嫂、五嫂。”


    陆蔻:“小叔。”


    秦淑慧起身,给陆崇让了个位置,陆崇接过她手上的药汤,给母亲喂了几口药。


    侯夫人发觉他眼下有些青,不由心疼,问:“崇哥儿,最近很忙?”


    陆崇:“尚可,有张大人提点,处置案牍轻便许多。”


    了解时政的五夫人,一下知道那说的是首辅,她不禁比较,自家丈夫只混了个四品的指挥佥事,还是靠祖辈荫蔽的,真是同父母不同命。


    侯夫人听罢,说:“你平日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着。”


    陆崇:“好,”他又问,“上回的老参,吃着还好?”


    侯夫人乐不可支:“好好好,肯定是有补身体的,我这次啊,只是咳嗽。”


    这时候,二爷陆嵘和五爷陆崎也来看望,长春堂热闹开来。


    秦淑慧拉上陆蔻,与母亲妯娌打招呼,先行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对身边的陆蔻抱怨:“母亲自己都不敢和老七提的事,还想叫你去提?”


    在秦淑慧看来,陆蔻嫁去柳家,陆崇就是靠山,关系可不能坏了,这种事肯定不能让陆蔻出头。


    陆蔻宽慰母亲:“祖母许是见小叔太忙,不好提,不是不敢。”


    秦淑慧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走了一段路,秦淑慧又说:“对了,你和二房那边的云氏姐妹,来往还挺频繁的?”


    陆蔻:“是呀,她天赋不错,我在教她识字。”


    秦淑慧:“明日把她叫到我这儿,我看看这孩子。”


    陆蔻:“不行,她这会儿染了时疾,得过几天才好呢。”


    秦淑慧皱眉:“你去看过她了,不会被染上吧?”


    陆蔻哭笑不得:“当然不会。”


    秦淑慧自大爷去世后,格外宝贝自己的儿女,陆蔻被她叮嘱怕了,忙请她先回去,只说自己还有事等陆崇。


    大约过了小片刻,陆崇也离开长春堂,他身量长,走路快,身后跟着的星天都快小跑了。


    陆蔻险些没拦住他,忙叫到:“小叔!”


    陆崇停下,看清楚来人,便问:“蔻姐儿,怎么了?”


    陆蔻说:“贞妹妹病了,我想找小叔借几本书给她看。”


    说着,她又夸云贞:“我还怕她画画久了疲懒,不肯背书,哪想她背完了千字文,如今在看三字经,可终归是无趣了点,不适合病中解闷。”


    陆崇沉默了会儿,说:“我先看有没有合适的书。”


    陆蔻:“好。”


    夜里,静远堂烛光仍然亮着。


    星天搬来梯子,爬到书架上头,雨山在下面接着,二人合力抬下一箱箱书,累得直喘气。


    雨山小声:“星天哥,这些书快十年了,爷为什么要找书啊?”


    这些可都是陆崇小时候看的书。


    星天:“肯定有用,找就是了。”


    雨山:“噢。”


    书本每年都会晒一晒,书架顶端也会定时清理,它们没有蒙尘,因陆崇爱惜书,它们还有几分崭新。


    按照陆崇的嘱咐,星天和雨山在里头找了好一会儿,挑出几本空白的填字书,还有算数书。


    这几本书摞着,被星天放在长案案头,方便陆崇取用。


    烛火下,陆崇抬起眼,看了一眼那些书。


    他低头看文书。


    又过了片刻,他又抬起眼。


    陆崇:“雨山。”


    雨山过来:“爷,什么事?”


    陆崇拿起那几本书,简单翻了下,心里有了底,才递给雨山,说:“明日你将书,送到水天阁……”


    他顿了顿,“给云贞。”


    作者有话说:


    补充小日常:


    陆蔻:要有趣的书,贞娘怕无聊。


    陆崇:明白。


    然后翻出自己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并且觉得很有趣


    云贞:……(可我在生病啊QAQ)


    ————


    v啦!感谢大家看正版,爱你们啾啾啾!


    第二十四章 撞上


    ◎仿佛遮了什么。◎


    云贞这病来得急, 病去却如抽丝,到后来就是咳嗽, 拖拖拉拉的, 总好不全。


    她不敢往陆蔻那凑,免得真将病气过给她,在屋里挨了近一旬,好全了, 才带上书本, 去乘月阁找陆蔻。


    翻了年, 陆蔻就要出嫁, 秦淑慧为了让她到柳家, 能尽快适应,分了许多的活给她。


    云贞去了两次, 陆蔻都不在。


    第三次,是秋果在门口蹲着, 一见云贞来, 忙去告诉要去大夫人房中的陆蔻, 二人才没错开了去。


    陆蔻差人去大夫人房中回了句话, 今日就不过去了。


    云贞很不好意思:“蔻姐姐,我来的不是时候吧?”


    陆蔻:“我盼着你来呢, 可叫我能够忙里偷闲,什么田地铺子,什么账目,我现在看到它们,眼前就有星星在飞。”


    难得见她生出逃避心思, 云贞笑了, 小声侃道:“这么看, 柳家真是享福了。”


    陆蔻:“好呀,你也寻我开心!”


    云贞躲她捏自己脸颊的手,忙求饶:“姐姐饶命,我下次不敢了!”


    二人嬉闹一番,陆蔻方觉得喘过一口气。


    她吃着糕点,小声说:“出嫁定不如在家当姑娘,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快活的日子。”


    云贞心里一顿,若是以前,她定听不出什么,可如今她通透许多,咂摸出陆蔻对出嫁后的恐惧。


    梦里,陆蔻去世后,柳阁老之子柳焕,不曾娶妻纳妾。


    后来她在陆崇的别院躲清闲时,意外见到这位柳大人,他面容清俊,官至大理寺少卿,与陆崇在亭子里汇报事务时,看了她一眼。


    随后,她身边的丫鬟带了话,说柳少卿问她,身边可还有陆蔻的东西,看他的意思,是怕她丢了,想收走。


    可陆蔻还在的时候,云贞被陆莹拉着,除了她十六岁的生辰宴,几乎没有交集。


    她晓得陆蔻人好,还很唏嘘,这世上总算还有痴心人。


    如今,旁的不提,柳焕这份情,大抵不会让陆蔻在柳家难过。


    况且柳家书香世家,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从未有过丑闻,陆家有陆崇,陆蔻真受了委屈,他不会坐视不管。


    其实这些道理,陆蔻也懂,云贞不打算再说。


    她给陆蔻斟茶,抿唇笑了下,说:“蔻姐姐,我当时北上,来侯府之前,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


    陆蔻好奇:“想什么?”


    云贞实话实说:“就是不知道,承平侯府里,会不会住着吃人的妖怪,有时候,晚上还会被吓到睡不着。”


    陆蔻:“现在呢?”


    云贞:“吃人的妖怪没遇到,倒是有好心送书的仙子。”


    陆蔻笑声连连:“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张嘴这么甜!”


    云贞头次和陆蔻讲俏皮话,脸红了一小半:“姐姐就说爱不爱听吧?”


    陆蔻:“爱,爱听!”


    自古婚嫁如此,她惧于换环境,就如云氏姐妹千里迢迢来侯府,也有过彷徨,然而,就如侯府是她的家,柳家也是旁人的家,不是什么阿鼻地狱。


    她心里释然几分。


    云贞今日来找陆蔻,一是还书,二是读书。


    陆蔻今日好好当个女先生,严查云贞这段时日学得如何。


    可一翻云贞带来的书,她才发现,有好几本书,不是她让南枝送的。


    见她打量这几本书,云贞道:“这是静远堂送的,可惜太难了,我没看懂多少。”


    陆蔻点点头。


    那天她也是为的躲自己母亲,才跟小叔提一嘴送书的事。


    后来小叔没让人送书到乘月阁,她还以为小叔忘了,却也寻常,他那么忙,自己也不大好为这种事,再找他。


    结果,他直接送去给云贞。


    可小叔第一次送书,是叫她代劳的呀。


    陆蔻有疑窦,却看云贞嘴唇含笑,眼神清澈,大大方方的,毫无扭捏之态,她顿觉是自己想岔了。


    都怪婚事,弄得她看什么都像郎情妾意。


    她收下这些书,等着哪天,替云贞还给陆崇


    隔几日,云贞也从云宝珠那听说,陆旭和陆晔几人,去东山书院进学。


    陆家请的先生自是极好的,可东山书院汇聚各省拔尖的考生,与他们结交,多有进益。


    陆旭明年二月的考试,姜香玉比谁都着急,陆幽不得不请陆崇出面,把陆旭、陆晔和陆昌送去东山书院。


    至于陆家四郎五郎年纪还小,不着急。


    云宝珠却说:“陆昌是大房庶子陆二爷所出,凭什么也能跟着大哥二哥去东山书院?”


    之前,云贞还会跟她解释,像陆家这种富贵人家,哪有苛待庶子庶孙的道理,每个孩子能成材,便是好事。


    如今她却懒得说了,一句“不知道”堵了过去,云宝珠只是来发泄发泄,不为寻答案,自也不在乎。


    而梦里,陆旭他们去了书院,云贞没和他们见上,只是,每日依然与陆莹、陆蓓同行,陆莹看出长兄看重她,就越奚落她。


    待十月下旬,姜香玉的外甥女黎灵儿为谋一门婚事,到侯府借住。


    黎灵儿和陆蓓性子相似,不同的是陆蓓静,她动,云贞懦弱无用,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那段时日很不好过。


    而这一切,都和现在的云贞无关。


    陆旭去东山书院,她且放心。


    她自个儿无恩一身轻,云宝珠却将姜怀雪和陆莹、陆蓓得罪了个遍,只会被针对得更厉害,这些热闹,她不会去凑。


    她恢复一旬二日去乘月阁,找陆蔻读书的习惯,因着陆蔻备嫁,各位姑娘鲜少来找她,云贞是来得最勤快的。


    期间,她和大夫人秦淑慧见了一面。


    这是秦淑慧守寡的第七个年头,她梳着高发髻,简单压着一柄玉梳,并几根绿宝玉簪子,戴着一条半指宽的抹额,一身葡萄紫妆花缎对襟,并一条更深颜色的裙子,瞧着十分端庄,未靠近,先觉出几分肃穆。


    云贞从未和大夫人真正接触过,梦里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在棺椁前哭晕了过去,后来一直称病,避了好几场家宴。


    她走到秦淑慧面前,福身:“大夫人。”


    秦淑慧观察眼前少女。


    天气冷了,云贞穿一件藕粉色云纹夹袄,下身一条月白色蝶戏花百褶裙,浅淡的颜色,却趁得她腰肢款款,身材绰约。


    她生得极好,一对柳眉弯弯,双眼眼中圆眼尾挑,灵动勾人,朱唇若樱果,肤色雪白吹弹可破。美得正好,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偏生她眼神干净,步态稳当,没有妖妖娇娇的气,叫明明是艳丽的外貌,溢出三分纯真。


    秦淑慧再没见过这么美的人儿。


    她收回打量的目光,叫丫鬟锦瑟拿来一个盒子,里头装着一支步摇,送给云贞,道:“你是叫云贞吧?上回没见着,这是见面礼。”


    云贞收下,道了声谢。


    相较姜香玉厌恶容貌过于鼎盛的女子,秦淑慧却更公正点。


    她自己婆母当年就极美,加之她不曾看小貌美之人,此时见云贞品性尚可,思及陆蔻待嫁闺中,是很无趣,自不会阻挠小姑娘往来。


    相反,秦淑慧还说:“蔻姐儿瞧着娴静,其实随了她爹,自个儿主意大,有些事做起来没个分寸,如果你见着了,还得提点她两句。”


    云贞还真有点惊讶:“不会,蔻姐姐行事最是稳妥了!”


    只是话音刚落,想起梦里陆蔻自缢,她嘴唇一嚅,真是知女莫若母。


    她该盯着陆蔻,梦里的事,决不能重演。


    末了,云贞从秦淑慧房里出来时,还提了一盒子的点心果子,带回去吃。


    她步伐有点沉重。


    离明年三月,已经不足半年。


    秋果如今在大夫人房中做事,仅仅是一个洒扫丫鬟,没能到陆蔻身边去。


    她又要用什么借口,让秋果能盯着红豆呢?总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合适,若打草惊蛇,那更是不妥。


    她窝在被窝里读书,静不下心,唉声叹气的。


    小翠压了个地瓜在炭炉里烤,被云贞的叹气吸引,问:“姑娘在愁什么?”


    云贞:“我想请秋果一起帮忙盯着红豆,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要许诺什么报酬。”


    她打听过了,秋果是家生丫鬟,如秋蝉那般,不定能看得起她这个借住的姑娘。


    小翠暗道姑娘果然有点傻,她站起身,拍拍胸脯:“这件事,姑娘交给我就是。”


    云贞一愣:“你想怎么说?”


    小翠:“我只管告诉她,红豆做贼,秋果姐姐肯定会帮忙的!”


    云贞:“可是光这么说,她会帮忙吗?”


    小翠:“会啊。”


    原来,小翠和秋果还有交情。


    先前秋果在兰馨堂时,偶有丫鬟欺负小翠,被秋果骂走,后来,秋果被陆昂连累挨了板子,小翠去看她,帮了不少忙。


    云贞不问不知道,如今才发现,小翠有点大智若愚。


    她瞧着呆呆的,实则更容易叫人卸下心房,与人交好。


    这事她就拜托给小翠,没多久,小翠回来了,果然她一开口,秋果就应了,也不要什么报酬,只说自己方便。


    很快,就在几日后,秋果告诉小翠,说是红豆这几日行迹诡异,申时左右,总是去乘月阁后门,好像等着什么人。


    这么快就有了消息,云贞高兴地抱着小翠,跳了又跳:“谢谢你,小翠!”


    姑娘香香的,小翠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眼看今日时辰差不多,云贞忙捡了点纸笔,就去乘月阁借口找陆蔻,探探信。


    她心里着急,一路小跑,气儿都不带喘的,拐弯时,她一个没留意,和一个人正正撞到一起!


    “嘭”的一声,书箱子掉地上,纸笔哗啦啦飞了出来。


    万幸的是,对面那人下盘极稳,他只是后退几步,见云贞一个后仰,他忽的伸手拽住她的肩膀,二人朝一个方向,齐齐一摔。


    又是“嘭”的一声。


    云贞压在他身上,他从喉头发出的一声闷哼。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太过突然,云贞还头晕眼花呢,她发觉自己一手贴着对方的胸膛,顿时如烫到般,立刻收起来。


    紧接着,她听到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发出一声惊呼:“娘欸我的爷!”


    好像是星天。


    她不大肯定,星天已经跑到近前,催着小翠:“快点扶你家姑娘呀!”


    云贞:“……”


    她缓缓抬眼,希望老天开开眼,别叫她撞到的是……


    向来干净周整的男人,此时团纹袍直裰皱了一大片,骤然摔到地上,他也并不好受,眉头紧锁着。


    可惜老天没有开眼。


    云贞本就撞得挺疼的,晕头晕脑,看到陆崇,更晕了。


    可离晕过去还差一点,她被小翠一把揪起来,不得不面对现实。


    她忙低头,躬身:“七、七爷,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莽撞了……”


    那声儿,离哭出来也就差一点。


    星天也扶起陆崇,他抚抚衣摆,沉着脸,冷哼了声,道:“你狂奔什么?撞到小孩如何是好?”


    云贞忍不住又说:“对不住……”


    她缩着双手,似乎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旁的假山,头顶上的一根包银铜簪松了,却随着她如小鸡啄米点头道歉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陆崇顿时又气又好笑,本还想训斥几句,看她摇摇欲坠的簪子,终是说:“收拾一下。”


    云贞:“是是!”


    她抬手整发髻,拿下那根扯着她头发的发簪,随手塞到袖子里,又叫小翠来收拾地上的东西。


    难免手忙脚乱。


    还好星天早已看过了四周,没叫旁人看到这一幕,不然总归对云贞是不好的。


    看她们整理书箱,陆崇又说了句:“下次留心。”


    云贞立刻说:“是,保证注意了。”


    他不欲久留,继续朝前,就要越过她们时,这时,云贞袖子一抖,那根银色发簪掉出来,咕噜咕噜往前滚。


    陆崇脚步一顿。


    它就停在他旁边两步的位置,只要蹲下,伸手一够,就能拿到。


    他指尖微微一动,缓缓蹲下身,捻住簪子的末端。


    却在这时,一只小小的白皙的手从斜旁伸来,也按住簪子前端。


    他蓦地抬眼。


    身旁,少女迎面对上他,她双眼猛地瞪大,眼眸润润的,乌黑的睫毛轻然一颤,她嘴唇微张,一抹粉如霞色,铺洒在她脸颊、耳朵、脖颈。


    那一刹,近得陆崇都能嗅到,她发间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甜而不腻,清淡优雅。


    她被吓到了,猛地起身后退几步,几乎把头垂到心口:“七、七爷……”


    陆崇沉默了会儿,将簪子尖的那一头朝着自己,递给她。


    云贞接过簪子,声若蚊蚋:“那,那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陆崇回答,她带着小翠,步伐匆匆,好像后面有什么怪物在追赶她。


    陆崇:“……”


    他眉头微微一皱。


    星天看看陆崇,又看看远去的云贞的背影,暗道怪哉,他以为七爷会再训贞姑娘几句,在花园如此跑动,尤为危险。


    结果,这就给放走了。


    他想起前头一些事,难道因为贞姑娘是借住的,七爷不想管?可是五公子的事,又不是这样。


    陆崇:“走了。”


    星天回过神,赶紧跟上陆崇,却见陆崇走了几步,又慢了下来。


    星天忙问:“爷,怎么了?要不要找府医瞧瞧?”


    摔的那一下,星天瞧得分明,七爷成为肉垫子,自然是疼的,就怕摔得不适。


    不过,老侯爷征战沙场,自小教七爷练剑,七爷虽比不得五爷那般肌壮体健,自不是书生般文弱。


    陆崇面带思索,抬起手,揉了揉自己额间,道:“无事。”


    方才离得极近,他看到云贞的额间,与她白皙光滑的肤色,不大相同。


    仿佛遮了什么。


    第二十五章 查探


    ◎难免令人觉得居心不良。◎


    剩下的路, 云贞不敢跑了。


    她用凉凉的手背贴降温,神色恍惚, 又问小翠:“刚刚的事, 是真的吗?”


    小翠几乎毫不留情:“真的,姑娘撞到七爷,还把七爷撞飞了。”


    飞、飞了?


    云贞:“……”


    她忍住去撞假山的冲动,深吸一口气, 算了, 反正晚间睡觉前, 她定又会想这事睡不着, 现在不如不想。


    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申时, 她和小翠到了乘月阁外,找处花圃藏着, 盯后门。


    侯府的布局,如长春堂、静远堂, 是给长辈住的, 像乘月阁, 水天阁, 则是晚辈住所。


    说是后门,其实是一扇对着花园的小门, 平时云贞去找陆蔻,会走前门,那边庭院楼宇多,人声也多,不像这儿, 霎是静谧。


    一盏茶后, 云贞叫入冬前的蚊子饱餐一顿, 正以为今天扑空,却听“吱嘎”一声,乘月阁后门开了。


    云贞连忙屏息。


    果然是红豆。


    她提着木桶,木桶里是洗茶水,用这种水浇完花,又做了点砸碎的活,频频看向小路,确实是等人。


    又一刻后,一个小厮过来,两人窃窃私语,声音太小,根本听不到,云贞躲太远,可去近了,怕打草惊蛇。


    到最后,小厮叹口气:“我再考虑一下吧。”


    红豆:“林安哥,麻烦你了。”


    二人告别,红豆回到乘月阁,那叫林安的小厮,也朝侯府外院走。


    林安在外院做杂活,等闲不会进后院,来一次去一次,走得飞快,云贞跟了几步,要过宝瓶门了,这才停下脚步。


    她不方便,得找人盯着林安。


    找谁好呢?云贞思索了一路,倒是没想到,自己会被秋果拦住。


    她提着扫把,在小路这边等她,一见到云贞,立刻迎上来:“贞姑娘,你的手背好了吗?”


    云贞:“好了,没留疤,不是什么大事。”


    秋果又问:“姑娘有看到红豆做了什么么?”


    云贞回想方才,红豆和林安的行迹,并不隐蔽,她突然明白了,秋果是见过红豆和林安往来,心里有底,才给她递消息。


    但可能怕自己不信,干脆请自己过来瞧一眼。


    加之秋果本是在兰馨堂,看顾陆五郎,放在别的小郎君身上,这是肥差,奈何五郎日益跋扈,姜香玉又宠溺他,出了事只惩戒丫鬟,没有丫鬟肯顶这个活,秋果只好借上次的东风,离开二房。


    这些是云贞之前病中无事,与冯氏聊着聊着,琢磨出来的。


    只可惜,为了姜香玉的脸面,大夫人也不好重用秋果,她只能做些洒扫的活。


    再听秋果这话,就是一场二人心知肚明的试探,如果云贞告诉她,她看到林安,那么,秋果才会有下一步计划。


    如果云贞不说,秋果也就当此事没有发生。


    沉默了一会儿,云贞定下心,她正是缺人的时候,无需犹疑,道:“她见了林安。”


    秋果一手搭着扫把,说:“是外院的林安啊。”


    云贞再度点头。


    她回应了她的试探。


    秋果朝云贞笑:“贞姑娘,实不相瞒,我想留在大姑娘房中做事,可大姑娘重情义,不轻易换丫鬟。”


    “唯有红豆,我观察了小半月,大姑娘没怎么带她在身边,我猜疑她做错了什么。”


    “如果我能抓到她的错处,就好了。”


    她与爹娘商量过,三夫人心眼小,大夫人守寡谨慎,她留在侯府,也就这样了,此番只有随着大姑娘去柳家,才能博一片前程。


    何况陆蔻性子好,从不苛待下人,那是最好的出路。


    对秋果来说,她是想瞌睡了有人给她递枕头,刚好,云贞要查红豆,她答应帮忙盯着。


    刹那,云贞豁然开朗。


    是了,秋果不单单为小翠盯着红豆,识一个人,要读她的动机。


    想通这一层,云贞顿觉秋果聪明冷静,很善于抓住机会,加之她帮小翠骂过一些欺负小翠的人,并不是个坏心的。


    日后有事,倒是可以再拜托她。


    云贞透了点消息给秋果:“红豆……她确实有点问题,但不能声张。”


    秋果一喜。


    云贞又说:“你且继续替我盯着红豆,她在请林安帮做事,不确定是什么事。”


    秋果欣然接受,又说:“可惜我的兄长溪桥在后院厨房跑腿,若是能找个外院小厮,帮忙盯着,就好了。”


    云贞突然想到星天雨山,他们经常同陆崇出走,和外院小厮,往来定不少。


    可她立刻放弃了。


    这事他们知道,相当于陆崇知道,她不过是借住的外女,打探姑娘的丫鬟,就是打探姑娘的私事,难免令人觉得居心不良。


    何况陆蔻本也不愿声张,她不能辜负陆蔻的信任。


    只能找别的办法。


    夜里,冯氏归来时很晚了,差点被看门的婆子关在外头,好说歹说,请她们吃酒,这事才没惊动侯府主子。


    云贞知道了,有些担忧:“姆妈这般忙,每天还要回侯府,不若在外头暂歇一日?”


    冯氏笑着弹她额头:“怎么,叫我在外头住,你自己好彻夜看书不睡觉是吧?”


    云贞吐吐舌头。


    自从有了四十两银子,冯氏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终于张罗着,开了个炒货铺子,累归累,好在不用日晒雨淋的。


    她每天回来,会拿一些干果炒货,放房中给云贞当零嘴。


    今天是花生。


    外头变冷了,云贞把小翠叫进来,三人一起剥花生吃,喝点淡茶,闲聊起来。


    小翠剥了花生,要给云贞,云贞叫她尽管自己吃,便自己剥着吃了。


    她状若无意,道:“对了,姆妈,蔻姐姐房中的红豆,和外院小厮,可能有点不清不楚,我怕大姑娘吃亏,能不能雇个外院小厮,盯着他?”


    冯氏说:“那是大姑娘的事,你可千万别越过她,插手她房中,大夫人都没发话呢。”


    云贞:“蔻姐姐心软,被她知道,只会包庇红豆。”


    “要是告诉大夫人,大夫人只有雷霆手段,料理了红豆,却也坏了我和蔻姐姐的交情,往后,蔻姐姐定不会跟我好了。”


    冯氏觉得有道理,云贞受恩于陆蔻,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她回:“那不能找外院的小厮。”


    “他们关系如何,咱们不清楚,也不好查,贸贸然找到一个和林安好的,直接把这事告诉林安,那就麻烦了。”


    云贞点头。


    冯氏:“我去找外面的人。”


    没两日,冯氏在镖局,雇了一个打手,盯着林安。


    原来,林安会趁着外出时去赌坊,次数不多,但总有蛛丝马迹,也结识了一些常年混迹赌坊的人。


    这些人是劣迹斑斑,调戏良家妇女,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做,投进大牢,出来后死性不改。


    红豆的兄长,赫然其列。


    原来,林安是替红豆和兄长递话的,还给了他一对红豆的耳坠,如今,红豆没法偷陆蔻的东西,就押出自己的耳坠。


    那男人见只是玛瑙耳坠,还呸了口水,嫌少。


    这么看,红豆与林安的往来,又似乎没内情。


    冯氏还叹了一句:“好好一个姑娘家,做什么得替兄长还债,这是何必。”


    云贞不喜红豆,也得承认,冯氏说的没错。


    她们多付了几日银钱,让镖局的汉子继续盯着,另一边,秋果也给到了新的消息。


    那日,云贞与秋果探过之后,秋果盯着红豆更上心了,连红豆这几日,躲在房里哭了一次,也让小翠递给云贞。


    小翠:“秋果姐姐说,她哭得很大声,鬼叫一样,被南枝姐姐骂惨了。”


    云贞心中一动,她没瞧不起这种小消息,赶紧让秋果盯着,若有第二次,立刻告知她。


    最好是红豆刚开始哭。


    只隔了一日,消息就来了,云贞赶紧带小翠去乘月阁。


    她刚到乘月阁,走到正房,就听到呜呜哭声,还有南枝骂人的声音,陆蔻见到她,神色些微尴尬。


    云贞厚着脸皮,假装没看出陆蔻的无奈,只缠着她要读书写字。


    就在她们读《蒹葭》篇时,屋外,突然传来红豆的哭声:“姑娘,求求姑娘可怜可怜我!”


    云贞心内一紧,先看了眼陆蔻。


    红豆哭得惨,云贞即便知道,她可能会做害了陆蔻的事,还是生出两分不忍。


    何况陆蔻与她有主仆情谊在。


    陆蔻:“叫妹妹看了笑话。”


    云贞:“蔻姐姐,是我来的不巧了。”


    想到这事云贞也知道原委,陆蔻便带着她,走出房间。


    外头,南枝在赶红豆“去去去,别弄得姑娘好像亏待了你!姑娘对你这么好,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红豆一瞧陆蔻,连忙直起身:“姑娘!”


    陆蔻就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神情忧伤:“你何必如此?”


    红豆:“我承蒙姑娘如此大的恩惠,只想待在姑娘身边,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说完,红豆又是哭,南枝最见不得她这样,火冒三丈,说:“你再这样,那我们就闹到大夫人那边去!”


    红豆恨恨地盯着南枝。


    她终究也怕传到大夫人耳朵里,自己没有好果子吃,呜咽着止住声音。


    待回到房中,陆蔻也没了教书的心思。


    她与云贞说起红豆为何哭:“这几日,我告知红豆,日后我不会带着她去柳家,月底就安排她去别处做事,我以为她应该早该猜到的,却还是希望我留下她。”


    家里有这样一个赌徒,红豆屡屡捞他,陆蔻思考了这阵子,决定不带她出嫁。


    红豆不愿留在侯府,只能靠泪水,来泡陆蔻的心。


    不得不说,红豆了解陆蔻,这招很有用。


    云贞真怕陆蔻松口,不惜开罪她,说:“姐姐要是带红豆去柳家,不然一个不慎,红豆又做出错事,柳家岂不是觉得侯府教女无方?”


    陆蔻年幼丧父,最怕的是“教女无方”这四个字。


    还好她性子向来好,没有生云贞的气,当即定下心,说:“是了,这样一来,我又有什么颜面对母亲。”


    云贞忙道歉:“姐姐,对不住,我方才的话说重了。”


    陆蔻:“你是什么性子,我还不了解么?得亏是你调解我,不然我大抵又要松口。”


    云贞悄悄松口气。


    梦里,陆蔻这时应当也跟红豆提了此事。


    可现在,要不是她劝得这么难听,陆蔻定会受不住红豆的请求,留下她。


    至少梦里,红豆在她身边待到了三月,都没去别的地方做事。


    这是在她的干预下,出现的不同。


    云贞很害怕。


    梦里,陆蔻明年三月才彻底决定,不带红豆,也是三月出的事,如果她让陆蔻提前做决定,会不会现在出事?


    她十分紧张,而红豆那边,也终于有点不一样的动作。


    她托林安,带了回消息给兄长,紧接着,兄长经常去灵云寺,也不烧香拜佛,就盯着后厢宾客休息的厢房。


    那镖局的打手说,这叫踩点,一般是小贼行事前,提前熟悉环境。


    灵云寺是年代悠久的古寺,要行偷窃,是为不易,除了香火钱,也没什么值得偷的,就算要偷,也是偷客人的。


    所以他盯着后厢,似乎情有可原。


    可住到后厢的客人,富贵的必定带着仆从,怎会叫他得逞?


    就在她心存疑虑之时,陆蔻告诉她:“贞妹妹,过两日我要去灵云寺一趟。”


    云贞猛然一愣。


    陆蔻笑着:“怎么,不能读书,难过了?”


    云贞正想着灵云寺的事,陆蔻怎么正好就要去灵云寺!


    她先问:“姐姐很着急去么?最近要下雨呢,姐姐还是别出门吧?”


    陆蔻:“我想着出嫁前,不管如何,都要给父亲上一炷香,替家人祈福,总归日后,我也不算陆家长女了。”


    见她如此惆怅,云贞其余劝她别去的话,也没法说出口,况且,陆蔻想去,自然会去,她不可能拘着陆蔻。


    云贞想了想,说:“那我陪姐姐一起。”


    陆蔻:“不必了,我要瞒着母亲悄悄去,我现在不宜出门,不好张扬,只带南枝和红豆,你也要替我保守秘密。”


    云贞通体一寒,问:“怎么带上红豆了?”


    陆蔻:“红豆自小手巧,父亲喜欢她剪的窗花,她剪了一些,我要拿去烧给父亲。”


    云贞明白了,这分明就是红豆撺掇陆蔻去灵云寺,她哥哥还在灵云寺踩过点。


    她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急,于是,又以天气为借口,让陆蔻把时间往后推。


    最后,陆蔻将此事,定在十一月中,也就五六日后,因为到腊月为年节忙起来,她更没空了。


    隔日,天色昏昏,飘起了雨,秋果也递来消息,红豆要出侯府探亲。


    云贞忙带上小翠,红豆撑着伞,前脚刚走,她们后脚就跟上了。


    雨丝冰冷,路上行人稀少,云贞穿着夹袄,因为要跟人,她换了身如今不常穿的粗布衣,没戴帷帽。


    她又紧张又冷,身体一直轻轻地颤。


    却看红豆身形一晃,往城外去。


    她们跟着她出城,往僻静的山道上去,云贞隐约记得,这似乎是去灵云寺的路。


    突然,红豆收起伞,跑了起来,云贞和小翠也不得不跑起来,雨丝打到她面上,冷飕飕的。


    她随手一抹,暗道声糟糕,额间的浮粉,好似掉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23点更新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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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算计


    ◎不对,不是阴差阳错。◎


    云贞有心解决浮粉的事, 可红豆走得着急,所幸天色昏暗, 还飘着雨, 路上行人稀少,她暂且撂下此事。


    走了小半日,终于到灵云寺。


    灵云寺香火旺盛,下面有抬轿子的, 云贞怕她和小翠太显眼, 叫小翠雇了架轿子, 两人坐着上去。


    透过轿子的窗帘, 云贞看到红豆往后厢去。


    她又连忙拉着小翠跟上。


    直到她瞧见红豆和一个与她三分相似的男子, 走进一间客厢,她们绕到厢房外, 耳朵贴着窗户。


    第一次做偷听的事,云贞捂着口鼻, 只怕自己呼吸太大声。


    房中, 红豆求兄长别再赌了, 她如今已遭了陆蔻的厌弃, 自身难保,兄长只“嗯嗯哦哦”, 糊弄过去。


    后面,兄长问:“你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红豆擤了鼻涕后,回:“就十一月十五。”


    是陆蔻来灵云寺的日子。


    云贞一惊。


    红豆兄长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 红豆尖叫了声:“你疯了?你不准打大姑娘的主意!”


    兄长忙笑:“行行行, 我开个玩笑嘛。”


    红豆叫他发誓, 却听“啪”的一声,该是红豆被打了。


    男人语气狠厉:“我是你长兄,你让我发什么誓?大不了我叫爹娘绑了你卖掉,也是一样的!”


    红豆哭了一会儿,虚弱地说:


    “只有南枝出了事,大姑娘没了主心骨,才会带我去柳家,我到了柳家,再谋其他,大哥刚刚的方法,实在太冒险,不一定能成。”


    她笃定,大姑娘不想带她嫁去柳家,都怪南枝那贱婢,要不是她,她也不会被发现,后面,她哭着求大姑娘,南枝还赶她,嘲她,就此积怨。


    只是,她也不是有十分的把握,有点气短。


    兄长说:“行吧。”


    接着,他们又算起在哪个房间行事,红豆走之前,还贴了项圈、手钏,因不大值钱,被兄长奚落了几句。


    窗户外,云贞听得齿冷。


    原来红豆是要针对南枝,可是,梦里阴差阳错的,出事的是陆蔻!


    不对,不是阴差阳错。


    她的兄长是个赌徒,沾赌的哪有什么好东西,定是最开始,红豆只想针对南枝,他却打定主意,要坏了陆蔻的身子。


    这样一来,陆家为了名声,必须替他还清赌债,甚至要给他买个一官半职,将女儿下嫁给他!


    一箭三雕,好恶毒的心思!


    而陆蔻又岂能容忍自己后半生,与这样一个烂人在一起?


    可如果临近婚期还退婚,陆家颜面无存,其他姑娘也不好嫁,和柳家也势必结亲不成反交恶……


    她是陆家嫡长女,不会让事情到这么坏的程度。


    所以,她自尽了。


    云贞想起陆蔻教自己读书的样子,她是柔软的,温和的,这么好的人,却落得这种下场,叫人如何不心疼?


    她喉咙发堵,眼中湿润。


    过了许久,房中再没有动静,云贞才带着小翠,悄悄离去。


    小翠义愤填膺:“没想红豆竟要算计南枝姐姐,她太坏了。姑娘,咱们快快回去,告诉大姑娘?”


    她是呆,但也知道这种事,绝对不能叫红豆得逞。


    云贞却摇摇头。


    还有时间,她得回去想想,要如何解决。


    陆蔻对身边与自己长大的人,情谊本就非同一般,何况红豆被大爷夸过,她也是陆蔻对父亲的回忆。


    她得证据确凿,否则,被红豆争辩过去,功亏一篑。


    走了两步,云贞发觉一个小沙弥看了自己几眼,才记起另一要事,连忙捂住额间,不捂还好,一捂又摸了一手粉。


    她问小翠:“我额间的痣,是不是出来了?”


    小翠抬头瞧:“是啊,刚刚还没这么明显……”


    云贞真是气自己多手。


    现在冯氏忙,脂粉都是云贞自己画的,她手不熟,最近心里又装着事,便画薄了,叫雨一淋,自己又搓了几下……


    当真叫人心闷。


    灵云寺达官贵人多,云贞只怕遇到像陆旭一样的,毕竟梦里就有过。


    她遮遮掩掩,先和小翠出了灵云寺,也不敢往回走,而是继续往郊野去,到了一处茶馆。


    之前,冯氏还往茶馆里卖茶时,就说过这店是一个大娘开的,她为人爽朗正直,不会短她斤两,于是,她想到先来这里避一避。


    进了茶馆,果然,大娘在煮茶,她抬起头:“客官吃茶?”


    云贞道:“大娘,来一壶五文钱的。”


    她声音脆甜,大娘忍不住又看她两眼。


    往日,茶馆来往都是赶路的人,如今这么一个嫩生生的小姑娘过来,生得这般好,大娘放下手里活计,招呼她:


    “小姑娘,我带你去隔间吧,大娘我不坑你,现在时间还早,晚点那些跑镖的来吃茶,只怕你要吃亏。”


    云贞心中一沉。


    她倒是没想到,这个茶馆还会来跑镖的客人。


    不过也是,这一片实在偏僻,是她考虑不周到。


    还好大娘为人热心,云贞上前,与她攀起关系。


    大娘得知她是冯氏养大的,顿时又多几分热络,夸冯氏的茶叶价格公道,最近还给她送过炒货,当真是个好结交的。


    她引她去后面,给她一盆热水,一条帕子擦脸,便说:“还有什么事,去后厨叫我一声,别往前面走。”


    云贞心中一暖。


    她拿了几个铜板,叫小翠回去买个帷帽,到了侯府,断没有戴着进侯府的道理,所以,也还需要脂粉。


    此时已过申时,云贞叮嘱:“切记,天黑前回来就好,别摔着了。”


    小翠点点头,出去了。


    如此,云贞一个人在后面的隔间,这里是大娘平日歇息的地方,不大,有一张小木床,一柄油灯,以及一张小杌子。


    云贞就坐在杌子上,她一会儿默念诗经,回顾所学,一会儿又思索,怎么处理红豆的事。


    不知不觉,她打了个盹,等听到外头传来喧哗声,她忽的吓醒,原来是大娘说的镖客们。


    他们操着五湖四海的口音,还有的在讲荤话,声音很大,云贞臊得脸都红了。


    她忍不住,推开门口,走出隔间透透气。


    雨停了,地面散发泥土的香气,茶馆后面,是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她不敢过去,就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写字,一边数着时辰。


    忽的,她听到一声轻微的闷哼,不远不近的,就是从树林传来的。


    她立刻躲回隔间,心里只道不管镖客们讲什么,她都不会出来。


    大约小片刻后,她又在镖客的哈哈笑声中,听到外头,“噗”的一声,有什么重物倒地。


    犹豫许久,云贞又想,前头镖客那么多,如果真是坏人,她也不用太怕,还是看清楚情况为重。


    于是,她偷偷开了道门缝。


    只看不远处,有一个男子倒在地上。


    她心中一顿,便看那人撑着手臂站起来,他呼吸沉重,脚步蹒跚,显然受了重伤。


    最叫云贞讶异的是,他居然是陆崇!


    作者有话说:


    以后更新时间只能调整到晚上11点了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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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帮他


    ◎告诉她一半,瞒她一半,◎


    临近年关, 朝廷政务繁忙,往年, 陆崇就常夜宿衙署。


    因此, 今年陆崇叫星天跟侯夫人递话,说是有好几日不能返家,没人觉得有何不妥,只当他在衙署。


    却没曾想, 为秋海棠图的事, 陆崇奉密旨出京, 带侍卫蒲齐去了一趟四川。


    回来的路上, 他在通州, 遭了曹万立那方的暗算,为转移他们的注意, 蒲齐与他兵分两路,他是疾马加鞭, 堪堪赶到京畿外, 浑身却炙火滚烫。


    他撑着身体, 听闻一道开门声, 抬眼,只隐约见一个姑娘的身影, 她似是吓到了,立刻关门。


    陆崇撑着佩剑,走到廊下,找了块干净的木板坐下。


    他心腔疼痛,呼吸时有一种拉扯感, 除了因赶路带来的疲惫, 便是早些宿在客栈, 叫贼人烧了些软骨散,吸进鼻子里。


    这种软骨散加了些腌臜玩意,会催动人的□□,陆崇少时,祖父便曾告诉过他,中了这些该如何处理。


    最好是多喝点水,散去身体的灼热。


    他刚坐好,却听里头那姑娘,声音轻轻软软:“你、你还好吧?”


    隔着一道门,少女声音模糊,却叫他有一种熟悉感。


    只是他脑中混沌,没有多想,说:“我没事,方才吓到姑娘了,我还得叨扰些许时候。”


    少女露出几分焦急:“可要报官?”


    陆崇:“不用,”他仔细听着前头镖客的哗声,又补了一句,“麻烦姑娘,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不确定那些人会不会追上来,报官的话,他暗自出京的事就瞒不住,到时候打草惊蛇,朝廷中曹万立的靠山方阁老会立刻知道消息。


    不报官,这个消息还能再瞒一天。


    瞒一天也是瞒,便能改变许多的事情。


    云贞坐在门后,她心中狂跳,方才她乍然见到他,总觉得不像没事。


    星天他们呢?为什么不在?


    她脑中诸多的疑问,听外头风声渐起,传来淅淅沥沥雨声,傍晚的雨,借着夜意三分凉,能够刺入人的骨头,再强壮的汉子,也得缩着臂膀走路。


    可是相比前面哄堂的热闹,她身后的人,却没有半点气息。


    不会晕过去了吧?


    云贞抬手摸摸额间。


    她犹豫小片刻,剪下自己一截袖子,又用桌上的绳子绑好,遮在脸上,几乎遮住一半眼睛。


    要不是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她都想再剪一截布,套住自己头发。


    她检查身上,摘下所有首饰,撇下所有能让陆崇认出自己的东西,憋着一股劲,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这回,她看仔细了。


    陆崇一身玄青色水波纹直裰,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从鬓角掉落些许,屋檐太短,雨丝洒了他半身。


    几缕发丝顺着他流畅的骨相,贴在他颊边,昏昏的光线中,更显他眉目清冷,肤色苍白,较往常的冷肃,兀自多了几分脆弱。


    饶是如此,他警惕十足,察觉她的目光,倏而抬眼。


    云贞忍住将门合上的冲动,她知道,他的目光定在她额间。


    她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陆崇挪开目光时,她才找回声音,说:“公子,要不要进来休息?”


    陆崇半边身子湿润,他看向青白的天,冷灰远山,道:“不必了。”


    若非迫不得已,他不会与一个妙龄少女同居一室。


    尤其是,她额间一点红痣。


    世上有此红痣的人,竟如此之多,能让他半年就遇到两次么?


    他直觉巧合。


    不待多想,身上的不适,让陆崇有点晃神,他低头,拍掉肩膀上的雨水,问:“麻烦姑娘,这里有水么?”


    云贞晓得他向来克制自持,不会逾矩,才会问出方才的话,听到他拒绝,自是松一口气,忙去后面倒了一碗水,放在门外。


    陆崇拿走水,又道了声谢。


    他对谁,都是这般礼数周到的。


    她又关上门,不消片刻,只听碗被拿回来,磕在地上的声音。


    可惜天公不作美,只不过稍倾,外头天色昏暗,雨声越来越大,那些跑镖的在骂鬼天气,只怕一时半会儿没法走。


    云贞想起小翠,也不知道呆娃娃有没有找个地方避雨,这种冷雨,要是淋下来,只怕要生一场病的。


    而外头,也有一人在淋冷雨。


    云贞犹豫再三,终是又打开门缝。


    果然,陆崇已经站起身,靠着墙角,以此躲雨,只是风雨无情,还是往他身上洒,雨水顺着他的脸庞头发,落到他的肩膀,濡湿一片。


    他脸色也不复方才的冷静白皙,双颊泛红,呼吸也沉重,好似发了热。


    听到声音,他侧侧身,不叫外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云贞刻意压低嗓音:“公子,不若进来躲躲?”


    陆崇指头一蜷。


    半晌,权衡完目前的情况,他道了声:“多谢。”


    云贞忙推开门,在地上铺着几张隔间有的布,供陆崇踩掉脚上的雨水,做了这些,她后退到隔间最左边,陆崇则是在最右边。


    他屈起一条腿,靠在墙壁间坐下。


    门关上,阻了外头的风雨,天色暗,隔间更暗,陆崇又不是会盯着人瞧的登徒子,可云贞只感觉脸颊滚烫,喉头发紧。


    除了被他认出来的紧张外,还有别的紧张。


    他们之间,隔至少四五步的距离,很奇怪,往常比这个距离更近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唯有今天,听着外头风雨,前头镖客谈话声,明明这么热闹,他们这个隔间,却与世隔绝般。


    只有她和陆崇。


    她想,或许是因为,自己是与一个男人共处一室。


    不是陆崇惯有的长辈模样,不是侯府贵公子,不是朝廷命官。


    而是他自己。


    他的呼吸声有点重,压过风雨与喧闹,云贞抬手搓了搓耳朵,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种无声的静谧,又怕暴露了声音。


    须臾,却听到陆崇问:“有绳子么?”


    他的声音闷闷的。


    云贞不明所以,还是拿起中间桌子的绳子,丢给他。


    便看,陆崇圈着他自己的双手,又用牙齿咬住绳子一端,用力一拉。


    他绑起他自己。


    云贞心中一顿,方才发觉他的不对劲,可他如此隐忍克制,除了略重的呼吸,她几乎什么都瞧不出来。


    她有了梦里的记忆,也知事晓事,但到底从没真的遇到过,便呆呆地挪开视线,两颊也犹如火烧。


    他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是中了一些不好的药。


    云贞信他不用绳子,也能不会越了规矩,只是,对一个女子来说,和陌生男人独处一室,总是担忧的。


    他怕她会害怕。


    可比起害怕他会对自己做什么,云贞更怕他身体出事。


    不排解出来,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云贞脸越来越烫,直到想到,梦里,他莫不是有了这遭,从此不行,到了三十几岁也没娶妻纳妾,膝下无子……


    云贞心内大惊,顿时没了羞赧,只怕自己窥见真情。


    是了,陆崇这样的人,哪会娶不到称心如意的正妻,只有隐情,才不顾忤逆侯爷和侯夫人,一直未娶。


    顿时,她坐立难安。


    梦里,有了陆崇压制,陆旭不敢放肆,自己在侯府,算过一段安稳日子。


    后来,他以吏部侍郎巡抚山西那几年,也把雨山留在府中,让她有了依仗,直到她不得不离开侯府,也是住进他的别院,得一片屋檐庇护……


    旁的不提,就是那四十两,也是解了自己燃眉之急。


    他对她有大恩,她不会诅咒他过得不好,最好是与妻子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可如果因为这事,坏了他根基呢?


    云贞咬着嘴唇,她脑壳里嗡嗡地响,出于善意和不忍,她又压着声音,问:“公子,再来点水?”


    想到陆崇刚刚要水,她觉得是有用的。


    安静了一会儿,陆崇“嗯”了声。


    云贞找到事情做,忙倒了满满一碗水,只是端到陆崇旁边两步,方想起他将自己的手给绑了。


    陆崇似也才发现,道:“不了。”


    总不能让他趴着喝水。


    云贞听着他嘶哑的声音,终是走上前,将碗放在他唇边。


    陆崇沉默了一会儿,他张开薄唇。


    他闭上眼,喝水时,是无声的,只有喉结上下滑动,便有一缕俏皮的水流,顺着碗沿,流过他的脖颈,落到衣衫上。


    他衣衫方才就湿了不少,衣襟却还干燥,此时紧贴着脖子,可因着他微微仰头喝水,那道水珠,溜进他衣襟里。


    让他喉结猛地一沉。


    云贞一慌,碗差点掉了,还是陆崇用双手往上一顶,才没摔坏大娘一个碗。


    碗就贴在他的胸膛上,云贞要去拿碗的手指,打滑了好几次,才把碗抓起来。


    期间,好几次碰到陆崇的心口。


    那里很热。


    陆崇偏过头,他紧紧蹙眉,抿着嘴唇。


    云贞指尖一片发麻,她嫌自己笨手笨脚,自没发现,身后男人换了个坐姿。


    这对向来清心克制的陆崇而言,也是一种折磨。


    这种药不霸道,他只要能压下去,也就没事。


    可是,方才离得近了,他便觉得,旁边的少女,又透出几分熟悉。


    她面上遮得严实,连一双眼睛都遮了一点,唯有那点痣,透出了几分旖旎。


    头一次,陆崇希望光线更亮一些,自己头脑更清明点,或许,便能揭开那层似有若无的雾,清清楚楚地看见她。


    他垂了垂眼。


    终是忍不住,他问:“你认识我?”


    云贞身体僵硬。


    她心跳得愈发厉害,背对着他,连忙摇头,低声:“不。”


    她以为陆崇看自己帮他,才有所怀疑,便舔舔嘴唇:“我只是看你漂亮。”


    陆崇:“……”


    他方要说什么,外头传来一声敲门:“姑娘。”


    云贞毫不犹豫,开门跑了出去。


    像是受惊的小兔子,她动作迅速,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让陆崇还没来得及,再问一句。


    她们很快走了。


    陆崇合起双眼。


    终于是,暴雨渐停,不多时,屋外传来窸窣动静,还有蒲齐的说话声。


    陆崇动动眼睫,睁开眼睛。


    他起身拿到桌上的剪子,剪掉手上死结,眼神从一旁掠过时,忽的定住。


    只看少女刚刚躲的角落,落下一个小小的银色耳环。


    他捻起它,放在手心。


    待回到侯府,陆崇叫星天:“你去查水天阁,看她们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云宝珠的行迹,总和陆莹一块的。


    即使二人如今面和心不和,但架不住云宝珠脸皮厚,成天问陆旭什么时候归家,陆莹都要被她气死了。


    所以,不过一会儿,星天就问清楚了,回来禀报:“七爷,云宝珠今日和二姑娘一起绣香囊,一整日没出去。”


    须臾,陆崇又问:“云贞呢?”


    星天奇怪,说:“贞姑娘更是甚少出来,只出来找过大姑娘,然后就回去了。”


    陆崇沉默了。


    星天:“七爷?”


    陆崇:“无事,”他放下手中银耳环,“去查一查,京中还有哪个姑娘,额间生一点痣的。”


    另一头,云贞刚出屋子,见小翠穿着蓑衣,好歹没真淋着雨过来,这才放下心。


    又下雨了,小翠没准备帷帽,给云贞带了一件蓑衣,还有罗记的脂粉。


    她们从侯府后门回去。


    秋果的父母和看门的婆子有交情,秋果指望云贞拉下红豆呢,婆子没半点为难,也保证会守口如瓶,不会告诉旁人她们出去过。


    待云贞回到屋子,洗了个热水澡,这一日的疲惫才得以消散。


    直到收拾东西,她才发现,自己掉了一枚耳环,她拍了下额头,在隔间里还有的呢。


    无法,耳环到底是银子做的,她收起剩下的那一枚。


    等冯氏回来,云贞告诉她,自己受那大娘的帮助,冯氏很是感激:“就知道刘大娘是个好的,明日我就去谢过她。”


    云贞道:“等后日吧,我明日裁个料子,绣个手帕送她,麻烦姆妈了。”


    大娘今日能帮她一个女郎,日后也会帮许多的女郎,她不告而别,希望大娘能明白自己的感激。


    冯氏笑了笑:“行,就依你。”


    云贞又说起红豆和她兄长的谋划。


    冯氏听罢直呼作孽:“竟要毁了一个好姑娘!”


    云贞:“好姆妈,帮我想想怎么救南枝姐姐。”


    冯氏思绪一转,说:“你想过跟大姑娘说没?”


    云贞:“我怕……”


    冯氏知道云贞还是太过谨慎,笑着揉揉她脑袋:“那咱们告诉她一半,瞒她一半,不就行了?”


    第二十八章 智愚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最近这几日, 雨水多,地上有些地方湿润, 有些地方干燥, 斑驳不一。


    云贞提着裙角,越过一滩浅水,到了乘月阁正门。


    她在门外,胸脯小小起伏一下, 深吸一口气, 又吐出一口气, 将昨日和冯氏商议好的, 怎么说, 怎么做,又过了一遍, 这才抬手拍门。


    是红豆来开门的。


    云贞神色自然:“红豆姐姐。”


    红豆疲倦,没什么应付的心思, 侧过身, 放云贞进去。


    陆蔻在收拾做颜料的工具。


    云贞还是第一次, 见到这么多奇怪的器皿, 有一个圆底的竖壶,大大小小的圆盘, 还有一根透明小管,材质甚是少见。


    陆蔻边擦器皿,笑着解释:“那个透明小管,是西洋来的颇黎。”


    云贞:“原来这也是颇黎。”


    她光是知道,静远堂的窗户, 不是纸糊, 而是蓝色的颇黎, 却不知道,颇黎也能是透明的。


    陆蔻说:“是呀,前朝有书记载,有些颜料,要烧开了,那个烟气浓浓向上滚,再通过这种管子,化成露,颜色才正。”


    云贞由衷地夸赞:“蔻姐姐好厉害,懂得可真多!”


    陆蔻笑了笑,在放下器皿时,却些微怔愣。


    本也只是一项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磨磨粉,烧烧水,可如今,要收起它们,日后再也碰不得,叫陆蔻心如刀割。


    云贞知晓她不舍,思索了一下,说:“蔻姐姐,不若将它们放进嫁妆里,一并带过去……”


    陆蔻神色一怔,继而无奈地笑:“哪有到了婆家,还要玩弄这些的道理。”


    云贞道:“姐姐不是玩呢,姐姐做得这么好,迟早有一日,是会派上大用场的!”


    陆崇既拿她做的颜料,去做那么一件大事,足以说明,她的颜料能与前朝颜料一比。


    而且,此事还有关她最想念、最敬重的父亲。


    云贞盼着陆崇有一日,将此事告诉陆蔻,她做的那些颜料,可不是玩玩就算。


    陆蔻知晓云贞是宽慰自己,到底也受用,捂着嘴笑:“偏你嘴甜!”


    又说了会儿话,云贞状似无意,问:“姐姐可是原定明日,十五日,去灵云寺?”


    陆蔻点头。


    云贞又说:“姐姐,我最近发现一件事,但不好告诉姐姐,姐姐是知道我的秉性,不喜说谎瞎编的。”


    陆蔻:“我自是知道,但你说的是什么事?”


    云贞压低声:“这事,有关红豆姐姐。”


    红豆是这半年来,陆蔻的心结之一,她愣了愣:“红豆,她?”


    云贞:“可是具体是什么,我还不能说,但只要姐姐去灵云寺,并把我带去,我就能跟说了。”


    陆蔻笑了:“我看你呀,是想出去玩。”


    云贞连忙竖起四指:“我发誓,若我骗姐姐,我就五雷……”


    陆蔻打断云贞的话:“嘘,不许胡说。”


    云贞又抓她衣角,撒娇:“姐姐信我一回,可好?”


    小姑娘双眼圆润,满是真切,叫陆蔻本来就软的心,更是半分拒绝也说不出口。


    她回:“行,咱们一起去,只是,红豆是做了什么?”


    云贞收起笑意,道:“也就明天,姐姐能知道了,对了,现在红豆端给姐姐的东西,姐姐记得,一概不进口。”


    她昨个儿也想明白,那红豆兄长,进了房中,陆蔻不可能不吵不闹。


    除非陆蔻失去意识。


    她难得严肃,陆蔻信了五分。


    随后,云贞又附在陆蔻耳边,说了几句话,陆蔻一一应了,说:“行,都依你。”


    第二天,一个大早,云贞起来后,拉上睡眼惺忪的小翠,冯氏也推了旁的事,与云贞她们一起去灵云寺。


    她们比陆蔻先出发,也更早到灵云寺,天气愈发的冷,引路的小沙弥打了两个哈欠。


    云贞几人,先到后厢,在一间房间躲好,让小翠去盯着第三间厢房。


    没多久,陆蔻、红豆和南枝,三人坐一辆马车,也到了灵云寺。


    陆蔻先去上香。


    小翠回来后,跟云贞说:“姑娘,有个男的躲到第三间厢房了。”


    云贞点点头,待陆蔻几人上完香,要去厢房休憩时,红豆主动去泡茶,她们也任由她去。


    而陆蔻按云贞与她商量好的,准备进第四间房休息。


    红豆连忙拦了一下:“姑娘,这厢房是我和南枝的。”


    陆蔻:“无妨,灵云寺的厢房各处是一致的,你们去隔壁就好。”


    红豆一着急,又拦了一下,道:“姑娘,您还是去隔壁休息吧……”


    陆蔻心生奇怪,红豆果真不对劲,她心内沉重,道:“红豆,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一旁的南枝也说:“对啊,你今日真奇怪。”


    红豆面色尴尬:“不是,这厢房可能有点脏。”


    陆蔻皱起眉头。


    而此时,云贞几人终于等到时机成熟,她们从对面厢房出来,冯氏和小翠当头,迅速冲进第三间厢房,杀了个措手不及。


    屋里很快传来男人的闷哼声和叫骂声。


    陆蔻和南枝都被吓了一跳,红豆先是不解,又一脸震惊:“姑娘,这,这……”


    云贞心中狂跳,她与南枝一左一右,护着陆蔻走到那厢房门口。


    冯氏做惯了粗活,身强体健,而红豆的兄长,常年赌博酗酒,面颊凹陷,满脸胡渣,一身衣服贴不到皮肉,吊在身上,身子底子早就垮了。


    他被冯氏从衣箱子里揪出来,一个巴掌拍得满头冒星,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叫冯氏和小翠押着绑好,还往他嘴里塞了块布,免得他乱喊乱叫。


    男人知道事情败露了,“唔唔唔”地喊着什么,那双三白眼,直勾勾盯着陆蔻,充满淫邪。


    冯氏给他眼睛来了一拳,小翠见状,也打了他另一只眼睛。


    男人这才收回目光,在喉咙里呻.吟。


    直到这一刻,尘埃落定,云贞反而没了一开始的坚定与冷静,她腿软了。


    无法想象,若放任这一切,陆蔻会遭遇什么。


    她扶着门框,再去看陆蔻,陆蔻脸上惊诧又恶心,后退了两步。


    南枝:“这,这不是红豆的大哥么?”


    她连忙看看四处,所幸时辰早,没太多香客,便让陆蔻云贞先进屋子,关上窗户。


    这么点时间,南枝头脑也清醒了,扬手“啪”的一声,给红豆一个巴掌:“你好大胆,你让你哥藏在这里,居心何在!”


    红豆立刻跪下,看向陆蔻,哭着说:“姑娘,冤枉啊,我不知道大哥就在……”


    云贞提起一口气:“你知道!”


    她赶紧去拿红豆泡的茶,沾了一点,作势去喂红豆的大哥,男人不肯喝,红豆这才知道,所有计划早就被知晓了!


    她死死盯着陆蔻:“姑娘,我,我是想坑害南枝的,我不知道我大哥竟会如此!”


    陆蔻嘴唇颤抖。


    这些肮脏手段,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按红豆所说,她想让南枝出事,她又岂会料到,自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她一心袒护的人,是这样的品性!


    听罢,南枝也掉了眼泪:“是了,自从我发现你偷东西后,你一直恨我,但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龌龊事。”


    “你最后坑害的是我也罢了,我三尺白绫自去寻清白,可现在,你大哥就躲在这,可见,你大哥就是为姑娘而来!”


    说着,南枝也跪下:“姑娘,我向来是个急性的,知道姑娘心软,我就对红豆不假辞色,若果姑娘觉得我做得不对,性子太狠,从此往后,我自去扫地洒水,再不要……”


    陆蔻没让她说完,立刻扶起她,她也泣不成声:“事到如今,我断不会再偏袒红豆,你何苦说这种话气我,平日有了你,我少操心了多少事,怎会觉得你不好?”


    南枝抹了把泪。


    她站起来,踹了一脚红豆的大哥,指着红豆:“你大哥沾赌的能是好人?你糊涂!今日如果真的害了姑娘,你们受炮烙凌迟之刑,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红豆看向陆蔻,陆蔻既怕她,又彻底厌了她,撇开脸不瞧她。


    她心里有恨,朝陆蔻膝行:“可是,姑娘不带我出嫁,大夫人定会彻查,纸包不住火,我又怎么可能留在侯府?”


    “姑娘口口声声为我好,却才真真是假菩萨真阎罗!”


    陆蔻难以置信地看着红豆,扶着南枝,摇摇欲坠。


    云贞再听不下去,她气息急促:“你胡说!”


    “蔻姐姐不带你出嫁,到大夫人那边,是有很多种说法的,她替你安排好路,怕你真被卖去秦楼楚馆。”


    “你倒好,都说升米恩斗米仇,蔻姐姐就是对你太好,让你一步步走到极端,竟然反过来怪蔻姐姐!”


    这是云贞第一次跟别人急眼。


    她口吃伶俐,面颊因激动而微红,语调一改往日的软和,字字珠玑,叫红豆愣住。


    而云贞转向陆蔻,轻握住她的手,道:“姐姐,现在没事了。”


    陆蔻试图笑一声,却哭了出来,她趴在云贞肩膀,眼泪濡湿了她肩头衣裳。


    云贞是水做的人儿,也是忍不住,跟着一起哭,还要边拍陆蔻的后背,说:“姐姐别哭,都没事了……”


    这之后,她二人去旁一间厢房歇息,云贞也同陆蔻解释,自己是如何发现蛛丝马迹。


    冯氏、小翠和南枝,料理了这件事,红豆被押回侯府,等待大夫人发落,而红豆的大哥,自是押去官府。


    府尹是陆蔻父亲的同窗,寻了个由头,把那男人下了大牢,自会对外瞒下此事。


    到最后,陆家也只有大房的秦淑慧,五夫人知道这件事,因着怕侯夫人着急,最终没告诉侯夫人。


    陆蔻回家后,秦淑慧好一顿哭,哭完也不留情,打了陆蔻一板子,旨在让她长长记性,日后莫再只带着一两个丫鬟,就往外跑。


    这板子不重,但陆蔻心情低落,干脆以此装病,躺床上,什么也不干。


    云宝珠和陆莹听说了陆蔻被打,都觉得奇怪,陆蔻这样的性子,从不闯祸,又如何会被打。


    于是,云宝珠来云贞这探口风。


    不过三句话,就被云贞问到那二房新来的表姑娘,云宝珠说起黎灵儿,真是一肚子火,叉着腰骂起来。


    离开耳房时,云宝珠还纳闷,明明她是去问云贞消息的,到头来,怎么是自己一股脑跟云贞说了许多话呢。


    而此事的成功,云贞神清气爽,陆蔻卧病在床,她去瞧她。


    她的神色还好,只是红豆的背叛,总归让她难过,云贞便翻书,读书给她听。


    好一会儿,云贞见陆蔻趴在床上,闭着眼睛,眼泪盈睫,是睡着了,她给陆蔻擦擦眼泪,便轻手轻脚,退出房间。


    前几日大雨过后,天气很好,阳光明亮,虽则没什么温度,但看着这样的阳光,总叫人开心。


    云贞瞧瞧左右,没人,便提着裙子,坐在廊下,一双脚悬在半空,轻轻摇晃。


    那些个诗经论语,她读得有点腻了,便拿陆蔻桌上一本《淮阴侯列传》,虽说不能完全看懂,但能懂个五成,便也不错了。


    她翻着翻着,见到其中一句话,又笑起来。


    陆崇刚到乘月阁,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少女坐在宽大的木栏杆上,她一身茜色菱花缎夹袄,并一条鹅黄色绣百蝶裙子,脚上穿着广口绣花鞋,双脚踢动,带着裙摆迤逦摇动。


    她低头读书,两鬓绑着鹅黄色丝绦,垂落到书上,在风的拂动下,一荡一摆的。


    似乎看到什么有趣的,她浓密卷翘的长睫一动,抿唇笑了起来。


    就像落到人间的花仙,北风再冷酷的严寒,到她这儿,都得化成三月春暖。


    陆崇背着手,站在门口。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廊下,她还没发现他,兀自沉浸在书里。


    他终于是蜷起手指,放在下颌,清清嗓子。


    果不其然,她吓了一跳。


    云贞忙抬起头,见是陆崇,她脸颊微红,从走廊跳了下来:“七爷。”


    陆崇淡淡地“嗯”了声。


    她手捏着书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


    实则,她心里早炸开了花,一会儿是自己跑太快,撞到他怀里的画面,一会儿,又是昏暗的隔间,自己给他喂水他喉结上下滑动……


    总归是,令人羞耻。


    还好他不知道那日,在城郊茶馆的人是自己。


    想到这点,云贞放下心。


    却听陆崇问:“方才什么事,似乎很开心。”


    他看到她笑了么?云贞咬咬嘴唇,放往日,她定是两三句话,就敷衍过去,今时又不相同。


    她做了件大事,大好事。


    云贞虽不会四处宣扬,内心里难免自得,刚好在看史记卷九十二的淮阴侯列传,有这么一句话,与自己对上。


    她更是心情愉悦,恨不得能够与旁人立刻分享。


    陆崇是问得刚刚好。


    于是,她道:“也没什么,就是看到一句话。”


    她翻开那册书,念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陆崇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道:“何解?”


    云贞还以为他要考校自己功课,史记这般难,她也只是读个几分懂,不由紧张起来,却听陆崇又说:“无需紧张,是问你,为何会因这句话而笑。”


    云贞:“哦、哦。”


    她眨了眨眼,道:“我素来蠢笨,就是‘愚者’,做一些事前,我总是要反复思量,总算是想了百遍千遍,总会有能成的时候。”


    陆崇没有说话。


    云贞用细白的指尖,轻轻抓着自己脸颊,声音软软的:“不过,七爷是智者,不会有‘失’的。”


    不算高明的恭维,她有点不好意思,弯起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笑了起来。


    眼底细细流光,就像阳光揉碎了,洒在她的眼底。


    寒风之中,好似再觉察不出一丝冷意。


    陆崇眼睑微动,看向别处,手指也不由缩紧。


    他真的,从未有过“一失”?


    第二十九章 一杯


    ◎七爷不一样,他是长辈。◎


    过完十一月, 进入腊月,转眼到了二十日。


    陆旭、陆晔几人, 从东山书院回来。


    两个月没见, 陆旭又长高些许,一身湖蓝色宝箱花纹直裰,肤色白,俊目之间冷冷清清的。


    姜香玉瞧着, 与他小叔, 还真有几分神似。


    她饶是待陆旭严了点, 也是心疼他的, 感慨:“旭哥儿瘦了, 读书可累?”


    陆旭道:“不累。”


    翻了年,陆旭十八岁, 上完考场,下来就可以议亲。


    姜香玉心里盘算, 自打赏菊会, 姜怀雪和云宝珠那么一闹, 老夫人更不满姜怀雪, 觉得她性子太硬,会跟陆旭成日吵架。


    她不好跟老夫人对着干, 但只要陆旭有意姜怀雪,老夫人也不好棒打鸳鸯。


    于是,她笑着对陆旭:“你怀雪表妹,一直跟我打听,你什么时候归家, 说给你做了一个‘节节高升’护膝, 考场可以用上。”


    二月的考场冷着呢, 考生要自己带寝具进去的。


    陆旭皱了下眉头,说:“不必了,考场上不可以带有纹样的东西。”


    姜香玉:“那你也可以收了呀,寓意多好。”


    见她不依不饶,陆旭直接道:“母亲,小叔尚未娶妻,我这般年轻,不必着急。”


    姜香玉:“你……你该不会是还惦念着云宝珠吧!”


    陆旭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我去读书了。”


    说着,他就离开了兰馨堂,往自己的明心堂去。


    姜香玉被这么一顶,甚是委屈,同周安家的哭诉:“儿大不中用,我为他好,他却如此不识相,竟拿他小叔来堵我!那云宝珠有什么好,不过乡野女子,救了他一回,就非卿不娶?”


    周安家的说:“我瞧大公子性格,与七爷是有点相似,岂不是好事?”


    姜香玉:“我让他学七弟的才学,没让他学七弟那一套冷肃!”


    越想越气,姜香玉抹了几滴眼泪。


    而陆旭阔步走回明心堂,堂内宽敞,干净明亮,烧着银丝炭,甚是暖和。


    是比东山书院那住处,要舒服许多。


    他吃了几口茶,问墨棋:“云贞现在怎么样?”


    他早早打发墨棋打探消息,在他去东山书院前,云贞手背烫伤,不知现在好全了没。


    便听墨棋说:“伤口造好了,不过,公子刚刚让送去的银丝炭,给退回来了。”


    陆旭:“为何?”


    墨棋:“贞姑娘房中不缺这个,她和大姑娘走得近,许是大姑娘送的。”


    陆旭:“她是聪明。”


    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所以去讨好大房的,可陆蔻明年就要出嫁,之后,她又有什么旁的办法?


    陆旭手指点着自己额角,忽的一笑。


    说起来,他离去的这两个月,没想念过府内的母亲或者妹妹,却想了云贞几次。


    明明她那么避着自己。


    另一边,云贞在乘月阁,与陆蔻说着话,给她捋红线。


    陆蔻的嫁衣快绣好了。


    自那日,云贞揭发红豆后,陆蔻和南枝待她越发亲近,陆蔻嘴上没说什么,但每次有什么好东西,总是第一个送到她那。


    一些她过去不会讲的体己话,现在也会与云贞说。


    而大夫人秦淑慧知道实情,感念云贞、冯氏和小翠的帮助,且她们都守口如瓶,她在用度上,待她们更是宽和。


    不仅如此,秦淑慧执掌中馈,今年侯府年节干果炒货,是向冯氏的炒货铺子购置的。


    冯氏直说,这是最实在的好处,她实在忙不过来,还雇了两个丫头,帮自己做这些。


    而秋果也得偿所愿,能陪在陆蔻身边,并且,明年年中之后,会一起去柳家。


    此时,秋果在外头敲门,说:“大姑娘,柳家那边来人了。”


    柳家的拜帖,是昨日就递给秦淑慧的,今日,柳家夫人与秦淑慧吃茶叙话,柳焕的一个妹妹,柳静仪就单独来见陆蔻。


    前阵子陆蔻生病,她们合该来看看。


    云贞起身,对陆蔻小声说:“蔻姐姐,你就试着提一下,柳家向来开明,就算真的不行,探探口风也没什么。”


    陆蔻想了想,点头。


    她要试试把自己那套做颜料的工具,也带去柳家。


    如果不是云贞开解,她不定会开这个口。


    而云贞出去后,自与廊上走来的柳静仪,打了个照面。


    柳静仪脚步一顿,脸上些许怔愣,直到云贞朝她一笑,越过了她,她才暗道了声:好标致的姑娘!


    现下天冷,云贞穿了件雨过天晴色的夹袄,并一条浅黄百迭裙,外头搭一件丁香色闪缎披风。


    她眼儿微挑,琼鼻朱唇,这般艳美的长相,不论穿得花花绿绿,还是穿得素白干净,都别有滋味,只会越看越漂亮,当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她走出乘月阁,问小翠:“姆妈说今个儿几时回来着?”


    小翠:“要过了戌时呢。”


    云贞念着:“戌时呀,不知道她有没有吃饭。”


    生意红红火火的,冯氏越来越忙,云贞心中既担心她太劳累,又很高兴,她总算找到自己爱做的,而不是像梦里那样,为了护着自己,畏手畏脚,穷困潦倒。


    却这时,云贞听到,后园进学解的石碑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她和小翠步伐一顿,她转过身,想避开去小路,可来不及了,只看迎面走来一个少年。


    他眉目清秀,与陆蔻有几分相似,手上提着一只雀儿,同自己的小厮说着:“这个送给大姐解闷……”


    他回眸,乍然见到她,也是停下脚步。


    是陆蔻的亲弟弟,陆晔。


    云贞垂眼:“二公子。”


    陆晔猛地回过神,挪开视线时:“哦,你是?”


    云贞道:“我是二房云宝珠的表妹,云贞。”


    陆晔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脸颊先红了,云贞便说:“我先走了。”


    陆晔:“好。”


    云贞越过陆晔之时,陆晔动也不敢动,直到不见她的身影,他才问身边小厮:“我方才,莫不是见到雪中仙子了?”


    云贞手心微微泛汗。


    到底还是遇上了。


    梦里,陆晔见着自己,也是喜欢的,但是,他与陆旭截然相反,陆旭是不管如何都要抓到手里,他却在她婉拒后,不再叨扰她。


    行径上来说,比起陆旭,他是真君子作风。


    所以云贞不怕他,也不讨厌他。


    梦里,她没怎么把陆晔喜欢她的这事,放心上,但如今,她和大房走得近,蔻姐姐信她,大夫人关照姆妈的生意,她不希望因这事,坏了这段关系。


    云贞心想,左右陆晔是第一个同自己表明心迹的,她到时候好好处理。


    而同时,陆蔻那边也传来好消息,柳家果然不会介意这些事,她可以将她全套的器皿,都带过去。


    这回,大夫人没反对,她每次想起,女儿差点出事,不由对陆蔻宽松,叫陆蔻得偿所愿。


    乘月阁请出尘封的器皿,第一件事,就是请云贞来“开封”。


    “当是它们的接风宴,”陆蔻摸着颇黎管子,爱不释手,“日后我做了好的颜料,就拿来送你。”


    云贞:“好呀,我可当真了哦!


    陆蔻笑了:“一言为定。”


    云贞与陆蔻又讲了一会儿话,见时辰差不多,正要离去时,又在乘月阁外遇到陆晔。


    这是这几日,她第三次遇到陆晔了。


    披风下,云贞的手指捻捻衣角。


    陆晔一见她,眼睛一亮:“贞妹妹,你来得正好,我听说你在学字,这儿有两本诗集,想送与你。”


    云贞垂下眼,轻声说:“二公子若想送我书,便先送到蔻姐姐那,再让蔻姐姐送给我。”


    陆晔噎了噎。


    云贞:“断没有……私下送给我的道理。”


    说出这些,她心跳加速,面颊发烫,只恨不得能立时离开了去。


    到底是尴尬。


    对面,陆晔露出神伤,他试图再争取一番:“读书的事,不必如此,妹妹不也收了小叔的书么?”


    云贞一愣。


    看来,他是打听过的,才会前来送书。


    她眼睫微动,张了张唇:“……七爷不一样,他是长辈。”


    想想也是,陆崇本就比他们大一辈,会管家里小辈读书也正常,陆晔叹气,道:“是我唐突了。”


    云贞“唔”了声。


    其实说出“他是长辈”这四个字时,云贞有一点点心虚。


    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心虚。


    而另一头,进学解的石碑后,打从云贞和陆晔的对话开始,陆崇便进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站在这,干等他们说完。


    他盯着石碑上的字,没有动。


    一旁的星天,他能感觉七爷心情不好,不过也是,星天想,陆晔竟找云贞私相授受,多不合规矩。


    在东山书院,该不会也没有好好念书吧?


    星天猜,陆崇肯定要检查陆晔的课业了。


    果不其然,不过几日,陆崇抽出空,去查陆晔的课业,便也看了陆旭和陆昌的。


    一时,这陆家三个郎君,大气不敢喘一口。


    末了,让雨山送这三人出去,陆崇按按眉间。


    他出了书房,绕过一道走廊,来到西偏房,推门一瞧,里头除了一个干净的猫窝,什么都没有。


    陆崇便又在静远堂里走一圈,也没见到想见的。


    他叫来星天:“一杯呢?”


    这是那只白色猫咪的名字。


    一杯在静远堂养了好一阵,认主了,陆崇平时没太拘着它,时不时来看看它,最近天冷,陆崇也忙,它觉多,一日没见,众人也没觉得不对。


    星天忙叫上雨山,好好找了一边,一杯却是不见了。


    临近年关,大半夜的,下了一场大雪。


    星天愁得睡不着,偷偷跟雨山哭了:“一杯不知道去哪了,这场大雪下完,估计也……”


    雨山拍拍星天的肩膀,叹息:“七爷估计也是伤心的。”


    与此同时,水天阁。


    云贞是被一阵挠门声吵醒的。


    她迷迷瞪瞪穿着鞋子,打开门,忽的眼角余光,有什么白色的东西闯进来,叫她好是一吓。


    她捂着心口,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白猫。


    作者有话说:


    Q&A时间到:


    Q:你这辈子最无奈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陆崇:被嫌老(bush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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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母亲是绝对会喜欢的。◎


    白猫不怕人, 它通体雪白,步态轻盈, 毛发光滑, 一进温暖的屋子,抖掉浑身的雪粒,还朝云贞“喵”了声。


    云贞是受了惊吓,可看清白猫的模样, 却忍不住一笑。


    她走过去, 双手穿过它前肢, 将它抱在怀里, 柔声问:“你是打哪来的, 怎的大雪夜还在外头?”


    白猫对着云贞,又“喵呜”一声。


    它乖乖待在云贞怀里, 粉色的肉垫,贴在云贞的手背上, 乖顺极了。


    云贞喜欢猫。


    以前在云家, 刘氏和云宝珠不叫她养, 现在来了侯府, 借住而已,也不好养, 不小心抓到侯府主子就麻烦了。


    却没曾想,猫儿却自己找上门来。


    云贞猜想,它兴许是从兰馨堂跑来的,姜香玉房中有两只猫,半年前还生了一窝小猫, 明日要归还猫, 她生出不舍。


    不过今夜这么晚了, 外面还是大雪,这猫理应就待在她这。


    云贞顺着它的耳朵和毛发,见它毛发干净,指甲被剪过,耳朵没有脏污,被照料得很好,更笃定是兰馨堂养的。


    她待要把它放到地上,这猫儿却一个跃步,跳到她床上,还回头对她“喵”了声,抬着下颌,似乎催她赶紧来睡觉。


    云贞低低一笑:“知道床上暖和,真是成精了。”


    她回到床上躺好,猫大爷就窝在她枕头边,发出“咕噜咕噜”舒服的声音。


    那一瞬,云贞心都化了


    隔日一个大清早,姜香玉犯了头疼,周安家的在给她揉穴位,听到外面一些声响,她扬声:“怎么了?”


    一个小丫鬟掀开毛毡帘,进来说:“夫人,静远堂的雨山过来问,咱们这有没有看到一只白猫。”


    姜香玉埋怨:“一个大早,就为这聘走的猫……”


    话是这么说,到底是静远堂的人,姜香玉叫小丫鬟:“你客气点回,就说咱们这儿几只猫,都没丢,也没多出一只,说是要是有,咱们这边会告诉他们的。”


    丫鬟应了是。


    她低头跨出兰馨堂,对雨山复述这些话。


    雨山叹口气,认命地去旁的地方找。


    丫鬟去忙活着扫雪,冷得直打颤呢,便看外头,呆丫头小翠找来,问:“秋霜,兰馨堂有没有丢一只白猫……”


    小丫鬟不大耐烦,说:“没呢,屋里的猫都好好的,没多没少,”又嘀咕一句,“怎么今日到处都丢了猫。”


    不过,小翠只挑前半截听。


    她一喜,白猫不是兰馨堂的猫,那就是姑娘的猫了!早上,姑娘叫她来问兰馨堂,可是很不舍哩。


    于是,小翠疾步炮回水天阁,差点因为路滑摔了一跤,一见云贞就高声:“姑娘,姑娘!”


    云贞在廊下,等着别人来抱走白猫。


    她眼圈微红,鼻头发酸,把白猫抱在怀里,怎么也不撒手,摸得猫大人恼得抱着她的手,轻磕了下牙。


    见小翠着急,云贞忙走上前两步,说:“你走慢些,怎么样,是兰馨堂的吗?”


    小翠跑到她跟前,喘口气:“姑娘,这猫不是兰馨堂的!”


    云贞先是一喜,转而想到,不是兰馨堂的,也是别的侯府主子养的,便没那般高兴。


    小翠见云贞失落,又说:“总归侯府这么大,那猫的主子既然迟早找上来,现在不妨让咱们再养几日。”


    小翠难得说这么中肯的话,云贞也觉着,要是抱着猫,到处去问,遇到陆旭怎么办?


    不若暂且如此。


    把猫放在地上,云贞问它:“你叫什么名儿?咪咪?白雪?”


    猫用头顶蹭着云贞手掌。


    云贞:“那我给你取个名……”正好她最近在读诗经,“雨雪霏霏,你就叫霏霏吧?”


    霏霏在地上走了一圈,去抓云贞衣服上垂挂玉佩的流苏,云贞起来走到哪,它就跟到哪。


    水天阁内传出咯咯笑声。


    临近年关,休了早朝,陆崇却依然很忙,夜里,他踏雪归来,雨山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陆崇拍掉肩膀上的雪痕,沉声:“还没找到?”


    雨山:“问过附近,叫小厮丫鬟一起留意,他们都说早先看到一只白猫翻墙跳出去,说是像一杯。”


    陆崇动作一顿,沉默了会儿,才说:“罢了。”


    星天和雨山心底里叹气。


    七爷没说什么,但星天和雨山跟在他身边这么久,知道他向来克制自持,自小至今,从不对旁的有太多感情。


    一杯是个例外。


    陆崇忙里得闲,都会与它玩上一会儿,眉宇也会少见地温和,它这一失踪,也带走静远堂一点暖意。


    便是除夕这一日,静远堂也显得冷冷清清。


    星天找雨天,小声问:“咱静远堂最近要不要拜拜神佛?”


    雨天:“为什么这么说?”


    星天:“想找额间一点殷红痣的姑娘,怎么也没找到,一杯还走丢了,当真是流年不利。”


    雨山:“你拜归拜,别整出动静,七爷可不喜欢。”


    而侯府各处挂上红灯笼,贴对联、福字,每个郎君姑娘裁新衣,收红封,玩鞭炮,热闹得很。


    云贞躲在水天阁,冯氏忙着置办东西,阁中只有她一人。


    听着兰馨堂的欢声笑语,她有几分向往,又怕图


    生是非,宁可窝在房中不出去。


    即使梦里年节这日,没发生什么坏事,她谨慎惯了。


    只是没想到,大夫人那边让秋果来传话。


    因着在水天阁,云贞随便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夹袄,秋果说:“侯夫人、大夫人想和姑娘说说话,姑娘换身喜庆的衣裳。”


    云贞抓了把瓜子给秋果吃,问:“侯夫人?”


    秦淑慧想见她,倒也寻常,可是侯夫人居然也会想见她。


    秋果说:“是呀,姑娘快去换身衣裳吧,别让长春堂久等。”


    一路上,云贞使劲去想侯夫人。


    梦里她与大房接触的太少,仅有的几次,无非是陆蔻的葬……呸呸,大过年,不想这个,多扫兴。


    云贞轻拍拍自己脸颊。


    她知道一点,侯夫人脾性好,身子却向来不大爽利。


    陆蔻出事后,她与大夫人一般,齐齐病倒,自那之后,更是汤药不离身。


    然而二房这边,姜香玉唯一担忧的,是侯夫人要是没撑住去了,陆崇丁忧三年,陆旭方踏上官场,没了陆崇帮助,总归是要吃亏的。


    那时云贞不敢苟同,却半句话不敢说,她吃用都在二房,姜香玉拿捏了她的性子,说这种话,都没让她回避。


    如今不一样了,因缘际会,自己要去见侯夫人,还能拿点红封,云贞心里有点雀跃。


    长春堂里种了一丛松柏,便是寒冬时节,树木依然郁郁青青,沿着一条六棱石子路走到正门,里头自是欢声笑语。


    她们正好聊到云贞。


    秦淑慧多年守寡,又执掌中溃,性子难免严厉,过去见到云贞,也只是颔首。


    自从陆蔻险些出事,云贞处理妥当后,她对这借住侯府的姑娘,高看了点,也颇为照顾,只怕委屈了她。


    所以,她在侯夫人面前,头个夸云贞:“贞娘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侯夫人说:“难得有姑娘能能入老大媳妇的眼!”


    陆蔻也说:“贞妹妹甚是好学机敏。”


    五夫人:“何止,她有一点,母亲是绝对会喜欢的。”


    侯夫人被吊足好奇心。


    而此时,门外秋果打住了脚,先进去通报,云贞便在外头脱下披风,递给小翠。


    很快,毛毡帘子掀开,里头传来淡淡的脂粉气,云贞低头走进去,抬眼一瞧。


    屋内,正上首一个老妇人,一身绛紫色团纹袍,眉目和蔼,左边依次是大夫人、二夫人和五夫人,右边则是陆蔻、陆晔、陆时正等小辈,好不热闹。


    云贞有点羞赧,连忙垂下眼睛,恭敬道:“侯夫人。”


    云贞身着朱红迎春桃纹的云绸衣裳,头上用红绸绑着双环,手戴上两只包金的手钏,她长得那般昳丽,眉眼却清澈干净,声音软甜,真真像过年过节送福气的仙子。


    大夫人秦淑慧:“来,贞娘,走近点给侯夫人瞧瞧。”


    相比二房姜老夫人、姜香玉对艳美女子的抵触,大房这边,因着侯夫人当年自己就美冠京城,绝无瞧不起女子容颜的道理。


    相反,侯夫人还非常喜欢,觉着姑娘漂亮,瞧着也舒心。


    所以挑儿媳妇时,她也看容貌,如今大夫人、二夫人和五夫人,虽都三十多岁,容貌依然各有千秋。


    云贞混进这美人堆,却如明珠般,越发耀眼。


    侯夫人牵着云贞的手,来来回回看个没够,问了年岁籍贯,云贞一一答来,紧张得眼睫颤抖,脸上染上红云,更显娇美。


    几句话,侯夫人便知她质弱柔软,却生出这么好的样貌,丈夫要是个没本事的,只怕护不住她。


    侯夫人瞅了眼秦淑慧。


    她也是活了大半辈子,虽养尊处优,却也懂了许多事理,只一眼,总算知道老大媳妇为何一反常态,多次夸这姑娘。


    约摸是要拿她的名头做主,给云贞定一门好人家。


    于是,侯夫人欣然接了大媳妇这个活计,握着云贞的手,说:“过了今夜,你就十五了,你家里,还没给你配人家吧?”


    实在猝不及防,云贞低着头,只觉得自己耳朵要烧透,低低地“嗯”了声。


    而陆晔忽的抬起头。


    秦淑慧“呀”了一声,说:“母亲问得突然,贞娘也知羞的,晔哥儿,时哥儿,你们先出去玩。”


    陆晔动动唇,终究没说什么,与弟弟往外走。


    上回,他从陆蔻那得知,云贞收过她和陆崇的书,于是兴致盎然,准备了两本诗集,哪知云贞三言两语,就推拒了。


    他不蠢,听出她的婉拒,自己不该再凑上去。


    只是,每见她一次,心中那种怅惘,又会浮上一次。


    如今,得知母亲和祖母要为她的婚事做主,总有些不甘。


    陆时正十岁,不懂二哥的烦恼,揪着他的袖子,嚷着让他带自己要去大街上玩。


    陆晔:“你自己叫上几个侍卫出去。”


    陆时正磨着陆晔,恰好,陆旭带着墨棋走过来,道:“怎么了?”


    陆时正跳起来:“大哥,打从方才见了漂亮姑娘,二哥就失魂落魄,都不带我玩了。”


    陆晔作势要打陆时正,陆时正跑了。


    陆晔摸摸鼻头:“没有的事,大哥别听时正乱说。”


    陆旭却笑了起来:“哪个漂亮姑娘,云贞?”


    陆晔噎住,想到云贞住在二房,大哥是该和她打过照面,坦然了点:“是了,只可惜,我母亲还要给她相看人家……”


    他后面说了什么,陆旭没太听进去,面上也看不出什么。


    直到回了明心堂。


    他双眸阴鸷,胸膛起伏,砸了一些东西,踩在瓷片上,脚底用力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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