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眉的少年道士伏在柜台的案前写字。见圆珠和尚进屋，他停笔吹干纸上的墨迹，眼角流露出笑意。
圆珠虚目瞥着将涉云，张开莲瓣般的嘴唇，“我按你的要求来了。也照你所说，将明敬引来了。”
将涉云用手掸了掸那张纸，递给面无表情的比丘。
“她不是明敬，是天生镜这次送来的人。我前几日探访清虚禁地，便是察觉天生镜的异动，去调查此事。”圆珠用平淡的调子诵读出纸上的文字。
比丘眸色不动，说道，“既然不是明敬，需要我现在驱离她么？”
将涉云笑笑，他轻拂衣袖，又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写道：不是才对，我见那真的明敬作甚。
读罢，圆珠垂下眼睫，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要敲门了，”圆珠望向木门说，“我去开门。”
“笃笃笃——”
圆珠将门推开一半，说道：“勿在门口逗留，请二位随我进屋。”
“多谢大师。”
圆珠的面容粗扫几眼，并不觉得俊美。细观之，却又能瞧出几分清隽和智慧。
眉如远山，目如黑莲，肤如白雪，仿佛一件高雅写意的墨画。他的双瞳犹似塑像里的佛，黑色的眼仁里仿佛凝固着慈悲。
“不必客气，我有位怕生的朋友想见二位。”圆珠道。
看那位比丘淡定的表情，像是早有预谋要引她过来似的。明婧又用神识查探，发现圆珠的修为与她尚在伯仲之间。
明婧按下心中疑惑，拉着苏良櫂进了那间杂货铺。
烛灯昏沉，四周萦绕的檀香却有种警醒之意。
入眼便是道袍少年侧身而立的身影。火光映着他柔美的轮廓，他指间夹着一张折过的纸，正在灯芯中炙烤着。
依旧是她看不透的修为。
明婧脚步一顿，不甚确定地问了声，“小师弟……将涉云？”
苏良櫂看到那张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容，更是错愕。又听到明姑喊着小师弟，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屋内灯火骤然增亮，纸哧地一声化作飞灰。
将涉云捻去指尖的火花。他微笑颔首，起身向明婧行了个道门的平辈礼。
圆珠走到将涉云身边，口诵佛号，又说道：“诚如二位道友所见，他就是将涉云。因他天生有口疾，二位如有问题，贫僧会代他回答。”
按明敬记忆和小说所写，明婧只知道圆珠是个即将堕入魔道的僧人，却不知道他还认识清虚的将涉云。不过，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师弟”，本就没在《修真之六个美男独宠我》中留下任何痕迹。
明婧摸不清他们的意图，先拣了个不相关的问题，“圆珠大师，这间杂货铺是你开的么？”
“这是朋友交给贫僧代为打理的产业。至于店铺的名字，是朋友随意起的。店里出售的货品物美价廉，二位道友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四处看看。”圆珠答道。
这位面如深潭的比丘，哪怕推销起东西，声音依旧没有起伏。明婧盯着他反光的脑袋，感觉颇为滑稽。
“我想知道小师弟前几日为何夜闯禁地，又为何要带我去掌教师兄的居所？请大师解惑。”
“阿弥陀佛，”圆珠道，“因为更早的时候，禁地内的天生镜发生了异变。将涉云道友隐居参悟炼器之道多年，复刻天生镜是他的夙愿。此番天生镜有异动，他自然要现身查探。”
天生镜的异变……不会说的是明敬用天生镜把她换来的时候吧？
明婧略一颔首，知道这个问题不便深究，又问，“那夜探明修师兄住所之事呢？为何引我跟去，又突然消失？”
圆珠看向将涉云，目有询问之意。
少年道士朱唇轻扬，扯过比丘的手，用食指在他掌心比划了几下。
“他怀疑明修私自动用过天生镜，便去看看。将涉云说，他多年未回过清虚，也不想沾惹是非，才会不告而别。”圆珠道。
明婧回忆明修之后的反应，忍不住蹙眉，“那你在明修那里，可发现了什么？”
将涉云扬起脸，向她摆手。
“没有发现，”圆珠替少年道士说，“他亦不知道那一柜木雕是些什么东西。雕刻的人物身着奇装异服，还都是些不成体统的冠服。”
……确实，现代的衣着，对这些修真界的土著来说，显得过于暴露。这么一想，明修好像愈发可疑了。
明婧忍不住问道：“关于明修师兄，小师弟还知道些什么吗？”
圆珠没再问道士，自己称了声佛号，“这问题有些笼统。将涉云与明修掌教有隙，我不便转述。且他离开清虚许久，也未必清楚。”
明婧微微叹气，“今天的见面，是小师弟有意为之吧。为何要引我们二人前来？”
将涉云端着圆珠的手掌，又写了几个字。
“想见见传闻中那个与他面容相似的新弟子，这是其一。他在清虚期间恰逢你在外远游，还未曾见过名声在外的师姐，想借此番机会亲眼见见明长老。”圆珠转述道。
将涉云眉眼弯弯，露出个清澈如泉水的笑容。
明婧想回避有关自己身份的话题，便说道：“我记得你夜闯禁地那日，曾被一个女弟子跟踪。那便是他的亲妹了。估计别人都想不到，世上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苏良櫂注视着烛火边的将涉云，神色有些郁郁。原来那天是他。
圆珠微睁莲花目，问苏良櫂，“敢为这位道友尊名？”
“苏良櫂。”他答道。
圆珠双手合十，又问，“哪方人氏？”
“不确定祖籍在哪，”苏良櫂道，“我和妹妹自记事起，就生活在洛镇。”
至于苏良櫂的年龄和修为，他用神识一扫便知。圆珠和尚又看向将涉云，两人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后，圆珠向前走了一步，对明婧道，“明长老，他的意思是，他见这位小道友颇有眼缘，想与他单独聊几句话。”
“我需要回避么？”
明婧有些迟疑。让这两个人独处，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将涉云连不得擅闯禁地的死戒律都不守，还和一个注定要入魔的和尚做朋友……要是真的明敬，只怕已经拔剑跟他打起来了。
圆珠拦在她面前，平静道：“贫僧领明长老到后堂去。”
再看烛火下的将涉云，朱唇勾着玄妙的弧度，杏眸如一泓落满枫叶的秋水。分明是毫无邪气的外表，却让明婧下意识觉得危险。
明婧十指微动，在遁走与妥协间踟蹰。虽说将涉云的修为深不可测，但仅仅带着苏良櫂逃跑的话，她还是做得到的。
“明姑，没关系。”苏良櫂小幅摇头。
明婧担忧地跟着圆珠和尚进了后堂。
通过一道藏青的门帘，檀香的味道淡了些。本以为杂货铺的后堂只是寻常仓库，眼前的景象却让明婧讶然。
在数颗夜明珠的照耀下，此处亮如白昼，四面的货架上所陈列的物品清晰可见。其中一个货架上摆满了相同样式的镜子，乍看十分晃眼。
明婧的眼前花白了一瞬。
在那之前，她好像看到了镜中映着个短发的女郎——依稀是现代世界的自己的模样。
“那是将涉云道友所仿制的天生镜。听他说，都是些失败品。”圆珠道。
？！
明婧心中警铃大作，她也不知道身边的比丘看到了什么。等她恢复视力，努力睁眼再去看那些镜子，镜面里已经只有明敬的样貌。
“圆珠大师，恕我冒昧，小师弟他为什么要制造天生镜呢？”
僧人阖上眼皮说：“将涉云道友是当今的炼器宗师，以器载道。据他所说，他离大道圆满的登仙之境本就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他炼出天生镜那样的神器，便可挣脱尘世枷锁，真正步入云端。”
这可真是巧了，两个长得一样的人，宿命里都非得跟天生镜纠缠。
明婧透过其中一面仿制的镜子，观察着圆珠睡莲般的眼睛。
“换成别的神器不行么？”她问。
圆珠双手合十，淡淡说道：“他早年找我批命时说，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执念。就好像他所奉行的道，一早就将天生镜的轮廓刻在了他的生命里。”
明婧总觉得这话有点中二，咋舌道：“大师，问您件事。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是转述了别人胡诌的话，这算诳语么？”
“阿弥陀佛，”圆珠虔诚道，“于我而言，是算的。”
“那大师是怎么知道，将涉云这话不是信口说说？”
圆珠那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了笑意。
他渐渐弯起莲花目，那睡莲却像是被挤压般地扭曲着。比丘漆黑的眼睫上映着些光华，遮住了他眼仁里的莲香，像是一朵盛放的恶之花。
“明长老，你须知道，相信智慧之人，即是美德。将涉云道友的境界已是当世无双，以他的智慧，根本毋须编些不切实际的话骗人。”
他启唇，如莲华凋落。只一刹那，圆珠的面容又恢复为一潭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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