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大师兄要飞升了, 这个消息不仅在宗门的弟子之间传播,就连宗门上面笼罩的天空也开始传递相应信息,与之前晴空万里相比, 这段时间宗门总是阴晴不定。大雨淅沥,小雨不停, 时不时再响以惊雷。


    即便是每晚累到无梦的音音, 也时常因为雷声惊醒。


    “这架势就和当初龙神使者当初离开时差不多了, 好大的阵仗。”


    “看这天漏的, 咱们那么多山,不会滑了吧?”


    “……这应该不会, 有阵法保护, 再说我师傅说了,咱们宗门自古就有龙神大人庇佑, 不会被这雨给淹了。”


    音音也觉所言甚对。


    这雨虽然下个不停, 但还真没有当初衡昭离开时来的大。


    回想那三年的雨, 都是因为衡昭久留才造成阵法破裂,应当已经修好了, 现在这雨和这雷都是大师兄渡劫前的征兆。


    飞升渡劫前夕的雨, 是好雨。


    大师兄如果成功渡劫飞升,那真是她这些年最高兴的事。


    所以她又有了新的奔头。


    比如炼制往生丹-


    “你要炼这种丹药?”孙郸望蹙眉。


    “嗯,徒儿知晓难度高, 但还是想试试。”音音说的很真诚。


    看着爱徒,孙郸望没有打击她的意思。


    他只是实事求是, 说出了现实。


    “你可知这丹药所需的药材就极为不凡?为师手上的药材也只能支持炼制五次, 而且师傅我, 也只成功了一次。”


    孙郸望炼成功过。


    但那也只是侥幸,但凭借这枚侥幸, 他那枚往生丹在外面拍出了连城的价。


    后来那枚丹他谁也没卖,而是留给了宗主夫人。可惜纵使这丹药效果再逆天,也只对飞升失败的残躯有作用,对于久病缠身的宗主夫人,也只是保持其躯体多年不腐而已。


    现在见音音想炼制往生丹,孙郸望既紧张又骄傲。


    不愧是他的弟子。


    就是有志气。


    但他很敏锐:“有那么多难炼的丹可以炼制,为什么就选这种?”


    孙郸望胡子翘的飞起:“你是给顾叙之那小子炼的吧!”


    音音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戳破。


    师傅怎么和阿昭一样聪明啊……


    她不好意思地伸手捏捏鼻尖,绵绵道:“有了这丹药,哪怕大师兄失败了,也没有性命危险。”


    孙郸望还是觉得往生丹的炼制成本太高。


    可看音音坚持的样子,就知道劝不动。


    罢了,一遇到顾叙之的事,音音就变成了没有脑子的小傻子。


    师徒二人围着往生丹的丹方研究。


    时而融洽,时而争吵,两个都是硬脾气的人,在炼丹方面一丝不让。


    孙郸望被音音质问的体无完肤。


    他看着音音的药方,再看看自己之前炼制的方子,对其中的细微差异进行极为详尽的分析,甚至还取出丹炉就地炼起来。


    但没有用。


    丹没有炼成。


    反而还炸了炉。


    丹药焦熏的味道充盈在二人的鼻尖。


    音音无声地看着师傅,那水灵儿闪烁的眼睛什么都没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孙郸望老脸一红,说话都有些磕巴。


    “算了,没事,这么多年没炼了,等我再研究研究龙神大人留下来的丹方,为师一定能炼出来。”


    原本只是一句自我挽回的话术,不想音音当机抓住其中的要点。


    “龙神大人给咱们宗门留的丹方!”


    音音的双目陡然变得蹭亮。


    孙郸望又一磕巴。


    瞧他这张嘴,说话不过心,都忘了他这徒儿比他还崇拜龙神大人。


    可牛皮已经吹出去了,当师傅的不能不拿出点实际证据。


    成功被音音架在最高处的孙郸望不情不愿地取出自己出储物袋里深藏着的古朴单方,他双手恭敬的捧着,不愿留下一丝褶皱。


    “你小心点看啊。”


    音音连连点头,小鹿眼里的光芒俨然遮掩不住。


    她怀着无上的敬畏之心,轻轻翻开了第一面。


    嗯??


    她的视线瞬间凝滞。!!!


    【嵩劲草:5g】


    【初阳花:12g】


    【碧荷露水:30ml】


    【取5g嵩劲草研碎,初阳花12g同研碎,两相掺,溶于30ml碧荷露水中,静置5min后,与适量淀粉相合,揉搓至麦丽素大小即可。】


    音音在脑海中出现无数个问号。


    如果说她的脑子原来像阿昭说的那样是一团浆糊,现在就是浆糊里加水还搅匀了。


    是他修为不够吗?


    这是何种语言文字?


    为何能在出现他认识的药草中掺杂许多陌生且稀奇的符号??


    第一个丹方看下来,她只认识一草一花一露水,至于那些圈圈符号他都不懂,麦粒素大小又是多大,不对,麦丽素又是什么?


    看到徒儿吃鳖,孙郸望舒服了。


    不能只有他看不懂!-


    孙郸望同意把丹药书借给音音,但前提是音音一定要好好保存,等看完以后再还给他。


    这可是龙神大人赠予沧海中的宝贝!


    他以后要带着进棺材的!


    整个沧海中,从上到下、从人到兽,骨子里都被刻上尊敬龙神四个字。


    虽然没见过,但龙神一手建立的沧海宗给他们无上的荫蔽,试想这世界有那么多宗门,四大宗门,无数小宗门,哪个宗门和他们沧海宗一样有神仙庇护?


    龙神大人就是他们最尊敬的神。


    龙神大人留下来的东西也是他们最珍贵的宝物。


    本就憧憬龙神大人,又在沧海宗熏陶这么些年。


    音音已经为龙神大人攒下不少供奉。


    眼下收到龙神大人的手稿。


    音音虽然看不懂,依旧很珍惜。


    果然是天资非凡的龙神大人,知晓的东西和他们就是不一样。


    得到了好东西,音音欣喜现于面。


    而等到和衡昭通话时,好心情更是不言而喻,隔着传音器都能准确传递到衡昭那便。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衡昭笑了,“这么开心。”


    音音喜滋滋地道:“我拿到龙神大人的手稿了!”


    “谁的手稿?”


    传音器那边,衡昭锄头挖坑的动作僵凝,他揉揉自己的耳朵,似乎是在确定自己有无听错。


    音音再次重复:“是龙神大人的手稿!”


    音音陶醉于龙神大人对沧海宗的偏爱。


    “你说的是……龙神的手稿?”


    “嗯!龙神大人给我们留丹方了,龙神大人果然心里有我们!”


    什么玩意儿??


    他怎么就心里有沧海宗了?


    音音这话说的太肉麻了。


    衡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音音很快就有些沮丧:“可惜龙神大人境界太高了,上面很多符号我都看不懂……”


    衡昭仔细想想,还真有。


    不过……


    【小傻逼你自然看不懂,上面都是我随手写的笔记,还用了我那个时代的符号,你能看得懂那才出了鬼。】


    衡昭默默咒骂,很快,吐槽慢慢变成了“小傻批知道自主学习自助探究,有这样的自学精神去搞科研那可就太好了”的欣慰想法。


    他甚是宽慰:“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挖出来的?”


    这些不都是老古董了么?


    “师傅给哒!说是龙神大人在创宗的时候,赠予沧海宗的~”


    音音心情果然很好,语气都哒哒哒的。


    衡昭仔细回忆。


    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


    这是他多少年前做的闲事了,那个时候天上那群老神仙流行下凡渡劫,走了一大批,恰好结界又破了,只能他来修。


    修结界算什么事儿。并不难,就是繁琐。


    他下个界,权当旅游了。


    顺便在沿海靠山的地方圈了一大片地,他驱散了这片地界上的惹事妖魔,占为己有,奈何这个地方山水实在好,高山巍峨,江水滔滔,他心潮澎湃,想起昔日所学诗句,特意用龙爪扣了一块石碑——


    名为“沧海”。


    闲来无事,就龙身遨游于沧海。


    可后来有一日,山脚突然多了一群散修。


    “感谢神灵大人庇佑!”


    “是龙神大人吧!是龙神!”


    “金色的龙眼,漆黑的爪子和鳞片,这是龙神大人!”


    “龙神大人喜欢什么啊!?”


    “喜欢金子!古籍上面说过,龙神大人喜欢金子!”


    于是,这么一群人拿着金银珠宝过来。


    “沧海桑各位弟子必定永世供奉龙神大人!”


    随后掏出了金光灿灿的珍宝。


    衡昭:???


    衡昭:~


    这不是他人的本性,而是龙的本性,看到金光闪闪的东西,本来就想占为己有;但衡昭多少还有些人性,没有白得这些珍宝,他大方地划出来些许平地,外送几座小山丘,这些地方送给这些沧海中的散修。


    后来也不知怎的,这些散修靠着他给出来的地开宗创派。


    甚至连招生简章都格外有噱头。


    “欢迎各位修士加入沧海中修行,剑修,丹修,灵宠应有尽有,更有龙神大人庇佑,无妖兽侵扰之害!”


    衡昭:……


    就这样,一龙一宗门在这片土地共同留存。


    在这期间,沧海中又供奉了几次。


    衡昭不白占便宜,又多送了几片山头,其中有一座上面可以种植草药。


    他那时刚好对炼丹起了心思。


    就随便取了纸笔,记录下来些许丹方。


    后来沧海宗再供奉的时候,他不送地了,改送了些修炼的方子。


    比如他练剑的的剑谱,炼丹时的丹方,甚至好些畏惧他的灵兽都送去了沧海宗,刚好可以赶走这群在他的地界,被吓得到处随地大小便的小辣鸡~


    有地,有修炼之法,又有灵兽。


    如此一来,沧海宗感动得稀里哗啦。


    那些淳朴的修士眼泪汪汪,当即立下了血誓,不论日后沧海宗发展如何,所有弟子都尊龙神大人马首是瞻。


    宗门永存,则供奉永存!


    听来还热血,但回忆里的这些,都如过眼云烟,若不是音音今日提起他昔日无聊才写的几册丹方,他早将这些抛诸脑后。


    现在从不知名的角落里扯出这些。


    和现在似乎隔了许久。


    久到衡昭都有种浑浑噩噩的感觉,自己……原来真是只活了千万年的龙。


    明明他才刚刚成年不久!


    衡昭半耷着眼,放下手中的锄头,优越的骨相之上有光影不均。


    睡久了,他都忘了现在是哪年。


    “你们沧海宗,传承多久了?”


    “啊?”不知道衡昭为何突然问这个,但沧海宗宗门史合格的音音立刻道,“三千五百年。”


    衡昭松了松心。


    呼,还好就三千五百多年。


    不知不觉,衡昭已经快要能接受他是只龙的身份了。


    是的,他之前一直不习惯。


    作为一只龙——


    晚上不需要睡觉,三餐不需要定时,就连喜好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原本的他喜欢穿白衣,觉得大粗金链子俗气无比,现在却莫名好金好银,甚至把整个龙宫都嵌满了金。衡昭接受不了这样的审美,最可恶的是,他原来最喜欢交朋友的性子,也截然不同。


    为人时,他爱热闹。


    但作为一只不知活了多久的巨龙,他要独处,要寡游。


    那些昔日热闹的场景已经距离他很远了。


    人性和龙性互搏。


    他的龙性在享受独处的同时,人性又常常没由来的孤寂。


    其实,这就是音音时常都感受到的衡昭。


    相互矛盾,相互抵牾。


    大妖怪表面上的开朗没心没肺、游荡于世间,其实都是表象,阿昭应该经历过很多事情,才时不时于花天锦地的深处,呈现某种隐于表面的距离感、孤独感。


    而现在,音音又感受到了。


    长久的寂然。


    这和某个心湖热闹的大妖怪有所殊致。


    阿昭……并不快乐。


    不快乐的衡昭正在这里补救这处龙宫枯了的桃花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颓丧怅惘,但他很快从这种负面情绪抽离。


    考虑到音音有不懂的地方,他便停下手中的活儿,给她细细解释。


    很快……音音投入了新的工作中。


    音音誊抄丹方:“哇,龙神大人的符号我都写不出来!”


    衡昭:“哦。”那是你没写过英文字母,多写写就好了。


    音音又再次屏息,她膜拜道:”这个圈好圆!龙神大人果然很厉害~不过龙神大人怎么拿笔啊?用龙爪子吗?”


    衡昭觑了一眼,平淡道:“有人身。”


    音音顿了顿,笑得傻兮兮的,但又很虔诚:“龙神大人的人身不是我等可以看的,但龙神大人的雕像我都快能画出来了!沧海宗就有!那有力的爪子,黑闪闪的鳞片……”


    衡昭不想和她讨论龙身。


    因为他的龙身最近有点痒,他仔细看,才发现有几片鳞片脱落了,而且一天脱几片,这还得了?


    再脱下去,他不就是个秃龙了?


    在音音抄录的时候,衡昭又发现了几片鳞片他烦躁地将这些鳞片收了起来。


    随后,就当无事发生一样。


    他细细解释丹方里的符号。


    “g”代表多重。


    “麦丽素”又多大,顺便歪了话题,忍不住提到麦丽素的香甜口味。


    对,作为一只龙。


    他爱甜。


    可惜这里的甜都不合格。


    上次他尝到令他满意的甜味,还是音音的烤红薯。


    香甜细腻,入口丝滑。


    就像,学校门口的红薯,永远比别处的好吃。


    音音还在消化着这些珍贵的知识,都记牢了,才想起来最关键的点。


    “阿昭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


    “这是龙神大人的手稿,不能瞎说的。”


    音音一副为他好的神情,衡昭的心梗了几梗。


    什么符号代表什么意思,他自然最熟悉。他早就觉得古代那些单位有些复杂,可以是可以,但不如他原本世界用得熟。


    所以那些单方被他修修改改,就变成了音音所见的模样。


    作为这些丹方的第一作者。


    他的解释最为权威。


    但音音却不信。


    声音虽小,里面的怀疑却还未消减。


    音音就是个龙神吹,她一边记下衡昭的说法,一边嘀嘀咕咕“龙神大人的丹方非同一般,不论其中的符号,还是丹方书写方式,都需要几代弟子仔细勘模呐~”。


    龙神本尊:……


    然后,某只龙熟练地挂断了传音器——


    “拜拜!”


    音音手提笔,看着桌边暗下去的传音器狐疑不解。


    阿昭挂了啊。


    不过。


    拜拜……又是什么意思-


    和音音的忙碌不同,顾皎皎一向都是闲散无事的。


    衰弱体虚多年,她早已习惯了这一点,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就是调养好自己的身子,使之不再朽败破敝。


    但她最近心情很不好。


    此外,近来的梦魇也频繁了许多。


    放置镇魂丹的丹药瓶早已空空如也,每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与她而言,都是难于熬过的光景。


    无数个夜里,顾皎皎可怖的思绪如藤蔓般,逐渐张牙舞爪地占据她的心脉……大师兄居然要飞升了……她明明那么喜欢大师兄,为什么大师兄不愿意为她留下来。


    她能看上来,大师兄最近情绪愈发冰冷,还把她送去的东西都退了回来,甚至,他从灵泉庄回来,大师兄只来探望过自己一次。


    方袭云心疼她。


    还说要去找大师兄过来。


    顾皎皎不许。


    表面上笑得云淡风轻:“大师兄一定是忙于修炼,毕竟……大师兄要飞升了。”


    她故作落寞,方袭云心尖尖都软了。


    但他也羡慕顾叙之:“是啊,如果大师兄渡劫成功,那大师兄就是我们宗门第一个飞升的弟子呢!真不知道飞升以后是什么场景……是在难以想象,古之大能,观象于天,观法于地,我们这些都不过蝼蚁。”


    方袭云越是向往,顾皎皎越是呕血。


    她才不是蝼蚁。


    她是沧海宗宗主的独女,素来要什么,有什么。


    从未失手。


    次日,宗门上下传出皎皎小师妹要和顾叙之大师兄定亲的消息。


    人言纷纷,尤为热闹。


    顾叙之一直兀自闭关,还不知这事。


    还是爱热闹的苏青鱼,半月后给他送燕丹主的丹药时,略微提了一嘴。


    “大师兄什么时候和皎皎小师妹成婚?”


    “我也好沾沾喜气~”


    顾叙之蹙眉:“你说什么?”


    苏青云诧异:“大师兄不是要和皎皎小师妹正式结为道侣了么?现在满宗门都传遍了,就等着宗主大人公布日期了。”


    顾叙之凝眉,表情并不好看:“是谁传的消息。”


    “这……我也不不知道啊。”苏青鱼摸摸脑袋,“好像就皎皎小师妹回来以后吧……皎皎小师妹回宗门,不就是为了和大师兄结为道侣么?皎皎小师妹年纪也不小了,都十八了呢……”


    十八岁,不修行的女子,大多嫁人很早。


    其实音音也十八了。


    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苏青鱼的思想飘飞,全然没有注意到顾叙之冷峻的脸-


    消息传出去近半个月。


    大师兄依旧没有给她回应。


    这夜,月落参,天将明。顾皎皎梦魇压身,晨光熹微之中,她睁着清明却难掩血丝的眼,在一众侍女的哭哭哀托下,哪怕脸上透露着病气,她依旧是宗门耗费千金养出的独女。只需一个眼神,所有服侍她的人都黯然不语。


    她去的是,顾叙之的住处。


    和大师兄这个人一样,顾叙之的住处在顾皎皎看来简单至极,萧萧肃肃,小道绿竹猗猗,庭院中夏荷正盛,碧荷连连。


    大师兄,爱竹,嗜荷。


    朝风拂过,荷香满庭。


    顾皎皎却没有欣赏的心思,她的视线牢牢地定在庭院中练剑的男人身上。


    本该飞升的大能无需每日练剑,但这个行为已经刻入他的骨血,对顾叙之来说,少成若性,“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这句话就是他修行的启蒙。


    可这看在顾皎皎的眼底——


    剑修如剑,寡然无情。


    即便大师兄之前对她好,她也很没有安全感,就像大师兄下一瞬就会离开她一样。


    现在,这种感觉愈发浓烈。


    “你怎么来了。”


    簪星曳月,轩轩韶举。顾叙之一个剑花收剑,声线冷涩,似乎她只是宗门最普通的弟子。


    甚至,语含质问。


    顾皎皎心口的话骤然一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师兄对她的态度尤为冷峭?


    是从音音回来开始的。


    还是从音音开始成为丹修,屡次夺得丹修第一的时候开始的。


    顾皎皎有了急迫感,这也是她今日天没亮就过来的原因。


    “大师兄,你,真的快要飞升了吗?”


    顾叙之没有瞒她的必要:“嗯。”


    顾皎皎眼角湿红:“那,大师兄可以不飞升吗?”


    顾叙之久久地注视着她。


    顾皎皎在他视线下,有些难受。她也知道自己提出的这个请求很放肆,很无理取闹,但她还是提了。


    然而,顾叙之的回答也很无情。


    “不能。”


    音音过来时,恰好看到顾皎皎哭着从顾叙之的山头跑出来,这位体虚的皎皎小姐不知遇到何事,略显狼狈,面白还粗喘,和音音擦肩而过时,她憎恶地剜了一眼音音。


    “你以为大师兄愿意为你留下吗?”


    “做梦!”


    “我们没有人可以留下大师兄!”


    音音捧着丹药,满脸莫名。


    顾皎皎这是怎么了啊……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看她恍惚,音音忍不住避开她些。


    音音这次来,就是给大师兄送丹药来的!


    她头一回亲自来送,之前都是拜托苏青鱼,但大师兄飞升在即,以后能不能见到面都还未知。音音这才大着胆子,带了丹药来。


    虽不是往生丹,也是很厉害的修养丹药呢!


    哇,大师兄的院子好漂亮!


    竹叶清俊,荷花飘香,好些灵药种植于此,种类多但不显杂乱,反而格外具有闲情逸致。


    没想到大师兄这么有闲情~


    音音还以为大师兄就住得冷冰冰的……


    音音鲜少有机会遇到这么完美的院子,一时之间,在庭院之中分了神,误打误撞地进入保护阵法。


    于是,音音就发现自己越走越累。


    等到顾叙之探到陌生人时,音音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


    “何人?”


    这个阵法是他初学阵法时炼制的,现在早没了拦人的能力,大多只是调和庭院气候,确保冬暖夏凉,灵植生长。


    等顾叙之抱剑而去,就见荷花池边的音音大喇喇地坐在地上。


    少女的姿势颇为肆意,双腿岔开,脚尖轻转动着,绿色的腰带锢着细腰,宽大的青袖耷拉到小臂位置,光下的玉指素臂纤细而柔软。往上看,雪齿托朱唇,因为热,双颊雾蒙蒙地冒着汗,几缕发丝都黏在了额边。


    见他来,音音一跳而起。


    “大师兄!”很快,她犹豫着道明来意,“大师兄,我给你送药材。苏青鱼跟着方师兄出去历练了,我……就自己过来了。”


    但顾叙之神情有所异样。


    “大师兄?是我的丹药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


    顾叙之最终还是将丹药接了过来。


    他难得出言解释:“之前受伤时,服用过你的丹药,虽……形状难看,但药效上佳。”


    听他夸耀,音音指尖蹭蹭鼻尖。


    她炼丹就是为了大师兄啦~


    现在得了大师兄的夸奖,没什么让这比她更开心的事了。


    送完丹药,她该走了,但她不知,顾叙之的视线一直停在她身上,气氛尴尬了起来,大师兄不说让她走……


    似乎在努力找个新话题。


    很体贴的音音探头笑道:“恭喜大师兄即将飞升~”


    顾叙之喉结轻滚。


    很快,他凝声道:“你希望我飞升么。”


    “当然希望~”


    顾叙之有心试问,音音的高兴却真情实感。


    她素来是个很挚诚的人。


    当下亦如是:“我师傅说了,能渡劫的人都寥寥无几,就算摸到了渡劫的边缘,也年近垂暮,而大师兄果然是很厉害的人呢!这么年轻,修炼又快又稳,等渡劫飞升了,大师兄就是真正的神仙哥哥了!”


    神仙哥哥……


    顾叙之眼眸漆黑。


    这句神仙哥哥瞬间将顾叙之拉回三年前。


    那个雪晨,小雪包刚死了“娘亲”,哭着喊他“神仙哥哥”,然后被他以私生女的身份,带回沧海宗。从那日起,音音就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每次他从秘境负伤回来,都有她拜托苏青云送来的丹药——


    五岁小童,都捏不出的丑陋丹药。


    可他,却莫名觉得很好用。


    明明这个被他带回来的、本该享用顾皎皎所有的姑娘被剥夺了一切,还死心塌地地对他好。


    甚至,偷偷炼制不可能炼成的往生丹。


    顾皎皎不想他飞升,音音却希望。


    还是真心实意地希望。


    顾叙之久久地凝望着她,这种视线让音音有些热。


    但不等音音继续展开她的夸耀,她想说的话被顾叙之接下来的这句话堵得不上不下。


    他眼角下弯,黑眸柔和稍许。


    “随我去个地方。”-


    上次大师兄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她刚到宗门,被大师兄拎着去见她所谓的生身父亲的时候。回来以后她的衣服就没了,此外还晕眩了好几日,恶心了许久。


    现在顾叙之说了同样的话,音音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她没有拒绝顾叙之的意思。


    小径通幽,音音却不再害怕。


    如今的她有了修为,哪怕不如大师兄,也远比三年前的自己更强。


    音音给自己加油鼓气。


    顾叙之走在她身侧,极为罕见地和她聊起了天,这都不算什么,要是大师兄不要用那种复杂且怜悯的视线打量她,那就更好了。


    “这次丹修大比后,有想过以后如何?”


    音音很恭敬:“继续学习炼丹。”


    “嗯,如此也好。”


    顾叙之顿了顿,才道:“是否要为你再寻一位更好的师傅,燕丹主也要很多厉害的丹方……”


    “啊?”音音疑惑昂首,但她很快道,“师傅他很好,我还有好多东西没学到,我可以不换师傅么?”


    “随你。”


    顾叙之侧开视线,不去看她。


    这段对话尤为尴尬,顾叙之不善交际便也躲在多言。


    其实自从发现音音的炼丹手法和师娘相似,顾叙之的道心罕见多了些许起伏。后来才有了他取音音的血验证亲缘的行径。甚至他为了确定这件事,还去清泉庄取了顾皎皎的血。


    两相加持,顾叙之更加笃定。


    音音——


    才是师娘十月怀胎,产下的女儿。


    第22章


    为何二人的身世会产生反转, 顾叙之就不解其缘故。


    但这事断然不该瞒着他师傅。


    眼下最关键的,还是公开音音的身世。


    音音被顾叙之带去了一件极为寒楚的地宫,周围万籁俱寂, 寒霜四起,口中呼出的气息都瞬间凝为白霜。


    音音打了个哆嗦。


    她的炼丹服并不能防寒。


    “大师兄, 什么时候能到啊?”地宫的石道九曲连环, 高低错落, 并不好走。音音冷得打哆嗦, 甚至偷偷摸了一瓶暖周丹,服用了一枚。


    “快了。”


    其实还有三里地。


    顾叙之走在前面。


    这是他师娘离世以后, 第二次来此地。


    沧海宗的地下暗宫, 比禁地还扑朔迷离。


    传说宗主大人就在此处闭关修行,平日除了顾叙之, 其实人严禁来此处叨扰, 即使是思恋父亲的顾皎皎, 也不被准许出现在这里。


    外界皆传沧海宗的宗主闭关修炼。


    但顾叙之知晓,他师傅早就没了道心。不过是因为这里安置着沧海宗宗主心爱女子的肉身, 千年寒玉床之上, 卧着他温婉可亲的师娘。师傅才会在这样冰寒的地宫,熬着一年又一年。


    越是逼近,顾叙之面色越是凝重。


    音音不敢出声打扰, 但空气中的腐烂气味分外浓郁,血腥气随着冰冰凉凉的空气不断萦绕着鼻腔, 寒冷又恶心, 她甚至产生了耳鸣。


    要不然怎么会听到妖兽痛苦的□□。


    凄凄厉厉。


    音音听不真切, 只觉彻骨通寒,她忍不住作呕, 却在反呕的那瞬间被前面伸出的那只大手骤然捂住微张的双唇。


    顾叙之回以一个警告的视线,示意她。


    不要出声。


    很快,她似乎被顾叙之施了咒法,不能挪动,眼前黑黢黢的,气味让人作呕,耳朵似胀了气,骨膜不住地鸣动以遮掩外部的全部声响。


    五感不全,眼下她能感受到的只有贴着她唇瓣的冰凉掌心。


    前面究竟有什么大秘密?


    音音心口蓦然一黑。


    无数个可怕念头翻腾而起。


    大师兄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个可怖的地方?


    大师兄是要夺她的命吗?


    这个怀疑犹如春日惊蛰雷,瞬现又瞬消,音音睫毛飞颤,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师兄怎么会害她!


    倏地想清楚这一点,音音心情轻松了许多,但是,她似乎听到什么东西正在发出痛楚的声音。


    “啊啊啊!疼疼疼疼疼!”


    这……是她的错觉么?


    这是什么可怕的动静!


    很快,又有声响了。


    这次她听得更清楚,是什么东西从她体内飞弹而出,撞到石壁的响动。


    救命!阿昭!


    她刚刚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吧??!!


    不知何时,顾叙之的掌心移开。


    满脑子都是“啊啊啊啊啊啊她被脏东西附身了但脏东西很快又飞出去了感谢阿昭一定是阿昭之前的附身让这个脏东西都害怕了”的复杂念头,音音大口呼吸着。


    可顾叙之下的无形束缚将她困在冰凉的石阶旁。她听不清,也看不真切,害怕还有脏东西,她本能地往顾叙之那处贴近。


    额头撞到男人的胸膛。


    音音一怔,很快往后退了一步。


    大师兄不喜欢别人贴近。


    顾叙之的声音很沉,却缓:“难受?”


    音音缓着气,垂首低喏:“没事。”


    顾叙之视力很好,他看着音音额首新撞出来的红痕,以及那双湿红了的眼尾,他喉结轻滚。


    但他很快恢复如常:“你在此等我。”


    音音听话地没动。


    而在她看不见的小道尽头,有一方深潭,其中正竖着一方冰润的寒冰床,冷气凛冽而起,四周的冰潭水居然不再是顾叙之记忆中的幽蓝色,暗红掺杂黑绿。从黑色妖兽手臂牵引出的血液正和灵药汁液混杂在一起,不断滋养着寒床上的苍白女子。


    顾叙之脚步沉沉,视线牢牢地看着眼前卧榻同眠的夫妇二人。


    可这样的场景无疑刺激着他。


    他的师傅,拿妖兽血养师娘的肉身……


    顾明瀚微微掀开眼皮子,松开抱紧榻上女子的双臂:“宗门出事了?”


    “没有。”


    顾明瀚还是冷冰冰的样子,但他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都在楚汾然死去的那瞬间烟消云散,即便是面对顾皎皎,顾明瀚都提不起几分慈父情怀。


    他从玉床上下来,为楚汾然盖好了金丝薄毯,动作轻柔到怕惊醒了垂翅的彩蝶。等做好这一切,他才分了稍许视线给前来寻他的顾叙之:“修为又精进了。”


    顾叙之并未回应,他表情复杂:“师娘……”


    顾明瀚含笑:“她很好。”


    顾叙之眸色微闪。


    不,并不好。


    腐朽的气息不断袭来。


    这么多年过去,即便是师娘的肉身,师傅也留不住。


    顾明瀚视线扭转,冷硬道:“所以什么事找我。”


    自从他发现顾叙之的修为超过他,他就不再以师傅相称。


    顾叙之的心性比他强,心无杂物。


    飞升指日可待。


    顾叙之却还记得为徒之礼:“弟子想退除婚约。”


    顾明瀚神色一僵:“你不喜欢皎皎?”


    顾叙之神色无异样:“弟子只当皎皎是妹妹对待。”


    顾明瀚扯着唇:“这门亲事是你师娘定下的,为师不同意你退去和皎皎的婚事。”


    顾明瀚现在还记得汾然当时的话——


    “我给她准备了好多件小衣服,小首饰,等她能扎头发时,我第一要亲自为她梳发,把她打扮成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他那时候怎么说的?


    “咱家的小公主定不能便宜那些臭小子。”


    汾然却对顾叙之很满意:“哪里就臭小子了,我瞧着叙之就不错……当夫君,刚刚好,”


    这门娃娃间的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还是,汾然做主定下的。


    现在顾叙之要退婚……


    顾明瀚眸色一紧,阖眼道:“以后莫要提此事,皎皎是你师娘心中挚宝,她嫁于你,是你师娘的遗愿,我不愿,也不会逆了你师娘的遗愿。”


    被拒绝,顾叙之并未愠怒。


    相反,他的视线温和地落在楚汾然身上。


    师娘的面容和十几年前相差无几,柔和的面骨,卷翘的黑睫,眼尾微扬,藏着一粒暗不可见的褐点,唯一不同的,只是多了些许难熬月岁的苍白与惨淡。


    再见楚汾然眼尾这粒褐痣,顾叙之视线微停。


    音音眼尾,也有一粒红痣。


    其实在此之前,师娘和音音之间就已然有了相似的痕迹。


    顾叙之思致微渺。


    他敛容收回视线,线条流畅的下颔骨微抬,劲瘦藏锋。


    “那如果她不是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明瀚不可思议的看着顾叙之,那双黝黑的眼眸续满了惊讶,甚至他放下握着楚汾然的手,从冰床上起来。


    “什么叫如果她不是?”


    “顾皎皎,不是你和师娘的孩子。”


    “不可能,皎皎是汾然怀胎九月生下来的,甚至汾然因为难产提前一个月产下她时,都是为师亲眼看着的。”


    “可师傅那时候不也出了庭院,去忙别的事了。”


    至于忙的是什么事情,顾叙之有所觉察。


    因为在回到师娘庭院前的师傅身上沾了女子的浓烈香气,而这股香气是师娘素来不会用的,过分的浓郁刺鼻,而师娘素来清淡如兰。他并不在意是否在外的花花草草,但不可否认的是,师娘对他极好。所以师娘痛苦地唤他进去时,他还帮师傅做了隐瞒。


    等师傅风尘仆仆回来时,师娘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


    但顾叙之不知道生下了这个孩子何时被调换。


    甚至他也没见过生下孩子的第一面。


    那时的他只告诉师傅,师娘一直在找他,而且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一个意外被瞒,一个主动隐瞒。


    某种层面上,也算两全其美,但顾叙之的心却总是焦灼着。


    因为师娘和小师妹的存在并不能全然拴住师傅的心。师傅还是会时不时离开宗门,等回来时,即便身上的香气淡了,但那个香气也是让顾叙之尤为熟悉的。


    等到小师妹百日宴时,他决定将师傅最近的动向告知师娘。


    可不等他坦白这些,师娘产后虚疲的身子因为偶然的风寒,一下子下不了床,后来师娘的身子越来越弱,最后连抱孩子都勉强。


    他已经来不及说了。


    师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想着的,还是在外“修行”的师傅。


    等师傅再一次带着熟悉的香味回来时,师娘已经在那个春和日丽的早晨,阖眸熟睡在满园梨花雨下。


    自此,再也没睁开眼。


    这段记忆对顾叙之而言有些遥远,但再次被挖掘出来时又格外鲜活。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师娘待他胜似亲人,所以师娘临死前要他照顾顾皎皎的任务,他牢牢记在心里。


    这是师娘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他会当成亲妹妹一样照顾。


    自燕丹主发现皎皎体虚之症明显,需要精细养着时,他就勉力闯入无数个古怪秘境,夺取灵草;皎皎喜欢什么,他奉上什么,但无关他对皎皎再怎么好,自始至终,皎皎只是他的妹妹。


    他不会和妹妹成为道侣。


    更何况,现在皎皎的身世已然不对。


    她是师娘的亲生女儿。


    而师娘真正的女儿,却在外面受苦多年,皎皎吃饱穿暖还有金瓜子丢着玩的时候,音音在一个破落的小村子里和一群顽童抢米吃;皎皎因为身子虚乏而面色苍白,音音却饿得面黄肌瘦;甚至皎皎对着宗门上下撒娇的时候,被他带回宗门的音音只能被无数个眼神鄙夷蔑视。


    他这么多年的承诺,都兑现给了错的人。


    甚至他给音音带来的,都是伤害。


    初遇音音时,他不喜音音,但每次音音都眼巴巴地凑过来,给他送穿不上却极为珍贵的法衣,给他吃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野鸡蛋,甚至学会炼丹以后,还总把最好的那份留给他。


    顾叙之又想起刚才被他留在阵法外的音音。


    明明被撞痛了,也忍着痛不出声。


    就像之前每次御剑飞行那般,明明怕高,怕快,也咬着牙不出声。只会咬着下唇,控制眼中疼痛的泪水不再下滑,她不会辩驳些什么,也不会碰诉这些不公。


    似乎,音音对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大师兄,我没有想害她。”


    那个时候的他总不信。


    他的心是偏向顾皎皎的。但现在他仔细梳理其间的蛛丝马迹,才知道音音说的都是真话。


    她不嫉妒顾皎皎。


    她不埋怨命运的不公。


    甚至她每天还在乐淘淘地埋头炼丹,送丹,然后继续炼丹。


    这样的性子和师娘何其相似,不争不抢,专注自我。


    可这也太讽刺了。


    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有发现那段颠倒的往事。


    顾叙之长长地纳了口气。


    这段飘渺的思绪看似很长,实际不过须臾间。


    等他抬头望向顾明瀚,顾明瀚瞳目幽深,思绪难辨,很快男人寡淡的薄唇,上下轻动着,断断续续的吐露出不成句调的话语。


    “难怪没有用……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太好了,找到了汾然真正的女儿……汾然……有救了……哈哈哈……”


    顾明瀚笑了,但那种笑格外阴雾难看。


    顾叙之皱眉。


    他听不清顾明瀚说的话,眼前的男人就像疯魔了一般。


    但顾叙之很快变得坦然。


    他师傅本就已经疯魔,而且自师娘死后,就癫狂无比。


    顾叙之不在意这个,他颔首摸向自己的长剑,那儿还挂着一串已经掉了色的绿色剑穗,他把剑穗从长剑上解下,再次言明:“我和皎皎并无婚约。”


    “随你。”顾明瀚又恢复之前的深情模样,他柔情地抚摸楚汾然的脸,“汾然,什么时候我们见见我们的女儿……”


    “她就在外面,若是师傅想见,即刻便能见到。”


    “用不着。”顾明瀚捧着楚汾然的手,为她轻轻擦去指尖的污渍,但那是楚汾然的尸斑,他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了眉头,亲亲楚汾然的指尖,温和笑着,“等你师娘准备好了,再见。”-


    音音一个人靠着石阶,独坐了许久。


    大师兄为什么还没回来?


    这里淡淡的血味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之前听到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占据了她的身体,把她拉向黑暗,但很快又从她的身体弹了出去……即便只有短短几息时间,也让音音很难受。


    这和她听到阿昭的心声时全然不同,阿昭热闹但无害,而她刚刚那种感觉,则阴寒无比,好似要将她撕裂侵食。


    胡思乱想间,前方终于有了动静。


    不,有了别的气味。


    清冽的竹叶香,混淆这荷叶气息,音音拎着的心慢慢回落。


    “大师兄?”她看不清,眼睛睁得大大的,声音却小小的。


    “走吧。”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音音不懂,但她没多问,回去的路音音脚步轻松,穿过洞口,外面太阳坠在正中,微风吹拂,音音看着前方大师兄的背影,又想到大师兄即将飞升一事。


    实在难以想象,大师兄身体并不雄伟健壮,怎么抵挡住九九八十一道的天雷?


    音音莫名有什么急促感。


    她一定要赶快炼出往生丹,至少大师兄不能成功渡劫的时候,也能用往生丹留住性命。


    余下的日子,音音专心炼丹。


    音音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时间,在炼丹房待着,从早到晚。


    再见到窗外明媚阳光时,已经是七日后。


    这日午后,音音和衡昭拨了个传音器,自从她发现衡昭炼丹天赋极高,就时不时向衡昭求助,这厢音音传音器还没挂断,炼丹房的木门就被啪的惊天响。


    “音音!音音!快开门!”


    音音停笔,她看向桌上的传音器:“阿昭,我先挂了?”


    “不用。”


    “啊?”


    “我能听听嘛?万一小傻批你又被欺负了怎么办。”


    音音默了默,哪儿还有人欺负她啊。


    但她还是应下:“……嗯。”


    起身前,音音用书挡了传音器,这才转头起身开门。


    “吱呀”一声,木门敞开。


    比她还大两岁的苏青鱼一点都不成熟稳重,不等音音让他动作慢些,苏青鱼就险些撞上门槛,以头抢地,音音扶了一把,就见苏青鱼脸色红胀,气喘吁吁的模样。


    他大口喘着粗气,似乎遇到什么大事情,苏青鱼提着嗓子,声调拉高,险些破音——


    “音音!原来你才是宗门的真千金!!!”


    扶着门的音音:“???”


    但音音很快淡定下来:“不要瞎说,你是在打趣我吗?我是那个假的。”


    几乎全宗门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是碍于她是师傅的弟子,不明说而已。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和你开玩笑。”苏青鱼看她炼丹房都是药材,丹灰又积攒了满满一大缸,就知道音音醉心丹药,不谙外事,他和音音细细解释,“你其实是宗门大人的女儿……但不知道怎的,和顾皎皎弄反了,你就被送出宗门了。”


    音音仔细听着。


    但她全程都很冷静。


    甚至很冷漠地“哦”了一声。


    苏青鱼眨眨眼:“音音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宗门的各位师兄弟早就炸锅了!他过来这路,闲下来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甚至有些人隐隐后悔,当初你回到宗门的时候,并没有给你好眼色看。”


    “没什么可高兴的。”


    这是音音的心里话。


    不管她是谁,日子还要这么过。如果说她变成另个身份就能飞升的话,或许她还能稍微期待些。


    等苏青鱼走后,衡昭也打趣音音。


    “麻雀变凤凰~”


    音音失笑:“阿昭你别开玩笑了。”


    衡昭低笑:“不过那小子说的对,小傻批你是不是炼丹炼傻了,一点都不激动,这放我们那儿,可是热搜第一,真假千金!”


    和衡昭交谈时,音音没有一次敷衍过他。


    眼下亦如此。


    “可不管我是谁,我都要吃饭,睡觉,修行,而且我觉得那个位置也不算好位置,每天那么多人盯着,我要是顾皎皎,光是遇见熟人打招呼,脸都笑僵了。”音音连连摇头,对那样的生活排斥不已,“我不行,我做不到。”


    衡昭笑道:“你说的也是。”


    位置高,责任就大。


    像他这样的顶上无人能压过的,不也还是隔三差五被求来做事,不是修结界,就是镇压妖魔。反正他每次睡醒都有新的事项……


    骄奢易生惫懒。


    怕音音也这样,衡昭操着养崽的心,严苛要求音音。


    “小傻批你一定要努力学习。”


    音音:“嗯?”


    衡昭泡在水里,鬓角漫着水气,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单手搁在石阶上,手肘半屈,凝声告诫:“戒骄戒躁,脱离低级欲望,拥抱高级情趣。从今天起那些人际往来你都不要参与了,反正他们现在找你说话也大多为了看热闹,不必搭理。有这些时间不如努力炼丹,说不准小傻逼哪天你也渡劫飞升了,那才是真正的出人头地,光耀无比。”


    没人比衡昭更会卷。


    他本一无所有,后来的一切都是他卷出来的。


    “可我这样的……都能飞升么?”


    “请改改你自卑的坏毛病!”


    这么优秀的崽子,怎么能自卑?


    自卑的都该是别人。


    “作为丹修,你的心性不输任何人。而且你都夺了两次丹修第一。况且我……身边人的经验,出成绩的人才有呼吸权,如果你都不行,那其他人都憋死算了。”


    音音听呆了。


    出成绩的人才有呼吸权?


    这句话莫名有些振聋发聩。


    阿昭好厉害,果然是龙神大人身边的第一人。


    这等境界,她望尘莫及。


    可阿昭说这是自己周围人的经验,音音莫名有些心疼,她轻轻扯着细弱的眉毛,小鹿眼微微聚起:“那阿昭你一定很累吧?”


    传音器那头的衡昭突然愣怔:“累什么?”


    音音绵绵道:“就是,阿昭每次做事都很认真,一提到学习,阿昭能永远不休息……”


    衡昭还在感动,就听那头的小傻批“吧唧吧唧”地连连输出:“一定是龙神大人的功劳!”


    衡昭:“?”


    这和龙神有什么关系,龙神就是他自己。


    衡昭下半身化为龙尾,他松垮垮地抱臂,金色的眸子里透着些玩世不恭:“此话怎讲。”


    音音很是真情实感:“因为龙神大人太厉害了,有无数人追随,阿昭才要拼命追逐,这样的话,夜以继日地学习一定很辛苦。”


    衡昭:“??”


    衡昭很快反应了过来,只是他的金色瞳目稍显复杂。


    好像,自己人设立得太过。


    其实自打成为一只龙,他已经成功成为天上最会摸鱼,最偷懒的神仙。


    “不是,是我自己卷的。”


    “多学一分钟,玛尼会不同。”


    “虽然我不缺钱,但我想当那群狗东西的爹。”


    “小傻批怎么不说话了?听不懂了?没事,等你卷成我这样就懂了。”


    音音:?


    玛尼是什么,而且阿昭年纪轻轻就想当爹?


    这是什么神奇癖好……


    她不懂。


    她也不想懂。


    在衡昭的“男女平等”主义的洗礼下,音音早就觉得自己一个人快活些。


    她……就不想突然当别的娃娃的娘。


    正在池子里泡水的衡昭黑发濡湿凌乱,他抖了抖龙尾,却发现尾巴早已打了个结。眉眼间余留的表情顽劣又乖剌,衡昭心情不错地挂断传音器。


    可挂断传音器后,某只龙的嘴角还是不自意地、偷偷地——


    勾起微小的舒缓弧度。


    呐,小傻批变身贴心小棉袄~


    那他也要努努力,今晚就把《五百年丹考,三百年模拟》搞出来!-


    前有衡昭的“励志故事”狠狠地激励了音音,后因大师兄即将飞升的时限压迫,音音最近修行炼丹的时间不断延长,晚间闭眼睡觉的时间大大削减,甚至她每晚夜里无梦,身子发沉。


    音音早起,挎着张脸,揉了揉酸累不已的四肢。


    这觉睡了还不如不睡,怎么会越睡越累?


    可晚上倦意上涌,还是要睡。


    “最近睡起都像被人打的一样,身上好疼。”


    又到了音音吹灯上塌的时间,睡前她和衡昭进行通话,忍不住抱怨。


    没发现音音这边的异常。


    衡昭以为她只是炼丹的时候站久了,才会腰酸背痛。


    不行,小傻逼德要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不能年纪轻轻就体虚。


    “你多运动运动,炼丹的时候抽空做做广播体操 ,哦,对了,还有眼保健操,多做做对眼睛好。”


    他记得小傻逼的眼睛挺大挺亮,最后可别成了近视眼,呆愣愣的。


    “什么是广播体操?”音音双眸的确有些酸涩,她随意按了几个穴位,却依旧解除不了这些异样之感,“眼保健操又是何物?”


    “前者就类似一种中强身健体的功法,后者用以保护眼睛。”


    仗着这里就他一个外来户,衡昭把他之前学到的最新版眼保健操和广播体操的做法,都传给音音:“广播体操,小傻批你可以早晚各做一次,眼保健操也是,此外眼睛累了就可以做。”


    “嗯嗯!”


    现在音音把衡昭说的话奉为圭臬。


    主要还是因为上次龙神大人那些看不懂的批注,她按照衡昭的解释准备药材,最后一次就成功地练出了丹药。往后几日,衡昭说晚上多点蜡烛看书护眼,她就多点些。


    不过蜡烛点多了热,热了好几天,她便发现一个新法子。


    那就是发光的传音器!


    每次一接通,传音器的亮光能堪比四五只燃着的蜡烛。


    可以省好多买蜡烛的灵石!


    于是……


    往后几日,衡昭明显发现音音学习上的问题变多了。


    每天晚上都会和他拖许久,才睡觉。


    殊不知自己正在被白嫖。


    衡昭还庆幸音音孺子可教。


    说不定小傻批靠自己的努力,真能飞升!


    他养的崽成功考上修真界的top1!


    爽翻了!


    妈哒!卷起来!


    今晚就提升难度!


    不就是往生丹,激一激小傻批,马上就炼出来了。


    于是音音发现最近每晚他问完问题以后,衡昭还会反过来抛给他几个问题……又难解、又没有头绪,第二天她还焦头烂额。


    甚至音音做梦都是解丹方!


    这日,音音用冷水洗面,企图清醒,出发去炼丹房之前,还磕磕绊绊地做了一套广播体操,直到双颊红润,目色清明,晨曦下格外明媚,才舒气推门。


    路上和她打招呼的人很多,但都被她一笑回过。


    弟子们看着她离开的备用,相顾眨眨眼,一个赛一个的茫然:“她之前这么与众不同?”


    “没注意过,但她似乎很……”同伴弟子想了许久,才想出了一个稍微确切些的形容,“像雪后新拔的竹子,好挺拔。”


    就连脾气难琢磨的孙郸望,都默默目露赞赏。


    这才是真正的修士。


    不囿于外务,只注自身。


    什么都好,要是,他这乖徒儿不天天拿难题刁难他就好……


    妈的,好难!


    蜡烛烧一晚,都解不出来-


    “你不是说没有人能抵挡住你的诱惑!”


    “为什么音音还安然无恙!”


    黝黑紧闭的房间里,顾皎皎发丝尽散,目眦尽裂,平素最为关注外在容貌的她今日失了体面,遣退了所有服侍他的侍女,她正对着铜镜里的自己说话,那双眼眸掩映着霸道而张狂的沉黑。


    在她眼中的妖魔却同样诧异:“我也不知,每次靠近她,都会被她体内的某种能量击退。”


    妖魔一共试探了四次。


    第一次便是大师兄带着音音去找顾明瀚的时候,那次它见音音孤身一人,丝毫没把她放在心上,或许音音也没提起警惕,起初它侵占身体、诱惑得过程都极为顺利。


    可不等它把音音拉向更深的深渊,音音已然平复,还驱使那种能量将它驱散出体外。


    此后,每天夜里它悄然靠近音音,也无功而返。


    她睁着那双清明的眼,那双幽黑的眸子勾动着不为人知的恨火:“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我之间是做了交易的,你完成了我的任务,我便心甘情愿地将这幅躯体给你,否则你强占了我的身体,你也停留不了多久。”


    魔物空洞地嘶鸣:“音音!不行!”


    “那是你废物。”


    “废物?”魔物反客为主,笑得格外可怖:“你不情愿也无碍,左不过少了两年活头,剩下的三年时间足够我再去寻找新的身体,甚至……我本就可以直接强占你的躯体。”


    但顾皎皎郁气难掩,她狠狠看着镜子中苍白的自己,因为她和魔物共处一个躯体近三个月,原本苍白憔悴的肤色更显枯萎。


    为什么!


    她只有五年可活,可现在,他们连五年的美好梦境都不愿为她营造。


    五年而已,大师兄大可在她离世以后,再渡劫飞升。


    可大师兄不愿。


    更何况,她如今听到好些不算谣言的说法,说音音是他爹的孩子,她才是假货,就连照顾她长大的沈嬷嬷都开始敷衍搪塞她。


    她的身份,没了。


    甚至她和大师兄定下的娃娃亲,都不是她的。


    大师兄明明原来对太很好,为什么近来对她格外冷淡?


    就因为她的身份不对,因为她不是沧海宗真正的小姐,大师兄就不再真心对她?还是大师兄早就知道音音的真正身份,才会在三年前抛弃她,将她送去灵泉庄?


    这才是压垮顾皎皎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没有健康的身体,完整的丹田,她能指望的,也就是这些外在的珠玉珍宝,以及周围人的无上宠爱。


    可这一夕之间。


    所用所得,皆弃她而去。


    顾皎皎咬牙切齿。


    此刻,她平等的憎恨着周围的所有人。


    甚至也憎恨昔日给她最多关爱的大师兄-


    之前顾叙之的灵力险些压制不住,才导致沧海宗大雨连绵,惊雷不断,如今他丹田充盈,已然能控制体内肆虐的灵气。没有暴雨和雷声的沧海宗阳光灿烂,午后寂然,安静的庭院之中,风声都止住了。


    顾叙之明了。


    他快飞升了。


    在临界点不断试探,总差那临门一脚。


    他却不如之前那把急迫。


    师傅已经答应他取消婚约,那他在这个世上理当没有别的留恋。


    可顾叙之抱着长剑,依旧深思不虞,上面的青色剑穗已经被他取了下来,光秃秃的长剑简洁无比,依旧还是原来师娘送他时的模样。


    师娘的叮嘱入心入耳。


    “师娘走后,拜托叙之你好好照顾她。”


    “师娘不求她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只求她这一生平安顺遂,安康如意。”


    因为这句话,他不欠顾皎皎的,却他却给音音带来不少伤害。


    而欠下的东西难以偿还。


    顾叙之难得感到棘手,无法心中给音音安置一个合理位置,也因为音音性子不似顾皎皎,顾皎皎喜欢绫罗绸缎,金石珠玉,而音音……


    她喜欢什么,自己全然不知。


    不,他是知道的。


    音音喜欢跟在他身边,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还总用崇拜的透亮眼神看着他。


    顾叙之阖眸,不由又想起音音第一次出现在这处庭院的场景。庭院本荒芜,绿水长廊都是阵法所为,但这已经是最简单的阵法,音音还乐陶陶的迷醉其间,花是假的,竹子也是假的,她凑上去看,稀奇不已。


    可这有什么好看的,还看了两个时辰。


    他狐疑,也是在他狐疑过后,他才意识到,修炼之余的自己居然分了部分注意去“看”音音,还足足看了两个时辰。


    他第一次修炼的时候分神。


    可看向他时,音音的小鹿眼里没有埋怨,有的只是亮闪闪的光点,瞬间剥除他脑海积尘的所有昏暗。


    太亮了。


    也、不该看他的。


    剑修高兴的时候练剑,烦闷的时候练剑。


    如今他也是,可顾叙之阒然无声,他皱眉凝视手中长剑,难掩的郁躁络络不绝地涌出胸腔。


    沧海宗又是瓢泼大雨-


    音音满头蚊子包,最近不知怎的,沧海宗又开始下大雨了,田地里的蚊子遇水则衍,眼下到处都是蚊虫,音音痒得要命,却不敢挠,只能忍,时间一久,就遍处是红痒。


    衡昭笑得不行:“你们就不能制个蚊香?”


    音音盯着她的满手蚊子包,没精打采:“蚊香是什么?”


    衡昭想了想:“算了,你们盘不出来蚊香盘,不如你烧烧艾,或者种些驱虫的药草,不过那些蚊子包你别挠,破了容易留疤。”


    音音已经在烧草了。


    但不行。


    耳边嗡嗡的,全是蚊子响。


    “阿昭,天上有蚊子吗?”


    “没有啊~”衡昭高兴道,“自从我上天,就没见到一个蚊子,不过我听说东边的潘泽湖住了个女仙人,最爱抓这些小杂虫。”


    “女仙人吃虫子??”音音震惊了,“她是妖怪么?”


    “怎会?是她养得一群莲子,喜欢吃这些。”


    “可是莲子也不吃蚊子啊……”音音兀自槽言。


    “她之前不这样,上次渡劫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养了一湖的莲叶,现在剥莲子都剥得疯疯癫癫的,而且剥下来的莲子不吃,攒一起用火烧。”


    “神仙还要渡劫?”


    “当然。大道至简,飞升不过第一步而已,后面那群仙魔若遇到瓶颈,就会下界历练,若是有幸渡了劫,修为方面就能更进一步。”


    衡昭就因为一大堆得道的神魔一股脑赶渡劫的热潮,才被迫接手结界的修护。


    就很烦。


    音音听得老神在在,凝脂点漆,想到这个女仙人的奇特爱好,她原本发亮的眸子一暗,低声软语:“那她一定有个很想念的孩子。”


    “此话怎讲?”


    “因为我们村里有句古话;莲子焚十颗,母情寄千里。”


    尤其孩子夭折,二人天各一方,村妇才收集莲子,焚烧托话。


    音音没经历过这样浓烈的母爱,衡昭亦复如是。


    一时之间,两人感慨万千。


    最后音音不解风情地“啪”了一声。


    她又拍死了一个黑白花条纹的大蚊子,神色郁郁:“蚊子好毒,鼓起的包特别痒。”


    “……”对面默了默,突然道,“你给它掐个十字花印。”


    “然后?”


    “假装有阵法封印住它~”


    “……”


    音音无语了。


    很快,她的心梗变成惊喜。


    阿昭送了她一本叫做《五百年丹考,三百年模拟》的练习册,那个时候她以为这只是一本普通的丹药书,就听传音器那头的衡昭懒洋洋的声线,倔强又桀骜——


    “撕伞撕伞!”


    音音:????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撕伞”一词,还是在这个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或许,“撕伞”有其他的意思。


    她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五百年丹考,三百年模拟》,紫色的大封皮,“五百年丹考,三百年模拟”几个字金闪闪的,不明觉厉。


    她弱弱问道:“阿昭,撕伞是什么意思?”


    “想知道啊?”


    “嗯!”


    男人的声线慢悠悠的,即便音音看不见阿昭的样子,光听他的声音,就知晓他有多么吊儿郎当和乖张:“就是我吃过的苦,你们都要吃,我刷过的题,你们都要刷!谁都别想跑!”


    音音:“……”


    但音音还是很高兴。


    这样一大厚本的册子,她小心地翻开来看。第一面是丹方,后面跟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文字排版形式,一行字中间画了横线,随后下面写了一、二、三、四,四个词句。


    这是,选择正确的文字?


    初出茅庐的小丹修进入了大观园,生生被衡昭的这本册子秀得目眩神摇。


    音音没见过这么稀奇的册子,她瞪大了眼,声音不自意地变得虚张:“阿昭……”


    衡昭挑眉:“嗯?”


    音音瞥瞥嘴:“后面这个我看不懂。”


    衡朝突就笑了,心里难得兴然地刻薄着。


    和她细细解释完,音音很夸张的“哦”了一声。


    衡昭还在得意。


    音音却冁然而笑,很快又低头,脚尖不自意地愉悦磨地。


    终究还是没忍住。


    她的愉悦有迹可循:“阿昭,你真好~”


    给她送这么好的书!


    好???


    衡昭手中的墨笔被他甩开,原本他还闲散批注着他之前制定的《未成年人/妖保护法》,闻言陷入了错愕。


    咦惹……小傻批说话好肉麻。


    不过,他这是又被音音发了好人卡?


    他好?他哪里好了?


    作为一条镇守仙魔交界处的巨龙,他可以又酷又帅又有王霸之气,但绝对不能顶着“好”这个头衔。


    “不,我不好。”


    “?”


    “我只是想‘有福我享,有难同当’”衡昭捡起笔,开心道。


    音音:“……”


    “现在还觉得我好吗?”


    在天上的时候,因为自身龙威的影响,他没交到一个朋友,可即便之前读书的时候,那群陪他从小长到大的狐朋狗友也从未说他好。他们只会卷成卷心菜,互骂“傻逼”,互当“爹”……


    那些青葱岁月里,像音音这样几次三番地说他好的人,寥寥无几,还有一个便……是洛繁音。思及此,巨龙皱起的眉头锋利而寡情。


    衡昭半耷着眼,还散漫地按了两下太阳穴。


    许久后,才松松垮垮地嗤笑一声。


    妈的,小傻批眼神也不好。


    第23章


    挂断了传音器, 音音把这本很是厚重的书小心收进了储藏袋。今天阿昭开发出了传音器的新功能,居然能够传物!


    阿昭还说,他要去继续捣鼓捣鼓, 把传像功能也做出来。


    据说可以看到对方那里的场景。


    音音默不作声地期待着,阿昭那处可是凡人都追求的仙境呢!


    不过要是阿昭不经常换前面的通话铃声就好。


    这段时间她经常被各种铃声洗礼。


    据说现在每次通话结束后的铃声, 就是阿昭特意找天上的布谷仙录的, “不咕不咕不咕!”明明那么简单的词, 却有那么大的魔力, 让她接完传音器,头脑都嗡嗡的, 魔音贯耳。


    衡昭却接受良好。


    音音默默摇头, 是她不懂天上的神仙了。


    音音走这一路,胡思乱想。一会儿从衡昭想到了顾叙之, 一会儿又想到自己接下来该如何炼丹, 往生丹的炼制依旧没有头绪, 哪怕是极少炸炉的她,也炸了好几炉丹药。


    树林幽深, 好在有风来。


    音音踏着树叶间漏下来的片碎阳光, 心情悠扬。


    很快,一股令她胆寒的风吹拂而来。


    在那一瞬间,音音很快寒毛炸立, 她吞了一口口水,环顾四周, 明明是正热的午后, 她却格外清寒。


    音音立刻摸上怀袖里的传音器。


    可这寒风没有给她适应的时间, 眼前骤然一黑,她便失去了神智。


    滴滴嗒嗒, 是雨滴落下的声音,空气中腥甜的气味不可忽视,没有风,但触骨伤寒,犹如无数个尖利的刺戳进她的皮肤,穿入她的骨穴。空气格外粘稠,仿佛是湿霉了数百个日子。


    这种感觉让音音很不舒服。


    她挣扎着睁开双眼。


    入眼就瞧见一位沉睡的女子。


    女人静静阖眼,卷翘的睫毛湿漉漉的,眼尾微微上跳,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对方还有一颗和她同样位置的小痣。


    那对方却格外的美丽,即便不睁眼,那静静睡在床上的娇躯也让音音不由屏息,但她却失去鲜活气息,皮肤苍白,毫无血色,忽略深潭自有的水汽味道,音音隐隐约约还闻到了何物腐朽的气味。


    这种味道音音很熟悉。


    儿时行走在深山老林中,她偶尔遇见的死去的猎物就是这样的味道。


    可对方是谁?


    自己为何又在这处?


    音音仔细回忆,自己分明是半道被人拐走的,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沉睡了多久,她一睁眼,就来到这个黑黢黢的地方,除去寒潭边的夜明珠,再无别的光亮。


    唯一的亮处全部笼罩在寒床上睡着的女子身上。


    像众星捧月,众蝶迷花。


    音音往前走了几步。


    可她本就形状圆润的眼眸瞬间扩大,瞳仁惊起,卷而细黑的睫羽飞速的转动着,无声传递出她的吃惊与震异。


    这才发现这名沉睡女子身上居然穿了一件让她分外熟悉的衣服。


    她咽了咽口水。


    这件衣服是她死去娘亲压箱底的衣服,之前被大师兄修改成了她能穿的大小,后来大师兄带她去见了自己所谓的父亲。这件衣服就消失不见。可今日,这件衣服却出现在另外一个女子的身上。


    想起宗门最近甚嚣尘上的谣言,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音音的脑海之中。


    她的视线重新挪回榻上的女子身上。


    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可不等她多想,那个让她不喜且排斥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沧海宗闭关修行的宗主大人,亦或是,她的父亲漫漫踱步到床边,似乎看不见她一般,动作轻柔地捧起冰榻上女子的手,随后抽出一方洁白柔软的帕子,轻轻擦去女子手骨处出现的灰黑瘢痕。


    但却徒劳。


    可他还是认真的擦拭着。


    等做完这一切,他才轻飘飘的给了音音一个眼神。那视线格外空洞,好似在他眼中,音音并无什么价值,只是一件任意摆放的摆件。


    而他的声音也格外轻冷,许是鲜少说话,声线平淡,毫无波动的痕迹。


    “你看到了吗?这是你娘。”


    音音一直靠着墙壁不作声,突然被他问话,立刻警觉地绷直了脊骨。


    看到了,她都看到了。


    床上这个莫名穿着那件衣服的女子,以及她这个在她回宗门几年,都不曾主动出现的父亲。


    甚至在音音的印象里,顾明瀚的存在带给自己的只有抵辱。


    初回宗门的她也幻想过自己父亲的样子。


    但很快,梦破灭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让她彻骨生寒,最简单的语句吐露出最尖利的冷刀子,甚至把她当时唯一的慰藉——那件漂亮的法衣都掠夺而去。


    音音可以忍受她在村里被村童欺负也可以无视宗门里那些和她素无瓜葛的弟子的嘲笑与讽刺。


    但来自亲人的无视与仇恨,远比陌生人更为伤人。


    音音已经对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释然了。


    更多的,是对他本性的隐约把控。


    在顾皎皎还是宗门小师妹的时候,这个男人就能够忽略不见久病缠身的顾皎皎,现在外面流落几年回来了她,也不过如此。


    所以她不信顾明瀚把她掠到这处只为了和她说这些家常话。


    音音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退。


    却不知由于修为的差异,即便音音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完全抹除不了自己的存在。


    将她的所有行为纳入眼底。


    顾明瀚却轻轻地觑笑一声:“你这是怕我?”


    音音不出声。


    顾明瀚笑得更大声,看向音音的眼神里藏着音音说不清的情绪:“你来看看你娘。”


    音音的脚步稍稍停顿。


    顾明瀚却还在说:“汾然绝代风华,在没生你的时候就已经美名传天下。”


    音音看向床榻上静静合眼的女人,的确很美。


    但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寒冰榻上的女子即便已经阖眼,眉眼之间已久透露出郁郁寡欢的清冷。


    她不高兴。


    或者,忧愁着什么。


    音音的心口一疼。


    她捂住心胸,此刻的音音一言不发。


    即便见到她的娘亲,音音也不敢轻易掉以轻心,如果她的父亲想见她,大可光明正大地喊她来,何必半道之上将她打晕带来……


    现在的音音已经不是之前的音音。


    她心里盘算着什么,不知何时起,某一根名为警惕的弦已经拉到最紧。


    可顾明瀚还沉浸在回忆他和楚汾然往昔的温馨日子里。


    他和楚汾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无数人追求楚汾然的时候,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和楚汾然成了天道都认可的道侣。他们一起修炼,一起朝着飞升的方向努力。


    可是,最后是他迷了心。


    被不知何时起了的心魔迷道。


    剑修放弃了手中的剑,骄奢淫逸,飞升如何,成大道亦如何。


    他已是天下第一大宗门的宗主。


    何必冒着渡劫飞升失败的危险,使自己落于修为大幅削弱的境地。


    不飞升,就可永远保住现在的位置。


    所以他和楚汾然起了争吵。


    楚汾然道心坚毅,一把天雌剑出神入化,她追求大道,一追求飞升,二人争吵连连。最后,还是那个突如其来的孩子,慢下了楚汾然飞升的步调。


    楚汾然跌跌撞撞的开始养胎,放下了长剑,他也陪她许久。


    但暗处,他在心魔的诱惑下,愈发放肆。


    心是忠诚的,□□确实放荡的。


    他和那个叫姬桑扶的魔族女足勾连不断,那些日子的确快活,不需要被人天天耳提面命地守着修炼,也不需要为了维持正道的光辉而隐藏欲望。


    或许,人形的他本质就是个魔。


    后来,这个魔的妻子死去,在他和姬桑扶混淆而归的日子,静静睡在了漫天梨瓣飘飞的梨花树下。


    他顿顿的看着踏下沉睡的女子。


    在那一刻,他才明白了什么是心如刀绞。


    音音不想听这些。


    她冷漠看着床榻上自诩深情的男人,心中的厌恶翻滚得更加深刻。


    这有什么用?


    是他自己得到了不珍惜。


    且却在失去的时候故作深情。


    从头到尾,音音都不心疼他。


    但她看着床上温柔阖眼的女子,双唇翕合,心头某块极为沉重的石头被缓缓挪开,流出极为细弱的涓涓热流。


    原来自己也是被人所期待的。


    就是这个女人,为她亲手准备了小衣服,虎头帽和虎头鞋,她如此期待自己的到来。


    却等不到自己长大。


    音音琥珀色的眼睛逐渐变得柔软。


    复杂的心绪千丝万缕地涌上来,酸涩又绵长……


    顾明瀚回过的声音低而慢,他的视线从楚汾然身上移开,再看音音时,他骤然回神。


    他的声音已经与之前冷峭截然不同,他死死地盯着音音的脸,汾然的温和和音音的挺拔并不矛盾,甚至可以共存,如果汾然还在世,大底会用音音的这般愤恨地眼神看他吧。


    恨比爱长久。


    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愿汾然现在冷寂而无声地沉眠。


    可现在汾然连一个完好的躯体都不留给他,汾然的身体依旧逐渐开始弥散出腐朽的气味。


    最开始他瞧见汾然手臂上的灰色瘢痕,他陷入无奈的绝望也害怕,渐渐的,这种瘢痕遍布汾然的全身,顾明瀚找遍世间所有的法子。


    他动用整个修真界唯一一块寒冰床,又将汾然的身体藏在这一处冰冷的地宫。


    后来,偶然再出现的心魔告诉她。


    用至亲的血脉,有用。


    于是,他想到了顾皎皎的血。


    每个夜晚他都取用顾皎皎的血,再配以无数的妖兽血滋养,又生生拖了十年。这种法子应当是有用的,不知是否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顾皎皎的血真的有用,腐烂的速度大大减慢,但并没有完全停缓。


    但明明他都动用了汾然血亲的血,随着光阴的流逝,汾然的躯体日渐腐糜。


    他取顾皎皎的血时,也越取越多。


    依旧无用。


    直到顾叙之带来了音音,他才知道其中原因,原来顾皎皎并不是汾然的孩子,二人无血脉的姻缘,顾皎皎的血输入到汾然的身体自然徒劳无用。


    还好,还好顾叙之告诉了他真相。


    音音是他和汾然的女儿啊,看着音音和汾然相似的眉眼,顾明瀚心头微软。


    但很快这么柔软消失不见。


    现在他要用音音的血,再辅以魔族特定的血祭阵法,这次他一定要保得汾然的躯体,一如往昔。


    顾明瀚眼眸里的寒冷让音音不寒而栗。


    音音不自意地往后面靠了靠,后面却是冰冷坚硬的墙壁。


    音音身形一顿,她摸向怀袖中的传音器,很快细腻的指尖轻轻一动,探向储物袋里的保护符咒。


    价值上千灵石的疾行符就在她的手中。


    这还是阿昭提醒她准备的。


    早在她第二次取得单休大赛的魁首时,阿昭就提醒了她。原因很简单,她作为一名优秀的丹修,可以炼世间大部分的珍贵丹药,却无法保护自己。


    万一有朝一日陷入迷境。


    她甚至没有自保的能力。


    所以她花费很多的灵石,换了这些疾行符。


    顾明瀚见她未动,踱步停在她面前:“!?”


    音音愣神,上下眼皮子极沉。


    各种陌生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在她脑海疯狂滋长。但等她想仔细探寻的时候,那种危险却熟悉的感觉却骤然消失,与之相反的是耳边浮现出的顾明瀚的那道熟悉的粗硬声线,杂乱不成章——


    音音的修为和顾明瀚相差很多。


    作为距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的顾明瀚,顾明瀚不需要亲自动手,就能牢牢控制住音音,他自然也用神识看出来音音手上的动作。


    他轻笑着:“疾行符还是你娘修改炼制而成的。”


    “一符可行千里。”


    “怎么,你娘在这里你都不愿意陪她多说说话吗?”


    顾明瀚的手牢牢钳制住音音的下颌。


    用力之大,似乎想将音音的下巴动手捏碎,很快,他的指尖停留到音音眼尾的那枚红痣,指尖轻轻捻动着,将音音白皙细腻的眼尾摩挲得格外红艳。


    “你娘要知道你的血可以流进她的身体,必然很高兴。”


    不,她不愿。


    但音音的四肢百骸丝毫不能动。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臂悬空抬起,右手的手腕出现一道红痕,鲜血汩汩而出,她的血正在慢慢离开她的身体。


    顾明瀚的瞳仁血红一片,他的脸上闪着异样欣喜的光。


    有用!


    音音的血是有用的!


    汾然冰冷苍白的身体逐渐回温,甚至手臂的斑痕逐渐暗淡。


    顾明瀚大喜过望,他牢牢抱住冰榻上的女子,感受到女子的四肢恢复韧性与暖意,并不在意旁边的音音。


    单臂的血痕已经不能满足顾明瀚,很快,音音另外一只手臂出现同样细密的刀痕。


    血液轻缓流出,将床榻上的汾然环绕成一个红色的茧。


    她的生机是由音音的血换来的。


    这太荒谬了,在某个瞬间,她宁愿自己没有这样的爹,甚至宁愿自己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随着血液的流失,音音的面色愈发苍白。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浑身冰冷,犹如被置入极寒的冰窖,甚至由于失血过多,她开始头脑昏沉,神智迷惘。


    疯子,顾明瀚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会死吗?


    她怎么就这么轻易就死了……


    她还没有给大师兄炼出往生丹,还没有看到大师兄顺利渡劫成仙,甚至阿昭留给她的题测她还没有做完,她就陷入这般绝境……


    好冷啊,除了缓慢跳动的心脉,音音再也感受不到自己身体活着的任何迹象。


    她眼皮发沉,终于坚持不住。


    在她闭眼的下一刻,音音怀袖里的传音器骤然之间发出刺眼的金色光芒,像降临极寒地界的辉耀炽阳,瞬间驱散所有的阴寒。


    聚光威严而难以抵挡。


    顾明瀚心头一跳,等他视线恢复,地宫恢复往日昏暗,眼前的音音已消失不见,而她原本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张呈现使用痕迹的疾行符。


    顾叙之正在阵法之中修炼。


    倏忽之间,他眸色一紧,体内通畅的灵力停滞。


    师傅地宫所在的方向传来一股极为强悍的灵力波动,声势浩大,顾叙之立即停下修行。


    师娘身体所在的地宫布有无数阵法。


    况且师傅不会让地宫有这么大的灵力波动,顾叙之轻轻蹙眉,必然是发生了些什么。


    顾叙之的眉头越皱越紧,不知为何,他格外揪心。


    不等他从阵法里出来,外面突然传来苏青鱼的惊讶声:


    “音音,你怎么伤成这样?!!”


    顾叙之当即起身,只见他的门庭外,苏青鱼正蹲下身,张皇失措,他没看见顾叙之已经出来,甚至忘了此行的来意,当下他看着地上浑身是血,近乎失去呼吸的音音,心疼的无以复加。


    不等他动手将音音扶起,一双洁白无瑕的靴子停在他面前。


    “勿动。”


    苏青鱼木木地看向出现在面前的大师兄,男人神色寒峭,语带寒光。


    “大师兄……”苏青鱼慌忙起身,这才和有了主心骨一般。


    “我一过来就看到音音这样躺在地上。究竟出了何事?是有人袭击音音了吗?为何音音全身是伤?两个手臂都是红色的血糊。大师兄,音音的呼吸声我都听不见了,她不会已经……”


    苏青鱼越说越惊怕。


    胆丧魂惊,他吓得脸色苍白,以至于他没注意到顾叙之脸色的凝重幽深。


    但很快他恢复了镇定。


    “不要胡言乱语。”


    顾叙之弯下腰,动作很轻地将地上横躺的音音怀抱而起,“快去请燕丹主……”


    顾叙之一顿,再次改口:“请音音的师傅,孙师叔过来。”


    不知道二人有何不同,在苏青鱼看来,燕丹主的医术更加高明。


    但顾叙之此言一出,他立刻奔走而去。


    顾叙之将音音抱回自己的屋榻。


    音音的确很孱弱,原本红润的脸颊血色尽失,苍白的脖颈十分脆弱,好似轻轻一折就能折断,更不提她早已染红的青色怀袖,血液顺着音音的手臂不断流淌,很快就染红把白巾的床榻。


    这是新受的伤。


    甚至是一刻钟之内刚受的伤。


    是何人,能对音音下此狠手,而音音为何会出现在他的住处外。


    孙郸望过来的时候大吃一惊,他这一百多年来收下的唯一一名徒弟,现在正惨绝地躺在他面前。


    心疼又生气。


    和顾叙之的内敛含蓄不同,孙郸望的性子更加夸张诡谲,素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这次怎么会有人伤害到他的徒弟?


    孙郸望的疑问也是顾叙之的疑问,无数个谜题纷然而至。


    但此刻还不是疑问的时候。


    当下最重要的,是要先救回音音。


    孙郸望当下只觉庆幸,怕他没来的时候,顾叙之指尖轻动,封闭了音音身体几处重要血脉,此举大大延缓血液流淌的速度。


    音音还有呼吸。


    即便气若游丝,他也要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这也是顾叙之要请孙郸望的原因。


    和孙师叔丹修的出众实力相行的,是孙师叔不为人知的绝佳医术。


    顾皎皎某次落水,濒临死亡的时候,也是偶然出现的孙师叔将顾皎皎从死门关拉了回来。可惜顾皎皎脾气焦躁,不入孙师叔的眼,后来不管她多么虚疲,孙师叔都不曾出手。


    周围更有可以调动充沛灵气的顾叙之,即便丹修和灵气都不出众的苏青鱼,也忙前忙后,送了数次的热水和帕子。


    音音重要穴位插满了银针,此刻每根针都在轻轻颤动着。


    寂静之中,小屋里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终于,月上树梢,银针渐渐恢复平静。


    音音的心脉,稳住了。


    可看着面色依旧苍白无血的音音,孙郸望顾不得擦去满头的汗,他眉头紧皱。


    “咱们宗门不干净。”


    顾叙之皱眉:“师叔此话何意?”


    “音音的伤口上带有魔物的气息,虽然弱,但依旧被我手中的识魔针探知出来。”


    顾叙之颔首:“宗门进了魔族?”


    孙郸望不再说话,但他无声就是默认。


    甚至,早在十二年前他为落水的顾皎皎诊脉时,银针就已探知出魔物的气息。


    那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宗主。


    得到的回应是宗主大人亲自加固了宗门的御魔阵法。


    那为什么已经加固阵法的宗门还会有魔物的气息?


    甚至这样的气息同属一道。


    同一只魔物,在宗门里沉寂了十二年-


    魔物的出现不是小事,当初沧海宗刚建立的时候,就遭受大量魔物的袭击,因为沧海宗地处灵气充裕之地,同时也是极阴之地。


    人修爱在此地修行,妖物也是。


    那次大危机死伤了无数修士,最后是龙神大人出面,亲自出手镇压了数千只模物,后来,沧海宗的当任宗主和几位幸存的长老倾尽全力,布下这道御魔阵法。


    顾叙之立刻把这件事报给师傅。


    但顾叙之前往地宫后,地宫寂然无声,寒潭静悄悄的,只剩下破碎的寒冰床,以及——地上灰败褪色的疾行符。


    捻起这枚疾行符。


    上面还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顾叙之神色倏然变得晦暗,那双本就漆黑的眼睛,深得能吞光。


    很快。


    他指尖一动,已经失去使用价值的疾行符瞬间化为灰烬-


    音音的恢复有迹可循,无上的天灵地宝终于在这一刻用在了她身上,不管是孙郸望的、还是顾叙之的、亦或是苏青鱼的,都在悄然无声地改善音音的身体,将她从枯败之中这种拉回。


    她还住在顾叙之的屋子里。


    这一点是顾叙之要求的。


    孙郸望多看了顾叙之一眼,最后默然同意。


    至于苏青鱼,则被孙郸望赶走。


    顾叙之的心思他猜不透,苏青鱼这样的楞头青他可看得清清楚楚。


    之前防备着他的徒儿,千厌万厌,和刺头一样,现在却巴巴地音音身边凑。


    孙郸望看他就烦。


    冷着脸把人轰走。


    至于他本人,则守在外间,一扇屏风遮挡,每隔半个时辰就给音音把一次脉。


    等顾叙之冷着脸回来,孙郸望挑眉试问:“宗主怎么说?”


    顾叙之摇摇头。


    这次他过去,就没有看到师傅。


    顾叙之静静的看着这样的音音,女子身形消瘦,手腕细瘦苍白。不知是沉睡还是昏迷,音音的眉眼在烛火之中如同润着光的暖玉,有种凝脂般细腻。


    烛光从一侧自然洒落,整体上来看,她躺在那里,干净而纯粹。


    孙郸望还想问,刚被他把脉的音音有了动静。


    先是久久僵凝的指尖抽搐般地轻动,随后是音音睫毛,不安稳地飞快抖动着。


    因为疼痛,她的唇线瞬间绷得很紧。


    “音音?音音?”


    有人在唤她。


    但无边的黑暗之中,音音耳边轰隆隆的,什么都听不真切。她极力从昏暗之中走出,那道熟悉的声线也越发明显。


    “音音,睁眼,音音?”


    突然间,她眼前的所有昏暗都被她撕碎。


    音音本就溢血的唇瓣上下抬阖,再睁眼,想起先前一切的音音目中全是惊惧。


    “音音,感觉怎么样?可还有哪里疼?”


    孙郸望很关切。


    音音吞咽了一口干涩的涎水,震惊散去,她两只眼睛还楞楞地看着前方,眼尾的红痣随着飞动的眼睑动着,终于给倦色浓郁的面骨填了几分鲜活的颜色。


    她无力且乖巧地偏头,似在狐疑:“师傅?”


    “哎!”孙郸望眼眶都湿红了,“没事就好,音音你没事就好。”


    音音轻轻地眨眨眼,圆润的眉眼格外清透明亮,似乎并无大碍。


    但她很疼。


    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而且双臂细细密密,全是刀刃划过的剧烈痛感。


    所以,她没死?


    音音麻木地侧头看着孙郸望,沉顿却仔细地回忆之前发生了什么,明明她上一秒还在经历死生一线,现在就现世安稳?


    很快,那种灵魂都被剥夺的恐惧感让她心神一恍。


    音音打了个冷颤。


    她不敢回想,也不愿回想。


    无论师傅问她什么,她都摇头。


    “音音,你不要瞒我,是谁伤的你,你和师傅说。”


    不能说,也说不了。


    难道和师傅说,他们最敬爱的宗主大人,用她的血去养她娘的肉身?


    就按照她师傅的性子,爱恨分明,哪怕对方是一宗之主,也免不了发生纠葛。


    她不想师傅出事。


    孙郸望看她不说,以为她在胆怯,愈发动肝火。


    “是魔物伤害的你?我从你伤口上探出了魔物的气息!”


    孙郸望还想问,一直沉而不言的顾叙之终于开口。


    他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宛如月下修竹。


    却让人不可忽视。


    “孙师叔,她需要休息。”


    “?”


    顾叙之的眼眸还是晦暗,此刻却直直地谛视着音音,其中夹杂着继续微不可查的检视。


    音音看着自家师傅,又对上是顾叙之无声的眼神,随即“听话”地点点头。


    “师傅,我有点累。”


    孙郸望:??


    两人一定背着他有什么小秘密。


    孙郸望噎了噎。


    等孙郸望出去,音音的头往上靠了靠,一动就痛,四肢百骸都被蚂蚁撕咬。


    她低低地“嘶”了一声,确定师傅已经走了,她忍痛,看个顾叙之小声道:“大师兄,你上次带我出去……是为了见宗主吗?”


    对于顾明瀚,她不愿称呼其为父亲。


    问询的时候,音音眼眸微和,那双好看的眼睛含着水雾。


    顾叙之并没瞒她:“是。”


    不等音音说话,顾叙之首先反制回去:“你的伤,是宗主大人留下的?”


    音音没想到顾叙之一下子就猜中了。


    她咬了咬下唇,情绪没有起伏,格外平淡。


    “是。”


    “他带我见了我的……娘。”


    “然后他取了我的血,用来滋养娘亲的身体。”


    后面的事,音音忘得一干二净。


    顾叙之十分错愕:“师傅抽了你的血。”


    “不止我的血,还有好多妖兽的血……甚至还有顾皎皎的……”


    音音终于知道为什么顾皎皎夜里总是难眠,因为顾明瀚会在她沉睡的时候动用阵法抽取她的血液。


    说完他的经历,音音全程都很冷静。


    直到她问了这个问题:“大师兄,宗主会杀死我吗?”


    顾叙之皱眉。


    他看向冷淡的音音,本想说的不会两个字突然堵住。


    他不能确定这个问题。


    或许他的师傅比他想象的更加疯魔。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音音在他这里,很安全。


    因而顾叙之颔首,“你在这处修养。”


    像是知道音音的焦灼,他沉言:“放心,师傅……不会再找你。”-


    顾叙之只说了这一句话就退出了屋子。


    音音独自看着空旷的房间,心脚微微抽痛。


    她并没有充足的安全感。


    似乎成为一个优秀的丹修也没什么了不起,因为随意一个修为比较高的人都能拿捏她,她应该什么都会,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


    音音浑浑噩噩,思绪万千。


    等她睡足了觉再睁眼,她终于想起自己遗忘的东西。


    是谁救的她?


    为什么她会见到大师兄?


    次日,前来探望她的苏青鱼说出了事实经过。原来那天她出现在大师兄的住处外,浑身是伤,气息奄奄,好似小死了一半。


    音音默默的听他说。


    还是头一回,她不嫌弃苏青鱼的多言。


    可惜他也只说了这么多,就被孙郸望赶走。


    老是为她把脉,又给她调换了新的药材:“这次亏的精血太多,你的身子以后还要仔细调养。”


    “那大师兄呢?”


    音音已经知道她住的屋子是顾叙之的。


    这不合适。


    她鸠占鹊巢,住在了顾叙之的房间里。


    "你不用管他,他这间屋子布置了很多的灵气阵,等你养好了再搬走。"


    于是音音就留了下来。


    休养身体的日子悠长而缓慢,音音身子都睡僵了,才被允许下床,她手臂上的刀痕已经结疤,但一条条的,莫名有些可怖。


    师傅比她在意,特意给她调制了许多消除疤痕的外敷药。


    每天敷好了药,才放她出门散心。


    说是出门也只是离开这间屋子,孙郸望敢让她出去,也是因为自己托人在这处布置了很多的驱魔阵。


    其中很多都是顾叙之帮的忙。


    知晓这些音音有些汗颜。


    自觉自己是个累赘,可现在除了大师兄,没人能给她更足的安全感。


    顾明瀚这么多年不飞升,而大师兄即将飞升。


    音音依靠本能,选择了一片安全区。


    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日子慢悠悠的过去。音音手臂上的痕迹也渐渐消弥,伸出手臂,上面的皮肤白皙细,再无重伤的痕迹。


    这日,音音在顾叙之的庭院里炼丹。


    依旧练的是往生丹,她还剩最后两副药材,谨慎、小心、认真调控火候的大小,可这次炼丹依旧失败,甚至还在顾叙之的面前炸炉。


    顾叙之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庭院里七零八落,还弥散着浓浓的焦糊气味。


    音音手忙脚乱的把炸开的单炉盖儿捡了起来,还不等她清理炸开的丹药灰烬,一双洁白无瑕的鞋靴出现在她面前。


    男人高挑清瘦,面容温润又冰冷。


    但现在,音音已经不怕他了。


    她只是羞赧,丹练成这样。


    她格外不好意思。


    “你在练什么丹。”


    据说音音炼丹出神入化,要不然也不会两次夺得丹修大比的第一名,就连孙师叔提起音音,也总是夸奖连连。


    但他已经见音音炸了两次丹炉。


    “这次的丹药有些棘手。”


    音音没有多说,她怕顾叙之觉得她异想天开,瞎逞能。毕竟往生丹能练出来的人极少,哪怕是她师傅也仅仅成功了一次。


    音音有这个雄心,但不好意思宣扬出去。


    她只想等丹药成功炼制以后,再送到顾叙之面前。


    见音音不说,顾叙之也没有逼问。


    他静静看着音音收拾地上的灰烬。


    少女把那些重要的草药搬到长廊下,忙忙碌碌的,像是辛苦屯粮的小兽,只专注自己的事情,而毫无攻击性,乌黑的额发因汗滴的浸润而粘在额首,微翘的唇珠润了水,格外鲜活,更衬得皮肤白瓷一般。


    某种莫名的情绪再次悸动起来。


    他总觉得音音这种模样……让他很是熟稔。


    音音收拾好回身。


    长廊下的大师兄冰冷冷的,像庙里的神像。


    音音吓一跳,犹豫片刻:“恭喜大师兄飞升在即!”


    “嗯。”


    顾叙之的沉默寡言让音音接不下话。


    大师兄怎么不高兴?


    音音拼命动脑,然后提了一个自己思索许久的事。


    “你有事求我?”


    “嗯……”


    音音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等大师兄飞升以后,能不能帮我给龙神大人送个东西。”


    其实还有给阿昭的。


    她偷偷掺在给龙神大人的礼物里面~


    顾叙之垂眼看她,天然就带有一股居高临下的睥睨意味。


    他没答应,又没拒绝。


    只是他实在语塞。


    他以为音音会求他飞升以后庇佑她,不想音音却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让他,给龙神送东西。


    音音还在紧张的等待,终于在她期待的视线下,顾叙之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音音瞬间绽放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谢谢大师兄!”


    她待会就告诉阿昭。


    让她以后去龙神大人那里拿自己送给他的礼物~


    音音很高兴,红润柔软嘴唇勾起好看的弧度,在日光的点染下,小鹿眼清透明亮。


    看她欣喜,顾叙之迷聩困惑。


    “你就不担心你自己?”


    “担心我?”


    音音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她展眼舒眉:“担心也没有用。实在不行我就跑。”


    “跑?”


    顾叙之喉结轻滚,眉头却蹙起。


    “嗯。”音音点点头,模样很是认真,她小声说,“我找师傅偷偷换了很多的疾行符,等找到合适的时候,我就离开沧海宗。”


    这天地这么大,即便顾明瀚那样冠绝的修士,想找一个人也难如登天。


    顾叙之一如既往的缄口无言。


    他的思绪罕见地蔓延到别处。


    离开沧海宗么。


    顾叙之对她的做法不置可否。


    可他又找不出更好的做法。


    如果他渡劫飞升成功,他自然护不住音音。


    但若他失败……


    这也不是好事,他可能因为渡劫导致修为沉落而护不住音音。


    等等,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


    男人罕见地陷入溟茫。


    而音音这头……


    她还是更希望大师兄能飞升成功。


    就像阿昭说的那样:“得道飞升是每个修士的毕生所愿。”


    但是音音眼睫扑闪:“顾皎皎怎么办?”


    顾叙之颔首看她。


    更细致来说,是看向她的眼尾。


    音音的脸玲珑精致,秀澈莹润,眼角虽有一粒红痣,但缀在她的眉梢处却丝毫不显浓艳。


    现在的她鲜活而有生气。


    可再忆起那日她倒在血泊中的血糊模样,顾叙之的心脉蓦然一悸。他仿佛听到自己脑中那根弦断的声音,异样的情绪翻滚而起,胸腔之中缠绕交裹着他说不清的失落与惶恐。


    是心慌,是害怕。


    就好似,有什么万分重要的东西从指缝溜走。


    他却怎么也抓不住。


    第24章


    音音不懂顾叙之的复杂心绪。


    就像顾叙之不懂她明明正在被一宗之主盯上, 为什么每日都乐淘淘的。


    似乎她一直如此。


    被忽视的时候不做争吵,如今宣扬开身份,依旧平淡如斯。


    在某个侧面, 和死去的师娘极为相似,如今的修真者大多心气浮躁, 世气浇淳散朴, 音音却依旧恬淡无欲, 怀云心, 守月性,除了炼丹别处无求。


    其实音音的内心并不平静。


    那可十几年前差点飞升的大能, 一只手就能捏死她, 她怎么不惧。


    但畏惧又有何用。


    过了十九岁生辰的音音本质上还是一个遇到死生问题喜欢摆烂的小姑娘。


    生死攸关之际,临难苟免。


    能苟逃就苟逃, 逃不过就死。


    如同她十五岁, “娘亲”去世那时一样。


    若不是大师兄来得及时, 那时自弃的她早已随意一把火,选择重新再投胎。


    不想活时, 死也是一种解脱。


    但这样的想法她从来没有表露出来, 哪怕在最敬重的师傅面前,她都是那个最有韧性的杂草。


    再者,现在她有了新的期待。


    无声攥紧怀袖中的玉质长节, 音音圆润的眼眸充溢着几分缠绵的迷恋。


    哪怕,能和阿昭多说几句话, 都是好的-


    现在, 杂草还没有到被除根的时候。


    音音倔强地换着各类自保符咒, 努力卷起来。


    顾叙之的住处阵法设置的格外精妙,前一日还是荷花莲叶, 下一日就变成漫天梨花白,音音没什么见识,每一日都觉得分外惊奇,甚至大着胆子向顾叙之讨要了一片田地,专门用来种植药材。


    药材是苏青鱼给她带的。


    苏青鱼过来看过她几次,还带了好些吃的。


    从刚开始的珍贵草药,到后面奇奇怪怪的吃食。


    也算很用心。


    音音心怀感激,思忖着如果自己以后离开了,当下就提前给苏青鱼一些珍贵的丹方。


    这些丹方都是她总结出来的。


    源头就是阿昭给她的那本练习册,她已经翻阅完毕,有了不眠丹的作用,她晚上无需睡眠,只是这丹药后劲很大……


    她最近吃得多了许多,是原本食量的三倍。


    苏青鱼看她吃烤鸡吃得香,拿着丹方左右看,很是感激。


    但很快,他抬头。


    看着一桌的鸡骨头,兀自僵硬道:“你最近,吃得不少。”


    音音摸摸肚子:“……”


    苏青鱼正想着如何委婉提醒音音“虽然她吃得多,但她的脸色比原来好很多,他说这话只是希望她能吃得更多些,好好养身体,并不是嫌弃她胖的意思……”音音已经捏了捏脸颊边的软肉,神色稍显忧郁。


    “是我吃胖了吗?”音音羞赧道。


    她原来一顿吃一碗,现在一顿吃三碗饭。


    还有水果和师傅为她准备的牛乳。


    音音不想吃太胖。


    怕飞起来像个大扑棱蛾子。


    因为学完丹药方子以后,她又要开始重新练丹了,甚至她将御剑飞行也纳入学习的内容,不仅要成为超厉害的丹修,也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剑修!


    这样,日后的她才能安然行于人世间。


    音音停下摸向南瓜糕的指尖,她是另一只手捏捏小腹。


    还好,并没有皮质松软。


    音音松了一口气,决心更加克制口腹之欲。


    可是苏青鱼走后音音还在想着这件事,女子容貌形体方面的事情不好问顾叙之,她便偷偷去问孙郸望,然后……


    很顺利的被孙郸望轰了出来。


    “胖什么胖?你说说你胖什么胖?快三个你才有你师傅我的重量,别说这些胡话!”


    师傅虽然年纪上去了,但个子依旧很高,肌肉也强壮。


    站在音音面前就像一座巍峨的山。


    他把音音轰出去,关上门。


    很快又打开门。


    孙郸望久久地看着她,眸色自有一片深意:“女为爱己者容……你是不是又对顾叙之起了心思?”


    顾叙之虽然面冷,但容貌和修行都属第一流。


    之前音音说自己对他不曾起心思,可日子过了这么久,现在音音和顾叙之又住的这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


    日久要生情,也不是不可能。


    但孙郸望不高兴。


    就像辛苦种植的白菜被猪拱了一样。


    不料音音心一跳。


    她立刻后退几步,解释地很熟练:“师傅别这么说,我对大师兄只有单纯的师兄妹之情!”


    “别说什么单纯的师兄妹之情,你爹和你娘当初就是师兄妹,后来不也成了天道承认的道侣,还有了你?再说为师可没见顾叙之对别的女子这么好,哪怕之前的顾皎皎,也只是照料丹药上的事,不曾上别的心。”


    孙郸望见多识广,见多了师兄妹青梅竹马最后成为一对的例子,眼下对顾叙之更加不放心。


    顾叙之快要飞升了。


    平时靠得近些,他都能感受到男人身上的威压,以及逼人的灵气,可顾叙之还不出发前往九重虚境做最后的历练。


    这不对劲。


    更不对劲的是——


    顾叙之甚至亲自言明,他已取消了和顾皎皎的娃娃亲。


    这说明什么,他心里有人!


    要知道原来顾叙之被诋毁是宗主大人的私生子时,都能面不改色地继续修炼,现在却几次三番地解释。


    孙郸望攒眉苦脸,眉头不展。


    唉……


    不知不觉,他徒儿的追寻渐渐有了回应。


    如果他当初像他徒儿这么做就能有回应的话,让他当初是不是也该在宗主和宗主夫人没结道侣前,多和宗主夫人贴近贴近?


    孙郸望心尖儿都抽抽地痛。


    罢了,唯一个徒儿对大宗门即将渡劫飞升的首席内门弟子产生爱慕之情,这不是是人之常情?


    就像他当初第一次见他宗主夫人。


    不也心神一动,叹为天人。


    但他看着单纯的音音,恨铁不成钢:“你再多吃点。”


    正想怎么解释的音音:“?”


    孙郸望:“吃成个大胖球还有人心仪你,那才是真喜欢。”


    音音:……


    从孙郸望那处回来,音音决心少吃多动,随后又在捣鼓丹药,便忘了这事。小半日过去,她终于摸向了博古架上静置的长剑。


    她练练剑,最好可以飞起来!


    顾叙之过来时,音音正在“跳剑”。


    对,就是字面意思上的跳剑。


    一把长剑跌跌撞撞地飞到半人高,音音立在上头,七扭八扭,神色尤为紧张,随后,她骤然间花容失色,长袖漫展,终于——


    “啪叽”一声。


    女子落入绿茵地,惊起万千梨花白。


    “怎么这么难啊……”


    音音愁容满面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等她理好须发,她先捧起地上的长剑,细细抹去上面的残花,看上面没出现划痕,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剑是大师兄知道她想练御剑,才送她的。


    她可不能弄坏。


    音音从头到尾没看见梨树后的白衣男子,还在庆幸自己这种蠢笨模样没有被旁人看见。


    大师兄没看见。


    阿昭也没看见,不然阿昭又要说她“菜鸡”。


    音音忍不住眉眼弯弯,但想着怀袖中的传音器许久不亮,好心情瞬间跌宕。自从她知道她和阿昭中间的时间一日胜千年,她就很少主动联系阿昭,每次都是阿昭联系她。


    而阿昭好久没联系她。


    应该是有事在忙,或者是休息吧。


    阿昭懒散的时候,谁也挪不动,但一努力,还是很厉害的!


    很快,音音又庆幸这个时候阿招没有联系她,不然她还真无法瞒过这段时间自己的境况,如今的她就像一只四处寻求庇护的小老鼠,大师兄这里安全,她便舍不得离开。


    一旦大师兄飞升……她就不得不安排自己的去处。


    或许,到那个时候她就该离开宗门。


    这世界这么大,那个疯魔了的顾明瀚想从万千世界找到她,也需要时间和精力-


    沧海宗目前的疾行符分外紧俏。


    每天都能卖出去百来张。


    此外还有遁地符,龟缩符,但凡涉及自保的符咒,都卖得极好。


    买家是同一人——音音。


    原本要送给龙神大人的供奉,都被音音用来买符咒,音音心里心疼,又很酸楚,但她自己安慰自己,目前的安全最重要,等她以后安生了,还有慢慢攒供奉的时间,况且要送给龙神大人的一袋小金子、以及送给阿昭的围脖,她还留着。


    如果大师兄真能飞升,这些东西她就有机会送给阿昭了!


    音音一边炼丹,一边练习御剑,最后的时间便用来换取符咒。


    日子忙碌而匆忙。


    正被大师兄阵法保护的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大书香府邸外面的人声喧嚣。


    顾皎皎过来几次,以往面容精致,千人为万人宠的她,现在早晓不复原来光鲜,她扶着墙慢慢来到顾叙之的住处外,身子疲乏,心魔缠身,她的眼眸红光一片,格外慎人。


    “她疯了吧!”


    路上的弟子意外和她对上视线,被她赤红的眼睛吓一跳,立刻挪开打量她的眼神。


    “快走快走,方师兄都不和她多说什么,我们何必沾这腥味。”


    顾皎皎周围的人一哄而散。


    她嘲讽一笑,嗤之以鼻。


    一群趋炎附势的狗东西!


    之前她得势,就巴结她,攀鳞又附翼,现在一朝落势,反而如此轻怠。


    等大师兄娶她,她定要这些人跪在她脚边求饶。


    但等她被顾叙之的阵法拦下,她身形一颤,瞬间瘫倒,自暴自弃的坐在地上,再也顾不得周围人的冷眼和猜疑。


    大师兄,居然设置了她也不能进的阵法……


    “她怎么还来啊,大师兄都说了当初的娃娃亲不作数了。”


    “不过这时候谁还拿娃娃亲说事。”


    “大师兄能飞升当然要飞升,不过大师兄那样冷清的人,也不像会找道侣的人。”


    “要我选!我也选飞升!”


    将这些细碎叨语听在耳边。


    顾皎皎的双目留下血泪,她麻木地看向四周,黏稠的血线留下,格外慎人。


    这下子,看热闹的人彻底散开。


    “!!!这谁啊?”


    苏青鱼晚了一步,碰巧见到这场景。


    等他看清地上的人是谁,顾皎皎愤恨的眼生生把他吓得原地窜了回去。


    “!我下次再来!”


    苏青鱼当即拔步离开。


    下次再来找音音的时候,他还心有悸悸,面不安生。


    “顾皎皎可吓死个人,那天出现在大师兄阵法外面,眼睛都流血泪了!”苏青鱼唏嘘不已,“你说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啊,自从她的身份暴露,她在宗门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


    “之前那些很喜欢她的师兄呢?”音音神色翕然。


    “我也搞不清了。”


    苏青鱼连连啧舌:“原来那些围着她的人现在都避开她,我之前听说她为了来见大师兄去求过方师兄几次,可没有回应,方师兄不搭理她,每次她一出现,方师兄就御剑飞走。”


    “啊……”这让音音格外疑惑。


    想到什么,苏青鱼又喜眉笑眼,高兴说:“你还不知道呢,现在你住的府穴外面多了好些流连不返的人,我瞧着他们都想过来巴结你。”


    孙郸望带着药草过来,闻言竖眉:“你不也过来了?”


    “那怎么一样!”他明明不是为了巴结音音,是真心实意的想过来,过来……接下来的话被他堵在嗓子眼。


    他能来看看音音,就很高兴。


    可惜孙郸望的眼犹如一双最精准的灵目,瞬间将他所有情绪揣摩殆尽。


    苏青鱼受不住,嘻皮涎脸着告辞离开。


    孙郸望放下药材,面色凝重:“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修行之人本不该在意这些,你也不能因为自己当下的身份失了方寸。”


    音音唏嘘不语。


    她才不觉这是什么好事,也不觉得这样的身份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甚至她的身份刚暴露,她就被顾明瀚死命盯上。


    这种感觉很胆惧。


    提着心吊着胆。


    又像被一条极为毒烈的长蛇用阴冷的竖瞳盯着,彻骨生寒。


    音音胆怯骇惧的神情被孙郸望理解成她一如既往的沉稳谦逊,孙郸望放心了。


    “我又托人寻了些往生丹的药材,你再练练。”


    要是别人不熟悉往生丹还要这么费药材,早就被孙郸望骂的狗血淋头,但音音是孙郸望唯一一个徒儿,他才这么乐意!


    音音喜滋滋的把药材收了起来,白天继续看丹方。


    到了晚上……


    她终于忍不住,看着传音器出神。


    柔和的烛光正在发散出它的亮度,高大案几旁,女子正襟危坐,腰背挺的格外板直,她面前整静静安放着一根玉质长棍,女子视线久凝,终于,她的白皙纤细的指尖戳了戳玉质的传音器,一时分不清,谁比谁细腻。


    音音连敲两下,敲三下才会接通。


    最后一下,音音指尖一停。


    算了,还是不要骚扰阿朝。


    他要为龙神大人做事,忙得很。


    音音收回手指,但不想传音器骤然亮起,熟悉的光亮闪耀在音音面前,音音不自禁地眨眨眼,心跳刹那间变得极快。


    不仅有熟悉的铃声对话。


    这次音音更发现了,传音器上有新的文字亮起——


    【是否接通视频?】


    然后下面两个圆圆的图形,一红一绿,正灼眼地亮着。


    没什么见识的音音怀着极为谨慎的心情按下绿色的圆点。


    本以为只能听到衡昭的声音,不想她刚按一下绿色的圆点,传音器顶上瞬间投放出清晰的场景。


    极为高远的穹顶可冲云霄,四周墙壁雕刻着音音看不懂的神奇符号,粗壮的金柱突兀地立在最中央。目之所及,绚烂无比,华丽之中,更有浩瀚巍峨的威压之感,让人不自意地屈脊膜拜,俯首称臣。


    音音骇然后退,原本就圆润的眼睛扩大几分,明湛的瞳目溢满了惊愕。


    在某瞬间,她蓦然明了。


    这是龙神大人的龙宫!


    阿昭在给她看龙神大人的龙宫!


    传音器那边的衡昭正在调试着传音器。


    他头一回捣鼓出视频这种功能,看差不多了,才想起来可以和音音一同测试,这才拨了过去。


    【看到了吧,劳资就是这么厉害,连视频功能都做出来了,现在给你看看你心心念念的龙神大人住的宫殿,让你这个小没见识的长长见识……】


    某只巨龙心慵意也懒散,他漫想着。


    同时布置阵法的手动得极快,犹如行云流水。视频功能一开通,他能看到那边烛火轻晃动的场景。


    他能看到对面就行。


    衡昭随意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但很快,他运作的指尖动作微停。


    又凝眸看回去。????!!!!


    谁把他的瘦巴崽子换了!!


    他之前见过的小傻批明明不长这个样子!


    这么一张漂亮脸蛋轮廓清瘦,分明不似当初瘦巴巴的,现在画面的姑娘头发乌黑亮泽,皮肤如同最细腻的白瓷一般,嘴唇红润,唇线分明,而双眼更是格外明亮,略微发散的瞳目晕染出一些朦胧的滤镜。


    对方因为看不见他,脑袋还往前凑了凑,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瞬间放大许多,依旧毫无死角,甚至明眸善睐,卷翘睫毛黑如鸦羽,震撼力更加难以言宣!


    而女子眼尾处的红痣,则扬武扬威地确定她的身份。


    衡昭眼瞳漆金,心却蓦然一悸。


    他不露声色地往后缩了缩。


    这是小傻逼??


    马丹,这就是小傻批啊!!


    可小傻批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好看了???


    都是衡昭的固有印象在作祟。


    他第一次见到音音的时候,音音瘦弱无比还营养不良,就像路边晚秋时肆意生长的枯草一样,原来想到几年光景,音音就汲满了灵气,变得这么……顺眼。


    虽然他知道光阴荏苒,一切都在变。


    但这些变化远不如亲眼所见来的震撼,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这种感觉就像他邻居还在上小学的小妹妹摇身一变,变成了青春靓丽的高中生。


    按照小傻逼那边的时间来算的话,不也才过了三年?


    三年时间,女大十八变。


    这太刺激了,衡昭有些接受不了。


    音音那边,依旧只能看见金碧辉煌的龙宫。


    这也太亮了吧!


    不过这就是盘龙柱吗?


    好大!好粗!上面还雕刻了龙哎!


    而雕工真好,比他们沧海宗穹顶出的龙像,精细多了。音音眼前的盘龙柱高可上云霄,目之所及,金灿灿的连成一片,难怪阿昭会问她会不会认为龙神大人奢靡至极。


    光是这一颗金色的柱子,便价值万千。


    更别提汉白玉的地面,无风而动的碎金纱帘,整个大殿无灯而亮,这才是最神奇的景象。


    音音的嘴越弯越圆。


    小没见识的她此刻恨不得自己有几百上千个眼,能将入眼场景牢记于心才最好。


    但很快,音音心口就溢满了感动。


    阿昭真好,还记得她最崇拜龙神大人。


    镜头一转,龙柱变成窄狭的……木床?


    音音双手捂着唇,顾不得欣赏对方清越端俊的眉眼,她的视线牢牢锁在衡昭背后的一排小床上。音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床,或许……


    应该可以称呼为床吧。


    因为上面铺了褥子和枕头。


    但这组“床”太过狭窄,而且分上下,一共有四床褥子,上面贴了不同的名字,左上角是她熟悉的“昭”,但这个字似乎被修改过,音音隐约可见它最初的痕迹,是“娇”、还是“骄”?


    亦或是别的带有“乔”字的字。


    而右上角空着,剩下下面的两个床则刻有“德”和“昂”。


    音音的思维发散很快。


    很快,她便意识到左上那个位置就是阿昭的床榻。


    像怀揣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她笑语盈盈,声音绵又软:“阿昭。”


    正在调试传音器角度的衡昭闻言,懒洋洋地挑眉:“怎的了?”


    音音眨眨眼,语露好奇:“左边上面的那个榻子,这是你的吗?”


    “嗯,猜对了。你没见过吧,这床特别方便,人多的时候就很好用。”


    音音颔首笑笑,的确很方便。


    衡昭终于调试好了角度,莫名有些直男角度。


    他将传音器挟在掌心,不算高的角度让画面里的他和音音之前看到的很不一样,男人的睫毛黑长黝深,每次说话时都会随之颤动,流畅的下颌格外明显清晰,再往下是精致骨感的喉结,以及没入黑衣的素白颈线。


    衡昭没觉得哪里不对。


    他自在逍遥的时候就素来没个正形,当下便如此,男人单手枕在脑后,懒懒散散地瘫倒在上铺,一只腿顺着床沿,轻轻地晃荡在半空。


    和音音每次聊天,他都很舒心。


    衡昭没有往深处想,只把这种舒服当成养崽的快乐。崽崽成功读了小学,读了初中,现在还正在读高中。


    每次考试都还是第一!


    像他。


    衡昭骄傲,龙尾都快冒出来了。


    但他即使按捺住了。


    小傻批还一直把他当龙神的使者呢,套上马甲就能看到小傻批这么崇拜他,如果暴露了,说不定小傻批就会和天上的这些仙人一样,畏惧他,从而躲避他。


    衡昭漫不经心地回忆过往。


    他并非全然的良善。


    从原本的世界意外死亡,睁眼就是神魔大战的血腥战场,四面八方并无人息,地面碎骨一片,早已被血染得猩红,人的骨架,妖魔的枯骨,犹如积年杂草,堆叠乱生。等他接收好记忆,从生死九重渊飞出来后,那些求助他的仙魔,瞳目震吓,似乎诧异他还活着。


    不,是在畏惧。


    畏惧他还能重出生死九重渊,畏惧他还活着。


    那一刻。


    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他是天地唯一一条龙。


    也是万物惊惧的,长居于仙魔结界出的怪物。


    衡昭眼波微动。


    不去想这些不开心的事。


    他吊儿郎当地换了侧躺的姿势,单手支颌,话里散漫又吊儿郎当:“这里铺了四个床铺,怎么就猜到那个是我的?”


    但她会这么猜,不仅因为上面不仅写了名字,还放着一个绣着金龙的枕头,黑金色的料子光是看着就很有威慑性,就和阿昭当初下凡见他时一模一样。


    不过……这是枕头吧?


    怎么模样如此奇怪?


    嫩黄的龙角,圆润的龙眼,以及胖乎乎的短小爪子,和音音之前见过的庄严雕像差有十万八千里。但音音还是能从这柔软的线条里看出这是龙神大人的样子,虽然不凶不酷,但依旧柔软且可爱。


    它孤单地横在床上。


    旁边就很适合放一个人。


    现在也的确如此。


    衡昭嫌弃床头太硬,随手把这个龙形的枕头压在后背,又动了几下脊柱,直到调试到最舒服的位置。


    音音心神一通,骤然意识到这可是个好东西。


    她也可以做一个放在床上。


    表面上时时供奉,算他的心意,背地里可以和与龙神相关的物件贴近。


    果然还是阿昭想得得当啊。


    无声无息觉醒了对“手办”的渴望,音音下定决定,在他离开宗门前,一定要找人定制一个龙神的专属枕头。


    阿昭睡了这么小的床,还记得时时将龙神大人放在床边,音音已经很自觉的把衡昭的存在和龙神的侍从画上等号。就像大户人家外面总会配备看门的小厮一样,龙神大人一定需要能够随叫随到的侍从。


    但阿招在天上的床居然这么小么,还没有她的床铺大。


    音音略微有些心疼了。


    但她又很羡慕。


    毕竟是给龙神看大门,她可太愿意了。


    衡昭刚刚坐回自己床上,就见娇艳的小姑娘眼眶本来还湿漉漉的,在下一秒却变得格外亮闪。


    衡昭黑眸格外微妙。


    小傻批这是怎么了?


    哦,原来是看个龙宫看得这么激动。


    嗐~还是太没见识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当时也是这样。


    初来乍到,看到这么金碧辉煌的宫殿,他着实吓了一跳。他们有点钱都买车、买游戏、买房去了,何尝这么直接地摞金子,金光闪闪,比任何虚拟的金额数据都震撼。


    别人是金屋藏娇,而他这里是金屋藏自己。


    衡昭不习惯。


    至少他人形时,他的人性还没有完全被龙性击败。


    作为一条龙,他失了志一般的盘盘柱子晒太阳那也就算了,作为人,还是要老老实实睡床的。


    所以他敲敲打打,亲自做了一张上下铺。


    还是四人床的上下铺!


    也不知道他过来这么久,原来的世界怎样,那些狐朋狗友是不是早就将他忘了。


    衡昭难得有时间,也有情绪来悲怀过往。


    此刻他是人形,踩着台阶去了他的专属床位,衡昭慢悠悠地闲散想着好兄弟会给他烧些什么,就听音音扭扭捏捏地道。


    “阿昭,这个床可以给我留个位置嘛?”


    正爬上床躺板板的衡昭:???


    小傻批在说什么胡话?


    男生宿舍是女生能够随便进的吗,小傻批她居然还想睡男生宿舍的床?


    不行,他不许!


    虽然说了那么多年的ABC,但衡昭本质上和那群狐朋狗友不一样,他骨子里的血脉作祟,相当保守……且纯情。


    音音不知道他会错了意,当下还很认真:“就阿昭旁边的那个位置,我可以的。”


    可以的。


    是真可以的,因为音音认真了。


    如果原来音的目标只是为了给大师兄炼丹,那现在,音音新的目标就是给龙神大人看大门。


    那可是给龙神大人看大门哎!


    但衡昭拒绝了他。


    衡昭表情严肃,就像某种专门普法的职业人士:“男女有别。”


    “哦。”音音稍显沮丧。


    衡昭不想解释这些,因为他时常觉得自己的某些想法还是太过文明,不像这里的土著,比如妖怪、人修、魔修,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异常混乱,相互睡一次就和组团吃个饭一样平常,甚至经常还有跨年龄,跨性别,跨种族的双修。


    衡昭理解不了。


    但他不希望他音音变成这样。


    肮脏!


    所以他选择转移话题:“你最近在做什么?”


    “炼往生丹。”


    “阿昭呢?”


    “?”


    “我?”


    话题成功被衡昭转移,随后再次被音音转移回衡昭这里……


    音音托腮,再次重复问道:“阿昭在忙什么?”


    他还能忙什么……


    衡昭闲闲思忖着,懒懒地捻着头发,刚刚躺下时,头发又被自己压倒了。将刺痛的头发牵出,他方扯唇道:“忙着睡觉。”附加骂人,叉小人和当酸鸡。


    音音:“……”


    睡觉?


    行吧,的确很阿昭。


    但阿昭一睡就是好久,少则三个月,多则三年,全然不会这么快就能和她闲语。


    其实衡昭还去忙了别的事情,比如说他实在没忍住,找人问了洛繁音的去处。只可惜那个掌管仙魔下凡名册的凌瑶仙子还在埋头烧莲子,他去问,凌瑶仙子冷冰冰的,衡昭估计,要不是他现在是只龙,多少有些凶名和实力,凌瑶仙子早就把他轰赶出去。


    但洛繁音的去处依然是迷。


    更让他气恼心梗的是,那个叙清也不知所踪。


    两人都不知去向。


    思及此,衡昭心烦意燥,身旁的玄铁栏杆陡然被他攥到变形,他却还不自意-


    衡昭新弄出来的视频功能音音很喜欢,当天夜里她就做了一个格外绮丽的梦,她梦见自己一朝得道,踩着金色的台阶升天,成为龙神大人收下的第四名弟子。至于为什么是第四名,因为她那天在视频里看到衡昭的上下床有三张是有名字的。


    那最后一张,势必就是留给她的。


    这样,她就开启每天和阿昭一起看大门的幸福日子。


    而且还能拥抱阿昭靠着的抱枕!


    做了个美梦,音音次日起来,神采奕然,精神焕发。


    孙郸望正烦着之前音音给他的题目,现在看她神色好,不由好奇心起,多口问了问。音音便将昨晚看到的龙宫盛景描摹为一个一场绮丽的迷梦,九分真,一分假。


    听到音音做了这样一个美梦,孙郸望也不禁心驰神往。


    “善哉!”


    “嗯嗯!师傅,我梦到的龙宫真的很浩瀚,金光四闪。”


    “但有一点有误。”


    “啊?”


    “那第四张床是留给为师的。”


    “?”


    行吧。


    两个龙神吹一会合,整个天都是金色的。


    不过要是没有受到顾明瀚的威胁那就更好了,可现在顾明瀚的去向尚且不明,因为平时最爱在宗门里闲逛的苏青鱼,白日过来找她兑换丹药时还提了句:“宗主大人,今日我见宗主大人急匆匆地御剑离开,面色寒若霜雪。”


    顾明瀚为何会离开?


    可苏青鱼只是宗门的普通弟子,知道的东西并不多。


    而音音终于没忍住,三日后找了她的师傅。


    孙郸望也不隐瞒:“你问宗主大人?”


    音音怕他发现什么,含糊道:“听苏青鱼说,他前几日看到了宗主大人。”


    孙郸望以为音音心中想见顾明瀚这个父亲。


    是啊,他这徒儿是宗主大人真正的女儿,却在一个破落村子里举目无亲,在外面忍饥受饿,备尝辛苦久矣。


    现在对所谓的“父亲”好奇一些,也无可厚非。


    孙郸望心折怜念,缓说:“宗主大人遇到了大事,三日前已经离开了宗门。”


    “离开了宗门?”


    “怎么,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


    音音立刻摇头。


    但她的脑子正在飞速地转动着。


    顾明瀚离开了宗门……


    顾明瀚为什么会放过她而离开宗门?


    明明她的血是有用的,那日的楚汾然输入她的血,苍白血色都能肉眼可见地变得红润。


    音音找不出其中缘由。


    这种吊着脖子随时被勒死的危险感让她的好心情烟消云散,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翻阅白日的书本笔记,心情再次变得惴惴不安。


    烦躁、郁闷、什么都看不下去……


    然后这种不安情绪在她摸出储物袋里的柔软棉花填充物后——


    瞬间荡然无存。


    金色的两只龙角,粗粗短短的龙爪子,以及被填充的饱满柔软的龙身。


    一切都很随音音的心意。


    当然。


    拨通传音器后,她的异样还是被衡昭敏锐发现。


    衡昭今天要检查音音前几日没有炼制成功的丹方,把握好时间,卷王午休只睡十五分钟,醒来后,他正在整理被他压的凌乱的长发,修长的指节虽然灵活,但梳发的动作依旧很生疏。


    很快,他看到了什么。


    衡昭梳头发的动作一停。


    他的视线死死地落在音音怀抱着的灿黄色的抱枕上。


    修真界出现除了睡枕外的抱枕……这已经很稀奇了。更稀奇的是,这块抱枕他打量起来,怎么感觉这么熟悉?


    音音还抱着今天刚得来的龙神大人的抱枕。


    心里美滋滋的。


    双臂环着抱枕,指腹捏着龙神大人的龙爪,还小心地将被自己的下颌挤压瘪了的龙神大人的龙角小心翻了出来。


    看到完整的龙角和龙爪,衡昭哪里还不知这是什么。


    这就是他龙形时候的萌版抱枕!


    衡昭老脸一红。


    太羞耻了!


    自己抱着的时候没觉得有问题,可现在看音音抱着他的龙形抱枕,衡昭羞臊到快要赧颜汗下。


    他大概知道音音为什么会有这个抱枕了。


    大抵是上次视频通话的时候,音音看到他上下铺上放了一个,所有自己也弄了一个。


    但这也太快了。


    这才多久,小傻批那边连自己的手办都有了?


    音音不觉羞耻。


    甚至她还和衡昭仔细分享自己这个抱枕。


    “宗门里面没有会做这个的,当时苏青鱼托山下的衣料店做的,做了三个,就这个缝制的最好!”


    当然,另外两个音音也一同收起来了。


    要不是时间不够,她还能将图画得更细致些。


    只是……


    大师兄说他三日后就要出发前往九重秘境,做最后的修炼。


    此行一去。


    恐怕,就是大师兄飞升之际。


    那她的确没多少时间准备这些了。


    大师兄一走,她便也开始动身离开宗门。


    音音莫名失落。


    衡昭本还在打量音音捏着龙角的葱白指节,再看传音器那边音音的失神模样,衡昭黑眉微挑,头发也不梳了,他将桃木梳懒散地丢到灵石堆中。


    男人托腮,一语中的。


    “音音,你心里有事?”


    “……”


    音音描摹龙角的指腹一顿。


    然后,音音小声说了自己的事情,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衡昭,听她想外出历练,衡昭没说什么。


    但很快,听她想去极北大陆,男人的下颌线突就凌厉起来。


    衡昭沉道:“宗门里有人刁难你了?”


    否则怎么突然想要出面历练。


    还说要去离宗门很远的地方。


    况且小傻批这个鸵鸟性子,不是最黏她那个大师兄的么?


    这厢居然舍得离开沧海宗?


    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音音则头皮发麻。


    她不过浅淡地提了一嘴,阿昭的眼神也太锋锐了些吧,其实极盛,给人的压迫感十足。


    音音变成了小哑巴。


    一时之间语塞起来。


    衡昭瞧她不说话,单手支在栏杆上,半起身皱眉,为何他现在才发现,音音住的屋子太过奢华,床榻上还有极强的阵法保护。


    这是一个沧海宗弟子可以享受的待遇么,哪怕音音现在的真实身份暴露,也用不上这些。


    他撇眼打量。


    入眼的,全都是抵挡魔祟的阵法和灵宝。


    衡昭耷拉着眼皮,清沉劲峭的问询来得很突然:“你现在在哪?”


    “我……”


    她在大师兄这里。


    音音突然气弱。


    看她支支吾吾,衡昭更是眉峰微压。


    音音头一横,声音更加虚疲:“我在大师兄这里。”


    【哦,在大师兄那里。】


    【????小傻批的大师兄是那个顾叙之吧??她怎么就住到姓顾的那里去了??屋子里还有这么多小傻批的东西,小傻批的《五百年丹考,三百年模拟》,小傻批的纸页砚台,床头还摆着小傻批的衣服??难道两人早已双修了??】


    【草草草!双修了!我要提刀杀了那个狗东西!】


    【小傻逼难道不懂吗?】


    【非要头撞南墙吃大亏才会后悔!】


    【淦,气飞我了!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顾叙之能飞升的话,你肯定会被他抛弃!】


    音音不知道某只龙已经怒火中烧,快气飞了。


    但她清楚地明了自己目前住在大师兄这里是一种叨扰,但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没有更安全的去处了。


    顾明瀚的确曾经到达快要飞升的高度,但也没飞升。


    现在除了他,就是大师兄最厉害。


    音音本能地趋利避害,选择抱大腿。


    如果大腿一朝不能庇佑她,那她就逃走,逃到天涯海角去。


    认真思索活路,音音陷入长久的沉默。


    而这样的寂静在衡昭看来,就是对方在无声地默认了什么。


    小傻批不说话了。


    她和即将飞升的顾叙之搅和在一起。


    甚至还一直瞒着他。


    衡昭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当下只想撕裂结界。


    他恨不得亲自下来质问音音。


    但终究还是忍耐了下来,在音音听来,男人沉重的呼吸似乎平息了下来,实则并没有,衡昭倏然睁开眼睛,放浪形骸的痞意尽消。


    此刻的他,盛颜冷沥,咬牙切齿——


    “不过,你就这么喜欢他?”


    第25章


    喜欢什么?大师兄吗?


    音音被问的心间一悸。


    阿昭为什么会这么问啊……


    她不喜欢大师兄。


    自始至终, 她对大师兄只有师兄妹之间的情谊,甚至,她隐隐约约将大师兄视为庇佑。


    大师兄在, 她则安。


    大师兄不在,那她就需离开沧海宗。


    “我不喜欢大师兄。”


    她很确定。


    音音又小声地重复着, “我对大师兄, 没有爱慕之情。”


    衡昭仔细地端着她, 似乎想从她的脸上发觉些许说谎的蛛丝马迹。他并非希望音音孤生一辈子, 她可以找一个道侣,但这人不该是顾叙之。


    在沧海宗短短的几日, 衡昭就将顾叙之的脾性摸得极准。


    这个男人心智坚韧, 断情绝意。


    全然不是音音可以轻易拿捏住的人。


    像顾叙之危险且冰冷,不就是那些玄幻故事中最终走上无情大道的能者?可这条无情道不好走, 每一步都要踩着亲眷好友的鲜血和尸骨。


    衡昭不想, 也不愿音音也变成被辜负的那个人。


    “那你为何会住在他这里。”


    音音又沉默了。


    “呵。”衡昭嗤笑一声, “音音,你同我有了嫌隙。”


    嫌隙?


    音音木木地张开唇瓣:“没有, 我只是……”


    “只是什么?。”传音器那头的男人峻彦寡艳, 一双明亮的眸子里闪着黑色深潭般幽寂的光泽,“你可以解释。”


    解释……


    她该如何解释?


    音音的大脑彻底融成一滩浆糊。


    她讷然抱着怀里的棉枕,巴掌大的精致小脸被她死死地压在了抱枕上, 阳光裹挟着棉花的独有气味,音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可心是空的。


    甚至原本温热的脉络还缓缓蒙上一层冰霜, 她的鼻尖软涩不已, 眼尾飘红, 眼眶中也渐渐沁上湿润的蹇苦水光。


    为什么。


    当初她没有希望,想一把火自焚的时候没有成功。


    现在她想活了, 却如此艰难。


    如果她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不是就不如遇到这些?


    如果当初死了。


    她或许能投一个正常的胎,会有个温温和和的娘亲,努力养家的父亲。


    而不像现在。


    和她有血缘联系的父亲想抽干她的血,用去滋养那俱亡故近二十载的躯体。


    幽暗腥味的地宫中,她被男人的灵力死死压制,挣扎但徒劳,她亲眼看见小臂被利刃划过无数个刀口,鲜红的温血不断从她的身体里抽离……


    心跳越来越慢,久违的垂亡感再次袭来。


    男人疏朗的声线却悄然袭卷她的耳迈。


    “音音。”


    衡昭并未躺在床上,此刻的他身形颀长,目色凝重。


    音音埋在枕头里的脸丝毫未动,但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衡昭并未逼迫什么。


    他只是无言地敛容,看向音音细弱到随手可折的后颈,而那处莹白此刻正无声震颤着。


    一颤又一颤,形似最娇嫩的芽,被风雨吹打。


    衡昭看得眉头一皱。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小傻批,哭了吗?


    不再提碍眼的顾叙之,衡昭的喉结上下轻滚着,紧迫的声线也不复凛然。


    哭了。


    的确哭了。


    他难得暴躁。


    但心烦意乱之下,他还是屏声敛息。


    “音音,别哭。”


    “没哭。”音音呛声回应,但咽嗓中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软糯哭腔。


    “……”衡昭放缓了声调,“好,你没哭。你最近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了吗?”


    音音缄默不语,无声缩成鸵鸟。


    她不敢看衡昭,既害怕被阿昭逼问,又怕说谎后对方一眼戳破她的谎言,她在阿昭面前,总是不愿说谎。


    衡昭的金色瞳目还在瞩望着她,颇感棘手,两辈子了,他除了安慰过那个始乱终弃他的小仙子,也独独只安慰过音音。


    第一次见音音哭,他还能当成哄小学生。


    可现在不一样,看着音音姣好的身段,衡昭无法把她再当小孩儿。


    小傻批已经十九了。


    这怎么哄。


    衡昭突然感觉此刻的情景就和他第一次哄洛繁音一样。


    成年的姑娘都这么难哄么。


    终究,衡昭还是没有选择为难她:“不用勉强。”


    音音眨眨眼,喉咙发涩,眼睛也酸。


    衡昭不确定她哭得有多凶,又不敢言语严相逼。迁思回虑许久,他才干硬着嗓子:“现在的你不是一个人。遇到不开心的事不用自己憋着,直接同我说不就行了?”


    软话说得像命令,衡昭顿了顿。


    很快,他又故作轻松,许下承诺:“你放心,只要你说了,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只要你说了,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清越的声线生涩纠结,但却裹挟着某种难言的魔力。


    仿佛能跋履山川,跨越天地。


    轻易击溃她的内心最静寂的软处。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自她有记忆起,就只有她自己在硬抗着。


    “娘亲”不靠谱,日日夜夜为了一个男人醉生梦死,丝毫不顾及饥饿到极致的她会去翻土地,找草皮,甚至那次她好不容易收集的糙米被村童夺取,被同龄的人骂“小杂种”时,她听到也只会艳然一笑。


    “可你不就是个杂种吗。”


    “音音有爹。”


    “可你爹不要你,他有别的女人,还有俩别的孩子,是他抛弃我们孤儿寡母在这破落村子里。而你,没有爹了。”


    女人长长的红指甲死死地钳住她的下颌,乖张模样和她后来遇到的顾皎皎简直一模一样。


    那日,她才懂得一个道理。


    有宠爱才能肆无忌惮。


    而撒娇,委屈,哭泣,被拥抱……


    这些她不配有。


    所以她一路小心翼翼,不敢高声惊左右。


    后来结识了大师兄,白衣少年御剑而来,犹如天外飞仙,举手间,便轻易将那些欺负她的孩童驱赶走。


    大师兄真好啊……


    她尝试着靠近。


    又几次三番地被大师兄的凛然告退击退,虽然大师兄没言明,但音音依旧明了:在大师兄的眼中,自小一起长大的顾皎皎更为重要。


    她不求自己能取代顾皎皎的位置,自己只要稍微能再靠近大师兄一些,就好。


    可这样,都不被允许。


    再往后,她遇见了很多人。


    性子古怪的骄傲阿昭。


    起初看不顺眼她又蓦然亲近她的苏青鱼。


    还有她的师傅,呕心沥血,将压箱底的丹修之术都传授给他。


    这些人一直陪在她身边,都对她很好。


    可她绷着心,又忍着无形的压迫感,她就像意外被遗弃在野外,只能独生的小兽,面对潜在的危险时,必须亮出自己的爪牙、展示自己的强悍,才不会被欺负。


    她依旧不愿、也不敢对外展露自己的脆弱。


    就此,她夜以继日地学习炼丹,一次又一次地拿下宗门大比中的丹修魁首,目的就是要告诉所有人——


    她已刀剑不惧,百毒不侵。


    然而徒劳。


    她本以为眼泪这种东西在她进入沧海宗以后已经蒸发殆尽。


    可彼刻。


    因为衡昭简单的一句话,她已溃不成军。


    滚烫的眼泪冲破眼眶,压制已久的委屈同怆然层叠翻滚,无声地和着经年灼泪泫然而落。


    窗外不知何时下了大雨。


    骤风急雨,大雨磅礴,绿到逼眼的偌大芭蕉叶随着豆大雨滴的敲打而上下飘曳,由外而内发散的坠雨声响沉闷,谡谡的穿堂风如同一张庇佑的网,遮掩音音沉闷的哭腔。


    顾不得下雨,音音的指尖死死地攥紧怀里龙枕的两只嫩角。


    借着滴答喧嚣的雨声,她哭了许久。


    直到怀里抱枕的枕巾湿哒哒的,龙角那处早已被她的眼泪濡湿。


    音音抽搐的后背这才释缓。


    雨声渐渐停息。


    哭完难为情的复杂情感才陆续漫延出心脉。


    眼角酸涩尚存,音音迟钝地意识到——


    她哭了。


    她还当着阿昭的面哭了这么久!


    阿昭会不会笑话她?


    继续埋头。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此刻的残破模样。


    骤然失去所有的勇气,她不敢直视传音器那头的衡昭。


    而先出声的是衡昭,话题还岔得很奇怪。


    “多喝热水。”男人单手拖着侧脸,瓷白指节如同最为直挺的竹节,将他的下颌线凸显得愈发完美。


    音音绵软的声音里掺着哑意:“为什么多喝热水……”


    看音音终于肯抬头,衡昭眉一挑。


    为什么多喝热水,当然是因为你哭了这么久,再不停下整个人都快缺水干巴了。


    瞧这两个大红灯泡。


    哦,不,限量款红色金鱼眼。


    真可怜。


    但又很好看,让人手痒,忍不住欺负一下。


    等等,很好看?


    衡昭眼皮陡然一跳。


    他居然觉得小傻批哭起来很好看???


    这哪里好看了!!


    他变成了什么品种的大变态。


    可看音音红肿着眼,怒其不争和自取咎戾又演变成幽微的心疼,衡昭的指尖松松垮垮地敲着侧脸,莫名很烦躁。


    迟笨,愚懦,还冥顽不灵。


    为了个无心的男人哭成这幅傻样。


    小傻批果然不中用,学了人家挖了野菜。


    不过他责备小傻批这个可怜蛋做什么,要骂就骂顾叙之,自己都要飞升了,还来招惹人家小姑娘,辜恩负义的大渣男!


    衡昭在心里骂骂咧咧,这头的音音却一无所知。


    她忍着羞赧,在此窘态下,不动声色地伸手揉了揉肿胀的眼眶。


    哭久了,昏眩之感难散。


    还好阿昭没发现。


    太丢人了。


    不过,阿昭应该没发现吧。


    如果发现了,一定会嘲笑她的。


    音音兀自庆幸着,探出的手不露声色地将传音器往下挪了挪,企图将自己的脸从阿昭的视线下移开。


    “挪镜头做什么。”


    “啊?什么是镜头?”


    “……就是传音器顶端。”


    音音试着用手摸了摸,果然发现一个米粒形的凸起。


    之前还没有呢!


    音音顶着两个大的红肿眼泡子往前凑,傻呆呆的样子让衡昭简直没眼看。


    衡昭看她没了哭意,往后退了退。


    他漫不经心,实则语含深意地道:“你住你大师兄那儿,没被他欺负吧?”


    音音顿了顿,“没有啊。”


    经过这么一哭,她大底知晓衡昭势必误会了什么,她低下头,终于找了个事实,但不对号入座的回答。


    “宗门有魔物出没,我之前被袭击了,所以现在在大师兄这里落脚。”


    衡昭没了玩笑的意思。


    他直起腰:“你们宗门有了魔物?”


    衡昭想起什么,很快又查出他的传音器今日不如之前亮,他眉头紧皱,神色冰凝:“有人要杀你。”


    “阿昭怎么知道的!”


    “传音器里我放了一道神识,必要时可以护你周全。”


    音音的心暖了又暖。


    她终于知道自己那日为何会从顾明瀚的手中逃脱,原来是阿昭救了她。


    衡昭语气突然变得很差:“所以是魔物伤了你,你才住在你师兄这里?”


    难怪屋里的驱魔阵法密密麻麻,如此之多。


    音音顿了顿,小声道:“应该是的,师傅为我诊脉的时候,说探魔针验出了魔物的气息。”


    不是魔物伤了她,而是她那个父亲。


    不过她这么说也不算说谎吧。


    说出实情只会让阿昭平白担心。


    衡昭也信了。


    四海八荒镇压阵法之下,近来的确有魔物蠢蠢思动的迹象。


    几大结界不断遭受侵袭,好些仙族都组织人手去护阵。


    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在他的记忆中,仙魔大战,仙族式微,黑色巨龙哀怜顾恤,悯恤生民,便意一己之力以身镇魔,在生死九重渊重伤而归,也不见那些他救助过的仙族、人族和妖族施以感激。


    嗤笑一声。


    男人的嘲讽散漫无比。


    觉察衡昭的异样,音音紧张地扣着指尖。


    阿昭不说话,还笑得这么奇怪,是不信她的话吗……


    音音想岔了。


    衡昭没说不信,但他笑完以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欠意,先前施法给沧海宗下了一场骤雨,刚刚又顺便给音音的传音器又附了一道驱魔咒,此刻的衡昭自觉自己胸前的某道红色愈发鲜艳。


    一做完正事就劳累。


    衡昭没骨头似地斜靠着床头,不等他摆出一个让躯体舒服的姿势,又不小心在躺下的时候扯到了头发。


    艹!疼!


    衡昭冷脸坐回原来姿态,伸手整理胡乱飞着的发丝,却总有一根头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揪头皮。


    烦死了。


    果然古装电视剧的长发飘飘都是骗人的。


    一点都不仙,只会让他无数次扯到头发,很不方便。


    巨龙兀自愠恼。


    音音看了却直想笑,笨蛋阿昭,一定又扯到头发了。


    不过他揪着头发怪怨瞋目的样子,真的和平时好不一样,脱去了运筹帷幄的统御感,多了几丝五陵年少的风流酝藉。


    就……怪招眼的。


    音音耳尖微烫。


    但等她再看到过去。


    衡昭的神容变得愈发郁躁,具体体现在男人骨干分明的手指动作凌乱,先是不熟练地束了个高尾发,却慢拙地漏了一小撮头发落在脖颈处,随后拆东补西,越操作、越暴躁,头发也越漏越多。


    暴躁美人也是美人。


    音音忍不住了。


    不,她不能笑,她一定要忍住,如果笑了还被阿昭看到那么阿昭一定会恼羞成怒然后迅速挂断传音器装睡一整年不理她。但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破功,她死死地咬住牙,“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衡昭:??


    他瞥了眼传音器里的音音。


    什么逼/动静,小傻批在笑他?


    笑他不会束发?


    难道小傻批会,哦,她的确会。


    女生们似乎天生觉醒梳发和美妆,洛繁音的发髻就千变万化,他曾经好奇,就寻了书册查看,一看惊人,洛繁音常有的发髻,就有飞天髻、瑶台髻、惊鸿归云髻,此外还有数十种只出现一次的发髻。


    音音也如此,哪怕不是小仙女,头上的髻发也隔三差五变换。


    还都是她自己摆弄的。


    可他是个被车创来的外来户。


    习惯了短发,哪知道长发这么不好束,十次只成一次,还是在他用了束发诀的前提下。


    而刚刚没用束发诀,也是因为他先前练习束发的时候自己摆弄惯了,这次也顺手束发。


    不想忘了自己手残。


    失策了。


    衡昭捏着发丝,觑了一眼音音。


    他语含警告:“你笑什么。”


    音音不怕他:“没什么。”


    音音憋笑,咬牙死不承认。


    衡昭敛容。


    别装了,眼睛都笑眯了,还说没笑。


    小傻批居然会因为他束不好发而笑他。


    这他么能忍?


    衡昭端正姿态,带着股不服输的倔强不驯,他单手解开束发的金边红发带,任由发丝落在两颊边,在某瞬间,他忽就妖孽似的一笑,美如冠玉,恣意风流。


    音音笑着笑着,生生地看呆了。


    衡昭并无自馁之意。


    反而放荡不羁,笑得异常灼眼,金边红发带被他随手扔在一边,看着肿泡眼的音音还在捂嘴笑,他觉得自己之前难得的体贴细致都白费。


    头发束不好就不束,但他绝不能放过这个取笑他的小傻批。


    行啊,互相伤害。


    思及此,他扯唇,蓦地言道。


    “刚刚雨很大。”


    “?”


    音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她当然知道刚刚的雨很大啊,只是阿昭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阿昭那儿也下大雨了?


    音音一通瞎琢磨,也踩不上点。


    而那头的男子眉眼精致,如雕如琢,微勾的唇角让他少了几分端庄典雅,多了几许难得的风流意气,仿佛他下一刻就会坐上宝马雕车,盈香满路。可这样俊美到被路人投掷瓜果,争相追捧的美男子,却用他这么清越动听的声线说出如此戳心的话来。


    “阿昭,你说什么?”


    对方的话和绕口令似的,音音听完只觉不可思议,她忍不住捏捏耳朵,脑袋也往传音器那儿靠着。


    “你当真要我再说一遍?”


    “……”


    “我说,刚刚是谁哭了我不说。”


    然而对方还没有收敛。


    此刻的衡昭吊儿郎当的斜靠在栏杆旁,慵懒到不修边幅。


    “是吧,红眼兔子。”


    第26章


    ——让我看看是谁大雨天哭得稀里哗啦还掩耳盗铃地把头埋在抱枕里面以为别人还不知道爱。是谁呀?是谁呀?原来是某个在沧海宗的小傻批啊。


    这一晚, 音音梦里都是衡昭取笑她的声音。


    第二天,晨光熹微。


    音音从睡梦里醒来,耳朵里还吵吵闹闹的, 时刻不停歇。


    她才不是小傻逼。


    而是谁这么大了都不会束发,她才不会说。


    音音心里默默腹诽。


    但意外地, 音音先前积攒的所有负面情绪都消失殆尽。


    阿昭一定是个刚化形不久的大妖怪, 所以人形才会这么笨拙。


    但这话她才不敢当着衡昭的面说。


    某个大妖怪爱面子, 还讲究。想到昨晚他气急败坏的模样, 音音忍俊不禁。


    早起做了一套衡昭教她的操,音音浑身发热, 神清气爽, 出发前特意检查了所有东西,这才将传音器再次放回外袍的怀袖中。


    如今再看这块传音器, 音音的视线不由温和了许多。


    原来在她被顾明瀚掳走, 放血濒亡的危险之际, 是远在天上的阿昭出手相救。


    还好传音器没坏。


    但她实在没想到,传音器一夜过去, 似乎比之前还亮些, 濡润清莹,微微凝着金光。


    就像——某人的眼睛-


    昨晚的雨下得极大。


    雨僝风僽,外头的芭蕉叶经过雨水的浸润, 绿到碧眼,石阶梯台被雨水冲刷, 湿滑透亮。风雨交相摧折的时候, 音音哭得很肆意。但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却让顾叙之骤然轩眉微凝。


    怎会有雨。


    他的住处施加了保护阵法,沧海宗无论阴晴云卷, 还是暴雨惊雷,都不会影响府邸庭院的气候。可他来到音音的屋前,落雨的迹象更加明显。


    音音正在院子里收拾药材,准备炼丹。


    看到顾叙之前来,她立刻喜盈盈地迎了上去。


    “大师兄!”


    大师兄快飞升了,她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他。


    “大师兄怎么有空过来?”


    “这里有些药材,你应该能用到。”


    因为临近渡劫,顾叙之的面容愈发清冷,即便暖阳笼罩在他脸上,也失了几分温暖,音音意外和他对上视线,那双全黑的瞳目犹如两块千年黑石,轻易能将人的神魄吸纳其中。


    音音打了个寒战,很快便将视线抽离。


    这就是修真界的大能。


    凛若冰霜,气态不俗,光是简单的一个对视,她就已经被顾叙之的威灵气态折服。


    顾叙之赠与她的药材,音音一一收下。


    她喜上眉梢:“大师兄怎么知道我缺这几位药材?”


    这些药材都是炼制往生丹的呢!


    师傅为她准备的药材她用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最后不全套的药材,她正棘手着,不知这药材怎么处理,没想到瞌睡刚来,大师兄这边就给她递来的枕头。


    音音的高兴愉悦不加遮掩。


    而顾叙之还在打量着她轩窗外滴水的芭蕉叶。


    “昨晚下雨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正在打理药材的音音没听出其中异样:“对啊,昨晚下的可大了。”


    “什么时候落的雨?”


    “嗯……酉时左右。”


    音音大致给出了个时间。


    很快,音音停下整理药材的手,她直身回望身后的男人,小鹿眼清澈明润,单纯无比:“这雨有问题吗?”


    自然有问题。


    他这庭院不会有雨。


    音音等不来顾叙之的回应。


    而顾叙之的视线犹如审判者的长鞭,让音音不期而寒。


    大师兄怎么这么看她?


    她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音音仔细回忆顾叙之刚刚的问话。


    想起昨晚那场蹊跷的大雨,还有阿昭挂断传传音器前玩笑式的嘲弄-


    刚刚是谁哭了我不说-


    反正下雨了,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骤然意识到什么。


    这雨……不会是阿昭弄出来的吧。


    在这一刻勘破真相,音音圆润的瞳目不经意扩大,仰着的脖颈僵硬无比,而这副神情落入顾叙之眼里就是——


    她有秘密。


    他不止一次怀疑。


    第一次疑忌,是在音音为顾皎皎寻药材那回。灵山没有顾皎皎需要的药材,可音音却依然说那株药材是她在山上寻得;第二次,是音音学习炼丹时的古怪书册,早初的顾叙之丹剑双修,看遍了沧海中所有的丹方。只稍一眼,他就瞧出这本《五百年丹考,三百年模拟》并不为沧海宗所有。


    来历不明的药材,惊世骇俗的丹书。


    以及音音上次受伤,探魔针探出了魔气。


    一桩桩一件件。


    都让顾叙之怀疑……音音是不是私底下和魔物有了联系。


    还不知道顾叙之又开始猜疑她,音音还在纠结着昨晚阿昭为什么要下那场雨,结合昨晚阿昭情绪的变化,原本还在生气质问,后头突然变成了宽慰……


    阿昭是不是一早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所以才有了那场雨。


    音音心里酸绵绵的,骨软筋酥。


    等她清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大师兄面前走了神。


    不过大师兄为何这么看她?


    这种眼神和大师兄当初怀疑自己意图伤害顾皎皎时一模一样。???


    大师兄是不是又误会了什么?!


    音音已经被怀疑怕了,背生芒刺,动作僵硬地眨眨眼,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大师兄,怎么了……”


    昨天晚上不过下了一场雨。


    应该不会被大师兄发现了什么吧!!


    音音紧张起来。


    顾叙之将他所有神情纳入眼中,音音很紧绷,是在紧张……


    甚至,她在隐瞒些什么。


    顾叙之眸光一暗,悄然地后退半步,那张骨相分明的面庞藏锋敛锐,说出的话语却不留情面。


    “这处设有阵法。”


    “?”


    “所以平素不会有雨雪。”


    不会有雨么!


    音音心一惊,剪水双瞳眯紧,热辣的灼流一股脑地涌上脑穴,刺激两边的太阳穴鼓胀胀地跃动,这便是她说不得谎的原因。


    一但心虚地紧张羞愧,所有情绪都上脸。


    眼下便如此。


    在顾叙之看来,少女白皙软腻的脸颊红意飙涨,整个脖子连带着小巧精致的耳尖,全都飞红了。


    偏偏她自己还不知。


    咬着牙僵硬地立在那里。


    顾叙之暗下沉思。


    原本还想同音音作别,如今也改了意图。


    现在,他要带音音一起走-


    “什么?你那大师兄想带你一起前去九重秘境修炼??”


    孙郸望的胡子都快被他吹飘了,他左走右走,似乎这样能让脑子转得快些。


    可等到把自己转的头晕目眩,也想不出头绪。


    孙郸望扶着桌沿停下脚步:“他好端端地去飞升,为什么要带你?若为师没记错的话,他此次一行,恐怕就是飞升的要机。”


    重虚境灵气不算浓郁,想要飞升的修士都会选择在九重秘境做最后一层的历练,那里危险却夹杂着机遇,瓶颈期的修士一旦勘破最后一层阻碍,便能渡雷劫,飞升成仙。


    可修士不都自己独自去嘛。


    哪儿还有拐着别人一道去的,就不怕同行的人背刺?


    音音没想这么多。


    “大师兄说飞升成功会天降福泽金光。”


    音音很稀罕这个,万一她沐浴足了福泽金光,修为就突飞猛进了呢?


    要知道,现在的她连御剑都磕磕绊绊。


    音音正在收拾东西,绵绵笑道:“而且这样也好,我刚好等大师兄飞升完,刚好可以四处历练。”


    话本子里说了,光学不练假把式。


    她想去亲自去看看外面的天,有多高,看看外面的海,有多宏大。


    对于音音的决定,孙郸望只能赞成。


    他活得比音音久,见的东西比音音多,但有时候这性子反倒不如音音坚定。


    能在沧海宗里继续学习,音音不要,她要出去历练,若是换个拥有音音现在的成就的弟子,必然会觉得音音疯了。


    可孙郸望知道,音音是认真的。


    孙郸望沉默地看着眼前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弟子。


    无声地将自己许多压箱底的宝贝一一取出。


    “这些你都带上,必要时留着自保。”


    “师傅,我有许多自保的符咒。”


    “你让苏青鱼给你换的那些东西哪里行,这是万里疾行符,只要输入灵气,就能瞬息行万里。”


    孙郸望给音音留了许多东西,弥足珍贵,那些孙郸望曾经舍不得交给音音看的丹药方子,此刻也都一一摆在她面前。


    孙郸望骨子硬,但心软。


    音音懂得师傅对她的好,师傅的护短强势,师傅对她的亦师亦友,都已在经年的岁月中刻画于心,若不是师傅年纪稍大些,简直就是她心中完美父亲的形象。


    “这次你出去,别说跟着你师兄去渡劫。”


    “啊?”


    看音音茫然不解,孙郸望恨不得陪她一起去:“你大师兄飞升在即,他那修为和品性在宗门里早就招人眼,若你明晃晃地随他去,指不定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好。”


    最终音音出宗门的理由,是帮孙郸望搜寻药材。


    而这个消息传得很快,随同着宗门里的微风,飘荡满山谷。


    一时之间,诸位弟子议论纷纷。


    音音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门,就碰到旁人议论她的情景,还好听了苏青鱼之前的建议,戴了一面素白的面纱蒙住脸 。


    “她一个普通的丹修弟子出去找药材?遇到那些猛兽岂不是会被拆吃入腹?”


    “我听说大师兄会捎带一路。”


    “那还差不多。不过没想到大师兄居然会捎带她一起,毕竟大师兄之前对顾皎皎可好了,现在暴露出谁才是真正的小师妹,这三人之间还不知如何相处,大师兄不刚刚还退了和顾皎皎的娃娃亲?”


    音音听得头皮发麻。


    就很尴尬。


    还能怎么相处,不就和之前一样。


    至于娃娃亲这样回事……


    她后面就没再关注过,大师兄还是退亲了吗?


    音音和前面二人只隔着六七步的距离,她的脚步本就轻,前面二人谈论的时候聚精会神,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个她。即便剑宗的那个弟子后来想起要刻意压低了声音,音音还是听得很清楚。


    “就说上次顾皎皎被拦在大师兄的府邸外,眼睛都快哭瞎了,别人流泪她流血,可吓渗人了……”


    “啊?没人去看看她啊?”


    “切,这还看什么啊?”


    “不过也是,墙倒众人推,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娇气大小姐了,哪里还能请来燕丹主。”


    一路上音音听得浑浑噩噩,俨然还不适应现在宗门里的氛围。


    原来怎么没发现,大家这么嘴碎爱闲语。


    其他都还好。


    不过是有些人将她的性子歪曲了而已。


    这些人说她一朝得势,势必睚眦必报,昂扬傲慢地要给之前瞧不起她的人狠狠一个交代。还有些人则持不同看法,其中便以苏青鱼为首,宣扬哪怕她出自泥泞,被蒙上灰尘,她也能绽放光彩,成为年轻一辈中丹修的佼佼者。


    两拨人争吵不休,苏青鱼则被气得不行。


    他已经为自己之前的傲慢付出代价,现在的他简直就是音音吹。


    音音过来寻他时,便见苏青鱼以一敌百,舌战群儒。


    原本用来放置药材的高台,此刻被他踏在脚下,那身青色的长袍将他衬托得板正如竹,面如明玉。


    当然,如果他不是口水横飞,那就更好了。


    “你们睁大了眼好好看看。”


    “清丹峰这么多弟子里,你能找到一个比音音更强的?”


    “不论别人,就论这些炼丹的弟子,你们自己扪心自问,你们现在的水准如何?你们再看看音音,入门丹修不过五年,就已经两度夺得丹修魁首,这好头衔给你,怕是几十年都得不来!”


    苏青鱼情绪激昂,满脸胀红。


    上回他帮方袭云寻音音炼丹,导致音音被二人反咬一口,还受下严重的鞭刑,自那以后,他每每面对音音都愧水难涌。


    现在这些人还当着他面说音音的坏话。


    一个个都有眼无珠。


    原本恼怒上火的苏青鱼看到台下的音音,起初还没认出来,直到音音朝他比了个手势,苏青鱼才骤然明了,不知道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他的脸炸了个通红。


    音音将他带到一处无人的林荫下。


    她这次来,就是为了和苏青鱼告别。


    她没有掀开自己遮脸的面纱,但唯一露出来的额首饱满明净,润白无瑕,下方弯弯柳叶眉,配上一双清润明亮的圆眸,她的小鹿眼很有特色,并不是全然的圆润,随着时年的增长,隐约有向桃花眼发展的趋势,此刻阳光穿过树叶,在她的眼睫撒下斑驳碎金。只微微眯着眼,便极具风情。


    苏青鱼看呆了。


    直到音音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整箱的丹丸,梨花木大匣子沉甸坠手,他才如梦方醒。


    音音还在认真辞别:“这些我都给你,下次见面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苏青鱼的脸瞬间一垮:“你真的要出去历练吗?”


    他不懂了,作为一个丹修为什么要和剑修、兽修一样外出修行?


    他们丹修好好地待在宗门里面炼丹不就好了。


    音音没有多解释。


    现在顾明瀚不在宗门,大师兄又即将外出历练,是她离开的最好时机,不然等到顾明瀚回来,她就再次被毒蛇盯上,难以离开。


    音音对宗门还是很有感情的。


    这里,就是除了那个破落村落外,她生活最久的地方-


    等到音音离开,那些大老远偷偷望着这边的弟子们将苏青鱼拽了过去,起着哄想让他多说些什么。


    “刚刚那个姑娘是谁?”


    “哪个山头的女修?为何戴着面纱?”


    “你俩刚刚在说什么?你小子不会背着我们在追人家吧?”


    “都在说什么胡话。”


    被众人团团围住,苏青鱼却心情不佳,他一拳一个同门弟子,把这些胡言乱语却意外言中心思的同伴打得落花流水。


    可他还不愿承认。


    等人群都散了,他还久久凝着林荫外渐渐消失的倩影,惠风和畅,旭日熹灿,可他的眼眸难舍酸涩-


    同样的,在这个不经意的分别时候,离开了的音音初次感到迷茫。


    人生有无数次的分别。


    有些人……一别,便终年难相见。


    但她的离别愁绪散得很快。


    某方面来说,音音很容易陷入悲怆情绪,但她又很容易走出来。和宗门唯一一个好友作别后,她已经调整好心态,整装待发。


    她回到住处,又见某个熟人。


    好心情一消而散。


    “你为何在此!”顾皎皎冷面寒声。”……“音音很惊讶,明明她已经戴上了面巾,顾皎皎还是认出了她。


    不过这话音音也想问——


    为何顾皎皎在此?


    而且顾皎皎大变模样,先前柳夭桃艳,如今的顾皎皎则瘦得离奇。双颊边的软肉收瘪,颧骨清晰而突兀,眼睛也不再明亮,瞳仁无光,眼白发红,整个眼眶隐约蒙着一层白雾。


    同病态相比,更多了几分邪祟。


    音音莫名不舒服。


    顾皎皎却直直地逼近她,仅剩一步之遥时,骤然朝她伸出一只苍白见骨的枯臂。


    “你放手。”


    音音的手腕被钳置。


    想来也奇怪,顾皎皎体虚不得修炼,此刻音音却依旧挣脱不开她的手骨。


    顾皎皎寒凄凄地笑着,抬臂将她的手腕捏得高高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得乖戾。


    音音被她捏得痛极。


    但不等她问询,对方愤恨地松开手臂,旋即离开院落。


    徒留音音满头雾水-


    楼阁台榭,玉砌雕阑。


    顾叙之正阖眸调理体内灵脉,几息过后,他睁眸,音音的秘密,突然起来的雨,都是无解。


    更无解的是——


    他的阵法被顾皎皎轻易破解。


    闭门不纳,可顾皎皎还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庭院前。


    可顶着这样一双眼,在体内魔物的帮助下,她依旧洞穿一切。


    她“看到”音音就住在大师兄之前的庭院里,看到音音用着大师兄的桌椅,大师兄的庭院,甚至还看到音音所着的衣物上绣着大师兄的修竹,那分明就是大师兄常用的衣物料子!


    心嫉妒得快要癫狂,大师兄却如此淡然。


    这个无用的魔物。


    魔物附身,顾皎皎垂头一步步向顾叙之走来。


    眸中闪耀着势在必得的光。


    可再对上这张脸,顾叙之却神色渊默,他的清浅眸孔如同幽寂了数千年的寒水,古井无波。


    随着顾皎皎不断靠近,浓重药味混淆馥郁熏香扑面而来,其间靡靡透露出的毒瘴腥秽让他莫名不喜。


    甚至,排斥。


    今天的顾皎皎……和之前很不一样。


    这而种怪异感,在顾皎皎抬头同他对视的时候,瞬间冲上顶峰-


    离开时,顾皎皎面色惨白:“能成功吗?”


    魔物得意桀骜:“自然,我是上古魔族,怎会失手。不过是我如今修为被这个大陆阵法压制,等我恢复,天上神仙也不是我的对手。”


    “音音不如大师兄修为高,你还不是接二连三地失败 。”


    “……”


    顾皎皎的左臂突然剧烈一抽。


    魔物在她的左胸腔喧嚷嘶鸣:“如果你早些将身体给我,我岂会这么无力。”


    顾皎皎表情变化得极快,她露出了个诡怪的笑:“你就等着吧。这大千世界,无人能逃脱‘情’这一字,你爹当初是,你师兄亦是。更何况这次我掌控你的身体,已经在顾叙之的心脉中,埋下真正的魔种。”


    势必会如顾皎皎所愿。


    让顾叙之会在飞升之际,走火入魔。


    将顾皎皎送走,顾叙之无声地用灵力驱散,却并不能把某道声音驱散出体内,反而让它深深地扎根在自己身体中。


    它说,它是他的心魔。


    顾叙之刻意忽略体内喧嚣的生动。


    “我没有心魔。”


    “你有。”


    “……”


    “商贾求滔天富贵,霸者求王权霸业,普通人求平安一世,修者寻大道,所欲、所怖、所爱、所念……世人皆有所求,你亦有。而我,这是你内心最深处的野望。”


    顾叙之渊默失言。长剑入鞘,他凝视长剑,面色清冷寡淡,犹如冬日的寒窗夜月。


    “剑修的本命就是剑。”


    “可笑,尔又并非修炼无情道,除却修炼飞升,你可倾听自己的本愿?”-


    月华似炼,晨光乍现。


    竹林剑声比平时更早地响了起来。


    原因无他。


    不过是一夜荒唐梦。


    顾叙之手中的玄冰剑未捎灵气,现时布满寒霜,每一下都剑气如虹。


    但他心不静。


    本愿……


    本愿,何为本愿。


    实在可笑,在这所谓“心魔”出现以后,他入夜竟犹入幻境。


    幻梦之中,竹影婆娑,熟悉的少女昂着头看他,小鹿眼湿漉漉的,两颗瞳仁像久浸在雪水里的褐石,干净而纯粹,同时溢满了欣悦,她绵音不绝,诱人神思不属。


    她说——


    大师兄,我们成亲。


    第27章


    九重秘境在极北之地, 万年冰封,和平原辽阔不同,那处山势陡峭, 万壑千岩,数不清的高崖和跌宕深渊并行, 以至鸟兽尽消, 青翠不见, 从山巅到谷底, 遍地是皑皑白雪。若无修为在身的人贸然前去,只会落个失温而死。


    好在音音现在勉勉强强可以算有修为的人。


    虽然不高, 但她借助身体内流转的灵力, 以及她兑换了那么多暖周丹,若大师兄真能成功飞升, 她忍着极寒, 沐浴一场福泽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她依旧不会御剑飞行。


    离别前, 大师兄长剑出鞘,这是一把音音极为陌生的剑, 剑身修长冰凝, 音音覆履而上,一股寒意顺着脚底陡然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


    可她还是不敢轻易靠近大师兄。


    “大师兄,这是你的新剑吗?”


    “嗯。”


    “它叫什么名字啊?”


    前面的大师兄凝瞩不转:“剑名玄冰。”


    “玄冰……”


    音音在心里默默念着这把剑的名字, 兀自赞叹着这名如其剑,可不就如同万年玄冰, 她现在就像踩在冰锥上一般。


    在大师兄看不见的位置, 音音偷偷摸出了一枚暖周丹。


    离谱了。


    还没到九重秘境, 她的暖周丹已经开始大量消耗。


    即便是大师兄这样的人御剑飞行,想要到九重秘境, 也花费了三日时光。这一路,他们从青翠山林到凉熨渐浓,最后冰雪覆盖,万里白茫。


    音音已经换上了最厚实的法衣,柔美秀丽的娇躯包裹在厚实的长袄中,变成圆滚笨拙,但依旧不失娇憨。


    冷冷冷……真的好冷。


    她骨头都快被冻酥了,放在外面的手更是没了知觉,她试图摸摸耳朵,可手和耳朵的感觉都没有了。


    顾叙之却并无异常。


    他依旧穿着宗门里常穿的白色长袍,素白袍子在凄厉的寒风之中衣摆飘摇,他的发丝轻动,他依旧面不改色,脊背不弯,凌寒伫立,宛若冬日最不屈的竹节。


    终于到了。


    顾叙之停下长剑,音音从剑上一跃而下。


    因为腿都冻麻了,她直接行了个跪拜大礼。


    音音:……


    “太冷了,腿麻了。”她很不好意思地从地上起来,从她嘴边置换的气息转眼便成了茫茫雾气。


    顾叙之多看了她一眼。


    音音之前的隐瞒和异样让他心生疑忌。


    此行则实为试探。


    极冷、极寒,都会对魔灵的生存有极大的负面效应,而冰冻万年的九重虚境更是对邪祟有极强的压制力。


    他带音音过来,便存着这个目的。


    但在顾叙之看来,音音的气息平稳,探魔针并未出现异动,她似乎除了冷了些,并无别的特异之处。


    没觉察到他的打量,冻得直哈气的少女五官依旧清艳美丽,鼻梁高高挺起,鼻尖却印着一点红。此刻乌黑的睫毛上还挂着刚落的雪花团瓣,将她那本就玲珑的小鹿眼衬托的愈发莹润。


    仰头发现大师兄在看他,音音明眸如同被雪块晕染过一般,蒙蒙水雾散去,添加了几分冰晶玉洁的纯感。


    “大师兄?”


    在某个瞬间里,少女的声音好像忽然和昨夜的遗梦重合。


    心魔来势汹汹。


    这次更是愈发放肆。


    白雪消失,春意暖融,漫天飞花下,少女斜躺榻上,白皙细腻的手懒散地搭在窗帘,不着鞋袜,露出这个漂亮小巧的腕骨和脚踝。见他来,少女柔缓地伸开柔荑抱上他的脖颈,琥珀一样的眼睛满含春水,红唇轻启,那声“大师兄”,唤得欲气又狎|旎-


    魔物的声音消失,顾叙之黝黑的双眸渐渐恢复了清明。


    心魔,障蔽人心。


    无数修士忌讳莫深,视之如虎兕。


    但此魔所言,不过是为错乱用心。


    误他修道-


    我同她无关系-


    我也不会和任何人有关系。


    他是一名剑修。


    他的眼里只有剑,没有情。


    顾叙之渺然神思再度收紧,眉峰微压,瞳孔漆黑一片,深如渊囿,漫不经心的一个抬眉,便是万千寡情。


    音音正等着他发话,被他皱起的眉头打断思路。


    音音的气息莫名弱了下来。


    最后还是顾叙之先开口:“渊谷尽头有一木屋,设置阵法。你可去那处寻求荫蔽。”


    “那大师兄你呢?”


    音音看向脚踩的渊谷,她头一回来到九重虚境,分不清东西南北,但此刻他们落脚之处并非风止雪停,不适合安营。


    顾叙之没多说:“你且去。”


    他还要理理自己的心绪。


    音音尚且不知顾叙之心里如此沉重,她以为大师兄已经开始寻求机遇进行历练,那她则不可打扰。


    音音转头离开,可每一步都分外沉重,这些陈年不化的白雪蔓延到她的大腿骨,刚走几步,她便出了一身热汗,可偶尔呼啸而来的风一吹,后背连带着脖颈,都寒津津的。


    又走了数百步,峡谷空茫茫的,除了风声,似乎只剩她踩血的沙沙声,以及稍显沉重的呼吸轮转,枯寂而可怕。


    音音骤然停下脚步,她回头。


    身后空无一人。


    大师兄原本站着的位置也仅剩下踩踏了的白坑。


    大师兄走了啊……


    音音低头眨眨眼,沉默且无声地续上脚步-


    明明是自己主动离开,却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但这种感觉等音音抵达温暖的小木屋,并且上一壶热水时,就消失殆尽。


    小木屋里什么都有。


    炉子,火炭,没有水,音音便从外面取了洁净的水,看着雪花慢慢融化成水,再逐渐翻滚沸腾,音音的心终于渐渐热了起来。音音四处打量这个屋子,才发现这里居然到处都是大师兄住过的痕迹。


    翻阅多次却依旧笔直不折的剑谱,音音没敢动。


    此外简陋的博古架上还放置黑白棋子。


    音音对下棋不算熟手,但她总归知晓一些,会下棋的人带有莫名的文气,而且似乎下棋下的好的人,脑子也好,因为在她看的那些凡俗世家的话本子里,功臣名将大多数持棋子,指点江河。


    大师兄的棋术一定很好。


    小木屋很小,但胜在温暖。


    音音在这个小木屋休养生息,很快便将疲乏的身体调整回来,她白日里看着天,天灰蒙蒙的,时不时落雪,时不时刮风,更多时候,还是空寂悠然。


    音音做起她最熟练的事。


    不想她一直炼制失败的往生丹,居然在她来到九重虚境后逐渐上手,第一次炼制的丹药破裂,但其中的丹香惊魂动魄,无疑就是往生丹的模糊模样!


    音音后面的炼制也逐渐顺利起来。


    直到第五次,也就是音音所剩药材能够炼制的最后一次,她终于成功!


    金色的丹丸上面浮现耀眼金光,无数条细密单纹蜿蜒其上。


    即便只有一颗。


    明眼人也能瞧见这颗丹药乃无价之宝。


    她练成了!她练成了!


    音音高兴地原地蹦哒,小腿磕在了丹炉上,可音音却丝毫不在意,圆润的瞳孔直直地打量丹炉里唯一的一颗丹药。如果她师傅知道自己把往生丹都炼制成功,一定会同她一般高兴吧。


    可惜她和师傅一别,不知何相见……


    音音不由百感交集,最后郁郁地将圆润的丹丸滚入瓷瓶。


    不过丹药练成,这着实是个好消息。


    她再次欣喜,急不可待地想和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可大师兄还在顶峰历练……


    剩下的,便只有阿昭!


    音音主动将传音器拨了过去,和每次被迫接受衡昭的传音不同,她主动拨过去时居然能听到不同的声音。


    丝竹管弦,空灵阙然。


    全程没有人声,但莫名促使她竖起耳朵,侧耳倾听。


    这是什么?真好听!


    可惜她主动拨过去的传音器并没有人接。音音重新坐回炉火柴,再穿着厚实的棉袄便有些热了,脱去外袍,里面是丹修弟子的常用服,怀袖里藏着她格外珍贵的东西,比如往来人世间的钱物。


    再比如,刚刚炼制成功的往生丹。


    音音收着传音器。


    好巧不巧,音音刚准备收下传音器,玉节便连续亮了三次。


    是阿昭回她了!


    “阿昭!”


    “你在哪儿?光怎么这么暗?又换地方住了?不过这次的地方怎么这么小?”


    对方一连抛出四个问题了,音音不知道先回哪一个,但看那便男子清俊的容貌近在眼前,她离炉火远了些。


    音音伸手整理发丝。


    “阿昭,我在外面。”


    “怎么,终于舍得从你大师兄的住处搬出来了?”衡昭笑笑,心情还算好。


    看他笑,音音心里也轻松了些。


    “所以有什么事?”


    小傻批不会闲来无事就找他。


    原本打电话就是想找阿昭炫耀,可现在面对衡昭,终究还是她脸皮薄。


    音音不好意思直说。


    衡昭就停下手上的动作,静静等她,音音这边的烛火很暗,她穿着也简单,可她精致的面容如同最鲜亮的明珠,更不必提她此刻乖巧的坐姿,看着就暖心。


    斟酌许久,音音还是决定小小地炫耀一下:“就是、那个、我之前一直没有炼制成功的往生丹……”


    话说到一半,她偷偷打量偷偷打量传音器里的隽永男子。


    鲜少能看到阿昭那么安静。


    阿昭这不多问问她吗?


    她再往下看。??


    阿昭在下棋!


    衡昭跪坐于席,腰背挺直,一手搭在膝盖上,另外一只手则持着暖白的玉棋子,手骨骨节明显而不失韧性,肤色却比棋子还清透瓷白,好半晌后,久等不来音音回应,衡昭才抬首。


    他懒懒地掀着眼皮子,轻轻溢出了一句:“你成功练出来了。”


    但衡昭很快停下捻棋的手。


    想到什么,他的眸色变得幽深黑暗,眉头也渐渐紧锁:“你去了九重虚境?”


    “!”这回音音是真惊讶了。


    阿昭怎么会知道她来了九重虚境?


    这件事她可是一直瞒着对方,不让对方知晓。


    音音气虚:“阿昭怎么知道的啊……”


    衡昭对她的回应置若罔闻:“往生丹需要在极寒之地才能使最后一味药材和丹丸融合,你们那里,最冷的地方便就是九重虚境。没想到你为了炼丹,还去了那么冷的地方……”


    阿昭明显误会了什么。


    音音撇撇嘴。


    她偷偷打量传音器里重新开始独自对弈的男子,鲜少能看到阿昭那么安静,下棋还下得眉头紧锁。


    一看就心情不好。


    “阿昭的心情很不佳吗?”


    听她这么问,衡昭淡淡道:“我心情不佳?”


    音音点点头,不知该说不该说,最后还是讷讷补充道:“阿昭心情郁躁,棋子都在胡乱下。”


    衡昭低头看看自己棋盘上打的旗鼓相当的黑白五子棋——


    分明你追我赶,步步紧逼。


    哪里下错了?


    可他再想着这里人都在下的围棋,罢了,又是文化隔阂。千万个小世界,他连个和自己像五子棋的人都寻不出。


    寂寞。


    不再去看这盘棋,对上音音担心的视线,他并不否认自己的确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是真的。


    因为洛繁音下界去找历练的未婚夫去了。


    四海八荒共一个天,可下界却有数千,想要下界去找,谈何容易,况且最近魔族动荡不安,屡次冲破结界,那些小世界的结界更是危险不已。


    若以肉身历练,无疑置于火上炙烤。


    衡昭本不想多想,可这个心似乎离家出走,不受他控制。


    烦躁上脸,一向懒散的他神色都紧绷起来。


    看阿昭心情不好,音音炼制成功往生丹的欣喜也稍微淡去。


    她似乎想将对方从这种不佳的情绪里牵引出来,思来想去,笨拙地寻找新话题。


    终于,被她找到一个。


    “刚刚我拨通传音器时,那段音乐真好听!”


    “好听吗?”衡昭手中的玉棋子被搁置回去,他平静的金眸终于起了波澜。


    “那曲子我都快听包浆了。”


    音音听不懂这个:“包浆?”


    衡昭顿了顿:“就是看过很多遍,听过很多遍。”


    “那我把那本凡人修仙传也看包浆了!”音音微微侧头,听了衡昭的解释以后,她对号入座得很好,回味那段曲调的旋律,音音实在好奇:“这么好听,是哪位大家作的啊?”


    哪位大家作的……


    自然是许多大家一起作的,而这些曲子汇编,形成了两百多级集的猫抓老鼠,他已看了上千遍。


    可惜这里没有光碟和影音。


    衡昭兀自喟叹。


    同他一起下五子棋的人没有,猫抓老鼠也看不成,现在还被迫打工,要修结界,他的日子怎么……过得这么惨。


    想到即将要做的事,衡昭这棋实在下不下去了。


    他收纳棋子。


    “有件事要同你说。”


    “阿昭,你说。”


    音音立刻放下手中装了热水的杯子,正襟危坐。


    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收完棋子的衡昭一看,哭笑不得:“哎,不是……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搞得这么严肃,那我说的事不拯救苍生都不合适。”


    太严肃?


    那她应该怎么做?


    音音直起的腰弯了下来,想着衡昭平时懒散模样,想模仿却模仿不出精髓,只能重新捧着个杯子,整个人僵硬又别扭。


    音音心情稍闷,为什么阿昭就能懒散地那么自然啊。


    衡昭看在眼里,笑的眼角酸。


    罢了,他逗这个小傻逼干什么?


    衡昭喉结上下轻动,他清了清嗓子,还是严肃了些:“是这样的,我过段时间还要下界。”


    音音手中的杯盏骤然落地!


    还好跌落在她的鞋靴上,没有摔碎杯子,可是热水却泼到了她的鞋面。


    “阿昭你说什么?”


    “你烫到了?”


    音音跺跺脚:“没事,今天穿的是最为保暖的兽皮长靴。”


    解释完,音音便欣喜起来;可这样的欣喜也只维持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想起什么,音音心痛万分:“那阿昭还会到沧海宗吗?”


    “自然。”他这次的主要目的地便是沧海宗的禁地。


    那处明面上是被他划下的地盘,可实际上却镇压了无数魔物,近来阵法有松垮的迹象,他得下来补补。但他还记得自己在小傻批面前套了个马甲,这些就没有同小傻批说。


    他只说下来取龙神的一块寒冰床。


    “寒冰床?”


    听他说来取寒冰床,音音心神一动。


    不知为何,寒冰床三个字让她分外熟悉。


    她似乎在哪见过?


    是不是那张黑黢黢的,浸泡在深潭之中的冰床,如果真的是那块冰床的话,已经被顾明瀚拿去用了,音音记得那次她被顾明瀚掳走,楚汾然的肉身就躺在寒冰床上。


    音音委婉地提醒他可以取顾明瀚那儿找找。


    两人又聊了几句,衡昭突然提醒道,“这面传音器你一定要随身带着。”


    音音微微侧头,目露迷茫。


    “里面有一道我的术法,必要时可保你性命。”


    音音眼睛一亮:“那可以给别人用吗?”


    衡昭打眼瞧她。


    给别人用,还想给谁用?衡昭被他这句话堵的不上不下,他皱着眉,想到什么咬牙又切齿:“你想给你那大师兄用?”


    音音眨眨眼,这次却是故意装听不懂。


    衡昭起身,靠在桃花树上,看她故意移开视线的动作就知她心里想什么,男人手指拈着桃花瓣,动作轻柔,话语却阴鸷乖张:“我总有一天要被你气死。”


    “啊?”


    “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在我们那叫什么吗?”


    “叫什么啊……”


    “大冤种。”-


    大冤种是什么,音音听不懂。


    她怀揣着刚炼好的往生丹,重新披上厚实的棉袄出门。


    外面依旧寒冷,不过风雪已停,几日没出门,音音竟发现外面多了许多未见过的生面孔,她不敢拖大,这些人的修为墙上去比她高上许多,三五成群,正在议论着什么。


    看音音过来,有些人围了上来。


    “你和顾叙之什么关系?”


    “你是他的道侣吗?”


    “他可和你说过,他何时能飞升?”


    问题太多且繁杂,音音头晕目眩。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她只是大师兄的一个师妹而已,怎么可能是大师兄的道侣,至于大师兄何时飞升……她也不清楚。


    音音一言不发。


    嘴巴咬得死死的,就像紧紧闭合的河蚌。


    那些人见状也不多作叨扰。


    只是看着音音后面的那处小木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带来的法屋排在旁边。不多时,音音就发现小木屋旁多了零零星星十几个屋子,阵法缘故,每个屋子状貌不一,有江南水榭,也有豪华宫宇,甚至还有极为高陡的摘星阁。


    音音的房子在旁边,就显得普普通通。


    但这不重要,音音按照顾叙之之前留给她的位置,去寻他,又担心周围有人心生歹意,加害大师兄,还生生燃烧了三张疾行符。


    左拐、右拐。


    最后终于在陡峭的山崖见到了白衣男子。


    空谷幽静,冲虚山一分为二,顾叙之双腿交叠盘坐,脊背笔挺地合眼坐于崖边,身下萦绕着白茫茫的雾气,头顶则是团团绵云,阳光穿透白云扑洒在他剔透的面容上,将其不俗面骨折射出某种明净仙气的色彩。


    古语有云——


    唯恐惊天人,不敢高声语。


    音音放低了脚步。


    但男人一睁眼,瞬间如同短兵开刃,紫电清霜,冷锋肆起。


    音音靠近的动作凝滞。


    不过几日的修炼,大师兄的变化就极大,鹤骨松姿,神道绵延,比已经在天上得道的阿昭还仙气些。可看她的眼神,却会让她手足无措。


    顶着顾叙之饱含深意的视线,音音如芒刺背,将怀袖里揣着的往生丹小心捧了出来。


    不等她踱步上前。


    刹那间,千万道惊雷破云,剑指大地俯冲而下,来势汹汹,响遏行云。


    音音的手臂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她师兄要飞升了么!


    为什么……这个天都暗了啊!


    第28章


    “雷劫的声音这么响亮, 可是那顾叙之在渡劫?”


    “五十六道!”


    “五十七道!”


    “雷劫还在继续!超过六十道的雷劫的话……这是九九八十一道无上金雷劫!这是顾叙之飞升的雷劫!”


    众说纷纭。


    其中某位青衣的中年丹修:“这位道友,你可知正在渡劫的顾叙之在何处?”


    “飞升啦!有人飞升啦!”


    “我们修真界有救了!”


    “快!快些沾染福泽,以期日后九转丹成, 白日成仙。”


    屡次被忽视的青衣中年丹修:……


    整个崇虚界近七千三百年来无一人飞升。


    非但无人飞升,崇虚界的灵气日渐稀薄, 雷劫愈来愈少, 高等级的渡劫相当式微不提也罢, 就连新入门修士的辟谷都困难无比, 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崇虚界的福泽只会少到难以维持修士的修行。


    但现在的这场金边雷劫, 给足了冲虚山附近所有修士的信心。


    山下人奔走呼号, 以往淡然无比的修士都喜形于色,若不是冲虚山有无形且难破的屏障相护, 山下人早就一拥而上, 企图沾染其中难得的一二福泽。


    孙郸望却眉头紧皱。


    因为, 他遍地都找不到他的徒儿了-


    而冲虚山的顶峰,形势却不如外人所预料得那么从容。


    音音的嗓子干涩无比。


    大师兄舒俊清朗, 他是世间最清润如暖玉的修士, 往日的衣着、配饰、发冠,法器皆为上等,何曾有过此等落魄模样。


    当下偏生如此。


    男人手背上筋脉狰狞, 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和悔恨。


    望着大师兄跳动不已的筋脉,再将大师兄目眦尽裂的神色纳入眼底, 早已被无名阵法庇护的音音惊忧。


    九九八十一道无上金雷劫。


    后面还有二十多道雷。


    音音不动声色地揪起了心, 但此刻的她已经自顾不暇, 雷虽然没有劈在她身上,但卷起的风暴让她发丝凌乱飘。


    细密的划口出现在她的两颊。


    音音还在牢牢盯着雷暴中的顾叙之, 只见第五十九道天雷狠狠地击碎了沈青之身上的灵甲,紫光四散,大师兄的躯体狠狠地颤着,半空之中,以极快的速度垂坠而下。


    “大师兄!”


    音音从未爆发出这么凶悍的力道。


    她一冲而上,竟冲破阵法。


    已被音音扶住的顾叙之艰难地张开了唇舌,遭遇常人所不能承受的天雷,他的身体早就不堪重负,要不是音音借力于他,他早就凿地而去,湮为尘土。


    他喘着粗气,音音比他还迫切。


    女子长睫颤抖不已,脸颊是乱飞的发丝,混淆着红色的血痕,一起半掩住她那那张勾魂摄魄的面容。


    音音红着一双眼。


    看着顾叙之伤痕累累的躯体,不敢随意乱碰。


    终于,她想起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


    “大师兄,我有往生丹!”


    “大师兄你快服用!”


    女子拍了拍灰扑扑的膝盖骨,她现在灰头土脸,头发苍黄,其间还夹杂着细碎的枯叶黄草,可这样落魄的音音,却能让人发现她身上遮掩不住的坚韧气力。


    她颤着手将丹丸递送到他嘴边,顾叙之却丝毫未动。


    音音的整颗心瞬间跌落谷底。


    她想起什么,失落低头:“大师兄,我不会害你,这丹药无害。”


    顾叙之并非这个意思。


    可音音的出现太过蹊跷,这么远的冲虚山,她就这么上来了,还带着她一直炼制不成的往生丹……


    当下,他和女子靠得如此这么近。


    近到他只稍昂首,就能轻触女子红润若雨后桃花的唇瓣。


    眼前人柔白细腻的皮肤泛着玉色光泽,纤密睫梢上染有墨气,卷而黝黑,浓如晨露。


    这就是心魔吗……


    明明他可抵挡住那道雷劫,却在危急时刻因为音音的脸晃神。


    可这样的绮丽神思稍纵即逝,顾叙之的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渡劫的剧烈疼痛,但等他看到音音身后聚拢而起的第七十道惊雷,紫电翻腾如蛟龙,所有的复杂情绪瞬间消融。


    不,他还有机会。


    惑人话语再次震音迭起——


    “念者、瞋者、痴者,凡者皆得……久养便为魔。”


    “心魔已滋,不除怎得道。”


    轰隆巨响。


    空中凝聚着的惊雷险些炸聋了音音的耳膜。


    她凄凄回首,之间之前惊雷消失的地方雷霆再起,紫电若遁天之刑,以音音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滚成型。


    “大师兄!”


    音音惊恐失语。


    为何大师兄飞升失败,还有惊雷?!


    音音被吓得有一瞬间的怔愣。


    但就这片刻的失神,她被顾叙之擒住腰骨,带至高空。


    大师兄渡劫为何要带上她!


    高崖之上天雷滚滚,四海喧腾,她本盼着大师兄飞升成功,天道降下福泽金光。


    可大师兄却引雷而下!


    不懂顾叙之的意思,音音的手指紧紧攥着顾叙之的手腕。等她反应过来,红唇惨白,脊背狠狠地颤鸣起来,浓烈的惶恐不由自主地疯狂滋长,惊惧盈满胸腔。


    可不论她如何用力,被惊吓到虚浮的手臂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大师兄有力的掌节,她只能无力地看着自己飞速腾起,和身后密贴的那道冰冷身体一起,头也不回地迎上惊雷。


    “大师兄……”


    音音极为缓慢地眨眨眼,呢哝出语。


    可接下来的一切都变成慢动作。


    她眼睁睁地看着,玄冰剑无声出鞘,露出不输雷劫的尖利锋芒。


    男人手骨横动。


    玄冰剑破开她的胸膛,剜着她的心脉。


    他说——


    音音,你是我的心魔,心魔除,吾飞升-


    山河成梦,日月同光。


    洛繁音走马灯一样地看着她的记忆,灵魂抽离,□□沉沉地坠在地下。


    就是死了的感觉吗……


    没有痛感,眼耳口鼻舌也失去五感,她睁开了她的“眼”,瞧见了包括她在内的万千河山。


    第一次以局外人的身份俯瞰着万物,原本高耸入民的山也不过如此,原本幽深的峡谷也宛若平原,但山巅之上极为渺茫的两具身体,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万物散去所有色彩,抹平所有声响,她高高的俯望而下,看紫色的雷电横批而下,再看白色的雪花触碰到她心脉处的血痕,瞬间融化。


    她应该很疼。


    洛繁音麻木地看着下面悲壮的场景,她伸手摸摸胸口,手指却从胸口穿出。


    她呆呆地飘在半空,好似一副无主的冤魂。


    她忘了,她已经死了。


    下面只是她残败、不堪的□□。


    原来人死的时候会这么狼狈,她的脸被头发胡乱挡住,嘴角发紫,从发丝里隐约露出来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珠子都是快从里面蹦出来。


    她的视线挪动,从脸上移到胸前。


    左胸膛那处就有她所受的致命伤。


    原本不过两寸的伤口现在变鲜血氤氲到足够有拳头大,热血汩汩流出。


    明明没有五感的洛繁音不由心脉一痛。


    看着滚血顺着剑身染红大师兄的指节,大师兄却眸色未变。


    后面雷劫继续,闪爆袭来。


    山巅之上,她的肉身被男人放在一边,惊雷席卷,肆意横击在她的肉身上,将她本就残破的身体吹刮的愈发狰狞。


    如顾叙之所言,心魔已破,雷劫可渡。


    剩下来的几十道金雷,他都极为顺利。


    且每经过一道雷劫的劈打,顾叙之的眸色就愈发神性,到最后一道惊雷响起时,顾叙之的脸骤然一变。


    一把不知何处袭来的短刃,直直冲向他的心脉!


    可顾叙之也只是眉头稍蹙,神色不变。


    紫电之中男人的身形隐隐散发着玉色光芒,一息之间,短刃骤然转变方向,逆向而冲。


    洛繁音瞪大眼!


    看清那把匕首现在朝向的人是,洛繁音目眦尽裂!


    师傅!


    那是她本该在宗门里炼丹的师傅……


    匕首换向而来,孙郸望避之不及,小腹陡然被匕首插中,孙郸望略显黝黑的手臂青筋暴起,全然不在意,他双目紧扣,死死地盯着山巅之上正在渡劫的顾叙之。


    “音音那般帮你,不想你竟加害她!”


    孙郸望捂着小腹,他踉踉跄跄地起身,风雪打乱他的头发,将他的身形映衬得更加佝偻。可这样一位人人皆称“怪癖”的老丹修,此刻却一步步走向洛繁音的躯体。


    “徒儿,你对他这般好又有何用!”


    孙郸望的眼角溢出了泪,却因极寒而凝结成冰。


    将洛繁音凌乱的头发理好,他看着洛繁音心脉处已经结冰的鲜血,动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他在高崖的坚石之上挖下一方石棺。


    做好这一切,他仰头看着雷暴之中的顾叙之。


    男人还再渡劫。


    孙郸望冷笑一声。


    数张疾行符在他掌心化为烟云,而另一手,则是威力强悍的灵兽内丹。


    只稍一颗,就能荡平山头。


    眼下,那九颗本该陪他一起老到坟墓的灵兽丹灼烫发热,正放出各色刺眼光芒。


    洛繁音莫名懂了些什么。


    她心痛至极,极力想阻止眼前的画面继续发生,可身体却好似被极为厉害的阵法所禁锢,她动不了,只能看着她的师傅冲向大师兄……最后,万丈高崖爆发出一道刺眼明光,万籁俱寂-


    “难受吗?”


    空气中散发出淡淡的莲花香气,还有焚烧后的焦灰气味,女子的声音如同荷上蜻蜓,婉约细腻,不动声色地抚慰人心。


    洛繁音沉沉的眼皮慢慢掀开。


    瞳仁空茫茫,眼尾却飘起了红。


    她面前的温婉女子收下了那面神镜,表情平淡到就像洛繁音之前在凡间看过的佛像,她取出一串莲子串,在手中盘转着。


    “渡劫就是这般痛苦,尤其你渡的还是生死劫。”


    渡劫?


    洛繁音沉顿地眨眨眼,她瞥向神镜之中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场景,意识慢慢回笼,终于,她想起什么,指尖立刻摸向胸膛。


    温热、绵软、有节律的鼓动。


    她还活着!


    还成功渡过了生死劫。


    凌瑶仙子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何时,凌瑶仙子停下手中拨弄的莲子,看向洛繁音的神容有些出神。


    但很快,她收起所有外露的情绪。


    变得冷冰如霜。


    她是天上掌管仙族下凡历劫的守劫司,和人修妖修不同诞生于天间的神仙虽天生强悍,但缺少历练,这便诞生了不同劫难。若能渡过,便可修为大增,若渡不过,则停顿万年。


    “你将那场劫难看作一场梦。”


    “梦?”


    所以所谓宗门的丹修女弟子,再所谓杀她正道的大师兄,这些都已经是一场幻梦。


    洛繁音如释重负。


    可她回忆起自己刚刚看到的场景,尤其回忆起她的师傅在她死后选择自爆,企图和大师兄同归于尽的画面时,洛繁音的桃花眼骤然眯起,数不清的酸涩像萌发的种子,经过春雨的洗礼,铺天盖地的翻滚生长。


    即便她渡过了生死劫,但凡间的师傅,也是真真切切地死了。


    “你可以选择忘记。”


    凌瑶仙子见惯了天上仙人渡劫成功或失败后的不同反应,成功者惊喜若狂,抹去记忆,失败者伤心欲绝,也抹去记忆。


    在凌瑶仙子这处,总归选择抹除记忆的仙人更多。


    所以她取出忘忧汤。


    “此汤取用东边灵瑶水,西边无忧草,一碗下肚,即可忘却故往。这段记忆,你是否选择抹去。”


    洛繁音抬头看她,眼角挂着泪:“抹去?”


    凌瑶仙子淡道:“既然不快乐,自然可以选择遗忘。”


    甚至这是天上神仙们的常用手段。


    洛繁音陷入沉思。


    时间拉得极长,凌瑶仙子都能瞧出这位小仙子脸上的纠结。


    最后,洛繁音还是摇摇头。


    她不想,不想抹去这段记忆。


    她不愿让孤家寡人的师傅为了她而死,却在死后无人记住他的存在。


    “随你。”凌瑶仙子不多说。


    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遗忘渡劫时的记忆,洛繁音没选,她也是。


    凌瑶仙子收好桌上的神镜,想起什么,她眉目轻挑,满含笑意。


    “不过还没恭喜你。”


    “什么?”


    “恭喜你成功渡过生死劫,等叙清仙人也成功渡劫,你们便可成为真正的仙侣。”-


    ——等叙清仙人也成功渡劫,你们便可成为真正的仙侣。


    洛繁音罕见地有些茫然。


    她从凌瑶仙子那里回来,就踏上回到自己仙居的小路,这条路伴着星河,桃花夹岸,她已走过千万遍,可如今脚踏在上面,还是心觉恍惚。


    现在的她该做什么?


    应该去找叙清哥哥?


    不知为何,这次听到叙清的名字,她心里并不如之前肆意快活,相反,心口像被堵着一面巨大的石头,心脉的每一次搏动都在喧嚣嘶嚎。


    难道这就是渡劫的后遗症?


    因为她在凡间被那位大师兄一剑穿心,所以她现在没有忘记记忆时,就会时时心脉疼痛。


    她踱步而归,素白色的长裙突然被人轻轻一扯,洛繁音停下步子回头看,居然是那只红狐狸!


    “阿狸,你不是应该在桃花居等我吗?”洛繁音嘴角藏笑。


    缺了一只耳朵的红色狐狸轻轻一跳,随即熟练地爬上她的肩头,火红的尾巴灿若晚霞,正毛茸茸的围在洛繁音的脖颈处,像是给她围上了一条红色的围脖。


    小狐狸也很激动,正吱吱吱地叫着。


    洛繁音半蒙半猜:“你是来接我的吗?阿狸你真好。”


    正说着“阿音你不在那只超凶的巨龙又偷偷跑到咱们家门口偷看还摸我蛋蛋”的小狐狸闻言,尾巴一摆,一副熟练的摆烂模样。


    行叭,阿音又没听懂它的话。


    洛繁音心情变好,带着狐狸往桃花居走。


    路上还遇到许多许久不见的仙人,以及妖兽。


    仙人们还是原来的样子,白衣飘飘,黑发如墨,端得一副寡情模样。


    妖兽则不同。


    之前她见到这些妖兽时,他们大多行为不端,喜好也随心所欲,甚至连衣服都不好好穿。若到了月圆之夜,她更是俨然出不去门,不是见到光个屁股的男妖兽追着女妖兽跑,就是见到直接在路边丛林的双修妖。而她的桃花居更是因为桃花经年不落,渲染出浓郁的欢爱氛围。


    可现在这些妖兽衣服穿戴整齐,偶尔有几个为了舒服,剪了衣服,露出耳朵和尾巴,也没露出更隐秘的部位。


    而且他们手上都拿着不知名的册子。


    字迹方方正正,密密麻麻,一条又一条,还分文别类地理好。


    “下册的一百八十条你背了吗?”


    “没呢,昨晚快活到一半,想到这条法没背,硬生生熬起来背。”


    “还是快些背吧,等反黄小组组长过来抽查再背不过,那可就是送去龙宫蹉跎的命运了。上旬没背掉的那批妖怪现在已经被打下天了,据说背完才能排队回来。”


    “可怕,不过不是说龙本好淫?为何咱们的龙君……”


    洛繁音一手捏着小狐狸的尾巴,一耳聆听。


    数不清的天界法条,以及新奇的反黄组组长,似乎她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被龙君这个话题牵走。


    她记得渡劫之前大家提到龙君大人都是畏惧大于恭敬,怎么现在都敢在大道上讨论龙君?


    她不在天上的这段时间,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狐狸比她更激动。


    尤其听到龙君两个字,它就从洛繁音的脖颈处一跃而起,火红的狐狸尾巴左右摇摆,盘旋速度之快宛若蜂翅。


    就是这个龙!就是这个龙!


    上次它在满月之夜晒月亮,就被他揪起尾巴,那条龙还不害臊的弹它的蛋蛋,说什么像它这样不能化形,只会祸害女狐狸的母狐狸,就要去噶蛋蛋!-


    小狐狸气红了脸。


    回到桃花居就没有平复心情,虽然在洛繁音看来,小狐狸的脸本来就是红的,这么一生气,毛发反而丰润起来,蓬蓬松松的,特别好摸。


    可她没把时间花在摸狐狸上面。


    如今她生死劫已破,功力更是上成,随手一个法诀,这数里长的桃花道便被她清理干净,花瓣翻转进土,绿芽重新冒出。


    看着指尖灵气的飘逸波动。


    洛繁音兀自感叹。


    难怪大家都喜欢下凡渡劫。


    曾经她是咱同样的法术,只能清理半片桃花林。可现在,她挥手之间,整片桃林都已打扫干净。


    这感觉还真是天差地别。


    不过想到桃林……


    洛繁音不由想起他曾经见过一片桃花林,远比她现在居住的桃花君更为缤纷。


    可惜那处是别人的地方。


    她只去过那一次。


    也不知晓,那片桃林当下如何。


    而且当初她走的急,还未同新来的小仙说清楚桃林的养护法子,就已经被叙清哥哥的传音器唤走。


    传音器……


    洛繁音想到什么,双目陡然一亮。


    她还记得,在凡间的时候,阿昭就给她送了一个传音器,那时她和阿昭隔着传音器,不知说了多少知己话。


    比如她又有多么崇拜龙神大人,还想给龙神大人看大门。


    当然后面的她没说。


    现在也没这个胆子去说。


    不过她现在重新变成天上的小仙子,对龙神大人的心思似乎也变了,敬畏多于崇拜。之前在地上修炼的时候,还不敢妄想可以一朝得道上天,如今堂堂正正地成为天上女仙,洛繁音的心思活络起来。


    她不敢去找龙神大人……


    却可以去找阿昭!


    就是不知,阿昭现在是否还在龙神大人的宫殿里-


    衡昭正在盘龙柱上。


    极为粗壮的金柱子被他矫健壮硕的龙身狠狠缠住,空气中弥漫出一股幽闭的水气,这是他陷入沉睡的标志。


    不知为何,他不过一合眼。


    刚才那一梦,却极为惊险。


    他清楚地看见——


    洛繁音被所承认的未婚夫一剑刺胸,挖出了心脉。


    梦境太过惨绝。


    仿佛洛繁音真的死在他面前一样。


    这种徒劳无力的感觉让睡梦中的巨龙格外暴躁,龙爪死死地镶嵌在盘龙柱上,纯黑的长尾鞭打石潭,不过几下,严丝合缝的青玉砖块便支离破碎。


    梦醒,再睁眼。


    衡昭的心还怦怦直跳,久久不能舒缓。


    很快他就查到一股清幽的香气。


    衡昭的烦闷无形消失。


    他收回龙尾,渐渐化成人形。


    鼻尖萦绕着的那抹熟悉的香气却越发明显,与之一起俱来的,还有轻缓平和的脚步声,若再仔细一些……


    衡昭鼻尖轻动。


    桃花意浓,芬芳馥郁,还掺杂着一股令他厌恶的狐狸味道!


    是不是又是那只缺了尾巴的臭狐狸!


    洛繁音刚携着红狐版本的围脖过来,不等她将脖子上的小狐狸放入储灵袋,就猝不及防,听见心湖声响。


    一如既往的清越、悠谬、又诡诞。


    【嗯?怎么有股子公狐狸精的味道?】


    【骚里骚气的,妈的,要嘎掉。】


    洛繁音:???


    这是阿昭的声音吧……


    对,就是阿昭的声音!


    可她离龙宫还这么远,还没见到阿昭本人呢,居然就能听到阿昭的心湖声音吗?


    而且阿昭居然能闻到狐狸的味道?


    洛繁音停下脚步。


    她看向正围着她脖子撒欢的小狐狸,又看一下小狐狸之前受伤,被咬了一个缺口的狐狸耳朵。


    一时之间,突然有些哽住。


    阿昭怎么认识她的狐狸的。


    男人的心声还在继续。


    【这个狐狸味道也很熟悉……】


    【这怕不是那只缺了耳朵的臭狐狸!】


    而且渐渐走向洛繁音听不懂的方向。


    【这只臭狐狸上次还不顾仙门刚下的法律,在月圆之夜当众露蛋蛋,这次怎么又跑到龙宫来了?莫不是破坏了我这里的桃花!臭狐狸,我就说上次桃花林里怎么多了那么多红色的浮毛?!原来都是这只秃毛狐狸的。】


    秃毛狐狸?!


    洛繁音又看向小狐狸。


    阿狸好像真地在掉毛,小爪子一挠,身上的红毛就如柳絮飘飞。


    下雪似的。


    看细密的红色浮毛起飞。


    衡昭脾气本就不好,几个喷嚏打下来,俊俏的脸也黑了下来。


    可他明明对狐狸毛有些过敏。


    但又不舍那股清幽的桃花香。


    这样的味道,也只有在洛繁音出现过的桃林能闻到,却不想,如今在他的龙宫附近也会如此芬芳气味。


    【那个小狐狸一定跑去霍霍了桃花林。】


    【现在还跑到龙宫来耀武扬威。】


    【臭狐狸,这次一定要拔了它的毛,让它好好长个记性!】


    衡昭施了个咒法,将被破坏的石潭恢复如初,这才拍拍手,他没笑,狭长双眸极为出挑,他懒洋洋地往前走去,金色瞳仁映着散漫、寡情的烟火色。


    可以等他看到远处剪影,他猛地瞳仁一缩。


    穿着白衣的小姑娘笑容明媚,她正冲他笑,那张清润面容在暖融日光下格外惹眼。


    美好,朦胧,美好地就和梦境一样。


    【艹!妈的!我这是疯了吗?!】


    【她怎么会来?这个时候她不是找那个叙清去了吗??】


    【一定是我疯了!我现在就是个神经病,是个疯子,是个臭傻逼……??她还冲我笑??还笑得这么灿烂!他么的这个梦也太美好了吧。不对,这个梦后面一定是刀子!就像之前一样,小没良心的冲我笑笑,然后挽起别人的手。艹,劳资又被刀到了。】


    洛繁音慢慢靠前。


    但对方的情绪太过剧烈,洛繁音心湖一片混乱,翻江倒海,雷电轰鸣。


    但她还是往前。


    许久不见衡昭,男人还是那样俊俏模样,一身黑衣,狭长双眸微微眯着,如有寒光,不笑的时候更是带着极尽的疏离。但不可否认的是,男人眉眼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线优越,此刻散去几分没骨头的懒散意蕴后,仿佛天生带了股傲人的倔强。


    突然,他妖孽似的一笑。


    这一刻,洛繁音清楚地听到男人的心湖波动。


    【不过是梦的话……】


    【捏一下脸不过分吧。】


    第29章


    衡昭的速度尤为迅疾。


    之前还远远地站在龙宫门口,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出现在洛繁音的面前。


    衡昭很高,比洛繁音生生高一个头的高度, 此刻睁眼凝望洛繁音,金色的瞳目映照着洛繁音的面容, 里面藏着令洛繁音说不清, 道不明的情绪。


    阿昭为什么这么看她啊?


    这样的眼神复杂、且难以琢磨。


    不等洛繁音说什么, 男人突然伸出了手, 指节细长,骨节清润, 指甲被修剪得干净利落, 指尖透着淡淡的粉色。


    然后,捏住了她脸颊的软肉。


    洛繁音:!!!


    从她有意识起, 没有人和她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


    而男人只轻轻地捏了一下, 就松开了手。


    动作迅速而克制, 好似蜻蜓点水,泛起浅浅涟漪。


    音音脸颊却因此突然爆红, 滚烫的热血烧到了她的后耳, 火辣辣的。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衡昭。


    稍显圆润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明润的眼眸之中映照着不可思议的光色。


    阿昭……


    为什么、突然捏她脸啊?


    洛繁音的手指触碰到自己发热灼烫的脸颊,这种感觉就和触电一样。


    明明衡昭捏她的力道很轻, 可到了现在,还依旧很有存在感, 洛繁音的半片身子都麻了。


    而彼刻, 比她更震惊的是对面的衡昭。


    【温热的~】


    【软软的~】


    【艹!现在的梦都这么真的吗?】


    衡昭整个龙都傻了。


    他看向自己的指尖, 手指不自意地摩挲着,但那股绵软的触感却挥之不去。


    很快他又抬头。


    男人面色傲然, 但如今稍显震惊,以往狭长的眼眸扩大了几分,金色的瞳孔闪耀着若隐若现的震惊光泽。


    他平淡无奇地举起手,又满面红光地放了下去。


    眸中莫名炽热、却横冲直撞的情绪在他的胸腔里喧嚣着,叫嚣着让他抬起头去,更加肆意放纵,毫无节制。


    记住!这只是个梦!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梦里的洛繁音和他如此亲近,没有别人的打扰,洛繁音眉眼漂亮,朝她走来,还冲他笑了一下,便轻易就摄他魂夺他魄,更不提女子的脸染上一层粉嫩的潮红,红透了的耳尖就像一面上好的红宝石。


    她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似乎在紧张,又像在羞涩。


    衡昭紧紧地看着她,手心却攥得更死。


    对,这只是个梦。


    梦里的他什么都能做。


    那除了捏脸呢……


    各种粗鄙的念头在他心里翻江倒海,欲望和克制纠缠在一起,织成了一张紧密的网,将他砰砰直跳的心紧紧地兜住。


    【艹!】


    【畜生!你还是做个人吧!】


    男人似乎经历了一段极为长久且波折的斗争过称,因为掌心攥得死死的,修剪到圆润的指甲嵌在掌心的软肉中,等他再松手,掌心已留下一排白色的月牙印记。


    而洛繁音这头,则骤然听到一声激烈的咒骂。


    ——畜生!你还是做个人吧!


    洛繁音:??


    阿昭,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骂她吗?


    洛繁音头顶闪过一万个问号,终于,她抿了抿唇瓣,从愣怔中清醒。


    她眼角弯弯,传递了一个好消息。


    “阿昭,我成功渡过了生死劫!”


    衡昭:???


    疑惑的变成衡昭。


    【等等,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马甲掉了???】


    【而且她看我的样子似乎和我很熟??】


    【等等,我不懂了,现在的梦都这么牛的吗?就和打游戏一样能触发新互动!而且这次还没刀子!?靠!没被刀我居然有点不习惯!】


    马甲是什么?


    新互动是什么?


    打游戏又是什么?


    洛繁音长长的睫毛眨动两下,她看了衡昭一眼,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脸不一样了。


    对方或许没认出她来。


    “阿昭,我就是你在沧海宗见到的那个音音啊!”


    洛繁音稍微有些紧张,可眼底的光依旧干净纯粹,如映星河。


    “音音?”


    衡昭的喉咙突然发不出声来。


    当下的他,已经陷入彻底的错愕。


    【哎,小傻批不是还在底下炼丹历练么?】


    【她怎么可能是洛繁音?】


    最主要的是这两人的差别太过巨大。


    之前他遇到的音音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草,如果不是因为绊到脚,他根本不去多看一眼;可洛繁音不同,洛繁音漂亮敏锐,第一次在天界露面,就因为盛然容貌一夜成名。


    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衡昭脑海闪过无数的电光。


    洛繁音还在期待地看着他,所谓气质,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看着眼前的洛繁音,衡昭……嗯,换句话说,还当真从她的笑容里觉察出几分从前小傻逼的样子。


    【不过是有点像】


    洛繁音笑意粲然。


    她就说嘛,阿昭一定能认出她。


    【两人都是恋爱脑,都喜欢挖野菜。】


    洛繁音:……


    衡昭的心声热热闹闹的,突然,他抬起了手。


    洛繁音本以为他信了,不想一抬眼就看到对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洛繁音;???


    【艹!这梦太离谱了……】


    【这么疼,梦都还不醒??!!】


    洛繁音;……


    她懂了,原来阿昭直到现在还以为这是梦。


    青天白日怎会做梦。


    阿昭平素得有多能睡啊。


    懒散蛟。


    耳边的红意消散,洛繁音睫毛低垂,嘴唇红润柔软,宛若桃花瓣,储灵袋里的小狐狸终于待不住了,一个劲的想往外窜。


    “阿狸!别动!”


    不等洛繁音解开袋子,火红的小狐狸如同一片炽热燃烧的火烧云。


    一股脑的扑向衡昭。


    “阿狸!”


    洛繁音想把小狐狸抱回来,但小狐狸爪子的劲儿很大,等她把小狐狸抱出来,男人束得极好的发已经被它被□□得有些凌乱,额前的发丝乌黑柔顺,此刻正搭在他的眼皮上。


    衡昭黑着脸,彻底清醒。


    他意识到什么,面色凝重,后退了一步。


    艹,这不是梦。


    臭狐狸挠人可真疼!


    衡昭抿唇看向眼前人,眼前少女腰肢纤细柔软,双腿笔直清瘦,抱着小狐狸的手背泛着暖玉一般的光泽,如同奶脂般均匀滑腻。


    一切都很真实。


    “阿昭,阿狸它不是故意的,它就是喜欢扑那些长得好看的人。”


    小狐狸隔空蹬了蹬腿,似乎在不满。


    它才不喜欢扑这样的臭男人,它扑的都是漂亮的女仙子。


    明明已经向男人致歉,可洛繁音一抬头便撞上男人暗暗压抑着野性的侵略目光,强势而有攻击性,在这一刹那让她瞬间无处可逃。


    “阿昭?”


    “你说你是小傻……音音?”


    “……嗯。”


    衡昭突然和她说话,虽然神色懒散,但语气不似平常的轻松,听起来颇为成熟稳重。


    洛繁音有些不习惯。


    “你还渡过了生死劫?”


    “……嗯,刚渡劫了。”


    衡昭却不说话,只半耸着眼打量她。


    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


    洛繁音回抱小狐狸的手紧了紧,语气也低软了许多,“阿昭,你不希望,我来找你吗?”


    小仙子太过直白,这让衡昭那些见不得人的心事拢上一层被剖白的光。


    他哪里不希望洛繁音来找他。


    只是洛繁音现在是别人的未婚妻,他怀有这样不堪的心思,再和洛繁音走的近有些不合适。


    可这话和洛繁音说,也不合适。


    妈的,谁能想到他下凡散心一趟遇到的也是洛繁音。


    衡昭咒骂一声。


    眼皮子耷拉起来,睫如鸦羽。


    突然,他摁了下脑穴,再看向洛繁音时,犀利而尖锐,且给人一种难言的压迫感的视线又恢复成以往的放浪形骸。


    他漫不经心地放下了手,勾着眼看她,视线轻飘飘的。


    很快,他道:“没有不希望。”


    甚至她能主动找他,他很高兴。


    洛繁音见衡昭扯出了一抹奇怪的笑。


    这笑很不坦诚,而且笑意不达眼底。


    洛繁音无声地沉默。


    衡昭却很快恢复过来,他伸出手,指尖捏了捏小狐狸毛茸茸的尾巴,没出力,只是随手的玩弄,却惹得小狐狸的尾巴飞速摆动。


    衡昭的心情莫名好了些。


    再和洛繁音说话时,他的声音又低又慢,裹挟着稍许拿腔作调的慵懒。


    “知道了你来,我很高兴。”他看向洛繁音,溜到嘴边的“玩玩”两个字也被衡昭很快转化成了“看看”,“要不要来龙宫看看。”


    “可以吗?!”


    那可是浩瀚的龙宫啊!


    洛繁音往前一走,还踮了踮脚,唇瓣吐出的气息温热绵长,将将落在衡昭交叠在胸前的手骨上。


    男人的喉结无声凝滞。


    但很快。又上下滚动着。


    看向眼前女子靠得极近的面容,他的声音陡然发紧。


    “嗯。”-


    天上土生土长的小仙女还是头一回来到龙宫。


    洛繁音看向这一切,清润的瞳孔都被染上几缕灿金的色彩。


    “龙君大人准许么?”


    “自然。”发现自己回答的太过果断干脆,衡昭又慢慢补充,“龙君大人很看重我。”


    “阿昭真厉害!”


    “……”


    洛繁音又好奇道:“龙君大人不在大殿中吗?”


    衡昭双唇翕合:“龙君大人,别处还有宫殿。”


    龙宫很大,除了主殿因为盘龙柱的缘故,顶高白来丈,其他的侧殿,也各有各的优越之处。


    而他们走了许久,才看了不到一半。


    洛繁音不由感叹,这座龙宫恢宏壮观,不愧为龙君的住处。


    想到她之前在沧海宗的美丽愿景得以实现,洛繁音隐约感到一众物是人非的沧海感。


    想当初,她多么憧憬可以成为龙君大人的侍从。


    现在虽说没有成为龙君大人的侍从是,但也和龙君大人的侍从交了朋友。


    不过……


    让她主动和龙君大人攀谈,她也没这个胆子。


    半是畏惧,半新奇。


    转了一半,洛繁音和衡昭二人又回到主殿。


    洛繁音这才注意到,主殿外连接着他平常泡着的水池。潭水旁铺着白玉般的润石,中间则是深幽的潭水,此刻天气尚好,水面还起了蒙蒙白雾,但太辽阔无边,更像一片平静的海。


    而本体是株莲花,洛繁音本性喜水。


    这处的水质更是上佳。


    看到这么好的潭水,洛繁音立刻走不动路。


    敏锐发现洛繁音的欢喜,衡昭悄悄停下脚步。


    洛繁音不曾察觉。


    她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何,这里真的很舒服,只是忍不住想化为原型,在这水里泡着。


    可惜这不合适。


    “这个潭子是龙君大人的么?”


    真好啊。


    洛繁音看向身侧的男人。


    因为衡昭比她高,她还需稍稍昂首,但这个姿势更显出她脖颈修长,下颌线流畅自然。


    衡昭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


    无人知,这一路上,他全程看似性质缺缺地引着洛繁音参观,实则紧绷到现在。


    怕洛繁音发现什么,又似乎希望洛繁音发现什么。


    但洛繁音什么都没发现。


    一直在赞叹龙宫的壮观。


    衡昭弯下身子,伸出手来,他懒散地拨弄着幽深的潭水。


    “嗯,龙君大人经常在这儿泡水。”


    龙君大人泡水?


    洛繁音想象不到这个画面,但她依稀记得自己还是音音的时候,有次和阿昭用传音器通言,阿昭也在泡水。


    “龙君大人喜欢泡水,阿昭也喜欢泡水,好些妖怪都喜欢泡水啊。”


    “怎的,你也喜欢?”


    “嗯,阿昭你还不知道吧,我的本体是莲花,没化为人形的时候,最喜欢在水里泡着。”


    衡昭想象一朵洁白纯洁的白莲花,在碧波荡漾的荷叶间轻动的场景。


    的确很仙子。


    难怪洛繁音一花形出世,就成为仙子的佼佼者。


    但洛繁音很快垂下头,语气低落:“可是颜色不太好,大家都觉得我晦气。”


    “晦气?”


    “嗯。”


    “阿昭你猜猜我本体莲花的颜色。”


    其实这些东西洛繁音一向不喜欢说给别人听,哪怕是叙清,她都不会说这些。


    可她总觉得如果她现在说了,阿昭也不会嘲笑她。


    即便如此,洛繁音似乎还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一般,语气顿了下,才有些赧然地重复道:“阿昭你就猜猜。”


    “是黑色的。”


    衡昭并未犹豫许久,相反,他很果断。


    衡昭将他的手从潭水里起开,水光泛起波纹,可见圈圈潋滟涟漪,日光下落,在他深邃的五官上增添了些许风流肆意。


    “是不是我说中了。”见洛繁音不说话,衡昭冲她笑了笑,笑得有些乖张,“你一定是黑莲花。”


    洛繁音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牵扯了一下,原本还以为男人必然猜不中的洛繁音眨眨眼,蓦然失语。


    阿昭、怎么猜得这么准啊?


    等着回应,男人还在百无聊赖地看着她,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汽,衡昭的眉眼间透露出些许恣情纵欲的慵懒。


    很快,衡昭再起身。


    突然就这么笑了一下,刹那间,悦怿若九春。


    洛繁音生生迷了眼。


    灼烈的阳光打在衡昭的脸上,深刻了他的五官,只映得肤色瓷白明净,连卷翘的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和暗金的瞳仁一样的好看。


    他懒散道:“黑莲花有什么不好。”


    “……这个颜色有什么好的。”洛繁音垂下头,琥珀色的瞳孔染上一层清润水光。


    洛繁音喃喃:“他们说这个颜色带着邪性。”


    不止人世间有种种歧视不堪,在仙界也如此,她是诞生于仙庭的莲花精,却因为黝黑如墨的颜色而饱受争议,别人洁白无瑕,她一只黑莲花格外显眼,而这种争议等到她化为人形,才堪堪少了一些。


    可这并非代表往日的争议全然消失,她和叙清仙人的缘,便饱受争议。


    一朵黑莲花,和天间白玉。


    本就是不搭的。


    洛繁音惘然若失,在衡昭看来丧气得很。


    “都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仙女了,怎还如此自卑?”


    回答洛繁音的是一道劲峭的男声。


    很快,男人眉峰微压。


    洛繁音听见对方短促地笑了一下。


    她看去,衡昭的嘴角擒着一丝嚣张的笑意,锋芒毕露,横行无忌。


    “要我说,这些人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是欠整顿。”


    “黑色有什么不好?”


    “如果黑色就代表了邪性,那我……和龙君大人岂不是天底下最恶煞的邪魔?”-


    不过知道洛繁音是朵黑莲花以后,衡昭还是惊讶了,他虽修为得道,但尚且做不到一眼看出人的本体,平常的那些妖兽,他还能根据味道分辨,像洛繁音这样以植灵为仙的,他就颇为棘手。


    【莲花怎么修炼的?】


    【没化形之前一直在池子里泡着吗?】


    【不知道她在哪个池子?我下次去看看。】


    【不过龙宫这里的池子很不错啊,她要不要过来泡泡?】


    男人问题多,一个接一个。


    洛繁音那些难言的情绪转头被他牵引而去,尤其洛繁音听到最后一个,脸都怦然炸红。


    阿昭怎么可以随便邀请人龙君大人的池子泡水!


    虽然、她的确很喜欢这里的潭水。


    但就这么泡进去不合适。


    洛繁音的脸颊戛然而红,双唇咬得死死的,眼睛却很亮,似乎陷入矛盾,手掌攥成拳,轻轻搁在胸口前。


    衡昭再抬首,却感莫名可爱。


    【啧,像只守着小鱼干却忍着不动口的小猫咪似的,明明很想吃,却只会喵喵喵、奶唧唧地叫唤。】


    衡昭不忍失笑。


    然而这抹笑意在他看见洛繁音突然捂胸的动作时,顿时消失。


    他又想起那个梦。


    梦里的洛繁音被叙清一剑穿心,破了心脉。


    那张纯真脸恐失去血色,变得冰冷硬苍白。


    衡昭面色凝滞,他看不出现在的洛繁音是否伤心,也不知洛繁音在渡劫之后是否服用忘忧汤。


    用了还好,便能忘却前尘往事。


    如果没用……


    那些伤心过往还会继续纠缠她。


    可想起洛繁音还记得自己是音音,那必然没有服用忘忧汤。


    这个认知让衡昭莫名烦躁起来。


    所以洛繁音还记得那个在凡世间,那个刀了她的大师兄。


    “你没有服用忘忧汤。”


    “对。”想起为她而死的孙郸望,洛繁音心情低落了下来。


    衡昭的声线很冷,情绪没有起伏,“你大师兄飞升了吗?”


    洛繁音骤然清醒,她的手从胸口挪开,光是听衡昭这句话,她的四肢就被激起细小的鸡皮疙瘩。


    疼,麻,细细密密的,像针尖戳骨。


    音音低头:“不知道。”


    衡昭看向她:“他为何会挖你心。”


    洛繁音舔舔唇角,她和大师兄的一切阿昭都全然知晓,她不会瞒着阿昭,也没有必要瞒着阿昭。


    前程往事,淡泊如烟,如今站在外来人的角度,她才知晓什么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阿昭之前说的是对的。


    她死心塌地对大师兄好,得到的回报却是会心一击。


    这太讽刺了。


    在这瞬间,她突然只写衡昭之前所说的“冤种”一词的意思。


    说不清,道不明。


    但她的确就是那个冤种。


    洛繁音唇线微微绷着,面白如雪,是满地暖玉都无法遮掩的白皙。


    衡昭眉头紧锁,看向她的胸口,视线清正,并无邪念。


    “其实,你服用忘忧汤更好。”


    忘了这些,继续当她快快乐乐的小仙子。


    没有喝。


    那就是有不想忘记的人。


    不懂衡昭的突然沉默,洛繁音环顾四周,金光四闪,就像龙君大人金色的眼在看他一样。


    她不想提这些不开心的事。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故作从容。


    “阿昭,龙君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洛繁音问衡昭有关龙神大人的事项,并未逾越界限。


    似乎她只是好奇而已。


    但衡昭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转移话题。


    罢了。


    不愿说就不说,他又是她的谁。


    衡昭敛容:“你不怕龙君?”


    “怕的”提起龙君大人,洛繁音有些紧张,甚至还悄悄扯了扯衣袖,“之前在下头宗门学习炼丹的时候,还很崇拜的,但现在回到天上……又开始怕了。”


    “多亏了今日龙君大人不在,否则我才没这个胆子过来。”


    更别提参观龙宫。


    言及此,洛繁音又不放心了:“龙君大人,真不在吧?”


    衡昭:……


    “你怎的这么怕他啊?”


    他就这么可怕?


    衡昭被她气笑了。


    明明洛繁音连他的本体都没见过,现在却像老鼠看到猫似的,胆怯又敏感。


    衡昭捡了块儿潭边的碎石。


    那股子气恼被他压制得极好,衡昭随意道:“龙君大人修结界去了,暂时回不来。”


    他没说谎,这的确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洛繁音长长地“哦”了一声,神情立马放松起来。


    很快,洛繁音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阿昭之前说要下凡,去沧海宗修结界!”


    衡昭觑了她一眼:“怎么说。”


    “我能和阿昭一起去吗?”


    “你确定?”


    衡昭的声音慢悠悠的,手中那枚石头被他投入深潭,扑通一声,惊起洛繁音心湖的万千涟漪,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他静静看她一眼,情绪不明。


    “一直没问你,这次好不容易渡劫回来,你不去找你那仙侣吗?”


    第30章


    ——去找你那仙侣吗


    “……”


    洛繁却不想说这个。


    提到叙清仙人就和提到凡间的大师兄一样, 她心里就不舒服。


    洛繁音摇摇头:“我找不到他。”


    衡昭目有深意。


    小莲花胡说八道。


    怎会找不到,仅因不想找而已。


    据说在姻缘石上刻下名字的二人之间有血脉的联系,即使远隔千万里, 也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对方。


    明明之前还天天围绕着那个叙清转,怎么现在渡劫回来都不去寻他?


    这要是没问题, 他才不信。


    洛繁音面色还板板正正的, 她看向衡昭, 想起衡昭之前看人的准确, 她一股脑把问题抛给衡昭:“我有些怕他……”


    “?”


    衡昭看过去。


    洛繁音蹲坐在地上,旁边的小狐狸也有模有样地蹲坐在地上。


    一白一红, 都很可爱。


    衡昭的视线却全在洛繁音身上:“你怎会怕他?”


    那个叙清不是小莲花的未婚夫么?


    怎会有怕未婚夫的。


    是啊, 她为什么会怕叙清。


    洛繁音伸手拨弄潭水,深邃如猫眼石的潭水清凉沁骨, 瞬间解除她所有的烦躁。


    “我也不知道。”


    其实她也不清楚为何会这样。


    只是觉得在如今的这种情况下, 即便那人是她名义上的, 已经被姻缘石承认的道侣,她依旧无法直面叙清仙人。


    就像, 隔着什么隔阂。


    即便身体的距离是近的, 心也是远的。


    至少,她自己已经隐约有了疏远的迹象。


    但这些,衡昭都尚且不知。


    这会儿他还在琢磨洛繁音和叙清之间的关系, 想到深处,他的牙上下合紧, 死死地磨了下——若说缘分, 他和洛繁音之间也就见了寥寥几次, 大多时候她的身边还有叙清的存在,而且洛繁音的视线总是久驻在那个男人身上。


    甚至, 洛繁音这次来,衡昭都不确定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有些话,他一直想对洛繁音说。


    但这些话都建立在洛繁音不想和叙清好的前提下。


    如果洛繁音以后又重新觉得叙清好,那他现在说的这些话,以后都会让洛繁音为难。


    衡昭慢慢起了郁气,成龙这么多年,鲜少有他压着性子忍耐的时候,或许,他为数不多的好性子,都给了眼前人。


    可她,到底什么都没察觉……


    他也不能将她带上歪路。


    心湖狂风骤雨,面上却平静如古井。


    洛繁音什么都听不到。


    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她能听到阿昭心声的这个秘密,她不想说出来。


    洛繁音偷偷打量他。


    灼烈的阳光打在衡昭脸上,将他俊朗的面容勾勒得语法棱角分明,金眸忽闪,在瓷白的面骨上格外招眼。


    她心一悸。


    莫名不敢高声言语。


    可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不是阿昭口中的那个小傻批了。


    洛繁音莫名松了一口气。


    原先在沧海宗的时候,她就觉得阿昭对她,就像对不懂事的孩童一般——阿昭会为她铺平前方的道路,会反复叮她前路坎坷崎岖,如何肃清本心。


    可现在,她是已经渡过生死劫的莲花仙,说不定,岁数上,比阿昭还要大些。


    “阿昭……”洛繁音扯扯衡昭的衣袖,她脚边的小狐狸有模有样地学,也扯着衡昭的衣袂,只是力气很大,生生扯坏了一片。


    洛繁音刚想脱口而出的话语梗在心口。


    衡昭却未将视线分给小狐狸丝毫。


    洛繁音歪歪头,光下的脸颊隽秀明艳,玲珑精致的鼻尖挺-翘,饱满微挑的桃花眼勾魂摄魄。


    她看向他,曾经梦里才有的场景,如今鲜活至极。


    可衡昭压着眼皮子,厌厌道:“什么。”


    洛繁音想起之前在凡间开的一个玩笑,她眨眨眼:“阿昭,你是不是要喊我一声姐姐啊?”


    “什么?”


    衡昭凤眼微眯,金色瞳纹收紧,添加了几分雌雄莫辩的妖异。


    洛繁音认真道:“我是天地创立之初,就存在的莲花,如果论年岁,仙界妖界和魔界都很少有比我还大的。”


    只是她化形难,生生晚了许久。


    一想到阿昭会喊她一声“仙女姐姐”,洛繁音没由来的心情好。


    她还记得呢!


    阿昭在沧海宗的时候,就一直想让她喊哥哥。


    现在风水轮流转了。


    但衡昭却冷笑一声:“喊你姐姐?”


    洛繁点头,没觉得哪里又问题:“对啊,如果论物形存在的时间,我十有八九比阿昭年岁大的。”


    衡昭久久地看着她,这样的视线洛繁音很熟悉,每次对方出口刀人的时候,就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果然,下一瞬——


    衡昭掐断了手中的茅草叶,泛金的瞳仁隐着散漫,寡情的烟火色。


    “那估计不成了。”


    “?”


    “我的物形,存在的时间和龙君一般久。”


    “……?!”居然这么久远!


    “所以,你不是你该唤我一声哥哥?”


    洛繁音最终还是没敢再提这声“姐姐”的事,如果阿昭真的和龙君大人一般年岁的话,那百来个她都抵不上一个阿昭活得久……


    究竟谁是兄,谁是妹,就另有说法。


    洛繁音陷入了沉默。


    但好在她之前提出的请求,衡昭没有拒绝。


    “给你三日时间,如果三日后你还想同我一起下界修结界,那你就来此处等我。”


    “不用三日!我现在就可以!”


    “……”衡昭默了默,眉眼卸下了几分攻击性。


    “你回去再好好想想。”


    也让他……


    好好想想-


    目送一仙一狐离开,衡昭紧绷许久的身体终于松垮了下来。


    他靠着巨石,澎湃的情绪被遮掩得极好。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是他病了,还是他病了?


    洛繁音居然会和她这么好好说话,哪怕她有小傻批的记忆,也不该不顾叙清的存在,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要同他走。


    衡昭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心里却交织着兴然和畏惧的复杂情绪,这让他感到不舒服。


    很快,他指尖轻动,手上出现一卷枯燥乏味的医典。


    对症方可下药。


    翻开之前,揪心郁闷,尚且还存有一丝安全之心,阅完之后,衡昭重重地阖上医术,数种重疾缠身,衡昭不由开始考虑何种木材制作的棺材更漂亮。


    妈的,一定是他疯了!


    不信,这次出行前,他一定要将他的情根压得死死的!


    洛繁音还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才不可以随意动心-


    衡昭的纠结,洛繁音一无所知。


    从龙宫回来,她先前迷茫失落的情绪一扫而空,转而涌上心头的,是新的一种被被需要的感觉,不再空虚,亦或是纠结着什么,她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和阿昭一起回到沧海宗,然后找个机会去冲虚山,那处冰封千万里,而她师傅的尸骨不应永夜伤寒。


    她,势必要去收敛师傅的骸骨-


    可是,这次下界,洛繁音没有太多机会离开。


    先去的地方是万魔窟。


    俨然就是魔物的坟冢。


    洛繁音看向前方衡昭高大的男子背影,明明还穿着以往的黑衣,这次的阿昭却给人不明觉厉的威慑力,浩荡的灵气威压,让她的呼吸凝滞。


    原来修结界是件这么麻烦的事情,不但要用灵气细细检查,还要加固那些脆弱之处,但男人手上的动作很快,如行如流水一般,原来打算帮忙的洛繁音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


    而且,心湖静悄悄的。


    洛繁音看向前面男人好看的眉眼,无声地咬咬唇。


    到底,什么情况才能听到阿昭的心声。


    思索不出个结果。


    她只能去寻些别的事。


    洛繁音找到新的事情做,就是打理四处横尸的魔骨,这些高大的枯骨挡路了,土壤染着血腥气,也……触目惊心。


    但这里也有很多的好东西!


    紫色的魔珠遍地都是,若将这些都收集回去,她就能和那些妖仙换许多好东西了。


    看她忙碌地弯腰动作,衡昭的动作不由一顿。


    这样的场景,何曾熟悉。


    他和洛繁音第二次见面,就第一次的仙魔大战的主战场——


    生死九重渊。


    那次,他伤痕累累,一己之力以身镇魔,而洛繁音因为叙清不在身边的缘故,原本一个干净漂亮的小仙子变得血腥潦倒,唯独眼神清亮依旧,在血海滔天的生死九重渊小心翼翼。


    那时候的洛繁音那时修为低,没赶上大战,只能过来完成最后收尾的任务,而初来乍到的小仙女胆小,收捡魔珠的时候掉了队,还掉到他所在的魔窟里,明明黑暗无光,她还忍着畏惧,抹泪弯腰捡魔珠。


    然后,肿着眼泡的小仙女遇见了他。


    洛繁音没认出变了脸的他,漫长的大战,他全然没有心思换一张好看的面容,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脸,洛繁音完美地,将他认成同伴。


    她小心避开碎骨,靠了过来。


    “这位仙人,你也是来捡魔珠的吗?”


    “……”


    洛繁音点了点腰间的储物袋:“我的储物袋快装满了,我给你装吧。”


    “……”


    “你放心,我说到做到的。不会借机私吞你的魔珠的。”


    他低低地看了她一眼,没甚力气说话,也不想扯开二人曾经相识一场的幔帘。


    毕竟,初次见面,洛繁音就带走了小狐狸,不再出现在他的桃花林。


    是他眼拙,才会被欺骗。


    再次遇到这样不守承诺的小仙女,他必然不会心软。


    可实际上……


    后面的旅程,他们遇见了许多尚在苟延残喘的魔物,这类惨绝的魔物都不用等他亲自出手,旁边的洛繁音就吓得小脸灿白,她噔噔噔地跑到他身边,手指不知何时扯着他那已经碎成布条的袖摆。


    靠得极近,就像受惊了的兔子……


    太可怜了。


    也,太好欺负了.


    他弯腰,暗咒自己的心软,随后撕裂了黑色的外袍,还算完好的外袍遮住她好看清润的眉眼,同时,他也用法术隔断周围魔物嘶吼的哀嚎。


    衡昭的肩膀被轻轻一拍。


    回忆轻易被撕碎。


    “阿昭,这个魔珠好大!"


    拍完人的洛繁音不知何时站在了魔物的头骨上,足足比衡昭还高上半个身子,言罢,她弯腰取出一枚比她巴掌还大的紫色魔珠。


    洛繁音桃花眼玲珑多情,她连连赞叹:“它的主人一定是个好厉害的魔物!”


    言罢,洛繁音举起手,高兴地给衡昭展示血红色的魔珠。


    这一路,她都在低头捡魔珠,万魔窟虽然可怖,但还不及当初的生死九重渊,她半怕半惊奇。现在捡到一个大魔珠,她更是明眸善睐,齿如白贝。


    很快,她面露惋惜。


    “可惜这里的魔珠没有生死九重渊的魔珠大……”


    “死生九重渊?你不怕那个地方?”


    “怕啊,可是那里有好多厉害魔物的魔珠。”


    “……”


    洛繁音就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早就忘了自己当初如何哭红了鼻子,死死扯住衡昭衣袖的样子,现在还在感叹死生九重渊魔珠的厉害。


    “不过,阿昭,我曾经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好心人。”


    好心人……


    衡昭已经布好了阵法,他手肘半屈着,交叉叠在胸前,视线顿了顿。


    似乎在看洛繁音,似乎又没有。


    等不来回应,洛繁音也不急。


    她就是这样整天开心的性子,当下她将捡来的魔珠一一放入储物袋,随即眉眼润光。


    “生死九重渊阿昭你知道吗?就是万年前,仙魔大战的地方。””……我知道。“


    “嗯嗯,那个时候,厉害的仙人都去和魔族战斗了,而我当时就和现在一样,不,还不如现在厉害,不能做些正经事,只能跟着弱小的散仙捡魔珠。”


    衡昭不由失笑。


    的确如此。


    死生九重渊里的洛繁音实在太过娇憨,和一众实力不佳的仙人前来收拾战场,却渐渐跑迷了路,走到最危险的渊底,偏生她自己还不知,还在自顾自地低头捡魔珠。


    这样子倒有点像那个芭蕾里掉队,还永远跟别人反向的小天鹅。


    还怪可爱的。


    但很快,衡昭眉梢微皱,补充道:“捡魔珠也很重要。”


    重要么。


    洛繁音眨眨眼,像她这样只有脸好看的神仙,从没有人说她很重要。


    洛繁音顿了顿,心里暖融融的。


    很快,她笑道:“然后我遇见了一个好心人!”


    衡?好心人?昭一时有些愣:“怎么说?”


    洛繁音两眼放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哄了我。”


    没想到洛繁音会记得的衡昭:???


    “他人特别好。”


    洛繁音低声言语,随即将好看的紫红色魔珠擦拭干净。


    第一次去死生九重渊,第一次直面魔物,哪怕是已经悄无声息的魔物,她依旧被吓得四肢僵硬,可她的畏惧,胆怯,都在眼睛被那人蒙眼的那瞬间,离奇地,平息了下来。


    对方低哑,他说——


    “遮住眼,就什么都不怕了。”


    即便只是回忆,这种莫名的、不知根源的安全感依旧让洛繁音舒心。


    “如果可以,我真想亲自谢谢他。”


    “谢他什么?”


    洛繁音没发现,眼前的男人已经地下了头,耳尖微微泛起了好看的红意。


    “谢他陪我走过那一段暗无天日的长路。”


    衡昭没想到洛繁音会记得。


    因为他以为洛繁音不会记得那个荒芜深渊里,贴了一张平平无奇面皮子的普通人而已。


    他突然笑了,有种特别华丽颓靡的美感。


    在这一刻,他无声了然。


    或许他并没有输给顾叙之那么多。


    又或许,有些东西就是他一生难逃的劫难。


    比如他必须守护的苍生。


    亦或是,他下凡去躲,也躲不过的洛繁音-


    如今仙界最热闹的,不过两事。


    一是漂亮可爱的繁音仙子渡劫归来,只是不知成功与否,目前他们还没有看到叙清。而洛繁音不在天上的这段时间,天上懂点审美的仙人或者耀县都觉得这里的花儿草儿都不如之前好看。而是愈发被禁锢的仙人们。


    尤其是龙君大人。


    脾气似乎更为残暴,整出来一系列的条款律法,将他们束缚得严严实实。


    夜以继日,学得头晕目眩,仙人们这才意识到,繁音仙子的道侣叙清仙人出关了。


    出关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背地里,其实叙清仙人其实也渡了劫。


    至于是什么劫……


    只有凌瑶仙子和叙清仙人本人知道了。


    凌瑶仙子这里,叙清仙人眉头紧皱。


    凌瑶仙子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叙清仙人,虽然她按年龄来算,比叙清仙人久了许多,但论实力,叙清仙人在天上的所有仙人之中就是稳稳的翘楚。曾经仙魔大战,叙清仙人便是大战魔族的主力,后来叙清仙人拖不住了,才有龙君大人接手。


    可和龙君大人相比,叙清仙人的名声更为好听。


    天边的混沌之光化形为叙清仙人,叙清仙人本身虽为邪与恶的化身,但只要看到叙清仙人的人,都觉得叙清仙人气质又清冷淡漠,风骨傲然。


    俨然就是正义的化身。


    也难怪天上有无数小仙女对叙清仙人倾心。


    可人人都想染指的高岭之花——


    却被天边最好看,但是实力也最为花瓶的洛繁音摘取。


    没人知道他们的婚约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叙清仙人和晚了万年的小黑莲花仙有何渊源。


    但能证明二人婚姻的,便是无上天伫立的那块姻缘石。


    叙清,洛繁音。


    二人的名字比肩而上,熠熠生辉。


    凌瑶仙子还在燃烧着她的莲子,莲子清苦,最后的灰烬被她收拢而起。


    等她烧完最后一颗,叙清仙人倏然睁开眼睛。


    男人白衣在身,长发飘飘,此刻一睁眼,漆黑的眸子更是深得能吞光,下颌线凌厉笔直,眉心之间还有金光轮闪。


    好似第三只眼。


    往日这只眼只让人心生畏惧,可现在凌瑶仙子不经意间同叙清对视,隐约之间,更多的是觉得不舒服。


    好似她被什么恶物盯上……


    凌瑶仙子捏着新的莲子,她是专门接待渡劫而归的仙人,作为掌管仙族下凡历劫的守劫司,自然也能看清下凡仙人渡劫是否成功,比如之前的洛繁音,渡的劫是生死劫,渡劫而归,实力大增,自然成功的。


    可现在凌瑶仙子看着叙清仙人,叙清仙人这劫……


    凌瑶仙子目色很快凝重起来。


    似乎有些不妙。


    但这同她无关。


    凌瑶仙子端来冒着热气的玉台盏。


    无需她亲自动手,指尖轻动,青玉色的碗盏便稳稳落在叙清面前。


    “叙清仙人是否服用忘忧汤。”


    叙清知道规矩。


    可他的视线还停驻在面前的神镜,看着面前还在展现只有他能看见的渡劫场景,他整个人似乎还沉浸在渡劫的氛围中。


    在凡间,他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师傅收养,入了第一宗门沧海宗,成为人人称赞的大师兄,人人都说他实力雄厚,飞升不在话下。


    但他却在飞升前夕,染上心魔。


    心魔阻碍他飞升,断他前路。


    可即便如心魔所言弑杀了音音,他的劫渡得依旧不顺利,因为熬过了雷劫,他也没有得以飞升,在仙凡交接的虚妄之空停滞许久。


    作为凡人的他,度过雷劫便成大道。


    可作为仙人的他,下凡所渡的劫……用更准确的话来说,是情劫。


    所谓情字,便是他孤注一掷,放弃一切也要走向奔赴的人,而渡情劫则是斩断情劫,在情劫的骨痛折磨中,破茧成结,涅盘重生。


    音音在他修行后期,不断扰乱他心智。


    不是他的命定之人?


    可为何他一剑挑破音音心脉,这情劫却没有成功。


    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叙清敛容讷然,那是心眼从镜子上移开的,静静地落在面前青绿色的忘忧汤上。


    看着沉默的叙清仙人也有皱眉不解的时候,凌瑶仙子将忘忧汤往前推了推。


    她慢慢解释:“人世间劫难数千,而这情劫,便是其中最难过的关。”


    顿了顿,凌瑶仙子缓道:“……不论渡劫成功或失败,仙人可自行选择记住、或遗忘渡劫时的那段记忆。”


    在叙清仙人度量的光景里,凌瑶仙子不由喟叹,如果叙清仙人不喝忘忧汤,那他就还记得渡情劫的那个凡间姑娘。


    这本没什么,可对洛繁音而言 ——


    实在有些不公平。


    凌瑶仙子不由为洛繁音拧着心。


    然而。


    叙清仙人没有选择喝下忘忧汤。


    “无需遗忘。”


    “……好。”


    凌瑶仙子的面色稍微凝滞,神色也稍加疏远。


    凌瑶仙子收回忘忧汤。


    太巧了。


    洛繁音也没有选择喝下忘忧汤,看来两人还真是姻缘石认定的一对,想起洛繁音,凌瑶仙子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柔意。


    “那叙清仙人可要去看看繁音仙子?”


    “为何要看她?”


    “她前不久刚成功渡了劫。”


    洛繁音也下凡渡劫了?


    还成功了?


    想起那个一直追着他跑的娇气小莲花精,叙清气息稍凝。


    不去问洛繁音渡了什么劫,也不问她何时下凡渡的劫。


    得知她成了,就可。


    看出叙清的沉顿和避闪,凌瑶仙子眉目清冷,不加多语。


    只是她心里不由暗自推测揣度。


    二人之间若不是起了什么龃龉……繁音小仙子渡劫回来时,提到叙清仙人也浑浑噩噩的。


    叙清的确不打算去寻洛繁音。


    事到如今,他心口还是音音死去的模样。


    ——大师兄,我有往生丹!


    ——大师兄你快服用!


    她颤着手将丹丸递送到他嘴边,可他却回以一剑,屠杀心魔。


    那一刹那,他的心的确痛了,却远远未到痛彻心脾的程度。所以,这意味着他对音音还没到达爱之深切的地步,所以,才会渡情劫失败。


    叙清眉心亮着的金轮眼渐渐暗淡,最后只剩白皙舒缓的眉心,男人端的一副清雅绝尘的圣灵模样。


    “凌瑶仙子,本仙有一问。”


    “仙人请直言。”


    “这世间可有将凡人起死回生之法。”


    心不死,则道不生。


    他要复活音音。


    然后,再重新渡一次情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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