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即便袋子里装的不是自己的妹妹,但宋府肆意滥杀少女外加隐秘抛尸的印象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江纪安的脑海之中。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轻轻抚上布袋中少女的眼睑,心中一片冰凉。


    她看上去年纪不是很大,与江彤相仿,此刻的她却安安静静地躺在着布袋子之中。


    ——那江彤呢?


    他的江彤在哪里?


    抱着没有看到尸体,江彤就一定还活着信念,他咬着牙,拼着一身狠劲,留在了九重天上。


    凡人入道并不容易,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九重天的下界不缺他这种不甘堕落拼了命也要往上爬的凡人,但大部分都在刚起步时死在了半途。


    想要逆天而行,就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


    好在江纪安撑了下来。


    他成为了九重天下界一众散修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但他很会拉拢人心,处事圆滑,倒是从不少散修口中打听到了很多小道消息。


    比如说宋家与裴家表面交好,实际上背地里互相暗暗较劲。


    比如说牧家原本是九重天上最源远流长的家族,却因为一些不可说最终落得了现在这副模样。


    比如说万重山那位天生剑骨的大师兄突破时又招来了灭顶雷劫,却依旧安然无恙的渡过了。


    ……


    其实在内心之中,江纪安觉得江彤若是没有死,一定还会在宋府之中,说不定还会给时常给人界的旧址寄信。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上爬。


    渐渐的,越爬越高,最终凭借着自己混迹出来的一身本事,回到了下界,在浔阳城之中开设了满隆坊,又改了名字为江亦。


    直到三年前,宋永根再度出现在了浔阳城之中。


    彼时的他将自己醉死在醉梦楼之中,身边燕环肥瘦环绕,酒杯与美人没有断过,那模样像是要将这辈子的姑娘和酒都耗尽似的。


    这是几十年来唯一一次能够接近宋永根的机会,江亦定然不会放弃。他巧妙地用着满隆坊坊主的身份接近他,试图从他口中问出一些当年的事情来。


    却见他随意地挥了挥手:“江彤……?噢,我好像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我记得她,嗯——长得虽然不是很好看,倒是琴弹得不错,但是实在是太不识相了。”


    宋永根嘿嘿一笑,揽住江亦的肩膀:“江兄,你不会又要给我送新进的美人了吧?这次我要长得漂亮的!黄脸婆可不行。”


    他醉得太厉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身侧青年逐渐空白的神情。


    周身的喧嚣渐渐远去,仅剩下刺耳的嗡嗡声回荡在耳边。


    那些故意抛之脑后的记忆倏然重新浮现了上来。


    他想起了自己先前在宋家后院看到的那具姑娘的尸骸,忽地觉得浑身发冷。


    若是……


    若是江彤也像那个姑娘一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就这样像是处理垃圾一样被随意地处理了,那他怎么办?


    江亦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坚持特别好笑。


    他死死咬着牙关,眸光落在了身旁喝得酩酊大醉手还不忘搂着美人的宋永根,一个疯狂的念头陡然升起。


    想要悄无声息地除掉宋永根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本身就是金丹期的修为,身后还有一整个宋家……


    但若是让江亦说一个不畏惧宋永根和宋家的人,他的脑海中忽地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那个曾经恣意妄为,却在几年前堕魔坠入幽冥的人。


    江亦消息四通八达,而且很有耐心。整整三年过去,他按兵不动,隐藏自己最真实的目的,与宋永根打成了一片。


    直到听到了一则消息。


    从前万重山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聿珩仙尊,剑骨寸断,几乎变成了一个废人。


    幽冥尊主趁人之危将其带走,关了起来。


    江亦却从中听到了另一则小道消息——据说幽冥尊主将人掳走后秘密藏在后院之中,天天耗费巨量的灵力为其炼制草药治疗内伤。


    他知道,机会来了。


    江亦蒙面潜入丹霞云宫,将无上枝偷了出来,又“恰巧”将此事泄露给宋永根,骗他说吃了之后就可以顺利突破金丹。


    宋永根卡在金丹期太久了,不管吃了多少灵丹妙药都没有任何起色,而江亦的消息眼线四通八达,先前宋永根就叮嘱若是有关于突破金丹瓶颈的草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江亦正好利用了这一点,他赌赢了。


    即使已经隔了许多年没有见到那位小少爷,但他还是精准无误地在满隆坊的角落里发现了他的身影。


    江亦估摸着,裴应淮受的伤这般重,又被牧听舟日日夜夜囚在偏院中身不由己,再怎么说都不可能陪着牧听舟一起下到浔阳城。


    这就是他唯一一个算错的地方——心中的仇恨与时间将他的记忆消磨的所剩无几,他甚至都忘记了,百年前两人曾是为数不多独占逢春祭唯二魁首的人。


    他们也曾势均力敌,也曾惺惺相惜。


    江亦不敢再面上暴露分毫,却始终没有自信能在裴应淮面前将这一切尽数遮掩。


    压力骤增,同时一股悚然感油然而生。


    江亦故意将两人分开,竭力压下心中的不安,给牧听舟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场所。


    ……现在的裴应淮只是一个没有修为的废人,而他再不济也有筑基期的修为。不管怎么说,只要能将他稳住,一切就都能回到原先的轨迹上。


    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江亦却始终觉得身子有些发冷,他瞳孔微缩,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裴应淮,像是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夜,灯火通明的酒楼之中,连那一丝隐秘的小心思都被他尽数勘破。


    气氛仿佛在一瞬间紧绷成一条线,江亦没有胆量去率先拨弄这条线。


    却倏然听见了一声轻笑。


    他猛地抬头,只见裴应淮嘴角扯出了一些有些好笑的弧度,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他:“让我猜猜是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牧听舟会按照你的计划行动?”


    江亦心下一跳:“幽冥尊主向来嗜血好杀乖张暴戾,若他此次不将宋永根处理干净,宋家是不会愿意平白无故丢掉三百万灵石的。”


    “整个满隆坊认出了幽冥尊主的只有宋永根一个人,只要将他灭口,尊主大可直接隐匿身份悄无声息地从满隆坊离开。”


    “再加上有我的遮掩,宋家不会知道是尊主将人杀死又偷走灵果——我听闻,幽冥尊主还在万重山时就与宋家小少主不和,能借机亲手将宋家元气大伤,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江亦说得有条不紊,将一切可能性都考虑在内,越说越笃定自己的猜测不会错。


    他顿了顿,重新望向裴应淮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镇定。


    只要宋永根一死,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不管裴应淮现在说了什么都已经迟了!


    他稍稍退后一步:“裴大人,不管曾经如何,我如今都尊称您为裴大人。这算是我与牧尊主之间的一点点小的交易,您这般贸然插手进来,想必牧尊主也会不开心吧?”


    裴应淮眸色沉沉,望着他这副模样,江亦正心道着说不定是自己猜对了,就见他像是无趣般地移开目光,声音淡漠的开口:“江坊主。”


    “不如来打个赌,如何?”


    ***


    同一时间,长夜之中,骤然划过一道锋锐的赤红色光线,悄然坠落于满隆酒楼的最顶端。


    牧听舟一袭黑衣,足见轻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浔阳城。


    在满目万家灯火之中,他却只身一人,周遭被昏暗淹没。


    牧听舟面若冰霜,手中死死地攥着黑色木匣,五指印记清晰地倒映在上面。


    他顺理成章地拿到了无上枝,没有惊动酒楼中的任何侍卫。


    ——但一切都太过于顺其自然了,丝滑到若是他再感受不到其中的异样,那就太迟钝了。


    从无上枝的出现,到拍卖行中的宋永根,再到江亦恰到时机的出现,这一切就宛若一道明晃晃的坑。


    他向来随心惯了,迄今为止出场的人物没有一个看得上的,自以为并没有陷入陷阱之中,可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无上枝从一开始就是诱导裴应淮出现的一条线,如果这个人的目标一开始就是裴应淮……


    牧听舟气得暗骂了一声,平日里见江亦嬉皮笑脸的从没将他放在心上过,没想到他打的竟是裴应淮的主意。


    他面色冷沉,抬手将恶鬼面具带在脸上,遮住面容,长发束在脑后随着长风微微摆动,展开神识,一点点探搜着周边的一切,甚至连一丝丝微小的细节都不放过。


    他看见酒楼中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看见倒在一旁不省人事的宋永根,看见了很多幽冥不曾拥有的繁芜……


    有一种被算计的愤怒感油然而生,牧听舟紧紧咬着牙关,发狠得想,早知今日裴应淮兴许会死在别人手上,当初就不应该手下留情才对。


    这个人,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手上,要折磨,也只能由他来折磨。


    ——也正是这个时候,终于在一片密林之中,一道极为熟悉的气息一闪而过。


    牧听舟反应极快,足尖轻点,一股蓬勃气势荡漾开来,就像是被绷紧的弦,陡然一松,飞身极速窜了出去。


    江亦随手设下的结界被轰然打破,鬼神般的身影倏然出现在两人的面前,长风浮动,他微微瞪大的双眸,像是有些惊悚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牧听舟:“你……”


    但牧听舟没有搭理他半分,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面前倚靠在树干上的白袍男人。


    他的身形依旧挺拔,此时却只能借力倚靠在树干边,唇角还有些干涸的血迹,面色苍白,脸上一闪而过难得的错愕:“你怎么来了?”


    牧听舟气笑了,上前两步:“我怎么来了?我再不来你不得给人整死?!”


    两人的脚边被从天而降的匕首团团包围,形成了密不透风的结界,将他们尽数包裹在其中。


    突然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受伤了?”


    他猝然凑近,赤色的瞳眸中是毫不掩饰的紧张,柔顺的银发顺着肩膀的弧度落在裴应淮的身前,只要一抬手便可轻易摸到。


    “他把你怎么样了?你怎么吐血了?谁干的?江亦?”


    就连裴应淮都有些没有赶上他的脑回路,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牧听舟这里摸摸哪里摸摸,恨不得整个人把他里里外外都看一遍。


    裴应淮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有些好笑,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道温热的气息抵住了脑袋,到嘴边的话顿住,他倏地睁大了眼睛。


    牧听舟额头抵着额头,神识缓慢地凑近,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点点,柔软得不像话,但本人还是十分硬气地道:“闭嘴!别动!”


    他的神识像是某种探出脑袋的小动物,像是顾忌到他的旧伤不敢强行闯入,在裴应淮的识海外停留了很久,直到偶然间发现自己并不被抵触后才缓缓地探了进去。


    裴应淮看着他这幅小心谨慎的模样,心软成了一片,一句无事到了嘴边都被他下意识地吞了回去,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任凭他的神识和灵力游走自己全身。


    在两方神魂接触的那一瞬间,一种酥麻感传遍四肢百骸,牧听舟浑身狠狠一颤,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有些腿软。


    裴应淮没有出声,喉结上下滚了滚,抑制不住地攥紧了拳头,竭力克制住心底那一抹呼之欲出的冲动。


    牧听舟没忍住,抬起眸,看似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眸中水光潋滟一片,模样软软呼呼的。


    裴应淮克制地闭了闭眼,遮住眼底翻涌的思绪。


    好在牧听舟也浑身不适,他强忍着别扭探查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暗疮,便及时抽身。


    还暗暗骂了一句——没想到失去修为的裴应淮神魂依旧如此强悍,那若是两人签订神魂契约的时候,岂不是……


    他胡乱的甩了甩脑子,将里面不清不楚的念头全部甩干净后才将结界撤去。


    一抬头,没想到穿得像个花孔雀一样的人还站在不远处的原地,正焦急的等待着什么。


    见两人的结界终于撤去,江亦赶忙上前一步:“牧——”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事情太快,哪怕是连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见霍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他整个人已经倒飞了出去,轰然撞裂了几棵苍树后才停下,一股铁锈味顿时涌上胸口。


    江亦哇地吐出一口血,眼前一片发黑,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就见不远处的赤袍青年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恶鬼面具此刻歪歪扭扭地戴在脸上,露出了尖尖的下巴,还有那一片水光潋滟的瞳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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