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一门之隔的侯府内,萧氏带着一双儿女匆匆地往里赶,看到外仪门那里停了两辆明显不属于侯府的马车,性急地拦下了一个粗使婆子,问道:“太夫人在哪里待客?”


    婆子规规矩矩地答道:“回大姑奶奶,太夫人、侯爷、还有二老爷他们现在都在外院正厅。”


    萧氏眉开眼笑,心道:这么多人都在,果然是大皇子随鸾飞一起来了吧!


    没错,定是如此了。


    萧氏心下狂喜,也没多问,步履生风地往正厅方向赶,裙摆翻飞,一双儿女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远远地,就看到正厅内人头攒动,一片喧哗,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氛。


    萧衍狼狈地倒在地上,发髻半散,抱着那截伤腿哀嚎不已,太夫人在旁边焦头烂额地打着转,一会儿去安抚萧衍,一会儿又高声质问丫鬟,大夫怎么还没来。


    萧衡、萧循、萧彻等人则围着族长族老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皆是眉宇深锁,烦躁、惊惶、忐忑等等的情绪清晰地写在了他们脸上,一个个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看着这乱糟糟的厅堂,萧氏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他们这样子看着实在不像是家里有喜事临门,反倒更像是出了什么事。


    萧氏拎着裙裾,飞快地迈上了厅前的几级石阶,走到檐下时,就听几个弟弟你一言我一语地求着族长:


    “劳伯父为我们主持分家。”


    “伯父,事已至此,分家宜早不宜迟,除了您,我们也实在不知道该求谁了。”


    “是啊是啊。”


    “……”


    怎么了?!为什么要分家?


    萧氏僵在了檐下,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眼角瞥见地上的萧衍痛苦地捂着那截右腿,血水不断自裤腿渗出……


    她不过才离家半天,带着一双儿女去皇觉寺做了场法事,这到底是怎么了?!


    不是说大皇子和承恩公回京了吗?


    怦!怦!


    萧氏的心脏猛然加快,强自按捺下不安,就近拉住了三老爷萧循,急急问:“三弟,怎么回事?怎么就……”闹到要分家了?


    她才刚开口说了半句,侯府大管家彭大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高喊着:“锦衣卫来了!”


    “锦衣卫把侯府给围了!”


    一句话令满堂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正厅内,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世人皆知锦衣卫心狠手辣,所到之处腥风血雨。


    锦衣卫来侯府肯定是没好事……难道是来抄家的?!


    这个念头浮现在所有人心中,一道道惊惧不安的目光朝厅外的彭大望去,萧氏更是惊得手里的帕子脱手而出。


    远处,十几个高大威武的锦衣卫簇拥着指挥使龚磊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大红色的飞鱼服在阳光下犹如灼灼烈焰般耀眼,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侯府的下人们惶惶地避开一边。


    萧家人还没反应过来,以龚磊为首的锦衣卫已经走到了正厅外。


    龚磊倨傲的下巴微抬,高高在上地看着厅内这乱糟糟的一团人,皱了下浓眉。


    这都还没开始抄呢,这些人怎么就都这样了?!


    太夫人率先反应了过来,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道:“龚指挥使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后方的萧家众人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地上的萧衍也紧张地咬住了牙关,不发出一点声响。


    龚磊面无表情地扫视着萧家众人,语声如冰地说道:“武安侯罪涉谋反,奉皇上之命,暂且封府。”说话间,他抱拳对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谋反!


    这怎么可能?!


    包括萧氏在内的萧家众人俱是脸色大变,如遭雷击。


    太夫人立刻想到了之前族长萧勉说过承恩公谋反的事,激动地喊道:“不是的,是承恩公谋反!是承恩公通敌。”


    “我儿萧衍绝对不曾牵涉其中,龚指挥使,我儿是无辜的。”


    太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带着难掩的不安,珠钗乱颤。


    地上的萧衍满头冷汗,脸色煞白,虚弱地附和道:“我没有谋反!!”


    他怎么会谋反呢!


    就是给他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龚磊表情一冷,眉棱骨愈发森然,目光似刀地投射在太夫人的脸上:“原来太夫人知道承恩公谋反。谋反大罪,知而不报,视为同谋。”


    同谋?太夫人惊骇地瞪大了眼,脸色更为苍白,连连否认:“不不,龚大人,老身不是这个意思。”


    “老身是刚刚才听说承恩公勾结北狄,意图行刺大皇子……”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龚磊不客气地打断了:“你连承恩公意图刺杀大皇子也知道,果然是同谋!”


    这果断的语气仿佛已经断定了萧家有罪。


    说话的同时,他周身释放出凌厉的气势,目光比寒冬腊月的冰棱还要寒凉,毫不放松地朝太夫人直逼过来。


    “……”太夫人往后退了几步,身姿再不复平日的笔挺,伛偻的身体摇摇欲坠。


    “娘。”萧氏连忙搀住了太夫人,脸上急速地褪去了血色,还暗暗地狠掐了自己一把,看看这是不是一场噩梦。


    一旁的萧勉听得心都寒了。


    早就听闻锦衣卫飞扬跋扈,现在看来,名不虚传啊。


    这锦衣卫指挥使简直毫不讲理,不管有没有证据,就非要把谋反罪扣到萧衍以及萧家的头上。


    就算萧勉他们此前多少有了心理准备,这一刻,也不免有些后怕和庆幸。


    萧勉谨慎地对着龚磊行了一个长揖:“龚指挥使,敝人是萧氏族长萧勉,今天曾敲击登闻鼓面圣,将萧勖、萧衍父子除族,幸蒙皇上恩准。”


    “现在过府,是为了开祠堂,修改族谱。”


    萧勉特意强调他已经进宫禀明了皇帝,话里话外地表示他们几个都不是这侯府的人。


    后方几个族老也不敢说话,只是连连点头,表示族长所言不假。


    这事,皇帝交代过。龚磊挥了挥手,爽快地答应放人:“你们走吧。”


    太好了!萧勉以及几个族老只觉肩头一松,眼睛也亮了起来,有一种他们全都捡回一条命的欣喜。


    在这节骨眼上,他们能够保住自己和家人乃至大多数的族人,已经是万幸了。


    再慢上一步,怕是连他们阖族都要被牵扯到这桩谋反案中。


    “我们走。”萧勉招呼上几个族老。


    几人片刻也不敢耽搁,纷纷对着龚磊拱了拱手,迫不及待地赶紧走人,一个个低着头,目不斜视。


    直到走出了老远,萧勉等人才如释重负地驻足,回头朝正厅方向望了一眼,心头犹有一丝后怕,又继续往大门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近乎,落荒而逃。


    萧衡与其他三个庶弟面面相觑,既后悔又忐忑,早知道他们应该逼着族长即刻分家,再与长房分宗才对。


    萧衡作为兄弟四人的代表站了出来,拘谨地挪了一步又一步,低声下气地说道:“龚大人,萧衍是家兄,不过我们正准备分家呢,是不是……”


    “老二!!”太夫人厉声打断了萧衡,难以置信地看着次子。


    他大哥可是他的同胞亲哥哥啊,他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撇清关系,未免也太冷心冷情了吧!


    萧衍也是哑声道:“二弟,我一向待你不薄……”


    面对太夫人与萧衍谴责的目光,萧衡却是毫无心虚之色。


    他又不是一个人,有妻有儿有女,他不为了自己,总也得为他们考虑吧,不能让他们为了大哥陪葬啊。


    再说了,侯府的爵位是长房的,他也没沾到多少光。


    萧循三人全都站在萧衡的身后,一副“兄弟四人一条心”的架势。


    太夫人气得双手发凉,哪怕方才萧勉将老侯爷除族,也比不上此刻次子不念一点兄弟之情的言行令她心寒。


    萧衡继续对龚磊道:“龚大人,我大哥随承恩公去幽州的事,我们兄弟几个一无所知……”


    龚磊冷冷地斜睨了萧衡一眼。


    这一眼犹如利刃出鞘,寒光四溢。


    萧衡缩了缩脖子,登时什么话都不敢说了,退回到了几个弟弟中间。


    “哈哈哈哈……”地上的萧衍形容癫狂地大笑起来,一半头发凌乱地散落,显得疯癫狰狞,“活该!哈哈哈哈哈。”


    “你们一个也逃不了,逃不了!”


    萧衍满是恶意地扫视着萧衡、萧循兄弟四人。


    说完这句话后,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瘫软了下去,苍白的唇间只剩下低低的诡笑,恍如自地狱爬出的厉鬼,阴气森森的。


    大哥是恨不得拖着全家一起去死对不对?!萧衡恨恨地瞪着萧衍。


    他怎么就不死在幽州呢?


    萧衡恨不得走过踹上萧衍一脚,但又不敢说话,怕激怒了锦衣卫。


    龚磊一手挎着绣春刀,往前走了两步,萧衡等人赶忙往后退了两步,给他让路。


    “武安侯?”龚磊俯视着地上断了一条腿的萧衍,眼底阴冷如寒潭。


    包括太夫人在内的其他人都没敢说话。


    “……”萧衍的伤腿还在渗血,汗如雨下,血与汗滴在地上晕染开来。


    他还在笑,那低低的阴笑声配着他狰狞恐怖的表情,让在场的萧家其他人不由毛骨悚然。


    龚磊本就认识萧衍,也不需要他应,一挥右手道:“把人带走。”


    厅外的两个锦衣卫立刻应声,大步流星地走入厅中过来拖人,一左一右地把萧衍的双臂钳制住了。


    萧衍的笑声嘎然而止,脸色煞白,挣扎着喊道:“我没有谋反。我要见皇上。龚指挥使,求求你,让我面圣。”


    “求求你了,龚三哥……”


    萧衍那张消瘦的脸庞上五官扭曲,抬手往龚磊那边拉了拉,指尖想拽他的袖子,可没够着。


    听到这声“龚三哥”,龚磊的表情略有几分迟疑,近乎怜悯地俯视着地上如烂泥般的萧衍。


    从前萧衍的祖父萧暻曾救过他父一命,萧暻在世时两家也是有点交情的,后来萧暻辞世,两家也就淡了。


    念着这份旧情,龚磊便提点了一句:“求我,还不如求求你家姑爷。”


    姑爷?!萧衍一愣,双眸微微张大。


    一旁的萧氏眼睛一亮,激动地脱口道:“大皇子!”


    “是了,大皇子殿下一定会帮我我们的,哪怕是看在鸾飞的份上。”


    萧家众人眼底闪现一丝希望的火花,而龚磊却是漫不经心地掸了下袖子:“大皇子?大皇子连他自己的舅家都救不了。”


    龚磊的唇角逸出了一个冷笑。


    对方的态度让萧氏也意识到他说的不是大皇子,难道是——


    卫国公世子!


    萧氏的鼻翼急速地翕动了两下,耳边响起方才萧燕飞在侯府大门外对她说的那句话:“姑母,府里有喜事呢。”


    这死丫头!


    萧氏搀着太夫人的手无意识地加了几分力道。


    “带走。”随着龚磊一声令下,两个锦衣卫强势地把萧衍往外拽。


    “娘……”萧衍唤道。


    太夫人下意识地上前了两步,想拦,下一刻却见另一名虬髯胡锦衣卫示威地将绣春刀拔出了两寸。


    冰寒的刀光直射进太夫人的瞳孔中。


    太夫人的瞳孔反射性地一缩,惊了一跳,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如儿……”萧衍又看向了崔姨娘,嗓音嘶哑不堪。


    他就像是一尾被抛到岸上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鬓角的头发更是被汗液所浸湿。


    断腿在地上磨着实在痛得很。


    他向她伸出手,想让她扶自己一把。


    然而,崔姨娘却是别开了目光,跪在那里呜呜咽咽地掉眼泪,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


    萧衍紧盯着崔姨娘,难以置信地喊道:“如儿!”


    崔姨娘娇躯一颤,似乎担心锦衣卫注意到她似的,以跪地的姿势往后挪了几步,把自己缩到太夫人后头。


    她的退缩看在萧衍眼里,宛如一刀子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口,捅了一刀又一刀。


    萧衍既心痛,又绝望,仿佛他的世界陡然坍塌。


    他那么爱她,为了她,可以不惜一切。


    可她呢,却在他最需要她的关头,弃了他!


    “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萧衍喃喃地说着,两眼血红,似染了血般,情绪越来越激动,“因为你。”


    他的这条腿是为了她才会没的。


    “你对得起我吗?!”萧衍撕心裂肺地喊道,看着崔姨娘的眼神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耳边响起往日崔姨娘对他的温言软语:“表哥,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不在意名分。”


    “表哥,你是我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了。”


    “你是我的天与地,没有你,一切都是浮光掠影,只要有你……无论怎么样,我都甘之如饴。”


    “哪怕是死,我也愿意。”


    ……


    崔姨娘被他疯狂的眼神吓到,又往后退了一步,犹豫地说道:“侯爷,妾身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她的语气虚浮,目光闪烁,根本就不敢直视萧衍的眼眸。


    萧衍心寒如冰,喉头泛起一片浓烈的咸腥味。


    她不是说,只要跟他在一起,无论怎么样,都甘之如饴吗?


    好!


    “龚指挥使,我要她去服侍我。”萧衍抬手指向了崔姨娘,手指颤动不已,“让她也一起来。”


    龚磊皱了皱眉,目光落在了萧衍还在渗血的断腿上,也是生怕他死在诏狱里,只略一沉吟,就应了:“带上她。”


    于是,就有又有两个锦衣卫朝崔姨娘走去,也将她制住了。


    崔姨娘吓得简直快魂飞魄散,身子抖如筛糠,哀哀凄凄地对着萧衍唤道:“侯爷……”


    “哈哈哈……”萧衍却是笑得更加阴狠。


    她不是说,为了他,哪怕是死,她也愿意吗?


    “侯爷……侯爷!”


    厅堂里的其他人谁也不敢说话,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太夫人一会儿看看被拖走的崔姨娘,一会儿又看看笑容阴狠的萧衍,打个哆嗦,连忙对着萧衍安抚道:“阿衍,你放心,我会救你的,一定会的。”


    龚磊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傲慢地又道:“太夫人……你们就暂且留在府里,待三司会审后,再行定夺。”


    太夫人连连应和,不敢说一个不字。


    想着萧衍还没定罪,众人先是松了一口气,可再想到锦衣卫会把他们关在里,一个个又惶惶不安。


    他们现在就像是待宰的羔羊般由着锦衣卫磋磨。


    龚磊一撩披风,沉声对着那虬髯胡锦衣卫吩咐道:“蒋副指挥使,你先把武安侯押去诏狱。”


    蒋副指挥使立即应命。


    龚磊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下,又吩咐另一个小胡子锦衣卫道:“先把侯府的人都带来这里,再搜阖府,仔细搜。”


    那小胡子锦衣卫干脆领命,匆匆而去。


    “我们走。”蒋副指挥使对着押人的四个锦衣卫吩咐了一声,昂首阔步地往侯府大门外走,精神抖擞。


    相比之下,萧衍和崔姨娘则狼狈不堪,萧衍因为伤腿的折磨时不时地发出□□,而崔姨娘花容失色,脸色惨白,鬓发也在推搡间散乱开来。


    她害怕得很,不住地呜咽哭着,娇躯乱颤,用一种难掩怨恨的眼神看着萧衍。


    诏狱是人间地狱,岂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该待的地方。


    萧衍若真的爱她,就不该拖累她!


    两人很快就被押到了侯府的大门外。


    萧衍不良于行,是被锦衣卫半拽上马车的,锦衣卫可不是侯府的下人,动作粗鲁,把人当沙袋似的往马车地板上一推,萧衍与崔姨娘两人撞作一团。


    萧衍的伤腿被撞到,伤上加伤,只觉得像是一刀子刮在了自己的右腿根上,口中发出了痛不欲生的惨叫。


    惨叫无比凄厉,几乎传遍了整条街。


    黄昏的夕阳如残血,映红了天边的晚霞,如织似锦。


    站在不远处一条巷子口的萧鸾飞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父亲和崔姨娘被锦衣卫相继拖上了马车,她心里又惊又慌,不知所措。


    大皇子有伤在身,她没让他送,是自己回来的。


    可是一回来,就看到龚磊带锦衣卫封了侯府。


    她没敢进去,在这条巷子里等了一会儿,就看到族长族老们慌慌张张地从里头出来,她便上去问了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当听到族长说父亲涉嫌谋反时,萧鸾飞几乎呆住了。


    怎么会!


    明明谋反的人是承恩公柳汌,是承恩公要刺杀大皇子,和父亲又有什么关系?!


    父亲是绝对不会谋反的,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萧鸾飞当下就请族长帮忙,可族长却说他已将萧勖、萧衍父子除族,又说她的嫡母殷氏今日已与她父亲义绝。


    这一桩桩剧变打击得萧鸾飞回不过神来。


    殷氏怎么敢这么做,哪怕上一世,她为了萧燕飞与萧烨姐弟,也不曾与父亲和离?


    还有,族里为什么会将父亲除族呢?!


    萧鸾飞心里有无数个疑问,但族长不愿多说,就与族老们坐着马车匆匆离开。


    巷子上方葳蕤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衬得她的表情格外阴郁,额头阴云翻滚。


    是萧燕飞。


    想到这一世的种种,想到她无端遭遇的困境,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萧燕飞在害她。


    就连这一次,也一定是萧燕飞在背后推动了这一切。


    萧鸾飞抬眼遥遥地望向了城西,望着那天空中那轮火红色的夕阳。


    萧燕飞真是心狠手辣,她分明是要把侯府往死路上推。


    明明父亲离开幽州时,只是右腿骨折,还好好的,大皇子当时也亲口答应了她,会给父亲请功。


    到时候,她也能嫁得风风光光。


    可现在父亲残废了,侯府因为父亲涉嫌谋反被锦衣卫查封……


    “啪!”


    一阵干脆的挥鞭声响起,那辆关着萧衍和崔姨娘的马车往街道的另一个方向驶去,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渐行渐远,萧衍痛苦的哀嚎声也渐远,没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紧接着,又有两名锦衣卫“砰”地关上了侯府的朱漆大门,在大门上贴上了两道交叉的封条。


    府外只留下了两名锦衣卫看守大门,其他几名锦衣卫都从唯一留下的一道角门进去了,须臾,连那道角门也关上了,将外头一道道窥探的视线全都阻隔在外。


    那道闭合的大门似将萧鸾飞整个人推了出去,让她感觉自己与府内众人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般。


    萧鸾飞突然觉得心口空荡荡的,自己无依无靠,又无所适从。


    她该去哪儿?


    除了侯府,她还能去哪儿?


    萧鸾飞六神无主地从巷子口走出,漫无目的地走着,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不知道该去往哪里,也没注意自己经过了哪些地方。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葫芦胡同中,殷家的大门口。


    她抬起了右手,又放下,终究没敢去敲门。


    当她迟疑着是不是该离开时,就听到后方传来清脆的笑声与说话声,如银铃般回响在狭窄的胡同里。


    萧鸾飞慢慢地扭过了头,看到前方一辆黑漆平头马车驶进了胡同里,迎面而来。


    马车里洋溢着一片亲昵的欢声笑语:


    “娘,这对石榴花发钗可真好看,正好你一支,我一支,与昨天刚做好的夏衫搭配得很。”


    “这方鸡血石红似鸡血,艳丽非凡,烨哥儿总说想要一方小印,娘,你说我给他刻只小狐狸好不好?”


    “你可先别告诉烨哥儿。”


    “……”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在马车里说着话,这笑声听在萧鸾飞耳里,极度刺耳。


    曾经殷婉的慈爱与纵容都是属于她的。


    那辆黑漆平头马车稳稳地停在了殷家大门前,萧燕飞信手挑开窗帘,探出半张小脸,往大门方向望了一眼。


    鬓发间戴的那朵薄如蝉翼的粉色绢花随着她的动作颤颤巍巍,金色的花蕊闪闪发亮。


    萧燕飞不经意地转过头,正好与几步外的萧鸾飞四目相对。


    第92章


    萧鸾飞的视线越过萧燕飞,随即就投向坐在车厢另一侧的殷婉身上。


    “娘。”萧鸾飞对着殷婉低唤道,朝那辆马车走近了一步。


    胡同里的风吹起萧鸾飞鬓边的乱发,她憔悴的面庞有些发白,看着殷婉的目光幽深而复杂,低低道:“我方才已经回过家了,侯府的大门被锦衣卫封了,还贴上了封条。”


    “爹和崔姨娘都被锦衣卫带走了。”她的声音中透出浓浓的苦涩,又带着一点惶惶和不安。


    “挺好的。”马车里的萧燕飞仿佛听到什么趣闻般,展颜一笑。


    “侯爷爱崔姨娘有如白月光,崔姨娘也待他情深似海,忠贞不渝。”


    “这两人情投意合,这般相爱,哪怕诏狱再苦,想必他们只要能在一起,就甘之如怡吧。”


    萧燕飞笑得一脸欣慰,眉眼微弯,双眸晶亮。


    殷婉含笑看着她,一言不发,笑容温和而宠爱。


    萧鸾飞深深地凝视着萧燕飞,心凉如水:萧燕飞怎么可以用这么平静、无情的口吻说出这种话?


    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咬了咬下唇,接着道:“二妹妹,我知道你怨姨娘,可姨娘固然有一些私心,终归把你平平安安地养大了。”


    “养一个小婴儿有多不容易,一不小心就会夭折。”


    “姨娘养育了你整整十五年,这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姨娘待你如珠似宝。”


    “十五年的母女情……二妹妹,你待姨娘未免也太无情了。”


    萧鸾飞越说越是激动,胸膛起伏不已。


    “是我让她调换你我的?”萧燕飞淡淡地反问道。


    萧鸾飞:“……”


    萧燕飞将手肘支在窗槛上,托腮看着萧鸾飞,徐徐地又问了一遍:“是我让她养我的?”


    “她将我养大,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懂吗?”


    少女漆黑如暗夜的瞳孔似乎要把给人吸进般,深不可测,明明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


    萧鸾飞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闪烁,气息也有些紊乱。


    萧燕飞轻笑出声:“她还真是……‘无辜’的一朵小白花呢。”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萧鸾飞嘴巴张张合合,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又道:“二妹妹,你与姨娘之间的误会太深了……”


    “吱——”


    殷家的角门这时打开了,门房的婆子笑呵呵地出来迎殷婉与萧燕飞母女:“姑奶奶,姑娘。”


    马车里的殷婉吩咐车夫:“老李,进去吧。”


    从始至终,殷婉都没有看萧鸾飞一眼。


    “娘!”见车夫挥动马鞭,萧鸾飞急了,忙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我今天见到族长了,伯祖父说,祖父和爹爹已经被除族了。


    “‘除族’这件事是不是二妹妹的主意?”她用了询问的语气,但神情很笃定。


    “伯族父说,三代归宗,我可归回本宗。可是,我不知道能去哪儿。”


    萧鸾飞微咬下唇,藏在袖中的手绷得紧紧。


    “娘……”萧鸾飞再次唤道,用力地绞着纤长的手指,“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就是因为萧燕飞非要把祖父、爹爹除族,才会害得她无家可归,沦落街头。


    殷婉理该收留她的。


    就算自己不是她生的,自己也喊了她十五年的娘。


    “我不是你娘。”殷婉字字清晰道,“你娘是崔映如。”


    萧燕飞低低一笑,笑声清冷。


    “原来大姐姐不愿意归宗啊。”萧燕飞笑意微微,摊了摊手,“无妨的。”


    “知秋,你送她回侯府。”


    话音刚落,马车外的知秋就朝萧鸾飞走了一步,笑脸盈盈。


    “你告诉锦衣卫,大姐姐至纯至孝,不愿意回归本宗,宁愿和侯府同甘共苦。”萧燕飞“赞赏”地连连抚掌,笑意更深,“哎哎。大姐姐这等孝心,我是比不上的。”


    “劳大姐姐回去后好好代我照顾太夫人。”


    “来日流放路上,你们也能有个伴。”


    “姑娘放心,交给奴婢就是。”知秋活泼地应了一声,步履轻盈地朝萧鸾飞逼近两步,伸手作请状,“大姑娘,请。”


    不!萧鸾飞樱唇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她才不要回侯府!


    “不是的!”


    她想到了那被锦衣卫贴了两道封条的侯府大门。


    她想到了被锦衣卫押走的萧衍和崔姨娘那狼狈不堪的样子,想到了萧衍凄厉的哀嚎声,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娘……”萧鸾飞又唤了一声,脸色发白,想要跟上马车,却被知秋拦住了去路。


    她往左,知秋就在左;她往右,知秋就在右。


    知秋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在她跟前,萧鸾飞就又仿佛一只可怜又可悲的老鼠被猫儿戏弄于爪尖。


    “请。”知秋含笑看着萧鸾飞,小脸在笑,眸子里却锐利如刀,再一次抬手作请状。


    殷家的马车在车夫的挥鞭声中不急不缓地驶进了大门内,只听后方的大门外传来萧鸾飞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让开!”


    马车没有丝毫停留,继续往前,一直稳稳地停在了二门。


    萧燕飞与殷婉下了马车后,就手挽着手径直往正院方向走去,后方的丫鬟婆子拎着从马车上卸下来的大包小包。


    西边天际的夕阳落得更低了,暮霭沉沉,整座宅子里都笼罩在一种静谧闲适的气氛中。


    老爷子殷湛与殷太太老夫妻俩就待在宴席间里喝茶看书,角落里的两个冰盆冒着丝丝凉气。


    见母女俩归来,殷湛放下了手里的书,开口的第一句就是:“阿婉,办妥了?”


    “办妥了。”殷婉笑着点头,将萧勉给的那份切结书拿了出来。


    殷太太连忙接过那份切结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恨不得将每个字都牢牢记在心头。


    殷湛也心急,令人叫来了金大管家,吩咐道:“金升,你亲自去一趟京兆府,给阿婉重新办理户籍。”


    金大管家喜笑颜开地连连应声,喜滋滋地拿着那份切结书出去了。


    家中连有喜事,殷太太心情大好,豪爽地拍板道:“阖府赏两个月的月钱!添添喜气。”


    “奴婢代大伙儿谢太太了。”廖妈妈福了福,笑容满面道,“奴婢那小孙儿成天吵着要吃鼎食记的玫瑰糖,奴婢待会儿就带他买去,也沾沾这份喜气。”


    “不就是匣子糖吗?”殷太太好笑道,“我那里就有,你拿一匣子给他吃便是。”


    廖妈妈就凑趣地说,改天带着小孙儿来给太太磕头,又引得殷太太一阵笑。


    殷婉吩咐璎珞把刚买的那些东西打开,闲话家常道:“爹,娘,我和燕儿刚刚去城南大虞街看了看,那间杂货铺子的位置不错,正好在大虞街的中段。”


    “大虞街的地段挺繁华的,我们的洋货铺子开在那里肯定好,明后天我就找人去重修修缮一下铺面。”


    “我打算在城西、城东、城北也各开一家洋货铺子,还得另外再挑三处铺面,正好前些日子因为流民的事,京中好些铺子关门走人了,这会儿正是空铺面最多的时候。”


    殷婉侃侃而谈,眉目生辉。


    有的时候,危机中也蕴藏着重大的机会。


    瞧着女儿容光焕发、神采弈弈的样子,殷老爷子看得甚是欣慰,含笑捋着胡须。


    因着燕飞与烨哥儿这一双儿女,女儿再难,也不愿同萧衍和离。


    按照老爷子本来的想法,是让萧衍在幽州不慎“受点伤”,废了他,让他残了,瘫了,再找间院子把他和崔氏往里面一关,美名其曰由崔氏给他“侍疾”,供着点吃喝也就罢了。


    没了萧衍上蹿下跳,侯府自然是由女儿这侯夫人当家,侯府五房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全都只能求着她过活。


    这样的话,女儿不会失去一双儿女,往后在侯府也不至于被人掣肘。


    老爷子心里也知道这个办法不过是万不得已的一种妥协,意味着女儿的余生依然难逃这武安侯府这座囚笼,只是在侯府的日子能过得舒坦些而已。


    他们都没想到,外孙女居然能给他们这样一个惊喜,让女儿得以从侯府全身而退!


    “娘,”萧燕飞凑趣道,“你不是说,这趟运来京城的商船上有几个橱柜大小的大座钟,我觉得这种大座钟可以当镇店之宝。我前几日和宁舒、顾悦她们逛街时仔细瞧过了,京里还没有卖这东西的。”


    “我们可以大座钟把摆在铺子的二楼。”


    “好主意。”殷婉笑吟吟地击掌,“京城里肯定很多人没见过这种华丽的大座钟,等铺子开张的时候,定能吸引不少人。”


    新开的铺子就怕没有人流,只要能吸引人光顾,哪怕只是为了看热闹的客人都有可能顺手买件小玩意,买不起座钟、怀表,但总买得起西洋的绢花、帕子什么的。


    殷婉想到了什么,又含笑令大丫鬟去铺纸磨墨,眸子里似是那夏夜的星空,满天繁星点缀在她眸中。


    女儿的眼里又有了光。殷太太心头一阵激荡,恍然间似乎看到了从前女儿待字闺中的样子,当时,女儿也是这样,说起做生意时就神采飞扬。


    如今的女儿就像是破茧而出的蝶,得以重生。


    殷太太与殷湛彼此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还是外孙女能干,居然把事情办得这样妥当。


    烨哥儿虽是姓萧,但已经归于本宗,和萧衍这一支再没有关系,只要萧氏宗族不管,女儿就可以继续照顾烨哥儿。


    同样地,女儿也能够亲手送外孙女出嫁。


    真好啊!殷太太心里发出深深的叹息声,眼角隐隐含着泪光,唇角高高地翘起。


    她端起了茶几上的青花瓷茶盅,浅啜着滚烫的茶水,掩饰自己的异状。


    须臾,璎珞就取来了文房四宝,殷婉自己铺纸,萧燕飞给她磨墨,屋里渐渐地弥漫起一股浓浓的墨香。


    殷婉执笔挥墨,挥洒自如地在纸上画了起来,全神贯注……


    殷太太在罗汉床上等了一会儿,有些好奇,也走过来看,发现女儿竟然在画一条街道,街道两边铺面林立,绘得栩栩如生。


    萧燕飞很快就看了出来,她这是在画她们刚去过的大虞街,她的记性真是好,把街上每家铺子的样子都画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过目不忘吧。


    萧燕飞在心中暗叹,再次感慨殷婉嫁给萧衍这种既没用又无自知之明的渣男实在是太委屈她了。


    殷婉一鼓作气地画完了大虞街,连老爷子都使唤婆子推着他的轮椅过来看。


    “爹,我今天逛完大虞街后,发现那里热闹是热闹,但还缺了点什么。”殷婉指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图道,“您看,这里杂货铺子、绣庄、瓷器铺子、首饰铺子什么的都有……”


    老爷子拈须看着图纸,若有所思,就听殷婉又道:“您说,是不是缺了点歇脚喝茶的地方?我和燕儿这一路走下来,才走了一半,脚就酸了,可想买点糖水喝都没处去。”


    这主意好,他们能在大虞街开的也不仅是一家糖水铺子而已。殷湛眼睛一亮,差点脱口说她可以写纸方案他看看,话到嘴边,又想起这是亲女儿,不是手下的那些管事。


    殷太太在一旁乐呵呵地提议道:“阿婉,那我们在杂货铺子边上开一家茶楼好不好?”


    “再开家卖糖果、点心的铺子也不错。”


    一家人说得热火朝天,当夕阳落下大半时,知秋步履轻盈地回来了。


    也没避讳殷家二老,她笑吟吟地禀道:“姑娘,奴婢已经把萧大姑娘送去武安侯府了,亲自交到了龚磊手里。”


    说起锦衣卫指挥使,知秋毫无惧色,甚至还直呼其名。


    世人惧锦衣卫,他们卫国公府可不惧,知秋从前和龚磊也是打过好几次交道的。方才当她把萧鸾飞送去给侯府时,特意把姑娘的话转达了一遍,尤其强调萧大姑娘至善至孝,一定要与太夫人以及侯府众人同甘共苦。


    当时龚磊那副一言难尽的样子还真有意思极了。


    萧燕飞漫不经心地以茶盖拨去浮在茶汤上浮沫,一下又一下,眉眼含笑。


    按照律法,那“三代归宗”对于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


    这“三代”,包括自己,包括萧烨,萧烁,包括萧家的堂兄弟姐妹……自然也包括了萧鸾飞。


    律法不会独立排除任何一个人的权利。


    但若萧鸾飞是自愿不归宗,当然也是可以的。


    谁让她“无处可归”呢。


    萧燕飞浅啜了一口茶水,随口问:“侯府现在怎么样了?”


    知秋笑禀说:“奴婢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赶到了正厅,闹哄哄的,像猪圈似的,其他四房全都闹着要和长房分宗呢。”


    “姑娘,您要是想知道更多,奴婢再去打听打听呀。”


    好好好!萧燕飞连连点头。


    武安侯府被锦衣卫封着,围得跟铁桶一样,别人想知道侯府里的事很难,但对于卫国公府的探子自有他们的渠道。


    连续三天,知秋几乎每天都能给萧燕飞带来不同的消息:


    “萧二老爷如今怨上太夫人了,责怪太夫人偏心侯爷这个长子,说她若是早答应长房与其他几房分宗,他们也不至于被连累。”


    “府里的公子姑娘们有大半也闹了起来,说‘三代归宗’,按照律法,他们不是侯府的人,请锦衣卫放他们出去。”


    “萧氏说自己是出嫁女,罪不及出嫁女,也要带着一双儿女走,哭闹不休。”


    “……”


    三天后的下午,龚磊从侯府出来,进宫复命。


    御书房里的光线略有几分暗淡,熏香炉里的龙涎香恰好烧完,空气里只残余一丝丝的余香。


    龚磊目不别视地走到皇帝跟前,恭敬地抱拳行礼,将这几天的差事大致禀了一遍,言辞一贯的简洁明了,并无赘叙。


    皇帝一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太阳穴,转头看向了坐在右手边的柳皇后,一袭荼白衣裙的柳皇后不施半点脂粉、不着一点钗环,衬得她如那山巅的雪莲般清丽柔弱。


    她优美的唇角弯了弯,媚眼如丝。


    龚磊半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抱拳的姿势,沉稳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偏移。


    前方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龚磊,让锦衣卫继续‘好好’搜!下去吧。”


    龚磊当然听得明白皇帝的语外之音,恭声应诺:“臣遵旨。”


    他心知肚明,为了皇后,为了柳家,武安侯怕是要完了。


    从头到尾,龚磊都没有抬头,更没有朝皇后的方向看一眼,来得快,退得也快。


    只余下那道门帘轻轻摇曳。


    御书房内又只剩下了皇帝与皇后两人。


    皇帝转头又看向了柳皇后,温声道:“莲儿,可满意了?”


    他看着皇后的眼神有些无奈,无奈中又夹着温暖的宠溺。


    “你啊,也真是的。”皇帝幽幽叹道,“下次别这样了。”


    柳皇后轻轻“嗯”了一声,饱满的樱唇抿了抿,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我大哥……是不是可以无罪了?”


    “天牢太苦了,能不能先放了他出来……”


    皇帝皱了下眉,见皇后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想起那天她素衣脱簪而来,跪在烈日下半个多时辰,差点晕厥过去。


    自她跟了他,他一直待她如珠似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这二十几年,她素来没有吃过苦,金尊玉贵。


    哎——


    皇帝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又不舍得对她说重话了。


    “莲儿,”皇帝柔声唤着皇后的名字,扇了扇手里的折扇,“你放心,朕会尽量保住他的性命的。”


    “但你也得为我们的阿泽想想。”


    “阿泽是未来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他的身上不能有一点污点,更不能信口妄言地诬陷朝臣。”


    “你懂吗?”


    最后三个字皇帝说得很慢,语重心长。他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他们母子。


    柳皇后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臣妾明白。”


    皇帝的食指在扇骨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忍不住抱怨道:“你大哥也真是的,轻易就让顾非池抓住了把柄。”


    “朕都给了他多少机会了,可他呢,一次次地让朕失望……”


    想起在城外五里亭,他因为承恩公被顾非池和卫国公父子联手逼得颜面扫地,皇帝的脸色难看了三分。


    柳家实在是不堪大用。


    皇帝这一字字一句句听在柳皇后耳里,刺耳至极。


    她半垂着头,那浓密纤长的眼睫下,眸中尽是不满和怨怼。


    皇帝是这大景的天子,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要真想做,又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不过就是不愿罢了!


    皇帝这是嫌大哥无用无能呢。


    可是,大哥就算再无能,当年也是帮过皇帝的。


    皇帝能继位也有他们柳家一份功劳,顾家光风霁月,不屑一顾的那种腌臜事,还不是靠大哥才办成的!


    就算大哥再无用,去岁在兰山城,他也只是奉了君命行事。


    现在要却让柳家承担所有的后果……


    柳皇后攥住了皇帝的袖口,轻抿朱唇,顿了片刻,方道:“皇上,臣妾想去看看大哥。”


    她秋水盈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帝。


    皇帝收起了折扇,折扇在茶几上轻轻地敲击了几下,迟疑再三后,终究是心软了,颔首应了:“行。”


    柳皇后那姣好的面庞上绽出如春花般娇艳的笑容,喜形于色:“谢皇上。那臣妾现在就去!”


    她郑重地对着皇帝敛衽一礼,就迫不及待地匆匆而去,没注意后方的皇帝疲惫地叹了口气。


    过去这三天,柳皇后一直在担心承恩公柳汌在天牢受苦,好不容易皇帝松了口,她一点也不敢耽误,换下宫装,披上了一件玄色的斗篷就带着侍卫,宫人火速出了宫。


    皇后的马车目的明确地赶往刑部。


    承恩公柳汌自从被押回京城后,就被关在了刑部天牢里。


    天牢重地,自由重兵把守,普通人不能擅入。


    柳皇后得了皇帝的恩准,天牢的守卫自然不敢为难,轻轻松松就放了行。


    天牢中,光线阴暗,一股阴冷发霉的气味飘在空气中,黑暗中时不时地响起一阵阵镣铐碰撞声以及犯人的哀嚎声,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皇后娘娘,这边走。”一个狱卒提着一盏灯笼走在最前方,诚惶诚恐地给皇后引路,一直来到了某一间牢房前。


    着白色中衣、手脚都戴着镣铐的承恩公柳汌此刻盘腿坐在一张破烂的草席上,矮胖的身子瘦了一圈,形容憔悴恍惚。


    “承恩公就在前面这间牢房。”狱卒走到了尽头的一间牢房前。


    见有灯光飘来,承恩公呆滞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看到对方把斗篷的帽子解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娘娘!”


    承恩公一下子龙精虎猛地从地上蹿起,肥胖的身子重重地撞在了牢房的铁栅栏上,高喊道:“救我!妹妹你一定要救我啊!”


    “我没有谋反,更没有刺杀大皇子!”


    承恩公脏兮兮的面庞压在铁栏杆上,眼下一片青影,灯笼昏黄的灯光在他面容上投下诡异的阴影,衬得他愈发狼狈。


    柳皇后带来的内侍知情识趣地遣退了狱卒。


    “大哥。”柳皇后看着承恩公这副样子心疼极了,但很快又有一股火气蹭蹭地上来了,斥道,“你疯了吗?你怎么可以刺杀大皇子?!”


    大皇子是柳皇后唯一的儿子,她的心肝宝贝。


    “妹妹,我是无辜的!”承恩公激动地为自己辩驳道,“我怎么会刺杀大皇子呢。”


    “我那天是带人去追谢无端的!”


    “谢无端”三个字犹如平地一声惊雷起,柳皇后不由一愣,瞳孔翕动,有些脱力地在牢房的铁栏杆上扶了一把。


    “谢无端还活着?”柳皇后难以置信地问道。


    “没错。”承恩公连连点头,把牢房的铁栏杆抓得更紧了,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我确信,我看到了谢无端,我追得人明明就是谢无端……”


    他怎么会杀大皇子呢?!


    那是他的亲侄儿,他还等着大皇子有朝一日登基为帝,如此他们柳家的地位才算是真的稳固了。


    “那为什么……”柳皇后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


    “……”承恩公哪里知道,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四周。


    柳皇后立刻意会,从内侍手里接过了那盏昏黄的灯笼,把他打发了下去。


    确信周围没有闲杂人等,承恩公对着柳皇后招了招手,凑在妹妹耳边,压低声音道:“妹妹,会不会是皇上?”


    “是皇上怕那件事被人知道,想要卸磨杀驴了!”


    他的声音轻缓而压抑,带着一股子阴气森森的味道。


    当时在北境,是皇帝让他搭上北狄人,借机除掉谢以默的!


    第93章


    柳皇后手里的那盏灯笼抖了抖。


    灯火急速地摇曳,照在兄妹俩的脸上如水纹般扭曲,将他们的脸色映得似蜡雕般惨白。


    “大哥,你胡说什么?!”柳皇后抑制不住地微微拔高了音量,声音中难掩颤意,“大哥,皇上亲口答应了本宫,说会、会保住你的性命的。”


    柳皇后紧紧攥着灯笼的细杆,对着牢房内的承恩公又凑了凑,附耳小声说:“皇上已经拿下了武安侯为你替罪……”


    “真的?”承恩公面露喜色,精神一振,“妹妹,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了?”


    从他在幽州被顾非池拿下的那一刻,到现在,这些天他简直过得生不如死,这辈子没遭过的罪全都遭了一遍。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天牢这个鬼地方了。


    柳皇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武安侯固然能杠下一些罪名,大哥也不能完全洗清嫌疑。


    她涩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柳家阖族许是要流放……”


    “不!”承恩公脸色大变,惊恐的表情似有人捅了他一刀般,“妹妹,我素来身子不好,边关苦寒之地,我哪里熬得过去。”


    “你得想想办法,不能不管我们啊。”


    柳皇后两眼泛红,捏着一方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花:“本宫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是本宫脱簪请罪,在乾清宫外跪了半天,皇上才答应留大哥你一条命……”


    能做的,她也已经都做了。


    若再是纠缠不休,皇帝怕是真会翻脸。


    皇后纤弱的身子不住颤抖,那盏灯笼又是一阵摇晃,灯火时明时暗,映得周围的气氛分外压抑,泛起一股无端的寒意。


    “妹妹,真的不行吗?”承恩公压不住心头的恐惧,哀求地看着皇后。


    柳皇后摇了摇头,无比艰难,眼圈更红了。


    她又何尝忍心呢。


    片刻后,牢门之内的承恩公突然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要是坐在上头的是大皇子就好了……”


    就算他与大皇子有些“误会”,他们也终究是亲舅甥。


    大皇子总比皇帝要“好说话”。


    在昏黄的灯光下,承恩公那肥胖臃肿的脸上光影跳跃,显得有些狰狞。


    “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柳皇后的心脏瞬间加快,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


    承恩公小心谨慎地透过栏杆间的缝隙又看了看周围,语重心长地低声劝道:“妹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后宫中年年都有新人,皇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生。”


    “妹妹,你是想这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吗?”


    “……你是想重蹈顾明镜的覆辙吗?”


    她当然不要!柳皇后的脸上一点点地褪了血色。


    “你要想保柳家,那么阿泽此生再无继位的可能!”皇帝的这句话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又在她耳边响起。


    这几日的夜里,她时常被噩梦惊醒,满身是虚汗。


    世人都说皇帝宠她爱她,可她知道,在皇帝心中依然有比她更重要的东西,像是他的江山,像是他作为帝王的威仪与颜面。


    想到那日凤仪宫中皇帝决然而去的背影,柳皇后心口一阵锐痛,心神恍惚,犹疑不决地抿了抿唇:“可是……”


    承恩公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柳皇后的脸上,双手紧攥着铁栏,接着道:“妹妹,色衰而爱弛,男人都是喜新厌旧。要是连柳家都没了,你和大皇子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皇上要是想废了你和大皇子,连个借口都不用找,谁让你的娘家通敌呢。”


    “到那个时候,你就只能任由别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承恩公字字句句都像毒刺似的扎在了柳皇后的心头。


    皇后惶恐地垂下了头,看着灯笼中摇曳的灯火,惶惶的眼眸被火光映得阴晴不定。


    承恩公凝视着她,隔着牢房的铁栏杆凑在她耳边,徐徐道:“与其如此,你不如当那个执刀之人!”


    承恩公咬着牙轻声说出这句话,浑浊的瞳孔中绽放出异常明亮的光彩,整个表情变得阴狠异常。


    只要大皇子继了位,妹妹就是堂堂太后了,可以垂帘听政。


    柳家不但不用流放,甚至还能更上一层楼。


    柳皇后自然是读懂了承恩公的话外之音,心脏猛然一绞一沉,让她透不过气来,让她胆战心惊。


    大哥这番话简直大逆不道!


    “大胆。”柳皇后忍不住低声喝道,“难怪皇上会龙颜大怒,大哥你实在是太胆大包天了。”


    “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这要是让旁人听到了,本宫也保不住你……”


    柳皇后恼恨地说了一通,气息急促,从脸庞到嘴唇到指尖全都发白发凉。


    灯笼里窜动的火焰在周围投下乍明乍暗的光影,气氛陡然凝滞。


    见皇后真动了怒,承恩公心里也有点害怕,生怕皇后甩袖而去,从此不管他和柳家了。


    但相比较起来,他更怕的是——


    被流放。


    一想到他们全家都会被流放到边疆苦寒之地,他身上那层层叠叠的肥肉就止不住地开始发抖。


    “妹妹。”承恩公穿过铁栏的空隙,一把抓住了皇后保养得好似少女般细腻的素手,放软了嗓音,试着动之以情,“都是大哥不好,是大哥让你为难了。”


    “可是你也是知道的,嘉哥儿打小就傲气,前几天被人拖着像游街似的晃了半个京城,已经让他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要是他再被流放边关,怕是要想不开的。”


    “我就只剩下嘉哥儿这一根独苗苗了。要是嘉哥儿没了,咱们这一房就断了嗣了。”


    承恩公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抽抽噎噎,狼狈得不得了。


    柳皇后不由心生不忍。


    嘉哥儿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又何尝忍心看着侄儿受罪呢。


    “妹妹,大哥怎么会害你呢。”注意到她神情中有所松动,承恩公又凑近一点,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你还记得大哥从前跟你说得话吗?要‘当家做主’。”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一字一顿。


    柳皇后的心脏剧烈地一颤。


    她六岁的时候,就父母双亡,那会儿大哥也才十几岁,他们兄妹无依无靠,她自己时常会被叔母、表姐们欺负,一直是大哥护着她。


    大哥当时就说了,一定要当家做主。


    后来,在她十四时,大哥就安排她“偶遇”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皇帝,否则以她的身份怕也只能嫁入三四品小官人家,当个庶子媳妇,一辈子瞧别人的脸色过活,哪有如今的尊荣。


    大哥一直帮着她。为了她,哪怕为皇上做再多腌臜的事也在所不惜……


    直到,她登上了后位。


    看着柳皇后纤长的脖颈上那跳动的青筋,承恩公以蛊惑的嗓音缓缓道:“妹妹,哥哥都是为了你和大皇子好……”


    “不要再说了!”柳皇后板起了脸,厉声打断了承恩公的话,音量更是不受控制地拔高。


    柳皇后看着一栏之隔的承恩公,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大哥到现在都不知错,皇上说得对,大哥是该反省反省了……”


    柳皇后又把斗篷帽戴了回去,拢了拢斗篷,提着灯笼,快步往外走去。


    “妹妹!”


    “妹妹,你听我说……”


    承恩公一声声地喊着,可柳皇后没有理会,也没有停留……


    灯笼的光芒也随着柳皇后远去,牢房的周围又渐渐暗了下来。


    “妹妹,我错了!”


    听到后方又传来承恩公声嘶力竭的呐喊,柳皇后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走得更快了。


    在阴暗的天牢中连续拐了两个弯后,她就从大门又出去了。


    外面的烈日高悬,一头白鹰在高高的碧空中展翅飞过。


    耀目的阳光直刺着眼睛而来。她下意识地闭眼,眼睛一时有点睁不开。


    那青衣内侍就等在天牢大门口,接过了皇后递来的那盏灯笼,低声问:“娘娘,要回宫吗?”


    “回宫。”柳皇后点点头,扶着那内侍的手上了马车。


    今天皇后是微服出来的,因此乘坐的马车也只是一辆平平无奇的青篷马车。


    柳皇后明显心情不好,一言不发,面上也冷冰冰的,随行的宫女与内侍也不敢说什么,马车内外一片寂静。


    柳皇后思绪很乱,脑子里像是有几只无头苍蝇嗡嗡嗡地到处乱撞。


    她的身子随着马车的行驶规律性地摇晃着,心乱如麻,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高高的悬崖边上,前面是一片无底深渊。


    她觉得胸口塞着一团气,上不上下不下,便随手撩开了窗帘。


    赶车的中年内侍这时道:“娘娘,前头就是承恩公府了。”


    柳皇后一愣,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景致有些眼熟,这是延武街,前面就是承恩公府所在的阳门街。


    顿了顿,那中年内侍拘谨地又道:“卫国公世子在抄查封路,是不是换条路走?”


    查抄!皇后惊了一下,瞳孔翕动。


    片刻后,她喊道:“去承恩公府。”


    马车里的青衣内侍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后,提醒道:“娘娘,皇上让您看了国公爷……”皇帝交代了,让皇后看了承恩公后就早些回宫的。


    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柳皇后不快地打断了:“去承恩公府。”


    “有什么事,本宫自会担待。”


    柳皇后的脸色立时沉了下去,语气渐冷。


    见皇后如此坚持,赶车的中年内侍也不敢违抗凤命,一挥马鞭,驱使马车沿着延武街继续往前,朝着阳门街那边驶去。


    承恩公府位于阳门街,地段很好,府邸占据了整个一条街,这是先帝时的四皇子简亲王府,后来皇帝登基后,就把这处宅子赐给了柳家。


    这是一处亲王规制的府邸,远超国公府的规制,当初还曾遭到过御使的弹劾,但都被皇帝压了下来。


    当时,为了她,皇帝可以不顾群臣的非议和御史的弹劾。


    但现在,连把大哥从天牢放出来都不愿,还要把她娘家都流放边关……


    柳皇后心中沉甸甸的。


    前头,天府军封了街,闲杂人等不能走进,连皇后的这辆马车也不能例外,被迫停在了街口。


    从柳皇后所在的位置,远远地可以看到国公府的朱漆大门,门上钉有纵横皆七共四十九枚门钉,象征着公府尊贵的地位,此刻两扇大门紧紧关闭着。


    府外守着两个高大武威的天府军将士。


    路口两棵郁郁葱葱的老树将马车半遮半掩,柳皇后凝望着着前方大门紧闭的府邸,对着青衣内侍吩咐道:“邓平,你去打听一下。”


    内侍邓平连忙应命,推开了车厢的门,可他还没有下车,皇后就看到前方承恩公府的朱漆大门从内打开了,下意识地又唤住了人:“等等。”


    下一瞬,着一袭大红直裰,戴玄色半边面具的顾非池跨过高高的门槛从大门内走了出来,身姿笔挺似一丛青竹。


    顾非池?


    柳皇后透过马车窗户遥遥地注视着顾非池,眸光晦暗不明。


    她紧紧地盯着顾非池,一想到柳家现在险恶的处境都是因为他,攥着窗帘的手就更为用力。


    “顾非池!”


    后方不远处传来少女清脆如铃的声音。


    顾非池闻声转头望来,对着守门的小将交代了一句,就信步朝阳门街与延武街的路口走来。


    上空,展翅的白鹰也随着顾非池飞了过去,姿态傲慢。


    在顾非池路过青篷马车旁边时,柳皇后飞快地放下了窗帘,只露出了窗口的一条缝隙,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


    顾非池没有停留,径直走到了街对面。


    一棵葱郁葳蕤的槐树下,停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马车的窗口后露出少女清丽动人的面庞。


    风一吹,迷离的光影摇曳在少女笑脸上,点点金光似在她白腻的肌肤上跳跃着。


    她的肌肤很白,阳光映照下,肌光胜雪,莹润无骨,芳华少女无需华丽的钗环妆点,似那半开半待的娇花般清丽明媚。


    顾非池走到了距离她仅仅一步的地方,低头对着马车里的人儿笑了笑,瞬间周身清冷的气质柔化,宛如冰雪初融后的春光。


    萧燕飞将唇凑到了顾非池耳边,小小声地说道:“那是皇后吧?”


    她刚才远远地就瞧着那辆马车里的人像是皇后,就没走近,让车夫把马车停在这里了。


    “她怎么在这里?”


    说着,萧燕飞将笑盈盈的目光投向了承恩公府,眼睛晶晶亮的,“莫不是来找麻烦的?”


    顾非池不由莞尔,淡淡道:“她刚从天牢出来。”


    知秋这时打开了马车的门,顾非池就倾身上了马车,看也没看皇后那边,就仿佛她的存在不值一顾。


    “天牢?!”萧燕飞眨了眨眼,显而易见,皇后纡尊降贵地去天牢那种地方自是为了探视承恩公,“皇上还真是待她如珠似宝。”


    顾非池含笑颔首,狐狸眼中闪着兴味的光芒。


    更厉害的是,连他都没想到,胆小懦弱如柳汌还有这么大的“野心”。


    “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顾非池对着小姑娘勾了勾手指。


    虽说好奇心杀死猫,可萧燕飞实在是太好奇了,自愿上钩地把耳朵主动凑了过去,便听顾非池清冷的嗓音钻入耳中……


    哇哦!萧燕飞小嘴微张,目瞪口呆。


    厉害了呀!!


    她小心地朝马车外头看了看,似笑非笑地挑眉道:“咦?顾非池,皇后好像在看着你呢。”


    对面那辆青篷马车的窗帘被一只手又拉开了一些,只拉出了一道寸长的缝隙,昏暗的车厢中一双眼睛朝这边望来。


    很显然,对方这般谨慎的样子是不想让人注意她。


    掩耳盗铃吗?萧燕飞突然扬唇笑了,指了指柳皇后那边,附耳对他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自己摘下面具却是一种胜利。”*


    萧燕飞笑得狡黠而灵动。


    顾非池一挑眉,先是微微一愣。


    接着,他似有所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轻轻道:“说得是。”


    顾非池抬手,果断地取下了脸上的那玄色鬼面,并吩咐道知秋:“走吧。”


    赶车的知秋脆声应诺,将马车掉了头,朝阳门街方向驶去,刻意在往柳皇后所在的马车边缓缓驶过……


    风吹起了窗帘一角,两辆马车擦身而过时,青篷马车里的柳皇后清晰地看到了顾非池的脸。


    那是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庞,笔墨难描。


    狐狸眼,悬胆鼻,薄嘴唇,完美无缺的五官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张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疤!


    怎么会?!柳皇后瞪大了眼,窗帘又被她拉开了些许。


    那辆马车里的顾非池正低头与萧燕飞说着话,微笑时,那双优美的狐狸眼眼尾斜飞,笑容绮丽似骄阳,却是让柳皇后心底发寒。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顾非池的这个笑容似乎穿越了二十年的岁月,与记忆中的另一张面容重叠在了起来。


    这一刻,柳皇后觉得她仿佛又看到了顾明镜。


    她的心脏似乎停顿了一瞬,近乎屏息。


    当年,顾明镜坐在高高的凤位上,总是冷眼俯视着自己,仿佛自己永远都触不到她的衣角,仿佛自己永远要卑微地匍匐在她裙下。


    那是一种傲视一切的笑容。


    柳皇后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似的。


    等她回过神来,定睛再看去时,那辆黑漆平头马车已经驶远,再也看不到顾非池的脸。


    柳皇后:“……”


    她只觉周身的血液似都凝结成了冰,一种恐怖的寒栗自脚底窜起。


    “邓平,”柳皇后急切地转头去看内侍邓平,“你看到了没?”


    “娘娘……”邓平一脸懵地看着柳皇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顾非池刚刚拿下了面具,你看到他的脸了吗?”柳皇后急切地问道,窗帘被她攥得皱巴巴的。


    “奴婢没看到。”邓平摇了摇头,说着,就往阳门街上那辆飞驰而去的马车望去,“顾世子不是一直戴着面具吗?”


    “不……不是!”柳皇后抬手指着前方的那辆马车,那只手不可控制地颤抖着,“他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伤,一点伤痕都没有。”


    下一刻,疑问自然而然地浮现她心头,顾非池既然没有毁容,为何要戴面具?!


    柳皇后的两耳嗡鸣作响,耳边似近还远地传来了邓平干巴巴的声音:“听说顾世子十三岁时在西北战场上毁了容,脸上留下很长的一条刀疤……”


    说着,他伸指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足足有三寸多长,跟条血红的蜈蚣似的,吓人得很,皇上当时是亲眼瞧过的。”


    “顾世子在外头从来不会取下面具。”


    “娘娘是乏了吧?”邓平小心翼翼地看着柳皇后,给她斟了杯药茶,柔声说,“这几天娘娘担心国公爷的安危,夜里都没睡好,奴婢看着也心疼。”


    邓平将药茶奉到了柳皇后手边,而柳皇后一言不发,恍若未闻地盯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


    邓平随口唏嘘道:“这顾世子的眼睛看着还是挺像先皇后的。”


    柳皇后周身一颤,猛地朝邓平看了过去,眸放冷芒。


    凤仪宫上下素知,先皇后顾明镜就是埋在柳皇后心头的一根刺,哪怕二十年过去了,人死如灯灭,可那根刺就不曾拔出过,还越陷越深,凤仪宫中根本无人敢提先皇后。


    邓平吓得赶紧跪下,匍匐在地:“奴婢该死,不该妄言。”他的额头抵在马车的地板上,身子簌簌发抖。


    “滚!”柳皇后一振袖,语音发紧。


    她一不小心将桌上的那杯药茶翻倒,茶水倏然倾倒而出,沿着桌面淌落下来……


    邓平也顾不上收拾那杯翻倒的药茶,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下去了。


    柳皇后再次抬眼看向了前方那辆几乎快要看不到的黑漆马车,两眼恍惚,魂不守舍。


    “很像吗?”她喃喃自语着。


    “顾明镜当年怀的孩子真的死了吗?”


    当这句话出口后,柳皇后陡然发现后背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中衣都被浸湿了,又冷又粘,那沁人的寒意如大网般将她绞住。


    当年,皇帝曾亲口许了她,她才是他的妻,她生的孩子才会是他的继承人,未来的储君。


    他说顾家自恃功高盖主,不能助长顾家的野心,他亲口答应她,绝不会让顾明镜腹中的孩子出生的。


    可是——


    柳皇后混身战栗不已,心里浮起一个恍若来自无边地狱的残酷声音:


    万一呢?


    万一顾非池真的是……


    嘶——


    那窗帘被她硬生生拽出了一条裂缝。


    而她毫无所觉。


    灵魂像是被生生地撕成了两半,一半在这里,另一半回到了二十年前。


    当时,皇帝明明许了她的,却任由顾明镜封宫大半年,几乎等到顾明镜腹中的孩子快要足月,他才亲自去坤宁宫赐了那杯毒酒。


    她不放心,踌躇许久,终究也去了坤宁宫。


    看到的是一袭红衣的顾明镜躺在纱账之中,香消玉殒。


    那一幕的冲击力实在太大,柳皇后当时也只看了一眼,就又匆匆离开了……


    她完全没注意顾明镜生下来的那个死胎。


    柳皇后又一次低声自语:“那个孩子真的一出生就死了吗?”


    额角不由淌下了一行行冷汗,耳边响起方才在天牢时大哥柳汌谆谆的劝告:“妹妹,会不会是皇上?是皇上……想要卸磨杀驴了!?”


    “妹妹,你可不能为他人做嫁衣。”


    是了。


    从前无论怎么样,皇帝都会维护她,维护她大哥的。


    只有这一次,无论她怎么求,都没用。


    皇帝甚至还说出了“阿泽此生再无继位的可能”的话。


    柳皇后觉得自己的脑子像似要爆炸似的,脑子里嗡嗡嗡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


    难道——


    她又会输给顾明镜?!


    为他人做嫁衣……


    第94章


    黑漆平头马车驶到阳门街尾时,往右拐去。


    萧燕飞忍不住透过窗户往后头柳皇后所在的那辆青篷马车看了看,直到马车完全转弯,她才又坐了回去。


    她笑得乐不可支,唇畔那对梨涡生动可爱,勾人得很。


    顾非池信手放下手中的玄色鬼面,看着她脸上甜甜的笑涡,轻笑道:“好玩吗?”


    好玩!萧燕飞笑眯眯地直点头,兴致勃勃地点评道:“皇上和武安侯肯定投契得很,都喜欢‘吃软饭’!”


    这君臣俩在对原配的问题上,还真是出奇的相似的。


    只不过,武安侯多年牙口一直不好,要长时间吃软饭,所以多少还是收敛了点;不像皇帝,一朝飞黄腾达,直接就把原配一脚踹开,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曾经牙口不好的问题。


    说到底,皇帝也还是靠吃软饭发家的,否则光靠他自己,文武德行皆不足以力压其他兄弟们,凭什么在那么多皇子之中脱颖而出?


    “可不就是……”顾非池似想到了什么,唇角似笑非笑地扯出一道轻嘲的弧度,“吃软饭。”


    “这牙口不好的男人,就该入赘,生下孩子跟娘姓。”萧燕飞笑道,“一边吃着软饭,一边还要嫌饭煮得不够绵软,就该噎死他。”


    顾非池忍俊不禁,眉目舒展:“你说得对。”


    几缕金色的光芒透过半敞的窗口落在他脸上,衬得那双光影迷离的眸子漂亮得让人心悸。


    “牙口不好,确实该入赘……也当随母姓。”


    他的声线清冷悦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萧燕飞的心情大好,嫣然一笑:“对了,我办好新户籍了,以后我的户籍就落在城东的永济坊。”


    古代可真是麻烦,分了宗后,她这么个没出阁的姑娘就必须把户籍落在弟弟名下的宅子。


    除非,是自梳、招赘,另立女户。


    顾非池注视着她生动的小脸,眼底笑意更浓,很顺手地自她肩头勾起那串着红珊瑚珠子的大红丝绦。


    大红丝绦缠绕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冷白的肌肤与鲜艳的丝绦对比鲜明,平白就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艳丽。


    主要还是脸长得够漂亮。萧燕飞默默心道,一时被美色闪了眼。


    马车忽然间再次拐弯,车厢摇晃,一时有些恍神的萧燕飞也随之晃了晃,肩膀轻轻撞上了他的肩头……


    他身上那如雪落青竹般的清爽气息霸道地钻入她鼻尖。


    她正要直起身,纤细的腰身被青年另一只大掌稳稳地扣住,隔着那薄薄的夏衫,他掌心的温度那么灼热……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掌上、指腹间粗粝的薄茧。


    萧燕飞纤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调整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懒懒地倚靠在了他宽厚的肩头。


    长翘浓密的睫毛在她白皙无瑕的面颊投下淡淡的暗影,温顺得像只绵羊。


    马车里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外头的车轱辘声与马蹄声不间断地传来……还有那一下下的心跳声愈来愈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萧燕飞有样学样地去把玩他发间与她这个一式一样的大红丝绦,带着几分撒娇地自夸道:“顾非池,这回幸亏我反快。”


    “我就知道,皇上十有八九要叫武安侯背锅。武安侯还以为他跟着承恩公去幽州就能白捡军功,呵,蠢!”


    “就凭皇上对柳家的偏爱,但凡有那么一点点军功,保管全堆在承恩公身上,他连渣渣都别想捡到。”


    “可要是这一战出了任何一点问题,那武安侯就是最好的背锅人。”


    所以,当承恩公和萧衍被困尚古城的消息一传到京中,萧燕飞就知道,萧衍这回要倒大霉了。


    在古代,这种贻误军机的罪名,轻则流放,重则问斩,祸及三族。


    无论是殷婉,还是她,以及萧烁、萧烨他们,全都躲不过。


    所以,必须要尽早与侯府做个了断。


    “我厉不厉害?!”萧燕飞得意洋洋地从他肩头微抬小下巴,抬眼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迎上了他柔暖旖旎的眸子。


    “厉害!”顾非池抬手在她如丝绸般的发间轻轻摸了摸。


    被撸顺了毛,萧燕飞笑弯了眼,心情雀跃,这会儿才终于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对了,我们这是去哪儿?”


    “今天振德街有西域来的杂耍,想看吗?”顾非池被她的样子逗乐,失笑道。


    一听到杂耍,萧燕飞眼睛一亮:“是胸口碎大石那种吗?”


    她从前还只在电视剧里看过所谓的“胸口碎大石”呢。


    对上她那灿若星子的眸子,顾非池又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笑道:“嗯,有‘胸口碎大石’。”轻缓的嗓音中透着一丝丝宠溺的味道。


    头顶传来他掌心温热的触感,萧燕飞突然间想到了上回离别前他轻轻落在她发顶的那个轻吻,如蝶羽轻拂,似蜻蜓点水,一瞬间,头皮微微战栗。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唇角不由弯起,笑容明媚。


    “去振德街。”顾非池吩咐了赶车的知秋一句后,马车便一路往南,去往城南的振德街。


    越靠近振德街,周围越热闹,街道上的人流也越密集,马车越来越慢,到后来寸步难行。


    外面都是嘈杂的人声,时不时地听到“西域”、“杂耍”、“戏法”等等的词飘来。


    “这里离振德街不远了,我们走过去吧。”萧燕飞叫停了马车,拉着又戴上了面具的顾非池一起下了马车,熟门熟路地往前走。


    这几个月,她时常跟着宁舒在京城到处玩,城南最繁华的几处地方都去过,也包括振德街。


    萧燕飞急着去瞧热闹,握着顾非池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后方顾非池半垂眼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目光柔和。


    振德街上很是热闹,不仅有西域来的杂耍班子,街边还引吸引来了很多摆摊的小贩、货郎,沿途叫卖着,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围观。


    萧燕飞心里惦记着胸口碎大石,根本看也不看那些摊子,闷头拉着顾非池往前走。


    “等等。”顾非池蓦地伫足,握住她小手的大掌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温柔而坚定,干燥且带着粗粝薄茧的掌心与她柔嫩的掌心相贴。


    萧燕飞朝他看去,挑眉的表情似在问,怎么了?


    顾非池抬手指了指右边的一个摊位,微微地笑:“帮我挑把梳子吧。”


    摊位边除了摊主,还围了七八个年轻姑娘,摊位上摆有各种梳子,桃木梳,牛角梳,玳瑁梳,竹梳,铜梳……花样材质繁多。那些姑娘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挑挑捡捡的。


    “我给你挑。”萧燕飞兴高采烈地应了,拉着顾非池的手就往那个摊位边走,眸光璀璨。


    她的眼光最好了!


    那摊主是个四十来岁身形丰腴的中年妇人,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们,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看了一眼,心里有数了。


    本朝民风开放,这订了亲的未婚夫妻一块儿上街也向来不是什么稀罕事。


    中年妇人笑嘻嘻道:“公子,姑娘,两位是不是快要成亲了?”


    “我这里有把桃木梳,是我们村的红娘子亲手所制。红娘子和她夫婿和和美美了一辈子,膝下有儿有女,家里四代同堂,这可是有名的福气人。”


    “我们村子里好多姑娘要成亲时,都会托红娘子亲手做一把桃木梳。”


    中年妇人是个生意人,很会看脸色,拿起一把桃木梳递给了萧燕飞,却是对顾非池笑言:“公子真是有福气!与这位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实在般配。”


    她夸得十分真挚,毕竟萧燕飞这相貌的确出挑,而顾非池戴着面具虽然看不到容貌,可瞧这通身的气质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出身。


    萧燕飞打量着手里这把小巧的桃木梳。


    这桃木梳打磨得还算精细,中间以朱砂描了两朵俏生生的并蹄莲,确是件讨个喜气的小玩意。


    顾非池面具后的乌眸漾起了缱绻的笑意,垂首在她耳边轻语:“再帮我挑一把。”


    意思是,这把桃木梳他们要了。


    中年妇人最喜欢这种不讨价还价的客人了,乐呵呵道:“姑娘,尽管挑。我这些梳子都是好东西,你看,这把象牙梳子还是从西域来的呢。”


    “还有这琉璃梳是不是很好看?”


    “这牛角梳可以清热去火……”


    摊主卖力地推销着自己摊子上的这些梳子,口沫横飞。


    萧燕飞拿起了那把洁白的象牙梳子,触手滑润,牙梳上还有雕有精致的流云纹。


    她抬手将那把象牙梳子对着顾非池乌黑柔顺的青丝比了比,这象牙梳子与他的肌肤一样雪白似玉,脑子不由浮现一句古语:青丝绕指柔,华梳理云鬓。


    他拿着这把象牙梳梳发的样子肯定很好看。


    萧燕飞眉眼弯了弯,转头对老板娘说:“这把……我们要了。”


    “我给姑娘包起来。”中年妇女喜出望外,这把象牙梳子是她这里最贵的一把梳子了,抬手比了五根手指。


    “五两银子。”


    然而,顾非池没有掏荷包,只是垂眸定定地看着萧燕飞。


    萧燕飞就下意识地从荷包里掏了一枚银锞子,随手抛在了摊子上。


    中年妇女不由一愣,忍不住笑了。


    自前朝起,民间就有习俗,婚前,姑娘家会送梳子给未来的郎君。看来自己猜得没错,这对璧人果然是好事将近了。


    萧燕飞自己收好了那把桃木梳,将那把象牙梳塞到了顾非池手里。


    顾非池看着她,微微地笑,眼角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她不送,他就只好自己来讨了。


    萧燕飞没多想,又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四周全是逛街的路人,熙熙攘攘。


    两人该逛就逛,该聊就聊,该买就买。


    没走几步,顾非池就在另一处卖绢花、帕子等绣品的摊位前停下,柔声道:“有没有你喜欢的?”


    萧燕飞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着他,与他墨玉般的眸子对视了一瞬,笑了:“有啊。我最喜欢绢花了。”


    这一买,就买了人家半个摊位的绣品。


    这一回付银子的人是顾非池,摊主难得遇上这等豪客,神采飞扬,不仅打包起来手脚伶俐,好听的话更是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打包好的绣品都交给了知秋,萧燕飞两手空空地继续往前逛,一路逛,一路买。


    他们俩出手阔绰,消息传得飞快,没一会儿,几乎整条街的摊主、店主都知道街上来了一对豪客,招呼起客人来热络极了。


    等他俩走到振德路中段时,都是半个时辰后了,买的东西整整装了一马车。


    萧燕飞觉得十分过瘾,只不过脚逛得有些酸,但很快就又精神一振,兴奋地指着前方道:“胸口碎大石!”


    前方的街边,都是那些穿着怪异的杂耍班子,不仅有胸口碎大石,还有吞剑,吐火,耍猴戏,变戏法……周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饶是萧燕飞奋力踮起脚尖,也看不到什么。


    顾非池拉了拉她的手,指了指街对面的华康酒楼:“去那儿看。”


    不等萧燕飞反应,他已经拉着她进了华康酒楼,又在小二的热情招呼下,穿过喧哗的大堂踩着木制楼梯上了二楼。


    “顾公子,您放心,二楼都给您空着呢,没别人。”


    顾非池提前就包下了酒楼的二楼,整个二楼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就他们俩。


    从二楼凭栏俯视下去,整条振德街一览无遗,那些个杂耍班子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顾非池,你考虑得可真周全。”萧燕飞意味深长地赞了一句,美滋滋地喝起了小二刚上的秋露白。


    顾非池低笑了一声,与她对饮。


    二楼弥漫起一股淡淡的酒香,以及少女清脆的笑声与叫好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大堂突然传来小二略显急切的劝阻声:“这位公子留步,二楼已经被人包场了。”


    “让开!我找人。”随即是年轻男子不快的声音。


    “蹬蹬”的上楼声急促地响起,很快,一个身穿湖蓝直裰的少年踩着楼梯出现在二楼,阴鸷的目光朝扶栏边的萧燕飞与顾非池看来。


    来人是明逸。


    来得可真快。萧燕飞略一挑眉,含笑往嘴里塞了一枚甜蜜蜜的玫瑰蜜饯。


    “萧二姑娘,你答应过会救我的。”明逸一脸焦急地快步朝两人走了过来,停在了四五步外,死死地盯着萧燕飞。


    萧燕飞的目光投向了明逸的左臂,他身上的直裰簇新,可衣袖上却隐隐渗着血和脓,从那并不服帖的袖口可以看出他的左臂绑着一层层的绷带。


    一段日子不见,他消瘦得更加厉害了,眼窝深陷,身上的袍子显得空荡荡的,形容枯槁。


    走近了,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子连熏香味也掩不住的腐臭味,比从前越加明显。


    哪怕不看他的手臂,萧燕飞也知道他的伤口腐烂得更严重了。


    “你为什么不见我?!”明逸厉声质问道,声音尖利得几乎喊破了音,神情癫狂。


    这些日子来,明逸去过殷家好多次,但都被拒之门外,后来,他也试着让小厮在殷家外头日夜等着,可是,就算萧燕飞偶尔出了门,等他得了消息后找过来,也不知人去哪儿了。


    今天他一听说萧燕飞在振德街闲逛了大半天,现在正在华康酒楼,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生怕又一次错过了。


    明逸的眸底迸射出怨毒之极的目光,脸庞涨得通红:“你,言而无信。”


    激怒之下,他大步朝萧燕飞冲了过去,可才迈出一步,后脖颈的衣领就被知秋一把拽住了,整个人瞬间后倾。


    “滚。”知秋轻轻松松地把明逸往旁边一丢,明逸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左脚不小心绊到了右脚,踉跄地摔在了黑漆地板上。


    “啪啪!”知秋嫌弃地拍了拍手,又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


    “有话就说,靠这么近做什么?”知秋恶劣地嗤笑了一声,嫌恶地斜睨着明逸,“你不觉得自己实在很臭吗?”


    最后一句话知秋故意说得很慢,字字清晰。


    摔跪在地上的明逸不禁瑟缩了一下,避开了知秋轻蔑的视线,又看向了前方凭栏而坐的萧燕飞,眼神更阴沉了。


    这几日,他左臂的伤口溃烂得更加厉害了,左臂近三成的皮肤剥落,血肉淋漓,连太医都不愿意再来给他看了,让他另请高明。


    连太医都救不了他,那还有谁能救他?


    再这么下去,他会死吧。


    明逸浑身上下寒气四蹿,战栗不已,满心满眼都是惧怕与绝望,身子瑟瑟发抖。


    “柳嘉的伤已经好了……”明逸抬起头,看着萧燕飞的眼神既绝望又疯狂,仿佛溺水之人拼命地抬手抓向水面上的一根浮木,又像是受伤的野兽想要做最后的拼死一搏,眼神又渐渐地变成狠辣。


    “是你治好他的对不对?”


    “是啊。”萧燕飞一派泰然地睁着眼睛说瞎话,“这‘鬼剥皮’又不是什么绝症,要治好,容易得很。”


    真的是你!明逸面上露出难掩的喜色,消瘦的脸上泛起了笑。


    下一刻,他面目狰狞地喊道:“我已经做了你要求我做的事,还得罪了柳嘉,但是,你竟然不守承诺!”


    他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双目喷火。


    萧燕飞静静地俯视着他,没有说话。


    二楼安静了下来,只听外头街上路人的叫好声、欢呼声时不时地传来,衬得这里格外静谧。


    这种沉默让明逸越来越不安。


    他的额头肉眼可见地沁出细密的冷汗,指尖狠狠地掐着掌心,鼻翼更是翕动不已,喘着急促的粗气……


    长时间的沉默后,萧燕飞莞尔一笑,挑眉道:“是啊,我是答应过。”


    明逸微微睁大眼,脸上一喜:“那么……”她会救他的对不对?


    “可是……”萧燕飞随手把玩着桌上的一个白瓷酒杯。


    可是什么?明逸心里又一紧,心提到了嗓子眼,头发更是发麻。


    “你跟柳嘉说了什么?你可是把我给招出来了呢。”萧燕飞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明逸,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哎,你给我添了好大的麻烦呢。”


    明逸心底才燃起一点希望,又陡然间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


    “不,我没有……”明逸支支吾吾道。


    柳嘉让人下了狠手,差点就要了他半条命,他实在是挨不住了,这才招了的。


    “明五公子,医者仁心,我一心想要救你。”萧燕飞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容如清风晓月,“你倒好,一转头把我出卖了,还好意思来求我?”


    “我……我……”明逸的眼神心虚地游移了一下,几乎无法直视萧燕飞清亮的眼眸。


    他眼底的狠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惶惶不安。


    “这可是不行的。”萧燕飞煞有其事地摇了摇手指。


    她的语意很残酷,可说话的声音却给人一种春风化雨的感觉,形成一种极致的矛盾感。


    顾非池在一旁含笑看着,看着她在三言两语之间就掌握住了对话的节奏,牵着明逸的鼻子让他一步步地往她挖好的坑里跳。


    明逸狼狈地跪在那里,鬓角被汗水浸湿,六神无主道:“萧二姑娘,我错了,都是柳嘉逼我的。”


    “你救救我吧。”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萧燕飞,把所有的希望都投诸在了她身上,“只要你肯救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明逸哀求地看着萧燕飞,双眸瞪得老大。


    那空洞的眼眸中宛如那干涸的枯井,没有活力,也没有光彩。


    萧燕飞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唇角依然含着笑,微叹道:“哎,明五公子,上一回,你也是这样说的。”


    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宛如一阵凉风在明逸那千疮百孔的心脏呼呼吹过。


    明逸近乎卑微地看着萧燕飞,朝她膝行了两步:“我真的可以。”


    “萧二姑娘,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两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简直快要给萧燕飞磕头了。


    萧燕飞再次沉默,慢条斯理地拿起她的团扇,随意地扇了扇,又扇了扇。


    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漫长的寂然。


    明逸慌乱的目光不由被那把团扇所吸引,心脏也随着团扇扇动的节奏,愈来愈快……


    “萧二姑娘……”明逸连嘴唇都在抖。


    团扇停下,萧燕飞这才勉为其难道:“那你说说看,兰山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逸的脸色霎时间变了,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已经大半年过去了,北境兰山城的一切对他来说,依然是一个可怕至极的噩梦,一个他根本不愿意去回忆的噩梦。


    萧燕飞凉凉一笑,淡淡道:“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想听。”


    她将团扇的扇柄在桌缘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响声清脆利落,如一锤重重敲打在明逸心头。


    萧燕飞也没说什么,但知秋已经很机灵地朝明逸逼近了半步,她的影子投在了明逸的身上,给他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生怕萧燕飞再也不愿意给自己下一个机会,明逸连忙喊道:“不是的。我说……说。”


    一旁的顾非池垂眸掩去眸底微闪的寒光,屈起指节,轻轻地在桌上叩了两下。


    兰山城的种种,除了柳汌父子外,明逸是唯一的知情人,也是唯一的人证。


    第95章


    明逸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双拳,颤声道:“去岁,北狄大军以三万重兵围困兰山城,守城三月后,承恩公下令紧闭城门,令满城将士只守不攻,等谢大元帅率金鳞军驰援。”


    “当时,城内兵困马乏,后方粮草供给早就被北狄人截断,到后来将士们只能以树皮、草根度日,饥饿难耐,伤病累累……”


    说话的同时,明逸的眼神飘忽不定,眼珠子骨碌乱转,满含惊惧犹豫之色,又用眼角的余光去瞥扶栏而坐的萧燕飞。


    见少女的右手漫不经意地把玩着团扇,一会儿转头去看外头街道上的杂耍,一会儿又侧身跟顾非池交头低语,团扇遮挡住半边面庞,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皆是眉眼含笑。


    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仿佛仅仅把自己当作个说书的先生。


    明逸心里忐忑不安,说话间便支支吾吾起来,嗓子干涩难当。


    萧燕飞慵懒地以团扇遮着嘴,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无趣。”


    团扇后露出的那双乌眸意兴阑珊地扫了明逸一眼,仿佛在说,连个故事都说不好。


    “知秋。”萧燕飞轻唤了一声。


    知秋便又朝明逸逼近了半步,哂然一笑,娇俏飞扬,可眼底却是冷冰冰的。


    见这丫鬟要把自己打发走,明逸才终于咬咬牙,吐露了一点关键的信息:“城破的那一晚,我负责守南城门。”


    “半夜,承恩公悄悄带兵开了南城门,说是要带兵突袭北狄人……可……”


    “可谁想,北狄人早就潜伏在城外,他们来得太快,城内守兵根本就来不及关城门,而承恩公非但没有迎敌,反而弃城而逃。”


    “北狄大军如入无人之境,自南城门直入兰山城,进城后,宛如狼入羊群,大开杀戒……尸横遍地。”


    明逸一口气把关于兰山城的事都说完了,面色惨白,气息颤抖。


    其实,他还是藏了一些话没说,当他发现北狄大军入城后,就赶紧去找了父亲明赫与大哥明述,劝他们赶紧带亲兵从北城门离城,可是他们不愿,说要与满城将士、百姓共存亡……


    爹爹原本是让忠伯带着曜哥儿走的,他早就料到了这点,当时一直抱着曜哥儿不放,说怎么也要为明家留下一条血脉,谁想接走曜哥儿,他就偷偷掐一下曜哥儿,曜哥儿啼哭不止。


    他看得出来,父亲看着他的样子明显很失望,但是还是应下了。


    于是,他活下来了。


    “……”萧燕飞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这还真是肮脏!


    萧燕飞侧脸看向了旁边的顾非池,顾非池安静地提起白瓷酒壶,目光凌烈,如一把出鞘的剑,寒气四溢。


    顾非池给萧燕飞和他自己各斟了满满一杯酒,再将酒杯推给萧燕飞。


    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萧燕飞执杯慢慢地又浅啜了口酒水,淡淡道:“我可以救你。”


    “真的?”明逸大喜过望地看着萧燕飞。


    “只是……”萧燕飞将手里的白瓷酒杯转了转,唇畔如暖阳般的笑意荡漾在脸上,让她的眼角眉梢似夏花般明艳。


    这个“只是”又让明逸瞬间心提了起来,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忐忑不安地仰望着萧燕飞。


    “明逸,”这次开口的人是顾非池,声音冷冷淡淡,带着说不出的距离感,又有种高高在上的威压,“你去把这些话跟皇上说一遍。”


    什么?!明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表情像是吞了刀子似的。


    顾非池徐徐又道:“在明天早朝上。”


    “不行。”明逸脸上露出惊恐如见鬼般的神情,从心底嘶哑着喊叫出来,连连摆手,“不行的。”


    “承恩公是不会放过我的!”


    “承恩公?”萧燕飞似笑非笑地抬了眼,“在天牢的那个吗?”


    “……”明逸哑口无言,面色如土。


    萧燕飞的声音隔着团扇悠悠传来,“你是希望他出来呢,还是出不来?”


    明逸支吾其词:“我……”


    “你想报仇吗?”萧燕飞又问。


    报仇?明逸周身剧烈一颤,一股浓烈的怨恨自眼底深处浮现,又赶紧谨慎地藏好,仿佛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萧燕飞怜悯地看着他,叹道:“满京城都知道,你明逸是柳嘉养的狗儿,随时都可以拿出来遛遛。”


    “不是的!”明逸尖声反驳,神情又惧又恨。


    是柳嘉让人把他从那口枯井里拉出来的。


    可也是从那天起,柳嘉仗着拿捏了他的把柄,不停地嘲讽他,辱骂他,践踏他……动不动就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明逸,你就是我柳嘉养得狗。”


    “要听话。”


    那些羞辱的话语挥之不去,明逸的脸色时青时白,低垂的眼眸中,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


    萧燕飞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明逸的脸,不放过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柔柔道:“现在不就是机会吗?”


    恍如一颗石子坠入心湖,明逸有些意动。


    是的。


    只要承恩公柳汌勾结北狄人的罪名定下,柳家就完了。


    柳嘉也是!


    柳嘉再也不是承恩公世子,会从高高在上的云端坠入了肮脏的泥潭,从人变成了一条狗。


    等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狠狠地朝柳嘉的身上踩踏,让他在自己的脚下匍匐、跪舔。


    明逸晦暗无光的瞳孔一点点亮了,漾起恶意的笑。


    他咽了咽口水,抬眼时,又是一副惶惶的样子,再次对上了萧燕飞清澈的眸子,艰难地问道:“萧二姑娘,你会救我的?”


    “当然会。”萧燕飞毫不走心地应了。


    内心想的却是,当然不会。


    下一刻,她一脸贴心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天天会发低烧,每到夜里就伤口疼痛得难当,以致夜不成寐?”


    对对对。明逸连忙点点头,眸子又亮了一点。她说得都对。


    萧燕飞娴熟地用意念打开了左掌心胎记中的急救箱,从里头取出了药,又借着宽袖的遮掩,把药片抠出来,放到了一个小瓷瓶中,交给了知秋。


    “里头有两种药,睡前各吃一粒,这里是三天份的药。”萧燕飞信口胡说道,“你的药至少要用上一个月。”


    明逸目光灼灼地盯着知秋手里的那个小瓷瓶,一眨不眨,满眼的热切,恨不得蹿过去一把夺过那小瓷瓶。


    可他还记得这个小丫鬟刚才轻轻松松就把自己摔了出去,不敢轻举妄动。


    知秋轻笑了一声,随手把那小瓷瓶抛了出去:“接着。”


    明逸几乎是飞扑了出去,双手接住了那个小瓷瓶,如获至宝地抓在手心,仿佛抓住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他狼狈地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干巴巴道:“那……我先走。”


    他抓着药瓶,生怕她反悔讨要回去,仓皇地下了楼,头也不回。


    凌乱的下楼声渐远。


    “他还真是学不乖。”萧燕飞看着楼梯口的方向轻笑出声。


    真好骗。


    她的手肘随意地支在扶栏上,绣有银色竹叶纹的宽大袖口松散地垂落,露出一截细腻似白玉的皓腕。


    她口中的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明逸。


    注意到在顾非池看着自己,萧燕飞以手托腮,鬓边几缕青丝随之垂落,现出一副闲适懒散之姿:“看什么?”


    “你。”顾非池坦然道,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的笑意一层层地溢了出来,脸上多了几分和煦,宛如春风明月。


    他的小姑娘真是机灵。


    她总能了解他想做什么,与他默契十足,哪怕不用说话,只需一个眼神交流就足够了。


    “给你帮了大忙吧。”萧燕飞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漂亮的杏眸弯成了两瓣浅浅柔柔的月牙。


    “对。”顾非池微微颔首。


    “你要怎么谢我?”萧燕飞笑容更深,含笑的尾音微微上扬,每个字都透着一股醉人的甜意。


    再让她撸一把他的鹰吧!


    她盯着他,等着他反问,她才好提,却见他又摘下了脸上的那半边面具,露出那俊美无俦的容颜,眉眼张扬秾丽到极致,灼灼其华,令人怦然心动。


    萧燕飞微微一怔,下一瞬,他毫无预警地倾身而来,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下巴细嫩的肌肤。


    在她近乎发直的眼眸中,他的薄唇轻轻地贴在她额心,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面颊上……他身上那种似雪落青竹的熏香味再次将她包围。


    这一吻,似羽毛轻轻柔柔地撩在她的额头。


    只轻轻一沾,他就退开了。


    “谢礼。”他的瞳孔浓深似海,温柔地凝视着她,目光似春水般缠绵。


    他的嗓音本来清冷,可这两个字却说得轻柔,甚至透着几分缱绻,让她觉得自己的心尖似乎被什么东西撩拨了一下。


    萧燕飞的脑子一时有些钝,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捂着自己的额头,掌心似留着他的余温。


    她怎么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过……


    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她心中生出一股甜意,连迎面而来的暖风似乎都没那么热了。


    她垂下脸,扒在栏杆上,下巴压在交叠的手背上,浅笑盈盈,眼角瞟见明逸从一楼大堂的正门走出。


    萧燕飞轻拉他的衣袖,用戏谑的眼神引他去看楼下:“你瞧他……”


    下方的明逸显然心事重重,走得极快,下台阶时左脚差点绊到右脚,一个踉跄,幸好他扶住了马车,这才稳住了身体。


    明逸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了萧燕飞含笑的眸子,又转回了头,飞快地上了停在大门口的那辆马车,落荒而逃。


    “回府。”


    明逸一声令下,车夫就挥起马鞭,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车沿着熙熙攘攘的振德街上缓慢地前行,车夫吆喝着让行人让路。


    坐在马车里的明逸依然死死地捏着手里的那个小瓷瓶,一刻也不敢放手,脑子里还是很混乱。


    一炷香后,他回到了位于城东的明将军府,夕阳已然西斜,阳光直刺而来。


    下了马车后,他径直朝自己在外院的院子走去,疾步如飞,走到院子口时,穿了一件牙色褙子的明老夫人闻讯而来,恰赶在他进屋前拦住了他。


    明老夫人还不到四十,美貌端庄,因为守孝,周身除了发间一支银簪,不见半点首饰,眉宇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轻愁。


    “逸哥儿,”明老夫人上下打量着儿子,也注意到了他左袖上沾染的血与脓,心疼不已地问道,“怎么样?萧二姑娘怎么说?”


    说着,明老夫人忍不住愤愤地抱怨了起来,“明芮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让她给你请太医都叫不到,真是白让她当这个宁王妃了,帮不上家里一点忙。”


    明老夫人眼底浮现浓浓的戾气。


    而明逸根本就没理她,直接绕过了她,往屋里走去,不等她反应,就“砰”地把门一关。


    “逸哥儿……逸哥儿!”


    隔着门板传来明老夫人有些尖利的声音,明逸只当做没听到。


    他珍而重之地从那小瓷瓶中倒出了里头的药丸,还没指头大小,奇形怪状的。顾不上去琢磨,他挑了两颗形状不同的,就和着凉茶水咽下了药丸。


    他也没脱衣裳,直接倒头就睡。


    他已经好些天没睡好了,本就疲惫不堪,两眼一合,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外头的天已经快亮了,天际隐隐露出了鱼肚白。


    明逸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没有发热,也没有在夜里痛醒,竟然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他赶忙拿过了那个被他放在床头柜上的小瓷瓶,轻轻地晃了晃。


    这里面只有三天的药量而已。


    他紧紧地捏住了这个小瓷瓶,遥望着窗外那泛着鱼肚白的天际,眸中似笼着一层阴云,眼神狠厉。


    他会活下去的。


    在兰山城那种人间地狱,在那个狭小阴暗的枯井中,他都活下来了。


    现在,他只是生病了而已。


    萧二姑娘会治好他的!


    明逸的双眼灼灼发亮,心底燃起了生的希望,亢奋地高喊道:“余道,备朝服。”


    在明家一家殉城后,皇帝除了给明逸銮仪卫千户的闲差外,还恩赐了一个“昭勇将军”的散阶虚衔,勉强有了上朝的资格,但皇帝准他不用上朝,明逸也就从来没有去过。


    他怕所有人看到他时,露出那种惋惜悲悯的眼神,那种眼神针对的不是他,而是明家,有一次,他还曾听到他们背着他唏嘘不已,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他大哥……


    明逸憎恶那种眼神,可今天他不得不去直面这一切。


    早朝是不可以迟到的,他以最快的速度穿上朝服戴上官帽,坐着马车赶往午门。


    恰好赶在宫门打开前,跟在文武百官的后方,进了宫,一路朝金銮殿方向走去。


    这是明逸第二次上金銮殿,上一次还是他在父亲死后,蒙召入朝,接受皇帝的封赏,彼时,满朝文武都在看着他。


    这一次,还是如此。


    周围的官员中时不时有目光朝他飘来,还有人看着他窃窃私语。


    明逸有些紧张,心跳怦怦加快,身子绷得紧紧的,盲目地随着群臣的动作。


    随着内侍一声喊“皇上驾到”,身穿明黄龙袍的皇帝出现在高高的金銮宝座上,大马金刀地坐下了,一派威仪与贵气。


    包含明逸在内的下方群臣纷纷对着皇帝躬身作揖,直呼“万岁”。


    近来因为承恩公谋反的事,皇帝的心情一直不好,以致这几日朝臣们大都夹着尾巴做人,把那些并不紧急的事暂且压下了。


    内侍拖着嗓子慢慢悠悠地喊了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下一刻,一道年轻拘谨的声音倏然响起:


    “皇上,末将有事要奏。”


    明逸一咬牙,大步从武官的队列中走出,对着皇帝抱拳行礼,头低垂,注视着下方的金砖地面。


    一瞬间,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朝站在中央的明逸望去。


    龙椅上的皇帝其实压根儿不记得明逸了,再加上他如今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明逸的脸,只觉得下方这个穿着朝服的少年就像是小孩舞大刀般别扭。


    大太监梁铮立刻猜出皇帝忘了明逸,便附耳对着皇帝提醒了一句。


    皇帝正想问何事奏禀,就听明逸先一步道:“末将奏承恩公柳汌在北境兰山城通敌,致兰山城被烧,满城将士百姓被屠。”


    恍如一阵惊雷响起,殿内的气氛瞬间炸裂开来,满朝哗然。


    两边队列的文武百官皆知面面相看,心潮澎湃。


    从卫国公世子押送承恩公回京,查抄柳家已经四天了。


    这几天来,朝堂上,为了是否定承恩公谋反,顾非池和皇帝几乎是吵了起来,每天的早朝都是火药味十足。


    皇帝每次都以罪证不足暂且压下,甚至还语带深意地表示:


    “顾非池,朕知道你一向不满承恩公,可公是公,私是私,公私不可混为一谈。”


    “锦衣卫查到武安侯在幽州尚古城偷偷见过北狄人,现已经把人拿下了,武安侯通敌罪证确凿。”


    “承恩公是有过,在他御下无能,没有约束好武安侯,而非通敌谋反。”


    “他刺杀大皇子也是无意之举,是被武安侯误导,以为追击的是潜伏在幽州的北狄探子。”


    皇帝说得振振有词,这若是普通官员怕是早就被皇帝的威仪压了下去,可顾非池又岂是普通人。


    顾非池自然不会退,与皇帝据理力争,从承恩公府中查抄出来的证据一件件地呈到了御前,但皇帝总有各种托辞,三言两语地替承恩公开脱。


    整整三天,早朝上君臣互不相让,每一次的结局都是皇帝被怼得无言以对,然后要么头痛唤太医,要么就拂袖而去。


    谁都看得出来,皇帝是在拿武安侯为承恩公顶锅。


    谁也都看得出来,顾非池这边呈上的罪证确凿,皇帝是在胡搅蛮缠。


    因着皇帝坚决的态度,三司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审理此案,姑且先拖着没开堂。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三人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本来以为今天又会是皇帝与顾非池的主场,不想竟然突然跳出来一个明逸。


    这无疑给原本就紧张的气氛火上浇油。


    明逸依然垂着头,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在他身上,他满身冷汗,但还是坚持把话说话,说起承恩公在兰山城如何畏战不出;说起承恩公父子一日半夜为北狄人开了城门,并弃城而逃;说起北狄大军是如何一涌而入在城内展开一场血腥屠杀,又一把火焚了兰山城……


    上方,皇帝的脸色愈来愈阴沉,似是被人用笔一点点地描上了墨,周身的气息更是如疾风骤雨。


    明逸结结巴巴地把兰山城的始末说完了。


    最后他咬牙抬起了头,两眼通红地看着皇帝,大声道:“皇上,明家上下誓死效忠大景,效忠皇上,家父家兄力竭战死,明家百余口全都死在了兰山城,与城同亡,皆是柳汌之过!”


    他的面容苍白,浑身上下绷得紧紧,并不高大的身躯在这金銮殿上显得如此渺小,看在这满殿官员的眼里,不免心生悲悯。


    尤其是那些武将更是有种感同身受的代入感,一张张刚强的面庞上涌起义愤。


    皇帝气得手脚发凉,浑身直发抖,唇颤如筛糠,艰难道:“明逸,勿要信口胡说!”


    皇帝用警告威逼的眼神射向了明逸,神情阴戾。


    “是啊。”顾非池平静地站在武官的队伍里,一双黑眸波澜不惊,淡淡道,“在君前信口胡说可不成,那可是欺君之罪,明千户可有证据?”


    周边群臣窸窸窣窣地骚动不已,全都目光如炬地望着明逸。


    明逸被这么多人看得有点局促,身子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他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有。”


    他从袖袋中取出了一个信封,然后撩袍跪在了冷硬的金砖地上,先重重地磕了下头,随即双手将那信封呈上。


    “这是承恩公柳汌通敌的证据。”


    “上面有柳汌的手印。”说着,明逸又垂下了头,心脏怦怦直跳,脖颈上根根青筋时隐时现,声音发紧。


    “还请皇上过目!”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满堂再度沸腾哗然。


    一道道如烈火般的视线全都定在了那封小小的书信上,似要将它灼烧起来。


    第96章


    跪在金銮殿上的明逸垂下头,短短不到一盏茶功夫,全身的汗干了又湿,注意到皇帝阴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心里既慌乱又惊惧。


    但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退了,他还是一咬牙把手里的那封信举高。


    “皇上命臣承办此案,那臣就替皇上念念。”顾非池信步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不等皇帝有所反应,他直接从明逸的手上把那封信抽走了。


    随着他的动作,喧哗的金銮殿沉寂了下来,群臣炙热的视线转而落在了顾非池身上,不少人暗自唏嘘。


    大胆,卫国公世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包天。


    没瞧见皇帝的脸都黑了吗,只差没说出那句“拿下”。


    从信封中抽出几张绢纸,顾非池慢条斯理地展开绢纸,对着绢纸念了起来:


    “柳大人,如你所言,景国运粮队于三日前押送一百五十车粮草经过平山大峡谷,随军将士不过千余。这批粮草就作为你的诚意,吾且收下了……”


    顾非池念得慢,字字铿锵,高踞宝座之上的皇帝脸色变得更阴沉了,一手紧紧地抓着宝座的扶手。


    满朝文武闻言齐齐地倒吸一口气。


    运粮队押送到北境的那批粮草本来是送去给兰山城的。


    去岁九月,运粮队千余将士被北狄人埋伏于平山大峡谷,无一活口,这批粮草也被劫走。为此,被截断了粮草的兰山城将士被困城内,寸步难离。


    这便是兰山城之危的开始。


    而前方的谢大元帅与金鳞军也是因为缺了后方兰山城的驰援才会腹背受敌……


    在场众臣心惊不已,满目惊骇。


    可想而知,有这么一封北狄元帅留吁鹰写给柳汌的信函,柳家这勾结北狄的罪名是洗都洗不掉了。


    气氛愈来愈压抑,似是山雨欲来。


    无视皇帝阴戾的脸色,顾非池闲庭自若地念完了第一封信。


    他明显停顿了一下,将第一张绢纸放到了最后,又施施然地念起第二封信:“吾狄人勇悍不畏死,不畏战。若想两国议和,除非谢以默父子以死谢罪……”


    “大胆!”听到“谢以默”三个字,皇帝终于听不下去了,厉声大喝道。


    与此同时,他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怒火高涨。


    然而,顾非池仿若未闻,甚至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语调平稳地继续念着信:“并割让兰峪山脉以北于吾国。”


    皇帝气急败坏地朝顾非池那边迈出了两步,死死地盯着顾非池手里的书信,想把那两封书信给夺过来,又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


    皇帝削瘦的身体宛如一张被拉满的长弓,绷得紧紧,满脸阴云。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再次因为这两封书信的内容而炸开了锅。


    一些武将的脸上满是沉重的义愤之色,痛斥着承恩公真乃叛国贼,颇有种唇亡齿寒之感;大部分宗室勋贵默不作声,察言观色地去看皇帝的脸色;还有一些官员目光游移不定,充满了权衡利弊的斟酌。


    念完后第二封信后,顾非池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直视着前方高高在上的皇帝。


    皇帝的气息有点乱,那双浑浊的眼眸阴晴不定。


    他深切地意识到,在他与顾非池的君臣博弈中,他再一次落了下风,被顾非池拿了先机。


    两人目光交集之处似有激烈的火花闪烁。


    而明逸跪在顾非池身边一动也不敢动,抬眼震惊地仰望着顾非池,瞥见对方那寒气四溢的眸子,又受惊地忙低下了头,一股刺骨的寒意在体内急速流窜。


    顾非池晃了晃手里的书信,眉眼含笑:“皇上莫不是想说这些是假的?”


    一句话提前把皇帝后面要说的话堵上了。


    皇帝:“……”


    发须花白的徐首辅第一个从文官的队列中站了出来,径直走向了顾非池,沉声道:“顾世子,能否交给老夫一观。”


    顾非池就把那几张绢纸递了出去。


    徐首辅一张接着一张地仔细看完了,越看越是心惊胆战,哪怕刚刚已经听顾非池将信念了一遍,依然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这里一共有四张绢纸,除了顾非池方才念的这两张外,还有北狄元帅留吁鹰与柳汌达成的协议,上面留有留吁鹰的印章以及柳汌的签名、手印,以及一张染血的银票,足足十万两。


    从信上内容来看,这十万两是谢以默父子的买命钱。


    徐首辅登时觉得这几张纸沉甸甸的。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了皇帝的方向,先行了一个揖礼,才道:“回皇上,这两封信确实出自北狄大元帅留吁鹰的手笔。”


    “乾元十二年夏,当年二十出头的谢以默率三万大军乘夜奔袭,不惜深入险境,直捣北狄肃方城,大败北狄军,之后乘胜追击,连续拿下北狄三城,北狄人溃不成军,主动提出求和,愿向大景纳贡赔款。”


    “当年臣曾奉先帝之命,亲往北境,臣曾亲眼见过留吁鹰的字迹和印章的,错不了。”


    徐首辅的语气十分肯定,也不等皇帝说话,就对旁边的兵部尚书道:“魏大人,你看看。”


    兵部尚书魏源当年任礼部郎中,也随徐首辅一起去过北境。


    魏源接过了那几张绢纸,也仔细地看了看,眉心深深地蹙起,颔首道:“首辅所言不差,是留吁鹰的笔迹。”


    魏源看完了那几张绢纸后,又转给了吏部尚书看,那几封书信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地在殿上转手……


    徐首辅再次对着僵立在龙椅前的皇帝展袖作揖,义正辞严道:“皇上,这些确实可作为承恩公柳汌通敌叛国的罪证,请皇上明察!”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有理有据。


    殿上,断断续续地响起一片附和声。


    有人还在观望,但那些唇亡齿寒的武将们早已忍不住了,纷纷道:“错不了!”


    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一个黑脸膛的中年武将上前半步,粗声道:“柳汌一个承恩公,为何他与北狄往来的书信会涉及两国和谈?他有什么资格?!”


    “……”皇帝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从他所在的高位,下方的殿堂被他一览无遗地收入眼内。


    两边队列中的文武百官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般骚动不已,尤其是武将的队列更是喧哗不止。


    “刘将军说得有理,承恩公哪有资格与北狄议和?”另有一个虬髯胡武将大声道。


    “不不不,”黑脸膛的刘将军又道,“应该说,北狄人凭什么相信承恩公可以代表大景与他们议和?”


    “说得是。”


    各种质疑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哪怕没人敢直接把皇帝挂在嘴上,可言外之音昭然若揭。


    那虬髯胡武将大步自队列中迈出,随意地对着皇帝拱了拱手,近乎质问道:“皇上可知?”


    这句话已经相当不给皇帝脸面了。


    皇帝袖中的手气得抖如筛糠。


    但双眼还是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楚是谁在胡说八道。


    见皇帝脸色不佳,豫王从队列中走出,对着那虬髯胡武将直呼其名,冷哼道:“高阙,这是金銮殿,可不是菜市场,你在御前大呼小叫……”


    “王爷,”高阙道,“末将何曾在在御前大呼小叫了?”


    “就是就是。”后方的武将连声附和,全都站在了高阙这边。


    又有宗室勋贵也站在了豫王的身后,给豫王撑起了场面。


    双方彼此对峙,一时剑拔弩张。


    眼看着下方乱成一锅粥,皇帝怒喝道:“够了!”


    话落之后,满堂寂然,各种议论声、争执声全都消失殆尽。


    皇帝将迁怒怨恨的目光牢牢地锁在正前方的顾非池的身上。


    柳汌这个蠢货!


    皇帝咬牙切齿,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喘息急促,一时怒火如灼,一时又似周身浸在冰水中,手脚凉得发麻。


    顾非池迎视着皇帝阴鸷如枭的双眸,冷冷道:“事到如今,皇上还要包庇柳汌不成?”


    说话间,他从一名武将的手里接过了那几张在群臣中转了一圈的绢纸。


    “还是说……”


    顾非池将手上的那几张绢纸轻轻地对着皇帝甩了甩,带着几分示威,几分挑衅的意味。


    “这些书信里头,还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顾非池停顿了一下,群臣的思绪都被他的话语所牵引。


    一片僵硬的宁寂中,顾非池清冷的声音带着秋风扫落叶的寒意,幽幽叹道:“议和?”


    “去岁北境前线捷报不断,谢无端战无不胜,率金鳞军退敌三百里,朝中却要割地议和?敢问谢大元帅可知?”


    徐首辅拢了拢袖,与兵部尚书魏源对视了一眼,心中暗道:别说谢大元帅了,就连他们也没听说过啊。


    顾非池又道:“承恩公不过是一个外戚封爵的勋贵,他有什么资格去与北狄议及‘和谈’?”


    徐首辅暗自叹了口气。


    谢以默战死后,谢家满门被诛,谢无端侥幸活着,却沦为阶下之囚。其后北狄人长驱直入,直接拿下了兰峪山脉。


    他们本来以为只是战败,但从方才那两封书信上的意思,似乎像是故意给北狄的。


    难道说……


    “顾非池,”礼部尚书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身为臣子,怎可妄议君上。”


    “本世子妄议谁了?”顾非池一脸倨傲地斜睨着礼部尚书,“李大人这是认了柳汌为君上?”


    “我大景要亡国了吗?”


    最后一句话简直诛心,气得礼部尚书脸色发青,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皇帝的头一阵阵的抽痛,似有锤子在反复敲击着他的头,眼前也更模糊了,仿佛身处一片浓雾之中。


    可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去。


    若是他倒下去了,顾非池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胡说八道……


    皇帝咬紧牙关强撑着,就听顾非池似笑非笑地又问道:“皇上,您说,是谁让恩承公去与北狄‘议和’的?”


    顾非池以为他可以凭此拿捏自己堂堂天子吗?!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汹涌的怒意,咬牙道:“是朕。”


    “朕确实曾有过与北狄议和的打算。”


    一句话惊得满堂的人都露出了震惊之色,或长或短的倒抽气声此起彼伏。


    皇帝像是泄了一口气似的,脱力地又坐回到了后方的龙椅上,急促的气息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众卿也知,天庆十六年,北狄撕毁先帝时签的和约,再次挥兵犯境。这几年来,北境大小战事不断,兵械、粮草、铠甲、抚恤等支出不断,短短四年,国库空虚。”


    “朕曾经跟柳汌提过,有意与北狄议和,如此我大景才可以休养生息……”


    “朕也是今日才知,他竟然在私下里勾结北狄,犯下这等弥天大罪!”


    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龙椅的扶手上。


    柳汌是肯定保不住了。


    此时此刻,皇帝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怒火高涨。


    这怒有一半是因为无能的柳汌,更多的则是因为这个目无君上的顾非池。


    皇帝咬牙道:“朕是让他去北境与谢元帅商议议和之事,可他竟然敢如此大胆,贪得无厌,为了区区十万两,通敌叛国,谋害谢家,欺君罔上。”


    “枉朕对柳汌百般信任,委以重任,从来不曾怀疑过他,他竟敢叛国谋逆!”


    “辜负了朕的信任!”


    皇帝环视下方面目模糊的群臣,几乎是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全都说完。


    他急喘了两声,断然道:“着三司立刻会审柳汌通敌案,此案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最后,阴冷的目光又深深地钉在顾非池身上,不再给他一点说话的机会。


    “朕乏了,”说着,皇帝在梁铮的搀扶下起了身,淡淡道,“今天就退朝吧。”


    转身离开前,皇帝又看向了下方跪地的明逸,半垂的眼眸闪着寒冽的冷芒,低哑地轻笑了一声:“明千户,你……很好。非常好。”


    “还真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


    皇帝意味深长地抚掌赞了一句,太阳穴急速地跳动了两下,说完后,直接拂袖而去。


    “……”明逸吓得周身瑟瑟发抖,总觉得皇帝意有所指,根本就不敢抬头看皇帝。


    他干燥发白的嘴唇在动,告诉自己该谢恩,谢皇帝为明家满门主持公道,但颤抖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皇上,”明逸身边的顾非池出声道,声音依然不轻不重,语调不曾有丝毫的起伏。


    皇帝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走得更快了,恍若未闻,那决然而去的背影以及步履之间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仓皇。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直到这时,才响起三三两两的声音:“臣恭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殿内又呈现出一段奇怪的静默。


    大部分人还没有从刚刚发生的事中回过神来。


    他们都忍不住琢磨着皇帝方才的态度,咀嚼着皇帝方才说的那些话,心里都不由有些发寒,不敢深思下去。


    众人心思各异,大都欲言又止。


    一时间,金銮殿上渐渐地骚动了起来,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空气中那种压抑又躁动不安的气氛。


    顾非池背着手,身姿笔挺地站在金銮殿中央,目光淡淡地朝周围扫了过去。


    面具底下,那双幽深的眸子无波无澜,那种岳峙渊渟的气势,那种傲然张扬的眼神,令人不敢直视,更不敢小觑。


    他目光所及之处,肃然一静。


    所有人全都望着站在中央那身着红色蟒袍的青年,气度高华,举止优雅,他脸上的玄色面具衬得冷漠而疏离,看上去显得那么遥不可及,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高高在上。


    “韩大人,施大人,邵大人。”顾非池淡淡地唤道。


    这三人分别是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


    “柳汌案,今日开审。”顾非池姿态随意之极,一个冷眼扫来时,闪过杀伐之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被他的气势压倒,全都下意识作揖应道:“是。”


    “今日定案。”顾非池又道。


    今日定案?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一愣,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刑部尚书韩政迟疑地蹙了蹙眉,干巴巴地说道:“顾世子,这是不是太急了些?”


    其他几位大人也觉得如此。


    凡涉及三司会审,必是大案要案,通常情况下,


    三司在会审后,从审理到定案判决,快则十几天,慢则月余。


    “皇上的‘口供’还能有假?”顾非池挑着眼尾,轻轻一笑,“刚刚,是皇上亲口说,柳汌和北狄勾结。”


    “柳汌叛国。”


    顾非池锐利的目光再次徐徐扫过群臣,脸上在笑,可乌黑的瞳仁里却是冷冰冰的,浑身上下都淌着一股凉凉的不耐,压迫感十足。


    “方才在众位大人可是亲耳所闻。”


    “亲眼所见。”


    他的语速放得很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随着他的话语,殿内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似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慢慢收紧,将众人都网罗其中。


    “不是吗?”


    最后三个字尾音微挑,轻描淡写,却携雷霆万钧之势,将刑部尚书三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顾世子。”大理寺卿施岫冷汗涔涔地脱口道,“等下朝后,吾等立刻提审柳汌。”


    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也回过味来。


    的确,方才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出了“口供”,天子金口玉言,皇帝总不可能再改口的。


    “各位大人,若是无事,就退下吧。”顾非池轻一振袖,大红袖口荡起优美的弧度,优雅自如。


    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就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掌控在他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诸在他一人身上,不由应了诺,依次从金銮殿上退了下去,如潮水退去。


    殿外不知何时大雨磅礴,雨水如帘,霹雳啪啪地砸着地面。


    金銮殿外已有内侍备好了伞,文武百官撑着伞纷纷离去,近乎迫不及待地往宫门外,想着方才金銮殿上发生的一切,心有余悸。


    手执油纸伞的徐首辅走出五六丈后在雨中伫足,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隔着朦胧的雨帘,就看到顾非池正背着站在金銮殿的中间,那鲜艳的大红衣袍在那金碧辉煌的殿宇中宛如浓墨重彩的一笔。


    青年的脊背如山峦般高大笔挺。


    想起年方不惑的皇帝已如风烛残年的老者般衰弱,徐首辅心头复杂压抑,五个字浮现心头:臣强则君弱。


    “首辅,怎么了?”兵部尚书魏源也停了下来,问了一句。


    徐首辅一手拈须,心神不宁地摇了摇头,心里想的是:这天不会是要变吧?


    轰隆隆——


    上方炸响了一声惊雷,徐首辅的心脏随之猛地一跳,又连忙阻止自己发散的思维。


    “没什么。”徐首辅清了清嗓子,转过了身,“走吧。”


    众臣在大雨中匆匆离开。


    唯有明逸还怔怔地跪在地上,等到大多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金銮殿上变得空荡荡的,他才慢了两拍地回过神。


    明逸匆匆忙忙地站起来,也不顾不上整理身上满是褶皱的衣袍,脸色发白地追上了刚走到了大门口的顾非池。


    “顾……顾世子。”明逸的脸色惨白,心脏怦怦乱跳,结结巴巴道,“那不是……”


    顾非池念的那两封信根本不是他呈上的东西!


    他要是能拿到这么重要的密函,相当于是把柳家满门拿捏在手心,又怎么会被柳嘉当作狗一样使唤了这么久!


    和这些足以让柳家抄家灭族的罪证相比,他“失手”杀了亲侄子又算得上什么?


    也该是柳嘉对着他讨好献媚才是。


    明逸满头大汗地咽了咽口水,嗓音发紧:“我呈上的只是……”


    只是,承恩公从兰山城逃走那晚,命他开城门的手书。


    他的声音克制不住地直发颤。


    他今天在金銮殿上告发了柳汌,明显是惹了圣心不悦。


    事后,皇帝会不会秋后算账,那他该怎么办?


    “是你……对不对?!”明逸吓得周身瑟瑟发抖,两腿战战。


    顾非池竟然在满朝文武和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把他呈上的信件给调换了。


    这位卫国公世子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而这些要命的东西,他到底从哪里弄来的……


    第97章


    顾非池略带冷峻的目光在明逸的脸上落了一瞬,便撩袍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那一眼,似乎把明逸里里外外地全看透了。


    似乎毫不在意明逸会不会把这件事情给说出去。


    明逸失魂落魄地独自站在原地,也不敢再追问顾非池,就这么看着对方撑着一把黑色的桐油伞悠然迈入磅礴的雨幕之中。


    那抹鲜艳的红色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显得惊心动魄,宛如一团雨淋不消的灼灼烈火。


    此刻不到辰时,今日的早朝结束得比平时更早。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时辰后,只剩零星雨滴断断续续地滴落。


    短短一个时辰间,几乎满京城的人都听闻了承恩公通敌案开审的消息,不少百姓自发地聚集到了大理寺公堂外,等待着三司会审的结果。


    他们被官差拦在了外头,只能隔着一个庭院,遥望着前方威仪的公堂。


    百姓们人头攒动,一片嘈杂鼎沸声。


    斜对面的一家茶楼里,萧燕飞坐于二楼的雅座,笑吟吟地透过窗口俯视着大理寺公堂外喧闹的人群,还兴致勃勃地伸出手接住了自屋檐垂落的雨滴。


    宁舒就坐在萧燕飞的对面,眉飞色舞地吩咐她的大丫鬟:“白露,你去公堂门口守着,有什么消息就回来禀。”


    白露活泼地福了福,步履轻盈地下去了。


    宁舒喝着冰饮,时不时地从窗口探头往外看,明知道还没有开审,却忍不住总想往那儿看。


    “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将承恩公定罪。”宁舒扒在窗槛上撇了撇嘴,有些懊恼地叹道,“我出门的时候,父王还没有回王府,不然我还能打听一下。”


    “能。”萧燕飞笃定地点头道。


    宁舒赶紧执壶给她的杯子里添满。


    萧燕飞抬手比了个“四”的手势:“皇上四天前在五里亭就当众说了,会由三司会审此案,按理第二天三司就该第一次提审承恩公。可是,整整拖了四天。”


    “这三司呢,其实也就等着皇上松口呢。”


    “如今开堂,说明皇上松口了,那就是板上钉钉,不会再有变数了。”


    她喝了口冰爽可口、酸酸甜甜的金橘雪泡,满足地眯了眯眼。


    炎炎盛夏,喝这种凉爽的冰饮实在是痛快极了,周身的暑气一扫而空。


    “燕燕,你说得肯定是对的!”小郡主连连点头,笑靥如花,声音娇滴滴的。


    余光瞟见窗外一辆眼熟的马车停在了茶楼外,宁舒眼睛一亮,把头探出了窗外,看到穿了件天水碧罗衫的顾悦扶着丫鬟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了。


    “悦悦。”宁舒笑眯眯地唤道。


    顾悦抬眼朝二楼的宁舒望了一眼,笑容绽放。


    “就等你了。”宁舒对着她招了招手,娇声催促。


    顾悦不紧不慢地往茶楼里面走,拎着裙裾迈上了石阶,丫鬟在一旁提醒道:“姑娘,雨天湿滑,小心脚……”


    话未说完,一道宝蓝色的身影快步从顾悦身边走过,对方走得目中无人,肩膀不经意地撞了她一下,撞得她微微踉跄,身子往后倒去。


    “姑娘!”后方的丫鬟惊叫了一声。


    几乎同时,一只手指纤长的素手飞快地从后面伸来,在顾悦的左臂上轻轻地推了一把。


    借着这个力道,顾悦方才站稳了身体,转头看去,目光对上了那只手的主人——


    是明芮。


    明芮半垂着眼眸,没看顾悦,只是扶了她一把,又立刻把手收了回去,快得像是从来没有伸过手一样。


    “明芮。”一袭宝蓝色仙鹤衔灵芝刻丝直裰的宁王站在茶楼大堂的门槛前,回头看着明芮,略显苍白的面庞上,噙着一抹优雅温和的笑容。


    明芮低下头,低眉顺眼地跟了过去。


    “悦悦!”宁舒匆匆地踩着楼梯下来了,萧燕飞紧随其后。


    “你没事吧?”宁舒一把拉着顾悦的手,上下端详了一番,这才放心。


    她刚才从二楼的窗户看到宁王差点把顾悦撞倒,生怕顾悦会吃亏,就下来了。


    “无碍。”顾悦摇了摇头,不惊不躁,云淡风轻,反而还给了宁舒一个安抚的浅笑。


    虽然顾悦没事,可宁舒心头的那股火气却没下去,傲娇地一抬下巴,对着宁王冷哼道:“什么玩意儿!”


    宁王也姓唐,算是远房宗亲,怡亲王妃素来瞧不上他对王妃拳打脚踢,还怂恿怡亲王去宗令那里告过宁王几状。


    自打那之后,两家就再无往来。


    宁舒更是连看宁王一眼,也嫌眼脏。


    她轻轻地给顾悦拍了拍肩膀,像是在掸什么脏东西似的。


    宁王淡淡地斜了宁舒一眼,冷声道:“过来。”


    这声“过来”是对着明芮说的。


    他转身继续往里走,抬步上了楼梯。


    明芮便跟在他身后,始终维持着落后两步的距离。


    在萧燕飞的身边擦身而过时,明芮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别出声,她无事。


    萧燕飞意会,微微颔首。明芮最了解她自己的处境,任何人的妄动,只会害了她。


    明芮若无其事地往上走,毕恭毕敬,亦步亦趋。


    “大理寺开审了!”茶楼外,一个粗布短打的青年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对着里面喊了一声。


    一楼的大堂登时骚动了起来,一部分茶客干脆结账离开了茶楼,往大理寺公堂的方向走去。


    哪怕到那里也看不到什么,但说不定能最快得到消息呢。


    萧燕飞拍了拍小郡主的肩头:“我们先上去吧。”


    宁舒就挽着顾悦的胳膊跟在萧燕飞身后上了楼,又回了她们的那间雅座。


    “悦悦,这家茶楼的金橘雪泡做得不错,我和燕燕刚喝过了,很消暑。”宁舒乐呵呵地说道,吩咐小二把他们这里招牌的香蕈饮、紫苏饮、沙糖绿豆、荔枝膏水也各上三份。


    “好嘞。”小二最喜欢这种出手阔绰的豪客了,笑呵呵地应了,匆匆下楼。


    小郡主慵懒地托着下巴,没好气地嘀咕道:“宁王怎么也来了?”


    还就在她们隔壁的雅座。


    真是晦气。宁舒嫌恶地皱了皱鼻头。


    “应当也是在等三司会审的结果。”顾悦慢慢悠悠地轻啜了一口金橘雪泡,唇角翘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又给宁舒一个赞赏的眼神,意思是,味道确实不错。


    小郡主得意洋洋地笑了,扶了扶鬓角那璀璨生辉的红宝石珠花。


    那是,自己的品味一向好。


    她嘴里疑惑地问了一句:“他这么关心承恩公?”


    据她所知,宁王与承恩公并不亲近。


    她听父王和母妃说过,说是宁王算是保皇党,除了皇帝外,和朝中的任何人都不亲近。


    “宁王去年去过一趟兰山城。”顾悦不经意地随口说道,表情平静地喝着冰饮,坐姿笔挺优雅。


    “啊啊啊!”宁舒兴奋地捏着小拳头,两眼亮晶晶的,“真的吗?”


    “悦悦,你怎么知道的?”宁舒激动地从椅子上半站起了身,几乎将半个身子凑到顾悦跟前,急切地催促道,“快说说,快说说。”


    顾悦慢条斯理地放下杯子,很顺手地往宁舒的肩上轻轻一推,一板一眼道:“坐好。”


    她的小脸上就差写着:乖,坐要有坐相。


    宁舒便乖乖坐好,正襟危坐,明亮的双眼都舍不得眨眼了。


    顾悦淡淡道:“我听我爹说的,去年十月去的。”


    既然爹爹说话时,没特意避着她,想来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吧。


    宁舒以右手的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喃喃自语:“原来他也过去兰山城啊。”


    “可宁王那会儿不是在北境当监军吗?他不在前线,跑去兰山城做什么?”


    皇帝一直提防着谢家,派了宁王去了北境,名为监军,实为监视谢家父子。


    “当时谢大元帅与北狄军大部队在前线尚云草原作战。”顾悦以手指沾了点茶水,专心致志地在桌上画了起来。


    宁舒被她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凑过去盯着看。


    看了一会儿,她看出了些许端倪:“悦悦,你画的这是山?”


    “这是……”萧燕飞同样在看顾悦以茶水画的图,若有所思道,“兰峪山脉?”


    顾悦抬眼朝萧燕飞看来。


    “我看过《大景舆地要览》。”萧燕飞笑了笑。


    她穿来后,为了了解这个朝代,看过不少杂七杂八的本朝史,也看了一些地理志。


    顾悦一本正经地说道:“兰峪山脉是中原的一道天然屏障,历朝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战火纷争了数千年。”


    “山脉的形状横看如狼,听说,兰峪在北狄语的发音就是狼的意思。”


    “太祖皇帝说兰峪山脉的地形易守难攻,是必守之地,着令修建的兰峪关就在这里,”顾悦指着山脉上某个凹陷的位置说,“还以此为中心建了一段长城……”


    “兰山城在这里。”顾悦又在兰峪山脉的西南方画了个圈,“兰山城的位置也是太祖亲选,作为联系兰峪关与中原的一个纽带。”


    “兰山城在,则中原安。”


    顾悦有板有眼地娓娓道来,从兰峪山脉说起,说到兰峪关,说到兰山城,萧燕飞和宁舒听得专注,小姑娘说得很多东西,是萧燕飞在其它书上都不曾看到过的。


    “悦悦,你怎么什么都懂啊。”宁舒小嘴微张地惊叹道,心里约莫猜到了:宁王怕不是嫌前方太危险,这才避到后方的兰山城去了吧。


    顾悦表情端肃,眸子似乎比刚才又璀璨了几分:“我家有舆图。”


    大景的舆图就挂在她爹的书房里,爹爹这两年在京城养病,时常会与她说一些边关的事,说到边关,自然也难免提起大景周边的那些小国异族。


    “北方长狄就在这里。”顾悦又以指尖沾了点茶水,在兰峪山脉的西北方画了一圈,“长狄人个个高大威武,也是因此得名‘长狄’。他们以狼为图腾,崇拜狼,兰峪山是他们心中的圣山。”


    “兰峪山险要,可对长狄却呈缓冲之势,只要占据兰峪山脉,也意味着,大景随时可以向长狄发动进攻。”


    “四年前,北狄人趁着谢大元帅回京述职撕毁两国和平协议,来犯北境,一举拿下了兰峪山脉,明将军率兰山城满城将士誓死抵抗,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到了京城请求驰援。”


    “当时谢大元帅还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皇上令身在幽州的谢无端率两万幽州卫精锐火速驰援北境。这一战,谢无端歼敌三万,俘虏三千,将五万北狄大军驱逐于兰峪关外,势如破竹,追击北狄军至沽旭山,兵锋直逼至北地王庭。”


    也是那一战让十七岁的谢无端名满天下,让世人知道谢家不仅有谢以默,还有一个青出于蓝的谢无端。


    其后的四年,谢无端随父镇守北境,经历大小战役数百场,斩首虏万余级,不仅无一败绩,北狄人闻谢家父子而丧胆。


    年纪轻轻的谢无端声名煊赫,隐有与其父并驾齐驱之势。


    若非皇帝昏庸,谢家横遭变故,谢无端必将会是一代战神,为大景开疆辟土。


    对于这些,顾悦如数家珍,话语间,隐约透露出一丝悲伤。


    谢家是几代武将,他们顾家也是,“唇亡齿寒”这四个字,便是她一个没上过战场的姑娘家,也懂。


    “谢家表哥很厉害的。”宁舒咬了咬下唇,表情复杂地赞道,怀念,敬佩,更多的是惋惜。


    她那位皇伯父心太狠了!


    “从小,他做什么都厉害,一学就会,样样都懂……”


    从小,谢无端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文武双全,精才绝艳,哪怕他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京城,也掩不住他的光芒,他是京城里那些公子姑娘都仰望的对象,是悬于碧空之上的骄阳。


    宁舒不由自主地追忆起往昔,说起了谢无端从前的事,像他十四岁时在国子监把国子监的几位博士辩得无言以对;十五岁时随皇帝去冬猎,成了那次夜猎的魁首;十六岁时三招击败了那年的武状元,还以两百步穿杨的箭术技惊四座。


    一杯接着一杯,当壶里的冰饮喝空,宁舒摇了摇空壶,刚想再叫上一壶,这时,雅座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蹬蹬蹬……”


    宁舒的大丫鬟白露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郡主,判下了。”白露气喘吁吁地对着宁舒福了福身,禀说,“刚刚三司会审出结果了!”


    “是什么?!”宁舒急切地问道。


    白露眸露异彩,道:“承恩公被定罪了,韩尚书、施大人和邵大人说此案人证物证俱全,承恩公通敌北狄,为了一己私利诬陷谢大元帅,致使谢氏家阖族蒙冤枉被诛,更害得兰山城被焚被屠,满城将士与百姓枉死,罪不可赦。”


    “三司判了他通敌北狄、谋反作乱、收受贿赂、泄露军机等数罪。”


    白露刚一说完,顾悦就执起了手边的白瓷杯,凑到了唇边,几乎下一刻,宁舒乐呵呵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好!”


    这一掌拍得响亮,桌子上的那些碗碟茶杯都跳了跳,一粒小巧的松仁自碗碟上骨碌碌地滚落……


    顾悦唇沾杯缘浅啜了一口后,唇角弯了弯,又从容不迫地放下了杯子,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片刻的停顿,自然得不得了。


    萧燕飞默默地看着面前溅出的茶水,懊恼了一下自己的动作没有顾悦快。


    “太好了!柳家就是罪有应得。”宁舒眉飞色舞地抚掌,再问道,“三司是怎么判决的?”


    白露笑着答道:“还要由皇上定夺。”


    三司会审只是由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这三司负责审理案件,之后案卷会呈由皇帝,由皇帝朱笔御批,此案才算是定下。


    “哼,”宁舒轻蔑地哼了一声,“通敌,叛国,怎么也得是个满门抄斩吧。”


    “这下,就是皇上也保不下柳家了。”


    “判得好!我看柳家这回要满门抄斩了吧!”下方一楼的大堂里暴起一声响亮的叫好声,几乎压过了宁舒的声音。


    “没错没错。”另一个年轻意气的声音忙附和道,“这通敌卖国的奸佞就该以死谢罪!活该死全家!”


    茶楼的大堂以及茶楼外的街道越来越热闹,百姓自发地将三司会审的结果奔走相告,所有人都在说承恩公通敌谋反的事。


    一阵阵义愤填膺的痛斥后,不免有人唏嘘地想起了谢家。


    “这么说,谢大元帅岂不是真的被冤枉了?”一个大胡子的中年人惋惜地叹了口气。


    其他茶客也竖起耳朵听,有些感慨,更有些悲悯,一会儿七嘴八舌地斥起承恩公卑鄙无耻,群情激愤,一会儿又有几人连声为今日的判决叫好。


    “天理昭昭,谢大元帅可以洗清冤屈,也算是报应不爽啊。”角落里的一个古稀老者叹道。


    “就是就是。”那大胡子的中年人挥着拳头连声附和,“等哪天柳家满门抄斩的时候,我非得去菜市口狠狠地吐上一口痰不可!”


    “真真奸佞误国啊!”


    “……”


    嘈杂的喧哗声中,一个三十来岁长随打扮的男子步履匆匆进了茶楼,根本没在意周围的茶客们在说什么,就径自上了茶楼的二楼,直接进了宁王所在的雅座。


    雅座内回荡着缠绵的丝竹声,一个乐伎在一角的琴案后奏琴,另一个歌伎弹拨着琵琶,口中唱着柔婉的小曲。


    宁王悠闲地坐在窗边喝着酒,一手成拳轻轻叩动,打着拍子。


    明芮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半垂着眸子,眼睫垂在白皙的面颊上,静得像一个没有魂灵的傀儡。


    “王爷,三司刚才宣判了。”宁王的长随俯首作揖,恭敬地禀道,“由韩尚书主审,给承恩公看了那几封书信,承恩公不肯认,还叫嚣着要见皇上,但因为有了皇上的‘口供’,韩尚书下令对他用了重刑。”


    “承恩公这才认下了罪。”


    “承恩公被衙差拖下去的时候,还神智恍惚地喃喃说,书信他已经烧了的。”


    “三位大人已经定了承恩公的罪。”


    长随飞快地瞥了宁王一眼,就赶忙又低下了头,耳边听到了清脆的击掌声,不由头皮发麻。


    “啪!啪!”


    宁王赞赏地轻轻击掌两下。


    “满意了?”宁王慢慢地掀开眼皮,看向了旁边的明芮。


    那深褐色的眸子里蓄起浓重的阴影,语气柔和。


    他做了个挥手的手势,雅座内的乐伎和舞伎倏然停下动作,默默地退了出去,那乐伎还贴心地关上了雅座的门。


    明芮一动不动。


    “真是好啊。”宁王的语调拖得慢慢悠悠,别有种阴森诡异之感,“我的好王妃,你竟然连本王也敢骗。”


    他猛地出手,一只大掌掐在明芮白皙柔软的脖颈上,威胁之意显而易见……


    “……”明芮纤长眼睫如蝶翅般颤了两下,抬眼看着他,脸色因为被人掐住了脖子微微涨红,呼吸艰难。


    两人四目相对,面庞与面庞相对不到半尺,近到能看到彼此每一丝表情变化。


    宁王像毒蛇般的视线落在明芮的脸上,语气冰冷地又道:“你说说,是什么时候,把这些密函从本王这里偷走的?”


    说话的同时,他修长的手指微微合拢,女子细嫩的粉颈握在他粗粝的掌心里,似乎轻轻一扭,就会碎裂。


    “你又是什么时候,把信交给顾非池的?!


    宁王的语速愈来愈慢,愈来愈沉,面沉如水,再不复此前的温文儒雅,同时,他手上的力道持续加重,手背上暴起了一根根青筋。


    那张苍白俊逸的面庞因为动怒而变得扭曲,眼底满是暴怒的情绪,仿佛一头暴躁疯狂的野兽。


    “呵呵。”轻快的笑声自明芮口唇间逸出。


    明芮睁大眼,与他眼对着眼,眼中没有宁王所熟悉的懦弱、畏惧,取而代之的是灼灼的光芒,如剑似刀。


    “呵呵呵。”她笑得愉悦,声音因为脖子被掐住而显得低哑,有些轻不可闻的喘息。


    “你猜。”尾音上扬,她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地上扬,蔓延至眼角眉梢,似湖面荡漾的涟漪一直扩散至眸底。


    她明丽的脸庞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意气风发,肆意张扬。


    就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人不是她,而是宁王。


    她不是猎物,而是盯上了“猎物”的猎人!


    第98章


    瞬间,雅座内的空气似乎凝结。


    宁王用阴寒彻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明芮,上半身伏得更低,脸庞又向她凑近了半寸,心头被明芮那挑衅的笑容激起了滚滚怒火。


    他高大的身影将明芮整个笼住,衬得她的身形如此纤弱。


    “明、芮。”宁王语调轻柔地唤道,冰冷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雅座内显得瘆人得很。


    她竟然敢耍他!


    好大的胆子!


    很好,真是很好。


    宁王的体内似有团野火疯狂乱窜,掐在明芮脖颈上的右手发泄似的加重了力道。


    “……”明芮的脸色由红转白,呼吸越来越艰难,有些喘不上来气,但脸上依旧笑得张扬,没有哀求,也没有怒斥,只有漠视与轻蔑。


    “看来是本王对你太仁慈了。”宁王面皮极速地抽动了两下,掐着她脖颈的手持续用力,语气却更柔缓。


    方才在早朝上,在顾非池读出那两封信函的时候,宁王甚至比皇帝还要震惊,差点没失态地惊呼出来。


    以至于在早期上,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信中的内容,里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甚至都能倒背如流。


    因为这两封信都是他从兰山城拿回来的。


    他确信自己仔细地把信函收在了书房的暗格里。


    “咳咳咳……”快要窒息的明芮喉间发出低哑的轻咳声,脸色微微发紫,可她还是在笑,眸子如晨星般璀璨,满是自得骄傲之色。


    宁王眯了眯眼,放开了捏着明芮脖颈的右掌,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明芮纤细的身子重重地撞在桌缘上,吃痛地逸出一声闷哼。


    桌子被她撞得晃了一下,果盘、酒壶以及酒杯随之摇晃,果盘上的几枚桃子从桌上滚落,骨碌碌在地板上滚开,其中一枚桃子轻轻撞在了长随的黑靴上……


    从始至终,长随低垂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甚至看也没往宁王与明芮看一眼。


    他是宁王的亲信,对于这样的场景早就习惯了,也看多了,只当自己根本不存在。


    “呼——,呼——”


    女子那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室内,又连续咳嗽了好几声,才逐渐平复了气息。


    明芮背靠在桌上,鬓角的几缕碎发凌乱地垂在颊畔。


    她慢条斯理地抬手将碎发捋到耳后,慢慢地转过身体,定定地直视着面无表情的宁王,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上留下了五个赤红的掐痕,触目惊心。


    她扬了扬略显苍白的唇角,挑起一个嘲讽的冷笑。


    在明芮的眼里,再也没有丝毫对宁王的畏惧,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仿佛把他当作一个和自己平等的人,又仿佛宁王这个人根本就映不到她眼中。


    “你真是不错。”宁王再次轻轻击掌,怒极反笑,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庞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相当不错。”


    “本王的王妃还真是能干啊。”说着,他从袖袋中取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绢纸,晃了晃,幽幽叹道,“实在是让本王刮目相看。”


    明芮不仅从他的书房偷走了那几份信函,还伪造了一模一样的放回到原处掩人耳目。


    此前,宁王每隔几天,都会打开暗格看上一眼,信函都好好地在里面。


    要不是今天他下朝后回府仔细检查了,根本发现不了这几张是伪造的。


    这做得真可谓天衣无缝。


    “嘶——”


    宁王直接将这几张绢纸对半撕开,手指痉挛地将它们一点点地撕得粉碎,接着随手往窗外一撒,那些如柳絮般的碎片就随着风飘散开来……


    宁王抿紧了嘴唇,森然的目光直勾勾地凝固在明芮的脸上。


    自打明芮热孝期嫁到王府后,也就一开始闹着要和离,后来经宫里的祝嬷嬷“调教”了一番,她似是认清了现实,这数月来她一直都很乖顺,十分讨他的欢心,比从前那三个王妃更令他满意。


    可原来,这每一刻,都是她伪装出来的。


    此刻,她终于脱下身上那层伪装的“羊皮”露出了她的秉性,让他觉得陌生而又熟悉。


    心头又泛起那种熟悉的心痒难耐。


    “明芮,”宁王朝明芮走近了一步,抬起左手压制性地按住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温柔地抚着她柔嫩的脸颊,怀念地说道,“本王在兰山城见到你时,就很喜欢你。”


    明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微微仰起了下巴,睨视着宁王。


    这倔强而又骄傲的样子,就和他在兰山城初见她时,一模一样。


    英姿飒爽,又不失明魅娇艳,宛如那夏日盛放的大红玫瑰般,带着满身的尖刺,又对他不屑一顾。


    这恰好挠到了他的心头痒,让他很想狠狠地折断她的脊骨。


    那次见面后,他就对她念念不忘,想着他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他想得到的,就从来没有失手过。


    “没想到啊……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宁王低低地叹了口气,两根冰凉的手指犹如那阴冷的毒蛇徐徐地划过她细腻的肌肤。


    那轻缓凉薄的嗓音如绵绵秋雨般沁人心脾,浑身上下都流淌着阴风一样的戾气。


    旁边的长随不由听得头皮发麻。


    王爷这样子,那是怒到了极致。


    王妃怕是要倒霉了。


    哎,这回的新王妃也算是最讨王爷欢心的一个了,不来还以为能多撑几年呢,真是可惜了。


    长随轻轻一踢,脚边的那枚桃子就被他踢了出去。


    “明芮啊明芮。”宁王近乎呢喃地唤着明芮的名字,那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上慢慢地抚过,落到她的唇上。


    明芮冷不丁地张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宁王吃痛地低呼了一声,忙将右手的手指收了回来,与此同时,捏着她肩膀的左手将她整个人狠狠地往后面的桌子又撞了一下。


    又是“咚”的一声响,随着桌子的晃动,桌上的酒杯倾倒。


    明芮脸色一白,痛得倒抽了一口气,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然而,她还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声音嘶哑:“多谢王爷夸奖。”


    女子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眸丝毫不怯地对着宁王阴鸷的眸子,一眨不眨。


    两人的目光激烈地对撞在一起,火花四射。


    明芮眉眼含笑,徐徐地又道:“我姓明,我是明家女。”


    “我父兄忠烈,与满城将士百姓共生死!”


    宁王却是冷笑:她既然嫁到了王府,从此就是唐明氏,而她父兄再勇猛又如何,还不是人死如灯灭。


    明芮并不在意他的反应,掷地有声地接着道:“我夫韩景煜为了兰山城,与敌军激战一日一夜,力竭而亡!”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明芮沙哑的声音发紧,且微微哽咽,通红的双目中更是一片悲怆之色,任何人都能看得出她的悲痛欲绝。


    她的这种“悲痛”深深地刺痛了宁王,让他的眼神陡然又变得阴戾起来。


    夫?


    她是他的女人,还敢称一个死人为夫?


    宁王强劲有力的手指深深地陷进了明芮纤弱的肩膀,那双狭长的眸子中,冰冷暗沉。


    “唐修尧,”明芮语声如冰地对着宁王直呼其名,毫不掩饰她心中对他的轻蔑与鄙夷,“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明家人连死都不畏,我明芮又岂会惧你?!”


    明芮说这番话时的声音并不大,不疾不徐,语调中透着一股铿锵烈性,仿佛烈火熊熊燃烧,神采勃发。


    此刻的她傲气如风,性烈如火,眸中更是迸射出一种灼灼的光芒。


    “找死!”宁王压了再压的怒火这一瞬再次爆发了出来,心头似有什么炸了开来。


    他想也不想地高高挥起右手,朝明芮的脸旁重重地甩下……


    旁边的长随暗暗叹气,撇开了头。


    “啪!”


    随着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响起,明芮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摔下,狼狈地倒在了地板上,鬓角又散落了几缕乱发,覆在洁白的面颊上。


    宁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摔跪在地的明芮:“仗着本王宠你,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也该让你吃点苦头。”


    “免得不知道什么是尊卑。”


    宁王再次朝明芮逼近,俯身凑近她,强势地一把捏住了她小巧的下巴。


    明芮面无表情地抬高双手捏住他的手腕,似是想他的手掰开,身体侧微微朝后倾。


    宁王冷哼了一声,反而将她的下巴捏得更紧,目光阴冷。


    她越是躲,他就靠得越近。


    从来没有人敢反抗他。


    他的王妃,他的女人就该听话。


    敢反抗,就折断她的羽翼。


    宁王的薄唇勾出一个温柔而残忍的笑容,完全没有注意到明芮正冷静地计算着两人的距离。


    近一点。


    再近一点!


    明芮忽而一笑,她高举的右手放开了他的手腕,从袖中摸出了一支暗藏的簪子。


    自她嫁入宁王府后,她的东西哪怕是一方帕子也都在宁王府的眼皮底下,她满头珠翠,但所有的簪子发钗全是圆头。


    她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藏下了这支银簪,又花了几个月避开王府的那些耳目,一点点地将簪子一端磨尖了。


    爹爹说,他年轻时有一次曾带兵在西南山谷潜伏了月余,餐风露宿,才将一伙狡猾凶狠的流匪拿下,为将者,要学会蛰伏,要学会耐心。


    明芮紧紧地捏着银簪,直接往宁王的左侧脖颈狠狠地扎了过去。


    她的动作并不漂亮,只是带着一股子不留情的狠劲,只以夺人性命为目的。


    银簪的光芒映得她的瞳孔那般明亮,寒芒乍闪,迸出一股浓烈的杀意。


    宁王瞥见明芮的手中有银光闪过,心头一寒,上半身直觉地往后退了一些,想要避开,可还是慢了一步,脖颈上被那银光划过,一阵刺痛。


    宁王面色大变。


    而明芮惋惜地看着宁王的脖颈,暗叹:可惜了!这发簪太短了一些。


    银簪太短了,宁王躲得及时,没能划到足以致命的颈脉,只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寸长的血痕,鲜血汩汩流出。


    “滴答。”


    明芮手里的那支银簪尖端沾了些许鲜血,一滴鲜血滴落在地板上。


    刚刚的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实在是太快,长随瞪大了眼,有一瞬的呆滞。


    “王妃!您这是干什么?!”长随尖叫着朝明芮与宁王这边飞扑了过来,简直快吓得魂飞魄散。


    王爷要是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连他的命也保不住。


    她敢伤他!宁王吃痛地皱眉,捂了捂脖子上的伤口,满手的鲜血。


    刺目的鲜血将他的双眸映红,宁王满面怒火,捏着明芮下巴的右手掐得更紧了,厉声喝道:“放肆!!”另一手连忙去夺明芮手里的那支簪子。


    明芮憋得脸色发青,咬牙忍着痛,目如烈火,没有丝毫退缩。


    她的手腕灵活地一转,透着拼死一战的狠绝,又似乎每个动作她都预想、演练过很多次,所以毫不犹豫,手中的那支簪子直接扎向了他的脐下三寸……


    “明芮!”在宁王惊骇不已的目光中,女子手里的簪尖势如破竹地刺了下去,深深地,狠狠地。


    “啊!”


    宁王痛得喉间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惨叫,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指尖一颤。


    明芮松开了握着簪子的手,趁势推开了他,轻快地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同时一脚狠狠地踹向了他的小腹。


    这一脚踹得宁王又发出一声惨叫,他痛苦地抱腹倒地,在地板上连连打滚。


    “这就是尊卑。”明芮看着狼狈不堪的宁王冷冷道,回答了他方才的叫嚣。


    “我尊你卑。”


    “真脏。”她的右手上沾了些血,嫌恶地把手上的血,随手在裙子上擦了擦,直接往雅座外走去。


    宁王□□不断,紧紧地捂着下腹的伤处,冷汗涔涔而落,身子痛得蜷缩成了虾米。


    长随吓得白了脸,呆呆地看着扎在宁王身上的那支银簪,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来,高喊道:“来人!王爷遇刺……”


    他试着把王府侍卫叫进来,可话说了一半,走过他身边的明芮出腿如电,狠狠地往他的小腿胫骨上踹了一脚。


    这一下,可真疼。长随闷哼了声,差点以为自己的腿骨被踢断了,踉跄地摔倒在地。


    明芮漫不经心地又抚了抚衣裙,又掸了掸袖子,继续往外走。


    “站……住。”后方的宁王艰难地喊道,发白的嘴唇轻颤不已,眼里更是射出怨毒的光芒。


    可明芮理都不理,仿若未闻地径直往前走。


    “王爷!王爷!”


    雅座外传来急切的敲门声,下一刻,房门被人从外头猛地撞了开来,那门扇摇摇欲坠地挂在了门轴上。


    大门口是宁王府的两个侍卫,皆是面容焦急,当看清雅座内的场景时,两人全都傻眼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王府内,人尽皆知,王爷嗜酒,酒后就控制不住脾气,喜欢动手动脚,前面的三任王妃都是这么“没”的。


    四任王妃的惨状,王府里的人多少都是看到过的,像第三任王妃有一次被王爷打得三个月才下得了榻,还被打落了几颗大牙。


    现任王妃也没少被王爷教训,脸上、脖颈、手上都时常能看到伤。


    他们守在雅座外头,一开始听到里面有动静,还以为是王爷酒后高兴又对王妃动了手。


    但是现在——


    王妃明芮傲然而立,下巴微扬,顾盼之间,自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气势,傲骨铮铮。


    而王爷捂着下腹在地上缩成一团打滚,猩红的血液自他指缝间溢出,不断淌下……


    两人的位置陡然颠倒了过来,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两个侍卫悚然一惊,同时觉得下腹一凉,汗毛瞬间倒竖了起来。


    后方的长随扶着一把椅子忍痛起身,激动地指着明芮道:“快!抓住她。”


    “确定?”明芮微侧身,从容自若地抚了抚衣袖,冷睨着在地上打滚哀嚎的宁王,“好心”地告诫道,“出了那么多血,再不管他,可是会死的哦。”


    两个侍卫来回在明芮和宁王之间扫视着,惊惧不决,一时犹豫。


    宁王痛得周身抽搐似的颤抖不已,磨着后槽牙道:“抓……”抓住她。


    侍卫再不犹豫,大步上前,出手如电地抓向了明芮,想把人给拿下。


    “嗖!”


    一粒石子忽然疾速射来,狠狠地打在了侍卫的手背上,那龙眼大小的石子掉落在地,在地板上滚了两圈。


    侍卫的动作慢了半拍,知秋抢身过去,抓住明芮的胳膊把她从里面拉出来。


    知秋的脚下一点也不客气,一脚一个地狠踹在了两个侍卫的屁股上。


    又顺手把雅座的门一关,拿过扫帚往门上一抵,从外面把门给抵住了。


    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流畅自若。


    门被从里头撞击得砰砰作响。


    知秋往楼梯那边望了一眼,七八个宁王府的侍卫正从大堂往上奔来。


    她直接拉着明芮闪身进了隔壁的雅座,把门一关。


    周围一下子清静了。


    “明大姑娘。”知秋看着略有几分狼狈却神采奕奕的明芮,粲然一笑,露出单侧的酒窝。


    两间雅座离得近,方才萧燕隐约听到了隔壁有些动静不太对,她还记得明芮刚刚对自己摇了摇头,便没有妄动,只吩咐知秋过去看看,见机行事。


    明芮眼睛一亮,喜欢她对自己的称呼,愉悦地笑了。


    “明姐姐。”宁舒和顾悦一起向她围过来。


    “放心。有我在呢!”宁舒拍了拍小胸脯,“我已经让人回王府叫侍卫去了,一会儿打起来,咱们不会吃亏。”


    小郡主傲娇地小嘴一撇。


    哼,又不是只有宁王府有侍卫。


    “我家有亲卫。”顾悦一本正经地说道,“都叫来。”


    宁舒紧张地围着明芮转了半圈,目光盯着她脖子上那触目惊心的掐痕和手上留下的残血。


    “燕燕,燕燕。”宁舒赶紧去拉萧燕飞的手,想让她给明芮看看伤。


    “不是我的血。”明芮笑了笑,神情豁达爽朗。


    那就是“别人”的血了。


    宁舒皱了皱鼻头,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讨人厌的宁王,早该打他!打他,打死他了!


    明姐姐的脾气也太好了。


    宁舒从袖中掏了掏,摸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明芮。


    明芮摇了摇头,随意地把手上的血往自己的衣裙上擦了擦,又顺手拿过桌上的一杯酒水,“哗啦”倒在自己的双手上。


    她抬手胡乱地以带着血色的酒水拢了一下头发和脸颊,整个人显得更加狼狈,面颊、鬓角湿哒哒的。


    又把自己的领口弄得松散了一些,衬得那脖子和下巴上点点红紫色的指印,犹为明显。


    萧燕飞瞬间明白了。


    她微微一笑,从桌上拿了一杯酒水,用手指将酒水轻轻擦了擦那几道指印,晕开了周围未干的血渍,又帮她把头上的碧玉簪弄歪了一些,勾出几缕凌乱的发丝。


    这一连串的动作把宁舒给看傻了,拉了拉顾悦的袖子,意思是,燕燕这是在干嘛?


    顾悦没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萧燕飞与明芮。


    明芮愉快地看着萧燕飞的一举一动,莞尔笑了。


    要不是手上的血污太脏,还真想捏捏萧燕飞的脸。


    “萧二姑娘,多谢。”明芮说得十分郑重。


    唯有萧燕飞和道,这声“谢”为的不是现在,而是那个镯子。


    萧燕飞回以一笑,并未接口。


    她才是忍辱负重的一个,自己不值得她的这声谢。


    明芮眸含泪光,胸膛抑制不住地微微起伏着。


    过去这半年中,在最悲观、最绝望的时候,她曾以为她永远等不到了。


    她想过孤注一掷,也想过玉石俱焚……


    她一直用爹爹的教诲一遍遍地劝自己蛰伏,忍耐,伺机以待。


    而今天,她竟然盼到了。


    在她有生之年,得以亲眼看到柳汌定罪,看到谢大元帅洗刷冤屈,得以正名。


    她的父兄和夫君相信谢大元帅,以命守城,与兰山城共生死。


    没有做错!


    明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隐去了眸底的泪光,语气坚定地笑道:“我该走了。”


    此刻的她虽然形容狼狈,却似卸下了长久以来压在肩头的大山,浴火重生了。


    “去哪儿?”萧燕飞眉眼含笑地问。


    “午门。”明芮定定地与她对视了一眼,指了指雅座窗外的某个方向。


    第99章


    “杨侍卫长,快,快去叫太医!”


    “王爷受伤了,是王妃干的!”


    一层薄薄的门板外,嘈杂不堪,楼梯那边上上下下的脚步声不断。


    知秋谨慎地将雅座的门打开了一道缝,探头看去。


    二楼的厅堂此时更乱了,宁王府的几个侍卫就围在隔壁雅座的门口。


    不止是二楼的茶客在看热闹,不少一楼的人在听到声响后也上来了,围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好似菜市场般喧哗。


    杨侍卫长的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混作了一团,两耳嗡嗡。


    王妃刺杀了王爷?她有这胆子?


    他赶紧打住思绪,把注意力转回到眼前最紧要的事上,吩咐一名方脸侍卫道:“就近先把附近医馆的那些大夫都带来。”


    太医院太远了,这一来一回怕是要浪费不少时间。


    方脸侍卫应命,立刻就去办,偏偏上楼的茶客迎面而来,狭窄的楼梯上拥挤不堪,挤得他寸步难行。


    “让开!让开!”方脸侍卫没好气地在人群中推搡着,一个上楼的茶客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叫骂道:“急什么?!赶着投胎吗?”


    茶楼里喧喧闹闹,周围人头攒动,到处挤满了人。


    见状,杨侍卫长脸色铁青地对着属下下令道:“把这些闲杂人等全都赶出去,莫惊扰了王爷。”


    于是又有几名侍卫乱轰轰地去赶人。


    “出去!”


    “全都给爷出去。”


    “……”


    上上下下的人混作一团。


    明芮朝雅座外瞥了一眼,含笑道:“我走了。”


    她的笑容洒脱自在,眉宇间流露出来的那种坚韧令人不由忽视了她此刻的满身狼藉。


    确信没有人在注意这边,披上件披风的明芮闪身从雅座中出去了,借着人群的遮掩,在宁王府一团乱的侍卫们发现前,匆匆地下了酒楼。


    宁舒望着明芮下楼的背影,问道:“我们不去吗?”


    萧燕飞肯定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小郡主代表了怡亲王府,她和顾悦的背后是卫国公府。


    明芮现在需要的不是借力,而是示弱。


    萧燕飞对着知秋招了招手:“你悄悄跟上,别让人发现,也别让明大姑娘吃亏。”


    知秋笑呵呵地应了。


    宁舒向来听得进萧燕飞的话,她说不去就不去,拉着顾悦一块儿扒着临街的窗户,少顷,就看到明芮走出了茶楼的大门。


    后方还有其他客人被侍卫哄赶着出了茶楼,四下更乱了,隐在人群中的明芮也更加的不起眼。


    很快,明芮就顺着人流走了。


    “明姐姐是不是走错路了?”宁舒挑眉,指着另一个方向说,“午门往那里走更近。”


    萧燕飞望着明芮远去的背影,托腮沉思。


    明芮很快就走到了街尾,解下了斗篷,露出了一身的狼狈,在周围人投来的目光中,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裙摆翻飞,雨后略有几分泥泞的地面偶尔溅起些许泥点。


    萧燕飞轻轻弹了下手指,恍然大悟:“前头是国子监吧。”


    “太祖曾令,秋闱考试期间,可以允许应试的秀才在国子监旁听。”


    “这会儿,也该是国子监下课的时辰了。”


    什么意思?宁舒没明白,正要再问,吱呀一声,雅座的门毫无预警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里面的人,”门口的小胡子侍卫趾高气昂地张口就道,“全都给爷滚……”


    这个她熟!宁舒掏出她的郡主令牌,气势惊人地往桌上一拍。


    “滚!”


    两个字娇里娇气。


    小胡子侍卫看清那块令牌,这才认出这是宁舒郡主,脸色微微一变。


    杨侍卫长见状也快步走了过来,探头往里面张望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了那位怡亲王府的小郡主。


    不止是小郡主,还有顾非池的妹子和未婚妻。


    这三人就没有一个好惹的。


    “郡主恕罪。”杨侍卫长识趣地对着宁舒拱了拱手,带着其他几人又连忙退了出去。


    这里的人惹不起,但对于别人,宁王府倒也不惧。


    其他侍卫继续清着场,不仅驱赶那些从一楼上来的茶客,连其他雅座里的客人也都一并赶走。


    这才一会儿功夫,宁王府的侍卫已经把外头那些看热闹的茶客驱逐得七七八八了。


    外头渐渐地安静了不少,直到一盏茶后,又是一阵凌乱的上楼声响起。


    “大夫,快,这边走。”在王府侍卫的引领下,几个大夫提着药箱来了,侍卫连声催促,“我们王爷在二楼。”


    大夫们急匆匆地上了楼,长随立刻咋咋呼呼地喊道:“你们几个快给王爷看看。”


    “太医还没来吗?我记得李老太医就住在这附近,赶紧派人去看看。”


    有人唯唯应诺,不一会儿,楼下的街道就传来了马蹄疾驰声,显然是去请那位李老太医去了。


    宁舒瞧着闹哄哄的隔壁,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还没问明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登时心痒痒得像是被猫爪子挠过似的,索性大大方方地走到门边,翘首往隔壁那间张望着。


    茶楼里此刻空荡荡的,茶客们全都被赶走,就掌柜和几个小二就小小翼翼地站在楼梯边待命,诚惶诚恐。


    宁王那间雅座的门坏了,歪斜地挂着门轴上,摇摇晃晃地关不上。


    四五个大夫绕着宁王围成一圈,地板上,宁王狼狈又痛苦地死死捂着下腹,再不复此前在茶楼外的优雅矜贵,仪态全失,地板上血迹斑斑,显得悚目惊心。


    只可惜大夫们挡着,宁舒看得不太清楚。


    她自己看还不够,还对着里头招了招手:“燕燕,悦悦,你们快过来看。”


    顾悦就起了身,把自己坐的那把椅子搬到了门口,放好一把后,又去拖另一把。


    悦悦真聪明。宁舒眼睛一亮,也跟着拖了一把椅子过来。


    萧燕飞十分默契地把雅座内的小茶几搬了过去,连带瓜子果盘、酒水和果子露一并都搬上。


    她们这边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副吃瓜看戏的阵仗,二楼那些宁王府的侍卫都傻眼了。


    他们觉得不妥,可又不敢上前,怕冲撞了这个小郡主。


    有侍卫用请示的目光看向了杨侍卫长,杨侍卫长犹豫了一下,早就听闻怡亲王府的这位小郡主骄慢任性,随心所欲,可她好歹别当是这在戏园子啊,没听到他们王爷还在里头惨叫吗?


    宁舒傲慢地下巴一抬:“看什么看!”


    杨侍卫长默默地转过头:他哪能管得了这位小祖宗啊。


    她看就看吧,他能怎么办?


    “明……芮!”宁王的喉间又发出一声惨叫,声音中满是阴寒的恨意,恨不得将明芮千刀万剐。


    “小心按住王爷,别让王爷乱动。”一个苍老的声音略带惶恐地说道,“再去取一把剪子来。”


    侍卫长赶忙进了雅座,几个侍卫跪在地上小心谨慎地按住了宁王的四肢,不让他乱动,大夫们凑在一起商量了一番后,最后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接过了剪子,动作娴熟地剪起了宁王的衣袍、裤子。


    雅座里时不时地响起宁王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让人听着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外头的掌柜与小二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直打转。


    而萧燕飞却是面不改色。


    看着地上的血,听着宁王的痛呼,她轻叹一声道:“作为一名医疗工作者,我正式宣誓,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人类……”*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只有她自己一人能听到。


    什么?正嗑瓜子的宁舒没听清,把白玉般的小脸偏向了萧燕飞,狐疑地挑了下眉梢。


    萧燕飞嫣然一笑,指了指隔壁雅座里的宁王问小郡主:“里头是不是畜生?”


    “对呀。”宁舒想也不想就点头,笃定地脆声道,“我母妃说了,宁王就是个畜生王八蛋。”


    这是第三任宁王妃报“病逝”的时候,怡王妃拍桌子骂人时骂的。


    宁舒为了学她母妃的神态与语调,也特意拍了下桌子。


    “完美!”萧燕飞愉快地一击掌,掌声清脆,眼眸晶亮。


    他不是人类,她就不算是见死不救了呢。


    她又不是兽医。


    宁舒又嗑了几枚瓜子,干坐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无趣了,小小声地问坐在她旁边的顾悦:“他这是伤哪儿了?”


    “不知道。”顾悦摇了摇头。


    这会儿宁王被这么多人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过去瞧瞧?”宁舒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两个小丫头蠢蠢欲动,宁舒更是伸长了脖子,直接探头往隔壁窥探。


    萧燕飞拍拍手,眼明手快地出了手,一手一个地拉住,又捂住了小郡主的眼睛,“别看。”


    会脏眼睛的。


    脏了眼睛会长针眼的!


    萧燕飞忽然就体会到了熊妈妈带几个熊孩子的艰辛,真是稍微松懈一点都不行。


    被她捂住眼的宁舒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睫毛擦着她柔嫩的手掌痒痒的。


    “这雕梅不错。”萧燕飞又往宁舒嘴里塞了一枚雕梅,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隔壁雅座又是一阵尖锐的惨叫。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咦咦咦?宁舒不由竖起了耳朵,紧接着,就听到长随尖利的喊声几乎掀翻屋顶:“王爷!”


    宁舒轻声嘀咕了一句:“……不会是死了吧。”


    她下意识地又想探头,这一次,不用萧燕飞出手,顾悦就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宁舒的眼睛。


    整个二楼,一片死寂,听不到一点声响。


    宁王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如纸。


    看着地上无声无息的宁王,长随的心跳几乎都快停了,一把揪住某个老大夫的衣襟,厉声质问:“王爷怎么了?”


    “晕,晕过去了。”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支支吾吾道,表情古怪,欲言又止,“王爷的伤处不太好。”


    “如今我们几个只能暂时先止了血。”


    跪在地上的一名王府侍卫小心地探了探宁王的鼻息与脉搏,凝重地对着长随点了点头。


    意思是,王爷的确是晕厥过去了。


    宁王奄奄一息,气息微弱,下腹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那雪白的绷带被鲜血染红。


    老大夫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道:“这位大人,还是赶紧让太医来给王爷瞧瞧吧。”


    后面的另外几个大夫也是连连点头,一副他们束手无策的表情。


    “快,再去叫太医。”长随隐约从这些大夫的神情中窥探了出了什么,心猛地一沉,催促旁边的侍卫道,“快,快啊!”


    “快回府禀报太妃和长史。”


    说着说着,长随简直快哭出来了。


    他只是个下人,他做不了主啊。


    又一个侍卫应了声,火急火燎地下了楼。


    雅座里乱哄哄的一片,长随与侍卫长的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宁王有个万一,他们这些随行的人也难辞其咎。


    这边一会儿清场,一会儿请了这么多大夫,一会儿又嚷嚷着叫太医的,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位置又在大理寺的附近,难免引起了锦衣卫的注意,立刻就有锦衣卫把宁王受伤的事禀给了指挥使龚磊。


    宁王一向得君心,龚磊不敢怠慢,当下就亲自进了宫。


    作为皇帝的亲信耳目,内侍一声通禀,龚磊无须等待,就进了乾清宫的西暖阁。


    屋内点着淡淡地龙涎香,皇帝满身疲态地以手托着额头。


    一个内侍在一旁给皇帝轻轻打扇,连伺候在一旁的大太监梁铮也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


    里面静悄悄的,无人言语,整个气氛极度的压抑,让人一进去就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皇帝烦躁地一手揉着自己的额头,头也不抬,淡淡问道:“宁王怎么了?”


    龚磊不敢隐瞒,把发生在那间茶楼的事一五一十地禀了,末了,道:“……是宁王妃用簪子刺伤了宁王。”


    “宁王妃?”皇帝这才抬了抬眉,不快地沉声道,“是姓陈,还是姓张来着?”


    梁铮躬着身,在一旁回道:“皇上,张氏是第一任宁王妃,陈氏是第二任,如今的宁王妃是第四任,姓明,是明将军的嫡长女。”


    梁铮的语气有些复杂,有些唏嘘,这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宁王在短短五年内娶了四任王妃的事。


    明?!


    一听说姓明,皇帝猛地抬头,放下了扶额的手,额头浮现一抹浓重的阴云。


    又是明家人!


    皇帝喃喃自语道:“朕可是待明家人不薄。”


    明赫父子战死,明家后续无人,照理说,明家这将军府的头衔早就该被撤下,是他格外开恩,赏了明逸一个虚衔。


    可是——


    “这对姐弟还真是不得了。”皇帝语声更冷,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先是弟弟忘恩负义,背地里‘捅了’承恩公一刀。”


    “这一转身,姐姐又跑去捅了宁王一刀。”


    皇帝一手成拳,在茶几上轻轻地叩动了两下,望向了龚磊:“宁王妃人呢?”


    龚磊的表情古怪至极,看了眼皇帝,又半垂下眼,答道:“宁王妃在刺伤宁王后,如今正跪在午门外。”


    方才龚磊来到宫门时,恰好看到了明芮跪在了那里。


    宫门重地,自然不是什么人想跪就能跪的,但明芮是宗室王妃,守宫门的禁军也不敢对她动粗。就算龚磊现在不来,明芮跪在午门的事很快也会一层层地往上报,直传到乾清宫,只不过会慢上半个时辰而已。


    皇帝轻哼道:“她这是来认罪的?”


    不等龚磊回答,皇帝心里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一掌拍在茶几上,硬声说:“晚了!”


    “妻伤夫,是死罪。”


    “她还是堂堂郡王妃,愈发当谨言慎行!她以为她是明家女,就能为所欲为了?!荒唐,真是荒唐。”


    “就让她跪着……好好跪着!”


    “没有朕的口喻,不许她起来。”


    皇帝越说越是不快,到后来,近乎是迁怒,把今早在金銮殿上积累的怒意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梁铮自是心知肚明,恭声应诺,转头吩咐了一个小内侍去午门传皇帝的口谕。


    “梁铮,你去多叫几个太医给宁王送去。”皇帝又叮嘱了一句,接着又挥退了龚磊。


    龚磊垂目行了一礼后,步履无声地退了出去。


    湘妃竹帘在半空中轻轻摇曳,打扇的内侍还在安静地给皇帝扇着扇子,一下接着一下,节奏均匀。


    “哎——”


    不知过了多久,角落的熏香烧尽,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过去添补。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疲惫不堪地又开始揉起抽痛的太阳穴,终于又一次看向了案头的卷宗。


    那是承恩公谋反案的卷宗。


    是半个时辰前大理寺那边送来的。


    这段日子,皇帝的眼睛每况愈下,像是糊了层纱似的,隔着丈远就看不清人脸,奏折、卷宗上的文字就更不用说了,他刚才让梁铮从头到尾读过一遍卷宗。


    承恩公当堂认了罪。


    三司会审的结果定的是死罪,满门抄斩,株连三族,柳家其他人流放边关。


    这个判决合情合理,若非是柳家,皇帝怕是要直接判个株连九族,方觉得大快人心。


    可偏偏是承恩公,是柳家。


    “皇后要埋怨朕了。”皇帝神情复杂地叹道,眉心拧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梁铮好言宽慰皇帝道:“皇上,娘娘体贴,善解人意,一定知道皇上您的苦衷。”


    体帖?想起柳皇后为了柳家的事哭闹不休的样子,皇帝无力地又叹了口气。


    梁铮察言观色,继续安慰道:“皇后娘娘和皇上这么多年的夫妻,您待她如何,她是知道的,也就是一时牵挂兄长的安危,这血浓于水的,娘娘又一向是个念旧情的人。”


    “是啊。”皇帝点点头。


    皇后确是个念旧情的人,时常说起她与承恩公年少时父母双亡,承恩公长兄如父,庇佑了她。


    自己与皇后二十几年的夫妻,自己待她有多好,她应该是知道的,也念着自己的这份好。


    皇帝闭了闭眼,慢慢地拿起了案上的朱笔。


    执笔的手迟疑了一瞬,脑子里想到的是早朝上的人心浮动。


    首辅等阁老们此前对此案从不曾表态,可今天却一改常态。


    还有,三司明明知道自己的意思,哪怕自己在朝上应下了今日开审,可是,通常情况下,三司会审少则十天,多则两月,他们大可以多拖几日。


    然而,早朝辰时才刚结束。


    短短一个多时辰,现在才巳时过半,这案子竟然已经审完了,大理寺卿还火急火燎地把这定罪的折子递了上来。


    因为顾非池!


    他们这是都惧了顾非池吧。


    皇帝眸底的阴霾更浓,执笔的那只手也绷得紧紧,几根暗色的青筋自手背的皮肤下鼓起。


    卫国公暗伤满身,如今精力不济,也上不了战场,也就是个半废之人,可顾非池年轻气盛,野心勃勃。


    借着这次幽州大捷,顾非池的声望更盛从前,如今,他的手已经不止在军中,也渐渐地伸到了朝政中。


    自己不能再露出任何破绽,更不能再给顾非池任何机会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以笔尖沾了沾朱砂,终究挥笔在那道奏折上写下了两个字。


    殷红的字迹如鲜血般刺眼。


    朱笔御批。


    这就意味着,承恩公叛国罪名已定,再无一点转圜的余地。


    皇帝放下笔,轻轻揉着额头。


    想着一会儿要怎么跟皇后说这件事,他就打从心底里涌起了一种难言的烦躁。


    梁峥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要不要歇一会儿?”


    皇帝摆了摆手,蹙眉道:“外头什么声音?”


    隐隐约约的,似是有一队人急匆匆地走过。


    皇帝自打眼睛不好后,耳朵反而灵敏了许多,哪怕是一丁点声音都能让他心烦。


    梁铮便道:“皇上,奴婢这就去瞧瞧。”


    他赶忙退了出去,在迈出高高的门槛时,恰远远地望见有一队禁军急匆匆地往午门方向赶。


    他正要遣人去瞧瞧,就见乾清门方向一个青衣内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禀道:“梁公公,宁王妃刚刚……晕倒了。”


    青衣内侍喘了一口大气,又道:“学子们群起激昂,正在闹事。”


    青衣内侍的脸上露出几分心惊,百余名学子齐聚在宫门处,义愤填膺地要为明家遗孤讨个公道。


    这场面颇为壮观,禁军统领生怕出事,调了两队禁军去午门那边维持秩序。


    饶是梁铮自认见过了不少大场面,此时此刻也有些懵。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100章


    梁铮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太够用。


    龚指挥使方才不是说,宁王妃是因刺伤宁王,才跪在午门反省谢罪的吗?!


    皇帝还让她一直跪着呢。


    以皇帝的脾气,至少也得让她跪到宁王无碍了,再把她交由宗令处置,十有八九得在皇家庵堂里青灯古佛地了却余生。


    而若宁王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她就是一杯毒酒殉葬了事。


    明氏的命早就已经注定了……不,或者说,每一任宁王妃的命都已经注定了。


    梁铮定了定神,连忙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王妃与那些读书人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青衣内侍赶紧禀起了事情的经过:“梁公公,宁王妃是半个时辰前来的,一言不发就直接跪在了午门前。”


    “起初,也就三四个学子跟着宁王妃来了午门,后来不知怎么地,陆陆续续来宫门口的学子越来越多,现在已经聚集了上百个。小的瞅着还有人在往这边过来。”


    “方才何公公去午门传皇上口谕,让宁王妃就继续跪着。”说着,青衣内侍抬眼看了看上方的日头。


    七月盛夏,一早是下过一场暴雨,可现在地面早就完全晒干了,烈日灼灼,热得足以在地上煎蛋了。


    青衣内侍咽了咽口水:“宁王妃跪着跪着,就热晕过去了。”


    梁铮皱了皱眉,依然想不通:“那学子们怎么就闹起来了?”


    青衣内侍叹道:“宁王妃的身上全是伤……”


    想着明芮满身血污以及她脖子上那可怖的掐痕,连青衣内侍都有些心惊。


    这瞧着简直是往死里掐啊!


    青衣内侍还要细说,梁铮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打住,目光越过他望向了乾清门。


    三个御史正穿过乾清门,疾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是花白胡子的右都御史。


    “梁公公,吾等要求见皇上。”右都御史开门见山道,清癯的面庞上,一派刚正不阿的气势。


    梁铮:“……”


    这位右都御史庾御史那可是先帝时的老臣,素以为官刚正著称,先帝在位时,他曾在一月内弹劾罢黜了二十余位官员,自此人人畏他三分,他身边的王御史与冯御史也不遑多让。


    这三位那可是脾气最倔、最执拗的言官,一言不和能撞柱的那种。


    三尊大佛既然都来了,不见到皇帝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三位大人在此稍候,咱家这就去通禀。”梁铮只能进去西暖阁通禀皇帝,也把刚刚听说的学子为宁王妃叫屈的事大致禀了一番。


    皇帝面沉如水,然而,哪怕龙心再不快,也还是得见这三位御史。


    太祖皇帝早定下了规矩,任何时候,只要御使求见,就得见。


    龚磊还知道察言观色,这三位御史就完全不看皇帝的脸色了。


    行了礼后,右都御史庾御史开口的第一句话就直入主题:“皇上,宁王对明将军言语不敬,还欺辱宁王妃明氏,宁王妃为了保父兄清名,愤而将其刺伤。”


    “如今宁王妃正跪在午门外,一众学子感念明家大义为王妃请命,皇上知否?”


    这位老御史虽年老,但声音依然中气十足,精神矍铄,带着一种质问的口气,哪怕面对的是堂堂天子,依然不卑不亢。


    皇帝蹙了蹙眉,并不直接回答庾御史的质问,只是略带不耐地说道:“明氏刺伤宁王,有过在先。”


    她分明就是为了谢罪而来,也不知道那些学子们凑什么热闹!


    庾御史双眸锁住皇帝的视线,义正词严地作揖道:“皇上,宁王妃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为何要铤而走险刺伤宁王,敢问皇上可曾想过?”


    他怎么知道?!皇帝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又冷了三分:“为何?”


    “宁王妃满身是伤,虚弱不堪,为宁王所伤,看来皇上也是不知了。”庾御史语含讥讽,步步紧逼。


    “……”皇帝哑口无言。


    庾御史直视着皇帝阴沉似铁板的面庞,接着道:“宁王妃刺伤宁王用的只是一支小小的银簪子,这足以证明是义愤伤人。若非宁王辱及明将军,又欲置宁王妃于死地,何至于此。”


    “宁王妃不愿与辱其父之人再为夫妻,自愿除去王妃诰命,与宁王恩断义绝,这才跪在了午门。”


    义绝?皇帝眉心蹙得更紧,右手的指腹又揉了揉额角。


    就算皇帝不说话,庾御史也瞧出来了,皇帝根本就是一问三不知,完全没想过查问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庾御史的脸色沉了三分,露出不满之色,一板一眼道:“皇上不查不问,就认定宁王妃有罪,实在非明君所为。”


    庾御史说话一向随心,想什么就敢说什么,而听在皇帝的耳中,他这最后一句话简直诛心。


    大胆!皇帝差点想拍桌,但还是按捺住了,咬紧了牙。


    自古都有不杀言官的传统,太祖皇帝更是在建国之初就定下了规矩:御使进言,不能打,不能骂,更不能杀。


    西暖阁内弥漫起一股冷肃的气氛。


    庾御史丝毫不受一点影响,上前了半步,双手呈上了一纸文书:“皇上,这是外头那些学子们的陈情书。”


    梁铮接过那份陈情书,再转呈给了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眯了眯眼,但压根就看不清陈情书上的字,就揉着太阳穴对梁铮道:“你读给朕听。”


    三位御使全都抬头去看皇帝,见皇帝蹙着眉、铁青着脸,似是不快,只以为皇帝是对此不耐,王御史与冯御史皆是心一沉,皱了皱眉。


    梁铮双手拿起那份陈情书,慢悠悠地念了起来:“明家三代忠烈,忠义传家,子孙三代皆殉国,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封陈情书先是赞颂了一番明家功绩。


    其后又言:“可怜宁王妃孤苦无依,失了父兄长辈看顾,才会被宁王肆意欺辱。”


    “明家满门为国而亡,忠勇动天,明氏为其遗孤,却未得大景朝廷丝毫垂顾,实在令天下人寒心,请皇上为明氏主持公道,以慰英灵。”


    梁铮一口气将这封陈情书念了一遍,上头字字句句仿若泣血,直读得他嗓音发紧。


    看着陈情书的最后印着一片密密麻麻的血红指印,梁铮不免有些心惊胆战,眼前仿佛能看到那些学子们群情激愤、义愤填膺的样子。


    自古以来,那些学子们最是书生意气,这件事若是一个弄得不好,怕是会引起仕林中的口诛笔伐。


    而皇帝素来最重他的天子威仪,常说:天子为万民之主,无威仪不可以奉宗庙社稷。*


    梁铮敛气屏息地将那封陈情书放回到御案上,小心地偏过头去看皇帝,果然,皇帝的面色又沉了三分,额角一抽一抽。


    就算不问,梁铮也能猜到皇帝的头更痛了。


    庾御史言辞铿锵地又道:“皇上,明家满门忠烈,三代男儿身死皆为我大景,如今明将军的遗孤被人欺凌,皇上不但不加以安抚,还任其跪至晕厥,实在让人痛心。”


    他一派正气凛然地看着皇帝,言辞间自有股铁骨铮铮的气质。


    他是先帝时的老臣了,功勋无数,当年与先帝在金銮殿上对峙时,还曾撞柱明志,那一下,撞得是头破血流,若非旁边的一个大臣眼明手快地稍微拉了他一把,他怕是已经一命呜呼了,就是这样,当时他头上的伤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好。


    放肆!皇帝的后槽牙咬得更紧,脸颊的肌肉随之绷紧,差点就想让人把他拖出去。


    华阳骂他,顾非池对他不敬,现在连个御使都能骂他了?


    迎上皇帝锐利的眸光,庾御史毫不退缩,继续道:“请皇上为宁王妃主持公道。”


    王御史与冯御史也是同时作揖,齐齐地朗声道:“臣附议!”一派大义凛然。


    皇帝却是一言不发。


    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份陈情书上鲜红的指印,密密麻麻。


    他看不清上头的文字,却能看到那密布的点点红印,似血一样鲜红,每一枚都像尖刺般狠狠扎在他的眼珠子上。


    这一个个的,谁都能来逼迫他堂堂天子了?!


    皇帝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炽热的火焰烧灼着心肺,气闷难抑。


    这股心火直冲脑门,让他的头更痛了,怒火中烧。


    皇帝冷冷道:“明氏有错在先,她要跪,就让她跪着。”


    “谁也不许让她起来。”


    “谁也不许让她走。”


    皇帝的声音冷得跟快要掉出冰渣子似的,一字一顿。


    天子雷霆之怒如万钧重,周围的空气随之冷了下来,气氛一时异常僵硬。


    庾御史蹙着花白的眉头,不赞同地喊了声:“皇上!!”。


    “梁铮,即刻传朕口谕。”皇帝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


    庾御史气得吹胡子瞪眼,满是皱纹的脸庞微微发青,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忠言逆耳,皇上真是冥顽不灵!”


    梁铮简直头大如斗,生怕庾御史气得撞柱子,赶紧过去亲自扶着人,又以眼神示意旁边的小内侍去传口谕。


    那细目的小内侍还算机灵,也不用梁铮再说什么,就飞快地退出了西暖阁,连掀帘的动作都没有一点声息。


    小内侍直到走出了乾清宫的大门,方才松了口气,以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一路疾步匆匆地往午门那边去了。


    烈日悬挂当空,远远地就看到那些学子全都聚在了午门前,熙熙攘攘。


    从先前的百余人,到了此刻,一眼望去,怕是至少有两百余人了。


    他们的目光全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只见午门中央的地上跪着一个身着天水碧衣裙的女子。


    迎面拂来的暖风吹起她鬓角的几缕乱发,女子的腰杆挺得笔直,整个人有种既脆弱而又坚韧的气质,惹人心怜。


    “哎。”人群中的好几个学子都在唏嘘地叹气,觉得这位宁王妃不愧是明家女,实在是性情坚韧,有乃父之风。


    方才她一时晕厥了过去,有人便想去扶她一把,可她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重新跪好了。


    学子们的脸上全都写满了对她的同情,还掺着一种对天道不公的愤慨。


    这世道不该如此的!


    “我们的陈情书这会儿应该呈上去了吧?”一个中年学子热切地望着宫门内的方向,翘首以盼。


    “放心吧。庾大人刚正不阿,素有贤名,他答应的肯定会做到的。”人群中,某个年轻的学子笃定地说道。


    “是啊是啊。”有人连声附和道,“我们就耐心在此等一会儿吧。”


    人群中的学子们交头接耳,鼓噪不已。


    这些个声音也钻入了午门内那名细目小内侍的耳中。


    他放缓了脚步,略一整衣衫后,径直走到了明芮的前方,清清嗓子道:“宁王妃,咱家奉皇上之命,来传口谕。”


    小内侍复杂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处于女子最美好的芳华,风华正茂,现在却宛如一朵提前凋零的玫瑰。


    她雪白的脖颈上那五指掐痕呈显可怖的青紫色,凌乱的鬓发上散发出浓浓的酒味,衣衫不整,还沾有点点血污,狼狈得仿佛那街边的疯妇,哪像是堂堂宗室王妃。


    明芮徐徐地抬起头来:“臣女在。”


    她说的是臣女,而不是臣妇。


    学子们也听到了,立刻噤声,午门前瞬间一片凝肃,寂静无声。


    一道道灼灼的目光转而投向了那名小内侍。


    顶着巨大的压力,小内侍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朗声道:“传皇上口谕,宁王妃刺伤宁王,妻伤夫,有错在先,理当下跪请罪。”


    皇帝最后面那两句近乎赌气的话,内侍没说,但其实也就是那个意思,毕竟皇帝令宁王妃下跪请罪,谁又敢擅自放宁王妃离开。


    周围霎时间一片哗然。


    那些学子们再次鼓噪了起来,在愤愤不平,在质疑皇帝的口谕,直抒胸臆。


    在这些为她抱不平的愤慨声中,形容狼狈的明芮依然跪得笔挺。


    烈日下,她嘴唇干涸皲裂,皮肤苍白如雪,额角被晒出了细密的汗滴,那双似暗夜般漆黑的眸子尤为凸显。


    嫁进宗室的女子想要全身而退并不容易,宗室要脸面,他们宁愿要一个暴毙的王妃,也不会让她离开宁王府。


    现在,是她唯一的机会。


    承恩公谋反的证据是明逸“亲手”递上去。


    明家这才揭破了承恩公的罪行,她就被宁王打得偏体鳞伤,还愤而刺了宁王一簪子。世人是会联想的,尤其学子们年轻气盛,书生意气,他们义愤填膺下所带来的势,就是她现在唯一能够借助的力量。


    只是,有些可惜了。


    这些还没入仕途的学子们的声音,对于皇帝来说,终究是过于微弱。


    在瞬间的失望后,明芮的心渐渐平静。


    爹爹说,谋定而后动,落子无悔。她早就预想过最坏的结局,决定去奋力一搏,也同样会接受失败。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抬眼道:“臣女遵旨。”


    明芮的唇畔噙着一抹淡笑,双眸明亮而又犀利。


    兰山城破时,父兄也没有惧怕,与满城的将士百姓共生死。


    她如今孑然一身,又有何惧?


    最多也不过是追随父兄,再见夫君罢了!


    跪在地上的明芮脊背挺得笔直,身子彷如修竹,又似乎一柄不折的剑。


    好,皇帝让她在这里跪,那她就跪着。


    明家女从不畏惧。


    也绝不低头。


    小内侍记着梁铮的叮嘱,低下声音以唯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劝了一句:“皇上在气头上,王妃您……”


    也就是低个头,认个错,等皇上气消了,说不定就不会追究她刺伤宁王的事了。


    “王妃……”


    “报!”


    后方一阵如雷霆般的喊声忽然响起,青年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压住了四周的鼓噪声。


    小内侍闻声望去,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一个年轻的小将策马奔来,马鞭声在半空中挥得“噼啪”作响。


    无论是学子,还是禁军,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午门策马,必是有重要军情。


    “报!”


    小将策马从明芮的身边飞驰而过,不动声色地朝她看了一眼,嘴里高喊道:“西山大营哗变,满营将士卸甲弃刀,誓为明将军请命!”


    年轻人那洪亮的声音响彻午门广场,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跪在地上的明芮都惊了一下,双眸微张,呆住了。


    矫健的黑马急速地与她擦身而过,四蹄高高扬起,没有丝毫的停留,继续往前,扬起一片尘埃。


    西山大营哗变?!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在明芮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瞳孔翕动。


    靠她,哪怕是靠明家,都远远不足以撼动军中。


    让将士们为她请命。


    这是……


    明芮是何等机敏之人,答案呼之即出——


    是卫国公府在帮她!


    “报!西山军营哗变!”那名小将无视周围那些震惊的目光还在继续高喊着,带着“紧急军报”策马进入皇宫,守在宫门两边的那些禁军将士全都不敢阻拦。


    谁也担不起贻误军机的罪名。


    清脆的马蹄声踏在石板地上“嘚嘚”作响,响彻宫廷,直逼向乾清门。


    这种关乎朝廷安危的紧急军报几乎是第一时间传到了身在西暖阁的皇帝耳中,犹如平地一声旱雷起。


    对于皇帝来说,这些士林学子不过是些还没能入仕的学子,就算是闹,也不过是为了一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想在君前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入他的眼而已。


    可是,西山大营就不同了。


    “军中哗变?”皇帝脱口而出,一时失态,惊得猛地站了起来。


    他起得太急,眼前明一阵暗一阵,似有尖锐的锥子一下下地钻着脑壳,痛不欲生。


    皇帝一手扶着御案,摇晃着又坐回了下去,神情凝重。


    “顾非池,一定是顾非池。”皇帝喃喃道,面上犹如疾风骤雨,阴沉似墨。


    顾非池的心真大。


    他的手可真长!


    皇帝一手成拳,只捏得拳头咯咯作响,整个人就像是那被拉满的弓弦,绷到了极致。


    以庾御史为首的三个御史还在西暖阁里,皇帝不肯纳谏,他们自然也不会走。


    这会儿,庾御史忍不住说道:“皇上,西山大营的将士本就是明将军的旧部。”


    明家三代武将,明将军从军已有二十几年,五年前与长子明述调去了兰山城,那之前是西山大营提督。明家在西山大营是有旧部,也有故交。


    “明家上无愧于天子,下对得起百姓,一家子都为了兰山城殉城而亡,明氏是明家女眷,英烈遗孤,却落得如此下场,自是令军中将士觉得齿寒,才会有今日的哗变。”


    “皇上实该自省己行!”庾御史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言辞间,对今日的军中哗变颇为赞赏。


    皇帝的手掌再次抬起,怒道:“庾子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天子!”


    庾御史昂起了脖子,毫无惧色,直接道:“忠言逆耳,皇上一意孤行,老臣实在有愧先帝,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又来了,又来了!皇帝这抬起的手掌终究没能拍下去,气得手掌乱颤。


    庾御史拎起袍裾,作势去撞旁边的墙壁,梁铮早准备,赶紧去拉,口中安抚地唤着:“庾大人,莫要冲动。”


    另外两位御史琢磨着也想撞撞,以示清正,西暖阁里闹哄哄一片,鸡飞狗跳的。


    “皇上,顾世子有折子呈上。”一个内侍高举着一道折子,战战兢兢地打破了这片混乱。


    庾御史也不再撞墙了,转头盯向了那道折子,整了整衣袍道:“顾世子上这折子,必是为了军营哗变而来。皇上还是赶紧看看吧。”


    又是顾非池!皇帝脸色一沉。


    外头的折子呈上来,皇帝看与不看,什么时候看,从来都是看他心情的。


    可是——


    顾非池这道折子来得还真是巧啊!


    “念。”皇帝自齿缝间挤出了一个字。


    梁铮从内侍手里接过了那道折子,打开后,先大致扫了一眼,面色微微一变,心惊不已。


    他定了定神,念道:“臣顾非池今有一本起奏……”


    “……宁王欺辱明赫之女,将士们唇亡齿寒。谁人皆有妻女后人,将士们为国而战,死而无憾。可若他们战死沙场,家中无男儿,妻女孤苦,便会如明氏一般落得任人欺凌的下场,试问,谁还敢奋死一战?!”


    梁铮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于故意放柔,可这字字句句中的铿锵之意根本压也压不住,带着雷霆般的力度,响彻西暖阁。


    “为安大景将士之心,请皇上允明氏与宁王恩断义绝。”


    “明家满门忠义,理应追封赐爵,以振军心。”


    “当由明氏袭爵,代其父兄,重建兰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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