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那日


    第一百六十一章


    牧听舟在那一方小世界之中的性格大部分时间都是懒懒散散的, 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养精蓄锐,也很少有情况会让他做出选择。


    以至于凤凰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就跟在说今日晚膳吃什么一样的平淡, 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情感。


    估计是被他这句话给惊住了, 凤凰在那之后就没再说什么, 待在牧听舟脑袋上就这么看着他掌心凝聚灵力,一巴掌轰开了地面之上湿润的泥土。


    他喘息着,一边暗骂这副身子骨实在是不行。


    牧听舟蹲在地上,随手拨动了地上几块石头, 没想到不远处便倏然响起了几道声响。


    他思忖着,看起来是找对了方向,就是不知道这里和之前阿宣阿良两人的藏身之地有没有关系。


    牧听舟有些着急,怕赶回去的时候裴应淮找不到人, 面上更是没什么表情,手上的动作格外利索。


    凤凰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提及:“说起来,有件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牧听舟语气听不出情绪:“什么?”


    凤凰道:“你这副身体, 老夫造的时候并没有灌输太多灵力进去, 以至于这具身体的修为……”


    他委婉地提及:“以目前你的水平看来, 估计也不过是个筑基出头的水平, 倘若没有信心一击毙命, 我建议还是回去把事情告诉那谁的比较好。”


    牧听舟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


    “我先前试探过了,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想再让他纠结此事。”


    “我大概能猜到,九重天和妖族最大的恩怨就是以我为始, 自然也得由我来亲手结束。”


    这犟的怎么劝都劝不回来。


    凤凰叹了口气,扑腾了一下翅膀道:“先说好, 我只能借你很少一部分的灵力,否则你这副身体承受不住,很容易爆体而亡。”


    牧听舟淡淡地应了一声,与此同时手中执着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地划了几刀,眼前的幻法逐渐消失,出现在牧听舟面前的赫然是一座巨大的石门。


    原以为这石门该有多沉重,没想到他只是轻轻一推,那石门便被他推开了一条缝隙。


    清冷的月光顺着石门的缝隙进入了石洞之中,微弱的亮光照亮了他眼前的路。


    牧听舟心中一片沉寂,留意到周遭先前有设下结界的痕迹,却不知为何又被外力抹去了。


    他踏入石洞之中,顺着石梯一路缓缓走下。


    就在此时,凤凰在他的头顶倏然沉声道,语气中满是厌恶:“你找的位置没错,这里确实是有三名妖族的气息.”


    “只是……”说到一半,凤凰的声音顿住,牧听舟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其中有一道气息非常微弱,莫约是受了很重的伤,快要死了。”凤凰道。


    这一下子就让牧听舟回想起阿宣和阿良在药田时说的话。


    石阶狭小又逼仄,牧听舟走了好一会,才隐约听见了底下传来了熟悉的窃语声,而这窃语声在听到了他的脚步的同时也停止了。


    阿良率先反应过来,他蹙眉给阿宣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手上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浑身肌肉紧绷在一起。


    那步伐的声音不急不缓,听上去并不像是侍从会发出的脚步声,再加上这么晚的时间根本不会有人来管他们的死活。


    一时间暗牢之中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戚清凌却像是察觉出了什么,缓缓抬起了头。


    昏暗的环境下,那步伐的声音就像是警钟敲在阿宣和阿良的头上,他们有些惶恐地对视了一眼,不会是今日偷溜出去采药的事情被发现了?


    黑靴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阿良的心绪如剑弦一般紧绷,就在他忍不住要暴起的时候,黑暗的那一处亮起了一盏微弱的灯笼,伴随着一声埋怨:“这两旁边有灯笼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还害得我生怕一脚踩空。”


    在这种环境下,自言自语式地对话就显得更加恐怖了。


    趁着莹莹烛光,阿良一下子就看清了来人的样貌,他眨了眨眼,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阿宣哑然道:“这么是你?”


    牧听舟手中执着灯笼,漫不经心地偏头想要反问,正思索着要不要手起刀落赶紧解决后好回去,可没想到就在他抬眸的一瞬间,目光便凝结住了。


    凤凰显然也看见了,瞠目结舌了半晌,呆呆道:“好家伙,谁这么大手笔啊?”


    饶是他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看见最中央那人和他全身上下被贯穿的锁链时,还是被惊得一时失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跪坐在正中央的血人身体的重量被头顶繁杂的锁链牵扯住,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身上被贯穿的伤口。听到了动静声,戚清凌死水一般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身上牵扯的锁链碰撞在一起散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在牧听舟僵在原地的时候,还是他率先开口了。


    “好久不见。” 那声音嘶哑得可怕。


    牧听舟足足缓了好一会,才神色复杂地走上前,没去管阿宣和阿良惊愕的神情,他立足于囚牢之前,微微垂眸,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人。


    ——可以说戚清凌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唯一极具辨识度的还是那双无力耷拉在地上,早已血肉模糊的狐尾。


    “好久不见,戚族长。”牧听舟提着灯笼,凑近时很容易便能看见戚清凌那双长期埋没在黑暗之中的竖瞳微微缩紧,他顿了顿,还是将灯笼移远了些,“你过得……嗯,看起来是不怎么样了。”


    他永远知道该怎么戳一个人的痛处,戚清凌的脸庞肉眼可见地扭曲了下。


    “……”


    牧听舟身后的阿宣忍不住开口了:“你不是说你先前隐居在山林之中吗?你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与族长认识的?”


    看着面前变成阶下囚的男人,牧听舟实在没有办法将他和他印象中那位意气风发的妖族族长连接在一起。但造就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心中已经猜到了八九不离十。


    牧听舟并没有回答阿宣的问话,他将灯笼放置在一旁,盘膝而坐,恰好与跪在地上的戚清凌目光平视。


    须臾之后,戚清凌嘶哑地开口了:“我在等你。”


    “等我?”牧听舟问,“等我做什么?我以为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


    “不。”戚清凌紧紧盯着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过是微小的举动,沉重的锁链还是崩裂了他身上的伤口,血液滴滴答答地落下。


    阿宣慌忙上前:“族长大人,您还不能动。”


    牧听舟紧锁眉头,冷声开口:“什么意思,说话。”


    戚清凌喘着粗气,闻言咧了咧唇角:“尊主大人,您急什么,你看看我这副模样,都还没着急。”


    “当年你吸收凤凰之力去镇压地火时,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什么吗?”


    牧听舟心中陡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有办法,只能顺着戚清凌的话听下去。


    戚清凌似乎是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了,他喘了一口气粗气,继续道:“当年我答应你,只要事成之后,我必定会拼上我的全部来帮你封印裴应淮脑子里关于你的记忆。”


    “可不曾想,原来是我太过狂妄了。”他猛地抬头,毫无波澜的眸子中蓦地迸发出强烈的情绪,“是我不该,不该妄图与一个胆敢跟天道叫板的疯子下手……没错,我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完全就是拜裴应淮所赐!”


    牧听舟赫然瞪大眼睛,就连手指都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你什么意思?!你是说……”


    戚清凌道:“没错,我根本没有办法,应该说没有机会消除裴应淮的记忆。这个人从始至终都原原本本地记得一切。来!你不是很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老子撑到最后一口气就是想给你看看,你那疯子师兄到底在你死了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牧听舟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苍白一片。


    “我不知道你是以什么办法重生的,但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现在魔修也能出现在九重天之上,甚至能和道修打成一片吗?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你出来之后很少能再听见幽冥这两个词吗?”戚清凌兀自开始说着,说到最后已经咬牙切齿了,“全都是因为那个疯子,他一剑把幽冥和九重天之间的边界给劈开了,为的就是在那一片混乱岩浆之中找到你最后的尸骨。”


    牧听舟呆呆地听着,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在说什么?我原先的身体应该早已被融入了地火之中,尸骨无……”


    凤凰适宜地开口了:“不,应该不能。我始终都能感觉到你躯体的一丝气息。”


    戚清凌道:“你原先的修为是化神期,又有你以神魂镇压地火在先,平息了躁动之后,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融化。只是我没想到那个男人胆敢……”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上言不接下语的,别说是牧听舟了,就连凤凰都着急了起来:“诶,别管那么多了,我有办法直接让你看到他的记忆。”


    牧听舟刚想说不用,头顶的小红鸟展飞起来,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灵线落下,牧听舟只觉得神识之中一阵刺痛,再度睁开眼睛时,他懵了一瞬。


    如今的他已然不是身处在那座暗牢之中,他的脚下踏着熊熊烈火,俯瞰去,扑面而来一阵炽热,周遭一片火海。他这才恍然回神,自己应该是已经和戚清凌的记忆连接在一起了。


    在他的脚下,祁萧然神色之中一片惶恐,近乎使尽了全力牵制住他前面的男人:“等等,裴应淮,你真的不能去。”


    “地火的霸道你我皆知,他……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必然是不想让你出事。”祁萧然眼眶通红,挡在裴应淮的面前,“我不能让你去寻他。”


    长风猎猎吹起裴应淮的衣角,牧听舟清晰地看见,强行突破结界的他脸色白得吓人,那双眸子黑得仿佛透不进一丝光线。


    他的嘴巴没有张开,一股意念般的杀意已经朝祁萧然涌去……


    “滚开。”


    骤然一下听到了裴应淮的声音,牧听舟鼻尖一酸,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


    可祁萧然一个医修哪是他的对手,没过三两招便败下阵来,眼前一黑,哇得吐出一大口血。


    看得牧听舟一阵揪心:“萧然……”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一旁一步步走向喷涌地火的男人给吸引了去。在记忆之中牧听舟一点都动不了,他眼眶通红,就快要喘不过气来,眼睁睁地看着裴应淮走进了地火之中。


    “不要——不要!”他想要朝他奔去,却始终像是在原地踏步,声嘶力竭地想要阻止裴应淮这种自焚的行为。


    牧听舟嗓子都喊哑了,直到翻滚的岩浆完完全全将裴应淮整个人吞没,他才浑身颤抖地跪在了地上:“对不起,对不起……师兄……”


    凤凰也不忍看着这一幕,它叹了口气,落在了牧听舟的头顶上,展开羽翼轻轻在他头顶拍了拍。


    不知过去了多久的时间,就在凤凰想着要不要断开连接的时候,它的余光冷不丁出现了一抹黑色,急急忙忙地叫醒牧听舟:“喂,小子,快看——!”


    牧听舟泪眼蒙眬地抬起头。


    那是一具焦尸——如若不是他紧紧抱着怀中的那具躯体,定是认为他已经死掉了。那人身上被烈火包围,已经看不出一块好肉了,牧听舟甚至闻见了有一股烧焦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哪怕他浑身上下都被岩浆给包裹,却始终分出了一丝灵力护住了怀抱中的那具躯体……


    牧听舟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抚摸那具尸体的脸庞。


    却在这时,情势突变——!


    戚清凌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衫和面前这具焦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手中陡然冒出一抹蓝光,在戚清凌一声喝令下朝裴应淮袭去。


    牧听舟瞳孔猛地一缩,就连凤凰也破口大骂:“这畜生!!”


    可这缕蓝光还没有触碰到裴应淮时,就已然炸裂开来,气浪翻滚,焦体被掀翻出去时也不忘护着怀中的躯体。


    在这一刻,牧听舟杀了戚清凌的心都有了:“你——你怎么敢!!”


    一声陌生的喟叹响起,戚清凌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灵力为何被平白驱散了,空气之中,一抹朦胧的身影缓缓落下,逐渐凝成实质。


    “孩子,这可不行。”那青年说话的语气温温柔柔的,望向戚清凌的眼神却始终居高临下,仿若在看一只自不量力的蝼蚁。


    他的目光转向地上的裴应淮,近乎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又是何必呢?”


    焦体不说话,只是撑着地,缓缓地站起身,从口中吐出两个字:“禁、术。”


    由于声带也被一并烧毁,裴应淮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可青年听懂了,他摇了摇头:“你自知回溯时间是禁术,便不可再使用了。我可通融你一次,是谅在你与我的身份相符。可这第二次,怕是不能行了。”


    焦体不说话,重新抱起“牧听舟”,再次迈开了步伐。


    两人擦肩而过时,青年冷不丁地开口,哪怕是这个时候,他的声音也是十分平静的:“你要去死吗?”


    天道转过身,凝望着裴应淮怀中紧闭双眼的银发青年,他淡淡地重复:“你这条命,还有命途中的这条线,是舟舟拼了全部的力气,哪怕甘愿镇压地火,也想要扭转的。”


    “你想要让他所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吗?”


    焦体脚步顿住了。


    天道露出了自他出现以来第一个表情——他眉宇紧蹙,眸中露出了些许痛心,轻柔地抚上了牧听舟的发顶。


    “阿淮,我今日已经失去了一个徒弟了,你要让我再失去一个吗?”


    天道,不,应该说是郁清名叹息了一声:“你劈开了幽冥的边界,从此之后三界便融合在了一起,你应当担起这份责任。”


    “我先前便同你说过,舟舟这孩子决定的事情,哪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与其在那个时候想尽办法制止他,不如随他去吧。”郁清名说,“他想要往前走,便走吧。只要我,你,我们为他铺好回来的路就够了。他这孩子向来聪明,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你要好好活着,活到他回来为止。”


    焦体几不可察地抬了抬头,眸中露出了星点光亮。


    “至于……”郁清名目光扫过被定在一旁的戚清凌,“你随意处置了便好。”


    焦体终于有了回应,他摇了摇头,抱紧了怀中的人。


    郁清名顿了一下,蓦地笑了:“行,那你等舟舟回来了,让他来决定。”-


    牧听舟进入的是戚清凌的记忆,也只能看见他所看见的。


    在那之后,戚清凌被短暂关押在了地牢之中两日,再度重见天日时,裴应淮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不,有些不对了。


    牧听舟恍惚地看着一袭黑袍的男人,如果说从前的裴应淮是千山雪上无法用温度融化的冰,那如今的他就是万丈深渊下惊不起半点波澜的死水,哪怕是看戚清凌的眼神,也是不带一丝情感,轻飘飘地扫落。


    在那段记忆之中,他透过戚清凌的眼睛,看见了那杀神一样的男人,用仅恢复三成的实力,将大半个妖族屠杀殆尽。


    那一日,天空落下的雨都已经成了血红色。


    毕竟倘若没有这群妖族,裴应淮也不会在那一日,失去他的爱人。


    收尾工作


    第一百六十二章


    戚清凌的记忆断断续续的, 他在这三十五年间被裴应淮折磨得不成人样,唯独只有地火发生时的那一段记忆还完好无损。


    牧听舟贪婪地注视着记忆之中裴应淮的图像,看着他将祁萧然收入麾下, 看着他用短短的三年时间将三界一统, 看着他将剩下的妖族赶尽杀绝……


    凤凰则在一旁啧啧赞叹:“这小子的性格可真狠啊。”


    不光手段狠, 对自己也狠。凤凰扪心自问,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种性格的人了。


    直到两人将戚清凌的记忆全部看完,凤凰转头瞥了眼身旁失魂落魄的人,它听见牧听舟喃喃道:“是我错了。”


    凤凰:“怎么, 看着你道侣的样子后悔了?”


    “……”


    牧听舟轻声应了一声:“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原来只有他一个人是离了裴应淮就活不下去的。


    他深呼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压下内心涌上来的一股冲动,恨不得现在就把裴应淮拽到身前一把扑过去, 张口死死咬在他的肩膀上,新鲜的血液从伤口处流淌出来,被他吞入腹中,融入骨血。


    再次睁眼时, 他眸中已经恢复了平静, 淡淡开口:“夜深了, 该歇息了。”


    凤凰心下了然, 随即断开了精神连接, 牧听舟眼前一阵眩晕,再度回过神来时已经回到了原先的地牢之中。


    戚清凌的锁链哗啦一阵响,猛地吐出一大口血,神色晦暗:“你们, 对我做了什么?”


    牧听舟执起身旁的灯笼,重新站起身, 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鬣狗一样蠕动的戚清凌,叹息出声,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我知道我师兄这个人,吊着你这条命是想等我来解决。我也知道这个时候把你杀了并不是一件明智之举……但是没办法啊戚族长。”


    “我只要一想到你对我师兄出手时的样子,我就忍不住。”他轻声开口,语调柔和,就连望着戚清凌的眼神都无比温柔。


    这平静湖面下掀起波涛浪涌的杀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戚清凌狼狈地抬头,恰好看见了他唇角扬起的一抹笑意,倏然睁大了眼睛。


    阿宣和阿良这才如梦初醒,虽然始终没有搞清楚事情的状况,但是绝对不能让他们族长出一点事——!


    锃的一声,寒芒陡然在两人眼前闪过,两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只察觉到脖颈侧一凉。


    牧听舟向来出手利落干脆,既然从一开始就目标明确,倒不如先把身后这两个碍眼的东西给解决了。


    在凤凰灵力的加持下,青年黑色的瞳眸之中像是燃起了赤色的火焰,出刀时不带一点犹豫,一击毙命!


    那伤口直奔脖颈的命脉出,出血量惊人,殷红的血液飞溅在牧听舟的脸侧,平白给秀丽的面容平添了一股惑人的瑰丽感。


    牧听舟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身后两具尸体应声倒下,莹莹烛火映照出他眼底的滔天怒火与锋锐杀意。


    即便是这样,他的脸上依旧是不带什么表情。


    戚清凌瞬间一愣,随即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样,浑身都在颤抖。


    抖着抖着,他就癫狂地笑出了声:“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


    “牧尊主,你有见过裴应淮那时候的表情吗?就和你现在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牧听舟垂着眸,跟听不见他说话似的,闲聊似的问起头顶上的小红鸟:“方才你有记得我把石门给关上了吗?免得一会有声音传出去,被人看见了不太好。”


    凤凰振翅飞起,落在了地牢的横栏上,“关上了!关上了!”


    “嗯。”牧听舟点点头,手上的动作不减,扭头又开始温声对戚清凌说话,“戚族长,别着急,我一会儿就给你放下来。”


    戚清凌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脸上一片扭曲,赫赫地喘着粗气。


    也不知是不是碰巧,地牢之中的阵法尽是一些牧听舟先前学过的,指尖汇聚灵力在空中笔画了两下,那牢狱上的锁便应声开了。


    戚清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身血色的青年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只见牧听舟手起刀落,哐当的几声巨响,那些悬挂在空中的锁链寸寸断落,猛地砸在了地上。


    浑身上下所有的伤口在同一时间被牵动,这滋味绝对不好受,戚清凌闷哼一声,口中咬得血肉模糊,硬生生没有惨叫出声。


    牧听舟摸着下巴瞅了他一会,思忖片刻道:“戚族长,我记得你先前最爱漂亮,这样吧,我好人做到底,帮你把锁链解开。”


    戚清凌已经没有脑子去想他下一步要干什么了,只见青年在他的身边蹲下身,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抓起离他最近的那一条锁链——


    “啊啊——!!!!”


    巨大的痛苦袭来,戚清凌这一次再也承受不住,嘶吼地惨叫出声。


    牧听舟拎着手中的锁链,轻飘飘地站起身,饶是凤凰见了这一幕也是寒毛直立。


    ——他竟然直接将锁链贯穿着从戚清凌的身体里抽出来了!


    要知道三十五年过去了,这锁链早就有一部分与戚清凌的血肉长在一起了,这跟直接把他的肉撕下来没有什么区别了……


    牧听舟充耳不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根根地将那贯穿躯体的锁链抽了出来。


    等到全部抽完,戚清凌已经浑身抽搐,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直到这时,牧听舟才觉得自己内心的怒火稍微平复了些。


    他久久凝望着地上的……那块血肉,淡淡收回了视线:“该回去了。”


    凤凰呆呆地还没回过神,乍一下打了个寒战:“啊,啊?这就回去了?”


    牧听舟蹭了蹭脸颊的血液,久违的黏糊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得蹙起了眉,凤凰顿时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连他发顶都不敢待了,乖乖巧巧地盘在牧听舟的肩头,一句话不敢说。


    他一步步地朝着外面走去,周身冰冷的感觉直到夜幕重新倾洒在他身上时才回暖了些。


    让他重返人间。


    牧听舟出了暗牢之中,脸上的表情还是十分僵硬。他脑中混乱成了一团,已经无力再去思考下面的事情了。


    青年有些挫败地想,打不了就暴露身份,被裴应淮关起来,狠狠地操上两顿就没什么事了。


    他有些困顿,方才的运动把他也累得不轻,夜色之中,他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黑夜之中的一缕幽光。


    牧听舟脚步微顿,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打起了精神加快了回程的步伐。


    他走得匆忙,也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注意这荒郊野地里有没有什么其他人。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的尽头,黑暗中隐匿的两人才褪去了隐匿法术。


    祁萧然算是对牧听舟的性格知根知底,但还是第一次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更胜一筹。


    他问:“你是怎么知道尊主大人今夜会找到此处的?”


    裴应淮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今日早晨去找你的时候,应该是在药田遇到了那两个妖族。”


    “……”


    祁萧然暴跳如雷:“我就说!!我的药田今天被哪个蠢货踩成了那副模样,原来是这两个死小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神识之中的牵绊让裴应淮感知到牧听舟匆匆回到了殿宇之中,这才堪堪收回了视线,他道,“不算早,他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了。”


    祁萧然骂骂咧咧地跟在裴应淮身后走入暗牢之中,顺便去给牧听舟还没有做完的事情做些善后工作。


    还没有步入牢笼之中,就有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祁萧然蹙起眉头:“那么长时间,他到底在这底下做了些,些……”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祁萧然哑口无言,裴应淮则是非常娴熟地开始打扫战场。


    首先是将牧听舟来过的痕迹和气息给尽数抹去。


    祁萧然:“……你说实话,这种事情你做过几次了?”


    裴应淮想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黑暗之中,唇角似乎挑了挑:“他向来不喜欢收尾工作。”一般杀完人就溜之大吉了。


    祁萧然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真的是有够无语的。


    “那这个人怎么办?好像还有一口气。”祁萧然瞥了眼躺在地上的戚清凌。


    换来裴应淮一句:“随意吧,他出完气了。”


    祁萧然麻木地想,哦,感情你留了这人三十六年就是为了让牧听舟出一口气,现在这口气出完了也就没事了是吧?


    他叹了口气,加紧把地上的狼藉给收拾收拾,一边还嘀嘀咕咕地小声说:“我不管,反正你们两个到时候记得赔我药田。”-


    牧听舟火速回到了殿宇,非常欣喜地发现裴应淮竟然还没有回来!


    真的是天助他也!!


    他动作从来没有这么快过,飞速褪掉身上沾满血渍的衣服,一脚踏入冰凉的水里——根本没有让他烧水的时间。


    这寒夜里的水真的是透心凉,牧听舟狠狠打了个寒战,还不忘指使凤凰把地上那团血衣给处理了。


    他运用了自己为数不多处理后事的脑袋瓜将一切都整理好,上下牙齿打着颤地从冷水里面站起身,胡乱套上裴应淮的衣袍,将身上的水擦干。


    牧听舟冻得小脸发白,哪还有方才眼睛眨也不眨手起刀落的那股狠劲,好不容易积攒了些许暖意,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床,蜷缩在被褥里面,心里祈祷着裴应淮再迟些回来,最好是今夜都别回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嘴里神神叨叨地念着经,迷迷糊糊之间就睡过去了,直到天色渐渐泛白才隐约听见了门扉被打开的声音。


    牧听舟双颊被捂得微微泛红,朦胧之中睁开双眼,进来的男人身上裹挟着一股冷雪气息,非常好闻。


    躺在床榻上的青年下意识地伸出素白的手臂,被裴应淮精准地牵住了手。


    牧听舟睡得不踏实,梦里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往事,他呼吸灼热,呜咽了一声,直往裴应淮怀里钻。


    有些黏人。


    裴应淮眸光柔和,正准备俯身在他的脸侧落下一个吻。可下一秒,他像是探查到了什么,微微眯了眯眼睛。


    大手抚上牧听舟的额头,掌心触及之处一片异常的滚烫,再结合一下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很容易就想到他做了什么。


    裴应淮舔了舔后槽牙,伸手掐了掐牧听舟的脸颊:“你洗冷水澡了?自己发烧了不知道?”


    风寒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发烧?


    发烧是什么……


    牧听舟有点烦躁地挥开他捏着自己脸颊的手, 嘟囔了句:“别烦我。”


    裴应淮有些好笑,但这份笑意在摸到他隐约还有些湿漉漉的发丝后荡然无存。


    得,不光是洗了冷水澡, 头发都没吹干就上榻睡觉了。


    他总有千百种办法让裴应淮生气, 可偏偏事后这副可怜的模样又让裴应淮什么气都没有了。


    于是, 倒霉的就是祁萧然了。


    天刚蒙蒙亮,祁萧然先前处理了那三个妖族,一身血腥味,回去之后好不容易收拾干净歇下了, 又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


    他板着一张死人脸,跑去开门,一打开,裴应淮就站在门外, 他颇有些疲惫道:“又怎么了?”


    裴应淮言简意赅道:“舟舟发烧了。”


    “……”


    祁萧然火速穿好衣物,紧蹙眉头,“怎么回事?是和这具身体契合的不好吗?还是说杀那三人的时候动用的灵力太多,产生反噬了?妈的, 不会是戚清凌那个狗东西趁他不备的时候下的黑手?方才看不好好好的, 怎么一回去就发起烧来了?”


    裴应淮:“……”


    他闭了闭眼, 冷冷吐出几个字:“洗冷水澡了。”


    祁萧然:“……”


    他忍着骂人的冲动, 把手上翻找出来的珍稀药草给收了回去, 换上了治疗普通风寒的药。


    两人回去之后,牧听舟已经差不多清醒了,他浑身冰凉,额头冷汗直冒, 浑浑噩噩地想不会是今天中了什么暗招吧?


    凤凰凉凉地在一旁瞅着他,“暗招是没有的, 你倒不如想想今日还干了些什么别的事。”


    牧听舟脑袋里一团浆糊,哆哆嗦嗦地揪着被子:“别的事?什么别的事?”


    凤凰也很久没有听说过修者还能得风寒的这件事了,显然也没往这方面想,一问三不知:“老夫也不知道啊。”


    牧听舟在床上一边哆嗦一边咬牙切齿的骂人:“裴应淮到底死哪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殿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门哗啦一下被推开,进来的人恰巧对上了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青年。


    那双眼睛扑扇扑扇的,满是说不尽的委屈。


    裴应淮快步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脖子和脑袋:“不舒服?”


    牧听舟扒拉开被子,声音微哑得控诉道:“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一夜了。”


    先发制人,就不会让对面找到纠错的先机。


    果真,裴应淮抿了抿唇,主动向他解释:“今日有些事,回来的晚了些。”


    身后的祁萧然冒了出来,牧听舟颇有些心虚地错开了眼神,看得祁萧然气笑了,似笑非笑地开口:“看来你近期混的不错,竟然真在仙尊大人身边荣获了一席之位。”


    “近来过得可真是舒坦啊。”


    听出了他实际上是在阴阳怪气,牧听舟有气无力地晃了晃脑袋,只觉得一阵眩晕,闭上眼睛道:“魔君大人谬赞了,我不过是伺候在仙尊大人身边的一介小侍从罢了。”


    裴应淮完全不插入两人之间阴阳怪气的呛话,伸手摸了摸他的脑门,温度不减,还是一片滚烫。


    他体温向来偏低,冰凉的触感舒适地让牧听舟偏了偏头,下意识地蹭了过去,贴紧他的手背。


    也不知道是谁伺候谁。


    祁萧然嘀咕一声,没好气地询问:“这位小侍从大人,您今日是不是洗凉水澡了?”


    牧听舟身体肉眼可见地一僵,回想起先前自己瑟瑟发抖只顾着把身上的证据给消灭的时候,支支吾吾地说:“啊?是吗?我记不太清了。”


    “……”祁萧然深呼吸一口气,正想骂人,被裴应淮冷冷一瞥,硬生生将嗓子眼里的脏话憋了回去,“小侍从大人,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修为吗?”


    牧听舟:“啊?”


    他非常茫然:“什么修为?”


    祁萧然:“筑基!!你才只有筑基!!你还没有练出金丹!还是□□凡身!不是金刚不坏!!”


    他实在气急,一方面生怕牧听舟再这么自作主张把身体搞坏了,另一方面也真情实切地体会到了先前裴应淮的那种无力感。


    牧听舟知道问题在自己,被训得一声不吭,他吸了吸鼻子,蔫蔫地应了一声:“我头疼,你别,别那么大声。”


    祁萧然开了几幅药方,叮嘱道:“这两日就给我好好休息,没什么事就不要到处乱跑,听见了吗?”


    “风寒是小事,但若是你乱跑不注意休息,发展成疫病麻烦就大了。”祁萧然故意吓他。


    青年额头一片虚汗,瞪圆了眼睛连声点头。


    祁萧然终于走了,不知为何牧听舟心底蓦地松了一口气。


    他鼻塞严重,如今只能用微张着嘴巴呼吸,眼巴巴地盯着裴应淮看。


    只要一看见他,牧听舟脑袋里就能回想起之前在戚清凌回忆里看到的场景,突然又觉得这么让他死了还真是便宜他了。


    他这双眼睛像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眨也不眨地黏在裴应淮身上,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又消失不见了。


    看得裴应淮心中一阵柔软。


    替他掖了掖被子,刚想站起身,牧听舟慌忙拉住了他的手:“你准备去哪?”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太过黏人,他有些苍白地解释:“我就是随口问问。”


    裴应淮垂眸看他,安抚性地捏了捏他的指骨:“渴不渴,去给你倒杯水。”


    牧听舟干巴巴地噢了一声。


    他支撑着身体坐起身,接过温水,润了润嗓子,总算是没有先前那种嗓子干得要冒烟的感觉了。


    喝完之后,牧听舟把杯子递给他,顺带指尖若有若无地勾了勾裴应淮的掌心。裴应淮身形微顿,随即恢复正常,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床榻边上。


    牧听舟登时正襟危坐,还有些小沮丧,他知道裴应淮要开始和他算旧账了。


    ——比如到底是为什么连烧热水的时间都没有,还在这么大冷天的洗冷水澡。


    裴应淮平静地看了他良久,问:“晚上出去了?”


    “……嗯。”


    如果裴应淮已经知道了他在背后的那些小动作,那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必然能发现他现在这具身体的背景漏洞……保不定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正准备兴师问罪等着他自投罗网。


    牧听舟蔫了吧唧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准备先认错:“其实我……”


    裴应淮打断:“我回来时夜深了,看见了你在桌案上留下的便条。”


    便条?什么便条?


    牧听舟脑袋还没转过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猛然顿悟。


    “对!大人,我晚膳吃的有点多,撑得慌,想出去消消食,没想到竟然这么不经冻,竟然染上了风寒,让您担心了。”


    牧听舟头正晕的厉害,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一副苍白的说辞,没想到裴应淮闻言蹙了蹙眉,淡淡开口:“怪我,祁萧然今夜寻我有要紧事,忘了率先知会你一声,还害你等得这么晚。”


    他语调温和,带着几分说不上来的诱哄,牧听舟晕乎乎地凑上去,脑袋抵在男人的胸前,喃喃道:“没事,回来就好。大人,下回你答应我,去哪都把我带上好不好?”


    曾经的牧听舟以为,或许裴应淮的喜欢只是短暂的一段时间,没了自己,他或许会伤心会难过,但以他的强大肯定很容易就能走的出来。


    ——毕竟这个男人先前就是个事业批。


    哪怕到了至今,耳边回想起郁清名那句“你要去殉他吗”,心脏就止不住的绞痛。


    既然他有幸能够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就必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青年瞌着双眸,哪怕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还在嘟囔着。


    裴应淮为了让他睡得更舒服一些,将他揽在了怀中,抬起手替他遮住了初升的太阳。


    闻言,轻轻抚了抚他的眉眼:“嗯,一直在一起。”


    跳脸嘲讽


    第一百六十四章


    病情来势汹汹, 第二日,牧听舟从睡梦中被裴应淮喊醒,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大碗怼在面前, 里面的苦汤药味都快溢出来了。


    闻着这味道差点没有呕出来——


    牧听舟一个激灵, 瞬间清醒了, 把头扭到一边,鼻音很重:“我不喝!”


    这一看就是祁萧然的恶趣味,他不信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风寒药非得做成这种难以下咽的味道!


    但是……


    偏偏裴应淮就端着汤药坐在他身侧,甚至还怕他被烫着, 舀了一口,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等不烫了才送到了牧听舟嘴边。


    “……”


    可恶,这个男人!!


    牧听舟眼一闭心一横, 张口咬住勺子,又苦又辣的汤药一下子涌入口中,他的眼角被逼出了两滴泪。


    好不容易把一勺喝完,他缓了好一会劲。


    眼瞅着裴应淮又要慢条斯理地舀出第二勺, 牧听舟苦着脸道:“我是不是和你有仇啊。”


    裴应淮唇角微勾, 眼中笑意明显。


    “算了, 你给我, 我一口喝完!”他强忍着反胃, 硬是喝出了纵酒的豪气,仰头一口将碗中的汤药闷了。


    也不是特别难嘛……


    他感觉自己和裴应淮待着的这段时间,性格口味都被他养刁了。


    裴应淮顺势从他手中接过汤碗:“苦?”


    牧听舟被苦得都说不出话,连连点头。


    下一秒, 男人修长的手指扣在了牧听舟纤细的腕骨上,轻轻一拉, 冷雪般的气息扑面而来,裴应淮俯身,含住了他的唇瓣。


    舌尖顺着齿缝间挤了进去,在他苦涩的口腔中扫了一圈,似是要带走那满口的苦汤药味。紧接着,像是无声的安抚,他勾起舌尖,与牧听舟的相交在了一起。


    牧听舟攥紧他的衣襟,耳廓红了一片,晕晕乎乎地心想,他不也应该是第一次吗?怎么这么会啊。


    房间倏地一下就静了下来,只剩唇齿相交时发出的旖旎水声。


    窗外竹影摇曳,阳光顺着绿叶的缝隙投落在地上形成了斑驳的光影。


    牧听舟睁开双眸,细碎的柔光温暖了他的瞳孔,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光雾。


    他神情专注,带着几分羞红,目不转睛地盯着裴应淮,盯得人心底软成了一片。


    裴应淮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眼尾,指腹来回蹭着那片晕红:“还苦吗?”


    牧听舟睁大眼睛:“你,明明是你搞突袭,怎么还,还能问出这种话!”


    裴应淮点了点头,淡定地开口:“噢,本来想说事先有给你准备好小甜糕,既然不苦了,那应该是用不上了。”


    不能提,一提牧听舟就感觉自己肚子咕噜咕噜叫了。


    但他面子薄,绝对不可能是承认自己想吃小甜糕了,只得恶狠狠地盯着裴应淮,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快,打劫,把小甜糕交出来!”


    裴应淮看了他两三秒,一把将人揽入怀中,揉了揉他的脑袋。


    牧听舟:“???”


    吃饱喝足之后,按照惯例,牧听舟原本是可以找时间出去走走的,结果因为这么一个风寒又被禁足了。


    裴应淮端着空的碗站起身,牧听舟抬眸匆忙抓住了他的衣角,鼻尖红红的:“你要去哪?”


    “去祁萧然那里拿药。”


    牧听舟瓦声瓦气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生怕裴应淮不同意,他紧接着又赶紧补充:“我知道你们要谈事,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等你,好不好?”


    裴应淮望着他不说话。


    牧听舟松了力道,小声地说:“分明方才还说要一直在一起呢。”


    他这副样子让裴应淮根本没法拒绝,顿了会,还是妥协了:“那一起去吧。”


    牧听舟登时喜上眉梢,跳下床榻,拿起木架上的裘袄胡乱往身上套,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门:“那我们快走吧,快走吧。”


    裴应淮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牧听舟正疑惑着,走上前去,就听见男人叹了口气,将他弄得乱七八糟的披帛重新理好,毛茸茸的白色裘袄绕在白皙的脖颈上,遮住了刮来的长风。


    他从一团绒毛中探出了脑袋,眼眸亮晶晶的:“走吧?”


    裴应淮道:“嗯。”


    实在不怪他,牧听舟这两日简直要被憋死了。自打他变成近身伺候的“小侍从”后,就没有再见到什么外人,也很久都没有和旁人说过话了。


    ——当然,戚清凌不算。


    他勾着裴应淮的手指,乖巧地扬唇,容色因为风寒的缘故略有些病气,那双黑眸看着裴应淮时,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了他一人。


    临走之前,裴应淮怕他冻着,又塞给他了一小杯热茶,被灵力包裹着防止热气散去,捂在牧听舟手心里暖洋洋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裴应淮一同出门,眼底带着止不住的兴奋,一只手捧着热茶,另一只手拽着裴应淮的衣袖,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就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了。


    九重天确实和三十五年前的有些许不同了,由于三界的分界线被裴应淮一剑斩去,如今的九重天上多了不少魔修,少了几分冷气,多了几分热闹。


    离开了主殿,穿过小桥连廊,人就渐渐多了起来。


    牧听舟跟在裴应淮的身侧,有些好奇地张望着,循着记忆一个一个地方观察。昨日牧听舟走的不是这条街,所以自然也就错过了这条街上的景色,眼下的九重天已然如人间的闹市一般,他眼中的惊讶终于在看见不远处的包子铺时抑制不住了。


    他甚至都不在意街坊周遭异样又好奇的目光,拉了拉裴应淮的衣袖,问:“这里竟然还有包子铺?!”


    脸上眼巴巴的神情裴应淮一看就懂,他点了点头,顺势牵住牧听舟的手,一边带着他往那里走一边解释道:“幽冥的边界模糊之后,总不能让那群魔修待在人界,权衡了一下,便让愿意的人跟随祁萧然来到了九重天。”


    毕竟还有生活在酆都城里的人,这也算是牧听舟为数不多的牵挂之一了。如今听见他们都过得不错,他


    也算是放了不少心。


    快走到包子铺前了,牧听舟这才想起来什么,好奇地问:“那如果不愿意来九重天呢?”


    裴应淮顿住脚步,垂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牧听舟:“……”


    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欢迎……仙尊大人?!”忙碌中的掌柜抬起头,话说到一半才看见了来人是谁,音调都变了个样,哆哆嗦嗦开口,“大人,小的最近安安稳稳地做生意,从未招惹事端,您可要明鉴啊!”


    牧听舟乐了,看得出来裴应淮危名在外,大部分魔修遇到他都是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他显然是忘记了,当初他自己稳坐幽冥尊主的宝座时,那群当属下的魔修也每日担惊受怕的,生怕这阴晴不定的主那日触到他霉头了就丢了小命。


    “想吃什么?”裴应淮偏头问道,“你眼下还在风寒,不得选一些过于油腻的东西。”


    牧听舟想了想:“那就最简单的菜包就好!”


    掌柜怔愣半晌,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先是诧异又惊恐地瞅了牧听舟一眼,随后小心翼翼地看了下裴应淮的反应,见他微微颔首,才小心翼翼地将新鲜出炉的菜包用油纸包好递了过去。


    “大人,这是您的包子……”


    牧听舟下意识地抽了两下手,没有抽动。


    裴应淮很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接过了包子,这才松开了他的手,拿出了钱袋,放了一枚灵石在桌案上。


    掌柜瞪圆眼睛:“这,这使不得啊仙尊大人,不过是一个包子,哪值那么多钱!”


    裴应淮没有说话,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将包子递到了牧听舟手中,叮嘱道:“有些烫,等会儿再吃。”


    牧听舟唔了一声,缩了缩手,有点冷。一旁的掌柜还站在原地一脸惊恐,生怕自己是活不过明日了,牧听舟一时间觉得好笑,既然裴应淮都没说什么,那他也不好插嘴,拽了拽裴应淮的衣袖:“大人,我们走吧,不是还要去魔君大人那里拿东西?”


    两人转身离开,留下了一脸呆滞还没反应过来的掌柜。


    临近祁萧然的住所,人便少了些,牧听舟左顾右盼,恰好发现了一块视野开阔的宝地,他呼出一口冷气,挥了挥手:“那我就在外面等你。”


    这里确实视野不错,牧听舟随处找了一块石头,扫了扫上面的灰尘,坐了下来,抿了抿手中温热的茶汤,看着远处的景色有些出神。


    如今三界合并,幽冥倾倒,再加上牧听舟对外失踪了三十五年的时间,按理说眼下的情势一定是往九重天一边倒的。


    可与他想象中的景象不太一样,裴应淮没有对魔修赶尽杀绝,甚至还提供了一席生存之地,顺带着祁萧然也成了仙盟的魔君主将。


    这要是放在三十五年前,根本就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段时间牧听舟本就脾性冲动,再加上一言不合还把裴应淮劫走,仙盟那里简直看见他就心烦。


    也不知道裴应淮是怎么说服那群人老顽固的……


    牧听舟眺望着远方,思绪有些出神,杯盏中腾升而起的雾气氤氲了他的眉眼。


    这副身体还是太弱了,连洗个冷水澡就会染上风寒,总觉得是时候要将恢复身体这件事提上日程了。


    要不然他真的只能当个天天跟在裴应淮身后跑,啥也做不了的小跟班了。


    总不能天天啥都不做就当个小废物吧。


    虽然这样的日子牧听舟还挺喜欢的。


    他打了个哈欠,吸了吸鼻子,坐在石墩上有些犯困,寻思着要是一会裴应淮再不出来他就要进去了。


    “你不是说大人今日来此处了吗,怎么等了半个时辰都不见有人出来?”


    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牧听舟没什么反应,继续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口茶。


    直到那道声音又说:“仙尊大人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想让我就这样无功而返吗?”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牧听舟这才掀了掀眼皮,望了过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极其鲜艳的赤红色。


    嗯,颜色不错,是他喜欢的类型。


    牧听舟在心里点评了一番,视线微微上移,看见了赤袍青年那张艶丽的面容,眼尾微挑。


    还是个魔修?


    这身衣服有些眼熟,牧听舟没忍住,又看了两眼。


    这身衣服,还有颜色,是不是太像他之前穿过的某件衣裳了——至于是哪一件,牧听舟也有些想不起来了。


    兴许是牧听舟的注目太过明显,那赤袍青年皱着眉望了过来:“一个病秧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会也是找魔君大人来求药的吧?”


    牧听舟捧着茶默不作声。


    青年不屑地嗤笑一声:“你还是打消你那念头吧,魔君大人从不心慈手软,每日想要来求药的多了去了,他概不接应。”


    牧听舟鼻塞地难受,闹了风寒,脑袋都慢了半拍,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青年:“……”


    青年面色怪异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是哑巴吗,为何都不回本少爷的话?”


    牧听舟微仰着头,发丝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鬓角几缕碎发垂落耳侧,端正地坐在石墩上,手中抱着散着热气的茶汤,净白的裘袄披在肩侧,乍一看像是别家出走的尊贵少爷,坐在此处等着什么人。


    这种既视感太过强烈,江鸿忍了又忍:“病秧子,你不会也是在等那位大人吧?”


    牧听舟终于有了反应,他懒懒地偏头,点了点头。


    算是对吧。


    江鸿面露嘲讽:“那位大人岂是你这等身份能见的,本少爷劝你还是早日死了那条心思,乖乖回家找你娘吧。”


    牧听舟又喝了口茶,有些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这人从刚才就开始在逼逼叨些什么?


    他有些犯困了,百无聊赖地晃着双腿,目光时不时地望向院屋的方向。


    江鸿一贯是被宠着长大的,自然看不得自己被无视,登时有些恼羞成怒:“总有些人啊,贪图大人的身份和美色,总是不要脸地往上凑,也不知害不害臊。”


    “你或许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江鸿得意洋洋地道,“我可是仙尊大人亲口定下的下一任道侣,到时候我若是和仙尊大人合了籍,肯定要把你们这群总在他身边飞来飞去的小狐狸精全都摁死。”


    茶味浓厚


    第一百六十五章


    咔嚓一声。


    牧听舟微垂着脑袋, 看着手中碎了一道裂缝的茶杯,沉默良久。


    他意义不明地开口:“道侣?”


    江鸿下巴微昂:“当然!”


    牧听舟又问:“亲口认定的?”


    江鸿:“那,那肯定的!”


    牧听舟盯了他良久, 些许茶汤顺着那道缝隙沾湿了指尖, 他也不曾留意。


    “当真?”他轻声问道。


    江鸿移开视线, 声音弱了些许:“当真!本少爷说话岂能有假?!话说回来你这病秧子到底是谁,凭什么都是你在问我话?!”


    牧听舟唇角微扬,嗤笑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茶汤被裴应淮的灵力护着, 还有些发烫,烫意浸红了牧听舟的指腹,有些刺痛,他摩挲了一下指腹, 没有说话。


    两人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从年少相识,到后来的相知相恋。他为裴应淮做的,裴应淮为他做的, 全都藏在他的心底。


    即便不说出来, 他也心知肚明, 自然不会信一个外人的挑拨离间, 更何况这挑拨离间假得非常明显。


    但是……


    牧听舟垂着眸, 指腹因为用力有些泛白,略显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


    但是他就是不爽,怪来怪去,也都只能怪他这具身体不争气, 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赶往前面凑。


    倘若他是在原先的身体,原先的身份, 根本不会有人敢把点子打在他的头上,更不会有人胆敢觊觎裴应淮!


    一个魔修,身上穿着形似他的风格的衣服,甚至知晓裴应淮今日的行踪,刻意守在祁萧然的院府外无人阻拦……


    牧听舟甚至都知道那群老不死的东西在打什么主意。


    可惜,他已经回来了。


    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牧听舟眼底一闪而过的寒芒。


    江鸿见他依旧什么话都不说,还以为自己胜了一筹,咧了咧唇笑道:“你们这样的人我真的是见多了,只可惜啊,比不上我……”


    他上前一步,余光冷不丁地看见一抹漆黑的颜色出现在院落门口,待看清来人后声音逐渐减小,直至噤声。


    牧听舟也不是很想搭理他,垂着脑袋想着自己的事情。


    莫约两三息后,他的身前落下一片阴影,牧听舟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他身前的男人。


    裴应淮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眉眼压低,垂眸看着他手中拿着的那只已经碎掉的茶杯。


    牧听舟反应慢半拍,“啊”了一声,余光瞥见了不远处表情已经呆掉的江鸿,不知怎么的脑子好像秀逗了一下。


    他举起手,滚烫的茶汤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两滴灰褐色的印记。


    青年长睫微颤,颇有些无辜:“大人,不小心碎掉了。”


    裴应淮沉沉地嗯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茶杯,放在一旁,看见纤细净白的指腹上明显被烫红的皮肤,眉宇终于忍不住皱了起来。


    江鸿在一旁吓得根本不敢说话。


    他实在没想到说的那些竟然会被裴应淮听见,小心翼翼地抬头就看见裴应淮紧蹙的眉头,恨不得原地消失。


    但他还是不甘心,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若是没能在仙尊大人面前留下印象,那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还是先等等吧。


    大人现在看着非常生气,指不定要收拾那个小病秧子呢。


    裴应淮确实很生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就这短短的时间里,牧听舟还能被这茶汤给烫着,他身体变了个样,难不成心智也退化成三岁孩童了吗?


    他板着脸,执起牧听舟的手,眼底是不易察觉的心疼——这个人,就不能好好爱惜一下自己吗?


    裴应淮近乎无奈,语气有些生硬,但灵力却格外柔和地落在牧听舟的指腹上,一股凉意覆盖在那道红痕之上,很快就不疼了。


    “怎么弄的?”


    和裴应淮不同,牧听舟现在可以说是心情非常的好,他晃着双腿,歪着脑袋笑道:“不知道诶,兴许是这茶杯的质量不好,盘着盘着就碎了。”


    裴应淮快被他气笑了:“盘着盘着就碎了?”


    牧听舟应声直点头。


    无声的叹息在口中辗转,最终还是被裴应淮吐了出来,他捏着牧听舟的指尖,轻声开口:“爱惜一下自己,可以吗?”


    哪怕这不是你的身体,也是会有痛觉的。


    “……”


    牧听舟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应了一声:“下次我多注意些。”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杵在裴应淮身后的青年,有些酸溜溜地道:“我确实要注意些,您和我在一起不就是图我这个身子,倘若要是病倒了,谁还能来照顾您的起居呢。”


    裴应淮正站着,而牧听舟还坐在了石墩上,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天然的高度差,他此刻只能微微仰着头,凑近,拉住了男人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道:“大人,您不会让我如今伺候您,往后还要伺候您的道侣吧?”


    “大人,若真是这样,我会很难过的……”他揉了揉心口处,好看的眉宇都皱在了一起。哪怕裴应淮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一个人也能自顾自地完成了一场虐恋独角戏,“您也知道,我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的。”


    裴应淮:“……”


    江鸿:“……”


    这他妈哪里来的顶级绿茶??!


    仙尊大人不是那等凡夫俗子,定不会吃这小绿茶这一套的!


    裴应淮则是沉默了。


    哪怕是三十年后,他也很难跟得上牧听舟的脑回路。先前眼里都是青年,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还站着个人,裴应淮侧目一瞥,这才发现还有个不认识的魔修站在他的身后。


    目光触及到江鸿身上穿的衣裳时,裴应淮眸色才渐渐冷了下来。


    他几不可察地遮挡住牧听舟的视线,神色若有所思。


    “等等——!”


    牧听舟眨了眨眼,察觉到不对劲,想都不想抬手就拉住了他,纤细的五指挤进了男人的指缝之中,与其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像是无声的安抚。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焦急,牧听舟缓了缓神,换了一种委屈的口气道:“大人,您不是答应我不看外人的吗?”


    没人看见的地方,他食指轻轻勾了勾裴应淮的掌心,鼻尖蹭在他的衣襟处,吸了吸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没吸动,鼻塞了。


    牧听舟一时间难受地蹙眉,瓦声瓦气道:“我不想待在外面了。”


    出来溜达的时间已经够了,用午膳的时间到了。


    裴应淮神色意义不明,眸子沉沉地盯了他半天,这要是旁人不得被他盯得寒毛直立。


    可惜牧听舟丝毫不憷,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干什么,比谁的眼睛大吗?”


    裴应淮:“……”


    他叹了口气,屈起指节弹了牧听舟一个脑壳,轻飘飘地收回了掌心之中的那抹寒芒,“行,听你的。”


    “走了。”


    说罢,也不想管牧听舟,兀自转身就要离去。


    “诶等等我!”


    牧听舟还没从那一指弹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跳下石墩,三两步冲上前。刚要抬手,就被裴应淮极其自然地牵住了,他嘿嘿一笑,“饿了。”


    “再买个包子?”


    “那不行,你中午是不是还要做好吃的?全吃包子肚子都撑饱了。”


    裴应淮十分无情:“那你就饿着吧。”


    牧听舟:“呜,大人,您怎么能这般对我?”


    裴应淮:“……正常点,好好说话。”


    在两人的身后,江鸿自始至终都像是凝滞了一般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转角的尽头,他才如梦初醒,面色唰地一下惨白。


    那一瞬间,从裴应淮身上展露出来的杀意是肆无忌惮毫不掩饰的,可,可不知为何,他像是忽地又改变了主意,放了江鸿一条生路。


    他随即想起近日来的那几道传闻,莫名觉得后背一凉,裹紧了长袍,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


    这两日牧听舟哪都没去成,只能待在院子里养病,好在还有凤凰可以自由出入,于是它就变成了那个跑腿探查的……鸟。


    又过了两三日,牧听舟身上的风寒终于好得差不多了,但他整日还是悠闲自得地躺在院落的长椅上,活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凤凰被指使了三日,终于忍不住了,跳到牧听舟的头顶,揪着他头顶的发丝,怒道:“臭小子,你不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吗?”


    牧听舟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什么不对劲?我倒觉得挺好。”


    “且不说你天天使唤老夫使唤得勤快,就说你自己吧,你风寒不是已经好了好几日了?凭什么他还不让你出去?!”


    牧听舟懒洋洋地回应:“哪有好几日,也就两三日罢了。”


    凤凰看他这种不争气的样子就来气,它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就不愿意承认他是把你关了起来呢?”


    牧听舟沉思片刻,才恍然大悟:“啊,原来这是把我关起来了啊。”


    随后他耸耸肩,一副究极摆烂的模样:“这有啥的,随他去咯,他高兴就好。”


    “反正别少了我吃喝就行。”


    凤凰无语至极,盘旋了半晌,最后还是拧不过他,飞落了下来,圆滚滚的身子立在牧听舟的面前。


    “你那原先的身体,我已经找到了。”


    不尽木


    第一百六十六章


    提到了这个话题, 牧听舟稍微振作了些:“你说什么?”


    “老夫整整花了三日的时间,才勉强找到了大致的位置。”凤凰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牧听舟:“为什么?”


    “因为这整座殿宇都充斥着一股很熟悉的气息, 这股气息混淆了老夫的视线, 原先还以为是你在这里居住的时间长了……”


    牧听舟心里忽地咯噔了一下, 一个大胆的念头油然而生,他微微睁圆了眼睛,就听见凤凰顿了顿继续说:“后来老夫才发现,其实不然。真正在不断混淆老夫视听的其实是咱俩头顶的那枚晶石!”


    “那枚晶石的气息十分奇怪, 老夫盘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勉强感知出一些端倪。”凤凰睨了他一眼,哼哼道,“看起来你那位道侣背后小动作也不断啊。”


    牧听舟沉思片刻,摸了摸下巴问:“凤凰, 你先前说我倘若想融合原先的身体,是不是还缺了你的一片尾羽?”


    凤凰愣了一下,点点头:“对,你现在的体质和原先的身体契合度有些差, 若是强行融合恐怕会落下后遗症。”


    牧听舟:“……那片尾羽到底落在哪里了, 你实话跟我说。”


    他的本意是不想管那么多, 船到桥头自然直,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融合了再说, 只要身体回来了,还怕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吗?


    可不知怎地想起裴应淮那日垂下眸子声音低低地问他“能不能爱惜自己一点”时,这股冲动忽地就消散殆尽了。


    可要去寻尾羽,就必然得走出九重天, 就冲着现在裴应淮对他的态度,着实有点难。


    想到这里, 牧听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他还不知道该如何跟裴应淮解释这件事,唉,愁人。


    “叹什么气?”


    裴应淮恰巧走了进来,带上门,就看见牧听舟跟个老大爷似的躺在躺椅上,仰头望天,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不禁有些发笑。


    牧听舟心说,就算告诉你了也没办法解决啊。


    他摇了摇脑袋,懒懒散散地侧躺在躺椅上,柔顺的长发自然垂落在扶手上:“没什么事。”


    裴应淮看了他一眼:“想出去了?”


    牧听舟歪着脑袋看他,勾唇笑了:“大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裴应淮:“真话。”


    “真话就是……”牧听舟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见裴应淮唇角微撇,这才笑道,“真话就是,我也不知道。”


    裴应淮后知后觉地被他耍了,也不恼,拂袖坐在了他的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牧听舟眨了眨眼,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微微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我打算去一趟人界。”裴应淮说。


    去人界?


    牧听舟正愣着,忽地听见耳旁凤凰喊了一句:“让他带上你!快!用你的花言巧语说服他带上你一起!!”


    “老夫现在没办法离你太远,只待在九重天根本感知不到尾羽的位置,只有出去了才能有一线希望!”


    牧听舟顿时明白了,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那,能带上我一起吗?”


    “……”


    “大人?”


    裴应淮眸色沉沉,没有说话,目光虚虚地落在牧听舟……身旁站在桌案上的红鸟身上。


    凤凰原本还在他耳旁尖叫,倏然一阵冷冽杀意袭来,它羽毛都炸开,一下子噤声了。


    “我草,按理说他应该看不见我才对啊!”


    他扑棱一下翅膀,老老实实待在牧听舟的肩膀上不敢再说话了。


    牧听舟不觉得奇怪,他早就意料到这一幕了,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弯了眉眼。


    “话说回来,你突然去人界做什么?”牧听舟有些奇怪地问。


    裴应淮收回视线,淡淡道:“找个东西。”


    “噢噢。”


    牧听舟还在想着如何说服他,眼咕噜一转,站起身,衣摆摇曳,他走到裴应淮的身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俯身凑近,低声道:“那大人一定不会舍得让我一个人在九重天独守空房吧?”


    幽香的气息扑鼻而来,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牧听舟眼底闪过一抹得色,还未完全散去时,裴应淮猝不及防地伸出手,力道十分强劲,抬手一揽,环住了他的腰,竟然直接将牧听舟抱着坐在了桌案上。


    “等——!”牧听舟失色道,“你怎么总是一言不合就……”


    “嗯。”裴应淮打断他说话,从喉咙中间滚出一个字符,倾身叼住了他的唇珠,将牧听舟还未说完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这不像是一个吻,牧听舟有种被大型肉食动物叼住细细密密啃咬的错觉。裴应淮含着他的唇瓣,时不时伸出舌头舔过他的唇缝,明明可以再用些力侵入唇齿,偏偏他就像是逗弄一般,游离在唇瓣外,上不上下不下地给牧听舟难受地蹙起了眉。


    他小声呜咽着,裴应淮一只手放在他的后脖颈处,明明用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力道,偏偏又安抚似的捏了捏他的后颈——别着急。


    牧听舟只能在心里抗议,雾气氤氲的眸子里满是控诉。


    凤凰在一旁用翅膀遮住了眼睛,简直不忍直视。


    让裴应淮这么发泄了一通,显然事情就好沟通了很多。


    牧听舟趴在他的肩上微微喘气,小声道:“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裴应淮蹭着他的鬓角,漫不经心地应声:“到时候不能离开我的身边。”


    牧听舟胡乱点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进去。


    他以为还要等上个两三日的时间,没有想到裴应淮跟他说完的第二日,一大早就把他从床上喊醒了。


    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去趟人界的吗?”裴应淮问,“不去了?”


    牧听舟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坐起身,打了个哈欠:“去,等等我。”


    手忙脚乱地一阵梳洗后,牧听舟耷拉着眼皮睡意朦胧地拉开了马车的门帘,冷不丁看见车内还坐着一个人。


    他也没有过多意外,掀了掀眼皮,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的面前:“你怎么在这?”


    祁萧然一通阴阳怪气:“还不是因为怕某个小病秧子在这一路上水土不服,这不,把我也喊上跟来了。”


    牧听舟没有搭理他,噢了一声之后便把脑袋靠在门框上。


    倘若是在平日里,他肯定会对三十五年之后的人界十分感兴趣,但现在的他满脑子都是找尾羽找尾羽,心不在焉的程度就连祁萧然都看出来了。


    祁萧然清了清嗓子,悄声问他:“怎么了?怎么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和那位进展不太顺利?”


    顺利……倒也说不上,前两日还被人当头挑衅了。牧听舟叹了一口气,悄咪咪地张望两眼,俯身凑近:“我只是在忧虑。”


    “?”祁萧然问,“忧虑什么?”


    牧听舟说:“我在忧虑什么时候才能告诉裴应淮真相,总不能一直当我自己的‘替身’吧?”


    他眉宇蹙起,满脸写着烦躁,这才让祁萧然恍然知晓——原来这个人不是在开玩笑啊!


    他的尊上啊!!他那聪明智慧集一身的尊上啊!是什么给你一种错觉让你觉得你能一直把裴应淮蒙在鼓里的啊!


    明明两人什么都……


    “等等,你们两个之间……做到什么程度了?”祁萧然警觉地发问。


    牧听舟呆了一瞬,随即耳廓都红了,支支吾吾道:“啊?就,平日里就,就亲亲嘴什么的,没有别的了。”


    祁萧然无奈扶额:“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拍了拍牧听舟的肩膀,眨了眨眼睛道:“尊上,我觉得这些事情您还是就先抛之脑后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散散心,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您觉得呢?”


    牧听舟犹豫了一下,正想着要不要将尾羽和恢复身体的事情跟祁萧然通个气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牧听舟侧目望去,裴应淮倚在门边,微屈指节叩了叩门沿:“在说什么?”


    他一下子泄了气,窝在软垫上:“没说什么,这一次我们准备去哪?”


    裴应淮似是轻笑了一下,抬步跨了进来,坐在了他的身边:“我还以为你这一次不会问这个问题呢。”


    正对面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祁萧然无语凝噎了,就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和相处方式,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


    可能这就是当局者迷吧。


    牧听舟歪着脑袋枕在裴应淮的肩侧,有气无力道:“大人,我大早晨的被你喊起来,你就别揶揄我了,赶紧说吧。”


    裴应淮顿了顿,缓缓吐出三个字:“不尽木。”


    牧听舟眼皮耷拉着,没有注意到一旁龟缩成鹌鹑的凤凰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猛然抬起头,漆黑的小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


    “不尽木?木头?那是个什么地方?”牧听舟一头雾水,哪怕是在三十五年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马车缓缓移动,并不颠簸,恰到好处的软垫包裹着整个马车。裴应淮不慌解释,他不知从哪拿出一只白玉盘,盘中放着各式各样的蜜饯、姜饼和糖球,放在了牧听舟面前的桌案上。


    他捏起一块蜜饯,顺势递到了牧听舟唇边,待他吃下后,才慢条斯理地拿出手帕将指尖的糖渍擦了干净。


    “不尽木不是木头,而是一座山的名字。”裴应淮说,“这座山,是现世仅存的,唯一一座活火山。”


    囚笼(被迫掉马)


    第一百六十七章


    牧听舟对不尽木确实有所耳闻, 但大多数都是从旁人口中听说这座现世仅存的活火山,对此也并不抱什么太大的兴趣。


    但在这一次出行中,他身怀一项异常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必须给凤凰制造离开的机会, 让它有足够的时间来探知尾羽的下落。


    这片尾羽年代过于久远, 凤凰不能百分百肯定当初他落下的具体方位,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是这位置越走越觉得这么……奇怪呢。


    自打那日它被裴应淮“看穿”了之后,凤凰就跟个挂件似的挂在牧听舟的肩头一句话不敢说。它没有跟着牧听舟他们坐同一辆马车,主要还是因为太怂了。


    没办法,它安逸得太久, 乍一遇到这么个能将它看穿的存在,实在心慌得厉害,索性也不怎么跟牧听舟接触了。


    ——以至于牧听舟到了不尽木的山脚下之后,才隐约听见凤凰小声地传音过来:“臭小子, 这一片的气息老夫有些熟悉,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的地方,这人界我已经几百年没过来过了,不确定那就是尾羽, 待老夫先去探一探再回来告诉你!”


    它临走之前, 还十分郑重地对牧听舟叮嘱道:“切记, 在老夫回来之前, 尽量不要去往别的地方。”


    话一说完, 扭头看见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下一秒,哧溜一下就窜没了影。


    牧听舟:“……”


    他无奈地收回视线,扭头望向这直入苍穹的巨石山, 眼中满是藏不住的惊叹。


    哪怕是相距千里之远,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一股灼热浪潮。


    遮天蔽日般的灰雪从天穹之上簌簌落下, 空气中的颗粒感明显到甚至有些卡嗓子眼。


    牧听舟微微仰头定睛一看,才发觉那些才不是什么雪,而是从火山口之中飘洒而下的山石灰,连带着天色都阴沉沉的。


    可就是在这弥天灰暗之中,唯独远处几近山顶的位置长满了葱茏绿植,层层叠叠地交错在一起,显得极为显眼又怪异。


    “这些就是不尽木?”他啧啧惊叹,指着山间那些树干问,“不尽木原来不是一座山?而是这些不会被山火焚烧的绿植?”


    裴应淮反手牵起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指骨,摇头说:“聪明,说对了一半。这些只不过是沾染了不尽木的气脉,但大多都是些普通的灵植,并不是不尽木。”


    牧听舟唔了一声,抬手挥了挥漫天肆意飘落的灰雪,眉宇微拧,似是有些嫌弃,没过脑子地随口道:“那你是要找什么东西?难不成你要说不尽木实际是一根烧不坏的树枝,但这树枝生长在火山口里,所以你现在要带着我去火山口捡这根树枝??”


    裴应淮并不应话,而是叫祁萧然在山下等着,自己则慢悠悠地带着牧听舟往山上走,林径两旁都是些叫不上名的树木花草,见牧听舟有些难受地蹙起了眉,抬手画了一道符咒在他的眉心,瞬间让人感觉到沁人心脾,连带着那吸进去的灰气都消散殆尽了。


    足足反应了有十秒钟的时间,牧听舟才猛然转过头,眸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你是认真的?!”


    “这可不是什么儿戏啊大人!”


    他师兄这般严于律己的人竟然会做出这么剑走偏锋的事情来??


    裴应淮扬唇,打趣道:“要不要猜猜看?”


    牧听舟呆了两秒,才狠狠甩开他的手,音调陡然扬高:“你疯了?那里可是活火山,甚至有可能是跟幽冥地火同一时代出现的产物,你现在跟我说要进去到火山里面,就为了一棵不知道还有没有烧完的木头?!”


    “我不去!”


    这是牧听舟重生之后第一次甩冷脸给裴应淮看,称得上是毫不留情,丝毫不给裴应淮留半点情面,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一股阴阳怪气的口气,“退一万步说,我哪能和化神期的您相提并论啊,我不过是个刚刚筑基的小喽啰罢了,还不想这么早早地就送命,恕我概不奉陪了。”


    他这般强硬,裴应淮竟然也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点了点头:“也好,你按原路下山,祁萧然会在山下等着你。”


    语罢,也不去管他的反应,直接转身朝着山上继续走去。


    牧听舟:“???”


    他一个人在原地气得半死,恨不得直接掉头回到九重天把门一关,即使裴应淮现在跪在他面前求他都不一定开门!


    他盯着男人的背影,右手竖起中指鄙视了一下,也不想管他,翻了个白眼就朝原路返回。


    ……


    ……


    半刻后,裴应淮停下脚步,平静地转身,毫不意外地看见气得眼睛都红了的牧听舟正站在不远处,脸上的神情倔强,憋了半晌才嘴硬道:“我怕你死在山上没人给你收尸。”


    裴应淮笑了下,朝他伸出了手,牧听舟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牵住了他:“你最好是真的有什么法子,否则我立马掉头走人!”


    两人的步伐并不是很快,裴应淮御剑飞行,几乎是没一会两人就抵达了山顶的位置。


    这里的灼热气息更为浓厚,热浪滚滚而来,空气中弥漫的尘沙几乎能将两人尽数淹没,牧听舟的长发上都沾了不少飞灰。


    好在有裴应淮的灵力罩,他并没有太感受到那十足的压迫力,低头俯瞰这山顶洞口时,滚滚熔岩在山体之中奔腾翻滚,看上去比幽冥地火过有之而无不及。


    牧听舟瞠目结舌,实在没想到人界竟然还有这种地方,他拉了拉裴应淮的衣袖问:“这不尽木的树枝到底该怎么拿?”


    他实在想不出,即使是有通天的本领,该如何在这岩浆之中拿到那一根树枝。


    赤色的火焰浸透了裴应淮的瞳眸,像是在他的眼中也烧了起来。他久久凝望着这条山脉,须臾后,说了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我的爱人死在了三十五年前。”


    牧听舟微愣,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何意,便又听见裴应淮声音沉沉地说:“这三十五年间,我找遍了世间的各个角落,尝试过各种办法,都没能将他带回我的身边。”、


    “但是我知道,他会回来。”他说,眸中浸着某种说不出来的温柔,垂眸道,“哪怕是等上千万年载,我也会继续等下去。”


    牧听舟心底咯噔一声,顾不上自己苍白的脸色,连忙弥补道:“他肯定会回来的,说不定……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回来了!”


    “嗯。”裴应淮很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我每一年都是抱着这个念头活下去的。”


    “……”


    这一句话彻底把牧听舟的所有话语全部堵死了,他张了张唇,眼眶在不知不觉之中红了。


    裴应淮轻轻叹息一声:“让你跟着我,也算是委屈你了。这一次是我尝试的最后一次,倘若这个办法没能将他带回来,我也是该放弃了。”


    “!”


    没由来的,一缕不祥的预兆从他心头闪过,仓皇之下牧听舟死死地拉住了裴应淮的手,“等等,你要做什么?”


    裴应淮用一种轻飘飘的力道将他拂开,淡淡道:“不尽木是最后仅剩的方法,相传这棵树枝原本是从凤凰身上落下的一片尾羽,在经历了千万年载的时光变迁,落地生根,又因为凤凰火地灵力不断烧灼,所以这棵树枝没能长出枝丫。”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只要拿到了这棵树枝,做以媒介,就能将他从那无底深渊中带回来。”裴应淮顿了顿,又说,“若是失败了,兴许也能为他铺一条回家的路。”


    牧听舟双目通红,五指痉挛似的紧扣着他的手,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这句话:“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就准备冒着生命危险去取一棵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树枝?!”


    裴应淮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或许是吧,或许就像你说的,我早就疯了,只要能将他带回来,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


    牧听舟喘着粗气,漂亮的眉宇拧巴在一起,心脏仿若被一个手掌狠狠捏住,哽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应淮看着他,忽地就有点后悔了。


    他闭了闭眼,遮住眼底的心疼,深呼吸一口气,将牧听舟的手再度拂开,甚至还有心思扬了扬唇角:“倘若我运气不是很好,可真就得麻烦你替我收尸了。”


    裴应淮的目光落在了火山顶口处,又有点不放心地在牧听舟身上多加了一层防护,尽量不去看他的神情,驱使着剑意缓缓靠近火山口。


    倏地,身后响起了一道嘶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偏偏裴应淮从其中听出了一股愤怒感。


    “裴应淮,够了吗?”


    他身形一顿,扭过头,猛地一顿。


    豆大的泪珠顺着牧听舟的脸颊滑落,浸入衣襟之中,留下了淡淡的印记。他无声地落着泪,黑色的瞳仁中氤氲着雾气,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他又问了一遍:“裴应淮,我问你,你够了吗?”


    同去(已修)


    第一百六十八章


    裴应淮沉默地凝望着他,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无声的对峙就此展开。


    一如三十五年前,牧听舟还是幽冥尊主时, 那冷着脸, 微扬下颌, 执剑相向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他红着眼眶,手中空无一物,只剩下了一身倔强。


    偏偏这个模样, 让裴应淮心脏如针尖扎入般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牧听舟永远是他唯一的例外,他已经在他身上退步了千万次,本想用这一次的机会逼一逼他。


    但裴应淮现在突然就后悔了。


    他轻声叹息了一口气,本想率先退步——一如之前的千万次那样。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 先前一直站定在原地不动的牧听舟忽地上前了一步。


    他虚浮在空中,脚下踏着裴应淮的剑意,在男人略有些怔楞的神情下,走到了他面前, 吸了吸鼻子。


    “你真的好烦。”牧听舟轻声道。


    裴应淮垂眸望着他:“嗯, 我知道。”


    牧听舟又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裴应淮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


    牧听舟抿了抿唇, 似是有些沮丧:“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是我, 我染上风寒的那夜, 你也知道我去做了什么,对不对?”


    “嗯。”


    牧听舟又说:“你真的好烦。”


    但这一次,还不等裴应淮接话,他又兀自开口说:“本来我, 没想瞒你这么久的,我这一次, 也没想离开你的,哪怕你不逼我,我也……”


    我也什么呢?


    扪心自问,他不也没有找到很好的时机去告诉他吗?


    倘若今日不逼他一把,牧听舟真的会说吗?


    他忽地有些生气,一边是气裴应淮竟然这么了解自己,一边又气自己确实被他猜了个正着。


    在裴应淮略有些惊讶的神色之中,牧听舟倏然伸手推了他一把,猝不及防间倾身而上,狠狠咬在了他的薄唇上。


    力道很大,那道牙印瞬间渗出了血,牧听舟还觉得不够,又张嘴咬了一口。


    裴应淮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纵容着他咬完,拎着牧听舟的领口将人拽离了些许:“你是小狗吗,怎么还咬人?”


    牧听舟唇瓣上还沾着血液的湿意,舔了舔唇,毫不示弱:“你才是狗吧,还用这种幼稚的方法激我,就仗着,就仗着……”


    他后面的声音越说越小,但裴应淮还是听见了。


    ——就仗着我喜欢你。


    男人呼吸骤然一窒,猛然将他拉入怀中,与他耳鬓厮磨,发狠般得不断重复:“舟舟,我也喜欢你,我也爱你……待在我的身边,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师兄真的经不起第二次了。”


    “……”


    牧听舟别扭地抿了抿唇,很少被裴应淮这般狂轰乱炸,但男人将他搂得很紧,以一种要把他融进骨血之中的力气,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道:“嗯,不走了。”


    裴应淮哑声道:“不骗我。”


    牧听舟问什么答什么:“不骗你。”


    “……”


    裴应淮深呼吸一口气,瞌上了微红的双眸,真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他的长发垂落在牧听舟的脸侧,有些瘙痒,正想说些什么,余光冷不丁地闪过一抹赤红色。微微偏过头,就看见不远处一只小红鸟正朝着他们飞来。


    “等等——”


    凤凰扑扇着翅膀落在半空中,呆呆地望着脸上正抱在一起地两个人,有些狐疑地看了眼火山口:“这里难道是什么新的约会圣地吗?”


    “还是说你们已经到了随时随地都能谈情说爱的关系了?”


    牧听舟:“……”


    他稍稍挣了挣,耳廓晕红,瞪了它一眼:“怎么,我们本来就是可以随时随意都谈情说爱的关系,嫉妒了?”


    凤凰启唇相讥,可开头那半个字还未吐出口,一道晶蓝色的剑刃划破空气瞬间朝它刺去。


    小红鸟毛都炸开了,狼狈地躲过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牧听舟连忙摁住了裴应淮的手,挡在了凤凰面前:“等等!它不是敌人!”


    裴应淮下颌紧绷,冷冷的眸光直直地望向小红鸟的所在之处,即便是被牧听舟摁着手,身上那凛然的杀意依旧不减。


    凤凰扑腾着翅膀大叫:“臭小子!!管好你家这位,告诉他老夫是谁!”


    牧听舟被吵得有些头疼,只能顺着裴应淮的毛,哄道:“师兄能看见它吗?他是凤凰的化身,我能出来多亏了它。哦对了,这具身体还是它亲手捏造的,不是敌人。”


    “它竟然是凤凰?”裴应淮哑然,实在没想到这般不起眼的小红鸟竟然是传闻中叱咤风云的凤凰,他淡淡地收回了视线,转头凝望着火山口:“那这片尾羽就是你落下的了?”


    被这么突如其来地打断了一下,凤凰脸色依旧不是很好,他轻哼了一声落在牧听舟的肩膀上,没好气道:“是又怎么样?不是老夫跟你说笑,只要你敢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牧听舟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没想到裴应淮竟然淡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火山原先就是由这片尾羽引发的,其中的岩浆全是由凤凰火凝结而成,并非普通火焰。”


    听到这里,牧听舟攥紧了裴应淮的手:“那你还冒然前往!你就算是化神期,又不是飞升了,总归是□□凡身……不行,你不能去。”


    “我突然感觉,我这具身体挺好的,除了修为弱了一些,但是这些后天都可以炼。我也注意些,不会再感染风寒,也不会叫你操心了……不行,总之就是不行,你不能下去。”


    什么理智什么计谋全都被牧听舟抛之脑后了,他如今已经称得上语无伦次,但说什么也不让裴应淮再进一步了。


    他脑海之中全是在戚清凌记忆里看见的那个被地火烧成黑焦也执意要将他的躯体带出地火的裴应淮,不知为何冷得都有些打颤,手指痉挛似地蜷缩着。


    “不行!”牧听舟这样的状态明显有些不太对,裴应淮蹙着眉将他发抖地身体揽入怀中:“你怎么了?”


    凤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地懒懒出声:“虽然……”


    “虽然我不是很想打扰你们。”


    “但是吧,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人在这?”


    小红鸟昂首挺胸,右翅一拍胸脯:“这可是我的尾羽!”


    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小红鸟,裴应淮显然并不是特别信任他,更不想听从他的指使。这期间倘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先前的一切都有可能付之一炬。


    但是牧听舟不同。


    在小幻界之中,即便不知时间流逝,他还是与凤凰相处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起初只是觉得这人实在聒噪,后来一个人待着无聊的时候也会同它搭上两句话。


    不难看出,有人能够接受他的传承来到小幻界之中,让他惊讶之余确实也有些高兴。


    “师兄。”他拉了拉裴应淮的衣袖,小声传音,“凤凰好歹也是上古神兽,算是前辈,我们听一听他的,好不好?”


    裴应淮:“……”


    他冷着脸不说话了。


    牧听舟学着他的模样,捏了捏他的指骨,裴应淮的心仿若个灯笼一下,气一下子泄了出去。他拧了拧眉心,无声地妥协:“先听听吧。”


    凤凰哼哼了两下,心道若不是答应了这小鬼要帮他恢复身体,他才来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他用尖喙啄了啄牧听舟的脸颊,成功地拉回了他的注意,像是故意炫耀似地:“本来老夫就是准备让你一个人过来取尾羽,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没什么问题!”


    说着,甚至斜着眼睛睨了裴应淮一眼。


    成功让男人脸色黑了下来。


    牧听舟有些哭笑不得,摁了摁凤凰的小脑壳:“您也消停一点吧。”


    “到底是用什么办法?”


    凤凰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神魂之中都有我的传承烙印,连那地火都不在话下,更别说是怕这个什么小火山了。”


    “但是保险起见,老夫还是会用灵力将你周身包裹,你去火山之中取尾羽这还不是轻轻松松?”


    “不行。”


    裴应淮骤然沉声道,冷厉的眸光扫过凤凰:“没有先例,就有可能会发生意外,我不可能让他去冒这个风险。”


    “这个风险的后果我承担不起。”他非常干脆地道。


    凤凰:“老夫也知道有风险!那怎么办?!眼下站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有这个能力!”


    “……”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了,牧听舟叹息一口气,倒有些新奇,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裴应淮这般不沉稳的模样。


    “那不如这样吧。”他说,“师兄,这一趟,你陪我一起进去,可以吗?”


    牧听舟笑了一下:“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太负责任,但我还是想,若是师兄陪我一起进去,我或许能更心安一些。”


    “前辈,你的灵力能护住我们两个人吗?”他偏过头,神色正经地问着凤凰。


    凤凰:“……”


    它站在牧听舟的肩侧,顿了半晌,狠狠地啄了一下牧听舟的耳垂,成功听见青年倒抽了一口两气的声音,这才没好气地开口:“可以是可以,但若是两个人的话,我的灵力没办法支撑那么长的时间。”


    “一炷香,老夫尽力支撑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足矣。”牧听舟眉宇展开,“师兄,你意下如何?”


    男人冷着脸,须臾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了揉牧听舟的发顶:“好,师兄与你同去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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