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泽!”


    柳皇后惊呼着,脸上端丽的妆容已遮掩不住底色的惨白,眼底急速地浮起朦胧的水汽。


    她无助地看向皇帝,表情哀婉,楚楚动人。


    皇帝心尖一颤,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与皇后的初遇,彼时她满含泪光地望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便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忍不住就想保护她,安慰她,将她揽在他怀中。


    “莲儿别急。”皇帝柔声安抚柳皇后道,“朕看阿泽坠马时卸了力,应该没大碍的。”


    说话间,马球场中的唐越泽已经被内侍扶了起来,整个人狼狈不堪,头上的玄色翼善冠掉在了草地上,头发上、衣袍上都沾了尘土与草屑,右额角有些擦伤。


    看着平日里光鲜亮丽的儿子此刻这副样子,柳皇后心疼极了,两眼发红,咬了咬饱满的下唇,一手攥住了皇帝的袖口,颤声道:“皇上,是顾非池。”


    “顾非池一定是故意的!”


    “卫国公真是欺人太甚,他们父子的气焰也未免太嚣张了吧!”


    她的双眸中噙满泪水,形容间带着一点柔弱无助,宛如风雨中被雨水打湿的娇花。


    刚才看到皇儿坠马的那一瞬,她简直感同身受,肝胆欲裂。


    皇帝的脸色也不太好看,遥遥地望着马球场中央的顾非池,眸色阴沉了下来。


    每每看到顾非池面具后的那双狐狸眼,皇帝就会觉得心头不适,这双眼睛不仅像卫国公,也很像死去的顾明镜,让皇帝不由想起当年他为了大业不得不娶了顾明镜。


    卫国公与顾明镜兄妹就像是深埋在皇帝心头的两根刺,时不时就会在他心口扎上一下。


    而如今,连顾非池都敢光明正大地欺负到堂堂皇子头上了。


    皇帝心头的怒火节节攀升,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


    卫国公、顾明镜、顾非池、唐越泽、柳皇后……这些人影与往事混乱地在脑子里闪现,令他昏沉沉的头仿佛有锤子在反复捶打似的,头痛如裂。


    皇帝紧紧地捂住头,脸色煞白,额头爆出根根青筋。


    他很痛苦,这是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柳皇后吓得六神无主,后面还没说完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失声喊道:“皇上!”


    旁边服侍的高安、梁公公等太监宫人们皆是冷汗涔涔,都有些慌了神。


    水榭内,霎时间乱了。


    柳皇后手足无措,又不敢随意搬动皇帝,只能一边催促地问“太医来了没”,一边心疼地吩咐内侍扶着皇帝在短榻上先躺下。


    “啪!”


    一阵重重的碎瓷声骤然响起。


    茶几上的茶盅、碗碟被皇帝一臂尽数扫了下来,碎瓷片与茶水撒了一地,吓得众人皆是心头一颤。


    不一会儿,水榭外有人高喊着:“曹太医来了。”


    不远处,满头大汗的曹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往这边赶来,跑得是气喘吁吁。他本来是被宣来给坠马的大皇子看诊的,不想中途却被告知皇帝的头疾又发作了。


    曹太医快步走了进去,而澹碧水榭中的其他人则被内侍遣了出去,要么在外头张望着,要么去了隔壁的天一水榭。


    有宫女飞快地收拾着地上的残局,还有两个内侍搬来了一座六折屏风,挡在了皇帝的前方,也挡住了水榭外那一道道窥视的目光。


    曹太医刚给皇帝行了礼,就听皇帝不耐地咆哮道:“快!朕的头很疼……”


    曹太医唯唯诺诺地应了,就没给皇帝搭脉,直接上手施针。


    皇帝这头疼的宿疾已经有近两年了,太医院的太医们隔三差五地进宫为皇帝治疗,皇帝不耐烦太医次次都要望闻问切,例来都是让他们快点给他针灸止痛。


    长长的银针一根接着一针地被插入皇帝头部的穴位,曹太医虽然在冒汗,但是下针的手依然很稳,没一会儿,皇帝的头颅就扎满了根根银针。


    “皇上,你觉得怎么样?”柳皇后关切地问道。


    皇帝斜卧在短榻上,痛苦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的缓和,甚至于眉心皱得更紧了。


    “庸医!真是庸医!”皇帝怒斥道。


    从前他只要扎过针后,头痛就会舒缓一些。


    可这一次,他的头疾非但没缓解,还在一点点地加剧,似有无数尖锐的锥子在不断地钻着他的头颅。


    “是臣无能。”曹太医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惶地以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汗如雨下,背后很快湿透,身子更是哆嗦个不停。


    从前皇帝的头疾每月只会发作一两次,但这一年来,皇帝的头疾日渐频繁,变成了七八天就会发作一次,起初单用针灸就很管用,几针下去,接下来可以太平好几日,而最近这两三个月,针灸的时效越来越短。


    到这一次,针灸竟然完全没效了。


    四周的空气瞬间好似凝结住了一般,宫人们皆是敛息屏气。


    皇帝咬牙忍着痛,直咬得牙关咯咯作响,急切地吩咐高安道:“丹药……快给朕丹药。”


    也只有丹药可以带给他片刻飘飘欲仙之感,令他如临仙境,暂时忘记头疼的困扰。


    高安面露迟疑之色。


    皇帝刚刚已经吃过一枚了,无量真人曾经说过,一天只能吃一枚丹药,再一枚可就过量了。


    “高安!”皇帝喉间发出不耐的催促声。


    高安唯唯地应了,连忙又掏出了那个小瓷瓶,从中倒出了一枚丹药,亲自喂进了皇帝口中。


    皇帝以温茶水将丹药吞服了下去,然后就闭上了眼,安静地斜卧在短榻上。


    曹太医轻手轻脚地收了皇帝头上的那些银针,高安用帕子给皇帝擦拭着额角、鬓角的冷汗,又小心翼翼地给他按摩几个止痛的穴位。


    水榭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此时此刻,皇帝不说话,谁也不敢开口哼一声。


    高安一直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变化,却见皇帝额角的汗液越来越密集,密密麻麻,渐渐地,鬓角全湿了,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父皇……父皇怎么样了?”方才坠马的唐越泽也顾不得整理行装,顶着这一身的草屑尘土,在内侍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过来了。


    皇帝见儿子这副狼狈的样子着实心疼,他忍着疼痛,断断续续地说道:“阿泽……你先下去……上药。”


    柳皇后忙不迭附和,使唤人把唐越泽带下去。


    唐越泽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再惹皇帝不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皇帝抚着额头久久不语,脸色愈来愈难看……突然间,他又是横臂一扫,把茶几上新上的茶盅给扫到了地上,一地狼藉。


    “疼,朕的头……还是好疼……”皇帝大汗淋漓地呻吟不已,一会儿痛苦地去揪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又捶着自己的头,五官有些狰狞扭曲,痛不欲生。


    瞧他这副煎熬痛苦的样子,像是比之前更不好了。


    柳皇后更慌了,泪眼朦胧,忙下令道:“快……去备龙辇,赶紧摆驾回宫。”


    “再宣无量真人立刻进宫!”


    “皇后娘娘,万万不可。”跪在的曹太医这时抬起了头来,劝道,“皇上的病情未明,不可擅动,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变数,怕是……”


    “……”柳皇后迟疑地看着皇帝,不知道该怎么办,两颊潮红,气息微喘,眼眶中的泪水欲坠不坠。


    高安瞥了犹豫不决的柳皇后一眼,对皇帝提议道:“皇上,不如还是把太医和无量真人宣来行宫觐见吧。”


    皇帝痛得简直目眦欲裂,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只想快点摆脱病痛,点点头:“快,让他们快来!”


    高安转过了身,面向梁公公时,就换上了一张高高在上的面孔,颐指气使地吩咐道:“梁公公,没听到皇上的话吗?!”


    梁公公脸色一僵,看了看榻上的皇帝,心知这是高安不想自己留在皇帝身边,而皇帝正病着,这个时候的皇帝是听不得一句推脱之语的。


    在心里飞快地衡量了利害,梁公公只能恭声应诺:“皇上,奴婢这就去遣人快马加鞭地去请人。”


    梁公公揖了一礼后,就慢慢地从水榭中退了出去。


    只留下高安独自服侍在皇帝身边。


    高安一会儿给皇帝按摩穴位,一会儿吩咐曹太医试着给皇帝艾灸,一会儿令宫女去端盆温水过来。


    澹碧水榭中人心惶惶,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这里的混乱也影响到了马球场,所有人都多少有些不安,有些慌乱,面面相看。


    皇帝病了,这马球自然也打不下去了,众人稍待了片刻后,就纷纷策马往天一水榭的方向慢慢地踱了过去。


    萧燕飞望着澹碧水榭中那些进进出出的宫人,顺手摸了摸□□那匹红马的脖颈,自言自语道:“果然。”


    她的音量很轻,也只有在她身旁的顾非池听到了。


    “嗯?”一声低低的轻哼声自青年的喉底逸出,尾音上挑,说不出的勾人。


    顾非池挑眉朝萧燕飞看去,眼底跳动着细细碎碎的笑意,宛如不远处阳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


    方才他听得清楚明白,当萧燕飞口中数出“十”的时候,皇帝就应声倒了下去。


    就仿佛她对着皇帝射出了一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箭。


    萧燕飞拉了拉缰绳,驱马朝他那边稍微挪了挪,悄声道:“我方才看到皇上在服食丹药。”


    这若是对着旁人,萧燕飞自然不敢随便非议皇帝,可顾非池不一样,这可是一个连朝廷钦犯都敢劫的主。


    顾非池微微颔首。


    皇帝信道,尤其对归元观的无量真人十分推崇,日日都在服食无量真人炼的丹药,甚至还会赠与近臣亲信一起服用,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朝野中,有不少人知道。


    萧燕飞接着道:“我猜,应该有些年头了吧。”


    “邪火热毒上冲于脑,则发头痛,皇上刚又服了丹药,无异于饮鸩止渴,这不,头痛反而加剧了。”


    之前她在水榭时看到高安给皇帝喂丹药,就仔细地观察了皇帝,发现皇帝的脖颈透出一片红色的疹子。


    这应该是由于长期服食丹药导致了重金属中毒,从而引起痈疽,又名丹毒发疽,往往从患者的背部开始发作,皇帝身上的痈疽都延伸到了脖颈,说明体内的积毒不少。


    丹药看似令人龙精虎猛,实则对人体毫无益处,还会像白蚁蛀空树干般一点点侵蚀人的五脏六腑,现在的皇帝就是那株外强中干的枯树。


    从方才起,皇帝就时不时地揉着太阳穴,显然有头疾,他的头疾便是丹毒上冲于脑导致的。而他不知丹药是毒,反而以服食丹药的方式去缓解头痛,简直是在慢性自杀。


    萧燕飞幽幽地叹了口气:历来帝王都指望着可以长生不老,今上也同样不能免俗。


    她记得,她在现代看的那些历史书籍以及中医随笔就提到历史上不乏喜欢嗑丹药的帝王,这些帝王大都短命,最年轻的东晋晋哀帝司马丕不过才活了二十五岁而已。


    顾非池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眼底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她现在说得这般笃定,也就是说,从方才皇帝出现起,她就已经注意到了皇帝身上的不对劲。


    就像是那日在藏经阁,她一下子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一样……


    两人很快就策马出了马球场,迎面看到梁公公缓步从澹碧水榭走了出来,转头对着一个细眼睛的青衣小内侍吩咐着什么。


    那小内侍一脸义愤,似在为梁公公抱不平,却被梁公公抬手阻止,一边回头朝澹碧水榭望了一眼,那精明的眼眸中压抑着汹涌的情绪,有不甘,有愤懑,也有取而代之的勃勃野心。


    捕捉到对方的眼神,萧燕飞弯了弯唇,又凑过去问顾非池道:“梁公公这个人怎么样?”


    顾非池是卫国公世子,时常出入宫廷,肯定对这位梁公公有所了解。


    “他啊……”顾非池几乎一眼就瞧出了她的意图,简单地说了一句,“狠,对人狠,对自己更狠,野心也不小。”


    他低笑了一声,赞赏地点点头。她的眼光不错,挑对了人。


    很好。萧燕飞满意地一笑,翻身下了红马,对着顾非池抛下两个字:“回见。”


    “回见。”顾非池低声道,眼底闪着洞悉的光芒,目送她朝梁公公那边走去,步履轻盈而不失飒爽。


    “梁公公。”萧燕飞含笑对着前方身着鸦青斗牛服的太监唤了一声。


    梁公公闻声望来,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位姑娘的身份,口中吩咐那细眼睛的小内侍道:“快去吧。”


    这行宫与京城毕竟有一段距离,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所以梁公公打算两手准备,一方面派人去京城请太医和无量真人,另一方面打算令下属就近看看有没有什么民间的名医。


    小内侍急忙领命退下,与萧燕飞交错而过。


    萧燕飞笑盈盈地停在了三四步外,开门见山地说道:“皇上这头疾,我有药可以治。”


    梁公公上下打量着她,着妃色衣裙的少女肌肤细腻白皙,在阳光的映衬下如山茶般清雅美丽。


    “萧二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气啊。”梁公公不屑一顾,唇角依然噙着一抹亲和的笑容,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一个丫头片子凭什么以为她可以主治好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


    再说了,皇帝的身体那可是龙体,就算不是毒药,万一对龙体有碍,自己是一百条命都不够。


    梁公公轻轻地掸了一下衣袖,不欲与萧燕飞多言,继续往前走去。


    对于对方一言道出她的身份,萧燕飞既有些意外,再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这位梁公公十有八九是把今天赴宴的所有人都记下了吧。


    一个有能耐又能忍又有野心的狠人,但凡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搏上一搏。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愈发笃定,她挑上这位梁公公果然没错。


    萧燕飞弯唇一笑:“公公是想止步于殿前总管的位置吗?”


    这句话让本来不以为然的梁公公停住了脚步,恰好停在了萧燕飞的右肩旁。


    萧燕飞不轻不重地接着道:“被排挤,被欺辱,上不了高位。”


    “只要‘那个人’在一天,你就只能永远屈居于他之下,没法再更上一层楼。”


    梁公公:“……”


    他的表情一僵,像是被踩中了痛脚般,嘴唇颤动了两下。


    “只要‘那个人’在一天,就像是有一把刀子抵在你的背心,不知何时会狠狠地捅你一刀。”


    “公公真的甘心如此吗?”萧燕飞的语气清清淡淡,表情漫不经心,但字字句句都说到梁公公的心坎里。


    梁公公唇角的笑容凝固了,面沉如水,整个人的气质在这一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从来笑脸对人的梁公公。


    他当然还想再进一步,可是太难了,皇帝对高安的信任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


    而高安对他更是对他百般提妨,不轻易让他近身伺候皇帝。


    萧燕飞从梁公公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自袖中摸出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小瓷瓶,晃了晃,瓷瓶中轻轻作响,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滚动、撞击着。


    “这里面有两颗药丸,可缓解头痛。”萧燕飞又笑了笑,在心里默默地补充着:虽然布洛芬治标不治本。


    她看着梁公公踌躇的眼眸,用笃定的口吻说道:“梁公公应该有在给皇上试药吧?”


    梁公公的后脖颈也是一片红疹,十有八九是也是痈疽症。


    “这药到底是用还是不用,由公公自己决定。”


    说着,萧燕飞把手里的那个小瓷瓶递向了梁公公,笑盈盈地看着他,由他自己做出选择。


    梁公公看着那个小巧的瓷瓶,迟疑了片刻后,还是伸手接了。


    毕竟这药到底用不用,在他。


    萧燕飞给了药,就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朝天一水榭那边走去。


    梁公公停留在原地,望着萧燕飞离开的背影良久良久,打开了那个小瓷瓶的瓶塞,往掌心倒出了一粒白色的药丸。


    梁公公盯着那药丸许久,闻了闻,又舔了一下,却完全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药。


    要不要吃呢?


    梁公公只犹豫了几息功夫,一狠心,就把那粒药丸吞了下去。


    富贵险中求,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皇帝服用的丹药都会有人试药,这试药的差事虽险,但也能得皇帝的信任,所以,梁公公就自告奋勇地接了这差事。


    后来,他也是以此才又升了一级,坐到了殿前总管的位置,成了高安之下的第二人。


    这几个月,梁公公的头也经常隐隐作痛,可服侍皇帝的人身上不可有药味,他只能忍着,最多求太医院给他针灸。


    方才皇帝头疾发作时,梁公公一着急,也头痛了,到现在太阳穴还在一抽一抽的疼,像针扎似的。


    梁公公慢慢地转过身,又朝澹碧水榭的方向望去,隔着水榭中的那座屏风,他根本就看不到皇帝,只能阴约看到屏风后几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高安忙进忙出,一副脚不沾地的样子。


    梁公公一动不动地望着高安,任由风吹乱了他的衣袍。


    片刻后,他抬手正了正头上的三山帽,又抚了抚衣袍……


    忽然,他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有些不敢置信。


    他的头不痛了。


    他忍不住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大腿的疼痛告诉他,他的头是真的不痛了。


    梁公公低头看着手上的那个小瓷药,神情一肃,眸子里越来越炽热。


    这是他的机会!


    像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了,不知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梁公公一咬牙,毅然地拿着刚刚萧燕飞给的小瓷瓶又返回了澹碧水榭,步伐坚定。


    第32章


    绕过屏风,梁公公就看到躺在短榻上的皇帝痛得身子都缩了起来,面部的肌肉微微痉挛,如被甩上岸的鱼一般张大了嘴吸气呼气,气息粗重。


    皇帝的脸色极差,口中不时发出低低的呻吟声,隔一会儿便焦躁地问道:“无量真人来了没?太医令呢?”


    柳皇后就守在旁边,一手捏着一方帕子抹着泪,心急如焚,更心痛难当。


    梁公公低眉顺眼地继续往前走,与高安撞了个四目相对。


    高安勾出一个轻蔑的冷笑,正想把梁公公打发走,但梁公公先一步对着皇帝道:“皇上,奴婢有一事禀,前些日子有人前来献丹。”


    “献丹?”皇帝抬起头来,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连旁边的柳皇后也投来了目光。


    梁公公连忙又道:“皇上,是专治头疾的丹药。”


    他为了投皇帝所好,故意说成是丹药。


    “胡闹!”高安蹙起了眉头,以高高在上的口吻插嘴斥道,“梁公公,这些乱七八糟的丹药你怎么敢给皇上吃!”


    “皇上的龙体最是贵重。”


    他摆出了上官的架势,谆谆教诲着,一副以皇帝为尊的做派。


    梁公公维持着作揖的姿势,手里捧着那个小瓷瓶,正色道:“皇上,奴婢最近也犯了头痛症,方才自己已经先服过此丹了。”


    “这一丸下肚,药效立竿见影。”


    他的话说得委婉,其实就是在告诉皇帝自己提前试过药了。


    “真的!?”脸色惨白的皇帝勉强在内侍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急切地看向了梁公公,“拿来,快把那丹药给朕拿来。”


    皇帝已经被头疾折磨得死去活来,根本就顾不上其它细枝末节了,只想快点好起来。


    一旁垂手而立的曹太医面色一变,也不敢让皇帝吃那种来路不明的丹药,劝道:“皇上万万不可拿龙体涉险啊。”


    他不劝还好,他这一劝,皇帝仿佛被踩到了痛脚,勃然大怒:“那你行?”


    皇帝平时脾气还算温和,可一旦头疾发作,就会特别的暴躁易怒。


    曹太医:“……”


    曹太医一下子好像是哑巴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高安皱眉看着梁公公手里的那个小瓷瓶,忍不住想道:万一这里面的丹药真的可以有奇效,那岂不是……


    “皇上……”


    高安也想劝,然而,此刻的皇帝就如同一头暴怒的野兽般,根本什么也不想听,不耐烦地对着梁公公催促道:“快拿来。”


    “……”高安识时务地往后退了半步,闭上了嘴。


    梁公公便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那个小瓷瓶呈了上去:“皇上。”


    他面上带着笑,其实心里非常紧张,心跳如擂鼓般回响在耳边。


    怦!怦!怦!


    这是一场豪赌。


    若是那位萧二姑娘给的药有用,自己应该可以借此翻身,压高安一筹,可若是药对龙体有损,那么自己保管得送命。


    想到这里,梁公公的身形不由绷紧,眼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这两年,他被高安压制得够惨了,除了试药外,其它时间几乎都没办法在皇帝跟前露脸。


    若再不搏上一搏,他不但再无出头之日,更是会死,高安这个人睚眦必报,心眼小得跟针眼似的,是容不下他的,从前,在养心殿侍候的内侍但凡威胁到了高安的地位,一个两个都被高安暗中下了绊子,不是丢了命,就是半死不活地被丢去守皇陵。


    到了这一步,他也没别的选择了。


    梁公公默默地垂首,把那个小瓷瓶亲手交到了皇帝手中。


    柳皇后红艳的嘴唇嗫嚅地动了两下,想拦,可皇帝已经急切地把小瓷瓶里的白色药丸倒了出来,直接吞了。


    柳皇后便改了口:“皇上,您觉得怎样?”


    皇帝一言不发,又抚着额,闭目躺了回去。


    过了半盏茶,都没有声响。


    柳皇后心下略松,低声吩咐一个宫女道:“去端盆温水来,给皇上净面……”


    她话还未说完,却见皇帝再次睁眼,猛地又坐了起来,脸色难看至极,甚至把头往旁边的扶手上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皇上!”柳皇后吓坏了,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皇上,您怎么了?”


    看着皇帝这副痛苦的样子,柳皇后感同身受,又惊又怕又心疼。


    高安赶紧过去扶住皇帝,不让皇帝继续撞头,又对着梁公公厉声斥道:“梁铮,你到底给皇上吃了什么?!”


    他这一句立刻把柳皇后的目光牵引向了梁公公,柳皇后怒火高涨,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梁铮,你竟敢谋害皇上!把他给本宫拖下去杖责五十!”


    杖责五十也足以要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了。


    “皇后明鉴,奴婢绝无谋害皇上之意!”梁公公“扑通”地跪了下去,胆战心惊地解释道,“这丹药要一刻钟到一炷香功夫才会有效,奴婢是亲身试过的,还请皇后娘娘再等等。”


    皇帝一手紧紧地攥住了高安的手,手指狠狠地掐进了他的手背中,冷汗大滴大滴地自额角落了下来,他奋力地又想捶自己的头……


    柳皇后连忙使唤宫人给皇帝按摩止痛的穴道,可又过了一盏茶功夫,皇帝的症状非但没减轻,看着还愈演愈烈,吓得皇后简直肝胆欲裂,近乎歇斯底里地尖声道:“拖下去!”


    “给本宫把梁铮拖下去杖毙!”


    皇后这一声喊,立即就有两个小内侍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地钳住梁铮的双臂,说了一句“得罪了”,就粗鲁地把人往后拖去。


    梁铮还想说什么,但还没出口,就听另一道男音突然抢在他前面说道:“等等!”


    “……”柳皇后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两字是皇帝说的。


    柳皇后以及跪在地上的梁公公都朝短榻上的皇帝望去。


    皇帝被另一个内侍又扶坐了起来,苍白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喃喃道:“不痛了,朕的头不痛了。”


    皇帝此言一出,跪在地上的梁铮如释重负,试图挣脱钳制着他的两人,那两个小内侍不由去看柳皇后。


    可柳皇后哪里还有心思关注他们,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帝,原本眼中的不安被喜悦所替代,绽放出异常明亮的神采。


    “皇上,您真的觉得不痛了?”柳皇后喜形于色地问道,又坐回到了榻边,抓住了皇帝略显冰冷的手。


    皇帝坐直了身体,不敢置信地抬手在两眼之间揉了揉,肯定地说道:“这丹药的确有奇效。”


    明明前一刻他还痛得生不如死,这服药后才一盏茶功夫,疼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梁铮,这丹药是何人进上的?”皇帝略显急切地问道,两眼灼灼。


    两个小内侍战战兢兢地把梁铮从地上扶了起来,还给他掸了掸膝头的尘埃,这才默默地退下。


    梁铮早在进献丹药前,就思量好怎么答了,于是有条不紊地回道:“回皇上,因为皇上近来被头疾所扰,奴婢忧心忡忡,私底下走访了京城周边的各道观,寻觅仙师,求丹问药,偶然间遇到一位云游的仙长,这才得了此丹。”


    “本来奴婢该多找些人试药,可方才皇上龙体欠安,奴婢看着心里着实着急,就索性一试,发现此丹确有奇效,这才斗胆进献给皇上。”


    “奴婢始终是莽撞了,还请皇上恕罪。”


    梁铮恭敬地将上半身又伏低了一些,躬身作了一个长揖。


    皇帝周身正舒坦着,哪里会为这点事责怪梁铮,甚至心里还觉得他实在是有心了,为了自己简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位仙长实在是仙术超凡,此丹贵不可言。”


    他抬手又揉了揉额角,确信自己的头真的一点也不痛了,刚刚那种仿佛被刀剜般的疼痛仿佛是一场噩梦。


    见皇帝与梁铮和乐融融地说着话,一旁的高安身形绷紧,眼底闪着嫉妒和愤恨。


    他垂眸去看自己的手背,手背上还有皇帝方才头疾发作时留下的掐痕,几乎掐出血来。


    高安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请示道:“皇上,可要摆驾回宫?等回宫后,再宣太医好好瞧瞧,免得……”免得这药有差池。


    他的最后半句话没说出口,皇帝已经抬手晃了晃,示意高安不必再说:“不必了。朕现在精神好得很,回什么宫。”


    “皇上说的是。”梁铮连忙附和道,笑容满面地往右走了一步,恰好挡在了皇帝与高安之间,“皇上刚刚流了不少汗,可要喝些水?”


    皇帝点了点头:“来盅碧螺春吧。”


    梁铮转过头,慢条斯理地对高安道:“高公公,劳烦您了。”


    他说着劳烦,其实表情淡漠,带着一种回敬的味道,借着皇帝的威势使唤起了高安。


    高安从潜邸就跟着皇帝,这二十多年来,可谓混得风生水起,何曾这样被人打压过,又何曾被人使唤去端茶倒水过。


    可现在……


    高安咬牙应命,退出去备茶。


    梁铮又道:“皇上,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皇帝刚出了一身汗,尤其背后的中衣被汗液浸湿,身上也确实有些不舒服,微微颔首:“还是你细心。”


    梁铮便又步履无声地从水榭中退了出来,吩咐下头的宫人去为皇帝更衣做准备。


    宫人们忙忙碌碌,来来去去,梁铮交代完后,本想再回水榭去,就见大皇子唐越泽朝这边快步走来。


    唐越泽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头上戴了一顶簇新的乌纱翼善冠,恰好遮住了他额角的擦伤,身上的蟒袍也换了一身新的。


    梁铮眸光一闪,藏在宽大袖口中的手指轻轻捻动了两下,迎了上去,对着唐越泽行了一礼:“大皇子殿下。”


    “梁公公,父皇现在可好?”唐越泽问道,身形微微绷紧,满是担忧。


    “殿下宽心,皇上已经好多了。”说话的同时,梁铮不动声色地朝另一边的天一水榭望了一眼,就见萧燕飞正与宁舒郡主几人言笑晏晏地说着话。


    高安色迷心窍地看上了萧家二姑娘,旁人可能不知道,却瞒不过同样身在内廷的梁铮。


    梁铮心里对高安很是不屑,一个阉人蒙皇上恩宠,才能在京城有个府邸,也在府里养了不少人了,居然还敢觊觎勋贵家的姑娘,未免也太过得意忘形!


    这位萧二姑娘的确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与这种人交好,自是与自己有利。


    尤其是那种对头疾有奇效的药丸,以后还得仰仗萧二姑娘了。


    她给的两粒药丸已经吃完了,而皇帝的头疾再过上六七天怕是会再发作……


    只是转瞬间,梁铮已是心思百转,心里有了打算。


    唐越泽听闻皇帝无碍,松了一口气,正打算进去,就听梁铮幽幽又道:“哎,太医说过,皇上这头疾是万不能生气的,一动气,就容易火上浇油。”


    唐越泽表情一凝,收住了步伐,忍不住想道:父皇是因何而怒,是因为他坠马的事,还是因为他坚持与鸾儿在一起……


    唐越泽再次朝隔壁的天一水榭望去,望向了凭栏而坐的萧鸾飞。


    两人缠绵的目光在半空中遥遥相交,只一瞬,萧鸾飞就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唐越泽的眼底涌起浓浓的痛惜。


    他知道鸾儿是在意他的,方才他坠马时,她明明比谁都要心急……


    梁铮也顺着唐越泽的目光看着萧鸾飞,好言好语地劝道:“殿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殿下又何必急在一时,不仅令皇上不快,也让萧大姑娘为难……”


    “殿下应该徐徐图之才对。”


    唐越泽并不喜欢旁人置喙他与萧鸾飞的事,起先不快,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但听到后来,感觉梁铮似有相帮之意,便缓和了神色。


    梁铮在御前的地位虽然不如高安,可也说得上话,现在他显然是有意对自己示好,自己也没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梁铮见唐越泽神情间有松动之色,接着道:“皇上那边可以慢慢劝,殿下与萧大姑娘还是得先一条心拧成一股才行,否则……”


    唐越泽不由地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


    是啊,若是父皇松了口,可鸾儿却继续跟他赌气,非要拒婚,父皇必是会雷霆震怒的。


    “谢公公指点。”唐越泽的神色又缓和了一些,看着梁铮的眼神中也透出了亲近之意。


    “哪里哪里。”梁铮含笑揖了揖手,“那奴婢就斗胆多说两句。”


    “殿下,您怕是想岔了。”


    唐越泽挑眉。


    梁铮慢慢道:“有道是,长姐如母。萧大姑娘这等人品,端庄大方,温柔娴静,自是爱惜下头的妹妹,才会因为高公公……而迁怒了殿下。”


    “哎,此事说来也是高公公的不是,非要觊觎萧大姑娘的妹妹,这不是存心让殿下为难吗?”


    “萧大姑娘心疼妹妹,也难怪气极。”


    唐越泽心头一跳,脑海里,不由地回想起了萧鸾飞隐忍的声音:“殿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是我妹妹……我不能为了自己牺牲了妹妹的幸福。”


    唐越泽眉心拧成一团。


    是啊,鸾儿素来待她这妹妹好得很,那日去西林寺的时候也带着妹妹一块儿,可见姐妹之间亲密无间。


    莫非……真是他想岔了?!


    梁铮谨慎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目露懊恼之色,这才继续往下说:“殿下,皇上对您是寄予厚望的。”


    皇帝虽有三个皇子,可是满朝文武都知道谁都不能跟大皇子相提并论,日后这至尊之位必然属于大皇子的。


    “若真让高公公得了逞,皇上怕是更不能答应您和萧大姑娘的亲事了。”梁铮以一声唏嘘的长叹作为收尾,目光一直在注意着唐越泽的表情变化。


    唐越泽的心口一紧,脸色瞬间沉了三分。


    他的心里只有鸾儿,就像父皇的心中只有母后一样。


    鸾儿会是他的太子妃,会是他的皇后,将来定会母仪天下,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可高安却……


    “……高安,真是胆大妄为!”唐越泽满含怒意的声音像是从牙关之间挤出。


    高安明明知道他爱慕鸾儿,还要盯上鸾儿的妹妹,又何尝把他放在眼里!


    梁铮又叹了口气:“萧大姑娘会生气,也是自然的。”


    唐越泽深以为然地暗道:是啊。鸾儿怎么能不生气呢?


    梁铮唇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点到为止地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又对着唐越泽揖了一礼,就轻飘飘地离开了。


    唯有唐越泽在原地沉默地站了许久许久。


    他真是想岔了。


    鸾儿恼的并不是她的二妹妹,而是高安那个目中无人、色胆包天的阉人。


    是高安令侯府的人失和,令鸾儿气极,还令鸾儿无颜面对她母亲与她妹妹。


    这下,鸾飞怕是连自己也迁怒上了,气自己没有阻止高安的妄为,也气自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唐越泽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心下懊恼不已。


    此时再回想方才他差点一杖把鸾儿的妹妹打下了马背,他的心脏猛然一缩,心惊肉跳。


    难怪他刚才摔下了马,鸾儿也不肯过来,定是怨上他了……甚至于觉得他是活该。


    幸好,幸好他没有铸成大错!


    唐越泽心中一阵后怕,赶紧做了个手势,招来了他的贴身内侍田守直,让他去备份重礼。


    于是,一炷香功夫后,身在天一水榭的萧燕飞就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大礼。


    “萧二姑娘。”唐越泽的贴身内侍田守直客客气气地当众对着萧燕飞作揖行礼,目光还特意瞥了瞥倚栏而坐的萧鸾飞,那不高不低的音量足以让萧鸾飞听得清清楚。


    “奴婢是代表大皇子殿下来向姑娘赔不是的,方才在球场上,殿下不慎差点伤到了姑娘,心里实在是内疚。”


    “这些,是殿下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说话间,他带来的那些宫人就把那些赔罪的礼物一一放下了。


    萧燕飞扫了一眼他带来的这几支百年老参,挑了下柳眉。


    田守直又笑着对萧鸾飞说道:“殿下还说了,让大姑娘不要急,若是二姑娘惊了神,您可遣人去柳枝胡同唤李太医过府。”


    萧鸾飞心里一头雾水,看着萧燕飞的眼神惊疑不定,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竟然会让大皇子的态度在短短半个时辰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心里莫名的有些慌,像是心脏空了一大块似的。


    和上一世一样,萧燕飞总能得到很多人的喜欢,明明自己才是娘亲一手养大的,承欢膝下,可是一朝事变,娘亲却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萧燕飞,弃了自己。


    萧鸾飞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眼底微冷,似是笼罩在一片浓浓的阴影中。


    田守直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息着:哎,萧大姑娘果然是在生殿下的气!


    萧燕飞看了看萧鸾飞,又瞥了一眼对面澹碧水榭中透过窗口眼巴巴地望过来的大皇子,“噗嗤”笑出了声,笑容明媚娇俏。


    她就想嘛,大皇子怎么会突然冲她动手。


    想必是她这位好姐姐说了些什么。


    左右不过是些“二妹妹定是因为高公公怨上了我”,“娘亲也因为二妹妹的事生了我的气”之类的话吧。


    也就是她自己是无辜的,错都在别人,脱不开这个套路。


    只不过——


    这话但凡说得弯弯绕绕,那正着听是一回事,换个角度理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皇子一下子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许是有人“点拨”了他一二。


    有趣。


    萧燕飞心里像是有个小人在翻来覆去地打着滚,面上不露声色。


    别人给她送礼,那她自然是要收下的。


    萧燕飞乖乖巧巧地看着萧鸾飞,语调轻快地道:“大姐姐别生气了,我相信,大皇子殿下一定不是故意的。”


    萧鸾飞以指甲掐了掐掌心,回过神来,眸中翻涌着异常复杂的情绪,思量再三。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能说的也只有——


    “妹妹无碍就好。”


    萧鸾飞维持着端庄温婉的笑容,满心满眼地看着她。


    真是姐妹情深。田守直心中暗叹,含笑告辞:“萧二姑娘肯收下礼物,奴婢就放心了。奴婢这就回去复命……”


    “我送送公公。”


    萧燕飞落落大方地起了身,把田守直送到了水榭外,贴心地悄悄说道:“公公,你告诉大皇子殿下,大姐姐气得不是他。”


    这句话显得意味深长。


    “是高安不知分寸!”田守直立刻咬牙切齿地接口道。


    他一定会回禀殿下的,萧大姑娘到现在还在为了高安的事生气,就算萧二姑娘求情也不管用。


    “公公慢走。”萧燕飞站在水榭门口,笑容甜美地目送田守直带着宫人走了。


    待对方进了澹碧水榭,她脸上的表情从乖巧变成了狐狸般的狡黠,柔美的五官也瞬间有了锋芒。


    她是动不了高安,但,有人可以!


    第33章


    春风轻柔地吹拂着萧燕飞的头发,几缕鬓发抚着她弯弯的眼角。


    萧燕飞目送着田守直进了澹碧水榭,与拎着药箱的曹太医交错而过。


    紧接着,那座六折屏风被两个内侍合力抬走了,皇帝大马金刀地坐在那把紫檀木雕花短榻上,虽然脸色比之前略有那么一分苍白,但是双目炯炯,看着精神尚可。


    布洛芬的止痛效果确实不错。萧燕飞愉快地心想。


    也不知道皇帝说了什么,他身旁的柳皇后莞尔一笑。


    帝后之间有说有笑,之前那种紧张的氛围感也自然而然地淡去,澹碧水榭中又逐渐热闹了起来。


    梁铮在一旁殷勤地给皇帝斟茶倒水,忙前忙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


    而从前在皇帝身边近身伺候的高安却被挤到了角落里,表情愤恨地望着梁铮,眼神阴鸷。


    萧燕飞感觉像是看了一场大戏似的,心情相当得好。


    对于这个结果,她也并不意外,或者应该说,早在意料之中。


    令她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这位梁公公不仅能忍,有心计,连情商都相当不错。


    他得了好处后,不仅立刻顺势踩了高安一脚,还记得对她投桃报李。


    唔。跟聪明人合作,就是让人愉悦啊。


    下一刻,就见梁铮抬眼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对着她笑了笑,态度十分的亲切。


    萧燕飞微微颔首,抿唇一笑,就慢慢悠悠地转过身,又返回了天一水榭。


    隔壁的梁铮脸上笑意又深了几分,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


    看来萧二姑娘对他方才的安排很是满意。


    一山容不得二虎,皇帝身边最贴身的位置也只能有一个人,只要高安占着这位子,那么自己就永远没有机会,永远只能避高安的锋芒。


    这件事只要办成,对萧二姑娘,对他自己,都有莫大的好处!


    梁铮定了定神,俯身请示皇帝道:“皇上,不知这马球赛可要继续?”


    皇帝还没说话,高安就忙不迭地插嘴道:“皇上,您的龙体还未完全康复,不宜太过喧闹。”他一脸关切,一副忠心耿耿、一心为龙体着想的样子。


    “高公公言重了,皇上龙体无碍,何必因噎废食。”梁铮淡淡反驳道。


    “朕很好。”皇帝当然觉得自己身体无碍。


    只要头不痛,他就觉得整个人都有力气了,别说是坐在这里看比赛,让他去马球场里跑三圈都行。


    皇帝眉眼含笑,轻轻摇了摇折扇,朗声道:“让他们继续吧,别扫了这些小子们的兴致。”


    极目望去,铜锣边的一尊三足小鼎中插的那根粗香堪堪燃尽,意味着上半场比赛结束了。


    梁铮似笑非笑地斜了高安一眼,就吩咐亲信小内侍道:“阿良,你去隔壁告诉宁舒郡主、宝安县主他们,下半场比赛在一盏茶后继续。”


    细眼睛的小内侍匆匆领命,去了隔壁的天一水榭传话。


    不一会儿,天一水榭就再度热闹了起来。


    众人全都精神一振,气氛热烈,宛如满树含苞的花枝在瞬间含笑吐蕊,春意浓浓,连皇帝都被感染了这种勃勃生机,笑容更深,与皇后一起回忆起当年。


    “铛!”


    一盏茶后,又一声重重的敲锣声响彻云霄。


    三足鼎中又燃起了一炷香,那些系着红、黄抹额的少年少女们又开始策马在球场上飞驰起来,追逐着那颗玄色的皮鞠。


    下半场顾非池没再上场,但之前摔了马的大皇子唐越泽还是坚持上了场,脸上已没有了上半场时的阴戾,也没有落马的颓废,整个人似是醍醐灌顶般,显得英气勃发。


    下半场比上半场还要精彩,众人在马球场中风驰电掣般恣意飞驰,挥洒自如地一次次挥动鞠杖,比分你追我赶,几乎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萧燕飞依然如上半场一样,满场的遛弯,东跑跑,西绕绕,眼看着鼎中的那炷香即将燃尽,她却连球都没碰到一下。


    萧燕飞并不在意,玩得眉飞色舞,目光始终追逐着场中那飞来飞去的皮鞠。


    她拉了拉缰绳又一次驱使马儿转了弯,就见一球蓦地自左侧被人打了过来,疾如闪电。


    这一球的角度、力道、速度全都恰到好处,就仿佛特意送到她眼前似的。


    眼角瞟见了不远处传出这一球的唐越泽,萧燕飞心里有些错愕,却也不会跟好运作对,想也不想地挥出了手中的鞠杖。


    “咚!”


    那拳头大小的皮鞠被她精准地击飞,干脆利落地直飞进了前方的球门中。


    萧燕飞顺利地打进了今天的最后一球。


    几乎是同时,一声震耳的锣声再一次响起,下半场比赛结束了。


    “赢了!燕燕,我们赢了!”


    宁舒郡主挥舞着鞠杖欢呼,与萧燕飞击掌后,又乐呵呵地与宝安县主等其他队员也一一击掌,或者彼此敲击鞠杖致意。


    系着红色抹额的几人全都振臂欢呼着,神采飞扬。


    萧燕飞望着球门的方向,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她第一次打马球,就进了两球呢,简直完美!


    “萧二姑娘,恭喜。”唐越泽策马悠然踱到了萧燕飞的身边,即便输了比赛,形容间却不见半分不悦,反而眉眼含笑,语调亲和地对萧燕飞道,“你这匹马不好,过几日京郊会开马市,马都是从辽东和西北运来的,届时,让你大姐姐给你挑一匹。”


    萧燕飞骑的只是行宫里养的马,自然是比不上别人的。


    “鸾儿,”说着,唐越泽柔情款款地望向两丈外的萧鸾飞,一脸温柔地问道,“好吗?”


    他这话里话外已经做出了一副大姐夫的架势。


    萧鸾飞眸光一滞,不自觉地抓紧了缰绳,她的坐骑敏锐地感受到主人那种焦虑的情绪,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萧鸾飞能清晰地感受到不仅是唐越泽在看着她,马球场上的其他人也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说不,只能说:“还是殿下考虑周到……”


    萧鸾飞神情温和地对着萧燕飞笑了笑,看向唐越泽时,笑意更深,目光盈盈,眸中似是盛着春日的骄阳般。


    唐越泽心尖一颤,悟了。


    这次他做对了!


    他耳边不由响起了田守直复命时说的那些话,心里更加肯定鸾儿真正嫌恶的人始终是高安。


    不是萧燕飞,也不是自己。


    唐越泽终于放了心,轻快地策马来到了萧鸾飞的身边,压低声音认了错:“鸾儿,是我错了。”


    “你这般疼爱你的妹妹,我既然是她未来的姐夫,也应当把你的妹妹当作我的妹妹一般。”


    “你放心,高安的事,我会解决的,不会让你难做的。”


    唐越泽一脸真挚地说道,盯着萧鸾飞的目光是那么深情,那么坚定,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辰哄佳人展颜。


    萧鸾飞:“……”


    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了这样,偏又对着唐越泽说不出一个不好来,甚至还得做出十分欢喜的样子。


    微风习习,轻轻地吹起她的裙摆,猎猎作响,衬得她的身形越发纤细,她的裙摆与他的衣袍彼此交缠,纠纠缠缠。


    萧燕飞几乎全程憋着笑,乖顺地抿着唇,就像一只温驯无害的小白兔。


    “殿下,大姐姐,你们聊,我们先走。”萧燕飞温温柔柔地跟两人道别,熨帖地说道,“大姐姐,你与殿下若是有什么误会,还是要说清楚得好。”


    此话一出,唐越泽对她投以颇为赞赏的目光,觉得他之前确实是误会了,还迁怒了她。


    其实小姑娘还是很懂事的,一心盼着他与鸾儿好。


    萧鸾飞胸口的这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压抑而憋屈,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继续做出长姐的风范,谆谆叮嘱道:“二妹妹,这行宫比皇宫还大上一倍,你小心点,别乱走,免得待会儿找不到路……”


    鸾儿果然关心她的妹妹。唐越泽温柔地凝视着萧鸾飞。


    哎,是他之前完全想岔了,幸好还不晚,来得及补救。


    他得让鸾儿没有后顾之忧。


    “大姐姐,我知道了。”萧燕飞点了点头,脆生生应道。


    她一夹马腹,就驾着马朝水榭那边小跑了过去,身子随着马儿的步伐一上一下有节奏地起伏着。


    等走远了,避开了唐越泽与萧鸾飞的视野,她才轻声笑出来,笑得乐不可支。


    好玩,实在是太好玩了。


    萧燕飞一手捂着嘴,笑得纤瘦的肩膀抖动不已,连她□□的红马也愉快地“恢恢”叫了几声。


    “咳咳。”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萧燕飞像是被冻结似的僵了一下,赶紧收住了笑,转而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转头一看,就见三四丈外的梧桐树下倚靠着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形,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层层叠叠的过滤后,在他身上、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萧燕飞清晰地看到他面具下方的薄唇含着戏谑的笑容。


    风一吹,上方的枝叶随风轻轻摇曳,连顾非池身上的光影也随之摇晃,宛如一幅细心勾勒、设色浓丽的古画。


    “呼——”


    萧燕飞登时松了口气,脸上那种乖巧可人的表情在眨眼间又散去,恢复成慧黠灵动的样子。


    顾非池就看着她在短短几息之间表情变了好几变,不由莞尔。


    明明他素来不喜别人在他跟前装模作样,可现在看着她这翻脸像翻书的样子,却令他觉得有趣,令他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她就像是开在泥潭中的一朵野花,即便土壤贫瘠不堪,但她依然恣意地生长,只要一点阳光,就会从泥泞中探出头来,开出娇艳无比的花朵。


    “很顺利?”顾非池的声音轻而缓,如春雨飘来,又似珠玉轻轻落在玉盘上。


    他的那匹汗血宝马就在树干边低头吃草,偶尔甩动着长长的马尾,油光水滑的红色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嗯。”萧燕飞忍俊不禁地点了点头,美滋滋地与他分享起她的小秘密,“而且……还有了点意外的收获。”


    萧燕飞笑得不能自己,左脚踩了踩马镫,确定自己踩实了,就打算下马。


    她下马的动作十分生涩,实在是因为这是她生平第二次下马,上一次,还是宁舒郡主和宫女合力扶着她下来的。


    没了旁人扶她一把,她心里就有些发虚,突然觉得这匹矮脚马还是有些高。


    是谁说,一回生,两回熟的?


    她努力勒住缰绳,让马儿别乱动,可小红马反而不安地踢了踢蹄。


    “别动。”顾非池道。


    他这么一说,萧燕飞就不敢动了,虚虚地坐在马背上,身子绷得紧紧的。


    顾非池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小红马的缰绳,温声道:“呼气。别紧张,你紧张,只会传递给马。”


    顾非池很高,抬眼望来时,恰好与马背上的萧燕飞平视,两人面面相对,离得比那日在藏经阁还要近。


    近得萧燕飞几乎能数清他纤长浓密的眼睫,看到他的鼻翼微微翕动,金灿灿的日光下,肤白如雪。


    萧燕飞听话地放松身体,开始调整呼吸,而小红马也在顾非池一下下的安抚下放松了下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即便顾非池也没扶她一把,有他牵着马,萧燕飞便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觉得安心了不少,她大着胆子抬腿腾空,翻身下了马。


    这一次,动作流畅了不少。


    然而,右脚落地时,她才发现自己用力过度,身子因为冲力踉跄了一下,而她的左脚还踩在马镫上。


    萧燕飞轻轻地“呀”了一声,身子往小红马上歪了过去……


    下一刻,她感觉腰身上一紧。


    一只结实有力的大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稳稳地托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青年掌心的温度,不由全身僵硬,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仿如雪落竹林般的清冽气息。


    萧燕飞忙不迭将踩在马镫上的左脚也放了下来,这下,双脚总算脚踏实地了。


    她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见她站稳,顾非池就收回了手,白皙修长的右手不自觉地握了握,粗糙的掌心似还在留恋着少女柔软的触感。


    她的腰很细,细得他几乎一掌就能整个握住。


    谢了!萧燕飞愉快地对着顾非池嫣然一笑,眉眼弯弯。


    顾非池淡淡一笑,提醒道:“马镫的位置稍微高了点,下一回调好了马镫再骑。”


    受教了!萧燕飞乖顺地直点头。


    顾非池面具后那优美的狐狸眼翘起,漆黑的瞳孔中一点点地漫上了笑意。


    “顾世子。”


    细眼睛的小内侍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给顾非池行了礼,目不斜视,“皇上请世子过去说话。”


    顾非池对着萧燕飞略一颔首,就随那内侍信步往澹碧水榭的方向走去。


    萧燕飞把那匹小红马交给了马球场边的另一个内侍,去了天一水榭。


    一进门,她不用找,就一眼看到了人群中心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宁舒郡主。


    宁舒郡主正忙着在给那些押了乙队胜出的人兑现。


    赔率是三比一,押了一两银子就可以赢三两。


    赢了的人很高兴,而坐庄的宁舒郡主更高兴,她不仅赢了赌金,还赚了庄家的那一份,赚了两头。


    “燕燕!”宁舒郡主也看到了萧燕飞,对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两人合力,两盏茶功夫后,才差不多发完了钱。


    下一步,就是她们俩庄家分赃了。


    “燕燕,我们就二一添作五。”宁舒郡主眉开眼笑地把一半赚头分给了萧燕飞,笑眯眯地与她咬耳朵,“我还从来没赢过这么大一笔钱。过两天,我请你去看戏。”


    “京城最近新开了一家戏园子,听说戏唱得很不错,曲目也很新……他们的花旦还特别漂亮!”


    宁舒郡主说是她俩赚了一大笔,其实大伙儿都是赌着玩的,也就押一些金锞子银锞子什么的罢了,皇帝押的玉佩已经是最值钱的一件了。


    “皇伯父,这是您赢的!”宁舒郡主乐颠颠地去皇帝那里献宝,把皇帝赢的那一份交了出去,“您押侄女胜,那就押对了!”


    皇帝被小侄女逗得龙心大悦,凑趣道:“朕这回倒是沾了你的光了。”


    皇帝也就是玩笑地逗一下自家侄女,紧接着,就相当大方地说道:“今日你们赢了比赛,朕就赏你们一人一匹良驹、一杆鞠杖。”


    众人皆是眼睛一亮,喜笑颜开,皇帝赏的马可是御马。


    皇帝背靠着一个大迎枕慵懒地坐着,轻轻一个招手,高安就带着两个中年内侍过来了,内侍的手里捧着一杆杆雪白的鞠杖,还有一块块代表御马的木牌。


    高安亲自把这些赏赐一样样地交到众人手中。


    等走到萧燕飞跟前时,他笑得分外亲切暧昧,目光也异常的灼热。


    小姑娘家家稍稍打扮一番,就比平日里更美了,肌肤细腻无瑕,吹弹可破,哪怕近看也看不到一点瑕疵,直看得高安心痒难耐,很想掐上一把。


    “萧二姑娘,这是你的。”高安把弯月形的鞠杖递向萧燕飞,一只手往她嫩白的柔荑探去,想顺势摸上一把。


    但是萧燕飞早有提防,动作很快,不仅避开了他的手,还抓着鞠杖“不经意”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


    “啪!”


    这声响不清不重,高安只觉右手背一痛,赶紧收回了手。


    他的眸色瞬间就阴鸷了下来,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丫头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早晚能到手。


    但凡是他看上的,这京城还有谁敢与他争!


    高安目露贪婪狂妄之色,那猥琐的样子,几乎让萧燕飞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


    那天在巷子里还是揍少了!萧燕飞差点就一脚又踹了过去,但抬眼瞥见皇帝身边的大皇子唐越泽时,心念一动。


    她抓着手里的鞠杖,“受惊”地往后退了半步,缓缓垂眸,一副似哭未哭的样子,又咬了咬唇,有些怕的小心翼翼地看了高安好几眼。


    她后退的动作让唐越泽一眼就注意到了,不由蹙起了剑眉。


    唐越泽眼神沉了下去,差点没拍案而起。


    他才刚刚跟鸾儿保证了,不会让高安再打萧二妹妹的主意,可现在高安当着他的面就敢对萧二妹妹不恭,还真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唐越泽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凝眸想了想,就笑着对皇帝道:“父皇,那您给儿臣什么赏赐?”


    皇帝一愣,抚掌笑了,语气亲昵地调侃儿子道:“你输了比赛,还想要赏赐?”


    皇帝笑容满面地与柳皇后交换了一个眼神,慈爱地问道:“阿泽,你想要什么?”


    他心里还以为皇儿也是想要一匹良驹,不想,唐越泽慢慢地抬起了手指向了不远处的高安:


    “要他!”


    这两个字清晰地响彻整间水榭,原本喧闹的声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的手望着同一个方向——高安。


    皇帝有些意外地挑眉,一手抓紧了短榻的扶手,眸色深沉如海。


    这个皇长子是他与皇后唯一的嫡子,又是长子,从小得宠,和他不同——先帝有七个皇子,他既非嫡,也非长,是从一众兄弟中杀出来,才登上了如今这位置。


    因为皇儿从来不需要去争去夺,性情中总少了几分杀伐果决的血性。


    可现在,皇儿竟然敢开口问他要他的大太监高安了。


    同样的事,同样的话,若是放在别人那里,那就是觊觎君位。


    看着三步外的唐越泽,皇帝却是心情不错地笑了,眉目舒展。


    这是好事,皇儿就应该要这样。


    他的皇儿必须变成一头猛虎,那么有朝一日他继位后,才能镇得住各怀心思的满朝文武,镇得住各州的封疆大吏。


    皇帝低低地笑了,目光变得异常的明亮,片刻后,才徐徐地点了点头:“好。”


    什么?!高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色大变。


    高安下意识地去看唐越泽,唐越泽的眼神似一潭寒水般深不见底,漠然、平静而又幽深,不知怎么的,让高安心里毛毛的。


    第34章


    “……”高安嘴唇翕动不已。


    虽然他早就有意对着皇后与大皇子示好,给将来留一条后路,可是,他没打算现在就跟着大皇子啊。


    他现在是正四品的御前总管,是宫中内宦第一人。


    一旦去了大皇子那里,大皇子身边的内侍品级最多也就是六品的掌事太监,和现在的地位可谓天差地别。


    他又怎么可能放着好好的御前总管不做,屈尊去当一个区区掌事太监呢!


    他连忙躬身上前了两步,恭声道:“皇上,奴婢自潜邸时就跟着皇上,这都二十几年了,奴婢只想侍奉皇上跟前……”


    他做出一副赤胆忠心的样子,试着用那段潜邸的往事来打动皇帝。


    皇帝轻轻一振袖,淡淡道:“高安,大皇子讨了你是你的福气。”


    皇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一种睥睨众生的傲慢。


    知皇帝如高安一听就知道皇帝心意已决,伴君如伴虎,他也只能躬身做了一个长揖,应道:“奴婢遵旨。”


    四个字说的无比艰难。


    接着他又往另一个方向的大皇子唐越泽走了两步,行了一礼。


    也好,来日方长,等到大皇子登位,他依然会是内廷第一人的御前总管,梁铮之流依然会被他踩于脚下。


    不想,他的头还没抬起,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了唐越泽平静的声音:


    “来人,把他拖下去。打。”


    高安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面容上的血色在刹那间急速褪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皇子特意讨了自己,就是为了打自己一顿?


    这是哪出啊!


    高安慌张地转头看向了皇帝。


    皇帝挑了挑眉,依然慵懒地倚靠在短榻上,姿态不曾改变分毫。


    他虽然有些意外,却也没有置喙。


    不过是一个奴婢,既然给了大皇子,就是大皇子的人,打杀也由他。


    几步外的梁铮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对着两个亲信内侍使了个眼色。


    那两个内侍立即上前,动作利落地把高安钳制住了,粗鲁地把人往外拖,其中那个细眼睛的内侍还皮笑肉不笑地对高安说:“高公公,得罪了。”


    “殿下……”高安颤声惊呼,想求饶,但才一张嘴,立刻就被堵上了。


    “打完了,就把人送去撷芳殿。”唐越泽又补了一句,心道:要是萧二妹妹还不消气,照三餐打也行!


    想着,唐越泽目露希冀地朝隔壁的天一水榭望去,热切地搜寻着萧鸾飞的倩影。


    他这事办得这般漂亮,鸾儿一定会高兴的,也不会再怀疑他对她的心意了吧。


    萧燕飞望着像死猪似的被拖出了水榭的高安,弯唇浅笑,悄悄地竖了个大拇指。大皇子这事办得真是稳、狠、准!


    宁舒郡主同样觉得大快人心,谢了恩后,就愉快地拉着萧燕飞退出了澹碧水榭。


    皇帝没在意其他人,目光深沉地看着唐越泽,道:“高安给了你,就是你的人了。”


    “以后,你好好当差。”


    “父皇,儿臣会的。”唐越泽爽快地应了,眉眼舒展,眸光明锐。


    父子之间其乐融融。


    旁边的柳皇后看着父子俩,数次欲言又止。


    来行宫之前,她就和皇帝商量好的,今天要给大皇子挑个皇子妃,哪怕不是正妃,侧妃也成,可是,这一来二去的,都被搅和了。


    “皇上……”柳皇后低唤了一声,特意转了转手里的金镶玉镯子提醒皇帝。


    这个镯子是她为皇子妃准备的,本是打算在皇帝赐婚后,就把这个镯子赏赐给未来儿媳妇的。


    皇帝明白她的意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今天皇儿被他当众拒婚,已经扫了颜面了,若现在他再强行赐婚,皇儿怕是又要闹起来。


    皇儿是未来的储君,岂能被当着众人的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压,失了皇长子的威仪。


    闹得太过的话,怕是有一些人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不妥。


    “……”柳皇后迟疑了一下,艳丽的红唇抿了又抿,终究没有说话。


    但皇后提到赐婚的事,倒是让皇帝心念一动。


    今天他会来这千芳宴,也不止是为了皇儿,更是为了……


    皇帝眸底波澜暗涌,转头望向了独自坐在东窗边的顾非池,顾非池手里拿着一个酒杯,正在悠闲地小酌着,身形挺岸,如松柏似青竹。


    那个身姿,让皇帝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卫国公;那明亮魅惑的狐狸眼,又似是当年的顾明镜。


    皇帝下意识地捏紧了茶盅的底托,看似不经意地问皇后道:“朕听说,朝云得了把好琴?”


    “那的确是把好琴。”柳皇后笑着颔首。


    不远处,柳朝云闻声站了起来,落落大方地对着皇帝说道:“皇上姑父,侄女也是运气好,偶然间得了名琴‘绿绮’。”


    “这‘绿绮’实在名不虚传,琴声清越,音色绝妙,有余音绕梁之感,也难怪位列传世名琴。”


    柳朝云优雅地笑着,眉心那颗鲜艳的朱砂痣衬得她越发端庄,发型、衣衫、首饰皆是一丝不苟,完美无瑕。


    “朝云,可带了琴?”皇帝放下了茶盅,笑着提议道,“弹一曲朕听听。”


    “那侄女就献丑了。”柳朝云眼睛一亮,忙不迭应了。


    她特意把“绿绮”带来行宫本就是为了在帝后跟前一展琴艺。


    两个宫女飞快地搬来了一张琴案,摆在了水榭中央。


    旁边放上一尊三足香炉,熏香袅袅。


    柳朝云亲自把“绿绮”琴放在了琴案上,净手,焚香,然后才将双手在置于琴弦上,试了试弦。


    不一会儿,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在水榭间幽幽响起。


    柳朝云动作娴熟地抚着琴,纤纤十指在琴弦上舞动,姿态优雅无比,周身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指下的琴声清澈如山涧清泉,又似春风徐徐拂来,一点点地洗去众人身上疲倦的尘埃,让人觉得仿佛看到了春暖花开的一幕幕。


    众人沉醉在这优美的琴音中,水榭内的气氛也随之变得舒缓惬意。


    清越的琴声从春季、夏季、秋季一路走到了冬季,最后又回归春季,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一曲罢。


    琴声止,众人却觉得他们的心弦似乎随着琴声持续震荡着。


    余音绕耳,犹有余韵。


    柳朝云自得地收了手,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这等好琴果然只有她配拥有,要是落了宁舒的手,那就是好琴蒙尘!


    柳朝云眉眼含笑地去看宁舒郡主,难掩自得之色。


    结果,宁舒郡主根本看也没看她,正和萧燕飞头碰头说悄悄话,萧燕飞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糕点。


    柳朝云只是一个愣神,就听前方的皇帝连连抚掌,赞道:“好!”


    皇帝满意地看着柳朝云。


    柳朝云论样貌,论人品,都不错,想必卫国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更重要的是,柳朝云是皇后的亲侄女。


    “向阑,”皇帝看向另一边的顾非池,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觉得朝云这一曲弹得如何?


    顾非池的指节漫不经心地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语声淡淡地说道:“回皇上,臣不懂琴。”


    刹那的沉寂后,皇帝朗声一笑:“向阑谦虚了,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


    自周朝起,君子六艺便是勋贵王室的男子必学的技艺,顾非池可是堂堂卫国公世子,在卫国公的精心教养下长大,他怎么可能不懂乐呢!


    顾非池气定神闲地说又道:“祖父曾言,顾家孩儿只需能上马,能提枪,能读兵书便可。”


    顿了顿后,他语调放缓,又补了一句:“姑母也不懂琴。”


    他说的姑母是先皇后顾明镜。


    顾非池不近不远地迎视着皇帝的目光。


    “……”坐在主位上的皇帝表情有一瞬僵在了那里,瞳孔翕动。


    顾明镜。


    这个名字在皇帝的心头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伴着一道英姿勃勃、明艳照人的倩影。


    顾明镜能提枪,能领兵,还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箭法,曾以一介女流之身率领几万大军亲上战场,于两百步外一箭射杀了敌军主帅,令得敌方军心溃散,溃不成军。


    可是,对于女子所应该会的琴棋书画,却不甚精通,连首曲子也弹不全,更别说女红。


    这样一个女子,粗鲁、骄横、霸道……一点也没有一个女子该有的温雅娴静。


    水榭内静了一静。


    “顾明镜”这个名字不仅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更是深埋在柳皇后心头拔不掉的一根刺。


    柳皇后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心里很是不痛快。


    顾明镜是皇帝的元配,哪怕她今天已经是堂堂皇后之尊,也只是继后,顾明镜也依然压在她的头顶,甚至于,将来皇帝驾崩,与皇帝合葬的人也会是元后顾明镜。


    顾明镜就是成了鬼,也依然横在自己与皇帝之间,阴魂不散!


    皇帝很快回过神来,见柳皇后神情不佳,一手温柔地拍了拍皇后的手背,中指更是在她指缝间缱绻地摩挲了一下,安抚着她的情绪。


    柳皇后的唇角终于又弯了起来,妩媚地斜了皇帝一眼,柔情似水。


    美人如玉,看得皇帝心头一荡。


    顾明镜太傲了,仗着卫国公府以及从前的那点子战功,事事都要争个对错,盛气凌人,不似他的莲儿,小意温柔,体贴备至。


    水榭中其他人的目光在帝后与顾非池之间扫视着,几乎都遗忘了坐在中间琴案后的柳朝云。


    原本热闹的气氛这会儿又有些僵了。


    连隔壁天一水榭的众人也能感觉到皇帝这边的氛围不太对,大部分人都噤了声。


    宁舒郡主凑在萧燕飞耳边与她咬耳朵:“我从前听母妃提起过,先皇后长得可好看了,还能干,她十六岁时跟着老国公爷在西北的时候,一次老国公爷率兵出征,西戎人突袭围城,当时是先皇后带着满城老弱妇孺,硬生生地把人给打了回去。”


    “还有一次,老国公在战场上受了伤,是先皇后亲自带兵与敌军作战。”


    哇!萧燕飞露出惊叹的表情,心中赞叹不已:那位先皇后原来这么厉害啊,不愧是将门虎女!


    也不知她生前是怎样的惊鸿绝艳!


    “我们正是生不逢时啊,无缘一睹先皇后的风采。”宁舒郡主唏嘘惋惜的声音钻入萧燕飞的耳中。


    萧燕飞忍不住去打量皇帝身边的柳皇后,三十五六的女子柔美婉约,楚楚动人,如那依水而生的莲。


    柳皇后很美,这种美,柔弱温婉,与传闻中英姿飒爽的先皇后截然不同。


    萧燕飞正胡思乱想着,就听皇帝又道:“向阑,你已经弱冠了,朕给你赐婚可好?”


    此言一出,两边的水榭都听得一清二楚。


    气氛再次发生了些许变化,不少人手中的茶杯都停顿在了半空中,像是时间被人施法停住似的。


    “哇!”宁舒郡主小嘴微张,眼睛圆睁,表情是言辞难以形容的微妙。


    她用下巴顶了顶顾非池的方向,贴着萧燕飞的耳朵继续与她说悄悄话:“顾非池这人脾气坏,京城中根本就没有姑娘乐意嫁给他。”


    “而且,长得也不好看!”


    “他十三岁时在战场上毁了容,面具下头有好长的一条刀疤,就根那赤红的蜈蚣似的吓人得很。”


    “燕燕,我告诉你,找夫婿就要找个好看的,”宁舒双手合十,一脸憧憬地说着,“否则,这夫妻日日夜夜相对,若找个丑的,岂不是吃不好、睡不香?”


    不好看吗?萧燕飞的脑海中不由浮现顾非池那张俊美如画的面庞,轮廓深邃,面如冠玉,如黑曜石的瞳孔流光四溢。


    萧燕飞认真道:“长得挺好看的。”


    顾非池这般绝艳的姿容还叫丑的话,那这世上可就没有美人了!


    宁舒郡主:“……”


    宁舒惊呆了,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手帕交的审美有问题,可怎么办?!


    萧燕飞半眯着眸子,遥遥看着隔壁水榭中的顾非池,不过……


    “也挺可怜的。”


    连婚姻大事都被当作利益给惦记上的感觉,还真是很不舒服。


    萧燕飞对着顾非池投以同情的眼神,感觉顾非池似乎往她这边望了一眼,两人的目光有霎那间的交集。


    顾非池薄唇微启,淡淡地对着皇帝说道:“臣不急。”


    玄色面具后的那双狐狸眼幽深不见底,即便在面对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依然是不卑不亢,闲庭自若……或者说,有恃无恐。


    两人的态度都很平静,却令人感觉到空气中隐隐有火花闪现。


    皇帝又道:“向阑,婚姻乃人生大事,你怎么能不急?”


    顾非池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语声清冷:“臣瞧不上。”


    皇帝微微变了脸色,神色一冷。


    顾非池的这句“瞧不上”,乍一听似是在说,没有合适的人选。


    但其实分明是在说,皇帝挑的,他瞧不上。


    简直无目君上!


    场面一时之间有些沉寂。


    话说到这个地步,柳皇后也看明白了。


    皇帝就是想把自家侄女许给顾非池。


    她的侄女是承恩公府的嫡长女,端庄优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顾非池这种性情乖戾、弑杀好战之人,早晚都是要满门尽诛的命,哪里配得上她的侄女!


    这顾家人啊,一个两个还都心高气傲得很!


    柳皇后不想对着皇帝发脾气,就把矛头对准了顾非池,温和地说道:“顾世子,卫国公年纪也大了,本宫听说他近来身子不适。”


    “顾家向来子嗣不丰,这诺大的国公府,这一辈也就你一个儿郎。”


    “你这些年四处征战,辗转沙场,也是不易,可总得为顾家留个后,别像是谢家那般,子嗣断绝,再无承继香火之人!”


    皇后这番话让在场的有些人心里一跳,暗暗地面面相看。


    什么叫留个后?!


    顾非池也就刚及弱冠,才二十的人,皇后这话说的,似是他早晚会战死沙场,而国公府会后继无人,在他这一辈断了香火似的。


    皇帝也觉得皇后这话不妥,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没有说什么。


    心里幽幽叹息:莲儿素来没什么心眼,只是因着顾明镜,这些年来,一直对卫国公府梗了一根刺。也是卫国公府太过蛮横了……


    “啪!”


    顾非池将手里的白瓷杯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也衬得他的声音愈显清冷:“子嗣再旺,该绝后还是得绝后。”


    “听闻柳家二郎,四郎,五郞,接连重病,怕是难治。”


    “真就是可惜了。”


    寥寥数语宛如一刀子一刀子狠狠地扎在了柳皇后的心口。


    柳家人虽子嗣颇丰,却多是体弱多病,这是皇后心头的痛。


    “顾非池,放肆!”皇帝心疼皇后,勃然大怒,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顾非池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迎上皇帝暴怒的眼眸:“皇上,承恩公怯战逃跑,乃是逃兵,该如何处置?”


    “谢家通敌,满门皆诛。那柳家呢?”


    承恩公至今借病躲在公府,柳家满门都不曾因他之罪而受到牵连,日子照样过得奢靡惬意。


    顾非池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尖锐无比,把那层盖在帝后身上的遮羞布狠狠地撕开,让其下的脓血暴露于众人眼前。


    “……”柳皇后脸色发白,樱唇剧烈地颤抖着,眼睛里又含满了泪水。


    顾非池这是什么意思,还想逼皇帝将柳家满门抄斩不成?!


    柳朝云僵着身子坐在那里,只觉得周围众人或轻蔑或狐疑的目光全都投向了她与大哥,面皮火辣辣得疼,不由朝不远处的承恩公世子看了一眼,承恩公世子面沉如水,脸色比柳皇后还要难看。


    顾非池说的承恩公就是他们兄妹的父亲柳汌。


    周围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连萧燕飞也不自觉得屏息,小小声地问宁舒郡主道:“柳家是什么事?”


    宁舒郡主是个百事通,样样都知道,贴着萧燕飞的额头小小声地答道:“皇后一直想提携柳家,来取代卫国公府和谢家在军中的地位。”


    “皇后的长兄柳汌奉旨去北境镇守兰山城,结果不敌敌军,竟然弃满城百姓于不顾,大开城门逃了。他自己逃回了京城,可怜兰山城满城百姓死于敌手。”


    “可直到现在,皇上都迟迟没有处置此事,不表态,不作为……”


    宁舒郡主唏嘘地摇了摇头。


    去岁末,柳汌弃城而逃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在朝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群臣上奏请皇帝严惩柳家,以儆效尤,可皇帝拂袖而去,为此连着一个月没开早朝……


    关于柳家的处置至今都还压着,悬而未决。


    环视周围骚动的众人,承恩公世子气得脸都青了,青了白,白了红,浑身抖如筛糠。


    顾非池冷笑着又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柳家,来祭奠兰山城满城怨魂?”


    “顾、非、池!”承恩公世子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抬手直向了顾非池,两眼冒火,“你血口喷人!”


    “分明是谢以默和谢无端父子贪生怕死,被北狄人吓破了胆,才会依附了北狄,叛国谋逆,谢家犯的是足以诛九族,遗臭万年的大罪,谢家人理该挫骨扬灰。”


    “你如今还想颠倒黑白地给谢家翻案不成!!”


    顾非池斜眼朝承恩公世子冷睨了一眼,清清淡淡。


    黑色的面具映衬下,那双眼睛深邃冰冷宛如一把寒光四溢的冰剑,散发出幽幽的寒气。


    只这一眼,就让承恩公世子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头凶兽盯上了似的,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再说一个字,这头凶兽就会伸出尖锐的爪子,令他血溅当场。


    承恩公世子心里咯噔一下,双腿一软,踉跄地跪坐在地,狼狈得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顾非池轻笑了一声:“呵,贪生怕死?”


    “顾非池!”皇帝右掌重重地拍案,额角的青筋根根乱跳。


    第35章


    “臣在。”顾非池不轻不重地应道,没起身,没作揖。


    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毫无退缩之意。


    皇帝满脸阴翳,早就气得四肢冰凉。


    好一会儿,他的右手微动,想指向顾非池,想让人把顾非池拖下去治罪,可手臂才抬起了一寸,又硬生生地控制住了,握成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梁铮一直在观察着皇帝的表情变化,心头一紧。


    皇帝的头疾往往因为情绪激烈变化而发作,万一今天皇帝雷霆震怒,导致头疾又发作,那么皇帝怕是会觉得那药无效,也就意味着,自己好不容易赢来的这点优势就要没了。


    梁铮一咬牙,顶着皇帝怒意高涨的目光,硬着头皮打圆场:“皇上,奴婢看外头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无量真人说过,皇上多散散步,对龙体有益。”


    皇帝没说话,依然绷着脸。


    僵硬的气氛延续着,梁铮的心一点点地提到了嗓子眼。


    静默了半晌后,皇帝动了,猛地自短榻上起了身,甩袖而去。


    那颀长的背影绷得笔直,周身似笼罩在一层浓浓的阴云中。


    可顾非池全然不受影响,又执起酒杯,悠然喝了一口酒。


    面具遮掩了他的神色,但是,一双眼睛格外的锐利。


    那眸中的张扬,唇边的浅笑,那么招摇,那么旖丽,萧燕飞一时有些失神,再一次与顾非池四目相对。


    萧燕飞默默地抬手执起白瓷酒壶,斟了杯酒。


    这是一杯荷花酒,酒液清透,带着微微的淡绿色,杯中飘着一片片指甲大小的粉色花瓣,散发出一股清雅柔和的香味,淡淡的酒香恰到好处。


    她捏起小巧的酒杯,笑盈盈地对着澹碧水榭那边的顾非池抬臂举杯。


    顾非池勾唇笑了,也执起酒杯回敬。


    下一刻,就见萧燕飞举杯遥对着北方,掷臂一挥,“哗啦”一声,将那杯荷花酒洒向了地面,酒液泼洒,在阳光下仿佛颗颗珍珠挥洒而出。


    这简简单单的动作,优雅不失大气,隐隐透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顾非池不由捏紧了手里的酒杯,怔住了,突然就明白了。


    左手执杯是在祭祀时用的,不是敬给活人的。


    萧燕飞刚刚的这杯酒敬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些在北境死去的英灵,敬谢家人,敬十万金鳞军忠魂。


    她知道。


    她竟然知道!!


    他的心头翻起一股异常强烈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感伤,有悲哀……他的心弦似乎被她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久久不能平息。


    萧燕飞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


    她再次对着他把酒杯举高,这第二杯以右手执起,敬了他。


    她微一抬头,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几乎同时,顾非池也仰首将杯中之物饮尽,举手投足间,很是洒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些许矜贵。


    他将空酒杯的杯口朝下,微微一笑,眸底似染上了这璀璨的春晖,满园的春色不如他这舒然一笑。


    萧燕飞:“……”


    萧燕飞莫名地联想到了那魅惑众生、慑人心魂的的狐狸精,有一瞬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耳边传来宁舒郡主的低唤声:“燕燕。”


    宁舒郡主屈起手肘在萧燕飞的胳膊上轻轻地撞了撞,嘀咕道:“你在想什么呢?”


    她又抬手在萧燕飞眼前晃了晃,似在说,你的魂儿飞了吗?


    “怎么?”萧燕飞笑了笑,梨涡浅浅,平添几分明媚风韵。


    宁舒郡主就把手往澹碧水榭的某个方向一指:“你瞧。”


    她憋着笑,纤细的食指遥遥地指着承恩公世子的方向。


    承恩公世子正在两个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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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力搀扶下,微微颤颤地爬了起来。


    “大哥。”柳朝云疾步走到了长兄身边,面皮涨得通红通红。


    承恩公世子两腿战战,全身发软,身子还有些站不直,感受到周围那一道道嘲讽轻蔑的目光,有点无地自容。


    当他再次看向顾非池时,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然而,顾非池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承恩公世子才刚站起来的腿又软了,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鬓角狼狈地散下了一缕碎发。


    宁舒郡主捂嘴笑了出来,毫不掩饰音量,笑声清清脆脆。


    一时间,周围更安静了。


    除了柳皇后和柳家人的脸色更糟外,其他人也有些憋不住笑了,只是多少还有点掩饰,要么捂着嘴,要么低下头,没有小郡主这么大胆恣意。


    “这柳嘉讨厌死了。”宁舒郡主压低声音对着萧燕飞耳语,娇滴滴地抱怨道,“哼,皇后还想把我嫁到他们家。”


    “我都拒绝了,他还要纠缠不休,后来被我狠狠抽了一顿。”


    “柳家人都讨厌!”


    柳朝云讨厌,柳嘉也讨厌,承恩公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说着说着,红润饱满的小嘴噘了起来。


    “抽?”萧燕飞挑眉,眸光一亮,想到了小郡主给人套麻袋时那利落的身手。


    “我的鞭法是我母妃教的。”宁舒郡主得意地炫耀道,“我母妃说,她还没出阁时,就爱往卫国公府跑,跟着先皇后蹭武课。”


    “母妃说,姑娘家要是养得娇娇弱弱,那这一生,只会生死由人。燕燕,你知道宁王吗?宁王已经娶了四任妻子了,都说他前头的三任妻子全是被他给活活打死的,哎,也不知道那些人家是怎么想的,还把自家姑娘往宁王府嫁!”


    “这女子啊,还是要自己拳头够硬!”说着,宁舒郡主示威地捏着小拳头挥了挥,那支赤金步摇上垂落的三串金珠流苏摇曳不已,映得她的眼睛明亮如晨星。


    牛逼!萧燕飞对着小郡主竖起了大拇指。


    宁舒郡主虽然看不懂萧燕飞的手势是何意,但隐约可以猜出这应该是在夸奖自己,得意地一歪小脸:“你要学?我教你呀!”


    “好好好!”萧燕飞点头如捣蒜。


    她当然要学,骑马射箭,拳法鞭术,那可是保命的功夫。


    两个小姑娘越说越高兴,与周围那种僵持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皇子唐越泽心头复杂,看了看皇帝的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气得抖如筛糠的柳皇后,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去劝皇后。


    他也离了座位,匆匆地追着皇帝去了。


    出了水榭后,皇帝大步流星地沿着湖畔疾行,双手负于背后。


    唐越泽一言不发地跟在皇帝的身后,与他只保持了几步的距离。


    岸边的垂柳轻轻拂在水面上,远处青山翠峰,层层叠叠,流云缭绕在山峦之间。


    皇帝遥望着前方,眉头深锁,眸中阴晴不定,许久许久,才渐渐放缓了步伐。


    唐越泽见皇帝神色间也似略有一分缓和,这才劝道:“父皇,您不要为了顾非池那厮伤神,卫国公府自恃功高,素来都是这般猖狂无状。”


    “从卫国公到顾非池,一个个都是这样!”


    皇帝蓦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长子时,神情间露出慈爱之色,语声沉沉地叹道:“朕当然知道。”


    “阿泽,朕都是为了你啊!”


    “儿臣明白。”唐越泽心里有些暖,也有些酸酸的。


    他知道父皇是真心疼爱他,从来都对他有求必应,也唯有他的亲事……


    这时,皇帝突然打开了手里的那把折扇。


    其上赫然是一副山水图,重重叠叠的青山在纸上连绵不绝,江水滔滔,以浓淡适宜的水墨挥洒自如地成就了一幅气势恢宏的画面。


    “阿泽,你要记得,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皇帝郑重地将这把由他亲手所画的折扇交给了唐越泽,语重心长道,“为了你的将来,朕得给你留一个安稳的江山。”


    即便是皇帝,也不意味他就可以为所欲为,皇帝要考虑的更多的是大局,是制衡之术。


    无论皇帝有多不喜卫国公父子,为了江山大局,他也会先忍着,静待来日。


    唐越泽自小都是皇帝亲自教导的,也明白皇帝的良苦用心,点了点头。


    他双手接过了皇帝递来的那把折扇:“儿臣明白。”


    看着心爱的长子,皇帝露出几分欣慰、慈爱之色。


    这把轻巧的折扇入手,唐越泽只觉得沉甸甸的,神情凝重。


    皇帝背着手站在湖畔,眸露精光,以谆谆教诲的口吻又道:“阿泽,顾非池此人性情乖张,肆意张狂,却如其父,是个天生将才。”


    “不管是顾非池还是卫国公,现在的大景都少不了。”


    北有长狄,南有南蛮,皆是虎视眈眈。


    西戎人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几年,但也在休养生息,暗中蛰伏着,只要大景朝有卫国公父子一日,那些西戎人就不敢轻举妄动。


    从前北境还有谢以默、谢无端父子坐镇,而现在大景如断一臂,不能再折断另一臂了。


    想着,皇帝的眸色也变得深沉了几分,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也是柳家不争气。”


    湖面刮来的微风将皇帝的话尾吹散。


    当时皇帝是看着前方战事和缓,这才将承恩公柳汌派去了北境镇守兰山城,有意送他个军功,将来也能顺理成章地从谢家手上接过兵权。


    谁知道柳家人实在是不争气……


    现在反而被顾非池拿捏了把柄。


    想到顾非池刚刚的当众挑衅,皇帝心头就冒出一股子邪火。


    顾非池简直就是一根长满了尖刺的荆棘,不把他身上的那些尖刺给拔干净了,将来握在皇儿的手上,怕是会伤了皇儿的。


    “父皇息怒。”唐越泽柔声又劝了一句,心里多少也觉得舅父家实在是不堪大用,还要父皇为柳家收拾烂摊子。


    皇帝略显烦躁地说道:“朕本是想着,若是顾非池娶了你表妹,待来日生下顾家的世孙,卫国公府也可以传给世孙。”


    世孙流着一半柳家的血,这兵权自然而然也能回归到皇儿手里。


    唐越泽默默地听着。


    他这柳家表妹傲气得很,顾非池本就个桀骜不驯主,就算父皇强行把表妹嫁去卫国公府,也拿捏不住卫国公府。


    唐越泽想了想,道:“父皇,顾非池骄横,还是得挑一个温婉乖顺的才好,以柔克刚。”


    此话一出,唐越泽心念一动,目光闪动了一下。


    论家世,卫国公府是堂堂国公府,地位超然。


    论前程,顾非池是世子,将来迟早要接过卫国公手中的天府军。


    论相貌,呃……相貌不重要。


    从各方面来说,顾非池其实都是一个极佳的夫婿人选!


    唐越泽心动了,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开口道:“父皇。柳家表妹不好,可以换一个人。”


    唐越泽盯着皇帝的眼睛,阳光下,眸色烈烈。


    “谁?”皇帝挑眉,随口问道。


    唐越泽慢慢地说道:“武安侯府的萧二姑娘。”


    “萧二姑娘?”皇帝一怔,浓眉挑得更高,脸上不免露出惊讶的表情。


    萧二姑娘不就是皇儿瞧上的那个姑娘的妹妹?


    “不错。”唐越泽一派坦然地迎视皇帝探究的目光,点了点头。


    皇帝背着手想了想,因为皇儿看上了萧鸾飞,皇后之前跟他抱怨过武安侯府几句,勉强从记忆中想起武安侯好像只有一个嫡女。


    皇帝蹙了蹙眉:“庶女?”


    唐越泽又点了点头。


    皇帝抬眼望着右边波光粼粼的湖面,凝眉静静地沉思着,手指无意识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一下又一下。


    静默了片刻后,他再看向唐越泽时,深沉的眼神中带着点思量。


    皇儿竟然会提了这样一桩亲事,倒是让皇帝有些意外。


    “父皇,”唐越泽努力说服皇帝,“萧二姑娘虽是庶女,但姿容不凡,性情温顺和善,孝顺嫡母,友爱长姐。”


    皇帝停下了转玉扳指的动作,正色问道:“阿泽,你是真的想娶萧家大姑娘?”


    唐越泽愣了一下,不知皇帝为什么突然又问这个,但还是忙不迭应是:“父皇,儿臣是真心的。”


    他对鸾儿的心意天地可鉴!


    皇帝深深地凝视着唐越泽,忽然间,笑了,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欣慰,叹道:“阿泽,你懂事了。”


    虽然皇帝时常把大皇子像他挂在嘴上,说大皇子文武双全,说这孩子有他年轻时的风采,但皇帝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小太宠这孩子了,以致大皇子有时候过于任性,行事只随着性子来,却不曾想连他这个天子也没法随心所欲。


    从今天看,皇儿倒是开窍了几分。


    不管是不是为了那个萧大姑娘,至少皇儿懂得思考大局了。


    若是皇儿娶了萧大姑娘,又把妻妹嫁进卫国公府,那么他与顾非池就成了连襟,也算是拐着弯地和卫国公府成了姻亲。


    “儿臣是想为父皇分忧。”唐越泽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帝。


    也是为了他的鸾儿。


    鸾儿那般爱护妹妹,他若是能给萧二妹妹找一门好亲事,那么鸾儿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她们姐妹关系很好?”皇帝沉吟着问道。


    “好,好得很!”唐越泽连连点头。


    鸾儿为了这个妹妹差点和自己翻脸,萧二妹妹也体帖姐姐,不仅丝毫没有怪自己差点伤了她,还在鸾儿面前给自己说情,真是姐妹情深。


    皇帝微微颔首,又转起了拇指上的玉扳指。


    萧鸾飞当不了皇子正妃,但当个侧妃还是可以的,若是萧家这两姐妹感情深厚,那么倒是比让顾非池娶了柳家女,更好。


    毕竟卫国公素来厌恶柳家……


    卫国公又不是一个会忍气吞声的人,顾明镜也是这样,倔强傲气,油盐不进。


    想着,皇帝用力抿紧了嘴唇,眸色变得异常深邃。


    对于顾明镜的死,他没有后悔过。


    但午夜梦回时,他也曾想过,若是顾明镜肚子里的孩子能生下来,那现在的局面应该会更好。


    至少他和卫国公之间,有了个可以互相牵制的人。


    这些日子来,皇帝已经把京城上下的所有人家都考虑过一遍了。


    本来,柳朝云作为承恩公府的嫡女是最合适的。


    可现在,就算他下了圣旨,卫国公怕是也会把圣旨给撕了,届时只会闹得收不了场。


    皇帝紧紧地握拳,直握得指关节咯咯作响,眼底冰冷如凝结的河面。


    呵,顾非池自视甚高,他既然瞧不上自己给他挑的名门贵女。


    那就给个他庶女,看他以后还傲不傲气。


    只是……


    “顾非池这脾气……”皇帝恼火地咬牙道。


    卫国公府只怕也不会接受一个庶女当世子夫人,还是会再闹起来。


    看皇帝没立刻否决,唐越泽心下一喜,眸露异彩,再接再励地劝道:“父皇,前阵子卫国公重病,卫国公夫人曾经去武安侯府求娶萧二姑娘,想为卫国公冲喜,不久后,卫国公的病就好了……儿臣以为,有这喜兆在前,卫国公府想来是愿意的。”


    他生怕错过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急忙又道:“方才也是因为儿臣差点一球打到了萧二姑娘,顾非池才会……”


    唐越泽这么一提,皇帝怔了怔,随即就回想起马球场上那个身穿妃色衣裙的少女,丰颊雪肤,五官精致,相貌可谓清丽绝伦。


    原来那位姑娘就是武安侯府的二姑娘。


    少年慕艾,武安侯府的那个庶女也确实生得国色天香,倘若顾非池真的对她有那么点心思,那么,这门婚事最大的障碍倒是没了。


    就是卫国公不喜,以顾非池恣意的性子,也不见得会听卫国公的。


    春风吹动着岸边柳枝,湖面上泛起层层涟漪,一圈圈地朝远处荡漾了开去……


    一个庶女!


    呵。


    皇帝的心里有种隐隐的痛快:他顾延之的嫡长子,堂堂卫国公府的继承人也只能娶一个区区的庶女!


    将来,卫国公府只会成为满京城的笑话。


    皇帝薄唇微微向上翘起,透出一丝冷笑。


    “皇上。”


    梁铮步履匆匆地往这边走了过来,停在了三四步外,恭敬地作揖禀道,“顾世子刚刚走了。”


    走了?!皇帝好不容易才有所缓和的脸色又一下子沉了下去。


    顾非池这是在给他这个皇帝甩脸子吗?!


    “顾非池这无状的竖子!”皇帝不快地斥道,一拳重重地捶在柳树上,枝干纷摇,落下一地柳叶,簌簌作响。


    一片片数柳叶洒在湖面上,随着湖面的涟漪一点点地飘向远处。


    顾非池的确是走了。


    他一路回京,但没有回国公府,而是去了城西一间名为香茗斋的茶馆,一直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雅座中。


    雅座靠窗的一张桌子上,静静地摆着一盘残局。


    黑白棋子在淡黄色的榧木棋盘上星罗棋布,占据了一半棋盘。


    顾非池棋盘边坐下,凝神看了棋局一会儿,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的右上角。


    接着,他又从另一个棋盒中拈起了一枚白子,很快又落下。


    一个人自顾自地下着棋。


    雅座内,很是静谧,唯有那清脆的落子声时不时地响起。


    过了一会儿,雅座的房门被敲响,“笃笃笃”三声后,一身黑衣的影七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禀道:“世子爷,大皇子向皇上提议把萧二姑娘赐给您当世子夫人。”


    “……”顾非池原本拈在指尖的黑子停顿在了半空中,阳光透过临街的窗户洒在他的指尖,那枚黑子闪着莹润的微光。


    即便脸上的那半边面具,也挡不住他眸中的惊愕之色。


    他脑海中浮现萧燕飞清丽的小脸,想起刚刚她洒下那杯酒一敬万千英灵的样子……


    影七把事情的始末重复了一遍,又表情复杂地又补了一句:“皇上……似是心动了。”


    说着,他悄悄抬头看了自家世子爷一眼,却发现世子爷露在面具外的耳垂竟然有一点点红,在那如雪凝般白皙的肌肤上分明艳丽。


    咦?


    他怎么看着世子爷,也像是心动了?


    第36章


    顾非池沉默地挥了挥手,影七就又飞快地退了出去。


    雅座内,又只剩下了顾非池一人,以及他眼前的这局残局。


    顾非池把玩着手里的这枚黑子,黑子灵活地从拇指一节节地翻滚到无名指与尾指之间,又重复了一遍,手指翻飞,灵巧敏捷。


    “萧二姑娘……是那位给了你药的姑娘吗?”


    一道温润清雅的男音打破了雅座内的沉寂,声音温和如水,语调安宁。


    雅座的暗门打开,一个身着白色道袍的青年从暗门后走了出来,二十出头的青年长眉如墨,目似朗星,鼻梁高挺,薄唇优美,整个人的气质皎皎如云间明月。


    一袭宽松的白色道袍衬得他修长的身形清瘦如竹,重伤初愈的青年脸色与唇色皆是略显苍白,显得有些病弱。


    谢无端含笑在顾非池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人隔着棋盘相对而坐。


    气质大相径庭的红衣青年与白衣青年同处一室,就像是两幅风格迥异的画作被摆在了一起。


    “表哥。”顾非池抬眼看向了白衣青年,轻轻地唤了一声,同时将手里的那枚黑子夹在了食指与中直指之间,准确地落在榧木棋盘上的某个位置。


    谢无端从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


    他唇角噙着一抹温和如春风的浅笑,优雅从容,可周身总萦绕着那么一股子若有似无的悲伤忧郁的气息。


    “咳咳咳……”


    棋子一落下,谢无端就垂首咳嗽了起来,清瘦的肩膀微微颤动。


    连续咳了好几下,他才缓过神来,收起了素白的帕子,面颊如雪。


    顾非池亲自斟了杯温茶水递给了谢无端,目光沉沉地看着谢无端以苍白而细瘦的手指接过茶杯。


    在这次的事前,他与谢无端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前年的事了,犹记得当时的谢无端器宇轩昂,意气风发,浑身上下带着一种霹雳闪电般的力度。


    京城中那些年轻子弟全都敬畏自己,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却都崇拜着谢无端,赞他惊才绝艳,赞他是五十年难得一出的奇才。


    彼时的谢无端,就宛如天上的骄阳般璀璨夺目。


    可现在,骄阳被一箭射落了……


    茶水氤氲的热气冒了上来,形成一片朦胧的水雾,袅袅散开,眼前的谢无端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显得十分遥远。


    谢无端浅浅啜了一口热茶,又平稳了一下气息,才缓缓地问道:“阿池,赐婚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他的声音因为咳嗽而添了几分沙哑,更添病弱。


    顾非池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拿着白瓷茶壶的右手不由握紧,用力到指节开始发白,眼角发涩。


    上个月,当他从囚车中把谢无端救出来时,谢无端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满身都是伤,虚弱不堪,消瘦得几乎皮包骨头。


    可以看得出,他从北境押往京城的这一路在锦衣卫手中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即便是养了近一个月,谢无端的伤差不多无碍了,但他依然清瘦无比,大夫曾私底下跟顾非池说过,谢无端几乎是个废人了,再不可能提刀上马,而且还变得体弱多病,像这一回一场小小的风寒就折磨了他大半月,到现在也没好全。


    要知道从前的谢无端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睡,追赶敌军,依然精力充沛,冬天只需一件薄薄的单衣就可以过冬,自他七八岁后,就从来没有得过风寒。


    顾非池放下茶壶,神色突然冷冽起来,指节屈起,在桌面上轻轻叩动了两下,慢慢道:“我的婚事一日不定,皇上是不会消停的。”


    早在去岁,皇帝就已经几次试探过,想要给他安排婚事,后来还是因为父亲突然重病,皇帝大概以为卫国公府要办丧事了,这才消停了一段时间。


    他与父亲只要活着一日,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皇帝想用卫国公府,却又对卫国公府的存在如芒在背。


    顾非池在棋盒里随手抓了把棋子,又放开,棋子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犹如玉石相击。


    他幽深的目光望向了西面的一扇窗户,遥遥地望着西方清晖园的方向,想起方才在澹碧水榭中的一幕幕。


    顿了顿后,他才淡淡地又道:“把一个小姑娘卷入到这件事中,不妥。”


    说着,顾非池终于又往棋盘上落下了一枚黑子。


    谢无端漫不经心地将一枚白子捏在指尖,摩挲了几下,眉眼温和地看着自家表弟:“不如去问问人家?”


    “听闻萧二姑娘在武安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以我之见,萧二姑娘冰雪聪慧,机智果敢,许是也不甘愿被困于内宅。”


    谢无端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眉眼柔和地弯了弯。


    那日在西林寺的藏经阁中发生的事,当时身受重伤,躲在房梁上的谢无端也是看在眼里的,面对把剑架在她脖子上的顾非池,生死一线之时,少女凛然无惧。


    谢无端还是第一次看到,年少老成的顾非池被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三言两语地牵制住了。


    当时,他就有种莫名的想法,那位萧二姑娘与他的表弟顾非池是一类人,明明他们的气质与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契合的感觉。


    而且……


    谢无端勾了勾唇角。


    他看得出来,他这个铁石心肠的表弟动了心。


    若是从前,顾非池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各种方法让皇帝打消了念头。


    不像现在,顾非池说的是“不妥”,而不是“他不想”。


    他考虑的更多的是,生怕将萧燕飞卷入到这趟浑水中……


    谢无端垂眸,掩去眸底微闪的光亮,继续道:“阿池,行与不行,光你一个人纠结也不好,若人家姑娘不愿,这件事是该快刀斩乱麻,免得拖太久,对她不好。”


    世人总是对女子分外苛刻,尤其是以萧燕飞在武安侯府的处境,可谓腹背受敌,她更是一步也走错不得。


    说话间,谢无端含笑将手里的白子落下,他落子的动作无比温柔,可手下的棋风却判若两人,像是一把出鞘的长剑,寒气四溢,闪着杀伐之气。


    为了胜利,他会毫不犹豫地挥刀将挡在他前方的一切荆棘尽数斩断!


    顾非池轻轻地“嗯”了一声,垂眸盯着那杀气腾腾的棋局,面具后的眼神更加幽深复杂。


    谢无端的棋风变了。


    谢家这场突如其来的巨变不仅摧毁了谢家,也同时将谢无端折磨得面目全非,不仅是外在,也同样包括内里。


    顾非池心中一阵钝痛,但面上分毫不露,又道:“前两天,李御史弹劾柳汌的奏折又被皇上压下了。”


    “李御史昨天出京访友,在路上被人推到了河里,差点没了性命。”


    说话间,顾非池抬手推开了旁边的一扇窗户,往窗外俯视了下去。


    隔壁是一家戏园子,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好不雅致。


    一个挺着将军肚、穿了一件宝蓝色织锦直裰的中年男子坐在戏园中的一间水阁里,搂着两个浓妆艳抹的戏子,左拥右抱。


    谢无端眸光一冷,如冰棱般的目光直直地朝中年男子的背影射去,嘲弄地淡淡道:“有我们这位皇上护着,柳家自是越来越无所顾忌了。”


    谢无端是昭明长公主之子,从前他都是称皇帝为舅父的,而如今谢氏满门被诛于皇帝之手,曾经的旧情自然也不复存在,他提起皇帝时,语气中只有嘲讽。


    “国公爷,您不疼我,”依偎在承恩公左侧的红衣戏子娇滴滴、脆生生地抱怨着,“只对姐姐好!”


    “小美人,这是醋了啊。”承恩公哈哈大笑,在那红衣戏子脸上亲了一口,“本公两个都疼!”


    轻浮的嬉笑声自水阁那边传来,惊叫声,撒娇声,还有往池塘掷果子的落水声,交错在一起,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谢无端一瞬不瞬地盯着承恩公,又道:“明知仇人就在眼前,却莫可奈何。”


    “柳家只要不动,我们就抓不住他们的把柄。”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甚至有些嘶哑。


    他当然可以一刀杀了承恩公柳汌,可是杀一个人容易,却无法洗清谢家人身上的冤屈。


    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他的叔父们、他的堂弟们……他们为大景抛头颅洒热血,为大景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守护一方疆土,他们不该背负着莫须有的污名死去,他们不该被世人唾骂,更不该遗臭万年。


    谢无端的眸子瞬间红了,那双眼睛仿佛燃烧着雄雄烈火般,又似是染上了鲜血的颜色,恨意翻涌。


    顾非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无端拿起了一旁的弓箭,表情平静,但温润的眸子中多了一抹锐气,慢慢道:“柳家不肯动,那就让他们动一动好了。”


    他的语气十分轻柔,十分笃定。


    谢无端慢条斯理地开始搭箭,拉弓,箭尖瞄准了窗外的承恩公,可是弓弦只拉开了一半,就停滞了……


    谢无端依然在笑,脸上却露出了一股子凄凉的情绪。


    曾经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开三石弓,而现在他连区区一石弓也拉不开了。


    顾非池一言不发地接过了谢无端手里的弓箭,动作娴熟地搭箭、拉弓,再放箭。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连片刻的凝滞也没有。


    “嗖!”


    那支羽箭如流星般自窗□□出,带起一阵凌厉的破空声……


    一箭准确地射中了承恩公手中的杯子。


    瓷质的酒杯在他手中爆裂开来,杯中的酒水“哗啦”地泼洒在他身上,无数细碎的瓷片飞溅开来,甚至有一片飞溅到了承恩公的脸上,划出一道寸长的血痕。


    羽箭“铮”地钉在了不远处的圆柱上,箭杆以及箭尾的羽翎轻颤不已。


    “啊!”


    两个戏子花容失色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浑身瑟瑟发抖,旁边的长随惊呼起来,喊道:“刺客,有刺客!”


    两个戏子更是吓得抱头蹲在了地上,一定也不敢动。


    “国公爷,您没事吧?!”长随连忙把两腿战战的承恩公从窗口扶到了里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目光警惕地看看窗外羽箭射来的方向。


    承恩公恍然未闻,也顾不上脸上的伤口,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支钉在房柱上的羽箭,喃喃地说道:“雕翎箭。”


    那褐色的尾翎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


    “是……谢家的雕翎箭。”承恩公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音。


    极品的雕翎箭是用金雕的羽毛所制,谢家人用的就是这种箭。


    长随一惊,连忙走过去想把那支雕翎箭拔出来,可羽箭钉得太深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之拔了出来,呈给了承恩公。


    承恩公急切地去看箭身,在箭尾看到了刻在上面的一个“谢”字。


    也就是说,谢无端就在京城。


    这个认知,让承恩公全身不住地颤抖着,连嘴唇都在轻颤不已。


    他整个身子有些坐不住,歪倾在椅子上,不小心将果盆撞翻在地,一个个果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谢无端在被押送往京城的路上被人劫走了。


    承恩公虽然担心,但他知道谢无端的伤极重,伤口溃烂,手筋脚筋尽断,几乎不可能活下来,就算万分之一的几率活了下来,也是个废人了。


    这一个月来,锦衣卫一直没有搜到谢无端,谢无端也再没有动静,承恩公就渐渐地放了心,觉得谢无端肯定是死了。


    承恩公拿着手里的这支雕翎箭,全身抖得更厉害了,惶恐地看着四周,总觉得随时会有另一箭射过来。


    “快!”承恩公连忙吩咐长随道,“让最近的西城兵马司赶紧把这一带围起来,就说附近有朝廷钦犯!”


    “还有锦衣卫,派人去通报锦衣卫!”


    承恩公咬牙切齿地下令道。


    不消一盏茶,一队西城兵马司的官兵声势赫赫地赶到了,把这条街和附近的两条街都封锁了起来,呼呼喝喝地不许路人离开原地。


    街道上,人心惶惶,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味道。


    承恩公留在戏园的水阁内,背着手来回踱着步,拧眉深思,心神并不安宁。


    他的眼神阴晴不定,一抹浓浓的阴云涌在他额头。


    脑子里又浮现去岁在北境兰山城的那些事,彼时三万北狄大军挥兵城外,城内就只有区区一万人马。


    敌军扎营城外,不间断地发动突袭,城内城外尸骸遍野,血流成河,宛如人间地狱。


    那个时候,他简直寝食难安,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


    他可是柳家家主,是皇后的哥哥,堂堂的承恩公,他怎么能跟着那些贱民士兵一起死呢!


    后来,兰山城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给他捎了一封书信……


    “啪!”


    远处传来了一声响亮的碎瓷声把他从混乱的思绪中唤醒,他的心脏猛地收紧成一团,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几个锦衣卫出现在对面的茶馆中,那鲜红色的飞鱼服尤为醒目。


    锦衣卫气势汹汹,在各处搜查着,撞门,翻找,抓人,审问……各种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中那种不安的气氛更浓郁了。


    承恩公又继续在水阁内踱起步来,目光时不时地望向了那支被放在桌上的雕翎箭,脸色越来越阴翳……


    “国公爷,不好了!”尖锐的男音忽然从外头传来,很快,一个青衣小厮惊魂未定地跑到了水阁外,“不好了!”


    连续两个“不好了”让承恩公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墨来,差点没朝那小厮踹上一脚。


    或者说,承恩公的一脚已经冲他抬了起来,只是那小厮及时禀道:“国公爷,国、国公府被人给砸了!”


    什么?!承恩公因为酒色而浑浊的双眼瞪得老大。


    这下,承恩公也顾不上这里的事了,一甩袖,怒气冲冲地下令道:“快,快备马车!”


    国公府的马车早就等在了戏园门口,在承恩公的反复催促中,车夫不管街上的那些人群,一路快马加鞭,把原本需要一炷香的路程缩短了一半时间。


    当承恩公心急慌忙地下了马车时,惊呆了。


    正前方,写着“承恩公府”几个字大红匾额歪斜地摔在了地上,一支以金雕羽毛制成的雕翎箭就射在匾额的中间,将匾额一分为二。


    承恩公心如绞痛,就仿佛这一箭射中的是他的心脏。


    大门旁,国公府的门房与下人们全都噤若寒蝉地缩在那里,不敢上前触承恩公的霉头。


    “谢无端,一定是谢无端!”承恩公盯着那支雕翎箭,满面怒容,一口气堵在了喉咙口。


    长随赶紧扶住了承恩公的胳膊,劝着国公爷息怒云云的话。


    承恩公恍若未闻。


    在最初的惊怒后,紧接着,恐惧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承恩公的眼神阴鸷异常,胸口更是起伏不定。


    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地想着:谢无端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若是谢无端还活着的话,那么他肯定会回来找自己的……


    承恩公慌乱地四下看了看,生怕下一箭会从哪里射出直取他的头颅。


    就跟谢以默死时的那样……


    他瞳孔猛缩,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飞快地拔腿冲进了国公府中。


    国公府的朱漆大门随即“砰”的一声关上了,严丝合缝。


    这一关上,承恩公府的大门就再也没打开过,直到夜幕降临,依然纹丝不动。


    夜凉如水。


    偶有鸟鸣声打破夜晚的沉寂,一只信鸽“咕咕”叫着,从国公府飞出,没入浓浓的夜色。


    当灰色的信鸽飞出西城门附近高高的城墙时,一头白鹰如闪电般劈开夜色,凶猛地朝那只灰鸽袭来。


    在鹰这种猛禽跟前,温驯的鸽子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就被鹰爪一把钩住了。


    白鹰在夜空发出得意而嘹亮的鸣叫声,盘旋了一圈后,展翅朝西北方飞去,一直飞到了距离城门四五里的一处庄子。


    又一声鹰啼响起,白鹰朝庄子外的几棵桦树俯冲了过去,双翅划过之处,带起一阵劲风。


    白鹰稳稳地落在了树下顾非池的肩头。


    顾非池取下了鹰爪上的那只灰鸽,又从鸽腿上解下了一支细细的竹管,取出一张折成了细条的绢纸。


    他先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绢纸后,就顺手递给了谢无端。


    白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灰鸽,灰鸽在顾非池的手里可怜兮兮地“咕咕”叫着,表情怯怯,缩着脖子往顾非池的掌心蹭。


    “阿池,”半晌后,谢无端温润的嗓音在夜晚的凉风中徐徐响起,“我明天一早就走。”


    顾非池摸着那只油光水滑的鸽子,转过头,对上了谢无端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平静而坚定,闪着灼灼的锋芒。


    顾非池静静地与谢无端对视了片刻,颔首道:“我送你。”


    表兄弟俩相视一笑,一股无言的默契萦绕在两人之间。


    夜更深了,只有夜空中的星月静静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月落日升,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谢无端就收拾了好东西,顾非池站在庄子口目送谢无端离开。


    他振臂一挥,又弹指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蹲在树梢的白鹰立刻意会,一边鸣叫着,一边展翅飞翔云霄,跟上了谢无端。


    直到看不到谢无端的身影,顾非池这才上马,返回了京城。


    旭日高悬蓝天,阳光明媚。


    京城的街道上已经十分热闹,两边都是吆喝的小贩,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


    而身着一袭黑衣的顾非池就像是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与这繁华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静静地迈入了万草堂,穿过前堂,掀开了通往后堂的门帘,径自往后院那边去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药香味。


    穿过后堂,顾非池远远地就听到另一个伙计热情的声音:“萧姑娘,您要的药材都在这里了。您还要别的药材吗?”


    循声望去,郁郁葱葱的的香樟树下,石桌上、石凳上、地上摆着一个个筲箕、箩筐,盛着各式各样的药材。


    萧燕飞正坐在树下挑选药材,缕缕阳光从繁茂的枝叶间洒下,落在她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光晕。


    似乎是听到有人来了,萧燕飞抬头朝顾非池的方向望来,嫣然一笑,笑容如夏花般绚丽,剪水双眸明媚动人。


    周围的景致似乎在少女出现的那一瞬有了色彩。


    “萧姑娘,您慢慢挑。”青衣伙计识趣地走了,与往这边走来的顾非池交错而过。


    顾非池走到了香樟树下,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萧燕飞从袖袋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放在石桌上推向他:“这回的药。”


    接着,她又继续慢慢悠悠地挑起药材,从筲箕中拈起一片淡黄色的姜半夏看了看,又嗅了嗅。


    她在几天前就来过万草堂一趟,提前订了一些药材,约好了今天给顾非池带阿莫西林,也顺便取她订的这些药材。


    对于中医,她只是选修,但经过最近这一个月的一通恶补,对于一些常见的药材也识得了七七八八。


    她急救箱里的那些药着实可疑,对外怎么也得做出一些采买药材的行为,不然,这一颗颗药拿出来,她自己都心虚。


    萧燕飞咽了咽口水,目光游移了一下,又拈了片柴胡。


    “柴胡、半夏、黄芩、党参、甘草……”顾非池漫不经意地扫了一圈,随口问道,“这是要治少阳病的?”


    萧燕飞拈药材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惊愕地看着顾非池。


    她配的方子是小柴胡汤,方子出自被后世的中医奉为金科玉律的《伤寒论》,顾非池竟然懂医术,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不是武将吗?


    她眼底显而易见的惊愕取悦了他。


    顾非池轻轻地扯了下嘴角,也从筲箕拈了一片炮制过的柴胡,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平静地说道:“几年前,西戎大军突袭西北,死伤数以千计,我也受了点伤……”


    说起当年的事,顾非池的眸色变得格外的清冷深沉。


    “军医给伤兵用了药,但是伤兵十有八九不治身亡,调查后,才发现那一次朝廷给的那批药材有问题,药材霉变,被草草处理了一下,就送到了军中。”


    那一次,连顾非池都差点在西北丢了性命。


    “后来我就学乖了,找了位退下的老太医,跟着他学了半年医。”


    这些年,顾非池得闲时也持续在研读一些医书,还跟着军中的军医也学了一点,他会认草药,会处理外伤,也看得懂脉案、方子。


    他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


    萧燕飞盯着顾非池此刻没戴面具的面庞,他的脸干干净净,并没有宁舒说的那条宛如蜈蚣的疤痕。


    直觉告诉她,顾非池说他只是受了点伤,应该不是“一点”伤那么轻微。


    传闻中让他毁容的伤会不会就是那次呢?


    萧燕飞偷偷地盯着他,冷不防地,他抬起了头。


    两人四目相对,她就这么撞进一双漆黑幽邃的眼眸。


    那双眼睛如一泓明澈幽泉,又似夏夜的浩瀚星空,广袤无垠,深不可测。


    他眸中的亮光闪动了一下,笑了。


    洒在他脸上的晨曦让他的五官更加柔和,俊美。


    他的睫毛又浓又密,眼睛的弧度美得好似一笔一画精心勾勒,到了眼尾微微上翘,漂亮极了。


    萧燕飞看得有些挪不开眼,这么漂亮的人却成了宁舒郡主口中的“不好看”。


    她心头不免又有些复杂。


    真是可怜啊。


    萧燕飞摸出一包粽子糖,打开了油纸包,递向了顾非池:“吃吗?”


    不过珍珠大小的粽子糖似琥珀般剔透,能看到里面夹有点点玫瑰花和松仁碎,样子十分精致。


    丝丝缕缕的香甜味扑鼻而来。


    与这周围的药香味竟然有种意外的和谐。


    顾非池凝视着萧燕飞。


    两人相距不过两尺,顾非池可以清楚地看清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歪着脸对着他笑了笑,鬓发如云,白皙细腻的肌肤茜色素面褙子的映衬下如栀子花般清纯美丽,玉雪生艳,明丽绝伦。


    耳垂上戴的那对珊瑚珠耳坠轻轻地晃来晃去的,清雅中透着几分活泼。


    当她望着他时,那双大大的猫眼黑白分明,明亮有神,十分专注,仿佛直直地看进了他的心底,比漫天的霞光还要璀璨耀眼。


    “不吃吗?”萧燕飞以为顾非池不想吃,正想收回手,可顾非池突然就动了,左手迅速地捏住了她纤细的右腕。


    “萧燕飞,”顾非池的右手依然捏着她的手腕,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身旁的少女,吐字清晰地问道,“你愿意做我的世子夫人吗?”


    骄阳高高地悬挂在空中,阳光倾泻而下,庭院中变得愈发明亮,风一吹,斑驳错乱的树影摇曳,那些细碎的光点映得顾非池乌黑的眸子熠熠生辉。


    第37章


    什么?!萧燕飞简直不相信她的耳朵。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眼睛瞪得大大的,双唇微启,目瞪口呆,表情显得有些茫然。


    你愿意做我的世子夫人吗?


    恍然间,他的话仿佛重播一样在她耳边又重复了一遍。


    他,他,他这是在向她求婚吗?!


    可是,顾非池怎么会向她求婚呢?!


    她与他才见了一、二、三、四……最多五六回吧,他总不会是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定终身吧?


    顾非池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从她的脸上看出了惊讶之色。


    单纯只是一种意外的情绪,并没有躲闪他的目光,或者露出一丝被冒犯的不快。


    这是个不错的开端,不是吗?


    顾非池的心情瞬间变得明朗了起来,信手从旁边的花枝上拈下一朵大红色的海棠花,簪向了萧燕飞的左耳后。


    一阵暖风吹过,海棠花的花瓣轻轻颤动,轻抚着少女乌黑如墨的鬓发,人比花娇,说不尽的鲜妍明丽。


    顾非池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局:“我的姑母是先皇后顾明镜,当年皇上还是二皇子时,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为誓求娶姑母。后来,因着卫国公府的助力,皇上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登上了帝位。”


    “可在皇上继位后的次年,姑母薨了……”


    他的声音清冷如涧中流水,语调没有一丝起伏,似乎在陈述着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萧燕飞被他这番话吸引了注意力,微微睁大眼。


    以她前世看了那多小说的经验,这剧情莫不是皇帝他……


    见小姑娘听明白了,顾非池坦然地继续往下说:“卫国公府如今的处境,犹如烈火烹油。”


    “皇上忌顾家,畏顾家,恨不得夺爵抄家,但又不敢动手。”


    顾非池低低地轻嘲一笑,“咔嚓”一声,右手又折下了一朵海棠花,将花拈在修长的指间转了转,大红色的花朵开得正是娇艳。


    “我顾家自第一代卫国公顾然追随太祖皇帝,世代从军,如今军中近半都是顾家的旧部,皇上赌不起。”


    “而且,皇上这两年龙体每况愈下,精力不济,无心朝事……”


    萧燕飞不禁想起皇帝在澹碧水榭头疾发作的事,忍不住插嘴道:“皇上是中了丹毒。”


    历史上,服食丹药的帝王鲜有长寿的。


    尤其皇帝背上的痈疽已经蔓延到了后脖颈,代表他中的丹毒已经很深了。


    丹毒上冲于脑导致了头疾,而皇帝还在不知节制地继续服食丹药,只会令头疾不断加重,就算她给的布洛芬能暂时止痛,也不能治本,最终丹药只会提前耗尽他的生命。


    顾非池看着她的目光不曾有片刻的偏移,微微地笑,颔首道:“皇上服食丹药已有多年……如今他更是不敢动卫国公府了。”


    皇帝不敢拿的江山去赌,更承担不起这万里江山溃于他手的风险。


    萧燕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皇上这是有心无力。”


    是的,有心无力。


    朝堂上的武将本来以顾、谢两家为首,现在谢家满门覆灭,皇帝一心想扶的柳家又扶不上来,大景朝若再没了卫国公府,那就是腹背受敌的下场。


    等于主动丢下手中的神兵利器,赤手空拳地面对四方蛮夷。


    就算皇帝一时昏了头,满朝文武也不会坐视皇帝如此。


    将卫国公府的情况说完后,顾非池略一停顿,缓缓地逼近她清丽的面庞,正色道:“顾家如今确有险,皇上拿顾家当刀用,时刻等着抓顾家的错处……也许有朝一日,就是狡兔死、走狗烹,也可能落得跟谢家一样蒙冤惨死的下场。但是……”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却又让人感觉到一种岳峙渊渟般的坚定:“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不会让你落入险境的。”


    终其一生,唯你一人。


    “你愿意吗?”


    顾非池认真地凝视着她,那白皙的脸庞在晨曦中好似上了釉的白瓷,整个人仿佛莹莹生辉般。


    萧燕飞:“……”


    这一刻,她明白了他的和盘托出是一种坦承。


    坦承以待。


    他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但凡她接受,那么接下来,她可能会有危险。


    可他又告诉她,他不会让她陷入险境的。


    明明他的这番话是有些矛盾的。


    萧燕飞却觉得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漾不已。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拒绝的。


    她不该去蹚卫国公府的这趟浑水的。


    然而,面对顾非池的坦诚,面对他灼灼发亮的眼眸,她久久说不出一个“不”字。


    话到嘴边,却莫名地变成了——


    “侯府其实也挺糟心的。”


    崔姨娘不安好心,太夫人把她当作利益的筹码,武安侯眼里根本不缺她这个女儿……


    在古代最麻烦的就是,女子的一生不由己,只由人。


    就算她想收拾包袱跑路,没有路引,没有户籍,她哪儿都去不了。


    这么一想,卫国公府真不算太糟。


    而且……


    萧燕飞直直地看着顾非池距离她不足两尺的面庞。


    那昳丽的五官俊美得令人叹息。


    他也挺好的,她再没见过比他更赏心悦目的男子了。


    那双乌黑的眸子宛如夜空的星子,深深地望着自己,仿佛能直击人的灵魂。


    他的表情那么真挚,那么诚恳。


    萧燕飞根本就无法移开眼。


    她相信他。


    相信他既然这么许诺,就会竭尽全力去做。


    他答应的事,就一定能做到,不管是在顺境还是逆境,就像他不顾危险,只身一人从锦衣卫的手里救谢无端逃出生天。


    只要他觉得那是对的,他就会一往无前地去做,哪怕粉身碎骨。


    被他护住的人很幸运,如果她……


    当这个念头浮现心头时,萧燕飞的心跳再次失控地加快。


    她笑了,眉眼弯弯,红润的樱唇如娇花般娇艳。


    这轻快的笑容让顾非池本来有点紧绷的心略略地放下了一些,那双狐狸眼愈发明亮,浅浅的笑意在他眼底流淌。


    “为什么?”萧燕飞忍不住脱口问道,“为什么是我呢?”


    以顾非池的阅历,走遍了大江南北,肯定见过各式各样的女子,漂亮的,高贵的,活泼的,才学出众的,长袖善舞的……


    所以,为什么是她呢?


    “因为……”顾非池的眸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因为你最合适。


    因为你不怕我。


    因为你知道我的秘密。


    ……


    顾非池灼灼的目光定在了面前这个微侧雪腮的纤弱少女身上。


    他可以说出无数个理由,但是,抵不住那一个。


    “因为我想。”他只说了这四个字,眸中绽放出令人炫目的光芒。


    由心而发,他只是听从了自己的心意而已。


    明明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


    可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萧燕飞莫名地有点脸红心跳。


    她看出了他的真挚,也看到了他眸中为她所绽放的光芒。


    然而……


    她心中犹有一丝迟疑。


    卫国公府的水太深了,不仅是顾非池刚才说的这些,还有他与谢无端在筹谋的东西,以及顾非池对外从不揭开的那半边面具……这些宛如一道道天堑横亘在她的前方。


    她若是嫁过去,扪心自问,她有那个能力迈得过那一道道天堑吗,她有那个能力与他一同并肩作战吗?


    她相信,顾非池说他会护住她,但过日子并非那么简单。


    水一旦淹到了人的脖子,虽然不会死人,却会令人觉得呼吸困难,人一旦长时间处于这种状态,不免会觉得烦躁。


    她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吗?!


    萧燕飞一手托着腮帮子认真地思考着,表情很严肃,严肃得顾非池不由有些失笑,想起那日她在藏经阁时理智思考的样子。


    也就是说,她对自己并非没有动心。


    只是,还不够。


    他所做的那些,还不足以让她放下所有的顾虑,倾心相付。


    所以她在踌躇,在衡量,在思虑,在审时度势……


    早晨的微风一阵阵地吹拂过来,上方香樟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树影与光影交错,透着几分和煦的暖意。


    顾非池笑了,弯了弯眸子,笑容俊极雅极。


    愉悦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心口一片柔软,甚至泛出了一丝丝的甜。


    他忽然起了身,朝萧燕飞走了过去,倾身靠近坐在石凳上的她,他的影子把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就仿佛将她拥在了怀中。


    两人的脸近得几乎近在咫尺。


    鼻尖快要碰到鼻尖。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耳尖红了,红晕从耳尖泛至脸颊,再到修长的脖颈,继续往下直没入霜白色的小竖领……


    他还能听见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燕燕。”顾非池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平日里清冷的声音此时低哑醇厚,近乎呢喃,热热的气息吹拂在她鬓角、耳垂。


    萧燕飞耳尖一颤。


    他不是第一个叫她燕燕的人,可是这个小名由他念来,却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旖旎。


    青年优美的薄唇微弯,低声哄着小姑娘:“若是将来,你后悔了,可以随时反悔。”


    他是不会让她后悔的。


    或者说,他不会给她任何后悔的可能!


    这一刻,顾非池看着她的眼眸分外的真挚。


    押了注,原来还可以反悔的?萧燕飞眼睛一亮。


    顾非池的这句话宛如最后一个筹码压在了她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天平瞬间往某个方向倾斜。


    她的心头也有了答案。


    “真的?!”萧燕飞双眼晶晶亮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顾非池,仿佛一缕阳光打破阴霾,投射进他的眼底。


    顾非池:“……”


    他努力地憋着笑,眸底的笑意止不住地溢了出来,点了点头。


    真的。


    “好!”萧燕飞也是点头,眉眼弯弯,身后似有条毛绒绒的猫尾巴,愉快地摇啊摇。


    她抬起一只小手,轻快地往他的手击去,“那,我们说好了啊?”


    “啪!”


    击掌盟誓,一言为定。


    青年的手几乎有她的手两倍大,两只手大相径庭,一刚一柔。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筋骨匀称,如玉竹;她的手指纤细秀长,柔软无骨,似葱白。


    击掌的那一瞬,他能感受到她手掌的柔软和温暖。


    她的手很软,就像她的腰也同样很软,怕是他稍稍用力,便能折断。


    顾非池唇畔的笑意更深,眉眼生辉。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萧燕飞一时被美色闪到了眼


    怦!怦!怦!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骤然加快,失了控,心道: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每天用面具遮挡着,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问道,“糖还吃吗?”


    她又把那包粽子糖拿了出来,递向他,“很甜很好吃的。”


    顾非池抬手从她掌心的油纸包上拈起了一粒糖,可没有自己吃,反而是将那糖粒凑向了她的唇间。


    萧燕飞下意识地张嘴,含住了糖粒,红润的樱唇不小心碰触到了他略显粗糙的指腹,身子一僵,连拿在手里的油纸包都忘了收回。


    顾非池又从油纸包中拈了一粒糖,这一回,塞入了他自己口中,长翘的睫毛半垂,乌黑浓睫衬得他眼尾的肌肤雪白,像是那山林深处专以美色惑人的狐狸精。


    “确实很甜。”顾非池微微一笑。


    粽子糖香香甜甜,那股子甜丝丝的味道弥漫在口腔中,混合着一种浅淡的玫瑰花清香,一直甜到人心里去。


    勾人得很。


    萧燕飞差点又被晃了眼,感觉嘴唇忽然间就烫了起来,这股热意急速地蔓延直面颊和耳垂,脑子里乱哄哄的……


    她想也不想地将她需要的那些药材一包,往篮子里一放,飞快地丢下一句:“我先走了。”


    她一手拉着裙裾,一手提着小篮子一溜烟跑了,完全没给顾非池再说话的机会。


    暖熏熏的春风吹拂着香樟树以及旁边开得正艳的海棠花,端的是一副春光明媚的好风景。


    顾非池遥望着小姑娘匆匆而去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俊美的面孔浮起浅浅的笑意,犹如春季的暖阳一点点地染暖了他冷峻的眼角眉梢,整个人都绽放出璀璨的光彩。


    萧燕飞一路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万草堂,连伙计跟她打招呼的声音也没听到。


    走到街道上,对着迎面而来的微风,她才觉得自己的脸颊滚烫。


    她抬手用冰凉的指尖摸了摸发热的面颊,又摸了摸耳根,心跳还在持续加快。


    吹了一会儿风,口中的糖粒完全融化,她的心绪才平静了下来,品味着口中的余香。


    宁舒郡主说这粽子糖好吃,果然又甜又香又脆。


    唔,烨哥儿肯定也喜欢!


    萧燕飞顺路去了一趟鼎食记,给小萧烨也买了一包粽子糖才回了侯府。


    她亲自把粽子糖送去了正院后,就回了月出斋,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今天刚买的那些药材,又拿出了新买的医典。


    接下来的两天,她都窝在院子里,除了晨昏定省外,足不出户。


    她每天忙着研读医典,尝试按照医典上的方子试着制作丸剂,一次次的失败,再一次次的重头来过,月出斋里一天几乎有一半时间都在熬药。


    浓浓的药味挥之不去,侯府上下都在传,说是二姑娘又病了。不少下人生怕被过了病气,全都避而远之。


    月出斋里分外清静。


    直到这天中午,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月出斋,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二姑娘……二姑娘!”


    小丫鬟喊声高亢而激动,打破了庭院里原本的静谧。


    海棠不由侧目,正要责怪一句,就听那小丫鬟喘着大气又道:“海棠姐姐,有圣旨到了!”


    圣旨?海棠一惊。


    “快去通传二姑娘,请二姑娘去外仪门接旨。”小丫鬟急急地催促道,“让二姑娘快些。”


    侯府已经十几年没接过圣旨了,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外仪门,太夫人这才想起没有让人通禀二姑娘,这会儿怕是要来不及了。


    海棠火急火燎地去小书房,将这件事禀了萧燕飞,萧燕飞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狼毫笔,将笔搁在笔架上。


    她只略略地整了整衣裙,又让海棠给她戴了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就悠闲地出了门,随那来通报的小丫鬟一起去了外仪门。


    远远地就看到,侯府各房的众人簇拥着太夫人与武安侯全都候在了那里。


    王嬷嬷第一个看到了萧燕飞,对着太夫人低声说了一句,太夫人锐利的目光就朝萧燕飞射了过来,皱起了眉头,目露不满。


    这丫头做事总是磨磨蹭蹭的,让她快点,还走得慢慢悠悠!


    真真是庶女,再怎么养,这丫头也是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上不了台面。要不是脸蛋长得好,简直一无是处。


    太夫人自然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训斥孙女,只看了萧燕飞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转头和颜悦色地对萧鸾飞叮嘱道:“鸾儿,待会儿接旨时,你跪到最前面去。”


    太夫人刚才特意命王嬷嬷打点了一个随行的小内侍,从对方口中打听到今天这道圣旨是赐婚圣旨。


    显而易见,这道圣旨必然是给她的大孙女萧鸾飞的!


    她的大孙女马上就要成为尊贵的大皇子妃了。


    想到这里,太夫人那浑浊的老眼绽放出灼灼的光芒,看着萧鸾飞的眼神也愈发慈爱了。


    萧鸾飞眼波一转,面颊泛起胭脂般的红晕,听明白了太夫人的言下之意,也唯有接旨的那个人可以跪在最前方听旨。


    这道圣旨是给她的!


    武安侯萧衍扫视了众人一圈,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对着来传旨的中年太监揖了揖手,道:“梁公公,人都到齐了。”


    今天来侯府传旨的太监是梁铮。


    梁铮望着前方渐行渐近的萧燕飞,笑吟吟地说道:“萧二姑娘到了,是可以宣读圣旨了。”


    他特意对着萧燕飞露出一个分外亲切的笑容,暗示她别慌,是好事。


    她知道。萧燕飞回了一个从容的浅笑。


    梁铮从小内侍的手里接过了一道五彩云龙纹锦绫圣旨,喊道:


    “请萧二姑娘接旨!”


    什么?!侯府众人皆是瞪大了眼,连萧鸾飞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


    萧燕飞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越过了萧鸾飞,不疾不徐地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率先跪了下去。


    紧接着,其他人也似是回过神来,呼啦啦地跪在了青石砖地面上,全都矮了一截。


    容不得他们深思,上方又传来了梁铮那尖细阴柔的声音,音调拖得长长:“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武安侯萧衍之女萧氏燕飞温良敦厚,人品贵重……”


    就跪在萧燕飞右后方的太夫人听着听着有些不太对,这圣旨怎么听着像是要给萧燕飞……


    太夫人皱起了花白的眉头,难道皇帝是要把萧燕飞这丫头给哪个贵人当妾?


    可区区一个妾需要动用圣旨吗?


    侯府已经十几年没有接过圣旨了,太夫人一时也有些混乱。


    她正胡思乱想着,就听梁铮慢条斯理地接着念道:“今卫国公世子顾非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


    原本垂首的太夫人猛地抬起了头,满面惊疑。


    不对。


    不是妾吗?


    这是正而八经的赐婚?!


    太夫人又转头去看跪在最前面的萧燕飞,死死地盯着阳光下少女那莹润如玉的侧脸。


    皇帝竟真的给一个庶女赐了婚?!


    而且,还是赐婚给了堂堂的卫国公世子!


    不是妾,不是平妻,而是堂堂正正地以圣旨册封了她为世子夫人。


    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通常情况下,都是在世子夫妇俩成婚后,再由世子为其妻请旨册封诰命的。


    还从没有赐婚圣旨直接册封的先例!


    第38章


    当最后的“钦此”两个字铿锵有力地落下,萧燕飞高举双手,接过了梁铮递来的那道五彩云龙纹锦绫圣旨,圣旨的玉轴还颇有分量。


    萧燕飞从容不迫地脆声道:“臣女接旨,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就是没想到顾非池的动作这么快!


    谢恩后,萧燕飞捧着圣旨站了起来,笑着对梁铮道:“有劳梁公公了。”


    她还按着惯例,亲自给梁铮递了个红封。


    而后面的萧家其他人还呆呆地跪在地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二姑娘何必与咱家这般客气。”梁铮笑容可掬地接过红封,飞快地用手指捏了一下,确定红封里放的那些颗粒的形状是药,放心了,暗道:这位萧二姑娘真是上道。


    梁铮的笑容更深,双手对着萧燕飞揖了揖,又道:“咱家在此恭喜萧二姑娘了。”


    他神情亲切,与萧燕飞交换着唯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眼神。


    萧燕飞微微一笑。


    梁铮甩了甩手里的银色拂尘,指了下旁边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嬷嬷,笑眯眯地介绍道:“萧二姑娘,这位是祝嬷嬷。”


    祝嬷嬷体型消瘦,大饼脸上五官平平无奇,穿着一件铁锈色暗纹褙子,一头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圆髻,眉宇间透着一丝倨傲之色。


    “萧二姑娘,”祝嬷嬷走上前两步,略略地对着萧燕飞福了福,态度很是随意,“奴婢是奉旨来教姑娘规矩的。”


    她蓄意在“奉旨”这两个字上加重音量,颇有几分先声夺人的味道。


    梁铮压低声音,用只有萧燕飞一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这祝嬷嬷是皇后娘娘给的。”


    “姑娘先留她几日,姑娘放心,咱家会想办法把她弄走,不会扰了二姑娘的。”


    萧燕飞盯着那祝嬷嬷看了一会儿,想起在清晖园时的确在柳皇后的身边见过她,得体地说道:“劳烦公公了。”


    梁铮笑了笑:“咱家还要回宫复命,就先告辞了。”


    后方的武安侯萧衍也站了起来,此刻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吩咐大管家道:“彭大,替本侯送送梁公公。”


    “公公这边请。”侯府的大管家彭大便笑着去给梁铮引路,也给梁铮等宫人们塞了红封。


    梁铮自然收下了,潇潇洒洒地走了。


    那些陆续起身的萧家人全都出离震惊了,一道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在了手捧着圣旨的萧燕飞身上,交头接耳。


    武安侯萧衍冷冰冰地斜睨了萧燕飞一眼,招呼着几个弟弟去了外书房说话。


    太夫人雍容的面庞上面无表情,没有一丝喜气。


    但目光瞥过旁边的祝嬷嬷时,按捺住了,笑着吩咐大丫鬟先带着祝嬷嬷下去安顿,又把其他几房的女眷也都打发了,只留下了殷氏。


    众人一走,周围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就消失了,分外的安静。


    太夫人瞬间翻了脸,面色铁青地看着萧燕飞手里的那道圣旨。


    锦绫中夹的那丝丝缕缕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简直要晃瞎人的眼。


    “萧燕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夫人语声如冰地发出质问,“说,你那天在清晖园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对于这旨赐婚并不满意。


    萧燕飞既没瞎,也没聋,自然也能品出来,笑眯眯地歪了歪小脸,笑意不达眼底:“见不得人的勾当?”


    “祖母是说,我在行宫与大姐姐、大皇子殿下、宁舒郡主一起打马球见不得人,还是与帝后同席见不得人?”


    “……”太夫人被噎了一下,一时无言以对。


    她的脸色更难看了,硬声道:“你别给我避重就轻,这无缘无故地,皇上怎么会给你和顾世子赐婚?!”


    “祖母,您不是答应了卫国公夫人,让我去冲喜吗?”萧燕飞含笑反问道。


    “……”太夫人的眼角抽了抽,保养得当的手指攥紧了伽楠佛珠手串。


    是啊,她本来是想把萧燕飞许给顾非池为妾,好给卫国公冲喜的。


    一个区区庶女,可以用来交好兵权在握的卫国公府,何乐不为呢?!


    哪怕将来卫国公府的荣光不再,他们萧家也大可以把这么个庶女给舍了。


    反正也只是一个妾,顾、萧两家算不上正经亲戚,哪怕有朝一日卫国公府被皇帝治罪,也牵连不到一个侍妾的娘家。


    可世子夫人就不同了。


    若是萧燕飞成了卫国公世子夫人,那么势必就会将他们武安侯府与卫国公府绑在一起。


    太夫人宁愿把萧燕飞送去当妾,也不愿意这丫头去顾家当个有诰命的嫡妻元配。


    太夫人越想越是不快,周身释放出一股阴沉的气息,冷声道:“晦气!”


    这丫头真真是晦气!


    晦气?萧燕飞心中冷笑,太夫人上一次说她“晦气”传得阖府皆知。


    侯府的下人惯会逢高踩低,谁都恨不得往她身上踩一脚。


    现在还来?


    “哎!”萧燕飞幽幽叹了口气,平静地与太夫人四目对视,“祖母也是糊涂了,怎么能说圣旨晦气呢!”


    她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楚楚可怜地说道:“祖母这话说的,莫不是要我们阖府上下吊死不成?”


    “……”太夫人心头一跳,目光瞬地锐利起来,如凛凛寒冬般。


    见状,后方的下人们皆是心下惴惴,好几人都缩了缩身子。


    太夫人捏着佛珠的指关节有些发白,厉声道:“晦气的是你!”


    “那天就不该让你大姐姐带你一起去清晖园,你这无状的丫头就会给侯府招祸!”


    这丫头从前还算听话,可自打出去认识了外头贵人后,人就飘了,变得轻狂起来!也不想想,她自己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


    殷氏蹙眉劝道:“母亲慎言……”


    一个姑娘家传出“晦气”、“无状”的闲言碎语,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萧燕飞放下了手里的帕子,那漂亮的眼角干干净净,不见丝毫泪痕。


    她微微颔首,叹道:“祖母说的肯定没错。”


    “方才梁公公说了,孙女随后还得进宫谢恩呢。哎,孙女可得禀告皇上,祖母说孙女太过晦气。也不知道皇上怎么会想到给孙女赐婚呢……”


    萧燕飞的语调轻轻柔柔,慢慢悠悠。


    太夫人身后的几个丫鬟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平日里素来文静柔弱的二姑娘,她居然敢要挟太夫人!


    “……”太夫人的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墨来,一股心火直冲脑门。


    她是侯府的老封君,连长子武安侯都对她恭恭敬敬,从来不敢对她这个母亲说一句重话,萧燕飞一个庶女居然敢顶撞她这个长辈!


    “萧燕飞,你给我跪下!”太夫人抬手指着几步外的萧燕飞,全身筛糠般颤抖不已。


    “祖母莫气。”萧燕飞笑得更温柔了,两眼笑得微微弯起,好声好气地劝道,“皇上仁慈,若是皇上知道,祖母因为赐婚而不满,进而病倒,皇上也会于心不忍的。”


    “哎——”


    她笑吟吟地又长叹了口气,似笑非笑,似讥非讥。


    “你……”太夫人半天说不出话来,指着萧燕飞的那只手抖得更剧烈了。


    萧燕飞凝眸看着太夫人,一本正经地又道:“祖母,我听闻锦衣卫有纠查百官之责,是不是真的?”


    太夫人:“……”


    太夫人的心脏猛地一跳,浑浊的老眼中又添了一丝不安与慌乱,面色一时青,一时白。


    众所周知,锦衣卫的耳目遍布京中大小官员的府中,哪怕她现在是在侯府里,在她自己的家里,也并不一定保证这里就是密不透风的。


    现在,她若是敢不高兴,那就是对皇帝的这道赐婚圣旨不满。


    当年老侯爷战败,自家爵位好不容易才保住的,若是皇帝追究起陈年旧账,谁又会替侯府说情呢。


    太夫人只觉如芒在背,赶紧收敛了怒意,但目光依然死死地钉了萧燕飞的脸上。


    萧燕飞坦然地与惊怒交加的太夫人对视着,唇畔始终噙着一抹浅笑,浅笑盈盈。


    她将手里的玉轴圣旨往太夫人跟前凑了凑,故意问道:“祖母高兴吗?”


    太夫人差点没捏碎手里的佛珠,咬牙切齿地说道:“高……高兴。”


    说着,她的眼神又沉了三分,身形僵在了风中。


    那天从清晖园回来后,她曾经问过大孙女萧鸾飞行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当时萧鸾飞曾在不经意时提起皇帝有意给顾非池与承恩公府的柳大姑娘赐婚,却被顾非池当众回绝了,把皇帝气得不轻。


    这才几天,皇帝怎么就会把主意打到他们武安侯府头上呢!


    “那就好,那就好。”萧燕飞拍了拍胸口,一阵“后怕”地说道,“真是吓坏我了呢。”


    太夫人:“……”


    抓着手里的这卷圣旨,萧燕飞忽然就明白了狐假虎威的快意,这旨圣旨简直就是尚方宝剑啊。


    她不由朝太夫人身后的殷氏看了一眼,殷氏对着她笑了笑,笑容温婉,与太夫人的激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燕飞弯了弯眼,半点没有因为太夫人的疾言厉色影响了她的好心情。


    “母亲,”殷氏上前一步,走到了太夫人的身边,含笑提议道,“难得母亲这般高兴,不如给燕飞添些妆吧?”


    殷氏说的是添妆,不是嫁妆。


    萧燕飞的嫁妆会由侯府公中置办,但添妆用的却是太夫人的私房银子。


    “……”太夫人额角暴起了青筋。


    殷氏平静地又道:“母亲,燕飞蒙圣旨赐婚是侯府的荣耀,怎么也不能委屈了这孩子是不是?我看一万两银子差不多了。”


    一万两?!太夫人双目瞠大,看着殷氏的眼神似在说,你是疯了吗,竟然替一个庶女出头?


    按照侯府的惯例,庶女的嫁妆是三千两银子,嫡女是一万两,她若是拿出一万两添妆,那萧燕飞一个庶女的嫁妆岂不是还要压萧鸾飞一筹?!


    太夫人阴鸷的目光在一旁浅笑盈盈的萧燕飞扫过,心口一阵绞痛。


    她还不能不高兴。


    她必须得高兴!


    太夫人咬着牙,用还算温和的语气对殷氏说道:“阿婉,你说的是,这是难得的喜事,我就拿一万银给燕飞……添妆。”


    最后两个字太夫人说得艰难无比,心似在流血。


    哇!萧燕飞平白进账一万两,眼睛一亮,美滋滋地福身谢过了太夫人:“孙女谢过祖母。”


    不一会儿,王嬷嬷就取来了两张五千两的银票,表情复杂地呈给了萧燕飞。


    “燕飞,这银票你仔细收好了。”殷氏温声对着萧燕飞叮嘱道,“先赶紧回去换身衣裳,一会儿我们还要进宫谢恩。”


    “祖母,母亲,那我先回去了。”萧燕飞从善如流地福了福,落落大方地离开了,完全不在意太夫人嫌恶的目光。


    她又不是银子,又怎么可能人见人爱呢。


    萧燕飞弯了弯唇,揣着怀中的一万两银票,颇为快意。


    得了这桩赐婚最好的一点是,她可以借着赐婚而“猖狂”一番,不用再委屈自己了。


    这么一想,萧燕飞的心情变得更愉悦了,步履轻快地往前走着。


    回月出斋的这一路上,不时有侯府的下人停下步子,对着萧燕飞躬身行礼,喊着“二姑娘”,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


    跟在她后方捧着圣旨的海棠昂首挺胸,眉飞色舞,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喜气洋洋。


    春天的侯府,绿树成荫,花团锦簇,清风送爽。


    一进院子口,大丫鬟丁香就快步迎了上来,脆声禀道:“姑娘,奴婢已经令人收拾了西厢房,把祝嬷嬷暂时安顿在那里了。”


    说到祝嬷嬷,丁香就有些紧张,有些局促。


    这宫里来的教养嬷嬷根本就不算奴婢,就是一尊无处安放的大佛,得敬着,得供着。


    萧燕飞淡淡地“嗯”了一声,带着两个贴身丫鬟进了内室更衣。


    半个时辰后,她就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了殷氏的马车上。


    她换了一袭绯红色绣蜻蜓点莲的褙子,水红色的挑线长裙,周身依然没有太多的首饰,只重新挽了个百合髻,那鲜艳的衣料衬得她光华璀然,雪莹润白的面庞愈发细腻无瑕。


    殷氏怔怔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萧燕飞,似是心事重重。


    马车里,久久无人语。


    只听外面传来规律单调的车轱辘声,偶尔夹着车夫的挥鞭声。


    不一会儿,马车就驶出了武安侯府,车速越来越快,而外面也越来越嘈杂热闹。


    萧燕飞亲自给殷氏斟了茶,能清晰地感受到殷氏还在打量着自己,目光复杂。


    “母亲,喝茶。”萧燕飞把茶杯递向了殷氏。


    殷氏慢慢地接过了茶杯,道:“燕飞,那一万两银子,你就放在身上,当作压箱底,女孩子还是得有些傍身银子。”


    “嫁妆的事,你不必操心,我会给你安排的。”


    为了进宫谢恩,殷氏也换了一身衣裳,身着侯夫人的大妆,雍容华贵,气派非凡,显得端重又不失优雅。


    萧燕飞乖巧地笑了,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谢谢母亲,我记下了。”


    看着这孩子这般信任自己的样子,殷氏的心头忍不住有些惆怅,有些伤感。


    殷氏轻声问道:“燕飞,这桩赐婚……你愿意吗?”


    萧燕飞正给自己倒茶,闻言,斟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心里是有些熨帖的。


    这道赐婚圣旨下来后,武安侯萧衍给了她一个冷眼,太夫人恶狠狠地训了她一通,也只有殷氏是唯一一个问她是不是愿意的人。


    萧燕飞眉眼含笑,继续将茶水斟满。


    殷氏又道:“若是你不愿……”


    殷氏面露郑重之色,神情端凝。


    她一时冲动这么问了,是很想告诉萧燕飞,若是不愿,她可以为她做主。


    可她心里也清楚,圣旨已下,金口玉言,她又能做什么呢?


    别说是圣旨了,他们殷家是江南大户,三代皇商,当年都无法拒绝侯府的提亲,而现在皇帝已经下了圣旨赐婚,萧家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拒绝呢。


    回忆起十六年前的那些往事,殷氏的心底升腾起一种无力的情绪,亦有几分愧疚。


    她抬手摸了摸萧燕飞粉扑扑的脸颊,想说抱歉。


    燕飞的年纪和她的鸾儿一样大,殷氏也曾仔细考虑过这孩子的亲事,对方不必出身公侯世家,她打算从寒门中挑那些有天份的读书人。


    只要夫婿争气,将来也能给燕飞挣个诰命。


    他们武安侯府虽然如今落魄了,可对于那些以科举入仕,没有根基的人来说,依然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有侯府在,她未来的夫婿也不敢欺负了她。


    而现在……


    哎!


    殷氏又如何能不担心呢。


    萧燕飞只是庶女。


    皇帝的这道圣旨实在太莫名、太突然了,让殷氏心里有些慌。


    尤其是想到刚刚才被满门问罪的谢家。


    卫国公府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皇帝把他们萧家的一个庶女赐给了卫国公府当世子夫人,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这丫头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愿意的。”迎上殷氏忧心忡忡的眼眸,萧燕飞正色道,“母亲不必为我担心。”


    这丫头总是这般贴心。殷氏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额发,又帮她调整了一下蝴蝶簪的位置。


    萧燕飞冲着殷氏又是浅浅一笑,想让她放宽心。


    咦?


    萧燕飞眯眼盯着殷氏看了一会儿,瞥向殷氏的大丫鬟璎珞,用近乎笃定的语气问了一句:“母亲是不是没吃午膳?”


    璎珞忙不迭地点点头。


    没错,夫人忙着看账,处理中馈,又把午膳给耽误了。


    她就知道!瞧着脸色都白成这样了。萧燕飞连忙从袖袋中掏出了一包粽子糖:“母亲,快含一颗。”


    在小姑娘逼人的眼神下,殷氏只能听话地拈了一颗糖,原本凝重的心情随着口腔中那股子香甜的滋味稍稍散去。


    “母亲,您这般不听话,我回去可要告诉烨哥儿了。”萧燕飞俏皮地噘了噘嘴,逗得殷氏不由失笑。


    这丫头的性子最近真是活泼了不少。殷氏终于展颜:“放心,我没事的。”


    马车的气氛轻快了起来。


    殷氏还想说什么,侯府的马车停下了。


    女眷进宫走的都是西华门,凤仪宫的小内侍早就候在了那里,领着两人去了凤仪宫拜见柳皇后。


    进了宫,即便萧燕飞是今日的主角,她也不过是一道影子,从头到尾,她除了行礼与谢恩,根本就连说一句话的资格也没有。


    基本上就是柳皇后在训话:“萧燕飞,燕燕于飞,好名字,瞧着倒是个乖巧柔顺的孩子。”


    “以后要好好地跟着祝嬷嬷学规矩,祝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规矩礼仪样样都好,最擅长调教人了。”


    “来日,你嫁去了卫国公府,要时刻记得祝嬷嬷的教导,好好孝敬卫国公,好好服侍世子,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进宫来告诉本宫。”


    “萧二姑娘,你可莫要辜负了皇上与本宫的一片心意!”


    柳皇后的这几句话句句是意味深长,就差明说让萧燕飞以后给皇帝当探子了。


    萧燕飞听懂了,殷氏自然也听懂了。


    回去的马车上,气氛更加凝重。


    殷氏心神不宁地蹙着眉头,一言不发,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她们的马车回到侯府时,还不到申时,萧燕飞先跟着殷氏去了正院。


    殷氏有心留了萧燕飞在正院用晚膳,也有些体己话想说,可人还没坐下,就有一个婆子喜滋滋地来禀道:“夫人,廖妈妈来了!”


    殷氏登时喜形于色,连忙问道:“那我爹娘呢?可是到了?”


    廖妈妈是殷老太太的亲信,是伺候她多年的管事妈妈。


    婆子笑眯眯地答道:“听说亲家老爷太太还在路上,怕夫人您挂心,就先打发了廖妈妈过来给您报信。


    “赶紧让廖妈妈进来吧。”殷氏眉眼含笑,面上是掩不住的欢喜。


    打发了那婆子后,殷氏又对萧燕飞道:“你外祖父和外祖母要来京中定居了。”


    “三月初他们就从江南出发了,这一路舟车劳顿,他们的年岁也不小了,我一直在担心着……”


    “那真是恭喜母亲了,等两位老人家到了京城,以后就可以阖家团圆了。”萧燕飞笑道。


    殷氏的心情出奇得好,又吩咐人去唤萧鸾飞过来。


    屋内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


    不一会儿,身形丰腴的廖妈妈就在大丫鬟璎珞的指引下来了正院。


    “见过大姑奶奶,见过大姑娘。”廖妈妈眉开眼笑地给殷氏与萧燕飞行了礼,整个人精神抖擞,毫无旅途的劳顿。


    殷氏不由一愣,连忙道:“廖妈妈,这是二姑娘燕飞,鸾儿还没来呢。”


    “……”廖妈妈惊讶地瞪大了眼。


    自打大姑奶奶嫁来京城后,她只在十五年前来过一次京城,却也知道大姑奶奶膝下只一儿一女,唯一的闺女就是大姑娘萧鸾飞。


    可是……


    廖妈妈上下打量着坐于下首的萧燕飞。


    可是,这位二姑娘怎么和大姑奶奶故去的祖母长得这么像?!


    这眉眼,这轮廓……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第39章


    廖妈妈傻愣愣地看着萧燕飞,一眨不眨,越看越觉得她实在很像过世多年的老太太。


    殷氏让人搬了一把小杌子过来,请廖妈妈坐下。


    廖妈妈就半坐在了小杌子上,又忍不住去看萧燕飞,耳边传来殷氏关切的声音:“廖妈妈,我爹和我娘到哪儿了?他们走的应该是水路吧?”


    她是从江南远嫁到京城,两地相隔数千里,她已经好些年没见过双亲了,心中分外思念。


    廖妈妈这才回过了神,转而望向了上首的殷氏,答道:“大姑奶奶,老爷和太太走的是运河,坐船是慢了点,不过胜在稳当。”


    “奴婢是在冀州临青城下的船,先坐马车赶过来通报您一声,老爷、太太打算在临青城休整些日子,探亲访友。”


    “有大爷陪着老爷、太太,这一路走水路也太平得很。”


    廖妈妈口中的大爷指的是殷老爷夫妇在殷氏出嫁后,从族中过继的嗣子殷焕。


    想到再过些日子就可以见到爹娘了,殷氏满心欢喜,眸露异彩,又问道:“我爹我娘这一路可都安好?”


    “太太一切安好。”廖妈妈有一瞬的绷紧,迟疑地慢慢道,“老爷他……他……”


    察觉廖妈妈的神情不对,殷氏心中一紧,收敛起了笑容,急忙追问道:“我爹可有不妥?廖妈妈,你可别瞒我啊!”


    “……”廖妈妈沉默了,目光游移不定。


    殷氏脸一板,沉声喊了一声:“廖妈妈!”


    廖妈妈捏了捏拳头,一咬牙,还是说了:“大姑奶奶,老爷他在路上突然晕倒了……昏迷了一天后,才被救醒,那之后,老爷就有点认不得人,口眼歪斜,半身不遂。”


    “大夫说,老爷这是中风了。”


    她暗暗叹气:他们家老爷三十几岁才得了大姑奶奶这一女,如今也到花甲之年了,自去岁起,老爷的身子就不太好了,只是一直瞒着大姑奶奶,往来的书信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这回北上京城一路走水路,前半程也挺顺利的,没想到七八天前老爷突然就在船上中风了,到现在还有些神志不清,也因为这个变故,他们的船才在临青城停下了。


    老爷重病,太太早就慌了手脚,廖妈妈从临青城启程来京城前,大爷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别说老爷中风的事,就怕姑奶奶难做。


    中风?萧燕飞若有所思的地想着,中医的中风就是西医的脑卒中,西医治疗脑卒中主要是以溶栓治疗为主,还需要有各种仪器辅助检查,才能做诊断和评估。


    哎,现代医学还是太注重仪器了。


    别说她手上了,就连整个医院都没什么一颗下肚,就能让中风病人立刻好转的神药。


    在这古代,还是中医对于治疗中风更靠谱。


    “大姑奶奶,您别急。”廖妈妈急忙宽慰殷氏道,“老爷用过药了,大夫还给老爷辅以针灸,老爷会好的,只是会在路上耽搁几天。“


    她心里其实没太大的底气,就是听大爷是这么宽慰太太的。


    殷氏哪里能放心,担忧得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这临青城又能有什么好大夫。


    那里的大夫就算开了药,也不知道对不对症。


    这中风之症可拖延不得,得早早地对症下药才行。


    殷氏雷厉风行地下了决定,沉声道:“京城的济世堂和李氏医堂的老大夫都擅长治疗中风,赵嬷嬷,你去取侯府的名帖,还是请大夫去临青城给我爹看看更妥当。”


    “让人赶紧备车,我也一同去。”


    赖妈妈、赵嬷嬷以及屋里的其他人都惊住了。


    赵嬷嬷略带几分结巴地问道:“夫人,您也要去?”


    夫人可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她若是走了,这诺大的侯府,里里外外的又该交给谁?


    殷氏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


    她神情坚毅,宛如磐石般不可动摇。


    本来她是能在爹娘膝下尽孝的,现在却嫁得这么远,令爹娘这十几年都这么孤单。


    现在爹爹重病,她又岂能安生在这里等着!


    “……”赵嬷嬷心中复杂,哪怕不太赞同殷氏的决定,也不再劝了。


    赵嬷嬷是殷氏的乳娘,是看着夫人长大的,对夫人的性格再了解不过,夫人性子坚韧,越是身处逆境越是百折不弯,当年孤身一人远嫁到侯府,被人看轻,被人慢待,但她咬牙撑下去了,靠着自己的本事在侯府站稳了脚跟。


    璎珞领命后,心急火燎地跑出去找人备车,又有两个丫鬟赶紧去了内室收拾东西,还有一个婆子急匆匆地奉命去往荣和堂,跟太夫人知会一声。


    原本静谧的正院一下子变得忙碌了起来。


    看赵嬷嬷忙得脚不沾地,萧燕飞突然问殷氏道:“母亲,京城的医堂药铺可有安宫牛黄丸?”


    安宫牛黄丸对于中风有奇效,尤其是添加了犀牛角的老药,关键时刻,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现代的安宫牛黄丸用水牛角代替犀牛角,疗效也大打折扣。


    “安宫牛黄丸?”殷氏一头雾水地念了一遍,直觉地去看赵嬷嬷。


    “……”赵嬷嬷摇了摇头。


    她也不曾听过这种药。


    萧燕飞一愣,从她们的表情中看出了答案,心道:难道现在还没有安宫牛黄丸吗?


    她便解释了一句:“我这些天在研读医典,在医书上偶然看到了这味丸剂,说是治疗中风的神药。”


    殷氏就对刚取了名帖的赵嬷嬷说道:“你去医堂请大夫时,顺便问问他们可有这安宫牛黄丸。”


    赵嬷嬷又是连连应声,急匆匆地走了。


    萧燕飞也默默地过去帮着殷氏一起收拾东西。


    殷氏心里着急,只让丫鬟稍微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准备了一个箱子的东西,就催促着下人打算离开。


    但才走到正院的院子口,就看到荣和堂的王嬷嬷朝这边疾步走来,拦住了殷氏的去路。


    “夫人。”王嬷嬷对着殷氏屈膝福了福,客客气气地说道,“老奴是奉太夫人之命来传话的,太夫人说了,夫人您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岂能随随便便一走了之呢?”


    “夫人,您就别任性了。”


    王嬷嬷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顿了顿后,音调拔高了三分,“太夫人说了,您要是敢自做主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别回来了!”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殷氏唇角勾出一个冷笑,眼神犀利如刀。


    心知太夫人这是记恨自己为萧燕飞讨了那一万两银子的添妆。


    迎上王嬷嬷皮笑肉不笑的圆盘脸,殷氏不客气地冷冷道:“王嬷嬷,你回去告诉太夫人,我是嫁来侯府的,不是被抵债押来侯府的。”


    “若是太夫人看不惯的话,就把我的嫁妆还来,我们一拍两散。”


    “真当我稀罕这侯夫人不成!”


    殷氏铿锵有力地说道,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哇!萧燕飞听得心潮起伏。


    她记得当年老侯爷是花了百万两银子才保住了这侯府的爵位,后来殷氏一个商户女因为在众目睽睽下落水被侯爷所救,不得已嫁了进来,成为了侯夫人。


    如今,这武安侯府看着吃穿用度都不比别的勋贵差,其实已经落魄到了靠儿媳的嫁妆填补家用了?


    “娘!”


    刚刚才赶到这里的萧鸾飞也听到了殷氏的这番话,脸色微微一变,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殷氏身边,亲昵地搀住了殷氏的胳膊,柔声劝道:“出了什么事?您先别急。”


    “……”王嬷嬷两眼瞪大,也惊到了。


    本来她也只是奉太夫人之命为难一下夫人而已,只要夫人跟她去荣和堂找太夫人认个错、求个饶,再把一万两银子补上,让太夫人出了这口恶气也就罢了。


    若是为了这点事,真闹到殷氏与侯府“一拍两散”,那她可担待不起!


    王嬷嬷眼神闪烁不定,放下了身段,好声好气地说道:“夫人,太夫人只是担心夫人不在,侯府会乱,哪就到这份上了呢。”


    对此,殷氏只是给了王嬷嬷一个冷笑,懒得与她虚以为蛇。


    “鸾儿,”殷氏转头对萧鸾飞道,声音略有几分沙哑,“你外祖父中风了,我要离开几天,去一趟临青城。”


    说完这句话后,殷氏也不管萧鸾飞是何反应,立刻就绕过王嬷嬷往前走去。


    萧燕飞二话不说地跟了上去。


    后方的廖妈妈不由地朝萧鸾飞看了过去,目光在她秀美的面庞上转了转。


    原来这一位才是大姑娘啊。


    萧鸾飞没在意廖妈妈,甚至没多看她一眼,温和地对王嬷嬷说道:“嬷嬷莫见怪。”


    “我娘是担心外祖父的病情,一时心急,才会怒而失言,不是故意对祖母无礼的,你让祖母别气坏了身子。”


    萧鸾飞拧了拧柳眉,觉得殷氏过于冲动了,怎么可以动不动就把“一拍两散”挂在嘴边。


    王嬷嬷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大姑娘,老奴明白的。”


    “晚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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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自去和祖母解释。”萧鸾飞丢下这一句后,一转头,就见殷氏她们已经走远了,身影消失在前方游廊的尽头。


    “娘亲!”她心里着急,赶紧拎着裙裾去追殷氏。


    赵嬷嬷已经在外仪门备好了两辆马车,婆子们手脚利落地把殷氏的行装往第二辆马车上搬。


    殷氏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第一辆马车,很快抬手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对着窗外匆匆赶到的萧鸾飞道:“鸾儿,我这趟出去,应该七八天就可以回来。”


    她看着萧鸾飞因为跑动而绯红的双颊,眸光闪了闪。


    本来,侯府的中馈她是想让鸾儿来的,毕竟鸾儿也跟着她学了两三年了。


    但话到嘴边,殷氏临时改了口:“鸾儿,你带着你二妹妹一起来管几天内务吧。”


    “赵嬷嬷,你留下吧,给大姑娘、二姑娘帮把手。”


    无论是萧鸾飞,还是赵嬷嬷,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怎么也没想到殷氏会叫上从来没接触过内务的萧燕飞帮着萧鸾飞一起主持中馈。


    萧鸾飞抿了下唇,只犹豫了一瞬,就乖顺地应道:“娘,您放心,我会和二妹妹一起好好操持好侯府的。”


    “您早去早回。”


    窗帘放下,遮住了殷氏略有几分心神不宁的面庞。


    车夫吆喝着挥起马鞭,驱车从西角门出去了,廖妈妈所乘坐的殷家马车跟在了最后面,赵嬷嬷亲自送马车出去。


    萧鸾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目送马车离开。


    “砰!”


    不一会儿,侯府的西角门就重重地关上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喧嚣远去。


    此时已临近酉时,夕阳落下了大半,天空中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如火如荼,染红了周边的一切。


    萧鸾飞慢慢地转过了身,背光时,双眸分外的暗沉,仿佛没有星月的夜空,不见一丝光。


    “二妹妹,方才你是怎么了?”她蹙起优美的柳眉,低低地叹道,“娘这般生气,你怎么也不劝着些?”


    萧燕飞歪了歪小脸,不解地反问道:“为什么要劝?”


    “外祖父病了,娘着急去瞧外祖父,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黄昏的晚风柔柔地拂起,吹拂着少女鬓角的几缕碎发顽皮地撩着她的眼角。


    “大姐姐,”萧燕飞顺手撩了下头发,“你也真是太八面玲珑了。”


    “只是啊,这八面玲珑,倒是显得你冷心冷情。”


    “若是情真意切,只会顺从本心,而不会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唯有一切从利益出发,才会算计分明。”


    萧鸾飞:“……”


    她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翕动了两下,心里咯噔一下。


    刚才她就隐隐感觉到殷氏投过来的目光似乎透着一种审视,夹着一丝的不满。


    母亲是在怪自己没站在她那边吗?!


    几片残叶在晚风中打着转儿,其中一片摇摇晃晃地落在了萧鸾飞的肩头,而她浑然不觉。


    “二妹妹,你不懂。”萧鸾飞无奈地说道,“祖母嘴硬心软,娘这样不管不顾地顶撞,只会把关系闹僵,一发不可收拾。”


    “我当然不懂啊。”萧燕飞理所当然地笑了笑,看着没心没肺的,“太夫人可从来没有对我心软过。”


    无论是对原主,还是对自己,太夫人都从不曾心慈手软过,“萧燕飞”这个人在太夫人眼里,不是一个人,不过是一个物件——


    一个长得好看,可以拿来为家族谋取利益的物件。


    “机关算尽……大姐姐,你可真像太夫人。”萧燕飞叹道。


    萧鸾飞:“……”


    她一时语结。


    太夫人对于这道赐婚圣旨颇为不满,这件事在侯府也不是什么秘密。太夫人接旨后返回荣和堂后,砸了一地的茶杯碗碟。


    萧鸾飞长长地叹了口气,耐着性子与萧燕飞柔声解释道:“二妹妹,你不要怪祖母,这桩赐婚面上看起来是荣耀,可其实不尽然。”


    “你不要这般……哎!”


    萧鸾飞目光幽深地看着面前与从前几乎判若两人的萧燕飞,想起萧燕飞在清晖园外一脚踩烂了她的镯子。


    这才几天,先是结识了郡主,现在又有了这桩赐婚,萧燕飞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日渐猖狂了起来!


    半晌后,她忽然朝萧燕飞走近了一步,用一种说不上是悲悯还是怜惜的口吻劝道:“你还是拒了这桩婚事吧。”


    “顾非池不是良配。”


    两人明明一般高,但此刻,萧鸾飞看着萧燕飞的眼神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萧燕飞:“……”


    萧鸾飞接着道:“顾非池生性残暴,心狠手辣,卫国公府此刻看着荣耀显贵,手握兵权,可居功自傲、不知收敛,日后迟早会被清算……”


    “大姐姐,慎言!”萧燕飞语声渐冷,心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有些痛,有些酸。


    她盯着萧鸾飞的眼神仿佛一头倔强的猫儿,亮出了利爪。


    她不喜欢别人这么说顾非池。


    顾非池十几岁起就征战沙场,这些年来保家卫国,护一方百姓,用的是他的血肉之躯!


    这一瞬,萧燕飞的脑海中浮现出顾非池的右臂被羽箭一箭射穿的那一幕,血淋淋的……至今,他的手腕上仍然留着那个去不掉的疤痕。


    他不该被人这般非议!


    她萧鸾飞又有什么资格这么说顾非池!


    看着萧燕飞此刻l略带桀骜与倔强的小脸,萧鸾飞的眼神似悯非悯,似叹非叹道:“二妹妹,你就听我一句劝吧,我们是亲姐妹,我不会害你的。”


    萧鸾飞柔美的声音被晚风吹散了些许,几片残叶飘荡着落在两人之间。


    萧燕飞忍俊不禁,似听了什么笑话般,笑靥浅浅。


    “这话说的……你信吗?”


    也不等萧鸾飞回答,萧燕飞就自己答道:“我不信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萧燕飞不欲多言,越过萧鸾飞走了。


    萧鸾飞安静地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萧燕飞纤细婀娜的背影。


    她劝过了萧燕飞,是她不听的。


    萧鸾飞的双眸在夕阳下闪烁不定。


    上一世,卫国公顾延之在上个月就病故了。


    之后顾非池以弱冠之龄承了卫国公的爵位,此后他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皇帝重病,才展露了他的狼子野心,他结党营私,诛杀忠臣,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朝中人心惶惶。


    像顾非池这样心机深沉、追逐权势的人,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娶一个庶女!


    这道赐婚圣旨刚来时,萧鸾飞也曾不解,也曾疑惑,反复地思考了这件事。


    她不知道皇帝为何会选了萧燕飞为卫国公世子夫人,却可以肯定顾非池接受这旨赐婚肯定是为了麻痹皇帝。


    可想而知,萧燕飞嫁去卫国公府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但是,她根本不听自己的劝。


    她被眼前的富贵权势迷花了眼,一心只想着要压自己一头,自己好心劝她,说不准她还以为自己是看不得她得了一门好亲事。


    这样也好,自己劝过了,欠萧燕飞的,自己也算是还了。


    以后也不需要再愧疚了。


    这都是萧燕飞她自己选的路。


    萧鸾飞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已经预见了萧燕飞的将来。


    顾非池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萧燕飞嫁给他,也只会万劫不复……


    萧鸾飞优雅地转过了身,正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却又被后方的萧燕飞出声叫住了:


    “大姐姐。”


    萧鸾飞便停下了脚步,转头再次朝萧燕飞望去,还以为她反思了。


    萧燕飞嘴角含笑地站在四五丈外,不近不远地望着萧鸾飞。


    “刚才那个管事妈妈,大姐姐可认得?”萧燕飞笑吟吟地问道。


    萧鸾飞心念一动,此时才想起跟在殷氏身边那个脸生的管事妈妈,那人瞧着风尘仆仆。


    “廖妈妈是从外祖家来的。”萧燕飞似是闲话家常,“方才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还把我错叫成了大姐姐。”


    什么?!萧鸾飞不可抑制地双眸微张,心头狂跳不已,原本唇角的笑意瞬间就僵在了那里。


    不远处的萧燕飞细细地留意着萧鸾飞的表情变化,漫不经心地又继续道:“许是外祖父、外祖母太想念大姐姐了,时时念叨着大姐姐,廖妈妈才会见着我把我错认成了大姐姐吧。”


    说着,她随手抚了抚衣裙,含笑道:“大姐姐,我先走了,这身衣裳有点重,我先回去换了。”


    萧燕飞的身上还穿着进宫前特意换上的那身新衣,挽着漂亮的发髻,好看是好看,考究是考究,就是沉得慌。


    萧燕飞走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


    而萧鸾飞却像是整个人冻结在了晚风中,宛如一尊石雕般,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


    怦!怦!


    怦!怦!怦!


    萧鸾飞的心跳持续加快,如擂鼓般回响在耳边,心里七上八下的。


    萧燕飞刚刚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她只是无意中这么随口一说?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萧鸾飞已经一无所有了。


    她在侯府中、在京中再无立足之地,她成了一个笑话,曾经敬她的人、与她交好的人全都疏远了她,以她为耻。


    她还记得,在外祖父的白事上,外祖母抱着萧燕飞哭得昏天黑地,说是萧燕飞长得很像她的外曾祖母,说若是外祖父能亲眼见见她就好了……


    萧鸾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唇抖如筛糠,瞳孔更是惊恐得仿佛缩成了一个点。


    不可以的。


    绝对不可以!


    她拼尽全力才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在京中那么多贵女中有了立足之地,她为什么要让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夺走她的一切!


    仅仅因为对方是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吗?!


    第40章


    顶着刺目的夕阳,萧鸾飞沉默地往前走着。


    面无表情,内心却是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息。


    她不知道萧燕飞刚刚那些话到底是有心,还是不经意地随口一言。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到了掌心的软肉里,蓦地停步。


    不,不会的。


    想到萧燕飞这一朝得志就猖狂的样子,萧鸾飞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会的。


    萧燕飞要是知道了真相,以她一味想压自己一头的心思,怕是会立刻宣扬出去,至少也会去跟娘亲告状,让自己难堪。


    所以,萧燕飞不知道,她不可能知道的。


    萧燕飞被远远地送去了冀州的庄子两年多,早就错过了上一世的契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的。


    但是,殷家人马上要到京城了,既然廖妈妈都能看出来,那么外祖母他们呢?


    这件事是她疏忽了。


    上一世,外祖父死在了来京城的路上,随后外祖母也在外祖父的灵堂上因心悸发作,随夫而去。


    她没想到,在他们抵达京城前竟然会有廖妈妈这个患祸出现!


    几簇花枝打下的阴影斜斜地覆在她的脸上,瞳色深如黑夜,指甲掐得更深了。


    她加快了步伐,脚下往右拐了个弯,去了前头的家塾。


    远远地,就听到学堂里幼童们拖着长调的朗朗读书声。


    金红色的阳光在屋檐上的青瓦、墙头、树梢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庭院里,种着好几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密密匝匝,绿荫笼于上方,给人一种静谧之感。


    此刻还在上课时间,萧鸾飞走到了学堂外,透过那一扇扇窗户,可以看到最前面的教案后,一个发须花白、身穿青色直裰的老夫子背手而立,闭目拈须。


    下方课堂坐了五六个不超过八岁的男童,正摇头晃脑地背着书。


    萧烨今天穿了一件湖蓝色绣仙鹤夹袄,梳着垂髫,脸颊红扑扑的,背得十分起劲,全然没注意窗外的萧鸾飞。


    庭院里有一座八角亭,萧鸾飞就在亭子里坐下了,大丫鬟司琴去给她沏了茶。


    她就一人慢慢地饮着茶。


    梧桐绿浓,茶香缭绕。


    茶喝了半盏,听到守在亭子外的司琴轻唤了声“崔姨娘”,一抬眼,就见一袭挑银线若草色妆花褙子的崔姨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庭院里。


    一双盈盈美目望着亭子里的萧鸾飞,脸上露出几分意外,几分欢喜。


    “大姑娘,”崔姨娘款款地走进了亭子里,寒暄地问道,“您是来接三少爷的吗?”


    萧鸾飞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崔姨娘坐下:“崔姨娘,待会儿你和二弟就不用去正院请安了,娘要离府几日,最近二弟的功课还要姨娘多盯着些。”


    她口中的二弟是崔姨娘的亲子萧烁,今年刚十岁。


    崔姨娘面上一喜,喜形悦色。


    萧烁已经十岁了,自前年就搬去了前院,她除了每天接儿子下学时,能与儿子说上几句话,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儿子相处。


    如今夫人不在府中,她就是把二少爷接回听雨轩小住,侯爷与太夫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等等……


    崔姨娘眉梢一动,此刻才领会到了萧鸾飞话中之意,问道:“夫人出门了?”


    说话间,司琴给动作利索地崔姨娘上了茶,亭子里碧螺春的香气又浓郁了两分。


    萧鸾飞点点头,眉宇间显出几分忧心忡忡,低声道:“是外祖父家的廖妈妈来了,说是外祖父他中风了,娘担心外祖父的身子,就赶去了临青城。”


    “希望外祖父他老人家可以转危为安。”


    她优雅地端起粉彩珐琅茶盅,慢慢地浅啜了一口热烫的茶水,才又放下了茶盅。


    “对了!”萧鸾飞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崔姨娘笑了笑,玩笑似的道,“廖妈妈见着二妹妹时还惊了一跳,私下里悄悄跟我说,二妹妹长得很像殷家的外曾祖母。”


    “莫不是姨娘家里的长辈也有江南那边的人?”


    “啪嗒!”


    崔姨娘手中才端起的茶盅摔回到了石桌上,茶盅中滚烫的茶水洒出了一些,一半洒在了她的手背上。


    崔姨娘花容失色地痛呼了一声,急忙去捂手背。


    “崔姨娘,你没事吧?”萧鸾飞连忙凑过去看崔姨娘的手,只见她白皙的左手背被茶水烫红了一片。


    “姨娘!”崔姨娘的丫鬟急得眼睛都浮现了泪光,小心翼翼地将崔姨娘的袖口撩起了些许,拿着一方帕子去擦拭她略微发红的手背,心疼地说道,“您上次被烫伤的地方才刚好呢。”


    若草色的袖子被撩起一寸后,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皓腕,只是,腕上赫然有一块淡褐色的疤痕,约莫龙眼大小,宛如白玉有了瑕。


    崔姨娘急忙拉下了袖口,挡住手腕上的那个疤痕,脸色不太好看。


    萧鸾飞也看到了,关切地问道:“崔姨娘,你的手怎么会……”


    崔姨娘涩声道:“之前不小心烫伤了。”


    上一次,侯爷手里端的茶杯不小心洒下热水烫了她的手腕,那天为了安抚侯爷,她就没请大夫,只随便涂了点烫烧膏。


    不想,夜里睡觉时,她不慎压到了手腕上的伤处,烫伤的部位就开始化脓,溃烂,她又连忙请了大夫来看。大夫给处理了伤口,说是十之七八会留下点疤。


    伤口结痂后,肌肤上果然留下了这点比皮肤颜色略深了几分的印记。


    如今,每每看到左腕上的这个疤痕,崔姨娘就觉得心如刀割,黑眸里闪过一丝阴鸷,似在思忖,又似在犹豫什么。


    萧鸾飞默默地垂下了眸子,看着茶盅中那沉沉浮浮的茶叶,茶汤的水光映得她眸底闪烁不定。


    上一世,她与萧燕飞的身世真相大白后。


    崔姨娘的心里只有萧烁,任由自己去面对身世曝光所带来的难堪。


    就算是现在,崔姨娘想守住这个秘密,恐怕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这个大皇子妃不落空,指望着自己日后可以扶持萧烁吧。


    十有八九,等来日大皇子妃的赐婚圣旨一下,崔姨娘就会主动跑来跟自己说出这个秘密吧,就为了拿捏自己。


    萧鸾飞心里暗暗冷笑,手指在茶盅上摩挲了两下,若无其事地温声道:“崔姨娘,我那里有祛疤霜,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你可以试试。”


    “那就多谢大姑娘了。”崔姨娘对着萧鸾飞勉强笑了笑,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许,右手忍不住隔着袖子去摸左腕上疤痕。


    司琴在一旁笑道:“我们姑娘的祛疤霜是宫里御用的舒痕霜,上个月,姑娘打马球时不慎擦伤了手背,大皇子殿下特意问太医要来的。”


    “姑娘用了这舒痕霜后,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大皇子对我们姑娘可好了。”


    萧鸾飞娇嗔道:“司琴。”


    她微咬下唇,美目流转,露出一点娇羞之态,艳光照人。


    崔姨娘眼睛一亮,含笑道:“大皇子殿下对大姑娘还真是细致周到。”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萧鸾飞明丽的面庞,眸中闪着灼灼的亮光,满是希冀。


    后方那朗朗的读书声这时停了下来,萧鸾飞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下课了。”


    崔姨娘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朝学堂的方向望去,就听到里头的孩子们正大声跟夫子道别:“夫子慢走。”


    确实是下课了。


    很快,那发须花白的老夫子背着手慢吞吞地从学堂里走了出来。


    孩子们跟在了夫子的后面,有说有笑,叽叽喳喳,好似麻雀般热闹。


    与萧烨并行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紫袍少年,正是萧烁。


    兄弟俩都是白白净净,乌溜溜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嘴唇,漂亮精致得好似观世音座下的仙童。


    两人肩并着肩走到了亭子外。


    萧烁抿着唇浅笑,对着崔姨娘和萧鸾飞分别行了一礼。


    十岁的少年身材开始抽高,比萧烨高了近两寸,生得俊美单薄。


    萧烨拉了拉萧烁的袖口,灿然一笑,活泼地对着亭子里的萧鸾飞说:“大姐姐,我要和二哥一起做功课。”


    萧烨的意思是,他就先不跟萧鸾飞回去了。


    “烨哥儿,那你可要好好做功课,回头我要检查的。”萧鸾飞含笑应了,又叮嘱道,“娘要离府几日,你做完功课后,就赶紧回正院,别到处玩了。”


    小萧烨未满七岁,如今还是跟着殷氏住在正院里。


    “娘出门了?”萧烨惊得双眼瞪得浑圆,不舍地嘀咕道,“娘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萧鸾飞从亭子里走了出来,摸了摸萧烨柔软的发顶,很有长姐风范的安抚着弟弟的情绪:“外祖父病了,娘走得急,来不及跟你说。”


    “这两天你要乖乖听话,别让娘出门还要为你担心。”


    萧鸾飞让司琴取来了食盒,又道:“我给你和烁哥儿准备了糕点,你们俩先在这里吃点糕点垫垫胃,再去做功课。”


    萧烨精神抖擞地应了,拉着萧烁一起在亭子里坐下了。


    一个身形娇小的青衣小丫鬟过来给两位小少爷也上了茶水,然后,就默默地退了下去。


    亭子里一片欢声笑语,言笑晏晏。


    青衣小丫鬟朝亭子那边又看了一眼,就匆匆离开了家塾。


    不多时,她就出现在了月出斋,只待了半盏茶功夫,又匆匆地离开了。


    “姑娘,方才绢儿来了。”海棠对着萧燕飞禀道,“她说大姑娘刚刚去了家塾接三少爷下学,崔姨娘也在。”


    “大姑娘和崔姨娘还在亭子里说了一会儿话……”


    “不过,绢儿没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绢儿是海棠的表妹,就在家塾那里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


    之前绢儿她娘得了风寒后,咳嗽不止,痰黄胸闷,是萧燕飞给的药治好了绢儿她娘,绢儿为此对萧燕飞感恩戴德。


    海棠细细地把绢儿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目光忍不住就落在了萧燕飞的身上。


    萧燕飞正坐在书案后执笔写字,神情专注恬静。


    她换了一身家常的月白罗衫,发髻也散开了,只用一根月白丝带将头发半披半束在脑后,乌黑浓密的青丝如瀑布般散在了背后,衬得她的脸庞更为娇小白净。


    腰上细着一根银色的丝绦,纤腰盈盈,清丽动人。


    等那海棠禀完后,萧燕飞就放下了狼毫笔,让海棠去拿包玫瑰糖赏给绢儿,就打发她下去了。


    小书房里,只剩下了萧燕飞一人,屋里屋外沉寂如水。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萧鸾飞知道自己的身世,可崔姨娘却不知道这点,不然,崔姨娘肯定会把那天自己在听雨轩威胁她的那番话告诉萧鸾飞,那萧鸾飞对自己也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态度了。


    这对母女还真是有趣,真不愧为亲母女啊!


    问题是——


    萧鸾飞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若不是崔姨娘告诉她的,她又是从何人口中得知这个秘密……


    总不能她和自己一样,也有什么奇遇?


    萧燕飞一手托腮,另一手随意地把玩着书案上的睡狐镇纸,唇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件事太久了,很多证据怕是都消失在了过去这十五年漫长的岁月中。


    要是单靠查十五年前的人证、物证也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总得有个突破口才行。


    现在,萧鸾飞就是这个“突破口”!


    萧燕飞懒洋洋地打了个好几个哈欠,又去看她身前的那张绢纸。


    牛黄、犀牛角、郁金、黄芩、山栀子、雄黄、黄连、朱砂各一两。


    她正在默写“安宫牛黄丸”的方子。


    萧燕飞又执笔,沾了沾砚台上的墨水,继续往下写。


    梅片、麝香……


    安宫牛黄丸出自《温病条辨》,不是秘方,方子也不复杂,她从前背过。


    包括方子和制药手法,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萧燕飞从容书写,这一次,一口气把方子写完了,收了笔。


    绢纸上的这手簪花小楷已经练得十分娴熟漂亮了,简直就可以当字帖了。


    萧燕飞喜滋滋地欣赏着自己这手漂亮的字。


    “笃笃。”


    书案前的某扇窗户忽然就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隔着半透明的窗纸,隐约可见窗外站在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形,长身玉立。


    来人的身形是那么熟悉,萧燕飞只是看着轮廓,就认了出来,欢欢喜喜地站起身来。


    她“吱”地推开了窗户。


    顾非池就站在窗外,与她隔着窗四目相对,金红色的光线温柔地流淌在他乌黑的头发与衣袍上,英挺的眉目间有种光影流离的俊美,如琢如磨。


    青年姿态惬意地倚靠在一侧窗框上,神情疏懒。


    那么随性,那么优雅,那么赏心悦目。


    “顾非池。”


    萧燕飞连名带姓地叫着他的名字,连眼皮都懒得抬了,就仿佛这是一件见怪不怪、稀疏平常的事情。


    圣旨今天刚下,萧燕飞心中早有一种莫名的直觉,顾非池今天十有八九会来。


    他果然来了!


    萧燕飞唇角扬起,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撒娇,娇声抱怨道:“你知不知道,你给我找了多大的麻烦!”


    顾非池莞尔一笑,淡淡浅浅的,仿如冰河乍融。


    他的心情不错,顺毛儿捋:“我错了。”


    萧燕飞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也不用她请,他就一点也不见外地一手撑着窗槛,纵身跃进了小书房里。


    萧燕飞继续说道:“今天上午,我收到了皇后赐的祝嬷嬷;下午我和母亲进了趟宫,皇后还让我以后要听话,给他们通风报信呢。”


    虽然是在抱怨,但她的眉眼间丝毫不见沉郁之色,反而表情生动,顾盼之间,神采奕奕。


    “真是麻烦极了。”萧燕飞认真地强调道,声音如黄莺出谷般清澈悦耳。


    顾非池忍着笑,自在地在窗边的圈椅上坐下,眉目舒展,目光柔暖,煞有其事地颔首道:“确实很麻烦。”


    对对对。萧燕飞直点头。


    常言说得好,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她因他受了什么委屈,自然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否则,这水淹脖子的滋味熬得久了,可是会喘不过气来的。


    萧燕飞又吐槽了一句:“别人还知道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皇后倒好,连甜枣都省了。”


    这皇后也太不会收买人心了。


    “那我给吧。”顾非池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了一个长方形的酸枝木匣子,约莫就手掌大小,置于书案之上,推向了她。


    给她什么?甜枣吗?!萧燕飞好奇地接过那匣子,打开了匣盖,里面赫然是一叠厚厚的契纸,压得严严实实。


    她快速地翻了翻这叠契纸,这其中有地契、房契、银票等等,每一张银票都是五千两的面额,房契有京中的宅子,也有几处铺面,甚至还有一处在京郊的温泉庄子……


    她小嘴微张,瞠目结舌。


    本来,她还以为自己今天刚得了一万两的添妆当体己银子,已经相当富有了。


    结果下一刻,就发现了更大的一笔财富——


    这些契纸银票加起来,至少也得价值好几万两吧?


    “这些都是我的私产,不记在公中的。”顾非池执起酒壶斟酒,缓缓道。


    荷花酒清雅馥郁的酒香在屋子里渐渐地弥漫开来。


    萧燕飞鼻尖动了动,一脸艳羡地抬眼望着他:他居然有这么多私产,可真是有钱啊!


    看着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顾非池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安适,就仿佛漫步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他不需要提防,也不需要伪装,惬意而自在。


    他微微一笑,又道:“我十二岁起就随父亲上战场,父亲说,我既然上了战场,那就不再是孩子了,男儿若是要使点银子,还要问家里伸手,不妥。”


    “从那时起,父亲就让我自己留下属于我那一份的战利品。”


    回忆起往事,顾非池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以后这些就由你收着吧。”


    这匣子里的东西他大概攒了七八年,连这一次他去青州剿倭寇刚分到的一万两也在里面了。


    萧燕飞忍不住问道:“你确定这些……都给我?”


    她垂眸往顾非池藏在袖子中的右臂瞟去,忽然就觉得手上的这叠契纸沉甸甸的。


    这些都是顾非池征战沙场,以血肉之躯拼来的。


    她若是日后反悔,似乎好像会有点心虚呀?


    顾非池凝视着她,眸色深深。


    女孩肌肤温润如玉,半披半束的青丝柔顺地披散下来,黑白分明的双瞳中情绪多变,一会儿艳羡,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又犹豫,一会儿又心虚,娇态毕露,明丽无双。


    让他不禁想起他从前在东北深山雪岭中打猎时遇到了一头白狐,它周身的皮毛雪白无瑕,一双蓝眼在阳光与雪光的映照下剔透如水晶。


    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白狐如流星般纵身飞驰,自由自在,狡黠灵活,显得生机勃勃。


    当时,他手中的长弓已经拉满,箭尖也遥遥地对准了它,箭在弦上。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一箭拿下它,但终究还是没有放箭,望着它消失在雪野之中。


    顾非池很快回过神来,目光依然看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而她呢?


    他想把她留在他身边。


    这个念头明确地浮现在顾非池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顺着萧燕飞的目光去看自己的袖口,顾非池剑眉一挑,心中一荡,立刻就明白她在看些什么了,眸子里光彩洋溢。


    他将袖口往上拉了拉,露出了右臂上的疤痕。


    前年冀州的那支流箭一箭贯穿了他的右小臂,羽箭被拔出后,留下了两个微微凸起的肉疤,在白皙的肌肤上很是醒目。


    萧燕飞的目光不由凝固在了那箭疤上。


    只是这么看着,她就觉得很痛,又想起他的手臂被一箭贯穿的血腥场景。


    那个时候,顾非池也一定很痛吧。


    他征战沙场那么多年,不知道还受过多少次类似甚至是更严重的伤。


    他明明是在保家卫国,明明是在护卫百姓,却还要被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评价什么“顾非池生性残暴,心狠手辣”云云,他在战场上杀的明明都是该杀之人。


    那些残杀普通村民的流匪不就地全杀了,难不成还要把他们招安后,再给那些个凶残无道的匪徒送个官当当!


    简直可笑!


    萧燕飞突然感觉到指下那凹凸不平的触感,肌肤温热,肌肉的线条流畅有力。


    下一瞬,她的身子僵住了。


    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在伸手在顾非池的手臂上摸了一把,而顾非池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这这……算不算占人便宜?


    萧燕飞仿佛触电似的,飞快地缩回了自己不规矩的手,指尖滚烫,似留有他肌肤的余温。


    她又垂眸去看手里的那叠契纸。


    耳边传来青年低低柔柔的嗓音:“帮我管着,免得我乱花,打仗没银子用。”


    “好吗?”


    他平日里清冷的声线此刻比春风更温柔,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挑,说不出的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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