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现代言情 > 沉珠 > 45. 英恪 无神的双眼倏然定住,定在那字上……
    沉沉从自己的鞋垫里翻出几块碎银子——那是她和长生“分家”之后,身上仅剩的家当。


    她原本还想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境况所逼,却亦只得咬咬牙、拿出来打点狱卒,向他们换了一盆干净的水、两块布巾与一把笤帚。


    布巾沾湿,拧干。


    她忍着钻到鼻尖的怪味,为阿史那金擦拭了一遍身体,又把另一块布巾浸透水,搭在他的额头上帮忙散热。


    确认他呼吸渐渐平稳,她这才起身,拿起笤帚开始打扫,顺带向狱卒讨了一把炭灰、把地上那些腌臜物尽数盖住,扫到墙角去。


    一番忙碌折腾下来,尽管狱中仍难免潮湿闷臭,总算是看得过去了些。


    只是,阿史那金却始终没有醒来。


    待到狱卒夜间再来送饭,沉沉问过才知道,他竟然已经连着几日未进食。


    再这么下去,不病死也要饿死。


    她只得将白米饭泡进鱼汤里,泡软了,又一勺一勺喂给昏迷中的阿史那金吃。


    结果他刚吃了两口,人明明还在睡梦中,竟也眉头紧蹙,看那样子、像是全要吐出来。


    沉沉立刻一把捂住他嘴,抬起他的下巴,生生催着往下咽。


    就这么来回数次,愣是把一碗鱼汤饭都给喂了进去。


    她累了一天,自己匆匆扒了两口菜填饱肚子,也缩回角落里抱膝睡去。


    第二日,她还想“照抄作业”喂饭。


    怎料喂到一半,阿史那金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以为他是呛到,正要帮忙拍背顺气,可人刚凑近,那双蓝眼骤然睁开,碧蓝色的瞳仁在幽暗的监牢中,尤显摄魂夺魄般奇诡。


    沉沉与他四目相对,未及反应,便被他猛地推开。


    盛饭的瓷碗也落在地上,连汤带饭,砸了个粉碎。


    阿史那金环顾四周,眼神起初还有些茫然。


    可待到渐渐回神,认出来了眼前少女是谁,却立刻脸色大变,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瞧那中气十足的派头,哪里还有半点病得快死的可怜样?


    沉沉一时无言,不知该先为他活过来这件事松口气,又或是感慨自己好心当做驴肝肺。


    末了,却仍是皱着眉头爬起身来,在阿史那金那些“叽里咕噜”、她听得半懂不懂的骂声里,一声不吭地拿起笤帚收拾了一地狼藉。


    阿史那金骂累了,见她没事人一样,坐回角落里埋头吃饭,更是气得头顶冒火,挣扎着想起身。无奈两眼发昏,起来也没走几步,便又一屁股摔在地上。


    “……”


    沉沉说:“你悠着点吧。”


    阿史那金一愣。


    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也感觉出她话里的冷漠和“怠慢”。


    然他自小养尊处优,对人呼来喝去已成习惯,哪里受过什么冷脸?尤其还是个对自己下过毒手的女人。


    一口气咽不下,当下随手抄起一把稻草揉成团、便冲谢沉沉扔去——


    那稻草团先是砸中她的脸,又一路滚落,掉进了她手捧着的汤碗里。


    “你!”


    饶是沉沉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耐不住他的胡搅蛮缠,“腾”地一下站起。


    阿史那金反而被她那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面前来的架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


    而沉沉一把揪起他衣领。


    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连日来的委屈终于在这时倾涌而出。


    “你听着!”


    她一开口,便冲阿史那金劈头盖脸骂道:“这里不是你们突厥人的地盘,你不要拿什么王子的派头来压我!你知不知道,外头的人如今挤破脑袋都想喝口汤……你糟蹋自己可以,不许你糟蹋粮食!你不吃我吃,你不想活,就去……去饿死自己好了!”


    她气得眼睛通红,“如果不是看在布兰的份上,谁管你!”


    沉沉虽遇事有些迟钝,却并不是不懂:自己和长生这一路遇到的追兵如此“宽容”,若是没人从中授意,是绝不可能的。


    而在阿史那金身边、能代替他下命令的亲卫里,除了布兰,还有谁会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放她一条生路呢?


    布兰是个好人。


    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为了保护阿史那金而死,所以,她虽并不喜欢阿史那金,也很讨厌他任性妄为的坏脾气,却还是会在他陷入困境时伸出援手拉他一把。


    她只是不愿让布兰的牺牲显得那般可笑而无用,仅此而已。


    沉沉说完想说的话,便松了手,扭头去把那碗飘着稻草团的鱼汤端到阿史那金跟前,当着他的面,把稻草团挑出来扔一边,自己重新盛了一碗饭。


    之后,该吃吃,该睡睡,任由他再怎么喊她骂她,她都缩在角落里不再应声。


    直到夜里,他终于又渴又饿,不情愿地喝了两口鱼汤解渴,她听见动静,这才抬起眼来,正儿八经地和他对视一眼。


    许久。


    “你,安分点,”她用并不熟练的突厥语说,“我出去之前,就照顾你。不然,不会理你。”


    ......


    两个语言不通的“狱友”,最终半强迫式地“约法三章”:


    不骂人,不闹事,好好吃饭。


    而也是到这时,沉沉才发现,阿史那金之所以一直缩在稻草铺上不起来,不仅因为他饿了几天身体虚弱,还因为他右腿在那场厮杀中被长枪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因她擦身时有意避开了敏感处,牢狱内又昏暗无光,这才一直没有发现。


    如今,伤口已然溃烂,不断流出脓血。


    沉沉对医术一窍不通,这会儿也只能拍门唤来狱卒,央求他找个大夫来替阿史那金看看。


    “他是突厥王最疼爱的儿子,日后突厥人肯定会把他赎走,”她同狱卒解释,“若是死了伤了,日后挑起两国的、那个,两国打仗怎么办?差大哥,所以请你一定向牢头上报一声,找个大夫、来替里头那个治伤……他的腿都要烂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成跛子了。”


    狱卒这几日收了她不少好处,待她也比之前和颜悦色许多。


    或许是觉得她说得有理,第二日,当真找了个老大夫来帮阿史那金治腿。


    可“小王子”嫌弃大夫老眼昏花、医术八成不精,驴脾气却又上了头。


    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死死护着裤子不让大夫看。


    大夫不好动粗,沉沉看得着急,索性冲上前去,“哐”一声给了阿史那金后脑勺一下。


    “……”


    阿史那金被打蒙了。


    双手护着脑袋,他两眼写满无措,震惊地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看什么看!”沉沉却凶他,“不许看,这是大夫,不是你的奴隶!”


    何况,咱们约定的是不骂人,什么时候说过不能动手了?


    她的突厥语在和阿史那金的“骂战”中突飞猛进。


    说完,又趁机喊来狱卒按住他双手。


    见他们三两下扒了阿史那金的裤子查看伤口,这才捂着眼睛、转过脸去回避。


    待到老大夫忙前忙后、给阿史那金上完药离开,狱卒又端来一碗说是外服的汤药。


    沉沉接到手里,拿去给阿史那金喝。可人显然还没从她那一爆栗的阴影里回过神,看她的眼神充满防备。


    听她催他喝药,眼神中更是写满“你看我就知道吧”的恐惧之色。


    “你喝不喝?”小姑娘沉着脸问。


    原本长途跋涉被晒黑的脸,分明稍稍捂白了些,显出原本清秀的底色来。


    可她对阿史那金的温柔本就有限,加上这厮总是不配合、反而频频闹事给人惹不痛快——她自然没有和他嬉皮笑脸的意思。


    阿史那金再任性,也明白她如今是为数不多还“关心”自己的人。


    似乎被她这副表情唬得有些心虚,他想了想,到底伸手,将药碗接到手里。


    却迟迟没有喝下去。


    沉沉问:“又怎么了?”


    他撇撇嘴。


    满头精致的长辫,早已在狱中散的散,枯的枯。


    少年顶着一头卷毛,看起来像只无家可归的狮毛狗。


    一句话在喉咙口压了半天,末了,才不情不愿地小声咕哝出来:“你,给我,下毒,”他说。


    沉沉:“……”


    他不说她都快忘了。


    方武身为镖头走南闯北,身上留了许多关键时刻保命的物什。


    当时他们急于脱身,方武便想出个计策,让她给阿史那金的膳食中,下一味名为“催火毒”的无色无味药粉。毒下在汤里,解药则掺在她试味的那只糕饼中。阿史那金果然中计,她也得以趁乱逃脱。


    在这点上,她确实有些理亏——


    不对。


    沉沉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怒斥道:“还不是你先抓着我们当人质的!你不把我们当人看,不毒你毒谁!”


    何况,那催火毒分明只是占了个‘毒’的名头。


    按照方武的说法,也只有阿史那金这种整日大鱼大肉浑身虚火的人才会症状明显,不然的话,中此“毒”者,最多也就是晕两天,于身体并无大碍。它充其量只能算是蒙汗药里、配方较为特殊的一种罢了。


    阿史那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很显然看出来她在生气,端着药碗的手没出息地抖了两下。


    沉沉心火难消,见状,却还是皱着眉头凑过去、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药汤,随即把药碗推回他面前。


    “我都喝了,证明药没问题。”


    她说:“这下放心了吧,王子?”


    前头的话都说的大魏官话,唯独最后一声“王子”,她的突厥语说得有模有样。


    阿史那金听得一愣。


    回过神来,却冷哼一声,立马当着她的面把那药一饮而尽。


    可惜,到底也就“英勇”了那么一瞬。


    娇气如他,立刻又被那药苦得整张脸皱成一团,捂着喉咙,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最后还是面如土色地吐了一小半回碗里。沉沉看到,气得在心里连骂了三大句“草包草包草包”——


    但,无论如何,药还是要喝的。


    翌日一早,趁着狱卒来送饭送药,沉沉把鞋垫里藏的最后一小块、原本要用来换件干净囚服的碎银子也拿出去,换来了小小一纸包、狱卒原本买给他家大儿子吃的饴糖。


    阿史那金喝完药、又要吐,她当机立断掰开他的嘴,丢了颗糖进去。


    “你、你喂我吃什么?”他吓得险些跳起来。


    沉沉面无表情,说:“毒药。”


    阿史那金闻言,不疑有他,立刻就要把嘴里那“药丸”吐出来。


    舌尖一卷,一尝,却脸色微变,神情顿时微妙起来。


    沉沉看在眼里,懒洋洋问他:“第一次吃这种‘毒药’吧?我从小吃到大。”


    阿史那金没说话。


    瞥了她一眼,又捂着腮帮子、默默别过头去。


    地牢暗无天日,沉沉和阿史那金关在一处,每日除了吃饭喝药,便是睡觉。


    眼看着那些意图入城而被捕的“犯人”,都先先后后被领走或放走,她这间牢房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问过狱卒也没有回音,她难免有些焦急起来,开始用在墙壁上画“正”字的法子,记下自己在狱中呆了多少天。


    墙角划满第三个“正”的那一日,狱卒不知何故,没有来送饭。


    沉沉饿着肚子、缩在角落发呆。


    阿史那金则窝在破破烂烂的稻草铺上,跟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


    两个人起初都没说话。


    直到她肚子里“咕咕”作响的声音实在大得有些突兀、让人无法忽视。


    沉沉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忙捂着肚子、掩饰似的开口:“你爹还不来领你走么?”她说,“你们的那些……‘援军’,他们会不会来赎你走?知道你被关在这里,是不是就不会打定风城了?”


    阿史那金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


    末了,翻了个身面对着她,却忍不住小声咕哝道:“英恪那无耻小人,说不定根本都没告诉父汗我被俘的事。”


    “……英恪?”沉沉一脸疑惑,“谁?”


    她在商队呆了两个月,可没见过有人敢忤逆阿史那金的。


    难道这个英恪比他的“官”还大?


    “我父汗手底下、一只养不熟的狗罢了,”阿史那金一脸鄙夷,“我们所有兄弟里,最恶毒的人就是他。”


    一时说是狗,一时又说是兄弟。


    这到底是在骂“英恪”,还是把他自己一家子人都骂进去了?沉沉一脸无语。


    正要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一番。


    “魏女,”阿史那金眼神直勾勾盯着她,却冷不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沉沉一愣。


    心说干嘛突然问这个,前几天累死累活伺候你这金贵少爷的时候,也没听你说过一声谢谢。


    你问我名字能有好事?


    思及此,她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告诉你。”


    “你!”


    阿史那金的脸顿时通红,手指着她、“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步,忽然,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沉沉离过道近,第一个反应过来,顿时扭过头、脑袋都快要伸出栅栏去,不住张望自己的饭。


    可看了半天,都没看到眼熟的狱卒身影,只依稀见一道高挑纤瘦的影子缓步而来。


    旁边还围了几个高矮不一的人在说话。


    一时问:“尹先生,樊将军的伤情可好?为何连着几日都未见将军出现……咱们定风城,会不会守不住?”


    一时又问:“先生此番来,可是要用那突厥的九王子劝退敌军?”


    几个人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却都未得回应。


    反倒很快被领头那人挥退,心不甘情不愿地远远站定等候。


    于是,过道之中,终只剩那一人走近。


    光影明灭,沉沉揉揉眼睛,看清他身上、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一袭红衣。一怔过后,视线渐渐往上。


    认出来人是谁的瞬间,却顿时难掩惊喜之色,猛地站起身来——


    可她还没开口说话。


    原本躺在稻草铺上要死不活的阿史那金,这时却忽然坐直了身。


    少年目眦欲裂,瞪向那道突兀出现的瘦高身影,厉声道:“英恪!!”


    “你这无耻鼠辈,出卖我!!竟然还敢来见我!”


    阿史那金怒不可遏,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起身,几乎飞扑到栅栏前,探手就要去揪那人的前襟,口中嚷着:“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迟早会让父汗杀了你!”


    男人却毫不气恼,反而微微一笑,温声道:“王子,你总是这么不长记性。”


    他虽被人叫了一路的“先生”,瞧着年纪却并不大,至多不过弱冠年纪,姿容甚雅。


    单看五官,确难与魏弃之流比肩,可胜在姿态风流,颇有些让人过目难忘的“狐狸”相。


    眼角那颗朱红泪痣,与潋滟红衣相得益彰,加之声音慵懒——左看右看,都不像什么端方人物,老实说,更像是某处勾栏瓦肆的常客。


    阿史那金看着他这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姿态便来气。


    想起那日商队惨遭截杀的场景,又想起这厮在城楼观战、无动于衷的表情,心中更是怒火滔天,只恨不能手刃此人解恨。


    “英恪!”他咬牙切齿,“是你说要里应外合,也是你答应父汗、让我做先锋……结果呢?!你竟敢出卖我,害得我身边亲卫全都死光,让我被那些魏人关在这里受苦……你拿什么和我父汗交代!”


    “你分明就是奸细!枉费我父汗这么多年对你的信任!”


    英恪对他的声讨不置可否,却依旧笑道:“我只是用了一个损失更小、更稳妥的法子。”


    “你还狡辩!”阿史那金啐道,“你的所谓稳妥,就是让我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苦受罪么!”


    英恪闻言,顿时笑出声来。


    他本就生得一副狐狸相,不说话时,还有几分文人墨客笔下的雅士之姿;一笑起来,却立刻叫人意识到他那姿态背后,玲珑促狭、口蜜腹剑的“本相”。


    阿史那金两眼喷火,双手掐上他喉咙,正欲用力。


    “我所做之事。”


    英恪却忽的慢悠悠道:“无论大小,都曾事先与大汗商议。包括临时变卦,让王子委屈在此‘修整’数日。想来王子从小养尊处优,有机会历练一番,未尝不是好事。”


    “至于为何要改变原定计划,”英恪说,“则是因为,王子明知计划有泄露的风险,却还迟迟不愿下手,留了几个不必要的隐患。与其冒险,我与大汗都认为,务必求稳为上。仅此而已。至于死的那几个亲卫,我已派人将他们的尸首送回草原。如今,我更顺利以谋士身份,混入魏军之中。主帅昨夜被我遣人刺伤,至今昏迷不醒,雾狼军得我号令,清早围城。很快,我便会去信前线,以解“围城之困”为由,将那位大魏的九皇子骗回定风城。”


    “你……”


    “他乃魏军命脉所在,围杀此人,魏军定然军心大溃,余下那些虾兵蟹将,自便不足为惧。”


    英恪笑得一派温和,轻声道:“届时,北疆阔土,皆在我手,与这样的收获相比,王子,你吃的这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史那金身为突厥王子,任性归任性,终究知道轻重,一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原本紧攥着他衣领的双手,也不觉渐渐松开。


    英恪这才退开半步,又从上到下,平静地打量了眼前脏兮兮的少年片刻。


    “王子的确受苦了,”他话里若有所指,又笑道,“胖了。”


    阿史那金:“……”


    在这里没得挑食,不吃就要被打,能不胖吗?


    他一口银牙快要咬碎,只沉声问:“还要关我多久?”


    “哪日生擒魏九,自然恭迎王子‘出关’,”英恪说,“只是,如今我还是他们的尹先生,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做的。只能请王子再纡尊降贵,在这多待几日了。”


    “我父汗……”


    “大汗一切都好,今日我来,也是因大汗不放心,命我前来关心探看一番。”


    英恪道:“我自会回禀大汗,王子一切皆好,看着生龙活虎。”


    阿史那金:“……”


    等他出去了,一定要想办法把这厮痛揍一顿!


    少年愤愤不平地拖着伤腿坐回稻草铺上。


    而英恪好整以暇地轻抚去衣襟上沾到的灰痕,思忖片刻,亦从容走向那群原地等待的下属,用早已想好的托词敷衍道:“看来行刺之事与那九王子无关,区区一个莽夫——”


    话音未落。


    身后忽然传出一声颤巍巍的:“阿兄……”


    有人?!


    他脸色微变,猛地回头。


    这才发现,阿史那金那间牢房中、昏暗的角落里,竟还藏着个瘦小羸弱的身影。


    他当即挥退众人,再一次走到牢房外。


    而阿史那金冷静下来,亦终于回过神:那些人听不懂他们交流的突厥语,可这魏女听得懂,她方才听到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她为什么要出声叫住英恪?!


    不好。


    阿史那金一时心口狂跳,厉声道:“住嘴!”


    让英恪知道这个女人能听懂突厥语,一定会杀了她。


    沉沉却似乎置若罔闻,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那道红衣身影走到面前。


    男人居高临下地望向她,许久,唇边扬起一抹和善的微笑,蹲下身来,视线与她平齐。


    沉沉喊了一声:“阿兄。”


    男人的脸掩在晦暗不定的光影之下,瞧不清切神色。


    唯独视线落在她脸上——却亦不过停留一瞬,又平静地挪开。


    他问她:“为什么这么叫我?”


    说的是突厥语。


    沉沉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盯着眼前的这张脸:从眉毛到眼睛,鼻子和嘴巴,每一样,都和她曾想象过的、阿兄长大后的样子一模一样,她绝不可能认错。可是……为什么呢?


    她总觉得他的神态,不像那天在城楼上见到的他。明明那么熟悉,可表情却那么陌生。


    阿兄不该是这么笑的。


    他的笑不像阿兄,反而让她想起某种毒蛇,蛰伏在暗处“嘶嘶”吐信,随时准备给人致命一击。


    不对……


    有哪里不对。


    沉沉心头一凛,后背渐渐爬满冷汗。


    方才他和阿史那金说的那些话,她其实只听了个三分明白。


    两人说话的语速太快,她一个初学之人,根本跟不上,只依稀听到了好几次“父汗”、“军队”、“刺杀”之类的字眼。


    他是不是认为她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方才,阿史那金叫他“英恪”……


    沉沉吞了口口水,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依旧说着一口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大魏官话,小声道:“阿兄,你在说什么?你、你不认识沉沉了么?”


    英恪默然不答。


    她又道:“阿娘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阿兄,你、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家?”


    “家,”英恪说,“在哪?”


    “当然是……”江都城。


    江都城,谢家。


    后话哽在喉口,沉沉盯着英恪沉凝如潭的双眸,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胆怯之意,反倒是英恪似乎注意到什么,倏然伸手,细长的手指描摹着她的眉眼,最终,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眼睫上。


    盖住那双眼睛,看这张脸;


    和露出那双眼睛,看这张脸。


    他似乎一个发现有趣游戏的少年,乐此不疲地重复着无聊的动作,任由少女长睫颤抖着、轻扫过他掌心,勾起一阵不知觉的细痒。忽的,他笑了。


    “妹妹。”


    英恪低声道:“是啊,我好像,是有一个妹妹。我一直在找她。告诉我,你叫什么?”


    沉沉有些犹疑着不敢回答。


    英恪又道:“那年,我摔下悬崖,受了重伤,失了记忆,一路随水漂流。之后的境遇……总归是不好。但我心里一直记得,我有一个妹妹,她还在家中等我回去。我忘了她的脸,忘了她的名字,可我一直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把那双因不知觉恐惧、而微微发抖的手拢在掌心。


    “告诉我你叫什么,”他温声说,“写给……阿兄看,告诉我你的名字。也告诉我,我叫什么,好不好?”


    ......


    十日后。


    苍狼雪谷,魏军主帐内。


    一只飞鹰落在陶朔肩膀,他取下飞鹰脚上绑着的信筒,将那信函缓缓展开,看下去,却不由眉头紧蹙,又将信交给一旁的军师公孙渊。


    “突厥人与燕人联盟,围困定风城,樊将军被刺,性命垂危……按照来信时间推算,眼下定风城外,应已僵持数日,”公孙渊看过之后,亦满脸愁云,“城中无将可用,再拖下去,恐怕人城皆失。”


    “之前不是说抓到那个突厥九王子了么?”陶朔有些气急,“有现成的人质,为何不用?”


    “恐怕是突厥人不为所动,”公孙渊轻抚山羊须,“定风城有难,我等不得不驰军回援,也就解了如今燕人的燃眉之急……倒是正中他们下怀。与国之大计相比,一个皇子,始终作用有限。”


    几名副将听罢,亦是愁眉不展。


    陶朔问:“军师以为,我等应不应退?”


    公孙渊叹息一声:“定风城乃兵家必争之地,万不可失。可行军至此,贸然撤退,必陷入两难之境。届时前有狼、后有虎,我军何以翻身。”


    陶朔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副将王虎见状,目光四下扫射一圈,忽起身道:“陶医士,军师,不如让末将领兵驰援,守得一时是一时,待殿下率军攻破苍狼雪谷,夺下雪域八城更指日可待。到那时,定风城外的突厥人也当知难而退。”


    他前脚说完,身旁几名副将也齐声应和,纷纷道:“末将也愿前去!”


    “末将愿死守定风城!”


    “末将亦甘为马前卒,还请军师定夺……无论如何,我等定要助殿下直捣黄龙,杀入燕军老巢!”


    “如此……也好,”公孙渊思忖片刻,点头道,“有殿下在,雪谷一战,定有转胜之机。但定风城亦确不可失,便请王将军率先锋军回援,定要将那突厥贼人拦在定风城外——”


    几人商议过后,皆觉这般决定最是稳妥,立刻将回援定风城一事布置下去。


    陶朔亦放下心来,将书信卷起、收入信筒之中,忽然,却惊奇地叹了一声。


    “何事?”公孙渊循声回头。


    陶朔指着那信函背后、两个莫名其妙、虎头虎脑的大字,一脸疑惑:“方才没有发现,为何这信函后头……”


    沉沉?


    什么意思,谁是沉沉。


    这般严肃的军机大事,却留下这么几道拙笔,简直儿戏。


    陶朔摇摇头,感叹道:“看来定风城真是乱作一团,不救不行。”


    话落,正巧陆德生领着刚施完针的少年走入帐中。


    陆德生一脸疲倦,告知陶朔,近来魏弃数次受伤,皆伤在心脉处,虽很快痊愈,但体内的气血又一次开始不受控制,金针无法抑制。


    陶朔本就是个“医痴”,一听此言,立刻来了兴致,随手便将那信函扔到桌上,开始与他探讨起施针的要领。


    公孙渊见状,不再停留,借口布置回援事宜,掀开帐帘离去。


    帘落,一缕寒风却趁势钻入帐中,那信函亦被吹拂而起,飘飘然、落在始终静立不语的少年脚边。


    魏弃没有低头。


    反倒是陆德生循着那纸页落地的方向,不由垂眼望去——


    而也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瞥。


    看清那上头所写,他倏然两眼圆瞪,满脸不敢置信。


    “怎么了?”陶朔问。


    “这信……”


    陶朔道:“定风城出了事,守将写信求援,你不是一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么,怎么这副表情?”


    说着便把那信捡起。


    陆德生顿时脸色大变,甚至来不及喊他“住手”。


    魏弃波澜无惊的眼底,已然印上那笨拙字迹。


    简简单单的几笔,却写得如稚童般仔细认真——


    沉沉。


    无神的双眼倏然定住,定在那字上。


    似乎认得很费力,他的视线只不断的、反复的在那两个字上停留、逡巡。


    沉……沉。


    沉沉。


    陶朔甚至没看清他动作,手中的信已被人劈手夺过,一脸茫然地看向身旁的陆德生。


    可旁边哪里还有人?


    “快。”


    陆德生察觉不对,扭头拦在营帐门前,忽冲他扬声道:“恐会坏事。快吹笛……让殿下回大帐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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