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阵


    第四十一章


    牧听舟一阵无言, 沉默地盯着姜晗半晌。


    姜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惊恐地捂住了嘴,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却忽地听见牧听舟笑了一下。


    是一抹极其嘲讽的笑。


    他听见牧听舟慢悠悠道:“不会就这段时间离他近了些, 便以为自己能同天上那群神仙比了吧。”


    “裴应淮是谁?你可别忘了, 论手上谁沾的魔修的血最多, 他可是当仁不让的……总有一日裴应淮会再度登上仙盟之首的位置,现下不过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罢了。”


    “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将那些不入流的传闻放在心上。”牧听舟淡淡道,“都是些饭后茶谈罢了,没有什么可信度。”


    “带路吧。”


    姜晗缩了缩脑袋, 率先带着他走在了前面。


    头顶的月光逐渐被密丛遮掩,昏暗的环境包裹着两人,姜晗有些莫名心紧,时不时地偏过头去瞥牧听舟。


    两人穿过了一道狭小的林径, 在即将到达的时刻,一个黑影自身侧一闪而过。


    牧听舟条件反射地甩了一道匕首出去,就听见姜晗倒抽了一口凉气:“尊上——请等等!”


    他定睛一看,一名右肩处插着匕首还渗着血的黑衣人跪在地上, 低着头沉声喊了一句:“城主大人, 尊上。”


    是幽冥的死士, 那模样看上去是在替姜晗放哨。


    牧听舟长呼出一口气, 有些疲惫地拧了拧眉心。


    本身将裴应淮一个人丢在那里他就有点不放心, 方才经历了姜晗那一通长篇大论,牧听舟只觉得自己心情更加糟糕了。


    另一旁,死士开始汇报:“这商人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出门去往即将运输的粮仓之地,其余时间都是待在内院里, 与他同行的通常话还会有一个他的姨娘。”


    “这个姨娘我们也有监管,但她的行动轨迹就相比之下比较简单了, 并无其他异状……尊上?”


    死士的声音戛然而止


    牧听舟足下微微使力,整个人轻松一跃,便站定在树梢之上。


    他遥遥望着面前这座隐匿在黑夜之中的巨大府邸,心底隐隐不安的情绪逐渐放大。


    虽为商人的府邸,但其中却是一片漆黑,若是不分出神识探究根本看不清其中一分一毫。


    压抑的天幕倾盖而下,唯有暗潮涌动的夜风与死寂落入牧听舟的眼中。


    有股不祥的预感。


    牧听舟落地,干脆道:“你们在外等着。”


    “我一个人进去。”


    姜晗忙道:“尊上,还是让属下打头阵吧,那女人身上或许有神阶法器……”


    牧听舟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姜晗顿时噤声了。


    他轻嗤了一声:“无妨。”


    “不就是神阶法器么,当谁没有似的。”


    他转身踏入黑夜之中,银色的长发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恰好露出了耳垂下的那一缕殷红色的流苏耳坠,上面镶嵌着的银珠在夜幕之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府邸之中静悄悄的一片是,甚至连一个护卫都不曾看见,明晃晃地昭示了不对劲。


    一个身怀粮仓和巨款的富商,在幽冥这种地方,怎么可能连一个护卫都不曾配有。


    牧听舟一踏入其中,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府邸的内院中空无一人,就连墙壁上都积着一层厚厚的尘埃,推开门时簌簌落下,迷蒙了眼前的视线。


    他有些嫌弃地掸了掸身上落下的尘埃,环顾了一下周遭。


    ——不论是假山还是石桌石椅上,都附着着厚厚的一层灰色,萧瑟的长风呼呼刮过,寒冷得有些刺骨。


    “……这都是从哪犄角旮旯里搬出来凑数的地方。”牧听舟嫌弃得要命,他感觉自己和裴应淮待久了也染上了洁癖。


    也恰巧这个时候,门的另一头传来了一个声响,伴随着几道掌声。


    “真是稀客呀,这不是牧尊主吗,久仰您的大名——”


    牧听舟迎声望去,一个状似身怀六甲胡子拉碴的男人从门的那一头走了出来,胖胖的脸上挤满了笑容,笑眯眯地正看向他。


    身后的木门吱啦地一下合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牧听舟瞅了眼他,啧啧赞叹:“你这身皮,值不少钱吧?”


    富商脸上依旧笑意满满:“是啊,费了我不少力气呢。”


    牧听舟唇角噙着冷笑:“一个没脸没皮的老鼠也敢在我面前叫嚣,你家主人给你这么大的气焰?”


    闻言,富商脸上的笑终于淡了些:“这就不劳尊上担忧了。”


    “踏入了这间屋子,你觉得我还有可能放你出去吗?”


    牧听舟耸耸肩:“那来试试?”


    暮色之下,他的身后倏然展开一道道银色的光,千万柄匕首展开在空中,赫然组成了一道扇形。


    与此同时,一柄匕首瞬息间划破夜空,陡然出现在那富商的脖颈处,下一秒便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右肩。


    喷溅而出的并不是血液,而是一股股浓厚到黏稠的黑色魔气。


    富商竟是硬生生地将叫声咽回了肚子里,颤抖着身子捂住了肩侧的伤口。


    牧听舟啧啧赞叹,满脸嫌弃:“下一次瞄准的可就不是肩膀了。”


    富商阴沉着脸,半晌后竟吃吃地笑了起来:“你就算将我斩于此地,阵法也依旧会触发。”


    “你和我,最终也都会被囚于此地。”


    “这里!就是你的墓地!”


    在这一瞬间,牧听舟的心脏陡然一沉,连带着身后的匕首也一并颤抖了起来。


    ——并不是匕首在颤抖,而是整个大地,或者说是空间,在颤抖。


    匕首飞舞着四散开来,撞击在结界之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可不知为何,偏偏没有一柄能将其击穿。


    牧听舟脸色沉了下来,他刚想上前一步,足下倏地一下子竟发出了金光亮了起来。


    地面上是被尘埃和泥土掩埋的薄薄一层,紧接着往下便是一圈硕大的阵法,将整个内院都包裹于其中。


    阵法中蕴藏着无穷的吸力,卷席着周遭的一切,妄图吞尽所有。


    牧听舟只觉得身形一轻,忽地眼前暗了下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眼罩。


    ——这是!九重天的幻梦阵!


    幻梦阵对于那群没有心魔没有纠葛的正道修士来说,也只不过算是一个美梦神器,但对于他们这些早已坠入魔道中的人来说,赫然就是将其困于梦魇之中的利器!


    难怪他说今日他们两个都出不去!


    这是一个专门冲着他而来的圈套!


    牧听舟死死咬着牙关,眸光猩红一片,任由着空中乱舞的匕首将那富商划成了碎片状,披在外面的那层人皮被削的尽数剥落,露出了里面实黑色的魔气。


    富商沙哑地哈哈大笑起来,就在他幸灾乐祸地想要继续开口嘲讽时,声音倏地戛然而止。


    一道银光利刃划破夜空,从天上坠落,直直地插入了外面的那层结界之中,猛地绽放出蓝色的光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结界破开。


    从那富商的头顶横劈而下,将他整个人一分为二。


    剑上绽放的灵气瞬间将已经不成人形的他撕裂成了碎片。


    然后又直直地冲着牧听舟而去。


    牧听舟在被那道阵法吸进去之前,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这么一道剪影。


    ——灵剑化为了少年模样,跌跌撞撞地朝他而来,那张神似裴应淮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的表情,像是想要拉住他一般伸出手……


    哗啦地一下。


    两人的指尖并没有对上,阵法却连带着少年一并吸了进去。


    牧听舟闭上眼睛,暗骂了一声。


    裴应淮,这就是你养出来的人,命都不要了就往里面冲。


    光芒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了一团漆黑的黏稠物体在地上不断地蠕动挣扎,须臾后,不再动弹了。


    ========


    “小孩,你到底什么来头?”


    “此时并不是开山收徒的时节,为何你能破例被扶柳剑尊收取于门下啊,这不公平吧?”一名穿着蓝白色道袍的少年坐在石凳上,百无聊赖地晃着双腿。问,“聿珩,你师父怎么想的?”


    在他身侧的不远处坐着另外一个少年,身着白色长袍,肩口绣着一道金色的暗纹,俊秀的面庞上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李淞并没有气馁,纵身一跃,跑到了面前站着的那个小孩面前,笔画了一下身高:“嚯,他眼下幼学了没有啊,模样看上去……啧,是近几年万鹿山收过的最小的师弟了吧?”


    面前的小孩板着一张精致的脸,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你谁啊你,管得真宽,能不能离我远点?我现在看见你就不舒服。”


    他说得一板一眼,给李淞听得一愣一愣的,呆了半晌。


    “嘿,小师弟,你这么说话师兄可就要不开心了。”


    他手欠,顺势捏了捏小孩鼓起的脸颊,感觉手感不错,还想再捏捏,却被身后走来的那人一把拍开了手。


    裴应淮抬手蹭了蹭牧听舟脸侧被碰过的位置,淡淡道:“你方才练剑回来没有洗手。”


    这一下子李淞就被前后夹击的嫌弃,你你你了半天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裴应淮垂着眸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头发凌乱地扎在了一起,衣袍松松垮垮地套在了外面,就连腰束都系错了位置。


    总的来说就是,惨不忍睹。


    他深呼吸一口气,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弯下腰开始替他整理着装。


    一边整理着,一边还试图能教会他:“这里是第一颗扣子,要系在这里……这里是给你挂玉佩的地方,不是给你穿束腰的地方……师弟,发什么呆?”


    牧听舟整个人像是僵在了原地,直到面前的少年出声喊了他一声,他才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茫然,良久后才回过神。


    “裴……裴应淮?”


    梦境世界的主宰(一)


    第四十二章


    这话一出口, 不光是裴应淮本人,连牧听舟都有些愣住了。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觉得脑袋中闪过某些似曾相识的片段。


    那些记忆陌生又熟悉, 仿佛是从前真实经历发生过一样。


    牧听舟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脑袋, 一丝呻、吟从他口中溢出,眼前开始不断浮现出从未见过的陌生场景。


    李淞呆了好一会:“嚯。”


    “……他,他刚刚喊你什么?”


    裴应淮皱了眉头,强行将他的双手拉开, 给他渡入了一段至纯的灵气。舒缓的灵气进入体内平息了几近暴走的记忆,一阵眩晕之后,牧听舟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睁开了双眼,眸中带着一丝茫然和呆愣, 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裴应淮还是有些不太放心,他里里外外地将牧听舟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出什么异常后,这才问道:“方才是怎么了?”


    牧听舟眨了眨眼睛:“没发生什么, 只是突然脑袋有些发晕, 兴许是初到此地, 还有些不太适应吧。”


    李淞凑上来:“小孩, 你挺勇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有人喊聿珩的真名,你是这个——”


    他对着牧听舟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牧听舟:“……”


    他一改方才的出言不逊,乖巧地对裴应淮脆生生道:“师兄,我方才想起来师父先前还有要事寻我, 那我便先去啦。”


    裴应淮没有怀疑,淡淡地应了一声。就在牧听舟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 他倏地一下出手将他拉住。


    牧听舟心脏猛地一窒,唇角刚堆起一抹笑容,就见眼前的清俊的少年骤然靠近,垂着眸细心地替他将不小心卷起的衣襟给抚平。


    这下子顺眼多了。


    裴应淮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淡笑:“去吧。”


    牧听舟僵硬地转过身,一步步朝着山上走去。


    他神情恍惚,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同手同脚,直到转过头再也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时,牧听舟那张精致的小脸上陡然一下子变得面无表情。


    他疾步走入了丛林之中,有了树木的遮掩,他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余光一凛,一拳狠狠地打向了合抱粗的树干上。


    ……


    树干毫无破损,牧听舟的拳头倒是红了一圈。


    他内心倒抽了一口凉气,悄无声息地将手缩回了长袖之中。


    没想到他真的回到了几百年前的万鹿山,回到了一切都从未开始之前。


    幻梦阵,果然名不虚传。


    将带有记忆的他丢入一切从未开始之前,那也就是说,在这之后的一切走向可以任凭他来安排,牧听舟甚至可以避开堕魔的结局和叛出宗门的境遇。


    换句话说,在这个幻梦阵创造的世界之中,他便是全知全能的主宰。


    试问遇此境地,又有谁能不受诱惑?


    牧听舟终于弄清楚了眼下的状况,他沉默良久,而后冷笑一声。


    他真的是那种看上去很怀旧过往的人吗?


    这份记忆于他来说,不过是另一份耻辱罢了。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裴应淮方才垂眸时细心照顾他的模样,长睫微微垂下,那双深邃黝黑的瞳眸中单单显现出了他一个人的身影。


    不知为何,心脏忽地一停。


    牧听舟晃着脑袋,试图将他的身影直接甩出去。


    眼下最重要的是需要找到阵眼,只要找到了阵眼,方能找到破局的方法。


    牧听舟沉下心来,探知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状态——刚刚踏入道中还没有两日,甚至连炼体期都还不到。


    没有办法,他只能垂着脑袋一步一步地原路返回,朝上山的路走去。


    万鹿山上的学堂刚下课不久,一路上都是好奇地盯着他的同门少年少女。


    直到身后传来了一声:


    “小孩!喂,等等——”


    牧听舟双耳不闻窗外事,只顾着低着头匆匆赶路,脑袋里思索了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浑然不觉身后越发靠近的那抹身影。


    “喂!小孩儿,你怎么不理我?”


    一只大手陡然放在了牧听舟的肩上,使得他条件反射的拽住身后那人的手臂。


    兴许也是李淞没什么准备,等反应过来之后他人已经悬在了半空中,背部朝地,重重地落下。


    ——他直接被人甩了起来。


    周遭一片死寂。


    就连路过的同门师兄弟们也都驻足于此地,呆愣愣地望着这一幕。


    人群中有个弱弱的声音传了出来:“那个孩子……是谁?”


    要知道李淞师兄可是除了聿珩师兄以外唯二在阶梯榜上排行前列的佼佼者,竟然能将他直接摔过背肩。


    人群之中发出了一阵唏嘘声。


    牧听舟满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尾微塌,水灵灵的眼睛就这般望着李淞,让李淞莫名想到了家中做错事的小狗狗。


    李淞心底一下子软了,他干脆利落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呜哇,你这招,难不成是和聿珩学的?有点长进啊,出门在外也不用怕会被欺负了。”


    牧听舟心中不屑的腹诽,从来都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但面上还是一副仓皇的模样:“李师兄,对……”


    李淞大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手劲贼大,拍得牧听舟一个趔趄差点跌落石阶。


    “没事没事!这有什么事!走吧,我们一起去见你师父——”


    他指了指腰间的乾坤袋,笑道:“恰好我师父他老人家酿了两壶酒,命我送去给扶柳剑尊。”


    扶柳剑尊的住处比较偏远,郁清名与裴应淮向来喜静,便在当初选择峰座时挑选了一个最外侧的山峰。


    所以就形成了这么一幅画面——


    李淞在前方悠闲自得地晃荡着,时不时地来扭过头去瞅牧听舟有没有跟上来。


    他双手枕在脑后,毫不掩饰地笑道:“小孩,你体力怎么这般不行?方才不还能将我掀起来吗?”


    “要不要师兄等等你啊?”


    “或者你要是来求求师兄,师兄勉为其难地背你也不是不可以。”


    牧听舟气得眼前发黑,咬着后槽牙,恨不得直接把面前这个聒噪的人直接用匕首大卸八块。


    他勉强扯出一丝笑:“不用了师兄,你先走吧,不用来管我了。”


    最好能立刻马上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那怎么行,加油加油,我在旁边为你加油打气,很快就能看到山顶了。”


    牧听舟干脆眼不见心为净,翻了个白眼直接不再去听他叭叭来叨叨去了。


    他沉下心来,身侧的声音逐渐远去,就连同树叶摩擦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在逐渐消散。


    身侧的道路开始变得熟悉又陌生,牧听舟恍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双腿上像是灌了铅一般难以行走,每踏上一步,就要消耗百倍的精力,他渐渐觉得开始有些力不从心。


    他知道,这是石阶上的阵法逐渐起到了作用。


    不知是又走了多久,抬起头时,已然能看见石阶的尽头就在不远处的地方。


    不知为何,这一幕倏地变得好熟悉。


    牧听舟迈开灌铅的腿,即使眼前逐渐开始发黑,他也一声不吭地超前进着。


    就在他踏上最后一层石阶的时候,双腿一软,眼看见身体就要失去平衡。


    一只手从前伸来,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臂。


    牧听舟落入了一个微微凉的怀抱中,头晕目眩了半天,再次睁开眼时,望见的却是头顶灼目的烈阳。


    他睁着眼睛呆呆地盯着看了半天,心想,他这是有多久没有见到太阳了?


    幽冥常年阴冷,魔气伴随着黑雾肆意地将头顶的阳光遮掩,朱颜殿中冷清又孤寂,百年之中也仅留有他一人。


    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将他抱在怀中的裴应淮却听地一清二楚。


    “……有点冷。”


    牧听舟回过神,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瞅了眼头顶的太阳,又瞅了瞅自己现在捂得严严实实的衣装,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脑抽。


    可裴应淮却直接将他抱起,牧听舟身形瘦小,坐在他手臂上恰好合适。


    牧听舟浑身不自在,扭了扭身子就想下去,被裴应淮轻轻地拍了拍脊背:“别动。”


    裴应淮转身朝着峰座走去,他从没有和旁人这么贴近过,更别说牧听舟现在身上的衣袍近乎都被汗水打湿,所以他现在的动作略微有些变扭。


    但他还是始终将怀中的人紧紧地抱着。


    牧听舟有些不安地文:“我们这是要去哪?”


    裴应淮沉声道:“去见见师父。”


    牧听舟顿时傻了眼了:“……可我还没准备好。


    裴应淮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昨日不才见过?”


    牧听舟无力道:“是,可是……”


    裴应淮却倏地停住了脚步,声音平静道:“师父。”


    牧听舟身形一僵,整个人像是石化了一样。


    身后传来了一个青年如沐春风般的声音:“回来了?”


    熟悉地牧听舟甚至眼睛都有些红了,他背对着郁清名,死死搂着裴应淮的脖颈,有些不敢看他。


    郁清名的声音带着点滴笑意:“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上山第一日便闯了祸了吧?”


    牧听舟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不知为何有些哽住了。


    他缓缓地偏过头,像是想要将人整个藏进裴应淮的怀抱中,只露出了一点点余光。


    像是莫名做了亏心事想要躲起来的小仓鼠。


    郁清名眸中的笑意更加深了。


    他站在原地,打趣道:“也不知是谁方才来的路上,好端端地就把人家李淞师兄给翻了个底朝天。”


    牧听舟:“……”


    他正想反驳些什么,便骤然听见耳侧传来了一道不冷不淡,却好像极为笃定的一道声音。


    裴应淮面色沉着地道:“师父。”


    “弟子斗胆猜测,师弟可能是想家了。”


    “方才见他时,发现他偷偷摸摸地在哭。”


    郁清名:“……啊。”


    牧听舟:“……啊?”


    梦境世界的主宰(二)


    第四十三章


    牧听舟预感不对, 急忙开口:“等……”


    谁知,站在身后的郁清名沉吟一声:“嗯,确实有这种可能。”


    牧听舟:“啊?不是……”


    郁清名两手一拍:“那不如这样, 聿珩, 你明日把剑堂的课翘了吧, 我们带着舟舟回一趟牧家如何?”


    裴应淮沉默片刻:“那好,回头劳烦师父同长老报备……算了,还是我来吧。”


    牧听舟悚然地盯着裴应淮,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你要翘课?!”


    裴应淮:“一日罢了, 并不碍事。”


    牧听舟被抱在他怀中,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句,回过头才想起来自己被扣上了一个“想家”的帽子。


    但裴应淮已然带着他离开了峰座,再回头同郁清名解释也已经来不及了。


    牧听舟气得蹬了蹬腿, 示意着裴应淮将他放下。


    双脚踩在地上之后,他一声不吭地扭头走在前面,而裴应淮也不是什么话多的性子,两人就这般谁也没有先开口、


    不知不觉间, 牧听舟已经走回了记忆中与裴应淮的住所。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 牧听舟有些愣神地站在屋外, 推开门的手有些犹豫住了。


    身后的人只手撑在牧听舟的手旁, 引领着他缓缓将木门推开。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清幽的香味, 木屋的摆件上都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大部分物什都成双成对地摆着,就连床榻之上都放着两床叠得方方正正的被褥。


    裴应淮推开门:“进去看看,喜不喜欢?”


    牧听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视线缓缓地落在了床榻之上,那两床被褥之中摆着的一个看起来有些破旧, 但异常干净的布娃娃。


    这个娃娃近看上去有些可谓是有些可怖看上面缝缝补补了好多针线,用来充数当成眼睛的黑色袖扣有些过于破旧,甚至上面隐约能看见些许用针落下的几道划痕。


    裴应淮替他凉好一杯茶,转过身,也看见了那个布娃娃:“那是师父赠予你的,若是不喜欢也不要丢掉,回头我给你收起来就好。”


    牧听舟没有说话,表情呆滞地缓缓走上前,俯身拾起了那个模样怪异的娃娃。


    他缓缓问道:“这是师父什么时候给你的?”


    裴应淮思忖片刻道:“两三日前。”


    两三日前。


    牧听舟摩挲着粗糙的布料,指尖细细地感受着这份触感,眉眼之中流露出一丝怀念。


    “没事,放着便好。”他轻声道。


    裴应淮沉默片刻:“你喜欢就好。”


    曾经,郁清名有段时间沉迷于织布,织来织去也都非常惨不忍睹,牧听舟当时年少轻狂,日日沉浸在逃学的心思里,全无顾忌郁清名的感受,还以为这娃娃是什么诅咒之物,随意地将其丢弃了。


    后来才知道,这其实是郁清名亲手织给他的,虽然外貌丑陋,但其中被他埋藏了一道护身阵法,几乎可以抵御洞虚期大能的竭力一击。


    ——也算是他送给牧听舟的一份拜师礼。


    只是……


    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违和感。


    牧听舟将那布娃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都没有发现这违和感从何而来,只好暂且作罢。


    他一放松下来,疲惫卷席而来,面对着松软的床铺,牧听舟恨不得直接将脑袋埋进去。


    刚准备一下子瘫在床上,就发现整个身体忽地悬空了。


    他被人拎了起来。


    牧听舟:“……?”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扭头,对上了身后那人的目光,登时挣扎了起来,“你干什么!!”


    裴应淮冷酷道:“还未沐浴,不得上床。”


    牧听舟:“我知道,我知道!!你放我下来!”


    他双手双脚悬空,乱舞着想要下来,裴应淮轻啧一声,干脆利落地将人转了个面向,将他像抱小孩一样抱在怀中,顺手拍了拍他的屁股。


    “别闹。”


    牧听舟浑身一僵,意识到方才他拍得是哪里后整个面部涨得通红,他气得磕巴了半天都没法说一句完整的话,红晕烧到了眼尾,眸光一片水雾。


    余光瞥见裴应淮腰间别着的那把剑,牧听舟想都不想直接抽了出来,试图将裴应淮一剑捅穿。


    可惜,千年玄铁制成的佩剑根本不是他现在能拿得动的。


    牧听舟使出吃奶的劲拽了半天,手心通红一片,剑柄却丝毫未动。


    他心中愤恨地想,一会趁其不备就再将他杀掉——反正这是他的梦境,裴应淮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又能如何呢?


    他原先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珠,现在一通挣扎之下,已经全部蹭到了裴应淮的身上。


    牧听舟顺势呸呸呸了两下,惹得裴应淮轻轻皱眉,却没有过多指责什么,反而将他抱着朝屏风后面走去。


    等牧听舟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他警惕地拽着自己的衣裳:“你,你想做什么?!”


    裴应淮面色淡然地将被蹭的脏兮兮地外袍脱了下来挂在一旁,走上前去,又替牧听舟将外袍脱了下来。


    “沐浴,再上床歇息。”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伸手将自己先前替他束好的腰带给解开了。


    “我不沐浴!”牧听舟怒目反驳。


    “不可以。”裴应淮冷酷无情地吐出一个字,“脏。”


    他轻车熟路地将浴巾围在牧听舟的腰间,试探了下水温,没有那么烫了之后才慢慢地将牧听舟放了进去。


    却一时不察被扑了满脸的水。


    裴应淮:“……”


    他面无表情地擦了一脸的水,见牧听舟作势还想扑,只好站起身。


    牧听舟冷哼一声,借机将手上的水擦在裴应淮的衣袍上,颇有几分幼稚又泄愤的意味。


    做完之后,他又有些后悔了。


    他一个堂堂幽冥尊主同一个小孩在这较什么劲,简直就是自降身份!


    牧听舟别过头,阴沉着一张小脸,半身埋入了热水之中,只露出了半个脑袋,嘴巴在池中不断吐着泡泡,目光警惕似地盯着裴应淮,只要他敢有一点动作他就能立马反应过来。


    可是没有。


    他只是擦了擦手上的水渍:“皂角放在一旁了,若是水冷了记得喊我,我就在屏风后面。”


    牧听舟眼睁睁地看着裴应淮手中捏着皂角,放在了他的身侧,然后还没等牧听舟反应过来,又有一只手捏了捏他微微鼓起的脸颊。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裴应淮安抚似地道:“明日我们便能跟着师父回牧家了,再忍忍就好。”


    牧听舟又气得直翻白眼,他到底从哪得出来的这个想家的结论!!


    他想反驳,结果忘了自己还埋在水里,咕嘟咕嘟猝不及防喝了一大口洗澡水。


    “……”


    烦都烦死了。


    牧听舟按捺着浑身不舒服,洗完了这次的澡,浑身上下湿答答地裹着浴巾就跳出了浴桶,扑通一下子就跳到了床榻上,噌地床榻被褥上都是水,然后满脸挑衅地瞅了眼裴应淮。


    裴应淮:“……”


    少年头疼地拧了拧眉。


    他只好上前,将干净的浴巾裹在牧听舟身上,替他擦净了水,又聚集着灵力烘干了身下沾湿的床铺。


    将这一切都打理干净后,夕阳终于落下了。


    牧听舟也终于拾掇好,被迫穿上了裴应淮的衣裳,略微显得宽大的衣摆和袖袍将他包裹在内,看上去有种穿着大人衣裳的错觉。


    他一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微微昂起下巴,朝裴应淮伸出手,眼神示意着。


    直到袖袍被细心地挽起,他才勉强算是满意地哼了一声,率先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次轮到裴应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了。


    两人朝着郁清名住所的位置出发,途径路过了不少刚下剑堂的弟子们,在看见这两人的身影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的目光。


    不为别的,走在前面的少年面容精致又漂亮,眉眼都尽是张扬又倨傲的神色,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扎在了脑后,伴随着夜风稍稍飘起。


    令人瞩目的还是他身上穿着独属于万鹿山大师兄的衣袍,肩部绣着的金纹尤为明显。


    在他的身后,跟着他们那位年少成名的大师兄,他的臂弯处还挂着一件外袍,以备不时之需。


    众人都在猜测前端的少年到底是谁,竟然能让他们出了名洁癖的大师兄这般礼让。


    “看什么看——?”


    那少年倏然停下,面露不善地扭过头,扫视了一下围观的众人,视线最后落在了裴应淮的身上,他昂了昂下巴,“快些,跟丢了也别怪我不等你。”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都在等着大师兄那张冰块似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可惜,没有。他只是微微颔首,三两步上前与他并肩站在一起,顺带着牵上了少年垂在身侧的手腕。


    牧听舟甩了甩,没甩开。


    裴应淮道:“周遭的御剑之人太多,以免有弟子控制不住,我带着你先离开这段路,之后的再自己走?”


    牧听舟莫名地听着很像是哄小孩的语气,心底微微有些羞耻,迫使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开来。


    郁清名早已在山头等着两人了,见到不远处一高一矮缓慢接近的身影,终于松了口气。


    他的目光在接触到牧听舟腰间别着的那个布偶娃娃时,露出了笑容。


    “怎么出来一趟还将这个娃娃带着了?”郁清名莞尔,“这般喜欢?”


    牧听舟却有些无措地别开了目光。


    他早已不是单纯无知的少年了,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再见到郁清名时,他始终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


    ——如果让郁清名提前知晓了牧听舟以后便是率领整个魔族的首领……


    牧听舟默不作声,垂着头,思忖着要不要现在开口远离。


    毕竟这不是他原先的世界,不过是幻梦阵凭借着他的记忆捏造出来的几具幻象罢了。


    郁清名却像是看破了他更深层的情绪,微微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蹲下身,将小少年拥在了怀中,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想做什么便去做就好,不是都将阵法与口诀交予给你了嘛。”


    “——破阵之法。”


    郁清名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牧听舟缓缓睁大眼睛。


    他看见郁清名垂眸摆弄着腰间挂着的那个娃娃,漫不经心道:“先前都同你们师兄弟说了,天塌下来都有师父撑着呢。”


    “所以别老是这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嗯?”


    入魔


    第四十四章


    还未等牧听舟反应过来, 郁清名抽身而出,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看起来,聿珩有将你照顾的很好。”


    牧听舟唇瓣微张,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匆忙上前一步, 想要证实什么。


    半道时,又怕问出的结果并不是心中所想的那样,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郁清名身着一袭青衫, 衣袂飘飘,牵起牧听舟的掌心微暖:“走吧?”


    “去牧家。”


    牧家……


    牧听舟嘴角微沉,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将躁动不安的心思抚平。


    没事的, 一切都早已成为了旧事,如今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但若是幻梦阵的阵眼恰好处于牧家的位置,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知是不是郁清名方才的一袭话将牧听舟心底的一丝丝不安压了下去,他余光瞥见身旁的裴应淮, 悄悄地拉上了他的衣角。


    实在不行, 到时候就直接把裴应淮丢在那边, 当个挡箭牌也好。


    牧听舟一路上胡思乱想着, 转眼间便来到了九重天牧府的门口。


    在一片夜色之中, 沉重端庄的铁门伫立在三人的面前,漆黑围栏遮蔽着内院,又仿佛是深渊巨口一般,踏入即被吞噬。


    幻境外的牧家早已被牧听舟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如今看来尽是断壁残垣,一片废墟之状, 全然看不出有眼下的半分繁荣之象。


    牧听舟还以为自己再一次来到这里时,内心起码多少还会有些波动。


    可惜,心无波澜。


    裴应淮上前一步,正想敲开门,郁清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来吧。”


    说着,扯出腰间的绿柳,磅礴的灵气一闪而过,轰然砸向了那扇铁门。


    惊起的尘埃与狂风吹迷了牧听舟的双眼,再次睁开眼时,却被面前破的一个大洞给惊愕住了。


    牧听舟:“……?”


    裴应淮:“……”


    郁清名飘飘然地收回了那枝绿柳,缠着腰间当做腰束,转头温润地笑道:“说起来,牧家家主曾与我是旧识了,他平日喜静,偶有听不见外面动静的时候。”


    “所以这个效果是最有效最快速的——”


    还未等三人踏入门中,门内便有一道身影匆匆忙忙地赶来,原本沉郁的神色在看见是郁清名的时候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容。


    他上前恭维道:“没想到竟是扶柳剑尊前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快快请进。”管家的目光掠过郁清名,落在他身后的两名少年身上时,眼中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一丝轻蔑。


    他的一举一动皆被牧听舟尽收眼底。


    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牧听舟的父母在他还未记事起便已经离去,独留他一个人在偌大的牧家,导致了整个牧家的人脉与权力被牧纹,也就是牧听舟的祖父所掌控着。


    这名管家他记得非常清楚,在他出生时就开始照顾他起居,先前牧听舟曾经一度非常喜欢这名管家。


    ——直到那场事变开始,他才得知先前温情的一切不过都是谎言罢了。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对于这个年龄段的牧听舟来说,这名管家分明还没有撕破脸皮,就算是装也能装出一副好人的模样来。


    牧听舟蹙着眉细细地回想着,不自觉地拨弄着腰间挂着的护身阵法。


    没想到这误打误撞之下竟然真的能发现与幻梦阵所违和的存在。


    看来这里确实是一个突破点。


    牧听舟心下微沉,陷入沉思,正决定好留在此地调查,倏地感觉到身子悬空,他被人抱了起来。


    一扭头就看见了裴应淮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心底有些羞耻,牧听舟蹬了蹬腿,低声凑到他耳边道:“把我放下来!你在干嘛?!”


    裴应淮一只手将他护在怀中,眸光悄然扫过那名管家,开口时却不是同他说话,而是对着郁清名。


    他道:“师父,师弟略微有些困顿,不如我们在此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回程?”


    郁清名顺然了然,他冲着管家微微笑道,“许久未曾上门拜访,舟舟甚是念家,所以我便带着他回来看看。”


    “虽说修士要斩断前程,但舟舟年纪还太小了,你说是吧?”


    “确实,确实。”管家眼角抽搐了下,应道,“但很不巧的是,家主这几日有要是在身,如今正准备着闭关突破,可能不便接待扶柳仙尊与聿珩少君。”


    牧听舟缩在裴应淮的怀中,面露沮丧:“那我何时才能见到祖父?”


    管家道:“这……奴也不是很清楚,或许得要等到年后。”


    一看见牧听舟整张小脸都垮掉了,生怕他硬揪着都想要见牧纹一面,提议道:“不如剑尊同少君一起,今日在少爷的房里歇息下吧,奴敢保证若是家主提前出关,我定梢信送往万鹿山……少爷,您看这样如何?”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管家上前两步,想像从前那样拉住牧听舟的手。


    裴应淮稍稍退后一步,沉着眉眼,周身弥漫着的气息尤为凌厉,宛若一道道锋锐的利刃齐齐指向了前方。


    管家的手一下子僵在了半空中。


    郁清名哈哈一笑,打圆场道:“管事不必介怀,少君他就是这副德行。”


    他意味深长地道:“一向很讨厌脏的东西。”


    就算再迟钝,牧听舟也意识到了这两人的不对劲,他眼咕噜一转,登时昂起下巴道:“邹叔,你一介凡人也想同我师兄师父比肩,都老大不小了,赶紧别废话了带我们去内屋歇下吧。”


    管家面色阴沉了一瞬,见郁清名有些好笑地揉了揉牧听舟的脑袋,却并未责备他乱说话,只得忍下这口气,退后一步道:“请大人们随我来。”


    牧府很大,却没了牧听舟记忆中原先的那般热闹景象,冷冷清清的一片,半点生机都没有。


    管家带着他们回到了内屋之中,也不想多受气,便直接离开了。


    牧听舟从裴应淮怀中跳了下来,噔噔噔地就跑出了内屋,裴应淮想拦都没来得及。


    郁清名笑着抿了口茶:“随他去吧。”


    “反正也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再多看看也无妨。”


    牧听舟跑出了内屋,轻车熟路地绕过长廊,悄然停在了长柱子的背后,掏出了先前郁清名交予给他的隐身符。


    循着记忆中的位置,他在长柱上摸索着什么,直到指尖触及到一点凸起后才猛地一顿。


    果然没有猜错!


    那间密室竟然在眼下的节点上就已经被制造出来了!


    牧听舟咬咬牙,正准备摁下这枚凸起的石块,胸口处却倏然一烫。


    他怔愣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脖颈上竟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淡色的弧光。


    猛然间回想起来,这是同裴应淮分开时他给自己带上的那枚项链。


    ……没想到进入幻梦阵中竟然还能起到作用。


    它接触的皮肤位置越来越烫,像是在明晃晃昭示着什么,牧听舟心有灵犀地探出指尖,缓缓地输入了一团灵力在其中,谁知那串项链猛然间绽放出光辉。


    紧接着,牧听舟的识海之中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其中带了点惶然的急促。


    “牧延——牧听舟?能听见吗?”


    整个三界就只有一个人会喊他牧延。


    其实裴应淮成年期与少年期的声线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成年后的他嗓音更冷一些,更沉一些,但牧听舟乍一听还是恍惚间有种错觉。


    “能听见。”他回应道,“你……”


    识海之中另一头的人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语气中带着点咬牙切齿,像是强忍到了极限:“你真是……”


    “我,我怎么了?”牧听舟反驳道,“先不说我,你那边的情况如何?你受伤了?这个项链是什么作用?我在幻梦阵中竟然都能取得联络。”


    估计是已经习惯了,牧听舟浑然不觉自己现下还是少年时期的嗓音,还以为是自己这一连串的问话让裴应淮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裴应淮沉默片刻:“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牧听舟:“……”


    他轻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你别岔开话题,先跟我说说,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裴应淮淡声道:“你不用担心我。”


    “我这里一切都好。”


    牧听舟一时气急:“谁关心你了?戚玦呢?让他过来说话!”


    他抢人着


    裴应淮道:“这里只能有我们两个。”


    “天音链只有神魂交融的两人才能连接。”


    牧听舟一噎,干巴巴道:“噢,那你自己在外面注意一点,不要离开戚玦的身边,听到了?”


    “对了!我在幻梦阵里还见到师父了,他……他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变化——你也是,还是那副讨厌的模样。”


    牧听舟想到先前察觉到的郁清名的反常,迫不及待地想同裴应淮说,但在说到半道就没了声音。


    他想,还是再等等吧,若真的是他想的那样,再同裴应淮说也不迟。


    他好似听见裴应淮轻笑了一声:“嗯,幻梦本身就是依据你的记忆而来,见到我们不奇怪。”


    裴应淮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多了几分见到他后的轻松,牧听舟别扭地站在原地,踌躇了很久还是道:“若是没什么事就先让戚玦带着你回朱颜殿吧。”


    “背后之人很有可能就在酆都城内,若我猜得不错,幻梦阵里也有他的一丝分神,我会尽快找到破阵的方法。”


    裴应淮笑了声:“好,你注意安全,切莫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有什么事就及时同我联络,天音链便是用于此的。”


    牧听舟冷笑一声,呛道:“找你有什么用?给我加油打气吗?”


    然后啪嗒一下,切断了天音链。


    他站在原地,像是挣扎了良久,还是缓缓收回了想要按下密室的手,晃晃荡荡地原路返回了-


    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褪去的稚气,倏地就让裴应淮眼前浮现了当年牧听舟意气风发时的模样。


    他轻叹了一口气,看着被忽然切断的天音链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缓缓转过身。


    在他的身后,是一片由黑色锁链陡然升起而成的巨大牢笼,漫天落下的是密密麻麻的古老梵文与阵法,头顶高悬的利刃伴随着滔天一般的压迫感卷席着整座城主府,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断瓦残垣。


    那繁密的阵法凝聚在空气中,最终齐齐地汇聚成一条线,在它的尽头紧紧拴住了一个人。


    ——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一团黑色黏稠物体凝聚的人形。


    那团人形只要微微挣扎一下,悬在他头顶的剑便会落下一柄,将他直接从天灵盖扎个穿。


    剑体落下贯穿之后,又会化成一缕缕浓烈的魔气,将此人身上的疮洞给再度填满。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只能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分毫不敢动了为止。


    随着脚步声的越来越近,黑团吃力地抬起头,却又因为动了一下而被剑体直接捅穿。


    他不顾疼痛地大声叫嘶吼:“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已经告诉你他的方位了!!”


    “裴应淮,你不能言而无信——!”


    裴应淮不为所动,漆黑的瞳眸中深不见底,站在他的身前,就这般垂着头望着他,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凉薄:“那你可能要继续祈祷他在阵中平安无事了。”


    黑团几乎没有了什么生机,像是一团烂泥抽搐了两下


    “你,你身为仙盟之首却言而无信,就不怕天道责罚下来,遭天谴吗?!”他的声音弱到已经听不见了,吃吃地笑了,“你这身修为,便是天道的杰作吧。”


    他已经没了什么挣扎的力气,与其要被这般折磨,不如试着方式激怒他,一了百了也比这好得多。


    裴应淮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眸光古板不惊,冲着黑团的方向稍稍抬起手,又是一缕缕黑色绸缎般的线条从他掌心流露。


    他漫不经心道:“看起来你也是漏网之鱼,可惜了,还不能让你这么早死掉。”


    黑团余光瞥见了这捋黑线,整个人浑身一震,随后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又被不断落下的剑体刺得嘶哑低吼,痛苦至极。


    “你——你竟然!!”


    他疯狂地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在那一团黑影之中,隐约能流淌着血泪两只眼睛,猩红一片。


    “裴应淮!裴应淮!你也有今天,你入魔了哈哈哈哈哈!!你入魔了!!!”


    “没想到连你,裴应淮,连你都入魔了!”


    黑团嘶哑着道:“你就不怕牧听舟出来的时候,看见你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吗?”


    “嗯?”裴应淮道,“什么模样?”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出发前的那一袭青山白袍,哪怕周遭一片虚无,他的身上也未曾沾上一点灰尘。清冷的月光之下,男人长身直立,清俊的面容上一片淡然之色,全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入魔的特征。


    唯独那双眸子中透着一股深沉的阴霾,像是被雾气厚厚地蒙上透不进一丝光亮,幽邃之中深不见底。


    说话的期间,裴应淮指尖的魔气已经钻入了黑团的体内,分出一缕紧紧缠绕在他的嘴边,另外一缕则是化为利刃——将黑团直接一劈成两半。


    惨叫声被吞没在唇齿间,裴应淮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将一小半的黑影吞没,最终融为了自己的体内。


    黑团已经虚弱到再不能开口了,今日是距离牧听舟被幻梦阵吞没的第三日了,他被裴应淮揪出来折磨了也已经有整整三日了。


    “我制造的幻梦阵迄今为止还未曾有人能出来过……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


    他兀自说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活不了,哪怕阵法被破开他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一股灵气落在他身上,持续又延缓地吊着他的命。


    黑团:“……”


    “你最好不要留我一条命。”他道,“只要等牧听舟一出来,我的另一半也会跟着与我融合,你会后悔现在不直接杀了我的!”


    “说起来。”裴应淮漫不经心道,“漏网之鱼应该不止你一个。”


    “既然你能从法则的缝隙中逃出来,那我师父他老人家为什么不行?”


    “你说是吧,牧纹?”


    是因为他。


    第四十五章


    牧听舟杵在原地良久, 垂下手,还是没有摁下那个凸起的石块。


    他咬咬牙,转过身,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虽然不想承认, 但裴应淮确实说得不错。


    他眼下的这具躯体的能力还太弱了, 即便这密室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但若真的遇上了一些突发事件,身上能用的只有几道符咒与那一道护身符。


    算了,牧听舟一边按照原路返回, 一边想,情势还未确定,确实不该冒这个险。


    ——绝对不是因为之前裴应淮的叮嘱。


    ……


    夜幕深沉,牧府之中连一盏明灯都未曾留下, 长廊之中一片漆黑,阴恻恻的寒风刮过,莫名有种森寒的感觉。


    他顺着长廊一路离开了正院,抬起头时发现拐角处有一道微弱的亮光, 像是在冥冥黑夜之中替他指路。


    牧听舟心念一动, 加快步伐, 踏入内院之中, 看见一个笔直挺拔的少年身影正静静地等在院门口, 他的手中提着一盏泛着昏黄光芒的灯笼。


    听见了他的动静后,少年闻声回过头,顺其自然地朝他伸出手:“回来了?”


    “感觉怎么样?”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分明上一刻他还在同成年后的裴应淮传音, 下一刻就有少年时期的他在院子门口提着灯等他。


    牧听舟上前,有些别扭地伸出手, 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一巴掌将裴应淮的手打到了一边。


    “我才不要你牵。”他嘀咕了一句,感觉自己不光是身体变小了,连心智都幼稚了不少。


    “嗯。”裴应淮应道,他又伸出手,这次没有再等着他的回应,而是直接将牧听舟的手拢在了掌心之中,他道,“我晚上有些怕黑,师弟能不能牵着我走?”


    牧听舟道:“怎么会,师兄仅凭这一身正气就能将鬼吓跑。”


    裴应淮被噎着一时间说不出话,又好气又好笑。


    两个人走进屋内后,裴应淮偏过头,一道符咒顺着指缝滑出,飘飘然地贴在了双开门的缝隙上,隔绝了整个内院的空间。


    郁清名正端庄地坐在桌案边,捧着一杯清茶,陡升而起缭绕的烟雾迷蒙了他的眉眼,宛若置身尘世之外的仙人一般。


    牧听舟跑上前,下巴磕在郁清名的膝盖上,后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闯祸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牧听舟忙声道,顶着莫名的羞耻,他瞥了眼裴应淮:“我最听话了,不信你问师兄!”


    裴应淮将灯笼置放在一旁,凉凉地道:“师兄只有一身正气,其他一概不知。”


    牧听舟:“……”


    气死你得了。


    郁清名脸上这才露出了些许的笑容,揉了揉他的脑袋:“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舟舟又想要什么了?”


    牧听舟眸光亮晶晶的:“师父,若我说,我想同师兄一起去剑堂修行可以吗?”


    郁清名失笑道:“有何不可?但剑堂的学务繁重,既然决定了就要一门心思往前冲,后日一早就随着你师兄先去试听一下如何?”


    牧听舟连声应下,心中打着盘算,他不能在幻梦阵中待的时间太长,即便两个空间的时间流速不同,酆都城之中还有太多事端未曾解决,牧听舟没法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


    夜深了,牧听舟横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身下柔软的触感和熟悉的味道让他心中升起一丝怀念。


    侧过身去时,能清晰地看见在屋内的门口,裴应淮正端庄打坐着,微瞌着双眸,周遭的灵气汇聚一般朝他涌去。


    他还未进炼体期,身上的疲惫感是无法消除的,牧听舟闭上了双眸,朦朦胧胧之间陷入了沉睡之中。


    再度睁开眼时,牧听舟的眼前已然不是牧府的内屋了,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被迷雾遮挡的崇山峻岭,仰头望去隐约能看见三个大字高高地悬挂在山门前。


    ——万鹿山。


    一回生二回熟,牧听舟回顾了一下周遭,心下登时了然自己又是因为神魂连接而被拉入了裴应淮的识海之中了。


    只是没想到在幻梦阵中也能毫无畅通的连接,牧听舟再一次感叹契约之间的强大。


    这一回,他每走出一步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像上次那样半道踩空掉在床榻上……


    只是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牧听舟敏锐地感知到身侧原本郁郁葱葱的绿枝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凋零枯萎。


    甚至在一些隐秘的角落里,丝丝缕缕不易察觉到的黑气正不断从脚下冒上来。


    一丝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牧听舟察觉到不妙,脚下的步伐飞快,足尖轻点落下的绿叶,一路直上——可惜,周遭的环境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不是万鹿山了,而是酆都城。


    整个城镇被漫山火海所笼罩,一片死寂到令人头皮发麻,地面上尸横遍野,目光所及之处猩红一片。


    牧听舟怔愣了一瞬间,随即又反应过来朝城主府疾驰而去。


    不太对劲。


    说到底这里是裴应淮的识海,是能最清楚反映出他眼下的状况。


    ——裴应淮在外界的状态有些不太好。


    牧听舟当下定论,三两步便闪身来到了城主府的位置,映入眼帘的便是满目赤红色的云霞丝绸,瞬间让牧听舟有种误入嫁娶现场的错觉。


    他将脑袋里胡乱的思绪甩开,站稳身子,正想直接推门而入。


    不料城主府的大门被率先从里面推开,伸出一只忽地将牧听舟拉了进去。


    让他有一瞬间的猝不及防。


    ——这本不是现实,而是裴应淮的神识的镜像。


    一道炙热的气息倾吐在他的后脖颈处,低哑嗓音全然听不出从前的清冷,附在牧听舟的耳侧:“让我看看是谁回来了。”


    身后的男人一只手钳制住牧听舟的手腕,将他整个人压在门上,胸膛紧紧地贴着他的脊背,另一只手则环在他的腰间,以一种极为强势的动作扣在怀中。


    牧听舟微微挣了挣,却换来了骤然缩紧的力道。


    那人的力气很大,这姿势莫名有些暧昧,牧听舟浑身寒毛立起,咬牙切齿道:“裴应淮,你又发什么疯?!”


    裴应淮低低地笑了,将鼻尖埋进牧听舟的肩侧,像是一只大狗一样拱了拱,直到他的身上沾满了自己的气味后才抬起头,喟叹了一句:“舟舟,你终于回来了。”


    “我好想你,一直在等你回来。”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显而易见的委屈,听得牧听舟心脏没由来地一紧。


    牧听舟唇角扯出一丝冷笑:“难道不是你先将我拉进来的吗……你给我放开!听见没有!放开!”


    裴应淮应声将他放开,但手掌还是扣在他的腕骨上不愿挪动分毫。


    至此,牧听舟才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转过身来,却看见了身后那人现在的模样。


    裴应淮身上半无原先墨守成规的模样,五官俊美,下颌线棱角分明一身华美的紫金色长袍,束腰松松垮垮地扎在腰间,露出了胸膛一大片肌肤,发色如墨般披散在脑后,在与牧听舟目光对视时笑意款款,唇角带笑。


    牧听舟:“……”瞳孔地震。


    “你,你,你……”他瞠目结舌了半天,直到目光被他身上隐隐约约散发出来的气息给吸引。


    在他的身上,已经察觉不到任何灵力的气息——反而被另一股牧听舟非常熟悉,又非常厌恶的气息所取代。


    他微愣,僵在了原地,随即反应过来什么。


    紧接着,一股滔天怒火涌上心头,近乎卷席至他的四肢百骸,烧得瞳眸都一片猩红,身躯止不住地颤抖,连血液与骨头都冻结在一起。


    “是……”


    是谁干的——


    可话才说到一半,眼睛就被一只手给遮住了,熟悉的气息再度逼近,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怀中,灼热的呼吸与微凉的躯体将他紧紧包裹。


    “都让你不要看了。”裴应淮轻笑的声音在耳侧响起,“这就怕了?”


    牧听舟一把落下他的手腕,恶狠狠地瞪着他:“我怕奶奶个腿!”


    “是谁干的?!”他欺身向前,鼻尖红红的,连眼尾都晕开了一抹红晕,死死咬着后槽牙,挤出一句话,“我问你,是谁干的?”


    “是乐阳洪?他过来找你了?还是说是九重天的那群废物——难不成是姜晗?戚玦?是戚玦对吧,他现在人在哪,你们还在酆都城吗?”


    牧听舟几乎前言不搭后语,牙齿在这一刻都打着颤,思绪凌乱纷飞,手指痉挛地攥紧了裴应淮的衣袍。


    裴应淮也没想到他反应竟会这般过度,蹙眉道:“舟舟?”


    可牧听舟已经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了,他的内心被无尽烈火给焚烧殆尽,化成的灰烬在一瞬间被吹散,仅留下了清晰而又明了的字样。


    ——裴应淮入魔了。


    “不对,是因为我。”牧听舟喃喃自语,“是因为我,他才……”


    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


    如果没有他,那裴应淮就不会堕入魔修之道,也不会失去仙盟之首的位置;如果没有他,那裴应淮依旧会是万人敬仰的聿珩仙尊,不会同他纠缠半分,也不会陷落至此。


    【一入百年前的那场将牧家焚烧成灰烬的大火,如果不是他,裴应淮也不会为此失去金丹,更不会落入众矢之的。】


    直到——


    颈侧俨然传来了一阵刺痛感,将牧听舟瞬间拉回了神,他吃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看见一个脑袋正埋在他的脖颈。


    裴应淮精准无误地叼着他颈侧的软肉,在唇齿间摩擦了几下。


    “你干嘛?”他声音又小又弱,莫名有种受气感。


    裴应淮眸色一沉,有些抑制不住地,像是野兽一般,在牧听舟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齿印,一滴血珠从齿印中渗了出来,外围一片晕红。


    他咧了咧唇,展露出舌尖上方才顺势带出的一滴血珠,看着牧听舟那双晶红色的眸子中倒映出他的身影,顿时有些心痒。


    俯下身,轻轻蹭过青年的唇角,留下了一片湿漉又暧昧的痕迹。


    裴应淮拇指印在牧听舟唇边那道方才蹭上的血渍,拨弄着他的下唇,歪着头,神情略带些许邪气。


    “舟舟,不要去想别人,多看看我,嗯?”


    镇魔


    第四十六章


    “舟舟, 不要去想别人,多看看我,嗯?”


    裴应淮俯身凑近, 另一只的拇指摁在他泛红的眼尾上, 漫不经心道:“哭什么?”


    成功换来了牧听舟的一个白眼, 一巴掌将他的手打掉,毫不留情地反驳:“眼瞎?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


    裴应淮笑着道:“是是是,舟舟最厉害了。”带着点哄人的意味。


    牧听舟忽地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角,仰着脑袋认认真真地望着他:“你入魔多长时日了?若是趁现在将魔气抽离出来兴许还来记得, 你过来……”


    绝对不能让他重蹈他的覆辙。


    也正是这一刻,牧听舟才清晰地认知到,原来他打心底地不想看见这个人坠入深渊。


    他想他干干净净的,想他独坐高台纤尘不染。


    裴应淮微微站直身子, 垂眸看着眼前面露急切的青年,陡然笑了:“舟舟要亲自替我驱魔吗?”


    他轻轻抚摸着青年的脸侧,感受着掌心之下柔滑的肌肤与温暖的体温,指腹摩挲着, 像是在喃喃自语:“那可不行。”


    “那可, 不行……”


    兴许是他望向自己时的目光尤为轻柔, 又或者是脸侧的触感夺取了他的注意力, 牧听舟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凑上前,无意识地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为什么不行?”他锲而不舍地问。


    裴应淮喉结上下滚动着,眼底黑沉的情绪翻滚,循循善诱道:“虽然不能驱魔, 但我还有另外一种压制心魔的办法。”


    “舟舟想不想知道?”


    入魔的形式也分很多种,如果是刚入魔不久, 牧听舟还有信心能将其中被魔气侵染的灵脉洗涤干净。


    可若是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那就只能更偏向于压制。


    牧听舟微愣,问道:“什么?”


    裴应淮嘴角噙着意义不明的笑:“很简单,由我们两人的灵力相融合后,再被我吸收,这样你不仅可以替我压制,甚至还能操控我体内的魔气。”


    “如此便能轻而易举地将我掌控……”


    “这难道不是舟舟一直都在想的事情吗?”


    牧听舟呆呆地望着他,在那一瞬间,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滞停了一瞬-


    酆都城外的嘈杂与混乱在这一刻宛若潮水一般退去,整座城被笼罩在薄雾之中,就连火焰焚烧的声音也尽数消失。


    城主府中,仅有一小片区域被昏黄的烛光给点亮。


    在摇曳的烛火中,两道身影影影绰绰地交叠在一起,看不清虚实。


    在逼仄的空间之中,青年被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所包裹,他的身躯被束缚在一个有力的怀抱中,成为支撑着他发软的腿脚的唯一之地。


    牧听舟眼前迷蒙着,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腻地沾在脸侧,他微微张着唇瓣,下巴搭在身前人的肩上,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勉强支起颤抖的右手,从裴应淮的体内抽出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气,尽数吸收进自己的灵脉之中。


    在进入体内的瞬间,陌生的魔气遭到了排斥,牧听舟面色苍白,酥麻感自体内传遍全身,整个血液仿佛都沸腾了起来。


    手指痉挛似地攥住了裴应淮的衣袖,像是有些承受不住了,牧听舟垂着头,无力地喘息着,断断续续道:“你,疼不疼?”


    硬生生从对方灵脉中抽取魔气不亚于直接将其搅碎,牧听舟尝试过这种疼痛,相比之下他这一边的更能忍受一些。


    他一边吸收魔气的同时还不忘分出心神来问两句。


    一滴汗水顺着裴应淮清晰的下颌线滴落在他恰好扬起的锁骨上,也正能看清楚他一些暗藏在波澜不惊下的汹涌。


    牧听舟心跳漏了一拍,无措地别开了视线。


    他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失控。


    “嗯?”裴应淮眯着双眸才能看清面前的人,手掌覆在牧听舟的后颈,安抚似地捏了捏,“没事。”


    裴应淮的魔气带着一股他独有的冷冽气息,宛若一道道寒冰利刃,牧听舟被冻得身体骤然一僵,霸道蛮横的气息卷席至四肢百骸。


    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才得以将其中将还未散去的灵力一一剥离,将他的魔气与自身的融合在一起。


    待到裴应淮的气息游遍了全身每一处经脉后,牧听舟浑然不觉裴应淮的眸色更深了。


    裴应淮先前受了伤,如今被逼出魔气,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正是因为失盲,周遭的一切变得尤为敏感。


    ——就比如说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气息在青年的体内游走,直至牧听舟全身都沾满了他的气息,而本人却浑然不知。


    裴应淮低低地笑了起来,将他扣在身前,眉眼都沾上了些许笑意。


    牧听舟:“……”


    他低低地骂了一句:“神经病。”


    同时感受着男人因笑而震荡的胸膛,绵软的手无力地推了推:“别靠我太近。”


    他也只是随口一说,谁知男人竟然真的收手了,原先无力的身体没了支撑,竟直接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牧听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裴应淮笑了起来,重新上前将人捞进了怀中,埋在他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舟舟真可爱。”


    牧听舟:“……滚啊。”


    良久之后,体内的魔气融合成功后,顺着牧听舟的指尖被引了出来,凝聚在他的指腹。


    本想直接送进裴应淮的体内,谁知他却直接低下头,伸出舌尖,勾起了他指腹的那抹魔气。


    灼热的温度自指尖传至心脏,牧听舟一烫,打了个寒战想要缩回手,手腕却被半道截住,顿在了原地。


    裴应淮勾着他的指尖,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就这般明目张胆地将他体内的魔气吞噬殆尽。


    完事之后,感受着体内流淌着独属于青年的魔气后,裴应淮舒适地眯了眯眼。


    识海之中的他侵略性太强,牧听舟如梦初醒,倚着墙角,满脸通红,匆匆收回了手。


    指尖上还留有旖旎的痕迹,像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他胡乱往身上擦了擦:“脏死了。”


    谁知这只大狗又凑了上来,蹭着他的脸颊,委委屈屈哼唧:“舟舟又开始嫌弃我了。”


    牧听舟又打了个寒颤——实在是没法适应他这副模样。


    自打两人小时候起,他见到的裴应淮都是正襟危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如今看来,确实更像是入了魔。


    裴应淮将魔气吸收后,周遭肆意动荡的气息也逐渐得到平稳,看来这确实是一个压制魔气的好法子。


    这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识海镜像,能直接地反映出裴应淮眼下的状态。


    虽然稳定了不少,但牧听舟还是有些不放心,再加上他不知道外界到底出了什么事,一阵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


    如果他……


    牧听舟猛地将其推开,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咬牙切齿道:“给我安分一点,听到没有?要是遇到事情,就赶紧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头也别回,听见了没有?”


    “更何况你眼下身无半分修为,命只有一条……你,多加小心。”


    语毕,他喘着气,低下头,将脑袋顶在裴应淮的胸前,轻声又重复了一遍。


    “……多加小心。”


    却倏然听见了一道笑声。


    他瞪着眼睛抬起头,威胁似地龇了龇牙:“很好笑?”


    裴应淮顿时抚平唇角,依旧隐藏不住眸中的笑意:“不好笑。”


    “只是我,没想到这句话有朝一日竟然能从你口中说出来,有些惊讶罢了。”


    “难不成舟舟终于能理解师兄的一片苦心了?”他打趣道。


    牧听舟嫌他烦:“滚滚滚。”


    而后便感觉到身子忽地悬空——他直接被人托着膝弯给抱了起来。


    “你!”


    牧听舟下一子变成了俯视的姿势望向裴应淮,他一时气急,直到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他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的视线落在男人微弯的唇角上,猛然之间想起了两人上一次的亲密接触,登时感觉脸颊烧了起来。


    裴应淮温声喊他:“舟舟。”


    牧听舟:“干、干嘛?”


    裴应淮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牧听舟反驳道:“我没有担心你。”


    他又强调了一遍:“如果你死在幽冥,到时候肯定一堆麻烦事,我讨厌麻烦。”


    “嗯。”裴应淮应了一声,缓缓凑近,就在牧听舟错愕的神色中,眼看着他仿佛要再一次亲上来了,牧听舟慌忙之间闭起双眼。


    最终,却只感觉到鼻尖被触碰了下,转瞬即逝。


    他也说不清心中这本失落感从何而来,因为他实在是有些太困了。


    耗费了大半的精神力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他干脆直接趴在裴应淮的肩头,眼皮子都已经打架了。


    只是,一直到他失去意识昏睡之前,都能感受到一只手在轻抚着他的后背,一下接着一下,尤为安稳-


    牧听舟再度睁开眼时,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浑然没有在识海之中那身疲惫状。


    他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察觉双脚无法着地,这才缓过神来。


    也正是这时,郁清名从屋外走了进来,看见他睡得呆毛都立起来了,脸上露出了笑意:“小懒虫,睡醒了?”


    “你师兄都已经练了一个时辰的剑了。”


    牧听舟敷衍地应了一声,先前在识海之中的记忆不断涌现上来,他浑身一震,随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郁清名正收拾着东西:“醒了就快准备准备,舟舟不是说要去剑堂听课嘛?”


    牧听舟讷讷道:“噢……”


    他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师父……”


    “我有一个朋友,他最近有了一个烦恼,就是睡着之后时不时地会出现在……额,他一个朋友的识海之中,这是怎么回事呀?”牧听舟小心翼翼地问。


    郁清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事:“你再说一遍?”


    牧听舟:“……”他缩了缩脖子,“没事了没事了,我也就是随口问问,我……我那个朋友说他自己之后会想办法的!”


    郁清名却没那么好糊弄,他走上前来,脸上却依旧挂着如沐春风般淡雅的笑容,站定在牧听舟的床榻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什么都没有说,审视的目光将牧听舟从上到下整个人扫视了一遍,察觉到了什么,神色都淡了几分。


    牧听舟一阵头皮发麻,他连忙站起身,扯了扯郁清名的衣角:“师父,您、怎么了?”


    “没怎么。”郁清名笑起了眯眯眼,状似不经意间提及,“说起来,还没问过舟舟,就这么睡了一觉的功夫,竟然就已经筑基了?”


    本命灵器


    第四十七章


    牧听舟:“……”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 你会信吗?


    但看郁清名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就不好糊弄,他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也就是这个时候内屋的门被推开了。


    少年裴应淮拎着剑走了进来。


    在艳阳高照下练了一个时辰的剑, 里衣也被汗水打湿, 长袖挽起露出了线条流畅的小臂, 一滴滴汗珠顺着额角的发丝滴落,落在衣襟上化为几抹暗色。


    哐当一下,牧听舟不小心打翻了桌案上的茶盏,慌忙回神准备擦干净。


    郁清名瞥了他一眼, 牧听舟瞬间头皮发麻,不敢再乱看了。


    裴应淮一见这副模样便知师父是有些不高兴了,他走上前去正准备给牧听舟打圆场,谁知郁清名忽地目光转向他, 冷冷道:“你,今日去剑堂把牧延丢在那,随后自己去滝行一日。”


    连舟舟都不喊了,牧听舟蔫了吧唧地收拾好东西, 启程上路了。


    一旁被无辜波及到的裴应淮虽然疑惑, 但还是老老实实应下了。


    回程的一路上牧听舟都没再和裴应淮说上一句话, 低着脑袋思索着, 这难道不也是郁清名变相承认了自己有先前的记忆吗?


    但百年前郁清名确确实实羽化飞升了, 那如今幻梦阵中的这个人,又是什么时候的他呢?


    裴应淮见他沉默不语的这副模样,走上前去悄然将他拉离了郁清名几尺:“今日做了什么,让师父这般生气?”


    牧听舟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殊不知两人之间的距离过于接近,被郁清名回头冷眼一瞧, 登时吓得上前跨了一大步,像个小尾巴似的追着郁清名跑掉了。


    他跟在他的身后,心乱如麻,想要问清楚,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这般纠结着,临到剑堂了牧听舟都没憋出来一句话。


    站在剑堂门口,他松开了攥住郁清名的手,小声道:“师父,那我先进去了。”


    郁清名随意地扫了眼剑堂内一双双惊奇的目光,怕牧听舟对这情势不太适应。


    恰巧此时裴应淮上前一步,沉稳道:“师父,请准许徒儿与师弟一同前往。”


    “剑堂的第一日,师弟怕是有些不太适应,有认识的人在也会安心一些。”


    郁清名眼不见心不烦:“去去去,我是管不了你们了。”


    临别之际,他有意所指:“不是不让你走捷径,你们还……算了,既然已经筑基,那便让你师兄今日起开始教你破阵剑法吧。”


    牧听舟怔愣片刻,随即反应过来,脆生生道:“是!师父!”


    随后绷着一张小脸,直接走进剑堂,直直地走到了最后一个位置,看也不看便直接坐下。


    他扫了眼桌案上一笔一划刻着的“裴聿珩”的字样,指尖一弹,便将那道字样给抹去,替换成了“牧听舟”这三个字。


    随后走来的裴应淮什么也没说,直挺挺地站在了他的身后。比起师兄,看上去更像是个门神。


    掌教如梦初醒,敲了敲教鞭,镇压了座下一通嘈杂的嘀咕声:“肃静!”


    虽然没了声响,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隐晦地望着这肆无忌惮直接坐在大师兄位置上的漂亮少年。


    像这种偏向于理论上的课,对牧听舟来说无疑是煎熬,他生于百年后的幽冥,曾自创了一堆杀人不见血的方法,唯独将这些个最基础的东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只觉得尤为枯燥。


    没过一会他便趴在桌案上昏昏欲睡,但秉持着勉强坚持一下的信念,他耷拉着眼皮拽了拽裴应淮的衣角。


    身侧登时响起各数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见裴应淮俯身凑了过来,牧听舟用气音在他耳边道:“师兄,下学堂之前记得喊醒我。”


    裴应淮哭笑不得,学着他的样子也用气音道:“那你回头还要同我去练剑吗?”


    牧听舟瞪了他一眼:“肯定要练,难不成你还想偷懒?!”


    裴应淮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脑袋:“你睡吧。”


    随后便挪了一把木椅过来,明目张胆地坐在他的身侧,伏在桌案前认认真真地开始给他抄笔记。


    掌教:“……”


    周围的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堂,牧听舟睡眼惺忪,甩了甩脑袋大摇大摆地便将裴应淮拉起来,一骨碌地走到剑堂外的校场之上。


    若是在从前,他还会为了打好同期之间的关系,勉为其难地维持一下表面人设。


    眼下哪怕是周围的人都尤为真实,牧听舟也对此提不起一点兴趣了。


    待走到了校场,牧听舟人也清醒得差不多了。


    他下意识的将手伸往腰间,却倏然想起自己的匕首已经不见了,顿时脸上出现了纠结的神色。


    ——他已经许久未曾御剑,不知现在还能不能想起来当初的剑法。


    裴应淮并未言语,上前,解开腰间的佩剑,弯着腰将灵剑系在牧听舟的腰间。


    熟悉的味道直钻鼻腔,牧听舟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直到系完了才回过神,干巴巴地道了一声:“你,你别靠我太近。”


    裴应淮眉宇微蹙,抬手抚了抚他额前的碎发,顺带着摸了一下额头:“不发烫啊。”


    “怎么感觉你今日有些不太对劲?”


    牧听舟瞬间窜出三尺之外,拔尖而出,可原先羞耻的神色瞬间愣了一下,到了嘴边反驳的话都咽了回去,眸光之中满是惊艳地瞧着手中这把灵剑。


    这把剑……


    牧听舟忍不住挥了挥,确实是一柄好剑,极为趁手。


    裴应淮淡淡地笑道:“师父命我去给你找一把趁手的剑,如何?还满意吗?”


    牧听舟曾为剑修,自然也最爱宝剑,鲜少能遇到一把趁手的剑,如今一遇,更是欣喜万分,直截了当地道:“这把剑给我!”


    裴应淮:“已经是你的了。”


    牧听舟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心思活跃过了,在幽冥那种沉闷的地方自然也没什么消遣娱乐的玩意,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夜晚。


    裴应淮陪他练了一个下午的剑,两人皆是大汗淋漓,脸上甚至都沾了点黑色的痕迹,他细心地拿出手帕,率先替牧听舟将脸上的痕迹擦了干净。


    “这把剑用着如何,还顺手吗?”


    牧听舟勉勉强强道:“还行吧。”


    裴应淮逗他:“那既然还行,就先还给我吧,等回头我再给你找一把趁手的。”


    牧听舟顿时小脸垮了,抱着剑掉头走人,却不经意间扫过剑柄上的一抹字样。


    他的脚步顿在了原地,身后的裴应淮赶忙追上来:“怎么了?”


    先前牧听舟没怎么观察过这柄剑,如今看来,确实是有些眼熟。他原先不以为意,直到看见了这枚雕刻在剑柄上的字样时才恍然想了起来。


    他问:“这把剑,你是从哪得来的?”


    裴应淮:“先前出任务时偶然遇见,便留了下来,不知怎么忽地就想到这把剑,说不定会适合你一些。”


    牧听舟摩挲着剑柄,站定在原地良久后倏然跑开了:“师兄,你回去同师父说一声,我迟些再回去!”


    他一路小跑到峰座之上,嘭地一声将木门关紧,在上面贴了几枚结界符。


    而后,啪的一下将先前爱不释手的剑扔在了桌案上。


    灵剑:“……”


    牧听舟冷笑一声:“还要我请你出来吗?”


    略带稚气的声音与他的语气交融在一起有种违和感。


    须臾过后,屋子里依然毫无动静,牧听舟仿佛就像在唱独角戏一样,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轻啧了一声,上前两步,缓缓伸向那一动不动的灵剑。


    至此,灵剑才微微颤动了一下,一阵白光闪过,在牧听舟的死亡注视下慢慢变成了人形的模样。


    灵剑化为的少年竟然还比牧听舟高了半个脑袋,化为人形后,牧听舟只能半仰着脑袋看他。


    牧听舟:“……”


    直到白光缓缓散尽,赫然是先前跟着牧听舟一起进来的东粼。


    东粼动了动身子,骨骼发出了咔咔声,缓了好一会,才像牙牙学语的幼童一般开口:“牧,牧……牧听舟。”


    牧听舟:“……”


    他叹了口气,随意地弹了一缕灵力疏通了他的经脉,东粼这才长呼出一口郁气。


    “我,我等你很久了。”


    牧听舟不耐烦道:“我又没让你等我,说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你家大人不在外面看着你,你就搁这乱跑?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东粼声音古板无波地道:“我知道,大人吩咐我要跟紧你,所以我便进来了。”


    牧听舟扶额:“看见这么大的一个陷阱,你还能往里面跳,你真是……”


    “算了。”他问,“你能感知到你家大人现下是什么个情况吗?”


    东粼顿了又顿,才道:“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真的很不擅长说谎吗?”牧听舟,“……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一提到这个东粼眼睛都亮了几分。


    他望着牧听舟,一


    字一顿道:“我是来,和你一起杀了牧纹的。”


    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牧听舟俨然沉下脸来,眉眼似霜寒利刃,冷然地威压骤然袭来,东粼霍然一窒。


    “牧纹……他竟然还活着。”他笑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哈,他竟然还活着。”


    “让我猜猜,他不会是直接将他的神魂一分为二,一半藏在了幻梦阵之中,另一半藏在了酆都城?”


    “难怪没发现他的踪迹。”牧听舟喃喃,眸光一转,视线落向了杵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东粼,“说吧,既然你能来找我,想与我做一笔交易?”


    东粼这才发现这个人的脑回路确实清奇,蓦地回想起先前裴应淮同他说的。


    【与他这个人交往,万事不能明说,若你是明晃晃打着主意接近他,反而会让他安心些。】


    东粼难得动了动脑子,他想了想便道:“大人现在的状况不太好,若是答应我能在日后替他压制,我便告诉你出去的法子,如何?”


    牧听舟干脆道:“成交。”


    东粼缓缓道:“同我签订本命灵器,便能助你瞬间恢复原有的修为。”


    “你愿意吗?”


    牧纹的另一半


    第四十八章


    签订契约?


    平心而论, 这笔交易对牧听舟来说并不亏,所以他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即点头同意了。


    他道:“我是可以, 倒是你, 你家大人要是知道你成了我的本命剑岂不是得气晕过去?”


    东粼麻木地想, 倒不如说这一切都是大人的想法,他只不过照做罢了。


    牧听舟先前从未有过本命武器,这过程自然也会简单一些,他拿起刀正准在掌心割出一个小口子逼出精血。


    刀尖愈发贴近掌心, 在将要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木门陡然被一阵气浪炸开。


    原本内屋安静无声,牧听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手一抖,精血没有逼出, 倒是在掌心划出了一道不小的伤口。


    小孩子的身体没有那般皮糙肉厚,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面色一板就想生气,却率先看见了裴应淮那张面似霜寒的脸。


    冷冽的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那道匕首上。


    牧听舟后知后觉地慌张将手中的刀藏在身后, 一边脑袋不清醒地想:为什么他要这么害怕?


    门上贴着的符纸被灵气震荡着飘然落下, 在牧听舟的注视下缓缓飘落在裴应淮的脚尖前。


    虽然心底慌得一批, 但他还是强装镇定, 嘴硬地道:“谁, 谁让你进来的?”


    “没看见门上贴了个结界,好不容易得到的符纸就被你这么浪费了。”


    “这种低阶符纸你想要多少便能有多少。”裴应淮似是冷笑了一声,声音骤然一沉,“身后的那是什么?”


    牧听舟攥紧刀柄, 如今一对上他脑子就莫名卡壳,在想该如何解释摆在这面前的事实, 想了半天无果,所幸全盘托得了。


    “是这样的,他是……”


    他正想说明东粼的身份,转头就看见原先笔直站在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重新变成了一柄灵剑的模样,安安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所以,这一整个画面就看起来像是他拿着匕首想不开要自己割手腕,如今被揭穿之后还要竭力隐瞒事情的真相。


    也难怪裴应淮会生这么大气。


    他自知理亏,垂着脑袋走上前,张了张口想要解释,手中的匕首却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裴应淮内息一震,那柄随意制成的匕首在掌心之中变成灰烬簌簌落下。


    牧听舟抬眸瞥了一眼,见他的脸色依旧很难看,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句安抚人的话,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道:“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吧!”


    裴应淮:“……”他都要被气笑了。


    随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牧听舟愣了一下,低低地暗骂道:“什么嘛,死木头。”


    他站在木屋前,直至裴应淮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这才如梦初醒,转身推门想要进去。


    李淞恰好路过,看见他一个人,一副十分惊奇的样子:“诶?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聿珩呢?他方才不是说要来找你?”


    牧听舟现在看谁都烦,随口道:“来了,又跑了。”


    李淞摸了摸下巴:“不应该啊,我看他先前还很担心你的样子。”


    “你知道的,聿珩那个人向来情绪从不外露,估计也是见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有些过于忧心了吧。”他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明日是剑堂一月一次的游练,你可别忘了,我就是提醒你一下。”


    换来的却是牧听舟无情的关门声。


    被这一打岔,契约也没成,东粼一遇到少年裴应淮就搁那装死,牧听舟表示不屑一顾。


    两人这场不算争吵的冷战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上剑堂,牧听舟眼下顶着一抹不明显的青黑,腰间别着长剑,有气无力地率先赶去了剑堂。


    剑堂之中寥寥无几的弟子们都扎堆围在一起,目光时不时地落向墙角处孤零零站着的牧听舟,窃窃私语着什么。


    可惜牧听舟完全没有兴趣去打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站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


    “喂,跟你说话呢,装耳聋是吧?!”


    身侧的死寂顿时如潮水般涌去,牧听舟微眯着眼回过神,这才发现他的面前不知何时还站了一个人。


    他悄无声息地环顾了周遭,发现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牧听舟没有当猴子被人观赏的癖好,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有事?”


    目前能在剑堂修习的弟子都已入门,年纪看上去没有比牧听舟还小的了,特别是面前这人,眼瞅着估计和裴应淮岁数相符。


    他上下扫了眼,随口道:“筑基期?”


    此人明显是过来找碴的,模样看起来白白净净,偏偏眉宇间夹杂的一抹气傲硬生生地将这抹白净给磨灭。


    牧听舟想了一圈都没想出来这人的名字,只要兴致缺缺地别开了目光。


    却不曾想这一动作直接激怒了少年,他啪地一下将手中的剑摁在桌案上,沉着脸色问:“你就是聿珩师兄的新师弟?”


    牧听舟心底有些好笑,干脆利落地道:“不是。”


    少年:“你别以为你是聿珩师兄的……啊?”


    牧听舟回答完就不说话了,再次转头望向窗外。


    少年手足无措了半天,扭头瞅了眼同伴,发现他们一边手舞足蹈地空手比划着,一边无声地大喊——就是他!!


    符孝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他怒火中烧:“你在耍我呢——?!”


    牧听舟的注意力一直落在窗外,可以直截了当地看见剑堂的入口,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弟子。


    在那一群群晃眼的白色中,他一眼便看见了其中一抹青蓝色的身影。


    那道身影被团团围住,相比昨夜两人之间不欢而散,今日他的脸色显然好了很多,但身上还是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


    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不经意间抬眸,直直地对上了牧听舟不躲不闪的视线。


    似乎也没有料到他今日能这么早到,裴应淮也是一愣,随后面不改色地别开了视线。


    啧,什么态度啊。


    牧听舟心生不爽,翻了个白眼,再次回过神来时身前本想与他对峙的符孝已经暴跳如雷,就差那把剑砍上来了。


    符孝脾气火爆,凭借着筑基期的修为和人人艳羡的家世在一众外门弟子中众星捧月,人人都知他这般努力都是为了能得到聿珩师兄的指点。


    他臭着一张脸,一脚踹在桌案前,爆发的灵力轰然将桌案震碎。


    符孝怒吼:“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敢不敢在今日的游练上同我一比?!”


    他话音刚落,剑堂的门忽地被推开了。


    周遭一片死寂,符孝恍然回神,看着面无表情走进来的聿珩师兄,恶狠狠瞪了一眼先前说在外边放哨的那群人。


    怎么聿珩师兄进来了都没人知会一声!


    一群废物,他暗骂了一句,在大师兄的面前也不太敢造次,只能之后再找些机会了。


    谁知,身后却倏然传来了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莫名听上去有些提不起劲。


    他反问:“你想同我比?”


    牧听舟歪着脑袋,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觉得我未经过正式考核空降于剑堂,又怕我真的抢了你风头,本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我一个教训,却发现我根本不吃你这套——是吧?”


    符孝对他的直言不讳直接呆住,下意识地望向了裴应淮的方向,见他几不可察地蹙起了眉,心中窃喜。


    像是映照了其他弟子的内心,符孝率先站了出来:“师弟,所有进入剑堂的弟子都要历经考核,如今你……”


    他上下扫视了一下,背对着裴应淮面露轻蔑之色:“如今你年龄方小,若是实际能力不足,进入剑堂可是要吃亏的。”


    牧听舟嗤笑一声,内心难得地觉得好玩了起来。


    在幽冥可没那么多有趣的人。


    腰间的灵剑动了动,似是想提醒他什么,牧听舟右手安抚似地拍了拍,东粼又不动了。


    牧听舟微微昂了昂下巴,目光却掠过了他落在笔直站立在门框前的裴应淮身上:“那你想怎么比?”


    果不其然看见了他眸光中的不赞同。


    他轻哼了一声,谁叫这人昨天晚上一言不发地就跑掉,今天还把他当透明人,如今要过来管了,他偏不。


    “那就比,谁狩猎的魔兽最多,如何?”


    符孝此言一出,牧听舟紧跟其后:“我是无所谓,倒是……”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裴应淮的身影。


    青衣少年唇瓣紧抿,俊秀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但他盯着牧听舟半晌后,轻叹一口气,没有说话。


    但牧听舟知道他是妥协了的意思。


    他笑得两眼眯起,像是贼精的狐狸-


    游练的方位并不难寻,此行带队的正是万鹿山大师兄。


    裴应淮这个人生性淡漠,平日里与他接近的人寥寥无几,不是被他散发的冷气给吓了回去,要不然就是根本不敢接近他。


    符孝算是不敢接近他的其中一个,但他在看见昨日牧听舟凑上前去后,也心生侥幸。


    说不定聿珩师兄是个外冷内热的性格呢?


    他鼓起勇气,上前两步:“聿……聿珩师兄。”


    他伸出手,怯生生地想要拽住裴应淮的衣角,被后者冷淡地退后一步,躲开了。


    裴应淮静静地看着他,惜字如金:“何事?”


    符孝难得有些忸怩,磕巴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师,师兄,若是这一次比试我赢了,师兄可以,可以教我几招剑法吗?”


    牧听舟在一旁挥着东粼,悄然竖起耳朵开始侧听。


    裴应淮没有说话。


    他有些抓耳挠腮地好奇这两人到底在干嘛,便悄咪咪地侧目,意外地看见裴应淮竟此刻也望了过来。


    只是一个人是悄悄的,一个人是光明正大的。


    牧听舟赶忙移开了目光,暗暗攥紧了手中的东粼,心想:要是裴狗真的答应他了,那两人这表面上这好师兄好师弟的戏码也可以到此结束了。


    哼!


    裴应淮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在符孝那充满希冀的眼睛中,他不冷不淡地回应:“试炼并非为我而试,若是尊师的修行方式你觉得不太适应,可以向掌教提出。”


    “稍后我会亲自提上书信于楚阳长老,现在,速速归队。”


    符孝的脸色可谓是青一片白一片,他慌忙解释:“不不不,师兄,弟子并未对师尊的教诲有何异言,望师兄宽恕。”


    虽然很幼稚,但不得不说牧听舟内心舒坦了,连抚剑的手都轻柔了不少。


    裴应淮一袭青衣,身姿挺拔如未出鞘的剑,面容冷肃地站在最前方,一板一眼地宣布此行游练的规则与目标。


    一直听到他道:“所有人需在午时三分返回据点,在此之前,所猎杀的魔兽皆可成为点数。”


    “现在,游练开始,解散。”


    牧听舟不慌不忙地擦拭好剑刃,这才朝着众人的反方向而去。


    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牧延。”


    牧听舟轻哼一声,停住脚步,斜眼睨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搭理我了。”


    裴应淮并不理会,走上前,弯下腰,将一抹赤色的剑穗挂在了东粼的剑柄上。


    牧听舟呼吸都轻了两分。


    而后他站起身,轻柔地拂过东粼的剑柄,微凉的指尖最终落在了牧听舟的额头上,抬指弹了弹。


    牧听舟:“……?”


    裴应淮淡淡吐出几个字:“没大没小。”


    他俯身低声凑在牧听舟耳边,低着声音道:“剑穗上有护身阵法,师父给你的人偶还带着吗?”


    牧听舟侧身,亮出了同样挂在腰间的护身符人偶。


    宗门并没有明令禁止外出历练时不可以带着护身符,但绝大部分师父们在弟子外出时通常都不会准许他们带着护身符历练。


    可惜,不管是扶柳剑尊还是聿珩少君,对他们家这位皮上皮下恨不得能将整座山都翻个底朝天的小徒弟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只能浑身上下都挂满护身符才能安心一点。


    更别说这一次牧听舟还答应了与旁家弟子的比试。


    裴应淮没有明着拒绝,也是觉得牧听舟对此事有自己的想法。


    剩下还有几名弟子并未离去,只是惊奇地看着这一幕。


    符孝想起自己连碰都无法触碰到裴应淮一下,脸色铁青,身旁的同伴悄声道:“符师兄,无事,反正他此行的历练也是一个人,而我们这边有五个人,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输定了!”


    符孝深呼吸一口气:“我们走。”


    另一边,牧听舟却反其道而行,从另外的一条道走进了山林之中。


    他走了许久的时间,扫荡了一下周遭,发现别说是魔兽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牧听舟道:“臭小子,你选的路到底对不对啊,怎么连个鬼影都没有?”


    他直言不讳,说的话也毫不留情,与他这副精致漂亮的容貌产生了反差感。


    他腰间的东粼闻言,白光一闪,化作人形站在了他的面前,率先走在了前面。


    牧听舟戳了戳他的后背:“问你话呢小孩。”


    东粼板着一张脸:“我从未说过这里会有魔兽。”


    牧听舟脚步顿住:“你耍我呢?”


    但他完全看不出东粼那张面瘫脸上有什么开玩笑的成分在。


    东粼来了个大喘气:“……但是这里我闻到了牧纹的气息。”


    牧听舟额角青筋直跳:“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东粼答:“你也没有问啊。”


    牧听舟深呼吸两口气,否则指不定哪天就要被这两人给气死。


    他咬下指尖,溢出的血液在剑刃上留下一道狭长又猩红的划痕。他手中攥着长柄,垂下的赤红剑穗与白皙的右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循着东粼感知到的气息,牧听舟一路深入长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他思索着要不要直接开山辟路时,眼前蓦地一亮,出现了一个洞穴。


    东粼的声音也在识海中响起:“就是这里。”


    他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太对劲。”


    “先前的气息若隐若现,如今看来这其中不光是有牧纹的气息,还有另外一道陌生的气息。”


    牧听舟却忽地开口:“另外一道气息,是不是更倾向于纯净的正道之气?”


    东粼细细地感知了一下,敏锐地道:“你为何会知……不对!”


    “这抹气息有些熟悉,像……像在哪见到过。”


    牧听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足尖一点,整个人飞速窜了出去,一眨眼的功夫就到达了洞穴之前。


    东粼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就感知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灵气,回头一看,牧听舟面色沉冷地举起了长剑。


    他与东粼临时定下了契约,短暂了回复了大乘期的修为,而后全力地挥出这一剑。


    轰隆一声巨响。


    整座山脉近乎被削为平地,撼天动地的气势荡漾开来,惊起林中无数的飞禽走兽。


    饶是东粼,也被牧听舟这忽然地一下子给震住了。


    他偏过头,正准备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悦,那一眼却直接愣住了。


    ——哪怕是他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牧听舟。


    少年死死咬着牙关,眼尾泛红,眸中隐隐透着一抹猩红,神色狠戾,紧握长剑的手甚至都有些发抖。


    不,应该说他整个人都有些发抖。


    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两种极端的情绪交杂在一起,他的这副模样让东粼浑身发寒。


    “你知道,牧纹这个人为什么会被称为魔主吗?”


    牧听舟一字一顿,拎着剑,步伐轻缓地走进了洞穴之中,声音被空旷的洞穴发散得幽冷。


    洞穴的半个顶部都被掀开,露出了里面布满黑色咒法的石壁,丝丝缕缕浓稠的魔气粘附在石壁上,哪怕是看上一眼都无比反胃。


    牧听舟却毫不讳忌,指尖拂过石壁上的魔气,熟悉的触感汇聚在一起,被他把玩在指尖。


    他继续说:“当年,牧纹研究夺舍禁术,将整个牧家都炼成了供他玩弄的傀儡,目的就是为了能在九重天找到新鲜的血液与心脏。”


    “太幼小的儿童不行,过于强壮的青年不行,年过半百的老人也不行。”


    “必须是那些,刚刚入道,却因无人指引的少年。他借以母宗的名义,将其收入门下,为的就是在他们还活蹦乱跳的时候,把仍在跳动的心脏给挖出来,以血为媒,形成阵法。”


    牧听舟的声音没什么波澜,比起是在讲述自己童年时的经历,倒不如说是在讲故事。


    “直到这件事,被有心人发现了。”他缓缓道来,“但牧纹的眼线遍布整个九重天……哦,是不是忘了跟你说了,那个时候的牧家,裴家和宋家,在整个九重天上赫赫有名的三大世家,其实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他们私下底养小鬼,炼生魂,不过都是为了研究那鬼扯的禁术罢了。”


    “话说回来,这个有心人并没有声长,因为严格来说,他其实也算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他是整个牧家唯一一个没有被炼化成傀儡的人。”


    “但是他成了小鬼——”


    “他在面对着自己时,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不过也多亏了是这个谎言,也得以让他安然无恙地活到了成年。”


    “他步步为营,这期间干了很多错事,哪怕知道这一切都是以卵击石,却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他别无选择。”


    牧听舟深呼吸一口气:“长夜漫漫,但也终有拨开云雾之时,就在他差点飞蛾扑火即将死去的时候,有个人将他拉了出来。”


    “这个人很强,是他见过所有人之中最强的。强到在那个时候几乎一手遮天。”


    他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怀念,东粼安安静静地当着一个聆听者。


    “哦对了,你当时还未生出灵智。”他道,“但是再强,又怎么能强过这群已经腐烂到发臭的泥潭呢?”


    牧听舟一边行走着,指尖汇聚了越来越多的魔气:“以一人之力,阻挡大半个九重天,很不可思议吧?”


    “但是,他为了救一个人,竟然真的就这样做了。”他轻声道。


    “击溃了魔主后,他受的伤也不清——甚至连金丹都碎掉了半颗,几乎已经到了无力回天的程度了。”


    “但众人最终还是想办法将他救回来了。”牧听舟哈了一声,“结果你猜怎么着,这人莫名其妙地,竟然一睁眼就拉着旁人问我去哪了。”


    故事也到此为止,牧听舟调整好了情绪,也恢复了那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只是没想到,魔主竟然还没有死。”


    牧听舟突发奇想,问道:“你说,如果我现在找个法子让他灰飞烟灭,仙盟那群笨比会不会跪着谢谢我?”


    东粼:“……”


    东粼:“应该,不会。”


    他一板一眼道:“但是,大人应该,会让他们这样干。”


    牧听舟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


    两人说话的期间已经走到了洞穴的最末端,正是石壁上阵法汇聚之地。


    在那半空中悬浮着一枚巨大的黑色球状,丝丝缕缕的魔气不断给这黑球供给着能量,如今却被牧听舟尽数剥夺。


    牧听舟眸光冰冷,唇角噙着笑:“祖父,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那团黑球艰难又黏稠的蠕动着,颤颤巍巍探出一根黑色的触手,直直地指向了牧听舟的身后。


    牧听舟顿时失笑:“你这把戏也太过落后了一点吧?”


    “明明都几千岁的人了,就不能看一些年轻的东西?”


    那根黑色的触手缩了缩,像是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但依旧不依不饶地指向了牧听舟的身后。


    就在他有些不耐烦想要直接将这根触手斩断时,耳旁却倏地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一如记忆中那般冷冽,低沉。


    “舟舟——。”


    这回真的栽了


    第四十九章


    牧听舟身形一僵, 随即一道声音在他的识海中霍然响起,将牧听舟眼前的迷雾吹散。


    “别被他迷惑了!”东粼就像是牧听舟的另外一只眼,抽空看了眼, 焦急喊道, “这里是针对你的幻梦阵, 牧听舟,打起精神来。”


    牧听舟想也不想,转身一剑挥去,剑气横扫整个石岩峭壁, 将身后那抹虚无的身影拦腰斩断。


    与此同时,那道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看着幻梦阵中创造出来的裴应淮幻影缓缓消失,心中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瞬间崩塌。


    二话不说,拔剑便上, 剑尖直指悬空在中心的黑球。


    锋锐的剑尖毫无阻挡的刺入,牧听舟清晰地听见东粼嫌弃地啧了一声。


    黑色球状独属于牧纹的神魂,他先前为了瞒山过海,只能将神魂一分为二, 这不过是他其中的一部分, 此时这种形态甚至连自身二分之一的力量都发挥不出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 牧听舟竟能如此迅速地找到这里。


    积攒了百年好不容易换来的一线生机, 牧纹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见魅惑不成, 直接转变成为强攻。


    沉淀了百年的魔气疯狂涌动,黑色的不祥之物一冲升天,瞬间变化成为坚不可摧的结界,将整个黑球全都笼罩在了里面。


    两部分的神魂如今只剩下了他这一半, 另一半的具体方位牧纹甚至都无法感知,迫不得已之下只好先苟着命再说。


    牧听舟似乎也没想到他竟然这般想跑, 先前积攒在掌心的魔气化为利刃,他嘴角噙着诡异的笑,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眸中闪过一丝愉悦。


    跑吧,跑吧。


    少年步伐轻缓,明明只踏出了一步,但他与牧纹的距离骤然拉近,与此同时掌心之中先前积攒的魔气激发而出,如利刃般刺在了牧纹的身上。


    黑球之中传来了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地朝一旁滚去,恰好撞在了一块巨大的石块之上,惊起了一地尘埃。


    “跑什么呀。”牧听舟委委屈屈道,“祖父,在幽冥的日日夜夜,我可想你了。”


    “你怎么就不想念我呢?”


    他一步上前,高举着手中的利刃,走上前去,一下一下地刺在黑球的身上,高高兴兴地笑道:“祖父,你可别这么快就倒下了,我知道你还能站得起来,你……”


    待到尘埃散尽,牧听舟余光之中飘拂着一抹白色的衣饰,他不经意间偏过头,声音戛然而止。


    “牧,牧听舟……?”


    竟然是先前上门找茬的符孝!


    他先是看了眼牧听舟脚下踏着的那团黑色球,又看了眼他手中高举的长剑与剑刃上残留的几缕魔气。


    而后,打了个寒战。


    符孝勉强笑道:“我,我只是路过……我,我真的是路过,我什么都没看见!”


    牧听舟:“……”


    他紧皱着眉头,随手一甩,将剑刃上那宛若黑色血液般的东西甩在石壁上。


    谁知符孝抖得更厉害了,连退好几步,脸上满是悚意,一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一跤,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全然看不出先前那副嚣张跋扈的模样。


    他嗓音都是抖的:“你,你别杀我,我,我保证什么都不会说的!”


    东粼无语:“你就别吓他了。”


    牧听舟更无语:“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吓他了?”


    就在他与东粼传音的这段时间,牧纹见势状不太对,使出浑身之力积攒魔气,探出一根触手,瞄准了牧听舟心脏的位置。


    狠狠刺下!


    东粼:“小心!”


    牧听舟眸光一冷,想要闪身避开,却发现灵脉一滞,从东粼那里传来的灵力逐渐稀薄,已经无力支撑他接下来的动作了。


    黑色的触手带着狠毒的魔气直接贯穿了牧听舟的肩膀。


    一股钻心的疼痛中夹杂冰寒刺骨般的恶意瞬间袭击了牧听舟的识海。


    他胸口一闷,铁锈味顿时涌上喉咙,充满恶意的魔气试图吞噬整个灵脉之中的灵气,进一步转化。


    牧听舟暗道不妙,眼前阵阵发黑,连忙静心调息,却被突如其来的一股柔和之力将整具身体的魔气尽数压了回去。


    他怔愣片刻,回过神来,低头望着腰间的那道护身人偶,此刻不知为何已经化为簌簌齑粉,随风散去了。


    东粼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这,这难道是传闻中的散晦符?!”


    “可……可大人先前不也给了你一道护身符,为何那个并没有起到作用?”


    牧听舟摇头:“如今的牧纹非人非魔,已经是超脱三界之外的玩意了,更别说这还是他创造的幻梦阵,动这点手脚还是轻而易举的。”


    他闷咳了一声,体内的魔气虽然得到了镇压,但是外部的伤口还狰狞地留在他的肩上。


    溢出的血液浸湿了半边衣衫,牧听舟靠在树干前喘息着,猩红的血液飞溅而出留在了他的脸侧,衬得肌肤苍白如雪,更是为其添了一抹瑰丽之色。


    符孝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半晌后才恍然回过神。


    他这才理清了前后发生的状况,犹豫了会,磕磕巴巴地走上前:“你……你没事吧?”


    牧听舟闭着双眸,冷冷道:“滚远点。”


    符孝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但他最后还是选择掏了掏乾坤袋,迟疑道:“我这里还有些丹药,你要……”


    牧听舟冷声打断他,蓦地睁开眼睛,眸中猩红一片:“我让你滚远点没听见?!”


    前有无意将牧纹放走,后有再度可能入魔的风险,牧听舟此时的心情已经是差到了极点,他一忍再忍内心想要杀人的冲动,撑着东粼站了起来。


    “不想死就滚远点。”他深呼吸一口气,冷淡地道,随后从乾坤袋之中掏出一列仙品丹药,随意挑了几个囫囵咽了下去,转身离开了。


    不知是哪一处戳到符孝的点了,他的脸颊竟然慢慢红了起来,目光躲闪,低低地应道:“好,好,我知道了。”


    牧听舟只觉得傻逼。


    他沉着脸色,肩处的阵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牧听舟额角一跳一跳的,却愣是一声不吭地朝前走着。


    东粼没忍住,化为人形,追问道:“你,你准备去哪?”


    牧听舟:“找到他。”


    东粼有些担忧:“你也别逼自己太紧了,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牧听舟冷笑一声,瞥了眼他:“你在这装什么好人?一开始找上我的不是你?你家大人现在在外面生死未卜还有入魔的风险,你现在怎么不着急了——?!”


    他语调越说越高昂,无意间牵扯到了肩膀的伤口,血液登时迸裂而出,痛得牧听舟眼前直发黑。


    “妈的!”


    压抑在心底的焦急与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牧听舟一拳狠狠地砸向了身旁的大树上,双眸通红,粗声喘着气。


    他并不想逗留在这里与东粼周旋,干脆直接转身,朝着方才牧纹逃跑的方向走去。


    “牧延——”


    一个低缓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这一次不像是先前的那般虚无缥缈,是实打实传来的声音。


    牧听舟猛地顿住步伐,回过头,看见了东粼一人站在树下,手中还拿着一枚,留音玉。


    他微怔:“这是……”


    “牧延,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裴应淮清冷的声音带着些许安抚,再度从留音玉中传来,像是潺潺流过的溪河,将牧听舟心中的火焰扑灭了一大半。


    “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留音玉之中的声音问。


    牧听舟下意识地回答:“不逞强……”


    裴应淮的声音应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他:“嗯,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你又受伤了,是不是?”


    牧听舟:“……”


    他张了张口,想要解释:“我没有,我只是——”


    裴应淮将他打断:“你又受伤了,是不是?”


    牧听舟无力反驳,耷拉着肩膀,不想回答他了。


    留音玉之中似乎传来了一阵轻笑,循循善诱,又像是在低声哄着他:“我没有在怪罪于你。”


    “相反,你很勇敢,你比其他人都要勇敢,对不对?”


    “但是我们小英雄也会有累的时候,既然累了,就不要再继续向前走了。”他极其有耐心,一点点地解释,抚平了牧听舟心底的动荡,“所以,现在,找一处舒适的地方,先休息一下,再以全部的精力去追逐你想要的,这不是更好吗?”


    低沉的声音宛若擂鼓一般敲在他的心间,他微张着口喘息,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胸前的衣襟。


    一抹霞红飞上了他的耳廓,牧听舟悄然红了耳根,几乎要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要上前两步再同他说上几句话。


    委屈,担心,伤痛在这一刻在男人轻缓的声音中如潮水般退去,安静的深林之中,他听见胸腔之中传来剧烈的心跳声。


    完蛋了,他暗想。


    东粼见牧听舟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了,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大人有先见之明,录了这么一段在留音玉之中,吩咐他只要牧听舟一不对劲就放出来。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驯服猛兽的哨子??


    牧听舟半身埋没在大树的阴影之下,长睫落微垂,落了一层小小的剪影。他静静地等待着心跳平缓下来,捂着受伤的肩膀倚靠在树边,不经意间望向了前方。


    他的思绪还有些混乱,但只此一眼,躁动不安的心脏蓦地静了下来。


    从山上奔跑而下的少年被笼罩在光影之中,恍惚间,牧听舟撞进了他满是担忧的眸子里。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想要侧目避开这道刺目的光。


    他看着裴应淮自远处御剑而来,冷冽的神色之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在看见他身上的伤口时脸色猛然一沉。


    牧听舟装作没事人一样,笑着抬了抬手:“我没事,你看,这不都还好好……”


    他逐渐噤声,因为看见那满身是光的少年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大树的阴影之中,长臂一揽,将他所在阴影之下的小小的身子揽入了怀中。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牧听舟扬起的嘴角在听到他颤抖的声音时缓缓抚平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裴应淮的身体甚至也在颤抖,但依旧将他紧紧地揽在怀中。


    他的手攥住了裴应淮胸前的衣襟,将整个脑袋都埋在他的怀里,衣衫上的残留的血被他涂在了裴应淮干净的青色外袍之上。


    在这一刻,牧听舟只是将脑袋静静地抵着他,听见了他胸膛之中剧烈跳动的心脏。


    与自己的如出一辙。


    完了,牧听舟心想,无声之中又攥紧了手中的衣裳。


    怎么办,好像他这回,是真的栽了……


    上药


    第五十章


    整个试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 作为监考官的裴应淮甚至都直接下场,试炼不得不半道中断。


    郁清名在第一时间得知了自己两个宝贝徒弟的消息,已经临近暴走边缘了, 就差直接跑到主峰质问那群护山长老。


    ——为什么魔族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侵入万鹿山?


    外界的动荡, 牧听舟是一概不知。


    他手脚发软地靠在裴应淮的怀里, 体内灵力与魔气的冲撞使他脑子阵阵发晕,不得不分出全部心神去压制体内的躁动。


    这具身体目前还没有入魔,被魔气入侵,着实不好受, 若是处理不当甚至还可能有反噬的风险。


    裴应淮甚至都顾不上什么端正的姿态,把人结结实实抱在怀里后,上下检查了一番,掏出一堆丹药喂他吃了下去。


    随后当即御剑将人直接带回了侧峰。


    牧听舟窝在他怀里, 迷蒙地睁开双眼,看见少年紧绷着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线,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裴应淮胸前的衣裳,昏昏沉沉地又晕了过去。


    意识不断下潜, 身体却是慢慢漂浮, 周遭声音逐渐远去, 静悄悄的一片。


    直到一滴水落入池面, 伪装的平静霍然被打破, 阵阵涟漪荡漾开来。


    牧听舟猛然睁开了双眼,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头顶挂满红帐的悬梁。


    他的脑袋还有些懵,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醒了?”


    牧听舟猝然回头, 看见床榻边上站着一个身穿一袭黑衣,身子挺拔的男人。


    他悄然松了口气, 看起来又是被裴应淮拉入了识海之中。


    “你能不能别老是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将我拉进来?”他不满地吐槽了一句。


    男人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黑色瞳孔宛若一汪幽静的深潭,微薄的烛光打在他的眉眼上,莫名有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牧听舟直觉有些不太对劲,他谨慎地往后缩了缩,却发现背部已经抵住了墙壁。


    这种躲避的姿态像是点燃了裴应淮内心的怒火,他骤然上前一步,只手拉住了牧听舟右臂,毫不意外地听见了对方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一把将被褥掀开,凉意猛灌了进来,牧听舟一个哆嗦,才发现自己身上仅覆着一层薄薄的红纱,银发顺着脊背的弧度垂下,素白的肌肤上还残留着几道不明显的红痕,看上去像是被粗制布料磨出来的。


    艳红与雪色交缠,旖旎一片。


    牧听舟呼吸一窒,被他桎梏住的手无力逃脱,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倾身而下,缓缓凑近。


    等——


    这是这个什么情况??!


    进展这么快速的吗?!


    沉冷的气息将他圈在了一隅之地,牧听舟心乱如麻,目光落在他薄薄的唇瓣上,有些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然后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那道气息完全接近,然后停在了他的身前。


    紧接着,一股突如其来的痛感从右肩上传来,牧听舟嗷的一下叫出了声。


    他睁开眸,发现男人正垂着脑袋,神色认真又仔细地将一团青绿色的药膏涂在他右肩那道伤口上。


    伤口处传来的阵痛感让牧听舟眼前发黑,顿时旖旎的心思散了一大半,他不断抽气,断断续续骂道:“你,轻点……嘶,喊你轻点听见了没有!把你手砍了啊!”


    裴应淮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还能这么有活力,确实没什么事。”


    “舟舟才是,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牧听舟蹬脚想要踹他,只听裴应淮轻啧了一声,轻而易举地将人压在身下,手上的动作半分都没有停顿。


    牧听舟从一开始的叫骂,到后来甚至都没有力气,只能哼哼唧唧地,满心羞耻地开始求饶:“我没有当耳旁风,这是被人偷袭的!!真的,你信我……裴应淮!”


    随着裴应淮最后一下按摩完,他右肩的伤口也将药性完全吸收,盘踞在上方的魔气被打散。


    牧听舟双颊通红,横臂遮在眼睛上,蹭掉眼角挤出的泪,赤 | 裸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裴应淮低低地笑了,俯身吻去他鬓角的汗珠,被牧听舟毫不犹豫地抬脚踹下了床。


    “给我滚远点!”


    裴应淮站定,不气也不恼,反而开始哄人:“舟舟已经很厉害了。”


    “舟舟能记得师兄的话,师兄就已经很开心了。”


    牧听舟被他的低音炮哄得面红耳赤,翻了个身用床褥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白皙的足尖,蜷缩着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床里。


    右肩上的伤口已经不会再疼了,除却药膏残留的清凉以外,就是指腹轻拢慢捻时留下的温热触感。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除却衣裳之间的摩擦声,周围静悄悄的一片。


    牧听舟没忍住,探出了半个脑袋想去看看裴应淮如何了。


    却意外地,并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牧听舟微愣,瞬间反应过来,陡然坐起身,在屋子里不断寻找着裴应淮的身影。


    没有。


    没有


    这里也没有。


    整个空间里,裴应淮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牧听舟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一把扯下身上的红纱,抓起地上的黑金色蟒袍罩在自己身上。


    他能被拽进来,无疑是裴应淮的神识再一次被魔气侵入,需要他来镇压。


    估计连裴应淮也没想到,牧听舟竟是带着一身伤进入到神识之中的。他是绝对不会在牧听舟还没有恢复的情况下让他镇压魔气,所以怕自己压制不住了,干脆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


    这是他的识海。


    只要他不想让牧听舟发现,牧听舟是绝对没法在他的识海之中找到他的。


    恰巧此时,牧听舟反应过来他的想法后,赤足下床,披上外袍直冲冲地朝外面走去,足尖刚刚踏出内屋的那一瞬间,牧听舟忽地觉得头一阵眩晕。


    啪地一下,他被弹出了识海的连接。


    牧听舟:“……”


    他一下子被气醒了。


    他在床上缓了好一会,稍微动了动筋骨,骨头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这一动静引来了一旁人的注意,就听一道声音大喊:“他醒了!”


    “他醒了?!”


    “什么?扶柳剑尊的徒弟醒了?快去通知剑尊!”


    “另外一个人,快去将聿珩少君也喊来,速度!”


    牧听舟还没理清眼前的状态,就见一个人影窜到了他的面前,急切道:“小少君,您终于醒了,您现在还安……”


    “啧,你让开……小少君!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第一日上山时见到你的长老啊!”另一个人也凑了上来,“小少君,您可要明鉴啊!我们真的没有故意将魔族放进来啊!”


    一堆吵闹的声音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让本就没有恢复完全的牧听舟脑袋更疼了。


    他头疼道:“等——谁是小少君?什么把魔族放进来……”


    他话音未落,身边的嘈杂声就变得骤然远去,待所有人回过神,屋内已经只剩下了牧听舟一人,其他的闲杂人却忽地出现在了屋外,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各位长老,我师弟才醒,急需修养。”身后的少年声由远及近,话语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和冷冽,“若是没什么要紧事,还是请各位长老先回吧。”


    裴应淮背负长剑,踏云而来,身侧还跟着一个素袍长衫的青年,他没什么表情地扫了眼方才闹到牧听舟面前的两人。


    那两人哆嗦了一下,低下头:“恭迎扶柳剑尊,聿珩少君。”


    郁清名拂袖而去,连个眼色都没分给这两人一下,推门而入,一下子就看见了正准备下榻的牧听舟。


    他蹙眉,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些什么,身侧一阵长风刮过,一眨眼的功夫,床榻前就又多了一个人。


    少年一改方才冷漠的神情,面露焦急地将牧听舟重新推回了床榻上:“这么着急下榻作甚,你已经昏迷了有一周多了,伤势好得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说着,不由分说地开始去扯牧听舟的衣袍,想要查看一下他右肩的伤口。


    牧听舟:“等等!”


    他一只手攥着自己胸前的衣襟,连声拒绝地将裴应淮推开,“我自己来看就好!!”


    面对着裴应淮这张少年时期的面容,牧听舟难得地从心底升起了一抹心虚感。


    这抹心虚感促使他下意识地瞥了眼郁清名的位置。


    郁清名翻了个白眼。


    真是没眼看,气都快气饱了。


    在裴应淮紧张的神色中,牧听舟只手抚上右肩的那道贯穿伤口,指尖触及的是一片滑嫩的肌肤,甚至连一点狰狞的疤痕都不曾留下。


    牧听舟微愣,倏然想到了先前在识海之中,那人给他涂的药膏。


    裴应淮问:“如何了?还疼吗?结疤了吗?让我看看——”


    牧听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好衣裳,正色道:“已经完全好了!”


    裴应淮不信,狐疑道:“当真?”


    “不过先前师父喂了你一颗九魂丹,只是没想到起效这么快……”


    “是的是的,起效很快……”牧听舟一顿,骤然扬高声调,“什么丹药??!”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牧听舟俨然呆住,当初他可是用九魂丹直接吊住了裴应淮剑骨破碎后的一条命啊!!这么珍贵的丹药用来治愈他肩头的一个小小剑伤,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些。


    郁清名终于看不下去了,他走上前,拍了拍牧听舟的脑袋瓜子:“给我好好休息,嗯?”


    他面带微笑:“其他的事情,我们之后再算。”


    牧听舟身形一僵,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紧闭双眼,噗通一声倒在床上,再一次当着两人的面“沉睡过去”。


    随着屋内的木门被合上发出声响,周围再一次陷入了安静。


    郁清名站在崖边,目色沉沉地俯视着整个万鹿山,忽地开口:“聿珩,见到它的样子了吗?”


    裴应淮摇头:“弟子赶到时,那个魔修已经被师弟打跑了。”


    郁清名短促地笑了笑,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若是给你一个具体的方位,能找到它吗?”


    裴应淮一顿,沉声道:“可以。”


    他先天对于魔气的感知就异于常人,更别说他如今已然突破融合期。


    郁清名终于满意了,他眯了眯眼,道:“先不着急。”


    他喟叹一声,更像是自言自语:“本来这是他的劫数,偏偏你要横插一脚。算了,我死后是不想管那么多,现在嘛……”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转头忽然来了一句:“说起来,聿珩你也快弱冠之年了吧。”


    “可曾有遇到过心仪的女修?”郁清名眯了眯双眸,“师父可以替你去说说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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