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蹁跹而至。


    都说最美人间四月天,然再美的景色在温家女身后也不过是陪衬。


    只见温雪杳玉手掀开马车帘,细腻的面颊白得好似会发光一般,就将旁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墨黑的发盘成同心髻,不带任何装点发饰,更显干净利落。一身窄袖天青色缎面长裙,腰系一条月白色长穗带。


    随着她提裙下马车的动作,腰间飘带飞舞,分外灵动。


    美得宛若玉人。


    温雪杳从前便鲜少露面,更别说自下江南一别近两年,自然也就淡出了上京城的圈子。是以,好些看呆了的人不禁泛起嘀咕,小声交头接耳议论起她的身份来。


    直到她身后的帘子又一次掀起,紧跟着下来另一个身穿藕荷色长裙的少女,人群中有人眼熟,方才恍然大悟。


    那后下马车的是去年及笄的相府四小姐,与她同车而来的,想必便是传闻久居江南的相府嫡女温雪杳了。


    他们只听说过温家嫡女与宁世子闹出的笑话,却未曾想对方竟是这般钟灵毓秀的美人。


    一时间,与同伴对视的眼神都显出几分意味深长来。


    温雪杳与温初云两人在白家下人的带领下走到马场外的坐席边上,寻到白大娘子的身影后,双方点头会意。


    “白大娘子。”温雪杳声线温和软糯,像四月的荔枝,嫩的仿佛掐得出水来。


    她身后,温初云也行礼随着唤了声。


    白大娘子面上挂着端方的笑,经身后丫环小声提醒,得知面前两位少女的身份,方才的笑又踏实几分。


    温雪杳本就生得白净惹人眼,又是嫡女,白大娘子不免多打量了两眼。


    温初云看在眼里,脸上依旧端庄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只藏在握紧的拳头中,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她自知比身份比相貌,自然逊色于温雪杳,但她有自信,今日之后,温家最出色的女儿将是她温初云,而温雪杳只会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笑话。


    温初云压抑着激动,手肘碰了碰越过她半步的温雪杳,示意该是献礼的时机。


    温雪杳会意,两人身后的丫环便分别将两个精致的盒子捧上来。


    “来便是了,怎得还带这些。”


    温雪杳不善交际,尤其对方还是初次见面的生人,正淡淡笑着正琢磨措辞,身后的温初云就已经先一步接话迎上去,“白大娘子客气,今日是您的寿辰,总归礼不可废,这也是我和姐姐的一番心意,不甚贵重,乃是我们亲手所做,还望白大娘子莫要见笑。”


    “你们亲手所做?”白大娘子闻言来了兴致,迎着两人在席面上坐下。


    周围听到动静的贵女也被吸引来视线。


    毕竟见惯了金器玉饰,陡然出现一样别出心裁的物什,众人也难免感兴趣。


    除此之外,也是因为她们对这两个不常出现的相府女心存好奇。


    席间有一少女,忍不住俏声问出:“究竟是何物,温家姐姐便别同我们打哑谜了,让我们看看赏赏眼!方才那些俗物我都看腻了,想必二位姐姐的礼自然同人一般脱俗。”


    白大娘子闻言被逗笑,捂嘴笑了两声,才说道:“这是我家小女流双,家里胡闹惯了,出了门也没个样子。”


    温雪杳顺着声音看去,对上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对方朝她一笑,她也受到感染笑起来。


    她倒是极羡慕那样活泼的性子,真心道了句:“许妹妹的性子很是讨喜。”


    许流双当即接话,“我也喜欢美人姐姐你。”


    温雪杳未曾想到那少女说话会这般直白,不由一愣,稍许又笑开。


    阳光之下,红润的唇翘起的弧度分外和暖,就连一向活泼大胆的许流双都看得红了脸。


    一旁的温初云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


    她忍不住又将众人视线从闲散的攀谈中引到寿礼上,几句之后,羞涩道:“不若姐姐就将寿礼打开让大家伙看看,也算全了大家的好奇心。”


    这话听起来像是询问,却没有给温雪杳拒绝的余地。


    话都说到了这里,再扭捏便显得有些矫情。


    温雪杳只得点头。


    她知道温初云今日存了什么心思,但她明知如此,却还是依照对方的设计绣了百寿图。


    原因无他,她不愿改动太多,以免破坏原本梦境应发生的事。


    如此,她也好一一对应去验证那些人的反应究竟与梦中一不一样。


    小暑打开匣子,露出里面的百寿绣图。


    温家嫡女曾在江南久居,江南盛产丝绸,当地绣娘的绣艺也是其余地界难与之比拟的。


    绣图一出,便引得四座惊艳。


    周围好几座贵女都围上前欣赏起来,白大娘子率先夸赞道:“温三小姐的绣工的确在上京城内都堪称一绝。”


    温雪杳浅笑谦声道:“小女母亲家乡那边,几乎是家家养蚕,户户刺绣,是以便学来一二,但也称不上‘一绝’,白大娘子谬赞了。”


    说着,在众人期待的视线下,温初云又让身旁的丫环将自己那份也一并掀开。


    匣子甫一打开,众人的视线便齐齐聚在了她那处。


    竟也是一副百寿图!


    温雪杳的百寿图绣工的确出色,旁人难比,但温初云的竟不算逊色太多,尤其是她百寿绣图中的百个寿字各有千秋。


    红缎为地,平金绣的针法也不甚显眼。但正是如此,反突出了那百个寿字。字中楷、行、草、隶无一不精,有的笔力遒劲,勾如露峰。有的圆润俏皮,点似仙桃。1


    这一对比,乍看之下,倒显得温雪杳整面均由小纂打底的绣图过于寡淡了些。


    而一旁的人不过是看个热闹,又怎会细看?不过都是随意瞟一眼,便开始跟风图热闹、七嘴八舌评论了起来。


    温初云视线落在两人的绣图上,像是先前未曾注意到般,露出惊呼,“姐姐,你怎么也绣的百寿图......不是说你不擅长书法,要绣观音贺寿图么......”


    此话一出,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众人纷纷猜想,或是温家嫡女想趁此机会压庶妹一头,便在得知对方选择绣百寿图后,特意效仿,想着能靠绣艺碾压,却未曾想竟技不如人,也没有庶妹的别出心裁。


    温雪杳不必看,都能察觉到周围人意味深长的打量,更甚她几乎能听到有人的唏嘘声。


    早在温初云引她应下送百寿图时,她就料到或有这么一刻,所以她对预料之内的事并没有产生任何波澜,面上依旧淡淡。


    只微垂了眸,让众人看出她在想什么。


    听着耳边贵女们的夸赞,温初云脸上的笑意终于拨开云雾,绽放出来。


    但她还要顾着温雪杳的脸面,方能显示她的端庄与气度。


    温初云纤细的指拨了拨两鬓的发丝,心道她温雪杳不过如此。面上却显露出愧疚与惶恐,仿佛胜过温雪杳是一件令她十分害怕的事。


    见温雪杳沉默,心中暗自得意,她便是早拿捏了对方的性子,知她在大庭广众下怯生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才敢明目张胆整这么一出。


    温初云像做错事一般,唤了声“姐姐”,那模样仿若下一秒便会落下泪来。


    实际上,温初云对温雪杳的了解倒也没错,她的确是在众人面前十分胆怯的性子。她不喜欢辩驳,也很难应对这样的社交场合,面上淡然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多。


    所以,天知道,她下了多大的决心,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接下来这番话。


    “妹妹当真不知我要绣百寿图么?又究竟是谁说要绣观音贺寿图的?”


    她攥紧的手指都在发颤,支撑她说出这一切的原因无非是想推翻那个在今日一步步被印证的,可怖的梦罢了。


    比起她害怕在众人面前发声解释,她更怕那梦境逐渐成了真。


    她要打破那梦!


    温初云一瞬诧异,紧接着,她即刻反应过来,调整好情绪,咬着下唇道:“是妹妹的错。”


    温雪杳愣神半晌,若对方辩驳倒也罢了,偏是这样委屈的认错,这可让她如何再纠错?


    偏在这时,温初云身后的丫环像是再也看不下去般,红着眼道:“三小姐平日在相府欺负我家小姐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在外头这般?明明我家小姐已经处处忍让了。”


    小暑快人快语,哪听得那丫环颠倒是非,当即道:“我家小姐在府里何时欺负你家小姐了?况且今日之事究竟如何,难道你们主仆二人不清楚么?”


    “你是三小姐贴身丫环,自然为她说话!”她视线一晃,落在几人身后的笔挺站立的那道修长身影上,“此事,你可敢让旁人出来作证?”


    小暑率先说出那句“有何不敢”。


    温雪杳则视线平静看向元烨。


    果不其然,温初云身后的丫环长臂一伸,指向元烨,“那日小姐们商量绣样时他也在,你便让他说,真相究竟如何?”


    闻言,众人的视线随着那丫环所指,纷纷看向几人身后沉默的少年。


    少年模样俊秀端正,稍加联想,就能猜到他的身份。


    一时间,看向温雪杳的目光更加微妙起来。


    那马奴可是温雪杳的人,可现在连温初云身边的丫环都敢叫他出来指证,想必这件事当真是如温初云所说的那样了。


    若非如此,她断然不敢冒这个险。


    听到这里,白大娘子心中也有了决断。大庭广众下,各人心知肚明也就罢了,但到底要给相府嫡女留些脸面。


    于是她打着圆场道:“这两份百寿图我都很喜欢,不是有句话么,好事成双,若非你姐妹二人都绣了百寿图,我今日也难凑成这‘双’了。”


    大家心底有了答案,故而面面相觑,笑着应和。


    一系列反应便是想将此事揭过。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准备散开之时,沉默许久的温雪杳突然掐紧手指,温声道:“既然有人提了,便让他说清楚,究竟是谁说要绣这百寿图的。”


    她眼中情绪平静,落入旁人眼中,便是她笃信身边那马奴会帮她。


    然而,这样问出的结果,其实在众人心中并没有任何说服力。


    所以,其余贵女也只是笑笑说不必较真,然则心中对温雪杳更多出几分鄙夷。


    温初云心中冷笑,看着眼前的局面,这便是她要的结果。


    许流双犹豫片刻,凑近温雪杳小声劝道:“温姐姐,还是不必再问下去了。”


    温雪杳眨了下眼,轻声:“为何不问?”


    其间有人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也附和道:“就是,为何不问,我倒想听听这温小姐身边的小厮会如何说?”


    温雪杳看向元烨,睫毛轻颤。


    她也想听他,会如何说。


    一旁,温初云已经捏着帕子,肩膀颤抖起来,看向元烨的目光也同时染上泪意。


    众人视线中央的元烨稍顿,开口道:“奴不知。”


    说罢,他便垂下了脑袋。


    这一句不知,更胜过千言万语。


    无形之中,便是他已经选择了温初云。


    温雪杳的眸子依旧平静,只有她自己清楚,元烨开口的那一刻,她看向他时眼底的期待与光华就如同镜中倒影般,一同被击碎。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一切果然如那梦境一样,分毫不差。


    如此一来,也果真证实了元烨的确会如那梦境一般背叛她。


    日后她再对他做什么,也不算冤枉了他。


    在周遭或鄙夷或讥笑的目光中,温雪杳缓缓开口,“好一句‘不知’。”她突然看向温初云,“妹妹是何时绣好这百寿图的?”


    温初云脑子飞快转动,白大娘子向相府下帖子的日子是有定数的,这点一问便知,所以最早她也只能说是与寻温雪杳,定下来赴会那日。


    她想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会问这个,但在她眼里,大局已定,温雪杳无论再做什么都是垂死挣扎罢了。


    于是她拿帕子掩唇,怯声答道:“便是白大娘子下帖子那日。”


    温雪杳点了点头,丹声道:“你说谎。”


    她的手指抚过两幅绣图,“人的嘴会说谎,可这绣图上的丝线却不会。你绣图上用的赤金丝只有广绣坊有,而这批丝线在五日前才被运进城。”


    周围当即有人说,“那温四小姐这绣图最早也只可能是五日前绣好的了?”


    温初云咬着牙,不依不饶,“那姐姐也无法证明绣出成品的日子比我更早!”


    周遭响起一阵看戏的哄笑。


    而温雪杳却是淡淡摇了摇头,“如何不能?我的一手字难以拿得出手也不是什么秘事,但四妹想必不知道,我所绣百寿图的字底,乃是从云顶阁那买来的。”


    “买字那日,正也是白大娘子下帖子那日,我的丫环去字画铺子请先生写字,自然留有记录。”


    话落,周遭的笑声止住,纷纷看向温初云,似乎都在等她如何应对。


    温初云面上的慌乱一闪而过,随即慌乱又变成委屈,“是,我承认方才是我撒了谎,可我之所以绣那更复杂的百寿图是为了显示诚意,但姐姐你呢?竟随便找了画铺子里的先生作字……”


    白大娘子不欲再听她们纠缠下去,面露不悦道:“罢了,都各自入席,就不必再提了。”说完,她看向泪眼朦胧的温初云,缓声宽慰道:“温四小姐的用心,我知晓就够了。


    “温三小姐,你妹妹这番用心,你还是莫要拿自己花几两碎银买来的字与之相比了,我听着都替你寒碜。”


    说这话的人,甚至没有仔细看过那两幅绣图。其余人又何尝不是呢?谁又会仔细对比那一针一脚,无非看个‘热闹’罢了。


    若有人仔细看,定然能看出,温初云的百寿字乍一看别出心裁,但却比不得温雪杳那一副笔画之圆劲均匀,且百个字竟能做个个大小一致,行笔如出一辙的平衡。足可见其书写者的控笔能力,以及绣者技艺之超群。


    甚至,若是有人肯拿出来一观,更能发现其中玄妙。温雪杳所绣不仅仅是单面的百寿图,而是一副双面绣!


    若是众人知道她用的是最费心思的双面绣,岂还会说她不成心?


    自然不会!


    正当温雪杳淡然一笑,准备露出绣品的另一面时。


    远处突然飘来一句温润的话音。


    “宁某竟是不知,在下的字居然落得‘寒碜’二字?”


    随着话音由远及近,说话之人的身影也逐渐显露在众人视线中央。


    青年一身白衣,如谪仙般出尘的面上笑容轻浅,眸色温润。


    轻如鸿羽的一句话却又重如千斤,陡然在平静的湖面砸出一道裂缝,掀起狂澜。


    众人心中怔怔,后知后觉想起,云顶阁又岂是寻常的画铺?


    不仅是上京城,乃至于周边一带有名望的字画先生的亲笔,云顶阁皆有收藏。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又听青年漫不经心,仿若自嘲般笑道:“更不知,这一幅百寿图倒是仿作旁人......不甚用心了?”


    话落,修长有力的手朝着那匣子掀开的盖面轻轻一压。


    寂静的四周响起“哐当”一声重音。


    匣子阖上。


    “既如此,这礼,不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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