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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一零一点光


    随着裴九枝手中一道悠长剑鸣, 乌素接连着听到了周围的嘈杂声音。


    有惊讶声,讨伐声,仇恨声, 还有那血色眼眸因意外发出的咆哮声。


    ——那血色眼睛, 似乎不相信裴九枝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乌素低头去看裴九枝,她的视线都被这殷红的颜色填满,有些看不清周围。


    她试图伸出自己的手,去按住他不断涌出鲜血的前胸伤口。


    “不……”乌素靠在他怀里,小声道,她的声线很慌。


    眼下的情况,出乎她的意料。


    但裴九枝只抬起了自己染血的、颤抖的手,在她的后脑处一按。


    那冰凉的手指攀上脖颈,强大的力量撞击着乌素的混沌身躯,将她的意识击碎。


    她方才骤然接收来自李绰的记忆与能量。


    乌素混沌不明的躯体内部,本就混乱。


    此时裴九枝的力量撞进来, 竟然直接将她击晕过去。


    乌素失去了意识,她软软倒在了裴九枝的怀里。


    裴九枝一手抱着乌素, 一手将自己的长剑撑在地上,勉强让自己受伤的身体站了起来。


    在他的身下, 鲜血汩汩往下落, 无人知晓这究竟是谁的血。


    甚至, 也没人敢看清他微微颤抖的高大身影。


    天上的月亮已被云层遮挡, 裴九枝用乌素沾满血的身体挡住自己胸前的伤口。


    乌素被他抱在怀里, 胸膛安静起伏着,她并未死去。


    “尊上——您没有杀了她!”谷颐惊叫道, 他以为乌素只是受伤了。


    裴九枝没马上回答他的话。


    他只是抱紧了乌素,抬起手中剑, 对准了深渊之上出现的血色眼眸。


    “你们妖域,很想要她?”他的剑锋一振,无数道剑光朝着那血色虚影而去。


    “那就,更不能将她放走了。”他咬着牙,大义凛然说道。


    是,现在不论从何种角度出发,他都不能将乌素放走。


    从他剑锋处放出的纷然剑光直直朝着那血色虚影而去。


    祂大声吼道:“你没有——”


    祂知道,裴九枝根本没有对乌素下手,照眼下的状况,他第一个杀的,应该是乌素。


    乌素身上那借灵蛊的飞蛾图腾,是属于妖域的术法,方才蚩予击出的光芒强化了这阵法。


    只要裴九枝敢出手杀乌素。


    ——但凡有一点伤害落在她身上,那飞蛾图腾都会将这道伤害千倍百倍地返还。


    那时,裴九枝就算没有被反弹的剑光击伤,也一定会自乱阵脚。


    借此机会,蚩予就可以趁乱将乌素带走。


    但,从一开始,祂的谋划就错了。


    祂没有想到,裴九枝竟然不愿伤害乌素半分。


    祂没能将这句惊叹之语完全说出。


    因为祂降临于此间的虚影已被裴九枝放出的剑光完全击碎。


    祂消失了,裴九枝抱着乌素,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山风吹来,鼓荡着他的袖袍,似乎能将他坚定的身躯击倒。


    裴九枝用一个完美的理由将乌素留了下来。


    他的剑锋点地,用这单薄的力量来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形。


    裴九枝低眸看向谷颐,他开口,声线极淡:“杀不了。”


    他从未说过谎话,这句话,在外人听来是“他没能力杀死乌素。”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无法下手杀死乌素。”


    相似的语句,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裴九枝淡漠的目光掠过在场的所有修士,他坦诚地走了下来。


    每走一步,他便开口说出一句话:“千年之前,我确实与她成了亲。”


    “她是我的妻子,如今,婚约未解。”他平静道。


    许多修士吓得跪在地上,他们惊恐地对裴九枝道:“尊上,可她是妖,她杀了李仙君。”


    “我知。”裴九枝应。


    “您杀不了她吗?”旁人皆知乌素的本体特殊。


    裴九枝淡色的眼眸眯起,他看向远方,只道:“是。”


    “您要给李仙君,给仙洲一个交代——”有修士坚持道。


    “嗯。”裴九枝又应。


    他抱着乌素,穿过人群,在他脚下,曳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众人这才意识到,这血是从他们身上落下的。


    裴九枝踏着地上的殷红血迹,踩出一长串脚印。


    他道:“如此,够了吗?”


    他未曾言明这血究竟是乌素,或是他的。


    在他的心中,他们本该是一体的。


    她的错事,他的失误,他来担着便是。


    “尊上!”有修士惊道,他们还想问些什么,但裴九枝的身形已消失在月下。


    现在,只余下瞑极阁前的一片狼藉。


    曾经属于乌素和裴九枝的东西,散落在这白色阶梯四周,无人在意。


    漫天的红糖纸落下,无人再对裴九枝提出质疑,他们以为裴九枝刺出的那一剑,是对准了乌素。


    在杀不死她的前提下,他们的尊上似乎也只能这么做了。


    谷颐负手,看着仰躺着倒在白色阶梯之上的李绰,还有那深渊里逐渐显出轮廓的蚩予本体。


    “将李仙君的尸首,带回来,将瞑极阁……收拾干净。”


    “尊上会审问她的,他一定也会,想办法杀了她。”


    “李仙君之死,她必须偿命。”谷颐坚定道。


    剩下的修士原本想将属于乌素与裴九枝的物品全部搜集起来,集中销毁。


    但不知何时醒来的裴逸奔了上来,他将他们的东西全部都护了下来。


    这少年执拗地守在这些散落物品的前方,拦住了这些修士。


    由于他在仙洲的超然地位,无人再敢碰他护下的那些东西,只能离去。


    谷颐无奈地看着裴逸,而后,他仰头看天。


    这位老者发出沉沉的叹息。


    天上明月已被云层遮掩,今夜,对于他们尊上来说,本该是个甜蜜日子。


    纵然这甜蜜是虚假,但也是他坚持所求来的一瞬欢乐。


    然而,那小妖怪,连这一点点的虚假甜蜜都不愿施舍给他。


    ——


    乌素苏醒过来的时候,迷茫着睁开眼,感觉自己身处在一个冰晶洞窟之内。


    那洞窟的深处,似乎流转着许多记忆的光影。


    那是,裴九枝在过去的千年时光里想起的一丝记忆片段。


    他知道自己不能想起乌素,他爱她是错。


    所以,当那记忆冒头的时候,他便将这些记忆完全冰封。


    乌素惊讶极了,她还未从方才的意外中回过神来。


    她觉得裴九枝今晚一定会杀了她,但他没有。


    她的计划,全盘落空。


    乌素暂时将旁余的事情全部抛到脑后,她低眸,认真看着裴九枝。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动一动自己僵硬的身体。


    乌素的手臂动了动,她听到自己手腕处传来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响。


    她回眸看去,那金色的锁链,将她的双手手腕锁进,扣在了冰窟之上。


    这冰窟内部并不凉,她跌坐在冰床之上,周遭,皆是能够反射场景的冰面。


    乌素扭过头,在璀璨的冰面之上,她看到裴九枝坐在她对侧。


    他低着眸,正在慢慢擦拭着他手中那把黑白长剑上的血痕。


    ——剑上的黑白花纹,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


    他没有给自己疗伤,被撕裂衣物的胸前,有血淋淋的一道伤口,还不住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乌素往前一扑,想要查看他的伤势,但她的四肢皆被金色锁链绑紧,动弹不得。


    “小殿下!”她高声唤。


    裴九枝早就知道她醒了,他抬眸,安静地看着乌素。


    他蕴着薄冰的眼眸深处,是一片空寂的漠然,甚至,带着一丝无措的凄惶。


    他不知……乌素为何要如此。


    胸前伤口的剧痛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的躯体,令他的眉头微蹙。


    裴九枝只是如此静静地看着乌素,并未言语。


    “治伤。”乌素又挣扎着往外一扑。


    那金色锁链绑紧了她,将她的手腕扯住一道醒目的血痕。


    她方才在白色阶梯上崴了脚,此时正好碰到伤处,身子一歪,失去重心,软倒下去。


    全靠她手腕上的金色锁链将她的身体吊着,她才没有跌坐在地上。


    “是,治伤。”裴九枝放下剑,起了身。


    他将冰窟里收藏的药膏取了出来,乌素看到他,松了一口气。


    她扭过头去,不忍心看地上的蜿蜒血迹。


    然而,裴九枝却走到了她面前。


    “小殿下,要我给你治伤吗?”


    乌素有些疑惑,睁大眼看着他。


    眼下,她什么事情都不关心了,也不愿再去想其他的事,她只在意眼前裴九枝的伤。


    裴九枝没回答她,他只是挖了些药膏,指腹按在了乌素手腕上。


    那里,被金色锁链拽出了一道凄惨的红痕。


    他认真地将药膏抹开,将这些红痕消除。


    乌素轻轻叹了口气,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些许不忍的哭腔。


    “小殿下,不是我的伤。”她的声音轻轻,“你的伤。”


    “这是惩罚。”裴九枝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腕,指腹贴在她的手背上,慢慢摩挲着。


    “我没看管好你,这是我的责任,我是你的丈夫,你犯的错,自然该由我承担。”


    裴九枝的声线带着些许颤抖。


    “这一剑的力道,足以将李绰杀了,我承下这一剑,便是惩罚。”


    裴九枝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空洞的伤:“岂有治伤的道理?”


    “裴九枝!”乌素被金色锁链绑着,又开始挣扎,“是我。”


    “是你。”裴九枝染着血与药膏的手指抚上乌素的面庞。


    他捧着她的脸,认真地低眸看她:“乌素,我如何能……杀你呢?”


    乌素与他对视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依旧平静,她觉得裴九枝傻。


    “可是……你知道的,我受了你一剑,可能死不了。”乌素碎碎念念道。


    “乌素,我不会对你出剑,这与你的生死无关。”他低眸,一个冰凉的吻落在乌素面颊上。


    他的双唇颤抖着,无数的旧日记忆纠缠着他的思绪,连同着今日乌素的所作所为,几乎要将他的心理防线击溃。


    他的妻子,原来是这样的妖怪,他早该知道她坏了。


    她若不坏,当年就不会抛下他离开。


    她若不坏,就不会干脆利落斩下他的情丝。


    她若不坏,如今,也不会一门想着要逃跑。


    思及至此,他的吻凶狠了些许,狠狠咬住了乌素的唇。


    乌素有些惊恐,她颤抖着声问:“小殿下,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洞房。”他轻笑一声,“你忘了,我们今日成亲吗?”


    “裴九枝!”乌素提高了声唤他。


    她是真的有些慌了,小殿下……不应该这样的。


    但凡他对她有些许的坚硬情绪,她现在早就逃出去了。


    但他偏偏,没对她生出一点杀意。


    他是囚住她的——世上最温柔的囚笼。


    “什么裴九枝?”他的手按在她的面颊上,“乌素,你生气了吗?”


    “先给你治伤。”他在乌素面前蹲了下来。


    他干脆利落地将乌素的绣鞋脱了下来。


    在冰窟内璀璨光线的照耀下,她莹白如玉的脚踝上,有一处地方肿起。


    裴九枝半跪在她面前,他的手指,蘸了些药膏,按在她脚踝的伤处上。


    许多年前,乌素也跌伤过,此时,他的手指竟然小心翼翼地绕开了乌素受过旧伤的地方。


    他的大掌有些凉,有着长年练剑的剑茧,他如此拢着她的脚,竟将她激得发痒。


    乌素的脚趾忍不住蜷缩起来。


    在不知不觉间,那绑着她双手的锁链已经将她的两手拢到了身后去,让她挣扎不能。


    冰凉的锁链顺着乌素的脚踝,缓缓向上攀,而后,这锁链轻轻地往外一扯。


    乌素瞪大了双眼,她低头看着半跪在地上为自己敷药的裴九枝。


    “小殿下……不要……”她轻声唤。


    但她现在的模样,似乎没什么能够说出“不要”的底气。


    “我说了,今晚是洞房。”裴九枝的背后的伤还在淌着血。


    他低下头,声音极凉,又带着一丝染上欲望的灼热颤抖。


    乌素的腰挺着,不由自主地靠向他,她的伤处已经上好药了,而他并未起身。


    他……要做什么?


    乌素的手拽紧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她的呼吸变得有些乱。


    骤然间,凉意袭来,他略带冰冷的呼吸落在了那处上。


    “还不行吗?”他低声问乌素。


    乌素眼底泛上些许水光。


    方才确实是不太行,但他现在一说,她似乎也有些。


    “小殿下……”她又唤,“你……起来。”


    裴九枝似乎非要跟他对着干。


    他一低头,冰凉的唇贴了上来。


    乌素眸中的泪马上落了下来,她的呼吸一滞,浑身肌肉绷紧。


    那原本垂在他身侧的脚,已下意识抬了起来,那脚尖落在他受了伤的脊背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被迫仰着头,轻轻喘息着,却还踩着这位仙洲之主的脊背。


    第102章 一零二点光


    乌素低着眸, 在迷离的视线里,她只能看到裴九枝纯白的衣裳。


    还有那衣裳上刺目惊心的殷红血痕。


    眼下的状况,本该是狼狈的、血腥的。


    但身下传来的一阵阵异样感受, 却将她拉进了另一重玄妙的空间。


    她的灵魂与思绪仿佛飞出了躯体, 悬于天际,轻飘飘地浮着。


    乌素的脚踝被那金色锁链扯着,她的脚背绷紧,脚尖往下点去。


    当她用了些力气,她便一不小心将他的脊背踩着了。


    即便是这样轻柔的、蜻蜓点水般的触碰,也让他脊背上的伤口刚刚愈合的部分再次拉开。


    乌素不想如此,只能尽力抬起自己的脚,避免碰到他。


    但,裴九枝抱着她,她一低头,便能看到他满头的墨发被紧紧束着, 有些许乱发从肩头垂落。


    那发丝被浸湿,黏在他的耳尖上, 末端微微缠着,有些, 还落在了他的唇上。


    ——乌素虽然看不见他的薄唇, 却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吻上时候的触感。


    温暖的、湿润的、缱绻的、爱恋的, 仿佛一团压缩到极致的流水, 一波接着一波地流淌而过。


    它砸进属于乌素的这片死水之中, 强迫着她的水面荡漾起一圈圈的波澜。


    乌素是会哭的,她以前经常这样, 她感觉到自己眼角有泪水簌簌往下落。


    那泪水落在她的唇角,她尝了尝, 是酸涩的味道。


    乌素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不能按着他的肩头,也无法将他推开。


    他亲手炼制的那条用来绑住她的锁链,似乎就是为了留住她而铸造。


    乌素找不到一丝能够逃脱的缝隙,她的手被锁链拢在身后,双手手指紧紧绞着,却还是无法挣脱。


    她用尽全力,才没让自己踩着他受伤的脊背。


    但那脚尖也只与他身着白衣的脊背有一丝几乎看不清的距离。


    乌素最后,确实是使不上劲了,她咬着唇,只听到自己耳边传来了许多奇怪的声响。


    大部分,是她自己的声音,当然,还有一部分的声音来自于他。


    乌素的力气松懈,那脚尖点在他身后长袍的日月纹样上,缓缓往下落,将齐整的锦缎带出一条长长的褶皱。


    “不……”她轻声道,但那尾音拉长。


    她听到了他身上伤口血液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


    或许,这并不是血。


    但乌素放空的思绪已经无法思考了,她感觉到有一道冰凉的吻落了上来。


    这吻由下往上,掠过他那颗曾经很喜欢的痣,带出几道齿痕。


    乌素低头,她听到了布帛裂开的声音,她在眼下的沟壑间,看到了他的脸。


    他的凤目抬着,专注地看着她,乌素咬着唇,长睫微垂。


    又有泪水落了下去,点在他本就湿漉漉的鼻尖上,他伸舌舔了舔。


    乌素马上闭上眼去,这景象……她不能多看一眼。


    就算……就算他修的不是无情道,眼下的画面也太荒唐。


    她侧过头去,似乎并不想与她对视,他靠了上来,将她抱紧了。


    乌素暂时得到解放的手伸出,她的掌心抚上他背部的伤,沾了满手的鲜血。


    “小殿下,先……先治伤,好吗?”乌素无力地在他耳边说道。


    他咬着她的耳尖,坚定地道了声:“不。”


    “都是我的错。”乌素小声道,她想,自己认错一下也无妨。


    “抛下我的时候,你似乎没有这么想。”裴九枝冰凉的手指掠过她的腰部下方。


    他收紧了自己的手臂,乌素叫唤了一声,靠在他怀里,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上。


    她露出了些许可怜巴巴的姿态。


    “不要如此……”乌素怕他的伤势加重。


    “不爱我,又关心我?”他似乎是有些怨了,继续咬着她说道。


    “我是……”乌素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理智仔细思考了一下。


    她给自己扯了一个理由:“我是你的妻子。”


    “蚩予。”裴九枝在她耳边低声笑,“他已经死了,我说要杀了他的。”


    “我骗你的。”乌素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左手的日月戒指。


    他的吻堵住了她的唇,整个人已覆了上来,乌素感觉到他身上伤的血还在不住往下淌。


    她确实是心疼了,便断断续续道:“小殿下……要不然,让我来?”


    裴九枝的动作有些重,将乌素撞得不住往后退,他在她耳边继续低声笑:“想让我放过你?”


    “不……”乌素努力撑住自己的身体,她抱紧了他,小声道,“我会努力像……像这样的。”


    乌素想,哄这样一个执拗的人类,真的很难。


    他又咬着她的耳尖说道:“傻乌素。”


    乌素眼角的泪接连不断落了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自己的思绪被不断击碎,她似乎什么正事都没办法去思考了。


    怎么办呢?


    似乎,也只能再回到一千多年前了。


    她与他,似乎还是凡间的普通夫妻,就如此,渡过这流星坠落的,荒唐一晚。


    后来,他的手抚到了乌素的脊背,他碰到了乌素脊背上那有些发烫的飞蛾图腾。


    “是什么?”他的指尖顺着她的蝴蝶骨,仔细摸了摸,“是借灵蛊?”


    他果然看出了这阵法。


    乌素懵懂地点了点头,她确实是用了这个阵法不错。


    裴九枝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微笑,他误会了一些什么。


    他比乌素更加了解妖域的法术,这借灵蛊是祂所创造的诡异法术。


    借灵蛊除了能增强使用阵法者的实力之外,还能在生效的那一晚,保住施法者的生命。


    只要再加上妖域的特殊法术触发,这借灵蛊便能帮助施法者反弹她所受到的伤害。


    若他之前,将这剑锋对准她,那么,他就会收到千倍百倍的反弹伤害。


    ——这就是,她求着他杀了自己的原因吗?


    也难怪,蚩予敢如此自信地出现在他眼前了,按那时的情况,他应该先杀乌素才是。


    裴九枝的额头抵在乌素的那颗痣上,他骤然停顿下来,轻缓、绝望的呼吸落在乌素的胸前腹间。


    乌素的呼吸剧烈起伏着,她正悬于某种不上不下的状态,她动了动,更加靠近了她。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抱紧了他的脑袋,轻声问:“小殿下,怎么了?”


    裴九枝的薄唇紧抿着,他还是发了狠,咬了她一口,乌素吃疼,身子往后缩去。


    他退了出来,复又靠了上去,将乌素碰得有些脑袋迷糊。


    最后,她眼前的景象翻转,她感觉到他的吻一下又一下地落在着发烫的飞蛾图腾上。


    他按着那长长的尾翅,模糊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借灵蛊失效之后,你知道你会面对什么吗?”


    乌素将头埋了下去,她安静点了点头。


    他拍了那图腾的尾翅一下,似乎是有些生气了…


    乌素咬着自己的手背,闷闷叫了两声,也没继续回答他的话了。


    总之……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当然,她本可以等下去的。


    但,是他的一步步靠近,让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


    乌素永远也不可能告诉裴九枝自己如此做的真相。


    裴九枝确实是恼了,他从未生过乌素的气,此时,他带着怒意的手按着那蛾翅的末端。


    他在她耳边问她:“就如此不想与我成亲?”


    乌素的长睫颤了颤,她……


    若他不是什么仙洲之主,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或许会欣然答应与他成亲。


    但他是裴九枝,是仙洲之主,是天上日月,是人族的光明与希望。


    她又如何能让那天上日光,独独为她一人落下呢?


    于是,乌素坚定地点头。


    裴九枝愈发恼了,速度也更快了些,他很快说道:“不许。”


    乌素轻轻地叹气。


    他抬过了乌素的下巴,继续吻着她,在这绵长的一吻里,乌素将许多事情都骤然忘记。


    她的思绪已经模糊,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


    许久,她的眼睫垂了下来,完全睡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的手还不忘轻轻拢着他背后的伤,似乎是怕他的伤势加重。


    她如此不爱他,算计他,千方百计要离开他……


    但她此时却如此关心他。


    是习惯性的表演,还是……真的呢?


    裴九枝低眸看着乌素苍白的面颊。


    他在她面前低下了头,将她完全抱紧了在怀里。


    深夜,乌素迷迷糊糊醒了一下,她听到裴九枝在问她:“我的情丝呢?”


    乌素的眼睫轻抬,她道:“吃了。”


    “还给我。”他掐着她的下巴,对她说。


    乌素摇头。


    “那你……拿了我的情丝,也会生情吗?”他忽地问乌素,似乎含着一丝期待。


    乌素愣了愣。


    她坚定地摇头。


    她觉得小殿下真的很天真,那情丝,对她而言只是一件小小的物品。


    哪有什么吞下情丝,就能让另一人生出情爱的传说?


    裴九枝的视线低了下来:“藏在何处?”


    乌素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她示意裴九枝,自己将情丝藏在了这里。


    若要拿,就掏开她的心脏取出。


    反正,她不能让他生出感情。


    裴九枝低眸,看着她的心口,他低了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与眼下话题毫不相干的话。


    以前,他也常常会在乌素耳边说这样的胡话,让乌素听了满面通红。


    他的手指按在乌素的那颗痣上,只轻声道:“倒是有些羡慕它能藏在这里了。”


    乌素挑了眉,瞪大眼,又想将他推开。


    但她的视线一落,看到了他胸前的伤,又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罢了,就如此吧……


    她也没再叹气,只是安静躺在了他的怀里。


    暂且……暂且,就在这一日,回到一千年多年吧。


    第103章 一零三点光


    乌素睡了很久, 等她苏醒的时候,她不知自己在镜湖下的冰窟里留了多久。


    裴九枝受了伤,又极累, 他只是紧紧抱着乌素, 凤目闭着。


    乌素在他怀里抬起头来,她的长睫颤了颤。


    昨晚发生的所有事,在她脑海里如流水般淌过。


    那些繁复的信息还是令她有些呼吸不上来。


    乌素索性不再去想。


    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刚诞生时候的状态,混沌懵懂,只凭本能行事。


    而她现下的本能就是——


    乌素勉强从裴九枝的怀里退了出去,他的怀抱很温暖,但在他双臂之外的空间却很冰冷。


    她伸出手臂的时候,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金色锁链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乌素感觉到自己后背上的飞蛾纹样正在发烫。


    她回眸看向自己身后的冰面,它璀璨如镜, 将乌素身后的景象完全映照出来。


    乌素看到在那原始混沌的飞蛾纹样之上,还有许多红痕与齿痕, 这都是小殿下昨晚留下的痕迹。


    她将一旁落下的外裳扯了过来,披在自己身上, 将那些痕迹完全掩去。


    乌素呼吸的时候, 唇边氤氲出朦胧的白气, 这冰窟里其实很冷。


    昨晚裴九枝身体里落下的鲜血已凝结成冰, 还有她的……


    乌素细眉挑起, 面颊骤然红了起来,她清扫着周围的狼藉。


    最后, 她的素手落在他脊背的剑伤上,指尖颤了颤。


    他一剑刺向自己的时候, 丝毫没有手软,这伤极重。


    剑伤周围的血迹已凝结成冰,乌素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冰凌取下,这血色冰凌末端连着他的血肉。


    乌素一碰,新的鲜血就汩汩落下。


    她有些心疼,动作就轻了许多。


    乌素有耐心,她清理了许久,才将他的伤处理好。


    她取出昨晚剩下的药膏,给裴九枝敷上,对他现在的修为而言,这药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


    ——还要靠他自己运转体内法力来慢慢治疗伤口。


    乌素将绷带缠在他的胸膛上,这才让他看起来没那么狼狈了。


    她给他处理完伤口,便对着裴九枝轻轻叹气。


    由于金色锁链拘着她,现在她无法离开他太远。


    乌素确实是吸收了李绰死后留下的阴阳能量。


    但在百年之前,裴九枝就有能力将李绰禁锢在瞑极阁之中。


    如今,乌素同样无法逃开裴九枝。


    她垂下眼睫,手指轻轻碰上他的面颊。


    乌素的声音很轻柔:“小殿下,为何不放我走呢?”


    “我离开你,对你更好,你应该去最高远的天地,当最耀眼的长夜明灯,而不是让你的光芒……只落在我身上。”乌素的长睫颤了颤。


    “我不需要那么多的……”她说,“我做了这样的事情,仙洲不会再容下我。”


    蓦地,熟睡的裴九枝眼睫颤了颤。


    乌素低头,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的眉心:“小殿下,我希望你永远……永远好好的。”


    裴九枝似乎因为她的吻要苏醒了,他的长睫动了动。


    乌素马上直起身子,离他远了些。


    此时,一夜已过,乌素使用的借灵蛊终究还是失效了。


    她感受到了如阵法上描述一般的钻心刺骨剧痛。


    乌素的眉头紧锁,她的身子蜷缩起来,试图减轻自己的痛楚。


    但这无济于事。


    乌素疼得失去了意识,蜷着身子,倒在了裴九枝的怀里。


    裴九枝睁开眼,便看到乌素的长发缓缓落下,他下意识将她抱紧了。


    一低头,他才发现自己的剑伤已经被她包扎好了。


    而昏迷过去的乌素因为脊背上传来的痛楚,正蜷缩在他怀里,身体不住颤抖着。


    在她吸收够能量之前,她每时每刻都要接受这样的折磨。


    裴九枝拨开她眉心的碎发,仔细端详着她。


    ——即便是这样,她也要用这样的可怕阵法来杀了李绰,又或者是……伤了他?


    他沉默地抱着她,手臂却不由自主收紧,将她更紧地抱在自己怀里。


    裴九枝的掌下出现一点鲜活的灵气,他的手掌按在乌素的脊背上。


    他想要给她传功,替她缓解这借灵蛊的痛楚。


    但乌素无法吸收灵气,她只能吸收自己的阴阳能量。


    她不久之前吸收的李绰能量,还不足以完全抵消这借灵蛊的副作用。


    实际上——在李绰死后的阴阳能量涌向乌素的时候,乌素拼尽全力,才将一部分能量挡在了自己的本体核心之外。


    她没完全吸收它们,因为她知道李绰的愿望一定会很可怕,她不一定能完成。


    乌素不知道自己能抵挡多久,她甚至……不敢去想象李绰的愿望。


    在那瞑极阁之上、星空下的惊鸿一瞥,她便被她浩瀚如星河的可怕思想所震慑。


    她沉浸在无尽的痛楚里,并不知道裴九枝都抱着她做了什么。


    裴九枝抱着她,思考了片刻——他甚至不想让她多承受片刻的痛楚。


    很快,他的掌下出现一点耀目的光。


    这光按在乌素的脊背上,竟然将她背上的阵法遗毒吸收过来。


    乌素背上的飞蛾图腾减淡,她感觉好受了一些,细眉舒展开。


    而裴九枝的俊眉微微蹙起。


    他摇摇晃晃地起了身,这痛楚现在暂时转移到了他身上。


    要将阵法遗毒完全渡过来,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昨晚他们的亲密相处,提供了渡毒的桥梁。


    他忍着疼,低头将乌素抱了起来。


    乌素的衣服没穿好,原本严严实实揣在她怀里的一些小东西落了出来。


    她的左手垂在身侧,无名指上缠绕着的绷带已散开。


    在她的无名指上,还有当初他们一起戴上的戒指,那代表着他的日月纹样,熠熠生辉。


    还有她怀里紧紧藏着的一枚锦囊。


    裴九枝颤抖着手,将这枚锦囊打开了,内里装着一些简单的东西。


    最开始,他给她写的小纸条,还有那只染了血的符鸟。


    最后,是那几张……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信纸。


    裴九枝记得,在乌素说要离开云都,去鹤川的时候,他给她写了很多封信。


    每一封信上,他都写了“想你。”


    是的,在她离开之后的每时每刻,他都在想念着她。


    裴九枝失了情丝,他无法想象那种思念的感觉。


    但他知道,现在她就在他的怀里,他却痛彻心扉。


    她不爱他,又为何要留着……这些属于他的东西。


    裴九枝又将乌素的自己东西放回了锦囊里,他替她将无名指上的绷带细细缠好。


    他将熟睡的她放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裴九枝转身走了出去。


    昨夜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决然刺了自己一剑,又替她承受了借灵蛊的副作用。


    但现在,他身后的耀目日轮再次隐隐出现。


    他换了一套新的白裳,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仪,除了唇色苍白些,并无异样。


    裴九枝果然如日月一般强大无匹,竟然将这些伤害全部承受了下来。


    他缓步走出日月天,仙洲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


    在日月天外,他看到了守在门口的裴逸。


    裴逸手里揣着一个空间锦囊——内里装了昨晚散落出的所有东西。


    他们的婚服,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所有她曾经在他身边存在过的证明。


    “九皇叔……”裴逸将空间锦囊递了过去,他有些惶恐无助。


    他知道,他记忆里的皇婶不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但如今,意外已经发生。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他相信他的九皇叔一定能将所有事情处理好。


    裴九枝将那空间锦囊接了过来,他敛眸,点了点头。


    在仙洲之内,裴逸是少有的几个敢直视裴九枝的人。


    他抬起头,看到了裴九枝苍白的面色。


    “九皇叔,您怎么了?”他有些惊讶地唤。


    “无事。”裴九枝往前走去。


    在他身后,青鸟振翅飞起。


    裴九枝来到了青銮阁里,一入内,他就听到谷颐沉重的声音。


    “尊上,您……您要将昨晚那恶妖如何处置?”谷颐问。


    “杀不了,只能留着。”裴九枝径直走到了青銮阁中央。


    他身受锥心刺骨的痛楚,声线却还沉着冷静,无一丝颤抖。


    他仿佛坚实的山岳,将所有的麻烦事都挡在了自己身前。


    “李仙君是瞑极阁最后一位星君了!”有一位宗门掌门马上开口说道。


    “如今,若瞑极阁的星君们还在,他们定会让您公开审问那恶妖。”


    “就算——您不杀了她,也该在我们面前审判她的罪行!”有位德高望重的大修士震声道。


    裴九枝顿了顿,他沉声道:“听另外三位仙君的意见。”


    语毕,他看向身边三位到场的仙君。


    一旁的其他几位仙君都在沉默着,缄口不言。


    应宸仙君微笑着把玩自己手里的机关球,而季弦则张了口,欲言又止。


    仙洲的另一位女仙君名唤向真,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着自己的事情。


    裴九枝从容道:“说吧。”


    应宸先发出了声:“依着尊上的意思便是,我相信尊上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而季弦则道:“即便如此,尊上,您也要给死去李绰一个交代。”


    “瞑极阁的星君,都死了。当初,瞑极阁之内,除她之外的所有星君全部自缢而死,内里缘由,还不得而知。”


    “星君是人族前进的引航灯,如今,这盏灯灭了,长庚星永远落下。”


    “尊上,您真的,还要包庇她吗?”


    裴九枝听见季弦所言,俊眉皱了皱,他从未包庇过乌素。


    她所做之事,他全都承担了下来,至于李绰之死,他自然会调查清楚。


    但,他不会将她推到众目睽睽之下。


    如今,还是要看这三人的选择。


    应宸与季弦两人意见相左,暂时持平。


    裴九枝的目光落在向真身上。


    她深居简出,从未见过乌素,也与李绰交情甚浅。


    作为最后一位仙君,她的答案最为公平。


    第104章 一零四点光


    与应宸、季弦的广收门徒、传道授业不同, 向真自修道伊始,便孑然一身。


    她所修行之术法神秘,几乎从未在外人前展露过自己的能力。


    如今, 她淡漠的瞳眯起, 只轻声道:“没有意义。”


    什么……没有意义?


    季弦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向真则点了点自己的面颊。


    “当初,瞑极阁星君尽数自缢,独独是李绰活了下来。”向真平静道。


    “如今,她能被这混沌小妖杀死,你们觉得这现实吗?”


    “她会死,只是因为她自己想死。”向真说出了很轻的一句话。


    “不论审判这混沌小妖与否,都不会影响此事的结局,你们愿意将她带出审问,那就审问。”


    向真起身,对裴九枝点了点头, 她还是做出了选择:“一切,听尊上的意思便是。”


    “尊上不会做错的事。”向真道。


    有一位修士大着胆子道:“尊上娶这混沌妖, 不就是错!”


    裴九枝骤然眯起了眼,周遭的空气冷了下来。


    还未等他出手, 向真已抬手, 一道刀影横出, 将那修士击飞出青銮阁。


    “现下, 是我们在议事, 岂容尔等置喙?”向真握紧手中横刀,抬了头, 冷声说道。


    “当初,尊上还是凡人, 他与她成亲,又有何错?”向真道。


    “你——禅魂宗宗主,门下数百精锐修士在之前讨伐妖域的战役中活了下来。”


    “是尊上替他们挡下祂的命运之力,尊上受了多重的伤,你们也知道。”


    “如今,你说他娶一位妖是错?”


    “他所行之事,何时错过?”


    向真眉眼间露出些许不耐之色,她的脾气没有应宸、季弦那般好。


    她所行刀道,暴烈刚决,半点情分不留。


    向真所言,其实并无任何道理,但她行事全凭本能,几乎无法揣测她的目的。


    如今她的选择,也是出于自己本能的判断。


    她有野兽般灵敏的嗅觉,每次都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裴九枝的薄唇抿着,他确实对李绰的死感到意外。


    她应该……不该如此草草死去。


    “我会将询问的结果告知。”他起了身,对青銮阁内的诸位修士沉声说道。


    “她是我的妻子。”直到如今,他都在果断地承认乌素的身份。


    “我不会让她在众人面前,面临无端的指责。”裴九枝垂眸道。


    在他失去记忆的时候,乌素已承受了一次这样的审判。


    而那时,她分明什么都没做。


    “尊上!”谷颐劝说道,“我们自然不会开口,您自己审问便是。”


    “不。”裴九枝拒绝。


    “您如此,无法对仙洲的修士交代。”他叹气道。


    “我又何曾对他们有过这样的承诺?”裴九枝开口道。


    他凛然走出了青銮阁,在他身后,向真低头把玩着自己手中横刀。


    待裴九枝走了,她才开口道:“天上日月发着光,笼罩大地,赐予恩泽……”


    “只是因为他自己在放出光芒,而不是为了大地上生物的祈求而发光。”


    “你们又要他……做什么呢?”向真问。


    “我们奉他为主。”有几位修士道。


    “所以我说凡人愚昧,怎么,你们修了仙,也看不破这大道?”向真问。


    “好了——”季弦让向真别开口了。


    “在被尊上关进瞑极阁之前,李绰找向仙君,喝了酒。”季弦对众人开口,圆了场。


    “哦,季弦,原来你知道啊?”向真问。


    “方才为何不说?”她道,“就因为你喜欢她几千年了吗?”


    在场修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你要为她伸冤,就隐瞒此事,要尊上将那混沌小妖带出审问?”向真问。


    “你又不懂她,还敢喜欢她?”她道。


    季弦颤抖着身子,冷声道:“住口。”


    “他们糊涂,我们可不能糊涂。”向真执刀,从自己座位上跳了下来。


    “尊上讲规矩,你们好面子,但我是不理这些俗名的。”


    “以后,若有人再质疑尊上的选择,我的刀不会留情。”


    向真丢下这一句话,就消失在原地。


    季弦低眸,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应宸微微笑着,他道:“季兄,冷静些吧。”


    青銮阁内修士都纷纷散去,他们这才发现,若排除个人因素,这几位仙君的意见出奇地一致。


    他们都尊重裴九枝的选择。


    越是修为高深、对大道领悟透彻之人,便越相信裴九枝。


    ——


    裴九枝回了日月天,此时的乌素已经醒了过来。


    她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再疼,便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


    乌素想去找裴九枝,但她无法走出这小小的房间,脚上的锁链拽着她。


    她不知裴九枝什么时候能回来,只能在原地不住走动。


    许久之后,有了动静,乌素听到了脚步声。


    她赶紧走到门外,脚上的金色锁链紧紧扯着。


    裴九枝开了门,安静注视着她。


    乌素仰头看他,只开了口,一出声便是陌生的称呼。


    “裴九枝,你将我的蛊毒渡到你身上了?”


    这句话,乌素已经在心中演练、重复过无数遍了。


    她不希望自己一开口便呼唤他为小殿下。


    “是。”裴九枝回身,将房门关上。


    “还我。”乌素难得态度坚决地开口。


    “那将情丝还我。”他对乌素说。


    乌素盯着他,看了许久,不见他眸中有任何松动,便垂下眼来。


    裴九枝抬手,掐住她的下巴,低头吻上了她。


    乌素被吻得气喘吁吁,她推着他的肩膀,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她周身绷紧的弦又松懈下来,只无措地看着他。


    裴九枝的唇撤离半分,他将乌素抱在怀里,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问道。


    “为何要杀了李绰?”


    他现在并没有半分审问的姿态。


    但乌素还是说了实话。


    “当初她荡平妖域的时候,使了计谋,与妖域谢幽冥成亲,趁妖域松懈之时,投下致命的星变。”


    “大半妖族死于星变之下,谢幽冥存活,与我们的老师问缘共生。”


    “机缘巧合——”乌素将李绰对她的追杀简化为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


    “机缘巧合之下,我吸收了谢幽冥死前的阴阳能量,承了他的愿望,要将李绰杀了。”


    乌素此言,并无虚假,谢幽冥死后,有巨大龙骨浮出妖域,这些异象仙洲都有观测到。


    “谢幽冥……”裴九枝记得他,“当初,在云都的大妖,就是他。”


    但,此事蹊跷,就算李绰本人无法观测到乌素的行动。


    可是,李绰本人应该也能猜出谢幽冥的动向与愿望。


    正如向真所言,她想死,或许真的……只是自己想死。


    当年,连那可怕的瞑极阁之变都没能对她产生影响,她不应该如此简单地殒命。


    “李绰,对你说了什么?”他问乌素。


    “她……”乌素摇摇头,“小殿下,我那天听不见了,我不知她说了什么。”


    她甚至……不敢去仔细观看李绰的生平与愿望。


    到现在为止,她还在拒绝着李绰的最后一点阴阳能量入侵自己的本体核心。


    她希望自己接收李绰愿望的时间晚一点。


    乌素低下了头轻声道:“对不起,小殿下,我没有办法。”


    “你将我杀了,给仙洲的人一个交代。”乌素伸出双臂,主动将他抱紧了。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死,好不好?”她这回是真的开诚布公地在与裴九枝说话。


    “你又为何会觉得,我一定要为了死去的李绰,给仙洲交代?”裴九枝看着她,忽然开了口。


    乌素瞪大眼,迷茫地看着他:“可是,旁人会怨你……”


    “他们怨我,与我何干?”裴九枝将乌素按回了自己怀里。


    “小妖怪,你如此说,我就更不能将你杀了。”


    裴九枝觉得乌素确实傻乎乎的,还有些可爱。


    “我杀了你,就放了你。”他低声道。


    乌素眨了眨眼,她确实好像……说错了什么。


    若裴九枝不知她不会死,出手将她杀了,这才是真的给了一个交代。


    但他现在知道了,那他就更不可能出手了。


    啊……乌素捂住自己的脑袋,有些不知所措。


    她本就不太人类脑袋里的这些弯弯绕绕,若是有什么目标,她的脑袋还能清醒些。


    但现在与小殿下的纠缠,明显不在她的目标之内。


    所以,她的回答显得格外地愚钝。


    裴九枝叹气,叹她还是如此单纯。


    “你与祂,是什么关系?”他又问。


    “没什么关系。”乌素退出他怀里,背过身去。


    裴九枝按了按自己的心口,这里,借灵蛊带来的副作用还在发出刺痛。


    “借灵蛊,是祂教给你的?”他问。


    “是我在旧书上看到的。”乌素轻声道。


    “什么旧书?”他又问。


    乌素的面颊骤然红了起来。


    “是盈盈带我去市集上看到的,与你……之前没收的那本很像,上边有前人的随手笔记,我碰巧看到了。”


    “好了,小殿下,就这样吧,你莫要问了。”乌素的脑子有些乱。


    小殿下没有杀她,超出她的计划之外,所以现在的她显得格外迷茫。


    裴九枝从后将她将她抱紧了,纵然乌素的话是如此的蹩脚离谱,但他还是信了。


    “你不知……借灵蛊的效用?”他问。


    “它可以成倍提升我的实力。”乌素道。


    裴九枝低眸,将面颊埋在了她的脖颈间,重复问道:“就这些?”


    “就这些。”乌素想要将他挣开,却挣扎不出他的怀抱。


    她有些迷茫地看向自己的前方,不知要将小殿下怎么办。


    现在好像陷入了死局,她永远也没办法挣脱他的牢笼。


    裴九枝侧过头,吻上她的耳尖,他的气息微凉、湿润。


    “傻乌素。”他道。


    乌素知道自己确实傻了些,在处理与小殿下有关的事情时,她总是没办法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她信任他,便忍不住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了出去。


    “你忘了我说的吧。”乌素轻声道。


    “不。”裴九枝将她面颊捧了过来,吻上了她的唇。


    乌素的眼眸睁大,泛着如水的光,她的呜咽与叹息,皆被吞入他口中。


    “你知我是如何将借灵蛊渡到我身上的吗?”在漫长的肢体相触之后,裴九枝忽然低声问乌素。


    “啊?”乌素有些疑惑地开口,“我……我不知。”


    “但你,不要这样……”她弱弱地开口,却无法反抗他。


    不论裴九枝要对她做什么,她都没办法阻止。


    “是这样。”他果然贴近了她。


    乌素瞪大眼,她惊叫一声,软倒在他怀里。


    “阵法的副作用会很疼。”她的面颊通红,小声说道。


    这一切都是她的选择,她为了早些离开他,但,事与愿违。


    裴九枝将她完全抱了起来,乌素只能环着他的脖颈,以他为支撑。


    他还在动着,又抬了头,对她说:“疼倒是有些疼……”


    “你亲一亲我,也就不疼了。”他对乌素如此说道。


    第105章 一零五点光


    乌素低眸, 有些羞恼地看着他。


    他又将她往上抛了些许,惊得她很快环住他的脖颈。


    乌素说话的声音细细的,还带着些许喘息之声:“好吧。”


    她低下头, 在他眉心处落下一吻, 他低了头,舌尖正好碰到她的那颗痣。


    乌素有些恍然,不知今夕何年。


    她在两人身体的碰撞中,紧紧抱着他的身体,脆弱的思绪被抛得上下纷飞。


    乌素在想,现在的小殿下,还是仙洲之主吗?


    他会不会……还是云都的九殿下,他的身上不再背负如此沉重的责任。


    他可以大胆地牵起她的手,告诉全天下,他们是拜过堂的夫妻。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连一个眼神的相触都要小心翼翼。


    乌素趴在裴九枝的肩头上, 眼角又落下了泪,她有些累。


    她知道小殿下如今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痛楚。


    若她能完成自己最开始的计划, 这痛楚承受着,也没关系。


    但她还是没能从他身边逃出。


    这样……显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最后, 乌素抬起慵懒的手, 抚上裴九枝的面颊。


    此番之后, 借灵蛊的遗毒又传递了一些到他的身上。


    “小殿下, 为什么呢?”乌素躺在他的怀里, 捧着他微凉的面颊,轻声问道。


    “我不想你受这样的苦。”裴九枝将乌素揽在了自己怀里。


    他希望乌素永远平安, 不再遭受任何磨难,他不在时, 她总是将自己弄得那样狼狈。


    “对人类来说算苦。”乌素扯起了自己的嘴角,“小殿下,我不是人。”


    “混沌……严格来说,可能都算不上是生命。”乌素早就发现自己与其他生灵的区别。


    她更像是凭借本能行事的、最原始的生物。


    她具备高阶生命的智慧,但她没有高阶生命的情感。


    情感是——诞生与思想灵识中的,属于人类进化长河里最浪漫的黑夜燧火。


    它可能诞生在乍然闪现的美妙意外中,它使人欢乐,使人苦痛。


    这些独特的情感,是乌素完全无法体会的。


    她天生没有七窍,本来感知外界的信息就很困难了,更遑论生出感情。


    乌素的额头抵在裴九枝起伏的胸前,他的胸前还缠着绷带,她的手指抚摸过洇着血迹的白色布条。


    “对不起,我没办法给你……对等的情感。”乌素轻声说。


    “如果……你喜欢的是其他姑娘,那你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煎熬。”


    乌素能感知到裴九枝的情绪的变化。


    她不爱他,他很悲伤,亦很无奈。


    但这是无解的命题。


    “我不会喜欢别的姑娘。”裴九枝马上说。


    他喜欢的只有乌素,在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只会被她吸引。


    乌素眨了眨眼,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能够吸引到裴九枝的目光。


    她只是……无趣的一团混沌而已。


    “小殿下,睡吧。”她抱住了他。


    裴九枝知道她跑不了,便放心闭上了眼。


    乌素没睡,许久,她的眼睛慢慢睁开。


    属于李绰的阴阳能量还在试图与她的本体核心融合,她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


    当然,乌素也没打算支撑。


    她知道,完全吸收李绰留下的阴阳能量之后,她正巧就能够还完借灵蛊的“债”。


    乌素害怕李绰的愿望,便一直撑着没有吸收。


    她的阴阳能量太纯净丰沛了,她无法抵挡自己想要吸收这美味食物的本能。


    乌素能够抑制住自己的部分欲望。


    但,当眼前的诱惑足够大,她依旧无法压制自己的本能。


    归根结底,她也只是……没有感情的野兽而已。


    变为人类的模样,披上普通人的外皮,她就是人类了吗?


    不,她从未得到过真正属于人类的东西。


    情感,愿望,悲欢爱恨……她什么也体会不到。


    失去了亡魂目标的指引,她才感觉自己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若不是小殿下一直缠着她,她还有他这根风筝线吊着,她空渺的思绪早就飞到天外天去了。


    乌素将自己的手按在裴九枝的胸膛上,他已经将借灵蛊完全渡了过去。


    只要她吸收够能量,小殿下就不用遭受锥心刺骨的痛楚了。


    乌素还是……决定接收李绰的愿望——她吸收这些阴阳能量,是早晚的事。


    但在乌素看来,能拖一会儿,就是一会儿。


    拖到不能拖的时候,她才会选择吸收。


    现在是时候了。


    乌素闭上眼,靠在了裴九枝的胸前,她任由李绰留下的阴阳能量完全进入自己的身体。


    在这一瞬间,她的思绪沉入了李绰的记忆里。


    乌素在这记忆幻境里睁开眼,看到了瞑极阁前熟悉的极光天幕。


    最开始的李绰很青涩,她还是个小姑娘。


    她身着淡紫色的长衫,腰间环着红绳,背上有一个大大的包袱。


    她一步一步走上了瞑极阁的通天之阶,往那最接近星空的瞑极阁而去。


    在她头顶,有无数星辰闪烁,瞑极阁之上,也有许多位星君御风来去。


    这个时候的瞑极阁还很热闹。


    刚来到此的李绰还没开始修炼,她要走的通天之阶太长,走了小半段,她就精疲力尽了。


    但她还是坚定地看着星空,一步一步往上攀登。


    她来时穿着的草鞋将她的脚跟磨破,有细细的血迹落了下来,染在白色阶梯之上。


    她来瞑极阁的最初,与离开瞑极阁的最后,似乎有着宿命般的呼应。


    夜里,李绰累的时候,就躺在台阶上,枕着星光入眠。


    她走得累了饿了,就拿出包袱里的干粮啃了啃。


    乌素跟着她往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


    她们走到……连李绰带来包袱里的干粮都吃干净了。


    终于,李绰在最后一日的满天星光之下,看到了现任的瞑极阁主人。


    这白胡老人的眉目间有着悲悯的智慧,垂下的眼眸里似乎含着万千星光。


    他问李绰:“你从何处来?”


    “我是凡间人,少时参加了科举,回了我的家乡,当了个小小的县令。”


    李绰整理了一下自己背上的包袱,将磨破的脚跟往后挪了挪。


    “我能观星辰,后来,镇上会发生什么意外——水灾、旱灾,我皆能提早得知,我领着他们,避开这些灾祸。”


    李绰眨了眨眼,她张了唇,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依旧平静。


    “因为我的能力,我曾保护过的百姓视我为妖邪,他们害怕我,就将我烧死了。”


    “醒来之后,我就来到了仙洲,听说了瞑极阁。”李绰对面前的老人行礼。


    “是您渡我吗?”她问。


    “无人渡你。”老者微笑,“你本该来到这里。”


    “不恨世人如此待你?”他问。


    “不恨。”李绰仰头说。


    “世人愚昧,是不够有智慧,我见过比他们凡俗眼眸更广阔的天地,理应指引他们。”


    “我又为何要怨恨,他们的愚蠢呢?”


    “身为天地蜉蝣,他们不曾见过高远天地,也不曾见凡间之外的无边大道……这不是他们的错,这是凡人,天生的残缺。”


    “我只是……怜惜他们。”李绰低了眸,她将自己被烧焦的袖子抬了起来。


    老者一愣,他问李绰:“你来瞑极阁,是有何所求?”


    李绰负手,她站在了离无边星空最近的阶梯之上。


    她所见的星辰命运,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浩瀚,所以她的思想,也如此深邃。


    在她未来的师父面前,她对天地,对繁星,对日月,说出了自己最坚定的誓言。


    “我愿,庇护天下生灵,指引他们在未来的长河里平稳前行。”


    “我愿,四海平安,三界众生无灾无祸,愿长夜繁星,永远明亮。”


    老者看着李绰一愣,他在李绰的头顶,看到了天际里最明最亮的那颗星。


    这是,长庚星。


    “好,且随我入门吧。”他牵起了李绰的手,领着她走进了瞑极阁。


    仙洲之上,瞑极阁内,所有的星君都有着与李绰相似的愿望。


    ——因为星空太美,生命太过鲜活,所以他们不希望任何一颗星辰坠落。


    骤然间,乌素的思绪沉入这片璀璨星空里,日月轮转,星辰变换。


    一日,外出历练的李绰回到瞑极阁。


    在她踏入瞑极阁之前,这天上的星辰还没有任何变化。


    但当她踏入瞑极阁之后,她骤然间睁大了眼眸。


    在看到眼前景象之前,她已经观测到天际有数枚璀璨星辰坠落。


    这些星辰的主人,是瞑极阁的其他星师。


    李绰惊恐地瞪大了自己的双眼。


    他们穿着瞑极阁的白色长袍,全部自缢在偌大的瞑极阁之内。


    被夜风吹动的尸体摇摇晃晃,仿佛无主的幽灵。


    李绰惊恐地穿梭于这些游魂之间,大声呼唤着同门的名字,但无人应答。


    骤然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扭过头,去看向那天上的繁星。


    在那黑夜里,似乎有一直无形的手在拨弄着命运之线。


    他们小心翼翼庇护着的星辰,就在那只邪恶的大手下,被肆意扭转命运。


    天上星辰的轨迹,不会更改,他们所观测的命运就建立在星轨不变基础之上。


    但现在,有更加可怕的力量出现,他们瞑极阁里星君所观测的命运不再是既定的路线。


    就连他们星君自己的命运——也成了那只手下被随意拨弄的星轨。


    他们唯一能掌控的,就是自己的生死。


    所以,在发现祂出现的那一瞬间,所有笃信星轨命运的瞑极阁星君都自缢而死。


    死亡,是他们能掌握的唯一结局,这更像是——不屈的宣言。


    李绰的天目比他们更澄澈,她所见的真相更加清晰残忍。


    在一瞬间的冲击与绝望之下,她也缓缓走到了瞑极阁的中央。


    一段白绫飞到横梁上,她也麻木着脸,将自己的脑袋伸进了白绫之中。


    这是命运,无法抵挡,她没有能力——去抵抗这无常神秘的力量。


    李绰闭上眼去,她吊在半空中,挣扎着摇摇晃晃。


    乌素惊得思绪飘起,朝她飞去。


    在她掠过她身侧的一瞬间,似乎有悠然的风从李绰身边拂过。


    在生死一瞬间,李绰骤然睁开了眼,她想起了自己多年之前在天地间立下的誓言。


    就算……就算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她也要奋力一搏。


    李绰咬着牙,手上法力幻化为一把小小的匕首,她坚定地将自己脸前白绫斩断。


    她从瞑极阁正中央落了下来,跌在地上。


    她的满头青丝散开,仰面躺在只有她一个活人的瞑极阁之内。


    在她似乎含着星光眼睛里,映出那些飘荡的白衣星君。


    绝望与害怕的泪水大颗大颗往下落。


    李绰将自己手里匕首,死死按在自己的大腿上,用疼痛来压下此时的绝望情绪。


    她侧躺过去,在死了许多人的瞑极阁里,睡了一夜。


    第106章 一零六点光


    乌素的灵识飘荡在半空中, 她站在这群星君飘荡的身体中央,低眸看着沉睡过去的李绰。


    她成为了最后一位活着的星君,她继承着瞑极阁所有星君的愿望。


    她要挣脱这——被那双无形之手肆意操控的命运。


    乌素想起了, 自己在苍离宗看到的那局棋。


    那树下老者对她说, 若她能见到李绰,请她一定要告诉李绰。


    ——对李绰说,她当年留下的那句棋已经解开。


    李绰哪里是没有能力下赢这局棋。


    她赢不了的,只是被扰乱的……无常命运。


    而当乌素自己来到她面前的时候,也正说明着,她的棋局真的找到了解法。


    乌素没有命星,她的命运不受祂操控,祂所行之事也无法扰乱乌素的判断。


    正如乌素那日在瞑极阁下的那句棋一样。


    她手中的棋子落下,便是将那句棋的规则重新找了回来。


    “落子无悔。”


    在她面前,一切平等,所以祂也别想再更改既定的命运。


    不受观测、不受操控的乌素, 是唯一能赢下这局棋的人。


    李绰将性命交付给她,是为她呈上最坚定的献祭, 她要她替她,完成这最后的残局。


    乌素的身影颓然从瞑极阁的上空委顿下来, 虚空之中, 她躺在了李绰的身边。


    谢幽冥是如此, 李绰也是如此……


    他们从没问过她, 她是否愿意承受这样的重大的使命。


    她是最自由无拘的灵魂, 是漂浮于天地间无所凭依的一团混沌。


    她的所作所为,她的选择, 以至于她现在的模样与能力,都是由这些人间的生灵塑造。


    但是, 她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吗?


    接受谢幽冥愿望的时候,她坚守的从不杀害生灵誓言被打破。


    下一条,要她打破的又是什么呢?


    乌素知道,下一条自己要打破的坚守是什么,这也是她感到迷茫绝望的原因。


    ——她明白了,之前李绰要她所下棋局的意思。


    被她决然抛弃的棋局右翼,到了最后,被斩断的是小殿下的右臂。


    他是日月,是照亮人间的无私救赎。


    只有他才能成为最锋利的剑,将扰乱人间的祂杀死。


    在这一瞬间,乌素感觉到了无尽的迷茫,原来,她到现在也不知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她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目标,她也没有彼岸,从始至终,她都是人类愿望的工具而已。


    就这样吧,乌素低下头,她的眼睫垂着,素手抚上李绰紧闭双眼的坚定面庞。


    乌素俯身,将李绰临死前的最后一吻回赠给她,她的唇碰到了她的额头。


    这是,她所接收的谢幽冥愿望里掠过的一线光芒。


    他对李绰无尽的恨意里,还包裹着这样一丝贫瘠的爱意。


    在幽暗无边的恨意里,他还是想要,再轻轻地碰一下李绰的额头。


    “好吧。”乌素对李绰说,“我完成你的愿望。”


    “愿,四海平安,众生无恙,对吗?”乌素柔声说道。


    “那我去了。”她起身,身形有些摇摇欲坠。


    乌素仰起头,看向了自己眼前的天幕,她直视着那轮耀目的太阳。


    小殿下啊……她在心里轻轻呼唤他。


    她想,他真的不应该,爱上自己的。


    在对待这段感情上,乌素的选择比裴九枝更加理智正确。


    乌素想要从李绰的思维里退了出来,但她留下的东西很多,她还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完全消化。


    这导致她昏迷了很久。


    乌素进入李绰创造的灵识空间,听她述说着,自己留下的完整计划。


    在这段昏迷的时间里,裴九枝尝试用各种方式叫醒她,但都无济于事。


    他只知道乌素沉进了一个漫长的梦境之中。


    他试图为乌素渡气,呼唤她醒来,但乌素都还沉睡着。


    但,在他与乌素气息连通的时候,一场意外发生。


    裴九枝的情丝留在乌素的身体里,并没有被乌素吸收,上演一场她也因此有了感情这样的蹩脚戏码。


    情丝只是保存在她的心口,那情丝在乌素没有设防的情况下,感应到了裴九枝的气息。


    它朝裴九枝飞了过去。


    乌素藏不了他的东西,这情丝,终究会回到他的身上。


    那情丝落在裴九枝身上,在那一瞬间,汹涌如潮水的无边爱意将他吞噬。


    与此同时,沉浸在李绰思维里的乌素感觉到李绰朝她靠了过来。


    李绰在乌素耳边低语:“小妖怪,是我骗你的,又有谁能参透这世间所有的情感呢?”


    她笑:“我将我进入妖域之前的情感斩断,化作问缘,但这种感情,就像烧不尽的野草,一遍一遍地重新生长。”


    “我们人,本就是种出情与爱的丰沃土壤,再生出的情感,或许很幼小,但它会慢慢长大。”


    “你曾问过裴九枝一句话,若那一天晚上,进入观澜阁的不是你,而是其他的女子,他会怎么办?”


    “我告诉你,只有你,只会是你,他爱的就是你,不论多少次相遇,相遇的契机如何,他都会坚定地爱上你。”


    乌素仰起头,她回过身,在灵识的环境里,咬着牙将李绰的嘴巴捂住了。


    她死死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尽是迷茫与无措。


    乌素在想,她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


    日月天里的裴九枝,将本就属于自己的情丝完全融合了。


    这段诞生于云都弥漫着奇妙香气夜晚的感情,终结于一场春雨前。


    它缱绻、柔软、满溢着茉莉花的香气,带着甜丝丝的味道,一寸一寸侵蚀着裴九枝的思绪。


    他记起,他在她鬓边叼下的那朵花。


    他记起,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记起,与她唇舌相触,神魂交融的灵魂震颤。


    裴九枝知道,自己是爱乌素的,但他新生的感情还如嫩芽。


    久违的情丝,就像埋藏在树下地里多年的陈酿,温酽浓烈,只嗅到它的香气,就令人沉沦。


    他惊喜于,自己原来真的如此爱她。


    但……他惊恐于,自己无法控制这样炽烈的情感,就如他之前一次一次在她面前的出格表现。


    裴九枝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之前对乌素的情感还可以控制。


    但当情丝拿回之后,这情感便汹涌如决堤之水。


    他不再能控制它,而他,也终将会被这情感影响。


    旁人的忠告,从来没有错过。


    因爱生惧,他爱她,恋她,不愿离开她。


    最终,他也会因为这爱意,而对他的使命产生退缩。


    他不该……不该爱上她。


    裴九枝抱着乌素,闭上了自己的双眸。


    在拿回自己情丝的这一瞬间,他要做的竟然不是吻上她,而是将她推开。


    他将乌素抱回了她自己的房间,将她稳妥放在了榻上。


    最后一吻,落在她的唇上,裴九枝闭上了自己的凤眸。


    在那掩下的黑瞳之中,藏着无数双方心知肚明的暗涌。


    裴九枝慢悠悠走回了镜湖中央的冰窟里。


    他盘腿坐在冰窟中央,那柄横放在他双膝之上的黑白长剑,正在缓缓发生着变化。


    裴九枝对着冰面,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之上,有一枚黑白混沌交缠的戒指。


    此时,一只尖利的白色骨爪从他的身体内部刺了出来。


    因爱生出执念,这段感情,在裴九枝的身体里,早已酝酿出了可怕的心魔。


    更严格来说,心魔,是被主人抛弃不要的情感。


    存在于主人心口的时候,他是爱意,在离开主人身体之后,他变成了无用的心魔。


    如今,这心魔破体而出。


    裴九枝的胸膛被撕裂,沉静的凤目从中裂开。


    一只纯白色的心魔,将他当成破开的茧,从中慢慢爬了出来。


    他对她的爱如此纯粹,就连酝酿而生的心魔,都是纯白的颜色。


    裴九枝是很纯粹、坚定、善良的一个人,他心中所谓的执念心魔,也不曾沾染邪恶颜色。


    心魔是一只飞鸟的模样,全身只余白色的骨架。


    在他脱离裴九枝躯体的时候,他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也来到了他的手上。


    与此同时,裴九枝双膝上放着的长剑也变回了最初那把铁剑的模样。


    被撕裂了胸膛的他颓然倒在冰窟之中,他用最大的决心与毅力,才将这心魔剖出。


    或许,他并不能称之为魔,他只是他所有的情感化身。


    裴九枝的本体仿佛被丢弃不要的容器,昏迷在地上。


    而那白色的心魔踏过他的身躯,直直朝着乌素方向而去。


    ——


    乌素在李绰的灵识幻境里留了许久,待她苏醒的时候,她睁开了眼,却也看不见自己眼前的景象。


    正好,在她苏醒的这一天,她失去了自己的视觉。


    这是乌素最后还没完全拥有的感知。


    她摸索着坐起身来,只听到自己脚上的锁链哗啦啦地响、。


    与此同时,乌素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骨爪抓住了她的脚踝。


    乌素吓得往后一缩,她想要去触碰自己面前的不速之客,她并不惧怕他。


    但那心魔躲开了乌素的触碰,他锋利的骨爪尖端在金色锁链上轻轻一划。


    “哗啦——”是金色锁链落下的声音。


    他为她解开了这亲手所伤的禁锢。


    乌素半靠在床榻上,愣了许久。


    她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云都的黑牢里,似乎也有人俯了身,替她将脚上锁链解开。


    那时的她,也没想到,在千年之前,也是那样的一双手替她再上了一道锁链。


    如今,她也没想到,又有一双手,替她将这锁链解开了。


    “小殿下?”乌素有些迷茫地轻声唤。


    他没有应答,只是将乌素的手牵了起来,乌素在无边的黑暗里,触碰到了他手上的冰凉骨刺。


    是……魔?


    乌素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迷茫地睁大了自己看不见的双眸。


    他领着她往外走,乌素也就跟着走,她知道他在救她出去。


    乌素知道,这是自己离开日月天的唯一机会。


    她念着裴九枝身上还有伤,在离开之前,她还想去看看他。


    但双手坚定地将她往外拽,乌素感应着他身上的熟悉气息,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不能回去看看他吗?”乌素轻声问。


    白色的骨爪抓着乌素的手,摇了摇。


    “好吧。”日月天破开禁制,乌素趴在他的背上。


    他的骨翼展开,如青鸟载着飞蛾,带着她往仙洲的高远天地飞去。


    乌素想,上一次她离开的时候,还能吻一吻他的面庞。


    但这一次,她离开得猝不及防,却不能再见他一眼。


    乌素在一片黑暗中,手掌按在自己身下的冰凉骨刺之上。


    她想,有什么必要看呢?


    她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第107章 一零七点光


    乌素伏在他的身上睡着了。


    他载着乌素, 一路飞到了凡间,在一处干燥的山洞前将她放了下来。


    白骨组成的翅膀收起,他化身为一位高大的邪魔, 由闪烁着剑锋寒芒组成的面庞温顺垂着。


    他蹲在睡熟的乌素身边, 将她垂在身侧的手牵了起来,放在自己冰冷锋利的唇边碰了碰。


    乌素还在睡着,她的手指屈起,没有挣扎。


    他还是转身离开了,高大的身影来到山里的溪边。


    他看着自己的溪水里的倒影,高大、锋利、诡异,身后由白骨组成的翅膀收拢垂下。


    他想,他丑陋极了,幸好今日的她,看不清他的模样。


    骨翼振动,他离开了这里。


    他知道, 他是魔,魔就应该去他应该去的地方, 比如妖域。


    ——


    乌素睡了很久才苏醒,她很难相信, 这几日自己经历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或许, 是梦呢?乌素如此想道。


    李绰的愿望太可怕, 她因为杀了她, 就不得不将这个愿望承担起来。


    而完成这个愿望的代价是——


    她要亲手将她的小殿下送向死亡。


    悲悯的日月为人间带来光芒, 而压制黑暗的唯一解法,就是将这光明燃烧到极致。


    这是裴九枝的使命。


    在日月倒转之日, 他诞生来到人间,他就背负着这样的责任。


    他修无情道, 对众生一视同仁,护佑苍生。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生出,对她的感情。


    对于他来说,感情是牵绊,是他慷慨赴死之路上的阻碍。


    所以……他爱她,一开始就是错。


    乌素缓缓睁开了眼,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凡间。


    凡间,是一块小殿下不愿放弃的土地。


    乌素呆愣愣地从石床上坐了起来,她不知道是谁将自己救了出来。


    她记得,救走自己的那双手冰冷坚硬,似乎由可怕的白骨组成。


    他不是人,是可怕的妖魔。


    但是,日月天里会有妖魔吗?


    他……是祂派来的使者吗?


    但祂的目的一开始就是阻止她杀了李绰。


    乌素想起自己去杀李绰的那一晚,从深渊里有无数流萤飞了上来,阻拦她的行动。


    她击碎那些流萤之后,李绰还笑着说是“雕虫小技”。


    原来,那个时候,那些攻击并不是李绰放出阻拦她的法术。


    而李绰嘲讽的,也不是她击碎流萤的手段,她在嘲笑的是祂。


    乌素明白了祂要带自己离开仙洲的原因。


    她留在人类的阵营里,会影响祂操控仙洲之人的命运。


    她的存在,就像藏在星空里的漩涡,无差别地搅动着周围星辰运行的轨迹。


    就连祂也没办法再操控这些被她影响过的命运之线了。


    乌素明白过来许多。


    她也同样知道,李绰处心积虑将这些任务交到她手上的原因。


    乌素要去做自己的第一件事了,她亦是想起了李绰对此事的交代。


    “在最初的最初,妖域与仙洲,并没有矛盾,人类与妖族也可以平等相处。”


    “但后来,在万年之前,神秘的祂降临人间,很不巧,它所降临的位置就在妖域,所有妖族都被祂的能量影响,变得邪恶嗜杀。”


    “因此,妖族与人类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其实,并没什么种族的对错,只是祂降临的位置很不巧在妖域,若祂降临在仙洲,此时冷静理智的一方就是妖族。”


    “妖族已经被影响,祂会污染妖类,令他们魔化成为可怕的怪物,为了阻止祂的力量蔓延,上代九寰仙君联合其余几位仙君,以杀妖最多的主战裴家人血脉为引,将妖族镇压在妖域之中,封印中心就在云都之上。”


    “祂被镇压之后,陷入长久的沉睡,妖域与凡间也迎来一段时间的安宁。”


    “这就是我来到仙洲之前的故事。”


    “祂苏醒之后,祂的力量正在慢慢恢复,并没发生什么大事,直到瞑极阁里的星君一夜无端自杀,我才窥见祂的可怕。”


    “那时候的我,压制内心的绝望,决心与他对抗。”


    “然后,我就身赴妖域,做了生平最可怕、残忍的一件错事。”


    那时候的乌素听着灵识幻境里的李绰述说着这一切。


    她听到李绰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带上一丝悔恨的颤抖。


    “我决心与他对抗,却因为祂能操控命运,我的选择亦在祂的影响之下。”


    “我化身为无辜的凡间女子,诱骗了当时的妖域之主谢幽冥,在与他成亲的那天晚上,在妖域投下星变。”


    “——因为,那时候的我因为认知的不足,以为整个妖域的妖类都被祂污染了,我以为妖族的身体就是祂力量传播的载体,我以为,所有的妖都是邪恶的。”


    “但是,我错了,星变投下,我看到了无数张无辜的、哭泣的、绝望的脸,妖族,有着与人类一样的感情,他们……也是祂污染的受害者,而修为越低的妖类,越能抵挡祂的污染。”


    “所以,我杀了妖域大半无辜的妖族,这是我将要背负一生的无边罪名。”


    “乌素,你在杀我时,我挣扎到了最后,我要品尝濒死前最可怕的酷刑,然而,仅仅是如此,依旧无法抵消我犯下的罪名。”


    “我死了,我也是有罪的。”


    “但我能如何?我是最后的星君,我有责任继续走下去。我只能承下这份几乎荡平妖域的荣耀,此后的每一日,我在心脏里布下罪印,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残忍的刑罚。我只能将我的感情剥离出去,但感情会不断生出,我的选择,也会犹豫。”


    “被祂算计一次之后,我开始害怕,做出的选择也优柔寡断。”


    “你还记得,我在苍离宗留下的棋局吗?我何曾不知,抛弃棋盘上已有的白方地盘便能赢得胜利?”


    “但我不敢了,我怯懦、犹豫、惧怕,我不敢再做出类似的决绝的选择,我怕我的愚昧,再次做出错误的判断。”


    “裴九枝是唯一有能力与祂对抗的,人世间最锋利的一把剑,他诞生的使命就是献祭自己,杀死祂。”


    “我会将他送到最终的献祭面前,但,我犹豫了,我开始怀疑这也是祂的计谋之一,我怜悯这样无辜的一条生命就这样死去。”


    “乌素,对不起,我办法再做出这样的选择了,被祂污染的妖族,不算生命,除此之外,我……杀不了人了。”


    最开始的李绰最坚定,最后死去的李绰,却是怯懦的。


    她在云都看到乌素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知道,自己求解不得的棋局,终于要迎来胜利。


    胜利的代价,是——让裴九枝献上自己的生命。


    乌素轻声问李绰,她的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为什么,要杀了他?”她歪着头问,“他不是人类在长夜里唯一指引前行的光明烛火吗?”


    “乌素……”李绰看着乌素,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但你也该知道——”


    “天亮了,在夜里带来光明的烛光,也会被吹灭。”


    乌素看着她,朝后缓缓退去,她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丈夫。”乌素轻声道。


    “对于人类来说,所谓的白头偕老——不过是百年时光,你与他成亲,已经一千多年啦。”


    “好啦,去吧。”她按着乌素的肩膀,双手安定柔和,“我知道的,你没有感情。”


    是,乌素睁大了自己的双眼,思绪拉回,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感情。


    在听闻自己要将小殿下送往死亡的时候,她的内心也没有丝毫波澜起伏。


    就这样吧,这是李绰的愿望,她一定会完成它。


    乌素站起了身,她来到这处山洞之外。


    她没有再想将自己从日月天里救出的那个神秘的妖魔是谁。


    解救眼下困局的第一步,她要将被祂影响的所有邪魔杀死,让祂的能量失去传播的载体。


    当初李绰受祂算计,几乎荡平妖域所有妖族,也埋下了一个巨大的祸患。


    那些妖族无端被星变杀死,心生不甘怨恨。


    这些情绪被祂利用,祂将那些死去妖族不甘的灵魂制作为可怕的邪魔,全部集中在妖域的魔窟之中豢养着。


    等到祂需要它们,祂会将那些可怕的怨念邪魔放出来。


    李绰知道那个魔窟的存在,但她实在不忍心,再去杀死一遍自己无端杀死的无辜灵魂。


    所以,她也就任由着那个魔窟存在。


    如今,需要乌素去将这个隐患消除了。


    乌素离开了这处山洞,现在她的力量从所未有地庞大。


    她要找到最近的一处妖域裂隙,前往妖域,而后,将那可怕魔窟里的所有邪魔剿灭。


    她的身形仿佛一直巨大的黑白飞蛾,在人间的蓝天上掠过。


    乌素让自己不要去想小殿下,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坚定地完成李绰的愿望。


    ——


    妖域深处,魔窟之前,在这深渊之上隐隐传来邪魔疯狂的嚎叫声。


    被裴九枝抛弃的心魔拖着自己巨大的身躯来到了这里,他知道,自己是极端的情绪,是可怕的魔。


    出于极端的自律,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留在乌素身边。


    邪魔,就该去邪魔应该去的地方。


    所以,不会说话的他用着蹩脚的手语,多方打听,终于来到了传说中妖域魔窟之前。


    据说这里是可怕邪魔聚集的地方,心魔想,这里就很适合自己。


    于是,他轻易剖开了妖域魔窟的封印,自己走进了魔窟里。


    当这白色圣洁的声音来到众魔面前,所有妖魔都惊恐地往后退。


    但心魔不以为意,他径直走向魔窟的最深处,将自己端端正正地藏在了这里。


    第108章 一零八点光


    周围的邪魔每一位周身都环绕着强大的邪气。


    但它们看到心魔, 皆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围绕着他徘徊。


    心魔在魔窟深处,低垂着头, 他想, 他要在这里渡过余生了。


    等到他死了,他就会消失。


    在阴暗幽深的魔窟深处,他抬起了自己布满骨刺的冰冷手掌。


    他的掌心里,躺着一个黑白的香囊,在他的尾指处,环着一枚小小的黑白戒指。


    曾经裴九枝仔细保存着的宝物,来到了他的手上。


    他确实将自己的所有感情,完全割舍出去了。


    心魔的手掌合拢,将这些东西全部合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他紧紧攥着它们,生怕它们消失。


    在他的周围, 万魔咆哮,却独独不染这里的纯粹气息。


    他对她的感情, 从始至终,都是赤诚纯洁的, 不含一丝邪恶阴霾。


    ——


    乌素终于找到一处妖域裂隙, 她去往了妖域。


    妖域的天空一直是黑的, 似乎这里并没有光明, 为妖域提供光明的是无处不在的萤火。


    这还是乌素第一次来妖域, 她以为所谓的妖域和自己曾经去过的妖城一样。


    但,真正的妖域比她想象的还要阴森许多。


    现在乌素的实力深不可测, 在仙洲的时候,也只有裴九枝一人能压制她。


    到了妖域之后, 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属于大妖的强大气息。


    她孤身一人在妖域的大漠下行走,突然发现自己一路上根本没有遇到任何一位妖族。


    乌素不知道那传说中的魔窟在何处,她只能去问路,但方圆十里之内,似乎没有任何活物。


    终于,乌素在大漠的尽头,看到一间破败的茶肆,她很快朝那里飞了过去。


    从远处看去,这茶肆虽然破旧,但还有炊烟升起,应当是有生物活动的痕迹。


    但当乌素靠近的时候,她只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沙海下方快速溜走了。


    她有些疑惑,但也没出手阻拦这些小动物们逃走。


    乌素径直来到了茶肆里,她站在店家破旧的招牌下,抬起了头。


    “十里茶肆……”乌素念出这家茶肆的名字,却没听到任何回应。


    无奈,她只能先走进茶肆里,桌上有一壶茶,乌素碰了碰,这茶还是热的。


    这说明,不久之前,应当还有妖类在这里活动过。


    乌素柔声道:“请问……这里还有人吗?”


    说完之后,她愣了一下,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很快便更改了询问的语句。


    “请问,这里还有妖吗?”她问。


    还是无人应答,但乌素有些渴了,于是,她来到桌边,拿起还温热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乌素是打算喝完之后,就留下些银子——也不知道妖域的妖收不收银子。


    但她也不能将仙洲的灵石当做货币送给妖族。


    但她刚喝完一口茶,在茶肆的柜台下,就传出了细细弱弱的一声呼唤。


    “大……大人,喝完之后,是要给钱的。”这声呼唤将乌素惊醒。


    “原来是有人的呀。”乌素轻声道。


    “没有人没有人,妖域一个人也没有,妖域里只有妖。”躲在柜台后的小妖怪惊恐地说道。


    “对不起,我在人界待习惯了。”乌素很真诚地对这小妖道歉。


    她喝够了水,不渴了,便起了身来到柜台前。


    乌素取出自己怀里的银子,颇有耐心地问道:“请问,用银子可以吗?”


    她将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于柜台下方的阴影处,很快伸出一只细瘦的爪子,将这些银子扒拉下去。


    乌素低下头,看着阴影里露出的那双惊恐兽眸,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大人,您……您是很厉害的妖怪!”藏在柜台里的小妖兽对乌素说道,“请您不要抓走我。”


    “我祖上的其他先辈都死了,沙豹家族就剩下我一脉了,呜呜呜,请您可怜可怜我吧。”这小妖兽瑟瑟发抖地说道。


    “沙豹?”乌素定睛看着他金色眼眸,点了点头,她想起了些什么,“你祖上也有很很厉害的妖族大将军呀,可惜他们死在了……”


    “是的是的,就是那仙洲的李绰,她在妖域投下星变,当年我族中人大多都死在这场灾祸之下!”小沙豹对乌素说道。


    “啊……”乌素有些讶异,她对这小沙豹点了点头道,“很抱歉,但若你想报仇,我可以告诉你,她已经死了。”


    “呜呜呜,她死了,但妖域还是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是我说错话了,请您不要责罚我!”他惊恐地想起自己似乎说了妖域的坏话,于是很快对乌素道歉。


    “没关系呀。”乌素在茶肆里坐了下来,她也没掩饰自己的身份。


    “我刚从仙洲来,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妖域里的可怕大妖。”乌素低眸,继续喝着茶。


    “什么,你居然敢来妖域,你穿越妖域上方的时候,两界没有因为能量失衡导致封印破裂?!”那小沙豹终于敢将自己的脑袋抬起来了,在柜台后,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


    “我……不影响的。”乌素愣了愣说道。


    她的本体只是一团虚无缥缈的气流,并不会对两界产生影响,她的存在,超脱于红尘之外。


    “你……”小沙豹歪着脑袋看乌素,“哎呀,真的好可怕,前段时间也有个大邪魔过来了,把我这附近的小妖都吓走了,我这生意都没法做了。”


    “嗯……”乌素干巴巴应了声,她问,“我只是来问问路。”


    “你问吧。”小沙豹对乌素倒是很友善,他对她晃了晃脑袋。


    “妖域的魔窟在何处?”乌素轻声问。


    “你你你——你怎么问了跟他一样的问题,他还不会说话,张牙舞爪地跟我比划了好久,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小沙豹吓得从柜台上跌了下来。


    乌素眼疾手快,扑了过来,将他接住了。


    她低头,忍不住摸了一下他毛茸茸的脑袋,柔声说道:“原来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家伙。”


    “大人,我我我……我三百岁了!”小沙豹马上说道。


    他被乌素抱在怀里,马上红了脸。


    乌素将他放了下来,她问:“还有别的妖要到魔窟去?”


    “是。”小沙豹对乌素不住点头。


    乌素揉了揉他的脑袋,她只盼着那邪魔不要来打扰她的计划。


    “那你告诉我,魔窟在哪里。”乌素对小沙豹说道。


    小沙豹从自己柜台下扯住一张皮质地图,塞给了乌素:“我这里有地图,你照着走便是。”


    “地图……”乌素低眸看着这地图的路线,似乎有无数的雾气笼罩在这魔窟之上,将前往这里的所有道路全部遮蔽。


    “是不是看不懂?这地图已经被祂的力量污染了,只有祂想让谁看到的时候,那路线才能显现。”小沙豹可怜巴巴地垂下脑袋。


    “妖域皇城那里聚集了很多大妖与邪魔,我们这些法力低微的小妖怪,一不留神就会被他们掳到皇城去。”


    “大人,你一路上走过来,身上散发的气息太可怕了,所以我们都躲着你,上次造访的不速之客才刚把一批小妖给吓走呢。”小沙豹挠了挠头。


    “原来如此。”乌素知道自己一路走来感到十分寂寥的原因了。


    “我看得懂地图。”祂的小把戏,对乌素不起作用。


    她急着上路,便对小沙豹告别:“我先去魔窟,等晚些再来见你。”


    “诶,你还要见我?”小沙豹歪了歪脑袋。


    “嗯。”乌素对他点了点头。


    李绰现在要做的,并不是完全将妖域消灭,现在,乌素的判断不受祂的干扰。


    乌素清楚地知道,哪些妖类并没有被祂污染。


    她还要救出那些无辜的妖族。


    当年李绰的错误,不会再犯错了。


    “好哦,再见啦。”小沙豹对乌素挥挥手。


    乌素的身形往前飘去,直到她柔软缥缈的身影消失在大漠深处,小沙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诶,我好像忘了告诉她,之前要找魔窟的那位邪魔,好像也不受地图上的迷雾影响……”


    “算了算了,干活要紧。”小沙豹再次张罗起了自己这个贫瘠的茶肆。


    乌素低眸,盯着眼前地图上所标注的关隘,再往前走,便是妖域中心皇城的势力范围了。


    她在之前肆虐云都的邪魔“沼”的身上,曾经窥见过妖域皇城的一角。


    如今看来,这皇城竟然比之前所见更加邪恶阴暗了。


    乌素并不在意这些,现在她的目标就是魔窟。


    妖域皇城外的关隘名为黑风峡,在这里,有上千位身着黑色铠甲的魔兵正在沉默地巡逻。


    乌素并没打算潜入,她现在,没有必要隐匿自己的身形。


    她直直朝着黑风峡的正中央走了过去,周围的魔兵察觉到她的靠近,很快冲了过来。


    他们手中端着的长戟毫不留情地刺穿乌素的身体,但她的身形化作一缕缥缈的黑白之气,直接无视了这道攻击。


    这对嗜血好战的魔兵来说,是一种挑衅,他们很快咆哮着朝乌素冲来。


    乌素掌下的黑白之气翻涌,其尖端化作冰冷的利剑,毫不留情地将这些魔兵的头颅斩下。


    她的脚尖点在魔兵的头盔之上,轻盈地一跃而起,这魔兵的头颅落下,那盔甲连着他的血肉,竟然不能分离。


    这些魔兵,已经没有多少理智了,他们甚至不能算作是生命。


    祂就是一步一步将妖族变成这副模样的。


    乌素的眉头微蹙,她看到自己的前方似乎又有大批妖魔朝这里靠了过来,其中冲在最前的首领骑在一匹黑豹妖兽之上。


    她直直盯着乌素,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乌素记得这双眼与这张面庞,当年,在沼的记忆里,这位妖族的小公主还天真烂漫,穿着一条天蓝色的裙裳。


    如今,身为大妖的她,也成了……这副模样?


    第109章 一零九点光


    乌素定睛看着眼前朝她奔来的妖域邪魔。


    原本生活在妖域皇城附近的妖类都是大妖, 所以他们也更容易受到祂的影响。


    乌素不知道祂是怎样的存在,但她知道,祂能将妖族变得疯狂邪恶, 因此催生魔物。


    那么, 站在她眼前的这些妖类,是否已经不能称之为生命了?


    乌素的身形从高空之上缓缓落下,她柔软的裙摆垂在身侧,末端飘荡着轻盈的黑白气流。


    那妖域的小公主手执手中的黑色长刀,朝前一横,直直对准了乌素。


    “你要闯黑风峡?你知道黑风峡之后是哪里吗!”她厉声喝道。


    她的下巴一抬,命令身边的大妖下去,将乌素捉拿起来。


    乌素往后退了半步,她安静地朝小公主点了点头,只柔声道:“我要到魔窟去。”


    “上一个来这里的邪魔,也说要去魔窟。”那小公主眯起眼看着乌素。


    “妖族以实力为尊, 若你打不过我,便过不去这里。”


    乌素点了点头, 她很感谢上一位试图回归妖域的邪魔给她提供了一条简便的过关方法。


    “打过你?”乌素应道,她眯起眼, 轻声问, “我不知道, 打赢是什么意思。”


    在乌素认知里, 没有“对战”这样的概念。


    于她而言, 战斗的唯一目的,是带走对方的生命。


    “是要……杀了你吗?”面对还有理智的妖族, 乌素不会贸然出手。


    “放肆,区区小妖, 也敢口出狂言!”守护在小公主身边的一位大妖厉声喝道。


    乌素眨了眨眼,她问:“不杀你,我又为何要出手与你相斗?”


    那小公主看着她,眸中已经燃起了不甘的怒火。


    上一次!那白色的、生着翅膀的怪人已经做过类似的事情了。


    他径直闯过黑风峡的关隘,而她手下的所有妖兵竟都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入了魔窟。


    真的是有病,怎么会有尚存理智的妖魔自己去那污秽之地!


    小公主怒从中起,只抬起自己手中的黑色长刀,朝乌素劈了下去。


    但这黑色长刀只是将她缥缈身形劈成了两半,乌素全身再次化作气流,无视了这道攻击。


    既然这位小公主不是在寻死,那她也没必要搭理她了。


    小公主怒声道:“给我追。”


    乌素一听到追,飞行的速度骤然加快,她直直朝着魔窟的方向而去。


    论逃跑,她还是在行的。


    她没在意过拦路的敌人,她只需要向自己的目标前行。


    因为在这个妖域,没有谁能拦下她。


    乌素的速度拉到最快的时候,她缥缈的身形已经化作两道前行的黑白之气。


    这两团气流相互交缠着,如游龙般前行,在黑色的天幕下掠出一道残影。


    在乌素之后,其余妖兵全都追不上她。


    但还有一人竟然有能力紧紧黏着她。


    那妖族的小公主已经在裴九枝的心魔手下吃了瘪,这一次,她不想再放乌素走。


    妖族以实力为尊,但这妖域皇城的势力范围,也不能如此让她随意来去!


    乌素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道冲天的咆哮声,她没有回头看。


    与此同时,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一只黑色的巨龙破开天际。


    这巨龙的模样,与当初谢幽冥真正身死时现出的骸骨一模一样。


    这小公主,与谢幽冥竟然是同族。


    黑龙紧紧衔着乌素带出黑白气流的末端,竟未落下她半分。


    妖域辽阔,此去魔窟是百万里的距离。


    乌素花了三日前行,才隐隐看到眼前那可怕深渊的轮廓。


    在她身后,那小公主还在追着,遮蔽天空的巨大黑龙沉沉地压下来,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在魔窟之前,乌素骤然停住了自己的身形。


    那黑龙收不住凌人的气势,直直撞向她眼前的高耸黑山,将这山峰撞得不住震颤,无数滚石落下,卷起滚滚烟尘。


    乌素的脚尖点在妖域干燥的地面上,碾动砂石,发出沙沙声响。


    小公主变回人形,她对乌素眯起了眼,厉声喝道:“魔窟是妖域禁地,你敢来这里?!”


    乌素感到有些疑惑。


    若她没有听说错,她记得,在她之前,还有一位白色的邪魔进去了。


    别的妖能进去,怎么她就进不得?


    乌素站定在魔窟之外,闪身躲过小公主气势汹汹的黑色长刀。


    “小公主,你拦不住我。”乌素对她点了点头,她柔声劝道。


    “这里会变得很危险,你先回去。”


    乌素想,待会儿等她出手,这妖窟对于妖魔来说无异于炼狱。


    她不能完全保证眼前这位小公主不会被波及。


    小公主瞪着她,又将自己手中的长刀钉在了乌素脚前的砂石地上。


    “你——你也知道这里很危险。”她咬着牙道。


    “上一位过来的邪魔,他已经完全魔化了,这种垃圾,丢到魔窟正好,他倒挺有自知之明。”她轻嗤一声说道。


    “什么垃圾?”乌素的眼睫垂着,忽然颤了颤,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冷。


    她在想,这分明是与她无关的事情,为什么她会关注小公主的这个说辞?


    “就是垃圾,完全堕化的妖族已经丧失理智,他们就是一堆凭借本能行走的烂肉!”小公主厌恶地看着远处的妖窟。


    “你尚有人形,存有理智,去这种地方做什么?”小公主问。


    乌素恍然间似乎明白了这位小公主的用意,她似乎是觉得魔窟很危险,所以不想让她以身涉险?


    这里难得有这样天真的妖类,乌素看着她包裹着全身的黑色盔甲,又想到了她在朗朗白日下穿着天蓝裙裳的模样了。


    “谁说我是来加入他们的?”乌素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她掌下黑白气流往小公主的方向一推。


    这本体为巨大黑龙的大妖竟然就这么被乌素随手吹了出去。


    小公主还没来得及变回原形,人已经被推到了百里之外。


    顺带,那黑色气流还将她推了个屁股墩。


    本来乌素是不会做这等幼稚之事的。


    但那小公主说这里的其中一位邪魔是垃圾,她听得有些不太开心。


    乌素知道,自己这种“不开心”的情绪来得没有任何逻辑可言,它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判断。


    判断的结果是,她不喜欢这句话。


    不喜欢,就只能让这小公主吃点小小的苦头了。


    乌素将她送走之后,径直走到了魔窟之前。


    魔窟位于这片荒漠极境的深渊之下,乌素沿阶慢慢走下。


    每走一步,她都能感觉到脚下的黑色禁制正在微微震颤。


    来到深渊底部,再往前走,便有一道高耸的沉黑色石门,有极森冷的气息从那石门之后传来。


    乌素也听到了石门之后众魔的咆哮声,刺耳尖锐。


    她的听觉才完全恢复不久,这声音对她造成了心理上的一定冲击。


    她垂着眼,慢条斯理地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小团混沌之气,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此时,在她眼前,那血色的眼睛虚影再次出现。


    祂到现在也没完全突破封印,只能以这样虚无缥缈的模样与乌素对话。


    祂与乌素的对话,是神识的交流,所以,将自己耳朵塞住的乌素也能听清楚他的话语。


    “你很奇怪。”祂再次见到乌素,说出的就是这样一句令人感到迷惑的话语。


    “说。”乌素垂着眼,在她掌下的混沌气流正在被她随意揉捏着。


    乌素发现自己本体的混沌能量,能够随时幻化出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件物品。


    比如……之前李绰曾经用了无数种方式来杀她。


    所以,现在乌素也能随意地用自己混沌气流幻化出那些夺命的毒药与杀招。


    ——李绰似乎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谋划着,教她一些她应该学会的技能了。


    乌素有些走神,直到祂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没发现你吸取这些阴阳能量,与完成逝者愿望之间的必然联系。”祂对乌素说道。


    在祂的观测看来,乌素其实可以肆意吸取阴阳能量,甚至,她也可以主动杀害生命,掠夺这些能量。


    乌素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血色眼眸:“这只是我自己的坚持而已,它们确实没有必然联系。”


    这只是她给自己上的一道行事的规则,她从没想过去打破它。


    每一次,她都是在控制着自己先完成逝者的愿望,再吸取能量。


    ——这不是她天生的获取能量方式,只是她想要这么做。


    如果逝者的愿望实在难办,她就先吸收了,再完成。


    比如谢幽冥,比如李绰……


    当然,还有分期付款的方式。


    乌素完成陈芜愿望的时候,就是控制着自己完成一条陈芜的欲望,就吸取一丝她留下的阴阳能量。


    乌素吸取阴阳能量的时机随心所欲,实际上……本就没什么客观存在的规则在束缚着她。


    “李绰要你杀了你的夫君。”连祂也忍不了了,祂冲着乌素高声说道。


    “是。”乌素点头。


    她对此,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微垂着的眼眸淡漠宁静,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不遵从李绰的愿望,对你不会有任何影响,你就这么……将你的夫君推向死亡,就为了一句虚无缥缈的诺言?”


    这一回,祂的话语带上了些许疑惑。


    祂是真的想在乌素身上,窥见一丝属于生灵的感情。


    祂可以窥探世间所有人的内心,但祂唯独看不破两个人的内心。


    一人是裴九枝,他太强大,肩负的使命也太沉重,他的心防,坚不可摧。


    另一人是乌素,祂看不透她的原因单纯是……她根本就没有心。


    祂本就是利用、操控生灵感情的恶魔。


    但乌素没有感情,祂就没有操控的载体。


    “是啊。”乌素又对红色眼睛点点头,“问完了吗?”


    “问完了让让。”她平静说道。


    这血色眼眸骤然消失,乌素黑白分明的眸眨了眨。


    她不去完成李绰的愿望,那她又要做什么呢?


    她总是要找点事做,不然,她就真成了悬浮于这个世间的游魂了。


    乌素不会打破自己的准则与底线,她坚定地推开了面前的冰冷石门。


    在石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无数咆哮的邪魔从内里探出腐烂的头颅,他们只余枯骨的手不住往外探着。


    他们想要逃离这片禁锢之地。


    乌素的下半身化作混沌气流,将这上万里的范围完全包裹起来。


    与此同时,这些可塑性极强的混沌气流冲天而起,在环绕魔窟的五个方位化作五行元素。


    金方位,刀剑横出;木方位,柔韧藤蔓卷起;水方位,滚滚水流涌下;火方位,有火焰熊熊燃起;土方位,大地出现可怕的裂缝。


    乌素在妖域创造出本不该有的五行元素。


    她使用了极为暴烈的五行杀阵,曾经李绰就对她使用过这阵法。


    这阵法没能将她杀了,她逃出来了。


    但魔窟的邪魔,逃不了。


    魔窟之内,无数邪魔的凄惨叫声响起。


    但这些喧闹刺耳的声音完全影响不了端正坐在魔窟深处的那道白色身影。


    乌素布下的杀阵,对他丝毫不起作用。


    他只是垂着头,呆呆地看着躺在自己掌心的黑白香囊。


    直到他身边水流卷起,绿色藤蔓抽出嫩芽。


    他看着那绿色嫩芽朝他靠了过来,在触碰到他身体的那一瞬间,化作消散的黑白气流。


    他带着骨刺的手指往前勾了勾,似乎想要抓住这道气流,却扑了个空。


    而在此时,乌素的身形已深入魔窟,她嫌五行杀阵的速度太慢。


    她下手,精准无情,一只只邪魔接连倒下,他们死去的时候,连阴阳能量都没有产生。


    他们的生命,早在李绰投下星变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现今留下的只不过是无边的怨恨。


    庞大黑白气流席卷过魔窟,在漫长的时间过后,原本刺耳的邪魔尖叫声消失。


    乌素站定在空荡荡的魔窟之中,她侧过头,慢悠悠地将自己耳朵里塞着的混沌气流取了出来。


    她已经完成了一个阶段的任务,所以,她的动作优雅、慢条斯理。


    幽深地窟之中,只余下她身着白裙的柔软身影。


    但是,摘下这团气流的乌素听到了魔窟深处传来的“咔咔”声。


    似乎是……骨骼碰撞的声音?


    乌素还以为有什么漏网之鱼,循声往那里看去。


    在万魔身陨的尽处,在妖域极境的最深处,在冰冷幽暗的深渊之下……


    ——她看到了这个世间最纯净洁白的身影。


    他全身由白色的骨骼组成,背生骨翼,乖顺地垂在身后。


    他有一种诡异、优雅、圣洁的美感,乌素没觉得他有多么可怕。


    他高大的身形缩在这个角落,明显有些局促。


    在见到乌素出现的时候,他慌忙攥紧了自己的左手。


    乌素愣了愣,朝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第110章 一零一点光


    乌素看着眼前这白色的邪魔, 只感觉他很熟悉。


    他的模样与魔窟里的阴森氛围格格不入。


    即便是在这样黑暗的地底,他的身上也闪烁着浅浅的白色光芒,柔和圣洁。


    可他偏偏, 有着一副邪魔的模样, 全身由有着金属质感的骨刺组成,散发着布满锐意的光。


    乌素知道,自己的任务是要杀死魔窟里的所有邪魔。


    她不知自己的五行杀阵为何没能将他杀死,是他太强大了吗?


    乌素盯着他,试探性地又放出了自己的五行杀阵。


    他还是乖顺地坐在原地,只抬起巨大的头颅,静静望着她。


    他没有闪躲,任凭五行杀阵里的绿色藤蔓缠上他的身躯。


    但是,乌素的混沌之气所化的木灵能量在触碰到他身体的那一瞬间,变回了它本源的模样。


    柔软的黑白之气缠绕着他的身体,并没有伤害到他。


    乌素愣了一瞬, 她朝他招了招手。


    但他看着她,却往后退去。


    一阵骨骼碰撞的声音传来, 他站了起来,竟然绕到了魔窟祭坛的后侧, 让乌素看不见他。


    他似乎在躲着乌素。


    乌素有些好奇, 她没打算马上将他杀了。


    眼前这邪魔, 看起来不像是魔窟里应该有的生物。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祭坛前, 她看到这小小的祭坛几乎要遮不住他高大的身躯。


    在祭坛的阶梯之后, 一不小心露出他弯曲着的肘部骨刺。


    这白骨尖锐,末端闪烁着寒芒, 似乎轻轻一碰就会被它伤到。


    但乌素不怕,她的本体是一团混沌, 最柔软,但也最坚韧。


    就算是最锋利的宝剑,都无法伤她分毫。


    ——虽然,在乌素眼中的那把世界上最锋利宝剑从未对准过她。


    乌素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一不小心露出来的手臂。


    他肢体的触感很熟悉,乌素的指尖不由自主按了按。


    她不想去回忆那一日——她离开日月天的那一日。


    他蓦然间感觉到乌素的触碰,很快将自己的手臂缩了回去。


    乌素飞到了他的身前,他很高大,她站在地面上,也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面庞。


    他的面庞几乎被骨刺头盔包裹着,只露出一双银色的眼眸,安静注视着她。


    乌素轻声问道:“你是谁?”


    他不能说话,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乌素一直仰头看着他,感觉自己的脖颈抬得有些酸。


    她低下头去,仔细观察着他的手。


    他的一只手紧攥着,也不知道在保护着什么宝贝。


    他的另一只手摊开,在不久之前,这只手局促地动了动。


    他似乎察觉到乌素站在地上看他有些累,于是他的右手伸出,将乌素拢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乌素愣了一下,竟也直直地站在他的掌心里,没有飞走。


    他右手虚虚拢着,将乌素抬起了些许,让她可以平视着他的眼睛。


    “你……不会说话?”乌素疑惑地问。


    他摇了摇头。


    “你是邪魔吗?”乌素又问。


    若他真是邪魔,她会杀了他。


    他很快点了点头,竟然承认了。


    乌素的唇角翘起,她柔声说道:“你怎么骗我?怎么会有邪魔生得这副模样。”


    他愣了愣,骨盔下的骨刺骤然亮起,似乎是朝乌素露出了獠牙。


    他似乎在对着乌素龇牙,来证明自己确实是一只可怕的邪魔。


    乌素安静地看着他,抬手抚上他尖利的骨刺。


    这些锋利的白骨骤然收起,似乎是怕伤害到她。


    “哪里有邪魔是这样的呀。”乌素轻声道。


    她问:“前几日,妖域的人都说有个不速之客也要来魔窟,是你吗?”


    他点头,他觉得自己邪魔,就应该来到这里。


    “走吧。”乌素对他说,“你走错了,你不应该来这里。”


    这里聚集的都是完全堕化的妖族,眼前这古怪的妖魔,看起来并受到祂的影响。


    乌素从他的手掌上跳了下来,她朝他招了招手,往前走去。


    但他没有跟上来,乌素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去看他。


    只见他执拗地靠在了魔窟祭坛的角落里,对着乌素摇了摇头。


    乌素问:“为什么不离开?”


    他朝乌素比划了一下,乌素竟然读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说,你是本体不要的那一部分,是被抛弃的?”乌素温柔的眼眸睁大些许,她问道。


    他点头。


    乌素轻声笑了起来,她看着他,一字一顿说道。


    “可能,你现在的本体,才是被抛弃的那一部分。”


    “你们是平等、相同的存在,又有什么主客之分?”


    乌素想起了李绰与问缘,他们的情况也有些类似。


    “走吧。”她轻声叹气。


    “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乌素对他说。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朝着乌素走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影跟在了乌素身后。


    乌素以为他只是要跟着自己出去,便对他点了点头,领着他往魔窟外走去。


    在魔窟的千里之外,一只雄鹰盘桓在天际,他在观测着魔窟那里的情况。


    魔窟之外的烟尘已散去许久,但还没有人能走出来。


    那雄鹰落在地上,化作一位身披金色羽衣的妖族男子。


    他来到乌素见过的那位小公主面前,俯身行了礼。


    “公主,那五行杀阵已收了,我们感应不到魔窟里那些堕化邪魔的气息了,但那奇怪的黑白大妖还没出来。”他对小公主报告道。


    小公主抚摸了一下她身下黑豹的脑袋,仰起了高傲的头。


    她的下巴抬起说道:“那魔窟是深渊里那位大人的杰作。”


    “她摧毁了魔窟,最好也死在里面。”她嗤笑一声。


    “你们看着她,若她出来了,便将她捉拿过来,送到我面前,我亲手将她杀了。”


    “公主,这妖域里,有谁能拦她?就连您自己也——”那金羽男子马上抬头说道。


    “蚩予死了,去将他的哥哥叫出来。”小公主驭使着黑豹往妖域皇城而去。


    “他弟弟死了,现下正疯狂着呢,他比蚩予厉害,也比我厉害。”


    “是。”金羽男子应道。


    他又飞上天际,不久之后,终于看到有两个身影从魔窟里走了出来。


    “公主,她出来了,只是她身后跟着前几日同样闯进妖域的白色邪魔!”他马上报告道。


    小公主的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他们是一起的?”


    她很快在脑海里描绘出两人合作捣毁魔窟的景象。


    但,那两人分明一个是妖,一个是魔,他们怎么可能做仙洲人的事情?


    “不知,但是我看到那白色的妖魔一直跟着她。”金羽眯起眼看了许久,又禀报道。


    “无所谓,让蚩予的哥哥一起将他们带回来。”小公主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


    ——


    走出魔窟之后,乌素以为这白色的妖魔会离开,但他还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乌素来到一处山脚下,这荒漠上罡风强劲,将她的身形吹得摇摇欲坠。


    她躲在山脚下避风,将自己小包袱里的干粮和水取了出来。


    她不需要进食,但还保持着许多人类的习惯。


    因为她保持这些习惯太久了,久到无法改变这些既定的行为。


    乌素啃着自己手里捧着的葱油饼,抬起头,看着站在她身边的白色妖魔。


    这黑山狭窄,连他的身形都遮不住,他的大半个身子隐没入罡风之中。


    他的身形,也挡住了许多罡风与烟尘。


    “你怎么跟着我?”乌素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妖域的追杀。


    她自己还好,来去随风,不惧攻击,但这白色妖魔那么大,目标又很明显。


    他跟着自己,会受到波及。


    心魔低头看着她,他尽力为乌素挡着远处吹来的罡风。


    他想,分明是她让他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他想做的事,就是陪着她,看着她,保护她。


    即便现在的他知道,她已经不需要他保护了。


    他伸出手去,指关节上凸出的骨刺闪烁着寒芒。


    这可怕的大掌落在乌素眼前,她也没有惧怕,她只是又啃了一口葱油饼。


    他的手指屈起,小心翼翼地将乌素唇边沾到的油污擦净。


    而后,他替她拢好了鬓边垂下的乱发。


    乌素感觉到那锐意寒光掠过自己眼前。


    她眨了眨眼,因为他的动作感到意外。


    她想,很多妖魔都喜欢自己,莫非这白色妖魔也是被她吸引了?


    但乌素哪里知道,她之前受那些小妖怪们欢迎,是因为那时候的她继承了谢幽冥的愿望。


    所以,那些小妖怪因为谢幽冥的缘故,对她十分亲近。


    毕竟,谢幽冥这位妖王还在妖域的时候,曾经庇护了无数小妖的性命。


    但她杀了李绰之后,继承的就是李绰的愿望了。


    所以,那些小妖怪才会如此惧怕她。


    心魔并不是被她吸引,而是因为,他一开始爱的就是她。


    但乌素不知这个真相,他现在变了模样。


    与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熠熠生辉的仙君大人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他是特意,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的,越可怕,便越能远离她。


    乌素的眼睫垂下,她没有抗拒这白色妖魔的靠近,就像她之前包容别的小妖怪一样。


    她轻声道:“你要离我远一些,跟着我很危险。”


    乌素的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道咆哮声。


    这里距离魔窟很近,受魔窟里堕化邪魔的影响,这附近的妖兽也完全失去理智,十分凶残。


    乌素马上把自己吃了一半的葱油饼揣到怀里,她正待出手,将那妖兽解决。


    但心魔已经出了手,只见类似剑光的寒芒一闪。


    巨大的骨剑抛出,很快将隐没在罡风沙尘里的妖兽诛杀。


    周围变得寂静,乌素愣了一下。


    他低着头,将乌素藏进怀里的葱油饼又给掏了出来,塞进她的嘴里,让她继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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