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现代言情 > 沉珠 > 84. 新生 “回去吧,芳娘,还有人在等你。……
    多荒唐。


    他半路出家,熟读医书,岂会不知已足月的胎儿,纵然小产,生下来亦是有手有脚乃至形貌与寻常婴儿无异的“死胎”。


    可他仍然还是在她极痛的挣扎与哭喊中,同她说出那声残忍至极的——


    不要。


    一句轻飘飘的“不要”,抵得过她八个月的夙夜难安。


    一声“要你,不要他”,他就替她做了这最后的决定。


    【魏弃,你说的话,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你答应我,要做一个好父亲。】


    【愿这个,流淌着你我血脉的孩子——】


    【能渡你于万丈苦海之中,愿他能教会你,生命何其可贵,不能自轻自贱,亦不能……作践他人。】


    昔日承诺,言犹在耳,到如今,究竟是谁背信在先?


    沉沉忽的惨然一笑。


    在他怀中拼命挣扎的动作,一瞬之间,亦如失力般彻底软倒下来。


    是了。


    她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


    魏弃……他永远无法理解——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除了失望,只剩深深的绝望。


    他永远无法理解。她想。


    甚至连她自己,亦是到这退无可退的一刻、才终于明白,她一直以来试图改变他,却忘了,纵然身陷囹圄,纵然碾落成泥,魏弃仍然与她不同,他生来便有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底气。


    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所有拦在他跟前的人。


    昔日的三十一也好,今日的杏雨梨云也罢,于他而言,无用者皆可杀,妨我者皆应死。


    她那些幼稚的“朋友”、“孩子”、“亲人”的说法……从始至终,都未曾撼动过他。


    他只在乎她……


    可她在乎的,从来都不止于他啊。


    她所珍视的一切,所奢望拥有的温暖,曾失去又用力揽在怀中的亲人与朋友,若有一日与他为逆,都只有被舍弃、被“决定”的下场。


    他的爱太可怕,太独断,太令人胆寒。


    于她而言。


    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绝望?


    “不要……碰我。”沉沉忽的低声说。


    下/身血流如注,她失血过多,早已两眼发花,站不稳身体。


    失却意识前,却忽的张开嘴——用尽全身上下最后力气,如野兽撕咬猎物般、狠狠咬在他的右臂上。


    魏弃没有闪躲,任由她那抵死的啃咬,在他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牙印。


    却仍是将昏迷不醒的她拦腰抱起。


    他头也不回地,带着她、走向那面困他半生,森严紧闭的朱红宫门。


    踏过杏雨的尸体,无视地上那新旧染作一片的血痕。


    她的腿间仍在流血。


    “殿下——!”


    一片死寂的朝华宫中,自他身后,却陡然传来一声暴喝。


    陆德生在梨云的搀扶下半撑起身,望向那道行将远去的身影。


    “殿下,”他口鼻皆流血不止,每说一个字,几乎都飘得变了调去,可他仍没放弃——一字一顿地厉喝出声,“放下她……!”


    魏弃脚步一顿。


    “放下她。”陆德生紧捂住胸前那偏了半寸的伤口。


    他心中甚至来不及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先一步逼着自己、强忍恐惧而仰首,对上那少年森然目光。


    “她会,死的,”他嘶声说,“这个孩子,若是保不住,殿下,她会死的。”


    “……”


    “您能百战而不死,可谢沉沉,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她爱这个孩子,甚至胜过自己。您不愿留下这个孩子,咳……咳,用这样的法子‘杀’了她……费尽心血、只为保住他平安出世的孩子,无异于……践踏她的真心,这比杀了她更残忍,她不会……不会原谅您的——”


    一旁的梨云早已忍不住红了眼圈,嘴皮抖簌、吓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可陆德生又何尝不害怕?


    只是,他自知此时若退,前功尽弃,从此既无颜面面对先祖,也无颜面对真心待他的“朋友”。


    是以,再怕,再痛,他仍是在梨云的搀扶下,一点一点,用跪,用爬——亦吃力地爬近了那抬手便可取走自己性命的少年。


    他跪在魏弃跟前,歪歪斜斜地、磕了三下响头。


    亦如昔日的阎伦,也曾跪在他此生愧对的少年跟前。


    愧医者仁心,始终有悔。


    “求生者,医者使其生,求死者,华佗在世而不能,”陆德生说,“殿下,您带得她的人走,今生今世,余下长长久久的年岁,又能以何面目……与她长相对?”


    魏弃默然不答,抱着怀中人,静立于庭中。


    方才痛得失了知觉,到这一刻,他仿佛才忽的回过神来:发觉怀中的人,她那样轻。如雀羽,如微末不可寻的空气。他分明抱着她,这一刻,却觉得他与她从未有过的遥远。


    他留不住她了。


    这一刻,不知为何,双膝忽的一软。


    他竟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


    可饶是如此,他仍然紧紧地、紧紧抱住怀中渐褪去暖意的身体。


    “去……叫太医。”


    嘶哑的声音,犹如从心脏深处、焚尽后挤出的余烬。


    他知道,自己输了。


    机关算尽,满盘荒唐,终于还是,在她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生啊……少时求死,后来求生。


    而人之欲念,在出现“奢望”那一刻开始,便不断地膨胀。起初,不过是想要活着,后来,便想要自由。想要天高海阔,想要无尽久长的岁月,不离不弃,死生相随。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还活着——是她还愿意,陪伴在他的身侧。


    终是林花谢春红,朝来寒雨晚来风。


    犹如不堪重负般,他的背脊彻底弯折下去。


    身后静了一瞬。


    陆德生仍旧咳血不止,而梨云惊惶的脚步声从他身旁、逃命般飞奔而过。


    他没有抬头,没有阻拦。


    只紧紧抱着怀中人,看着她血色尽失的脸庞,被污血染红的裙裾。


    一滴泪,忽自他眼眶坠下,落在她的腮边。


    “谢沉沉。”


    他轻声说:“若你死了,我与你同去。可你若是为这个孩子死了……若你心甘情愿,舍自己于不顾,只为保下他……”


    “我定会将他扼死在襁褓中。”


    他的双臂微微颤抖,低头,埋首于她颈侧。


    “你要团圆,要一家和乐安康……我们,便在黄泉见。”


    这一夜,宫中彻夜灯火长明。


    朝华宫被视为“冷宫”,已多年不曾这般热闹过,夜中,却犹如一场乱仗过境,兵荒马乱。


    一盆接一盆的热水端进殿,又一盆接一盆的血水端出。


    “姑娘,用些力气呀……!”


    “姑娘咬住这布巾,万不能咬破舌头了,姑娘、姑娘!”


    ......


    里间传来压抑而痛极的哀呼声。


    偏殿,陶朔为陆德生包扎好伤口,正听得那声音凄切,刺耳难闻。


    听了半会儿,把玩着手中玉笛,他忽又似笑非笑地看向床榻之上面色青白的“好友”:“那位殿下——人呢?”


    “既不远千里赶回,敢担得起这贻误军机的罪名,”他说,“总不至于,心上人这九死一生的时候,却‘缺席’不在罢?人藏哪了?”


    “……”


    陆德生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伤口,许久,方才淡淡道:“他没有藏。”


    “没有藏?”陶朔挑眉,“什么意思?我可带人翻遍了这朝华宫上下,没见着他半点影子。”


    “……”


    “秘密?还是,他又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惊世之举啊?”他话音带笑。


    “……”


    “好罢,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见“好友”面色惨淡,满脸写着不愿多说。末了,却还是满脸无谓地摆了摆手,收了追根究底的心思——毕竟,为难病人,向来也不是他的作风。


    更何况,只要谢沉沉在这朝华宫中,另一个人,便左右是逃不走的。


    何必急在一时?


    “这孩子若生下来。”


    他靠在窗边,嗅着空气中那掩不去的腥涩之意,忽的幽幽道:“谢姑娘,可谓劳苦功高。说来陆兄,你功劳亦不小,可想好向陛下讨个什么赏了?”


    “……”


    陆德生低咳两声,望向窗外一轮悬月,眸光沉凝,“你若有空在这同我耍嘴皮子,不如想想法子,如何助她顺利产子,也好讨你的那份‘功’。”


    “我可不敢居功。”


    陶朔笑了:“如今一切,皆因姑娘难舍爱子,不惜拿命来赌、换那腹中子一线转圜之机。与我有什么关系?”


    只是,说归说。


    他的目光却仍是定定望向那进出不停、人来人往的主殿方向。


    这个孩子——


    比魏弃更听话,亦更好操控的孩子。


    若能生到世上,长大成人,来日,又将怎样搅乱这早已暗潮涌动的天下风云?


    太极殿中的那位,想来,也在期待着今夜、一声冲破天际的啼哭罢。


    ......


    【谢沉沉,你做什么呢,怎么还不下来?】


    【胆小鬼,说好了比谁捞的鱼多,这会儿你就开始赖皮了!】


    沉沉睁开眼睛。


    被那近在耳边吵吵嚷嚷的声音闹得头疼,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回嘴:【我哪里赖皮!这不就来了么!】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对:这细细尖尖、银铃似的清脆声音,哪里是如今的她发得出来的?


    果不其然,她低头一看,竟看见一双藕节似的肥肥胖胖的手。


    粗短的手指,配上两根短棍似的小短腿……


    “啊——!!”


    沉沉吓得叫出声来。


    在小溪中埋头捞鱼的王家虎头闻声,冲她翻了个大白眼。


    旁边靠着树看书的小书生陈缙,倒是只不紧不慢地翻开另一页,又淡淡提醒她道:“你俩打赌,捞鱼输了的人,要在对方家门口大喊三声‘我是懒鬼赖皮鬼胆小鬼’。”


    这……这还得了!


    沉沉立刻一股脑站起身来,扎起裙角,闷头冲进小溪里去。


    一条、两条……她眼睛尖,动作快,小胖手一摸一个准。


    直摸得虎头恼怒不已,自知比不过她,便朝她泼水、又怪声怪叫惊开她身旁的鱼。


    沉沉气得打他,他也不躲,一脸得意地冲她扮起鬼脸。


    【回头叫我阿兄揍你!】


    【嘁——上次他揍完我,还叫你爹吊在树上打了一顿呢!我看他比我还惨!】


    【你、你……!这话你有本事当着我阿兄的面说!】


    【就不就不!】


    眼见得两个小伙伴在溪中打作一团,陈缙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以免手中书册被他两人掀起的水花殃及。


    闹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沉沉仗着自己那小山似的敦实身躯得胜,一把将虎头推倒在溪水中。


    虎头不服气,在水里掰她的腿。她反应不及,很快也一屁股坐到了水里。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看了好半会儿。


    “它……”


    末了,沉沉却忽脸一红,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只鱼来。


    小姑娘结结巴巴,说得颇没底气:“它、它方才钻我裙子底下了……”


    才不是被她一屁股坐晕的呢!


    虎头闻声一愣。


    看一眼她手里的鱼,又看一眼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脸,憋了半天,却再忍不住,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沉沉起初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看他实在笑得开怀,连溪边的小书生也忍俊不禁,拿书遮着脸、吃吃的笑出声来。想了想,自己便也跟着笑了。


    几人的笑声并在一处,传得很远、很远。


    【今天我们烤鱼吃吧……!】


    【好!……那我要多吃一条!——可是,我不会烤呀,虎头,你会吗?】


    【哼哼,当然会了。喂,那边那个书呆子,你吃不吃?】


    【吃。】


    【……你又没捞鱼你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不许凶他,我把我的鱼分一条给小书生吃!】


    这无忧无虑的孩提岁月,仿佛穿过漫长无端的时光,直至如今,回首望去,仍恍如昨日。


    于是啊。


    涉水而来、十七岁的谢沉沉,便这样静静看着那溪水旁托着下巴烘干衣裳的小姑娘,看着看着,忽的红了眼眶。


    “沉沉——!”


    有人隔着溪水,呼喊她的名字。


    她扭过头,循声望去,隔着白雾依稀,看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影子:她本以为,那影子早就在记忆中模糊,可直到她亲眼见到的那一刻,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


    “阿爹。”她痴痴地低喃。


    阿爹——


    反应过来那是谁,她忽然一抹眼睛,不管不顾地逆着溪流而上,撕心裂肺地喊:“阿爹,阿爹——!”


    阿爹,沉沉在这里。


    阿爹,你带沉沉走吧……


    阿兄还活着,阿娘有了阿殷和婉娘,有了她的家人,可是沉沉——


    沉沉,曾经有过,如今,又什么都没有了呀。


    她嚎啕大哭,顾不得那“溪水”蚀骨般的疼痛,直将她双腿融下一层皮来,她却仍咬紧牙关,拼命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冲那道模糊的影子伸出手。


    “阿爹——!”


    沉沉不想长大,再也不想长大了,阿爹,你带我走吧。


    “好累,好痛……好痛,每天都好痛,”她说,“阿爹,你带我走吧。”


    男人立于对岸,仍是她记忆中笑眼慈祥的模样,蓦地,却有两行热泪自他眼角滚落。


    他于泪眼中,向她不住地摆手。


    就像少时,每回商队出发前,她总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前冲他挥手那样。


    【回去吧。】


    他说:【回去吧,芳娘,还有人在等你。】


    沉沉不肯听,咬紧牙关,依旧执意地向对岸走去。


    忽然,却有一人自身旁握紧了她的手。


    那是个面容模糊不清的女人,披散着一头墨色般如瀑黑发。


    溪水清澈,倒映出她褴褛的衣裳和浑身可怖的伤痕,可她似乎浑然不觉,只用力拽紧了沉沉的手——竟就这般硬生生地,将她从溪水中拖了出来,“扔”回了来时的地方。


    沉沉挣不开这可怕的力气,狼狈地跌坐岸边。


    女人却连半分目光也不曾“施舍”予她,只站在原地,低头静默良久。


    在她缓过劲来之前,便头也不回地涉水离开,走向对岸。


    “你是谁?”沉沉问她。


    女人没有回答。


    离得远了,沉沉才发现:她的力气那样大,可,背影却和自己一般瘦弱,甚至出乎意料地矮小纤细。


    不知为何,眼见得那身影要模糊于水雾间,她心中忽的一阵失落。


    可,就在即将“消散”之际。


    那女人却突然却回过头来,无声而静默地——她看了沉沉一眼。


    纵然她没有五官,顶着一张模糊的脸。


    但沉沉就是知道……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


    隔着生死长河,无边岁月。


    那目光迟迟没有挪开,直至一切云烟散去——


    【芳娘,回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沉沉从满头大汗中“醒”来。


    全身如撕裂般的疼痛,她两眼木然,看向床边来去的陌生脸庞,迷蒙,茫然。


    可,一声穿破云霄般响亮的哭啼,却如此清晰地响在耳边。


    “哇……!”


    她一怔,被汗意凝结的视线,迟钝地转向身侧。


    “哇……!!哇!!!”


    而那被稳婆抱在怀中,哭声嘹亮的孩子,则用更加响亮的声音回应了她的目光。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稳婆满头大汗,却难掩喜色。


    见她转醒,又忙将手中的襁褓凑到她跟前来,连声道贺:“是个小皇孙……奴婢从未见过这么有活气的孩子,姑娘好福气……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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