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现代言情 > 沉珠 > 54. 灯会 若溺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江都城中,街市如鼎沸。


    沉沉下午才带着魏弃闹出过那么大一番动静、自觉不宜再张扬,是以进了永安街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临近的面具摊挑了一只青面獠牙的修罗面具戴在脸上,又给魏弃精挑细选了一只“半遮面”。


    浅金色的花纹流转,绘出活灵活现的长颈神凰。


    魏弃微弯下腰来配合,她踮起脚尖,庄而重之地把那面具戴在他脸上。


    摆弄调整了好一会儿,末了,方才满意地笑起:“果然,”朝华宫第一狗腿重现往日风采,不遗余力地吹捧道,“阿九的脸,就是要戴最花里花俏的面具才般配。”


    只可惜,她是的。


    便是再热烈缱绻的话,经由一只“恶鬼”的嘴说出来,也难免显得诡异。


    魏弃闻言默然,掀开她脸上那修罗面,露出面具底下、小姑娘俏生生的笑脸。


    “你戴我脸上的。”看了半会儿。


    这少年终忍不住说了实话,蹙眉道:“青面獠牙,与你不相宜。”


    “不不、才不要!”眼见得他要探手来取,沉沉却忙死死护住脸上面具。


    三两下间,又把面具牢牢戴在脸上。


    小脸尽藏在那彩绘面具底下,她瓮声瓮气道:“鬼面具戴在我脸上,我瞧不见便不害怕,戴在你脸上,阿九,我都不敢和你走在一处啦。”


    魏弃:“……”


    与谢沉沉一起待久了,他终于时常能体味到,所谓好气又好笑是什么感觉。


    ......


    上元观灯,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只见家家户户门前皆缀彩灯,样式无不新奇。


    仰头望,夜空是孔明灯之海,无数雪白灯盏浮空,载着新年祈愿飘然远去;


    四周环顾,人间烟火更彻夜不息,且不提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贩叫卖声不绝,更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杂耍艺人各展身手,戏狮走索,耍刀喷火。


    沉沉本就正值贪玩年纪,又许久没见过这般热闹场景,当下看得目不暇接。


    一时要去瞧人怎么打树花,一时又钻进人群去看大汉顶缸、跟着众人一同拍手叫好。


    和这泥鳅似的揪不住的丫头相比,魏弃——却总能在人群中找出最安静的一块地、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显然并不打算参与其中。


    沉沉看完了热闹,四下一望,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不在身侧,又立刻反身来找。


    “不看了?”他问她。


    小姑娘却摇摇头。


    揭开面具,绘声绘色地给他把方才所见“奇景”重演一遍,又道:“当然要看!殿下,你方才有没有看到,那个大叔嘴里能喷火!”


    魏弃原想说那不过是嘴里事先含了一口酒、用以唬人的把戏,他在书里早都见过。


    可一见她那笑意粲然的模样,不知为何,却终究没说出口,只任她紧握着手,把他拖进人群里去。


    紧握的手心,不多时便汗意涔涔。


    可她似乎压根没想过要松开的事。


    只带着他艰难地穿行于人潮之中,每经过一处热闹的,便停下来看看,又同他讲起许多少时的趣事。


    说着说着,忽又指指不远处那坐在父亲肩膀上看耍狮的小姑娘,道:“从前,我便是这么看灯会的,”沉沉面带怀念,“我打小便长不过人家,踮起脚、跳起来也瞧不到在表演什么,阿爹怕我哭鼻子,便次次那么扛着我。”


    直到后来,谢父年纪大了,她又长得实在白白胖胖。


    谢父扛着她没走过半条街便气喘不已、要停下来歇。


    谢缨便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这“苦力活”。


    少年扛着家中小妹,前呼后拥地带着一堆玩伴,每次都挤到人群的最前排去。


    可尽管到了最前排,怕旁人挤到她,他还是稳稳把她扛在肩上。


    旁人打趣说他溺爱,日后要把家里妹子惯得嫁不出去,没人敢娶。他顿时俊脸一沉,反问说溺爱又如何?


    【若是连我也比不过,何来的脸娶我家小妹。】


    兄长虽“恶名在外”,从小到大,却从没亏待过她一丝一毫。只是如今……


    如今,一切都变了。


    沉沉的脸色倏然黯淡下来。


    离开定风城已有数月,可她一直不愿去回想关于那红衣人的任何回忆,也未曾向母亲提起过半句、兄长“也许”还活着的事。


    或许,只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英恪、尹轲,又或是谢缨。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身上有着怎样的过去。


    不可否认的是……他如今已与她,与所有魏人身处对立的两面。


    他们若有下一次再见,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她不愿想,也不敢想,只能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又提起笑脸来,向魏弃伸手示意长街正中央、最是热闹的金枝酒楼。


    听名字也知道,那酒楼是金家人名下产业。


    说起来,这金家也的确“业若其名”,凡他们所营,无论酒楼银庄,抑或赌场布坊,概都以金为名,或装潢中“处处见金”,唯恐旁人不知他们家财万贯似的。


    此刻,酒楼内外更已被围得人山人海。


    “每年上元节,金枝酒楼外头都会垂挂十处灯谜,”沉沉指着那从二楼窗外直坠而下的红色长幅,“若有人能猜对所有灯谜,尤其是最后一道、由金家家主所出的对联,便能得黄金十两,同城中工匠花费数月制成的‘灯王’一盏。”


    只不过,在她记忆里,似乎从没有人拿到这十两就是了。


    就连小时候、在她心里文采最佳的陈夫子——也就是陈缙的老爹陈秀才,也败在了第七道上。


    所以,那十两黄澄澄的金子也好,那盏巧夺天工、年年花样不同的“灯王”也罢,诚然也不过是金家人用以炫耀家底的一种手段罢了。


    只是赏金丰厚,加上节日气氛使然,年年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沉沉也不例外。


    虽觉灯谜八成猜不中,却还是忍不住拉上魏弃凑上前去,仰头望向金枝酒楼前那一盏高悬门前的走马灯,问一旁专责招呼往来客的小二道:“今年的走马灯,里头图案绘得什么?”


    寻常的走马灯,样子颇似圆柱宫灯,内里多附一层剪纸,待灯中燃烛,热气上浮,图案便随着纸轮辐转而动,灯屏上物换景移。那模样是否活灵活现,是否毫无滞停,皆颇考验匠人功底。


    而眼前这盏灯,更是丝毫不吝点缀,金座托底明珠垂,也不知使了什么技法,每转过一轮,图案竟都不相同,犹如看皮影戏一般,层层叠叠,人物翩然纸上,精巧灵动。


    “这画得什么,你们姑娘家家的便不知道了吧?”


    小二闻言,一脸骄傲:“这也是我们当家的消息灵通,方才第一时间能知晓,如今我们大魏,可出了位‘神人’了!”


    “神、神人?”


    沉沉仰头盯着那灯盏上战场厮杀、你追我赶的画面。看得脖子都酸了,也没想明白个中关窍。


    反而是身后默不作声的魏弃,倏然抬眼看了那灯。


    面上神色,立刻便微妙起来。


    “正是!”小二道,“想当初,我们吃了燕人多少苦头,二十余年,几番交战,从未在北燕马蹄下讨得丁点好——唯有这位九皇子殿下!”


    说着,他伸手指向灯上绘着那猿臂蜂腰、手持两把双剑,小山般壮实的汉子。


    “不仅大败北燕,为我们大魏一雪前耻,更毫不贪功,视钱权为无物,一心只为护天下太平……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位这般人物?您瞧瞧,这灯里头画的,可不就是九殿下驱马杀入燕贼营中,大败燕军,后又千里驰援,守下定风城的英勇功绩么?”


    沉沉却听得傻眼。


    这、这,你们确定这是“九皇子殿下”?


    她回头看了眼仙子似的本人,又看了眼灯上膨胀了足有两圈的“画中人”。


    心说你们是不是对“英雄”形象有什么误解?


    小二见她面露诧异,不时回头,眼神遂也落在她紧牵着的俊美少年身上。


    表情明显地愣了一瞬。


    回过神来,又忙低声轻咳掩饰,随即冲谢沉沉义正言辞道:“都说这样貌不过身外之物,我看也是。姑娘家家的,看人更需得多瞧瞧这人呐,有没有志气、骨气。若是单靠着一身好皮囊……”


    话音未落。


    沉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脸色顿时一冷,道:“我家郎君至少还有一身好皮囊。不像有些人,单看皮囊就够腻味了。”


    萧家老太太有眼无珠也就罢了,怎么人人都这般“有眼不识泰山”?


    她可以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尊老”,却绝容不得连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都当着她的面要踩上魏弃一脚。


    语毕,连灯也不看了,拉着魏弃便要走。


    “什么‘灯王’,”沉沉小声咕哝道,“人都没画明白呢,阿九,我们走。”


    可两人还没从人潮中挤过身,忽又听侧前方有人喊:“阿姐!阿姐!”


    是萧殷的声音。


    沉沉循声看去,只见萧殷、黄家小五娘、还有金家的三公子,几个孩子围着一长须老人,正在酒楼外头人挤人、提交灯谜答案的书桌旁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萧殷艰难地挤到她身边来,看她一眼,又红着脸、怯生生地看向她旁边的魏弃。


    “这、这就是大……”大美人?


    萧殷结结巴巴,脸上是沉沉从没见过的羞赧和乖巧神色。


    她却来不及想太多。


    眼见得他险些把自己在背后给魏弃取的“诨名”给说出口,吓得忙一把捂住他嘴,又连连比着“嘘”的手势,“对,这就是大……恩人,大恩人,你叫他阿九哥哥便是了。”


    说完,又忙转移话题,连珠炮似的问:“你怎么在这?你同五娘他们在猜灯谜?猜着了没?”


    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还是萧殷第一次乖乖叫她“阿姐”。


    萧殷点了点头,脑袋往下埋着,好一会儿,又悄摸偷看了一眼魏弃。


    沉沉问他:“可猜出来了?”


    萧殷这才回神,道:“我们正等着夫子写最后一道对联呢。”


    沉沉闻言,往那人堆中一看,方知,原来那白须老人便是学堂的文夫子。


    这位老夫子,是城中出了名的性子敦厚,爱生如子。


    遇着穷苦人家交不起束脩,家中孩子却有些天赋才学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过来旁听上课。


    文夫子会来掺和这猜灯谜的热闹,八成也是给这些学生撺掇的。


    沉沉一向很敬重读书人,闻言,忙要上前去同夫子见礼。没走几步,萧殷问她魏弃怎么不来,一副依依不舍。连连回头的模样,她无奈,只好又回头唤魏弃一并来。


    文夫子白眉微拧,正为最后一道对联犯难。


    见沉沉过来寒暄,却仍是笑着放下笔,与她聊起萧殷在学堂的表现,言谈中不吝夸奖。


    只是末了,又忍不住轻拍了拍身边几名学生的肩膀,叹息道:“可惜……可惜,学堂恐怕办不过今年了。”


    “为何?”沉沉愕然。


    “老夫家中,尚有百岁老母,年前不慎摔伤了腿,从此卧病不起,”文夫子道,“我虽年过七十,膝下门生无数,可此生却未能尽于孝道。如今老母病重,学堂又入不敷出、聘不起旁的夫子……别无他法,也只能暂且关闭。”


    此话一出,几个孩子尽都沉默。


    小五娘默默垂泪:“所以、所以我们才想叫夫子来猜灯谜,若是得了那十金,兴许便能……”


    “我都说了叫我二哥给!”金家小少爷立刻跳脚道,“可夫子非不让,说坏了规矩!”


    萧殷闻言,恶狠狠踩他的脚,“你就知道二哥二哥的,学堂是夫子的,又不是你们金家的,让金家人来出这个钱,你家那个大哥以后更横行霸道了!从我们学堂出去的,个个都得在他面前做孙子。”


    萧殷搬出金不换,小少爷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不说话了。


    沉沉看在眼里,心下也有几分不忍:文夫子的学堂,虽不是城中最有名的,可他是真正的好人、好夫子,饶是从前谢缨那般调皮捣蛋、日日逃学的,也从未见夫子体罚或往家里告状,只是一次又一次把他留下、同他讲那些孔孟夫子的大道理。


    谢缨与她说起时,虽难免抱怨几句,可每一次,也都是说:“老头子是个好人。”


    【给他教出来的学生,想做坏人都难,脑子里时时刻刻是他念经的声音。】


    “……”


    沉沉忽道:“有了这十两黄金,便能为夫子解困了么?”


    “至少可以重修学堂,为孩子们聘上位新夫子,暂代得一时。”


    文夫子苦笑:“可惜,老夫才学不精,知孔孟之学而不知世间奇巧,除了最后这幅对联外,还有两处灯谜,也不得其意。”


    “夫子莫急。”


    沉沉闻言,装作仰头看那些红幅。


    背在身后的手,却轻轻扯了下魏弃的衣袖。


    魏弃眼神落低,看着她摆来摆去“招呼”自己的小手。


    末了。


    终是在她掌心写下个“可”字。


    “我这位朋友阿九,专通世间奇巧……”小姑娘面上一喜,立刻脆生生道,“许能帮得上忙,且让他一试。”


    ......


    金枝酒楼,二楼雅间。


    屋中无珍馐美味,倒是墨香正浓。


    少年坐于一叶矮几前,桌案上早已堆满宣纸。


    随手捻起一张,上头所书灯谜答案——却都称得上个个奇思妙想。


    也个个与谜底八竿子打不着。


    他以袖掩口,不住轻咳,本就病态的脸上,更因寒意而添上几抹苍青之意。身旁的仆从见状,面露不忍,小声劝道:“二公子,每到冬日里,您这病便发得勤。不若先回府上,这些书卷,便交由奴才审阅罢。”


    反正也不会有人答对。


    这都几百张了,竟没一个能答中公子心中所想的……看了又有何用?


    终归是一堆废纸罢了。


    金复来明白他的关怀之意,却仍是摇头道:“不必。”


    少年形销骨立,清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两眼却清亮温柔,低声道:“此事关系甚大,惠寿大师佛法高明,必不欺我。我今日,便在此等那位有缘之人。”


    语毕,恰有人敲门、又送来十余张“谜底”。


    金复来一张一张翻过,紧蹙的眉头却始终未有放松。


    直至翻到最后那张。


    他的手指停于眼前未干透的墨渍,神情忽的微怔。


    回过神来,猛地抬头,同身旁仆从道:“速将作此答卷之人请进屋来。”


    仆从连声应是,不多时,便请来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先生。


    金复来认出这位便是三弟学堂里的文夫子,面上不由现出几丝迟疑。


    顿了顿,却仍是起身与人见礼:“见过文夫子,某叨扰了。”少年声音温和,如清风拂面。


    “专程请夫子一叙,还望请教,‘天下乱,目中见菩提,兴亡不管’,为何要对这句——”


    【净土灭,纵木鱼敲破,何得登仙。】


    对仗并不工整,词意亦非婉转。


    偏偏,却与他心中所想无出左右,令他一瞬豁然开朗。


    想来书写此句之人,便是惠寿大师所说、他今日合该等到的有缘人。


    金复来心下紧张,一眨不眨地望向面前的老夫子。


    文夫子听罢,却轻捻白须道:“老夫不才,最后一道对联,并非出自吾之手。”


    他一愣。


    “那是何人所作——”


    “他们此刻应已走远。”


    文夫子摇头道:“那少年只托我转告,若有人问及为何,便告知对方,‘凡人目,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真正的菩提目,见山,却知山倾埋枯骨,见水,知涝年水滔天’。苦于答案,不如一见天下。”


    末了,又从袖中抽出一纸折了两折的信纸。


    “至于这封信,则是谢家姑娘托我转于阁下。”


    金复来尚未从那几句话里回神,人反应慢了一拍。


    可,仍是下意识接过信笺摊开,一目十行地读完。


    “这……!”


    少年脸上却忽现勃然怒色,扭头问身旁仆从道:“从我在浮青山静养至今,三个月来,大哥日日在找陈家人的麻烦,拦着陈缙、不让他上京参加会试?”


    仆从眼神飘忽,讷讷不敢答。


    少年见他表情如是,当下便知了答案。


    声音更冷了七分。


    “我早已说过,金家不是恶霸,横行城中,终不得长久。”


    金复来道:“十年寒窗苦读,终登天子堂前,本是江都城一城之幸事,他竟敢横生阻拦,将我们金家置于何处,身为大丈夫,竟连这般肚量都无,又有何颜面去见金家列祖列宗?”


    “传我令下去,我以金家代家主身份,从即日起,命他长跪祠堂,静思己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二公子,使不得呀,”那仆从听罢,脸上轰然变色,顾不得文夫子在旁,急忙跪地为金不换辩解道,“大公子他只不过孩子心性……!”


    “孩子心性?他如今多大了。”金复来道。


    “……”


    “速速派人为陈缙准备一匹快马,备好盘缠。再请四名得力镖师,务必在一个月内,安全将其送至上京,”少年声色皆厉,“若有闪失,或再有人从中作梗,我金二以性命担保,绝不姑息!”


    而与此同时。


    江都城中,自古有一河,名为碧川,穿城而过。


    时值上元佳节,河道两旁,皆是放灯的男男女女。沉沉也花光身上最后那枚碎银子,买来一盏荷花灯。


    向一对好心夫妇借了笔墨,她央着魏弃在上头写愿望。魏弃写了几句,她却看不懂。


    轮到自己写,索性简单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开心”。想了想,又添上四个端端正正的:“问殿下安。”


    荷花灯融入灯潮中,随水飘远。


    她目送它远去,转身还了笔墨,顺带赠出两枚饴糖——这还是方才萧殷给她的。


    取下修罗面具的小姑娘巧笑倩兮,祝好心夫妻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跑回魏弃身边,却见少年的目光仍落在那远去的荷花灯上,久久未动。


    她问:“殿下方才写了什么?”


    魏弃说:“荒淫之句。”


    “……?”


    沉沉一愣,反应过来那话是什么意思,却不由地红了脸:“什么荒淫……殿下才不会写那种东西。别骗我,到底写得什么?”


    魏弃不答,却反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沉沉笑,“我的愿望,方才都写上了呀!——嗯,不过,若是我认得的字再多一些,我还要写,吃好、喝好、睡好,每日都过得开开心心、有用不完的钱……”她一个个掰着手指细数着。


    说完了,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小声道:“是不是有点太没出息?那我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愿望——”


    “是什么?”魏弃问。


    只是谢沉沉这回却默然片刻。


    许久,方才轻轻说:“我没有同殿下说起过,其实,定风城刚打完仗,我便一直想走,除了确实想家想娘亲以外,还因为……我那段时间,夜里总是做噩梦。”


    梦里血流成河,嚎哭声不绝。


    她看见尸体堆成山,房屋烧成灰,失了母亲的孩子与失了孩子的母亲,一桩桩的惨剧就在眼前上演。


    分明打赢了仗。


    可是那些死去的人,那些破碎的家庭,仍是摆在面前血淋淋的事实。


    躺在地上的一具具尸体,包括她为了伪装阿史那金剁指而砍下两根手指的男尸,他们都曾是活生生的生命,在定风城,是走街串巷的商贩,是卖布的活计、是酒楼的小二,是绣庄的绣娘。


    没有了人,城就是死城,每一天,她走出城主府去,外头都在做着丧事,或焚烧无人认领的尸体。


    那一刻,她心中再也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剩无边无际的恐惧。


    “殿下,我害怕死人,害怕打仗,可是我知道,不打仗,燕人仍然还会践踏南边的魏人,不杀人,他们便会杀你,杀方大哥、王将军……燕人若是得到定风城,一样会屠城。我多想让自己不那么怕,让自己的手和腿不要发抖,但那时候的我真的做不到。我一心只想回江都城,过平静安稳的日子,甚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我只想做个无忧无虑、整天只知吃喝睡的小姑娘。”


    沉沉说着,仰头望向夜空中的孔明灯海。


    “我知道自己很没用,明明定风城里都是受伤的人,是失去亲人的人,我还是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我有家人,有朋友,我侥幸活了下来,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所以,如果真的可以许一个更大的愿望的话,”她说,“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房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


    两个人并肩坐在河岸边,只有寒风迎面拂过,她微微侧头,靠住他的肩。


    忽的,又轻声说:“我想在江都城留到四月。四月二十六,是娘的生辰,我想陪她过一次生辰。”


    “好。”魏弃点头。


    “那,这三个多月,”沉沉问,“阿九,你有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


    话落。


    她悄摸侧头看他。


    魏弃的表情,却似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没想过。


    毕竟,对他来说,在去北疆之前,每天呆在朝华宫里要做的事,也不过就是“活着”而已。


    沉沉于是小声提议道——从方才,她便在心里默默“谋划”了:“你读过很多的书,比夫子还要厉害,你还会弹琴、会下棋、会画画,什么都会,若是阿殷他们能做你的学生……”


    “教不了。”


    魏弃却几乎毫不犹豫地答她:“我只会杀人。”


    “说什么呢,”沉沉立刻瞪大了眼,一本正经道,“若是连你都不算学、学富五……六七八九车,我这种算什么呀?”


    又心虚地小声道:“而且、其实,其实我也想学,我每日都去接阿殷放学,却从没进过学堂。我怕夫子嫌我愚笨……若是阿九教,想必就不怕了。”


    魏弃闻言,盯着她那惴惴不安的小脸,沉默片刻。


    末了——终是毫无意外地服了软,道:“或可一试。”


    沉沉一贯“翻脸”比翻书快,落寞的表情顿时换作开心的笑脸。


    “好阿九,好阿九,”又一把挽住他的手,她说,“那我答应你,等陪阿娘过完生辰,我们就回定风城去。”


    他身上毕竟还有虚衔,总陪她呆在江都城,终不是长久之计。


    沉沉说完,自觉善解人意,忙凑上去、等他说几句好话来听。


    “……”


    魏弃却道:“也许要先回一趟上京。”


    “为什么?”


    “到时你就知道了。”


    又是这句话。


    沉沉气得捶了下他肩膀。


    魏弃又说:“只回这一次,日后便再也不回去了。但,若是你想回江都,随时都可回来。”


    听着莫名像是在“将功补过”。


    沉沉闻言,很是受用地点了点头。


    只是,不知为何,观他表情沉凝,忽然间,竟又难得的生出几分促狭之意。


    “可是……”小姑娘于是故作迟疑,慢吞吞问道,“你就不怕,我不回去了?”


    “……”


    魏弃说:“我长了腿。”


    言下之意,你不回来,我来找就是了。


    沉沉一招不成,又道:“那万一、万一你来找,我也不回去呢?”


    哪有那么多万一。


    魏弃抿唇不语。


    可她一个劲摇晃他的胳膊,似乎非要听到这“残酷”的答案。他终于还是蹙眉开口:“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沉沉满脸疑惑。


    “我也许会杀很多人。”


    “……”


    “也许会做很多让你觉得害怕的事,”他说,“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


    沉沉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提了个多么可怕的话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忙摆手道:“罢了罢了,”小姑娘面容恳切,险些没有赌咒发誓,“总之我、我绝不抛下你,阿九,你可不能再往下想了。”


    再往下想,指不定日后,真要成江都城里“可止小儿夜啼”的一号人物了。


    魏弃无言:“……”


    想太多的到底是谁?


    可,尽管如此。


    他沉默着,忽又伸手,冰冷的手指轻按住她暖乎乎的小脸,说:“谢沉沉,你不能抛下我。”


    “方才说了呀?不抛下、不抛下。”


    “若是抛下了呢。”


    “……”方才才说你别想太多,敢情随口一问,把你的好奇心还勾起来了?


    沉沉叹口气:“那我不得好死总行了吧?”


    “……”


    “你真的让我不得好死啊!”沉沉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说话,不由目呲欲裂,猛地抬起头来、险些撞到魏弃下巴。


    小姑娘手指颤颤巍巍点着他的鼻尖,“你、你难道不该说,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吗?”


    “我不知道。”而魏弃又一次给了她相同的回答。


    只是这一次,语气中是真正的迷茫。


    他垂眸看她,似乎想在这张脸上找到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许久,方才飘然转开目光。


    “我想象不到你不得好死的样子,”他说,“但是,你死,我也会死,那不算抛弃。”


    真正的抛弃,是你明明活着,却明知我不会杀你,而不愿与我一起。


    沉沉却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话,只觉得他实在嘴巴太坏,不可理喻,遂别别扭扭地鼓着嘴巴生闷气。


    可生了会儿气,没“吓”到他不说,反而把自己给气饿了。


    所以,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生气了。


    “算了,我身上还有八文钱,”沉沉忽开口道,“我们去吃阳春面——够买两碗了。”


    魏弃说:“嗯。”


    两人遂起身往面摊走。


    没走多远,沉沉又说:“你下次可不可以学一些好话哄我呀。”


    魏弃说:“哦。”


    沉沉觉得此人实在无法沟通,气呼呼地跑去买面。


    付完银子回来,继续气呼呼地坐到他旁边,拿他素白的衣袖擦桌子。


    魏弃:“……”


    少年盯着某人故意别过脸去不理自己、仍然气到鼓起腮帮子的侧脸。


    忽的,却开口轻声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溺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沉沉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什么?什么布?”


    魏弃:“……”


    算了。


    真的算了。


    他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衣袖,“擦桌子的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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