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现代言情 > 沉珠 > 58. 朝华宫 “我们是生来合适要做夫妻的。……
    魏弃甫一入宫,便被天子宣召至太极殿议事。


    沉沉碍于身份不能同往,遂在安尚全的接引下先回了朝华宫。


    洒扫一新的宫室中,袁舜早已领着小德子等一众太监宫女等候多时。沉沉还来不及惊叹院中添置的假山石刻、花卉藤井——叫她简直像是走进一处陌生宫殿,忍不住四下打量,转眼间,便又被假山上那窝着打盹、熟悉的一团雪白引去全部注意。


    这毛茸茸的团子,胖墩墩的身形,除了“谢肥肥”还能有谁?


    小姑娘顿时喜笑颜开,再顾不上其他。


    提起裙摆、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张手唤道:“肥肥!肥肥!”


    一年未见,她的小狸奴既没有肥成球,幸而,也没有瘦成干巴的一条。


    被她雀跃过头的声音扰了好梦,谢肥肥懒洋洋掀开眼皮。


    一双金蓝异瞳的眸子盯紧她:可看归看,哈欠也连打了几个,却始终没什么反应。


    更别说跳下假山来与她“叙旧”了。


    沉沉忽想起魏弃之前同她说过,狸奴靠气味而非眼神认人,见状,忙又踮起脚尖、把手伸到谢肥肥面前去。


    小狸奴吓了一跳,猛地窜起冲她哈气。


    可很快,伴着小巧的鼻尖耸动,它原本耷拉着的尾巴,却忽然左右摇摆起来——


    “喵呜!”


    沉沉甚至都没看清楚它怎么动作,只一息错愕,便被它沉甸甸的“爱意”砸了满怀。


    小狸奴飞扑进她怀里,寻到最熟悉的去处,拱来拱去闹个不停。


    沉沉哭笑不得,只得捏着后脖颈把它拎起,上上下下打量一圈:见它的确油光水滑,生龙活虎,这才终于放心下来。


    “肥肥呀!”


    小姑娘像见了亲人,更像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后、久违的松快,将小狸奴用力抱进怀里,“你在就好了,”她只一个劲说,“你在就好了……”


    袁舜等人听见动静,迎出殿来,瞧见她与安尚全站在院中,顿时乌泱泱跪了一地。


    沉沉鲜少领受旁人这般大礼,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还是旁边的安尚全眼神示意加抬手提醒,她这才反应过来,学着从前见过的宫中贵人的模样,摆手示意免礼。


    “起、起来吧,”她说,“大家都起来吧。”


    待到袁舜走到跟前,沉沉见他表情恭顺、白眉垂落,似比记忆中的模样老去不少。


    又想起昔年离宫时,还是他把自己送到宫门外,如今一年光景,却似恍如隔世。喟叹之余,又下意识冲人福身:“还未谢过袁公公替我照顾肥……”


    话音未落。


    袁舜见她弓腰,瞬间却脸色大变,忙伸手扶她起身。


    手指虚虚在她腕间一扣,拂尘轻扫,“还”她一个大礼:“奴才不敢,谢姑娘这话、当真折煞奴才了。”


    她与魏弃尚未行那嫁娶之礼,虽说已是人尽皆知的“九皇子妃”,却仍只当得起一句“姑娘”。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谢善府邸早被拆家焚毁,真按朝中那些老古板老学究们的说法,她如今住进朝华宫,更是于理不合。


    沉沉脑子里一时一个念头,想来想去,总归都是魏弃路上教给她的应对之法,可真到用时,却实在难以启齿。只得仍照旧摆手道:“不必多礼、起来吧,起来。”


    安尚全在旁,将一切尽收眼底,始终微笑不语。


    只等袁舜起身,沉沉怀里抱着狸奴,同他既道谢又寒暄地聊了好半会儿,这才轻咳两声。


    见众人都回头望向自己,又淡淡笑道:“洒家奉陛下之命送谢姑娘回宫,如今,已然安全将人送到。只是还有一事,尚需向姑娘禀明。”


    “安总管请讲。”沉沉忙道。


    “谢姑娘虽出身士族,可幼年长于江都,入宫后又同殿下常居于此,”安尚全说,“殿下素来不理尘俗事,想来,未曾有人专程教过姑娘、这宫中诸多繁琐规矩。”


    沉沉闻言,表情一僵,心说这是事儿找上门了。


    果不其然,安尚全看在眼里,笑得愈发温和,又道:“按理说,这事儿本该归息凤宫管。可眼下皇后娘娘沉疴病中,久不见好。宫中一应事务,概都交由昭妃娘娘代为处置。因此,陛下亦属意昭妃娘娘,为谢姑娘教授宮规礼仪。还请姑娘日后,每日卯时一刻、至露华宫学礼。切勿误了时辰。”


    沉沉:……什、什么时辰?


    她好不容易“逃”了书院晨读,如今又要日日早起?


    “姑娘,”安尚全见她迟迟未回神,出声提醒,“姑娘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沉沉心中早已叫苦不迭。


    回过神来,面上却还是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没有……奴婢……不对,我,我晓得了。还请公公代我谢过陛下、谢过娘娘。”


    ......


    魏弃回到朝华宫时,已是午后。


    日头毒辣,烤得地面直冒热气,袁舜等人却还硬着头皮候在殿外。直至他来,方才迎上前,把两三个时辰前同沉沉说过的话,又原模原样、添油加醋地说一遍。


    尤其提到这院中的模样一新,更是难掩谄媚讨好之意。


    “如今殿下不比从前,”袁舜道,“陛下平日里便命奴才好生看顾朝华宫,前些日子,听说殿下行将返京,更是赐下不少金贵物什,如今大都堆在库房,奴才心说,日后这往来之人想必不少,切不能叫旁人觉得咱们朝华宫冷清寥落,是以,有心上下打点一番……”


    只是不知为何,在谢沉沉面前能吹得天花乱坠的话,放到魏弃跟前,只消被那清棱棱的眼神上下一扫,嘴上便不由自主打起结巴来。


    他心里发紧,早打好腹稿的话,也愣是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才讲完。语毕,又不住拿眼角余光打量魏弃脸上神色——


    但魏弃对旁人,哪有半点“神色”可言?


    他生来肖母,生得容色瑰丽。可偏偏是这样的好容貌,放在他的脸上,却永远叫人讨不出半点笑来。


    袁舜以为自个儿早已习惯,可隔了些时日,又这么冷不丁被他一瞧,心里竟还是不觉生出几分寒意:


    遥想昔日,打魏弃生出来,袁舜便总觉得这位九殿下聪明得过了头,俗话说得好,智多近妖,更别提他曾亲眼见过魏弃动手剥人皮,发起疯来杀人不眨眼。后来,眼见得他虎落平阳,整日只知刻木、把自己也熬成了一根木头,这老太监心里反倒松了口气。


    却没想,那不过半边门框高的稚童没老死朝华宫,竟生生走到今日,从这荒芜的朝华宫里走了出去,朝天大道,近在眼前。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潜龙在渊,终有翱翔天际之时。


    只是,魏弃心里可还记恨自己?可留着几分怨怼?


    “殿下,”思及此,连带着脸上堆的笑容也颤颤不止。白眉毛一个劲地抖簌,他缓了老半天,方才低声道,“知道殿下喜静,从前朝华宫里,也没几个好手伺候。可如今谢姑娘身份金贵,奴才想着,还是得有几个体己人在旁服侍,遂领了几个听话的来。”


    说着,伸手指了指小德子身后跟着那几个低眉顺眼的宫女。


    魏弃却眼神都没给一个,想也不想地回他:“不必。”


    说完,便转身往主殿走去,将那乌泱泱的一片人扔在身后。


    饶是袁舜早有心理准备,脸上也不由地僵住,沉不住气的小德子等人更是忿忿,暗地里你看我,我看你,表情中透出几丝阴狠。


    谁料,魏弃一脚踏入主殿,忽又顿住脚步回头问,“她今日用过膳没有?”


    方才抬起半边脑袋的小德子,立刻又鹌鹑似的缩了回去。


    而魏弃嘴里这个“她”指的是谁,更不言自明。


    “尚未用过,”袁舜知道他看重那谢氏女,一点不敢怠慢,忙摇头道,“谢姑娘前脚送了安总管走,后脚便歇下了,未传过膳食。奴才这就备上?”


    魏弃点头,报了一串全是荤腥的菜单,临到末了,方才添了两道素菜,又叫袁舜备份冰鉴,往里头冻些果子解暑——从前朝华宫里用不上、“配不上”的东西,如今,也只消他一句话的吩咐。


    “是、是。”袁舜闻言,忙给身后的小德子使了个眼色,便扭头散去准备。


    而魏弃进了主殿,四下环顾一圈。


    眼见得许多摆设全变了位置,从前丽姬留下的痕迹,如今也被一应抹去。方才在众人面前端起的冷面终是渐崩出裂痕。取而代之,只剩难抑的焦躁与暴戾之气。


    他额角青筋微微抽动,思索着现在出去、把袁舜那群人杀了需要多久。


    一群老弱病残,杀了,大抵是不费事的。


    他的手摸向腰间。


    可转念一想,虽用不了多久,到时血溅了一院子,没人给谢沉沉做饭不说,那残肢断臂,想来会扰了她用膳的胃口。原本嗜血的念头,竟又强压下去。


    他转头从书架上找出从前放安神香的盒子,捻了一块扔进香炉。


    闻得幽香渐起,这才深深呼吸,绕过新添的碧玉山水屏风,向里殿卧榻走去。


    谢沉沉果然蜷在榻上,睡得正沉。


    然而上京不比江都冬暖夏凉,便是她多留了个心眼、睡前把殿中的窗户都给支起,那依稀的热风也解不了什么暑气,反倒蒸炉似的,把她“蒸”得额间全是星星点点的汗意。


    她眼睛紧闭着,仍时不时扯动前襟,露出一片雪似的肌肤。


    魏弃的眼神落在那片玉白的颈上,定了许久。


    说不上什么意味。


    只是,原本神不知鬼不觉的轻飘步子,竟也不知觉踩得重了几分。


    他自己没觉察,却把窝在床头睡觉的谢肥肥吓得窜起。这厮方才险些认不出来给它饭吃、养它长大的谢沉沉,却把几次险些宰了它的魏弃记得比谁都清楚。魏弃尚未走近,只与它打了个“照面”,这狸奴顿时飞也似地跳下床,越窗而去。


    想来还没调整好见杀神的心情。


    魏弃本也没打算理它,倒是沉沉睡得迷瞪,被狸奴又跑又跳的动静惊醒。


    眯缝着眼、眼角余光瞥见床边坐了个人,便知是魏弃回来了。


    她伸手拉了拉他衣摆。


    魏弃“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不知从哪找来一把纸扇,坐在榻边慢悠悠给她扇风。


    沉沉早已被热得昏头转向,此刻终于从难耐的炎热中得了几分清凉,不由一笑。磨磨蹭蹭,终于躺到他腿上,睡蒙的鼻音尚未褪去,又懒懒道:“殿下去那么久,”她问,“可是同陛下……说了些什么?”


    “不过一些琐事罢了。”


    “琐事?”


    哪个锁。


    字不常用,她便不认得,问完了,疑惑地歪歪脑袋,半睁不睁的眼睛瞄着他。


    “就是闲散杂事的意思。”魏弃说。


    说话间,少年牵过她手掌,指尖作笔,在她掌心慢吞吞写下个“琐”字。


    沉沉觉得痒,把手往回抽,可那莲心似细嫩的手掌叫他攥在手里,半天也挣不开。魏弃拉着她的手,用了些力,又慢慢松开。脸上表情微凝,不知在想什么。


    “谢沉沉。”


    许久,这少年方才低声说:“婚期定下,我们成了婚,便回定风城去。”


    “嗯。”沉沉点头。


    这本就是早说定了的事,她半点不惊讶。反倒是依偎着他那冷玉似的身子“解暑”,不多会儿,眼皮又渐渐耷拉下去。


    眼看快要睡着了。


    “魏峥叫我替他杀几个人。”却听魏弃又道。


    “好……”沉沉下意识地应声。


    话到一半,忽的一顿。


    她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魏弃竟是对当今天子直呼其名,听到要杀人——不是战场上兵戎相见,而是没来由地杀人,眉头更是紧皱起来。


    眼睛睁开,她手撑在魏弃膝盖上,慢吞吞直起身来,问他:“杀什么人?”


    “……”


    “为什么要杀他们?”


    魏弃说:“北疆一战,中饱私囊、暗度陈仓的人不少。”


    阿史那金被俘入京,朝野震动,潜伏在野的突厥人早已蠢蠢欲动。


    上京风雨欲来,半年多的光景,朝中已然换了一轮新面孔。可这还不够。


    魏峥太需要一把好用的刀,一把“师出有名”的刀,既杀得其所,又不会污了皇室的声名。


    只可惜,大皇子魏晟,是未来的大魏天子,贤君如斯,焉能掌刀。


    至于三皇子魏骁——


    这把刀,若是放在赵莽的侄儿手里,又太不稳妥。


    再没有人比魏弃更适合做这恶人。


    魏弃心中冷冷一笑。


    却只低垂眼睫,拾起方才随手搁在枕边的纸扇,又重新给她打了两下扇子。


    直把她鬓边散乱的碎发都吹起,见她人还傻愣愣坐在原地,心中才浮起几分失笑意味,又低声道:“婚期也定了,定在腊月初九。”


    还有半年。


    这半年,他身在上京,便是把咽喉递到了魏峥面前。


    但,也只有半年。


    今日他已在群臣面前立下军令状,待到成婚之后,便领兵再征北疆,收复雪域八城。


    魏峥既点了头,如此,便是君无戏言。


    四个月罢了……


    从前十一年也不过弹指间,遑论四个月的短短光景?


    沉沉见魏弃脸上表情几经变化,一时似现微怒,一时风平浪静,也拿捏不住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他要杀的,是妨害了北疆战事之人,想了想,似乎也不算滥杀无辜,心里翻覆的思绪总算平复了些。


    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轻声道:“好罢,”她说,“阿九,总归我们是在一处的,你有什么都要告诉我。往好了想,待到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便在定风城了。可惜又要打仗……到那时,也不知是什么光景。”


    她分明害怕打仗,如今却不得不借战事脱身。


    魏弃默然不语,眼神掠过她低落神色。


    不知怎的,忽又想起来初时相识那些岁月,拼了命在他手底下求生的小宫女。想起她为了活下去泪涟涟的眼睛——


    他想说什么,却被外头袁舜的声音打断。


    一听到要传膳,谢沉沉原本灰沉的眼睛顿时亮了一倍不止,“腾”一下从他怀里坐直身来。


    这下,想说什么都没说头了。


    后悔。


    该杀。


    他手指背在身后,难耐地拧了两下,觉得手里着实缺把刀。


    趁着袁舜等人布菜的工夫,回头便把从前刻木头那套刀找了出来。


    沉沉正围着那从未见过的、冒冷气的冰鉴啧啧称奇,魏弃已从里头捻了颗荔枝,剥开送到她嘴边。顺带一摆手,把满脸活似见了鬼神情的袁舜赶了出去。


    “谢沉沉。”


    “嗯?”


    “我对你好不好?”他忽然问。


    “自然是好的呀,”沉沉把从未见过的果子吞进嘴里,瞬间被甜得弯了眼睛,嘴里砸吧两下,也伸手去探冰鉴,学着魏弃的样子剥开一颗荔枝,递到他嘴边,“我待殿下也好,殿下待我也好,我们……”


    她的脸突然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嗫嚅半晌,才终于小声挤出一句:“我们是生来合适要做夫妻的。”


    此话一出,四下寂静。


    “……”


    魏弃嘴角分明不受控制地微翘,却又别过脸、强压下去。


    只装作冷脸问她:“哪里学来的糊弄话?”


    “才不是糊弄话!”


    沉沉怕他多想,忙争辩道:“我从前小的时候,爹就、就常同阿娘说这句话。那时,他们俩也争着给人嘴里喂果子吃呢。”


    只是寻常野果,比不得如今这般没吃过的金贵果子罢了。


    沉沉说完,把荔枝往他嘴里一塞,也不管他噎没噎着,便掩饰似的埋头吃饭去。可吃了半天,仍都没见魏弃坐下,这才从饭碗里稍稍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


    魏弃与她四目相对。


    沉沉说:“你……”你还是坐下吃饭吧。


    这什么话也不说站那发愣的样子,看起来着实有点傻。


    她脸上起初有些发慌,这会儿已憋着笑。


    “我们的确,”魏弃见状,却抢过她的话头。顿了顿,又若有所思道,“生来就是要做夫妻的。你说得对。”他心里那一丝没来由冒头的不安,直至这话落地,方才烟消云散。


    说完,这少年终于舍得坐下。


    可等沉沉吃得肚子滚圆,侧头一瞧:她夹给他、他面前快堆成山的碗里,却仍动也没动。


    只一盘剥好的荔枝,从他面前,推到了她跟前来——


    少年人的心事,想来便是这般古怪又微妙。


    这朝华宫里,从前装了多少桩桩件件他待她的不好。


    从此以后,便要装多少他待她的好。


    沉沉想明白了几分,越发哭笑不得,吃了三四颗,正好肥肥钻到脚边来,她顺手也喂它吃。


    结果手还没伸出去,旁边魏弃已捻了她腕子,黑着脸把她手腕调转个儿,凑上前来,把那颗险些入了“贼口”的荔枝吃了。


    “阿九。”


    “……”


    “你今年几岁?”沉沉问。


    魏弃不答,却掰过她的脸来,把那颗荔枝渡进了她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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