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现代言情 > 沉珠 > 67. 噩梦 “她的‘灯\\’,要灭了。”……
    皇室中人与平西王府结亲,而且,联姻双方甚至是平西王亲订的人选。


    明眼人都察觉得出,这是怎样一个意味深长,且注定影响深远的决定。


    然而,大魏朝堂之上,以右丞相曹睿为首的一众文臣却对此反应极大——或者说,极为不满。


    而原因亦无二。


    他们都是实打实的主和派,尊文崇儒,恪守旧礼。


    但那位“即将”迎娶平西王府千金的九皇子,在众臣眼中,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情悖劣之徒。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由他经手的贪腐案水落石出,国库“日入万金”,一度充盈到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地步。


    然而,在此之下的代价是,原本盘根错节的朝堂关系再度陷入混乱,各方势力摇摆不定,在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下,甚至隐隐有重新整合——集权的趋势。


    早知道,当今天子乃开国之君,他们这些稳坐朝堂的要臣,亦大多是“开国之臣”。


    如今都城中的豪绅贵族,十个里有九个,是魏氏旧部。二十年来,他们互结姻亲、根基深厚,早已在皇权之下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而这也意味着,魏峥纵然有心改革,也轻易不敢对他们“动刀”。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们和那些有勇无谋、又忠心得几乎可笑的武夫可不同。


    杯酒释兵权?


    像那樊齐一般解甲归田、等到朝中无人可用时再出山听候调遣?


    想都别想。


    贤明如当今天子,更不会冒着遗臭万年的风险和他们硬碰硬。


    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朝中势力潮起潮落,又归于平静,便是如今君臣之间的“相处之道”了。


    然而,谁能想到,以上这些所有的平衡,竟都被一场杀伐果决的清洗而尽数击溃。


    更让人可气的是。


    这场乱象的主导者——突然在北疆之战中声名鹊起、立下不世战功的九皇子魏弃,分明是个人尽皆知,杀孽深重的疯子,在大魏民间,却对他敬畏颇深:


    也许是因为,他在上京大开杀戒,杀的是贪官污吏而非平民百姓。


    开杀戒的是他,抄家的同时,从里头分出白花花的银两为逃难到都城外的难民施粥的也是他;


    又或者,是因为他次次屠人满门,手段残忍,可那些卖身为奴的家仆、真正的穷苦人家,却次次都能毫发无伤。


    他甚至做主撕毁了那些并不公平、却世代沿袭的契约。


    同时,他也是唯一一个在朝堂上坚持扶持新科状元陈缙——那个顽固不灵穷书生的人。


    这位出身平平的状元郎,因在陛下跟前出言不逊,乌纱帽还没捂热,便要被贬至边境为官。


    动身之前,或者说,会试过后的几个月里,他一直都在城中以教书为生。


    陈夫子说,这位殿下是个真正的好人。


    于是,他教的孩子们也相信,殿下是一位好人。城中口口相传的童谣,在街头巷尾响彻不绝。


    昔日“天降神子”的传说,更不知被哪个说书人大肆宣扬,在这位九皇子身上,又蒙上了一层让人望而生畏的神秘面纱。


    若是让这么一个声望正隆的……疯子,娶了平西王的心尖肉,那辽西赵家军,日后还不唯他马首是瞻?


    尚不清楚个中内情的朝臣们对此反应之激烈,从下朝后,其人个个面如土灰的神情中,便可窥得一斑。


    饶是曹右丞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归府之时,脸色亦颇为难看。


    在他身后踏进丞相府的,则是他家中二堂弟、当今礼部侍郎曹贵。


    身材肥大、貌若硕鼠的男人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曹睿身后不发一语。


    “九月九,斩蛀虫,拖出黄金搭粥棚;


    头顶有瓦身有衣,天降神子,护我安宁;


    百代绵延,福泽康宁——”


    曹睿的脚步忽的一顿。


    紧跟着,精明细长的一双眼,便缓缓地随着那歌谣飘来的方向挪动了。


    原本正在后院你追我赶,嬉笑着拍手高歌的一对小儿女,顿时在乳娘的低斥下停住了动作。


    “阿、阿爷。”看见廊下站着的白须老者,两人中年纪稍长的男孩立刻站了出来,低头喊了一声。


    身后的小女孩闻言,虽有些懵懂,也有样学样地喊了一声“阿爷”。


    但曹睿似乎并没有认出眼前的两个孩子。


    只是“单纯”地被那朗朗上口的歌谣吸引,冷声问了句“谁教的”。


    男孩怯生生地答,外头听来的。


    说完之后,竟连脑袋也不敢再抬起了,拉着妹妹的手,两个人像鹌鹑似的站在原地。


    小女孩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是,哥哥捏一捏她的手腕,她便强忍住不哭了,不停地吸着鼻子。


    “呀,”反倒是曹贵盯着两人看了半天,倏然道,“是康儿的孩子吧……”


    曹康,是曹睿的第七个孩子,他的母亲则是曹睿某次宴会过后并春风一度的美姬。不过,具体的容貌早已忘记了——


    曹家在前朝祖氏当政时,便是城中望族。


    祖氏好享乐,尤其喜好宴请群臣,事后再听太监为他细数臣子们的风流韵事:什么谁家的母老虎又因为皇帝赏赐美妾而大发雷霆不许某某臣子同榻而卧啦,什么后宅争风吃醋导致某某臣子整日头痛欲裂抱病不起啦……


    年纪轻轻却性格恣睢,脾气喜怒不定的末帝,曾赐给当时的中郎将曹睿不少姬妾。曹康的母亲,便是那些姬妾的其中之一。


    二十三年前,曹睿面不改色地打开上京大门、迎入魏赵联军,末帝屠遍宗室,仓皇逃亡。


    至于那名“美姬”,作为祖氏安插在臣子身边的耳目,她倒是对祖氏忠心耿耿,哪怕已然为曹家诞下血脉,也从未生出二心。


    在得知祖氏溃败的当夜,她用一根白绫吊死在了屋中。


    曹睿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也忘了她的名字。


    至于曹康——他是在曹家祖母膝下养大的,曹睿并不待见他,在他长到二十岁考取功名离家之前,连见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后来,曹康下了地方当官,娶了当地的一名农户女为妻,生下了两个孩子。


    北疆之战,军用甚巨,军需官在乡间横征暴敛。曹康治下的四平县,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引发民怨载道、却收到了足足两倍于原定征粮的县镇。听说,是因为曹康带领当地的农户,发现了一种产量远超寻常稻米三倍有余的良种。


    那是曹康平庸无奇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世人,也被自己的父亲注意到的时刻。


    可惜,然后,他就死了。


    为了彰显贤名,魏峥将政绩突出的县官召集上京,统一施以嘉奖。


    而拖家带口“重归故里”的曹康,正是死在了上京的路上,死因,则是遇见了一群从北疆逃难而出的灾民。


    灾民太饿了,曹康毫无设防地分享出了所有的干粮,然后,被灾民们当成了干粮。


    为了保护那批良种,他死了。


    饿极了的灾民不仅杀了他,甚至吃了他,还有一心保护他而奋不顾身冲入人群的、他的妻子。


    他的两个孩子因为一名老仆的拼死掩护而幸免于难,最终,灰头土脸地,带着用父亲鲜血保下的“良种”,来到了上京。


    那批种子,如今已播种于上京郊外,听说长势极好。


    不久前,魏弃杀了一名同为曹姓的运粮官,并把那名运粮官全家三十七口人的人头串成一串,挂在了田埂上。


    曹睿几乎每一日上朝,都免不了对这位嗜杀如命的九殿下极尽攻讦,唯有那一日,他什么都没说。


    他沉默了。


    因为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位远房侄子贪了多少粮饷。


    因为,其中的十之七八,都进了他的私库。


    而这十之七八,最终隔着千山万水,害死了他……不值一提的庶子。


    留下了两个出身乡野、毫无教养可言的小儿。


    曹贵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兄长的表情,吞了口口水,又望向满脸写着惴惴不安的一对小儿女,半晌,挤出来了个尽可能亲和的笑脸。他冲两个孩子挥了挥手。


    “怎的跑到这来,回房去罢,”说着,又给脸色发白的乳母使了个眼色,“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小郎君领回屋去?”


    他对曹康这个侄儿印象唯一的印象,都来自于自己的女儿曹烟柔。


    烟柔嘴里的这位堂兄,反应永远比人慢一拍,读书也不算出众,默默无闻,连长相也没遗传到国色天香的生母。


    只是,当年烟柔被迫替嫁入宫时,连自己都不敢吭声,曹康,却是曹家上下,唯一一个敢站出来反对的人。


    反对他那说一不二的父亲,反对他那全家娇宠的嫡姐,为此,他彻底“失宠”,仕途不顺,被曹氏门生排挤出京。


    光是这一点,曹贵便觉得,自己始终欠侄儿一个人情。可惜,大概永远还不了了。


    ……就还给他的孩子吧。


    两个孩子满面瑟瑟、对视一眼,垂头丧气地牵手走远。


    曹睿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回过神来,扭头道:“多管闲事。”


    曹贵哪敢回嘴,只一个劲地赔笑。


    反正,在自己这位能力出色、又对自己多有提携的堂兄面前,他这辈子都没抬起头来过。


    不过还好,堂兄也不过是骂了这一句,便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却都没有了平日里闻香品茗的心思。


    曹睿甫一落座,便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地轻旋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沉默良久,方才冷哼一声:“童谣,倒是个给人正名的好法子。”


    童言无忌,一方面不会有人过分追究当真,另一方面,却真正能做到短时间内、令这歌谣中的故事人口相传。


    “看来,有人在暗中帮那位九皇子立威啊……”


    他语气淡淡,好似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小小状元郎,真有这么大本事?怕不是后头还有人推波助澜。”


    曹贵心口一跳,立刻会意过来,忙道:“兄长,我、我即刻命人去查,查清楚背后是谁在捣鬼。”


    曹睿没有搭腔。


    只饶有兴致地将手上的玉扳指旋来转去,重复数次。


    衰老而干瘪的脸上,却始终没有笑意,仿佛陷入一场自问自答的沉思之中。


    曹贵看在眼里,不敢打扰。


    无奈,又不能不打扰。


    最后,终于还是颤巍巍起身。


    肥硕的身躯在屋中四下游移,确认门窗紧闭、关得严严实实,这才走近书案,压低声音道:“兄长,西边来的人,最近不太安分。”


    “……”


    “他们不放心质子的安全,坚持要将人劫走,已经在暗中调动兵力,可是如今这般情况,岂容得他们这般张扬?若是张扬过了头,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饶是好脾气如曹睿,言及此,也不由地皱紧了两道浓眉。


    突厥人的粗鲁野蛮,他从前虽有耳闻,可起初多和那名名叫英恪的谋士打交道,确还以为今时不同往日。


    直到……那九王子作为质子被押解入京后。


    每一批暗中前来的突厥人,都总能刷新一次他对这些人蛮不讲理程度的认知。


    两方人马与其说是打交道,不如说每次都是在鸡同鸭讲,最后不欢而散。


    若非彼此之间还有利益可谋,兄长又与那英恪有约在先——


    “静观其变。”曹睿忽道。


    “可是,”曹贵却忍不住面露犹疑,“若是坐视不管,万一到时他们反咬一口……”


    “反咬一口又如何?本就说好只是一笔交易。我们并非那群突厥人的走狗,他们也无权对我们指手画脚,何况,他们答应我的事,也并没做到。”


    曹睿冷笑道:“连个人都找不到。一群废物,不堪大用。”


    曹贵闻言,愣愣抬头,看向面前的堂兄。


    说起来,他还记得堂兄年轻时,似乎是以文秀宽仁闻名上京的。


    人们都说,这是一位有勇有谋、心怀天下的中郎将。当时,堂兄还是醉心于武艺的。


    若是伯父还活着,如今来看一眼,想必都要认不出自己这个儿子……了吧?


    曹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小心擦去了额头那不由自主冒出的几滴冷汗。


    曹睿却似乎没看到他那瞬息万变的脸色,只闭目养神片刻,忽又道:“九皇子的事,让烟柔多留神。”


    他口中的烟柔,也就是曹贵的女儿,如今宫中的惠妃,曹烟柔了。


    皇后名为养病,实则被幽禁宫中,昭妃醉心礼佛,有意避宠。


    这一年多来,本是贵人的曹烟柔,与另外一名年轻答应渐得圣心,如今,已是宫中最受宠的二妃之一。


    姓曹,自然是要为曹家人做事的。


    必要时候,也须得学会吹吹枕边风才是。


    曹贵知道兄长的言下之意,当即喏喏应声道:“是、是。我晓得了,我……我这几日便遣人同烟柔知会一声。”


    曹睿便不再说话了。


    靠着椅背,阖目不语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睡着一般。


    但曹贵知道,这便是兄长暗示他不必在此徒增吵闹的意思了。


    是以,他很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转身匆忙离开。


    书房中很快只剩曹睿一人。


    但实际上,又不止他一人。


    他从桌下暗格中抽出一封书信,看过之后,沉默良久。


    “盯住她。”最后,他说。


    “必要时,可以杀之。但切记,把握好时机。”


    “我倒要看看,魏峥还有什么把戏?”


    语毕,他朝窗下挥了挥手。


    肉眼所见的变化,自然什么都没有。


    唯有空气中的气息蓦地沉静下来。他便知道,那个人走了。


    可他的视线并没有从窗棂的方向挪开,相反,他转而定定望向窗边那盆——称得上不伦不类的“花”了。


    当然,准确来说,那其实是一根竹子。


    一根……不像富贵竹般枝繁叶茂,也非玉山竹般自成景致,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孤零零的竹子,有成人手腕般粗细,直上直下,连一片多余的竹叶都没有,简直全无美感。


    就那么种在花盆中,与其说是盆栽,不如说更像一把青色的、笔直的刀鞘。


    尽管他已许多天没有为它浇水,更没有任何人敢轻易碰他书房中的东西。


    可是眼下,那花盆中的土壤却仍是湿润的。


    这是一根顽强到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它的竹子。


    他有一瞬的晃神。


    于是,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他仿佛又回到自己三十五岁那年的寒冬了。


    那个女人彼时就坐在窗下吧?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层帷幔。他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却清楚地听见她说——用一种近乎雀跃,到后来,又带着无法掩饰的动容的语气。


    【这是我家乡人人都会种的竹子呢,中郎将大人,您没有见过吧?】


    【我想将它送给您——】


    【作为交换……可不可以请您,答应我一个愿望?】


    ......


    她说。


    【中郎将大人,可不可以请您,不要忘记我呢?】


    谢沉沉生病了。


    说不上来病因,但可以确认的是,这病来势汹汹。


    她当日病倒,便开始彻夜彻夜地发起高烧。


    这感觉颇似她初来朝华宫时,几乎花光了整月的月钱为魏弃买药膏,却发现那药膏被随手弃置雨中,浸润了水不能再用时的那次。


    心气一折,人马上就倒了。


    太医倒是来看过两回。


    但到最后,也只是无一例外地频频摇头,说让她安生静养,不要劳累,开了几副养气宁神的方子给她,也就再没别的法子了。


    沉沉本来也没力气,脑子晕沉沉的,便也没有多问。


    唯一,只“多问”了一句:“下回来替我看病,”沉沉说,“可不可以叫陆医士来?”


    “陆医士?”那太医却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两条白眉皱起,“哪个陆医士?”


    “陆德生,陆医士。”


    “太医院中并无此人。”


    那太医甩下这句话,便蓦地背起药箱、头也不回的领着药童离开了。


    看那仓皇离去的背影,仿佛她提了个多么恐怖的话题似的。


    留下沉沉呆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的确,自己这次回宫之后,便再没有见过陆医士了。


    难道陆医士辞官了么?


    她有心想问个明白,可她整日都在发烧或者昏睡,清醒的时候很少。


    难得醒来的时候,也至多只能给自己煎服药,又给肥肥准备几日分量的食物,便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了。


    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梦。


    快乐的梦偶尔有些,无外乎是小时候和兄长上山下河的“皮猴儿”往事,或是在谢府偏院能吃饱饭的日子,再然后,便是江都城里,有着温暖怀抱的阿娘,还没长大的弟弟妹妹,刀子嘴豆腐心的祖母……还有魏弃了。


    只是,梦到他们的时候并不多。


    更多的时候,她甚至总在梦里的快乐中猛地心一坠。


    然后,梦里的她,便总无一例外地对上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那对眼球不断地往下淌血,几乎无法映出她在梦里的模样,但她知道,自己当时一定在哭。


    因为每次睡醒的时候,她的枕边都被哭湿了一大片。


    她想那是魏弃的眼睛。


    魏弃在流血,流着血,也不愿意闭上眼睛,要在梦里看着她。


    因为是魏弃的眼睛,所以,她不想把这个梦归类为“噩梦”。


    就算……是个好梦吧。


    起码见到了他。


    与之相比,另一个更常出现的的梦,对她而言,才是彻彻底底的“噩梦”。


    因为梦里什么都没有。


    黑漆漆的一片,她只知道梦里的自己一直在往前走着,漫无目的,想停又停不下来。


    而且,这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她在梦里偶尔能听到爹娘、阿兄、伯父……甚至昭妃娘娘,乃至那位奇奇怪怪的三殿下的声音。但是,没有魏弃。


    她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茫然地寻找着回家的路,不停地走着,走累了,扶着“墙壁”,就偶尔冲前面拼命喊一声:“喂——”


    她期待能有点别的声音。


    哪怕只是回音都好啊。


    这个梦实在太安静了。


    可那甬道里,竟然连回声都没有。


    不记得连续梦到这个场景多少天之后。


    某一刻,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浮现于脑海:她觉得,梦里的自己,似乎是被关在一个“容器”里了。


    一个笼子,罐子,或者盒子之类的东西。


    于是,余生都必须陷在无边黑暗里,永不见天日。


    就在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她惊醒了。


    胸口不停起伏,满头大汗,好像……溺水一样的感觉。


    她感到自己离死亡无比的近。


    那一刻,她甚至莫名想起了八岁那年,从河里捞起“卫三郎”时,自己被水草缠住了脚踝、拼命挣扎也挣脱不开的绝望。


    最后,是怎么得救的呢?


    她不记得了。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和那少年一起躺在河边上。


    从此以后,她便再也不敢凫水了。


    沉沉心有余悸地紧捂着胸口,许久许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直到窗外天光乍破,晨光初现。


    她终于满身大汗地爬下床,想去小厨房中烧水沐浴。


    走出主殿时,才发现,那扇被三十一“拍”坏的大门,已然不知何时被修好了。


    并且,紧闭着。


    毫无缝隙地紧闭着。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般,她甚至听到宫门外锁链晃动的声音,持续了好半会儿。终于,门打开了。


    半边脑袋探进门来,四处张望。


    她认出那是跟在袁舜身边、看了她便头也不敢抬的年轻小宫女。


    可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那小宫女喉口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声,飞快地放下手中的食盒,而后,在门外人的“帮助”下,再一次紧紧把门关上了。


    沉沉盯着那个食盒看了一会儿。


    没有揭开,甚至没有靠近去看,她扭头走向了小厨房。


    这一次,连最贪嘴的谢肥肥,也没有碰过那只食盒。


    傍晚时分,又有人进来了一次,换了一只新的食盒放在门边,沉沉依然没有碰。


    她只是忽然明白了,当初魏弃不愿吃外人经手食物的心情。


    “肥肥,吃。”


    头疼,身子疼,浑身上下都疼。


    可她还是坚持自己揉面做了饼。把一张饼掰成两半,一半喂给了肥肥,一半自己吃。


    忽然,头顶却落下一道瓦片,在她脚边不远处砸了个粉碎。


    她呆了一下,抬头去看。


    头顶没人。


    但不知怎么,她还是“认出”来那人了。


    于是她轻轻喊了一声:“三十一。”身体太虚弱,她的发声几乎是气音了。


    没人应。


    她只得起身,重新煎了两张饼子。


    这一次,她说:“给你吃。”


    然后便继续蹲下来默默啃饼了。


    然后,便看到熟悉的黑色衣角了。


    再然后,三十一就隔着几步远蹲下,和她一起吃饼了。


    他吃得很快,沉沉手里的半张饼还没吃完,那边已经把两张大了一圈的饼“拆吞入腹”,吃了个一干二净。


    若是换了从前,沉沉也许会起来多给他煎两张饼——但是她现在实在太累了。


    “我病了多久了?”


    甚至于,她给他煎饼,也只是为了不费脑子地问几个问题而已。


    三十一想了半天,向她张开了十根手指。


    举起双手的样子,样子看起来还是痴痴笨笨的——


    只是,她以为自己最多不过昏睡了三四天,竟然已经十天了么?


    沉沉低头咬了两口饼,又问:“殿下……呢?”


    这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种理解。


    殿下病好了吗,伤好了吗。


    殿下现在在哪里。


    殿下——还活着吗?


    但三十一的理解能力显然有限,因此,他还是慢了半拍才回答,说:“没死。”


    但也就是没死而已了。


    朝堂上乱成一锅粥,而魏弃已经十天没有露面。


    他的伤在肉眼可见地恢复,仅仅十天而已,那些骇人的伤口在药浴的作用下已经淡得只剩浅浅痕迹,可他没有醒来,


    就像死去那样。


    活死人——三十一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和沉沉表达,才不会“吓”到她。


    所以,便索性不说了。


    沉沉听到这个回答,果然也只是很平静地“哦”了一声,捏着手里的饼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她说:“……没死就好。”


    她没有问三十一为什么出现在朝华宫,也没有说男女有别,让他不得逾界。


    相反,她请求他再待一会儿,帮忙向魏弃转交一件东西。


    三十一这次却没有马上答应。


    相反,他很认真地考虑了半天,提出了一个有些“过分”的要求。


    “我想再吃一顿,馄饨。”他说。


    沉沉愣了一下,到这时,脸上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些许疑惑的底色:她做的饭不难吃,也许……算好吃。但,应该谈不上,让人念念不忘的程度吧?


    该不会,他今天突然出现——不,现身,也是因为自己久违地下了一回厨?


    沉沉挠了挠头发,问:“你觉得我做的饭很好吃?”


    三十一点头。


    “只是一碗馄饨?”沉沉又试探性地问,“你就帮我?”


    三十一闻言,果然迟疑了一下。很快,他竖起了两根手指:如果她没有理解错,大概是两碗的意思。


    然后,他又飞快地换成“三”了。


    沉沉:“……”


    三十一说:“你做的饭,让我想起我娘了。”


    沉沉:“……”


    这算是夸奖吗?


    她久违地感受到了哭笑不得的感觉,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我答应你。”


    然后便撑住灶台起身,去拿她想让三十一帮忙转交的东西了。


    三十一站在原地,和地上那只狸奴一起等着,一动不动。


    只是。


    当他真的拿到那件她要转交的东西时,面露疑惑的,却成了他。


    “这是……什么?”三十一问。


    “盖头。”


    沉沉轻抚着手中那半张被她剪碎的鸳鸯盖头。


    她将这条盖头一分为二,针脚粗糙的留给了自己,针脚细密的半张,如今,庄而重之地交到了三十一的手里。


    她说:“就把这张盖头转交给他吧,还有,告诉他,我过得很好。”


    “……”


    “就算没有他,我还是会活下去的。”


    三十一说:“可你过得并不好。”


    瘦了很多,脸色不好看,看起来快要死了,连做饼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以才说让做三碗馄饨,是个“过分”的要求啊。


    他直言不讳的语气和直勾勾却写满疑惑的眼神,终于换来了她脸上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是啊……”


    沉沉说:“但是,他又看不到,所以哪怕骗他,他也不知道啊。”


    “他是个很禁不住气的人。”


    “他应该能听到吧?”


    “对了……保险起见,你还是说完就走吧,当心他要是醒了,记你的仇。”


    ——“为了那三碗馄饨,帮我这个忙吧。”


    于是。


    为了三碗馄饨。


    三十一当真做到了,他把那张破布——盖头塞进了魏弃虚握的手心里。


    然后,居高临下看着少年苍白得惨无人色的脸。


    许久,他说:“谢姑娘好像快死了。”


    娘亲死之前,脸色就像那样青白,阿爹说,人死如灯灭,你娘不想活了,所以活不下去了。


    可是,谢姑娘为什么会突然就不想活呢?


    他不明白。


    但他仍是对眼前的“活死人”说了:“你还想再见她的话,就……快点醒吧。”


    他说:“她的‘灯’,要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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