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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都察院里近来刮起一阵风, 有?些人人自危。


    杭州知府秦培仪被勒令接受调查,往年下?派钱塘的巡茶御史纷纷汗毛直立,他?们?也都是都察院的人, 多多少少收到过秦家的好处, 随不?知秦家所犯何事, 但也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牵扯出自己当年曾收受贿赂。


    都察院的人去到钱塘也有半月, 专为秦家南下?, 又手持冯俊成所提供的证据,因?此?进展神速,很快便给秦家定了罪, 道秦家串联官府, 隐瞒土地为历年茶税造假。


    年复一年所贪金额已数目庞大, 秦培仪和其背后秦氏一族, 匿税欺君的罪名已经坐实, 三天?两头有?应天?府衙门的人配合都察院登门搜证。


    然而就在秦家定罪后不?久,金陵一带便起传闻, 说冯家认回的小孙女, 是冯俊成和个做美人局的骗子生的。


    坊间风言风语流传甚广,这是谁的手笔自不?必多说, 只可惜秦孝麟没想到会让冯老爷摆了一道,错过?了先下?手的时机,搜查令来得如此?之又快,只怕未等冯俊成的流言发酵, 他?自家就要泥菩萨过?江, 自身难保。


    家里人人狼狈不?堪心?急如焚,秦老爷忙着和巡茶御史打交道, 秦家大哥儿?也每日在茶行忙碌。因?此?秦老爷见秦孝麟还有?功夫做这些不?痛不?痒的事发泄私愤,可不?就要火冒三丈。


    “全家人都在想着如何共渡难关,唯有?你,这关头不?在家里分担,还要跑出去?节外生枝!”


    秦孝麟辩驳道:“冯俊成他?道貌岸然,有?什么立场来针对我们?家,我就是要揭露他?的真面目,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一记耳光过?后,屋内归于寂静,秦孝麟仍不?死心?,红着眼看向?一旁,“爹,平日里你看不?上我,家里的事务从不?让我插手,而今又想我怎么帮忙?你只信大哥,甚至宁肯重用任家表兄弟,也不?用我帮手。我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今番就是蓄意报复,就是要他?冯家也别想好过?!”


    这番话说得狠辣,却也解恨,秦老爷摇头摆手,恨铁不?成钢,但终究也没再说什么。


    任夫人倒是冷嗤一声,吹了吹茶汤,“你想着做冯俊成文章,就是这么做的?手捏着人家把柄也不?知道好好利用,人家这档口在顺天?府做官,你在他?老家散布消息,几时才传到京城?几时才惹京城里的官儿?重视?”


    秦孝麟心?思歹毒这点随谁已然明了,他?凑上去?半跪在任夫人身前,“娘,您有?主意,您说怎么办?”


    她斜睨秦孝麟一眼,附耳与他?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秦孝麟眼睛都听得发亮,与任夫人连连点头。


    “至于你说你爹不?重用你…”任夫人摸摸儿?子脸侧,翡翠戒指凉飕飕硌在他?脸上,“那好,等我们?家度过?这次难关,我让你跟着你表兄弟走生意。”


    走生意?秦孝麟愣了愣,任家做的是香料生意,商队常年在边城和西番人做买卖,进项很大,的确需要人手,可他?们?任家的生意,他?去?掺和什么。


    况且,任家的表兄弟分明在为他?秦家做事,又怎会两头兼顾,又跑去?和西番人做起香料生意?


    “娘,我跟表兄弟去?走什么生意?”


    任夫人呷口茶淡淡道:“自是我们?家的茶叶生意。”


    秦孝麟大惊,“我们?家的茶叶生意?将茶叶直接卖去?番夷?那不?就是…兴贩私茶?”那可是杀头大罪,冷汗过?后,秦孝麟反而笑了,笑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这么劫后余生,逃过?了巡茶御史的搜查。


    怪道爹娘急于认罪缴纳茶税,原是因?为匿税的罪名和买卖私茶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到底一肚子坏水,脑筋也必然活络,想起二叔和冯家那被?避之若浼的私交,倏地反应过?来,却没敢在这当口问起,只是行礼告退。


    钱塘秦家一早认了罪,听凭应天?府发落。这是为了将案子就此?定为匿税,不?好叫都察院和应天?府衙门再查下?去?,一旦追究起那几亩地的茶叶去?向?,秦家可就大难临头了。


    可不?追究是不?可能的,因?此?秦家近来都在忙着做账,将那几亩茶园的产量都挂在他?自家产业名下?,没有?不?知去?向?,而是全都流入了秦家在浙江的几间茶行。


    外加应天?府里有?“同仇敌忾”的徐同可以利用,秦家很快度过?了此?次难关,但也大伤元气,补缴往年藏匿的茶税不?说,还被?罚白银万两,以儆效尤。


    至于秦家二叔,他?和秦家茶庄没有?任何往来,秦家匿税也不?必牛刀割鸡,通过?杭州知府的手段。外加案子是在应天?府办的,因?此?秦培仪根本没受到多少冲击,只是避了一阵风头,又和都察院的人说了半个月套话,就叫他?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都察院的人见案情?告一段落,就此?北上交差。


    曾亭光身为吏部侍郎,和都察院的副都御史交情?甚笃,那副都御史今日就在审阅秦家茶税案的案宗,也因?此?听到一些从南边带过?来的小道消息,事关冯俊成,因?此?今日偶遇曾亭光,便说给了他?听。


    说的就是冯俊成和女骗子的艳.闻,二人育有?一女,甚至上了冯家族谱。据听说南边的衙门不?知为何正四?处缉拿这骗子归案。


    曾亭光一听霎时焦急万分,他?白日里鲜少来在衙门,此?时专门为了冯俊成的事来在吏部衙门口,坐在马车内,派人进去?传冯俊成出来说话。


    冯俊成还不?知道都察院的人已经回来,日子一晃也已来到深秋,近日天?寒,他?身披大氅坐进车内,就见曾亭光面色阴沉,好似结了层霜。


    “曾侍郎。”冯俊成拱拱手,微笑笑,“您都到门口了不?进去?,怎么反而将我给叫出来了。”


    曾侍郎半点不?打算与他?寒暄,冷脸问:“时谦,你如实和我说,你那四?岁女儿?的母亲,早前在金陵一带是做什么为生的?”


    冯俊成面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惊骇,随即便幻化为难以言说的平静,他?笑了笑,“您为何突然这么问?”


    “都察院的人说应天?府衙门正在南边搜查她下?落,要缉拿她归案!定然是有?诉主递了状书告她,可眼下?她下?落不?明,又传她和你有?关系,只怕案子要移交北京城,查到你的身上!”


    曾亭光此?前并未在冯俊成家中见到青娥,可见他?此?刻惊愕又强作镇定的神情?,也不?难猜测那犯妇李氏就藏身在他?家中。


    “她是不?是就在你的家里?”


    “是。”


    简短应答一个字,却叫曾亭光目光震动,不?是因?为惊讶,而是为他?的理直气壮感到气愤。


    “是?你还是!你这是窝藏人犯!”


    大约是早就料到有?这一日,冯俊成面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是道:“李青娥是我女儿?的母亲,是我的未婚妻子,她在我家中理所应当,何谓窝藏?”


    他?顿了顿,“多谢曾侍郎今日私下?将此?事提前告知,之后要是都察院和衙门调查起我,您大可以如实作答,不?必有?任何负担。”


    曾亭光大为震惊,活到他?这岁数,在朝中自立已不?是件难事,转而好为人师,培养起下?个可造之材,眼前这个青年凝聚了他?五年心?血和期望,听他?这“不?知感恩”的说辞,一时气血奔涌,摇手将他?赶下?车去?,“走,你走!”


    等回到家,却又难受不?过?,曾亭光着中衣在房里晃悠来晃悠去?,就是不?肯睡下?,荣和郡主被?气得想拿手上瓷枕打他?,“做什么你?大晚上不?睡,在房里飘来飘去?扮起鬼来了,人家自家的事,你操什么心??”


    曾亭光捋一把胡须,正色坐到床边,和妻子商量,“时谦这是走了弯路,他?也不?放眼在六部看看,有?谁像他?有?本事,二十出头做到吏部郎中,将来我再和陛下?一举荐,将他?送到地方上历练,回来直接接任我的位置,他?那么聪明的人,难道看不?明白我有?心?培养他??”


    荣和郡主笑了声,“你培养人家,人家就要承你的情??你说他?和那女子有?个四?岁女儿?,你生生将人家拆散了,叫那小女孩怎么办?”


    曾亭光一个读圣贤书的古板人物,听到妻子给自己安上如此?罪名,当即吓得不?轻,“谁说我要拆散人家?”


    “噢,你说这么多,不?是想要拆散人家,那又是存得什么心?思?”荣和郡主掀开被?子,“赶紧进来躺下?,别再冻出个好歹。”


    曾亭光听话地睡下?去?,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那日见过?曾亭光,得知南边衙门搜查起她下?落,冯俊成大概清楚这是秦家的手笔,因?此?并未将此?事告知青娥。他?回到家瞧着她欢欣的笑脸,曾会忍心?破坏眼下?两人的安定日子。


    左右这消息已经在应天?府闹得沸沸扬扬,没多久就要伴着江之衡的到来,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知道。


    江之衡在中秋之后便动身背上,此?时早就过?去?大半个月,他?此?行是为投考,所以轻装上阵,两架马车带着轻便的行装,很快抵达顺天?府。


    他?心?急如焚在安护侯府见过?了爷爷和几位叔叔婶婶,把杜菱安置好,马不?停蹄就要去?往冯俊成府上与他?带去?应天?府的消息。


    这时候已临近傍晚,冯俊成的确在家,王斑推门见是风尘仆仆的江之衡,好大的惊喜,连忙将人请进来。


    “衡二爷,真想不?到还能在顺天?府和你相?见,你这是到了第几天?了?”


    “我刚到京城,快去?通传时谦,我有?要事和他?相?商!”


    江之衡急得带着点燥意,王斑错愕之下?不?敢懈怠,连忙跑在前面通传。


    不?多时冯俊成领着青娥从门里迎出来,大约是二人在一起生活得久了,走在同一屋檐下?,笑容又一样明朗,江之衡乍看过?去?,竟有?些失神,从他?们?身上瞧出些难辨出身的登对。


    短暂寒暄,冯俊成请他?进厅里小坐,青娥便张罗着在台面摆上羹果茶水,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眼下?景象叫江之衡十足不?愿意出言破坏,不?说又是不?行的,他?从青娥手中接过?茶盏,沉吟片刻,暗示冯俊成自己有?话与他?单独要说。


    冯俊成只噙着点笑,与他?道:“无碍,没什么是不?能一起听的,可是应天?府那儿?有?变?你直说吧,”


    青娥手上照样忙活,不?甚在意似的,笑语晏晏,“衡二爷不?说我也能猜到,京城里派去?那么多人查案,秦家吃了亏,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实不?相?瞒我都提心?吊胆好些天?了,你就直说吧,多少唾沫星子我们?都承受得住。他?们?究竟是怎么拿我的案底搬弄是非的?”


    她再坏的结果都和冯俊成设想过?,无非就是传冯俊成和个女骗子有?染,败坏他?的名声,让他?在官场里抬不?起头,处处碰壁。


    江之衡瞧着她笑脸,一下?局促起来,只好将目光移向?冯俊成,“时谦,你可曾得到消息,应天?府衙门在在缉拿…缉拿青娥姑娘。”


    “你说什么?”青娥才做得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陡然听说自己被?衙门通缉,只觉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汗毛挨个立起来一遍。


    她手里握着茶盘忘记搁下?,来在江之衡正对面,紧盯他?问:“这是怎么回事?五年前的案子,谁闲得没事会去?官府告我?”她倏地有?些站不?直了,“是秦家,一定是秦家!”


    江之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举目见对过?稳坐梳背椅的冯俊成神色镇静,便晓得他?未必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冯俊成拉过?青娥在身边坐下?,给她递去?一杯热茶,“别慌,先听洪文说完。”


    江之衡两手交握,沉沉将前因?后果讲明,从最开始的流言散布,说到后来官府张贴起李青娥的画像。


    “我听说,虽无人站出来承认自己当年受青娥姑娘欺骗,但衙门却声称收到状书,控告李青娥犯案累累,要将她抓捕归案。”


    青娥听了都觉得荒唐,不?住摇头,“不?可能,谁来告我?当年都要当个丑闻压下?去?的事,怎么可能时过?境迁反而要再牵扯出来告我?”


    她说的的确有?道理,她和赵琪行骗那一阵,骗的数额很小,几十两几十两的骗,为的就是省事宁人,叫那些受骗的公子哥乐得花钱消灾。


    状书是谁的手笔,自不?必多说,除了秦孝麟也没人到现在还记着青娥的仇。


    只这办法实在歹毒,青娥说不?上什么感受,她是罪有?应得,可又隐隐觉得这一切的矛头未必只是为了指向?她。


    青娥缓缓看向?冯俊成,眉心?轻结,“我知道了,秦家好贪的心?,他?们?想要将我归案,无非是不?满你我只受世俗审判。一旦送我们?上了公堂,我是人犯,你就是包庇我,和我狼狈为奸的赃官…”


    她说着,声音打颤,“他?们?这是要借我犯的事,治你的罪。”


    第62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几日过去,北京城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在朝为官者, 几乎都听说了吏部小冯郎中南下巡抚的“风流韵事”。


    说是风流韵事, 都是给他面子, 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称他真?人不露相, 贪恋美色叫个女人骗去不说, 还?弄出?个孩子,不得?不认回冯家。据听说那女人和孩子现在就在他府上。


    “真?的假的?没凭据的话可不敢乱说。”


    “不是乱说,我还?瞧见过他带着那女人孩子在戏园子里看戏, 那女人当真?好看, 传言要是真?的, 小冯郎中栽在她身上也不冤!”


    这些艳.闻要是落在旁人身上也就罢了, 偏冯俊成年纪轻轻进了六部, 身怀殊勋异绩,没?出?事时?光芒万丈, 这一出?事, 那些被掩藏在暗处的杂音就要被有心人放大。


    更有那和秦家二爷颇具交情的官员上疏弹劾,要都察院和吏部严办冯俊成, 给底下年轻官人紧紧皮子,杀鸡儆猴别再让六部官员沦为饭后谈资。


    在这帮官员的努力之下,冯俊成今日在吏部得?到消息,顺天府衙门接受了应天府的案子要查他, 叫他在家候审, 这几日就不必上值了。


    这消息一处,昔日与冯俊成交好的同僚都刻意?回避着他, 生?怕与他走得?近了,引人议论,影响自身名誉。


    心里有鬼的绕着他走,磊落些的还?会私下里和他拱手致歉,“时?谦,人无完人,我是理解你的,只是你我身份不同常人,遇事还?是要谨慎小心,这段日子不好与你走动,等应天府衙门将这件案子查明白了,我再携礼登门,与你赔礼。”


    此人出?身寒门,苦读诗书几番失利才有今日成绩,冯俊成自然笑道:“无妨无妨,你能亲口?对我说这些话已经叫我感?激,等这件事情过去,你也不必登门赔礼,这都是人之常情,你理解我,我一样可以理解你。”


    与同僚站在巷口?说完,冯俊成拢拢肩上斗篷,跑了一趟曾亭光的府邸。


    曾亭光为着冯俊成的事,思?绪飘忽,日前踩空一脚,在家修养了三天,今日得?他登门,还?当是他回心转意?,要来请自己帮扶一把,摆脱困境。


    焉知冯俊成却面色平静递上一纸公文,道秦家绝无可能只是匿税那么简单,应当深挖下去,查明那几亩茶园中的产量,再和他们账面核对,一定能找出?真?相。


    曾亭光本来那点好心情霎时?烟消云散,往座椅里靠靠,“我是吏部侍郎,不是都察院的佥事,更不是管茶法的巡茶御史,你跑来和我说这些有何意?义?”


    冯俊成拱手,“曾侍郎,我知道您和都察院的副都御史是老相识,都察院的人眼下只怕正想着如何查我,不会受理我的文书。”


    “你还?知道!”


    曾亭光往前坐了坐,“你这是要和秦家死磕下去?他们请人弹劾你,你也要叫人调查他们?我看你还?是先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好吧。也不是叫你将那女子交出?去,你哪怕将她安顿在别处,避过这阵风头,叫衙门不能给你定罪。”


    这看似是个绝佳的法子,可也绝非长?久之计,冯俊成道:“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只要按章办事,衙门如何给我定罪我都可以接受,贬黜也是应当的。”


    曾亭光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苦读诗书探花及第,怎说得?出?这种话?竟要为儿女私情将半生?努力付诸东流!”


    这诘问?动了真?感?情,谁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手下爱惜的一员良将误入歧途,曾亭光不愿动气?,压下声量,拿起那纸文书,“你今日所?说之事若确认属实,的确需要严查,我会转告都察院,但我说的话你也要好好想想。不妨将她送出?顺天府,送回你江宁老家,亦或者在别处安置,万不可再让她在京城露面,和你扯上瓜葛。”


    话毕,曾亭光眼神不由闪躲,说出?这番话他也稍感?不齿,但他爱才若渴,也算豁出?了这张脸皮。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要脸了,冯俊成一开口?也像是没?再顾忌他的脸面,“曾侍郎,原谅我做不了那违背良心背弃情义的事,他们要查就查,我查我的,他们查他们的。”


    曾亭光听罢果然咂舌,却见冯俊成笑了起来,拔座起身与他作揖,“多谢曾侍郎今番还?愿意?真?心实意?待我,替我出?谋划策。只曾侍郎有所?不知,我从小就被逼着读书,最?讨厌的就是做官,要不是为她,我也未必会有那探花及第的殊荣。”


    他说得?轻巧,可五年里兢兢业业临深履薄爬到这个位置,心里有没?有不舍,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曾亭光转而佩服起他,二人今日都算得?上以诚相待。


    “好,我没?有看错你。”曾亭光跟着起身,“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不爱亏欠人情,也不爱和谁有人情往来,但你这次要是有什么忙需要人帮,我同样义不容辞。”


    见冯俊成看向桌上文书,曾亭光道:“这不算,这是公事。”


    冯俊成朗然一笑,“如此就先谢过曾侍郎了。”


    从曾亭光府上出?来,冯俊成在街上提了一盒糕饼回家,中秋茹茹吃过那家团圆饼,喜欢得?直嘬指头,嚷嚷着还?要吃。他买上几种茹茹喜欢的口?味,整整前襟,若无其事返回家中。


    这边冯俊成坦然自若,那边青娥早就心乱如麻,虽然下定决心要共渡难关,但怕总归还?是怕的。


    他冒着风险带她来到顺天府重新开始,她也破罐子破摔陪他疯这一回,最?坏的打?算就是丢了官,做对贫贱夫妻,横竖他丢了官也是江宁冯家的独子,又能落魄到哪儿去?


    可谁能想到秦家赶尽杀绝,想出?如此狠招,要让冯俊成一并因她获罪。


    她再没?良心,再骗人不倦也做不出?这种事,明明是她当年造的孽,为何要冯俊成帮她承担?


    大白天青娥一人在家想了许多,坐在影影绰绰的暖阁内,几扇门都被她命人大开着,让傍晚的光透进来,剪裁成片,铺在她脚下的石砖,茹茹和花将军就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跑跳笑闹。


    青娥不禁又想,要是她被抓进去,冯俊成也因她获罪,茹茹该怎么办?


    她愁得?闻不见一室桂花香,早上红燕带着茹茹将宅子里几颗桂花树都摘光了,把花铺在竹匾里,这会儿正眯着眼挑叶子和枯花,预备做一坛桂花蜜,放到年关,过年的时?候拿出?来,做桂花糖的点心。


    要是没?有秦家横插一脚,青娥这会儿应当已经兴致高昂,忙忙碌碌酿起过年喝的桂花酒。


    前院冯俊成归家,岫玉早早在门房候着,这会儿上前去接冯俊成肩上斗篷,和手里的糕点盒,“少爷你回来了,我这就去叫厨房摆饭。”


    冯俊成与她一颔首,没?分?出?多少注意?,也没?将糕点交给她,迳直穿廊过院往屋里去。岫云老大个不高兴地将斗篷往臂弯上一挂,望着他走远去的背影,撇嘴跺脚。


    赵琪拄着拐也从门房里走出?来,他白日里都在门房和一众哥儿胡侃大山打?发时?间,这会儿见岫云望穿秋水将人盼回家,却被忽视,心里别提多爽快,倚在廊柱上故意?笑出?声来。


    岫云瞪他一眼,骂了句阴魂不散,转身到厨房去吩咐摆菜。


    门里茹茹和花将军在光里追逐笑声不断,红燕整理干净了桂花,刚端上走出?去,又折回来。


    “青娥姑娘,爷回来了。”


    青娥手托腮坐在罗汉床上,手边是绣了一半难以继续的绣样,一眼望见回廊那头走来个峻拔人影,在她眼里顶天立地,个儿高得?简直都瞧不见脸,沿路让廊上挂下来的宝塔宫灯遮了个七七八八。


    只能不时?瞧见个白净利落的下颌角,拐过弯,总算看清他眉目如画的全貌。


    “大老爷!”茹茹撒开手上木头玩偶,以她最?快速度跑到冯俊成跟前,张开两臂将他左腿紧紧抱着。


    冯俊成在外奔波半日,不见疲态,仍愿意?陪孩子玩闹,抬腿将她荡起来走,“可抱紧了,别摔下去。”


    茹茹小猴子转世,扒得?紧紧的,最?后还?是掉下来,又没?玩够,踩在冯俊成的脚面上走进屋里。


    “青娥青娥你看,我不用自己走,大老爷带我走。”


    青娥维持着先前的姿态没?有下床,单手托腮和他笑,又朝茹茹招手,“快别闹你爹,他在外头奔了大半天,你倒不客气?,回来还?要他给你当牛做马。”


    红燕笑起来,“还?真?是,载着小小姐走,可不就是当牛做马。”


    冯俊成也笑,将糕点盒子在桌上打?开,霎时?香气?萦屋。


    茹茹和花将军都扒上餐桌,伸手去够,“绿豆糕,茹茹喜欢绿豆糕!还?有枣泥的香味,枣泥的也喜欢!”


    冯俊成将糕点盒子递给红燕,“我手脏,叫你红燕姐姐领你洗洗手,给你拿一小块。里头还?有红豆沙和莲子蓉的,你先只挑一块吃,剩下的吃过晚饭碗里不留米粒才能再吃。”


    红燕接过去往屋外走,转身朝茹茹招招手。别人钻进钱眼,茹茹钻进糕点盒,眼巴巴跟出?去。


    见小姑娘跟着红燕走得?没?了影,青娥支起身,笑得?像是根本没?有心事,“你这就叫缓兵之计?她吃了晚饭哪还?吃得?下糕点。”


    冯俊成坐到她身边去,揽过她肩,叫她偎在怀里,拇指在她肩头刮一刮,“带小孩不就是要讲点兵法的么?”


    青娥叫他逗得?咯咯直乐,软绵绵歪缠在他身上,没?骨头似的,笑够了,忽而叹一口?气?。


    冯俊成拨开她面上蹭乱的碎发,逗弄起她耳珠下晃荡的紫锳耳坠,“怎么了?瞧你气?色不好,我不在家,你的心思?也不在家里了。”


    “可说呢,你不在家,我的心思?就在这儿。”青娥尖尖的指头戳在他胸前,衣料凹进去一个小坑,软软弹弹的,又东戳戳,西?戳戳,“在这儿,还?在这儿,就是不在我自己身上。”


    冯俊成握住她手,发觉她手上很凉,重视起来,“可是哪不舒服?瞧你人也昏沉沉的。”


    “是有点难受。”青娥闭上眼躺下去,在他腿上枕着,“你摸摸我脸上烫不烫?”


    冯俊成碰碰她脸,道不烫,还?凉凉的,将她脸蛋捧在手里,青娥佯装生?气?,“我觉得?热,我肯定病了,前几日就觉得?不舒服,和茹茹来时?一样,水土不服,吃坏了东西?,在这儿住不惯。”


    “怎么会?茹茹是小孩子,你是大人,她都习惯了,你会习惯不了?”


    青娥坐直身子,扭转身,“我看你就是不在乎我了,我说我不舒服,竟还?有不相信我的道理,我生?病你都这个态度,将来我人老珠黄了,你还?不一脚将我给踹了?”


    她这哪有半点病气?,甚至还?有精力和他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见她肩膀还?倔强地别着,故意?不看向自己,冯俊成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大约明白了她的用意?。


    “那好,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嗳别…”青娥转回来拉他,“何至于叫大夫,我自己就能治。”


    “怎么治?”


    “水土不服嘛,我搬个家,搬回江宁自然而然就好了。”话音刚落,青娥陡然惊叫,她一整个被横抱起,就见冯俊成两腮咬得?紧紧的,抱着她往外走,一时?有些害怕,“做什么你?”


    “把你给丢出?去。”


    冯俊成佯装生?气?,抱着她一路沿长?廊往外走,走到仪门外,青娥急了,这扇门外可就是门房那帮嘴上最?没?把门的哥儿。


    青娥将他紧紧抱住,“外头好些人!你别走出?去给人看笑话!”


    冯俊成垂眼瞧她,“你要搬家,要丢下我回江宁,我这不是遂你心愿,让你马上就走。”


    “你就是故意?的!你放我下来!”青娥见自己小伎俩被识破,恼羞成怒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他因此假做松手,青娥往下坠了坠,赶忙将他脖颈紧紧环着。


    她不说话了,板着个脸安生?地跟他回进屋去,冯俊成将她在罗汉床上搁下,等她先开口?。


    青娥坐正了身体,将背板挺得?直直的,嘴角下撇,别过脸不看他。


    这档口?岫云走进来,温声喊冯俊成用饭,“少爷,饭菜都摆好了,你再不来吃可就凉了。”


    “出?去。”冯俊成从未如此冷淡,头也不回,“没?看见我在和奶奶说话?”


    岫云吃了好大个瘪,委委屈屈退出?去。


    青娥倒是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见他冷着脸不应答,她自讨没?趣道:“就先将我送到哪儿去避避风头不行么?我是想和你同舟共济的,可我在这船上船肯定要沉!本来是想得?好好的,你至多当不成官老爷,和我做对贫贱夫妻,横竖你家大业大,回了江宁还?是少爷,你也不算毫无退路,我也不至于那么良心不安。”


    她扭转脸看向他,耳坠子晃得?厉害,“可是秦家要叫你当个罪人,窝藏人犯,这可是重罪!你是想挨棍子还?是想挨板子?这罪你本来就不该受,把我送走就能解决的事,做什么非要迎上去?你以为留下案底是好玩的?莫说你以后再也不能在官场上东山再起,就是走在街上遇到衙役,他们都能给你脸色,随时?随刻盘问?你。”


    青娥说到后来眼里泛泪,她担心他,他自然心怀感?激,蹲身擦去她眼下泪,将她注视,“你人在这有在这的解决方法,你人走了,秦家一样不会放过我。”


    青娥连忙往前坐坐,“这叫什么话?”


    冯俊成握着她两手,与她坦白,“我怀疑秦家贩卖私茶,但这事还?未对谁说起,只在递给曾侍郎的文书上阐述了秦家的嫌疑,等正式立案,我就是他们家的仇敌,给我安莫须有的罪名都算不上什么,他们只怕都想要我的命。”


    青娥吓得?说不出?话,她就是个骗亏心钱都不敢超过五十两的骗子,所?犯案子在兴贩私茶面前不值一提。


    冯俊成道:“所?以不必为我操心,你只有在我身边,才可以给我底气?,让我真?的毫无顾忌。”


    青娥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茫然问?:“那衙门要是来查我…”


    冯俊成笑她,“你会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衙门的人?”


    她当然知道,她当年行骗被逮着过不知多少次,后来不也都蒙混过关化险为夷了吗?只她想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了他就别再沾上以前那些不好的习性,着实没?想到他会赞成自己再用那些无赖刁蛮的办法。


    青娥不可置信地举目瞧他,“那我们现在…就是同伙了?”


    第63章


    “同伙。”冯俊成跟着她默念, 笑起来?,“到?底是让你?给拉入伙了。”


    青娥本来就恼自己当年做过的那些错事,养活自己?不假, 也害惨了他, 听他这么说, 不觉得有什么意趣,只觉得难过。


    “我才不要和你?做什么同伙。”她嘟嘟囔囔, 转而看?向他, “你?们?当?官儿的不是最喜欢讲人?脉,你?在顺天府就没什么人?先头来咱们家那个曾侍郎,我瞧他面善, 他就不能?帮你说几句好话?还有衡二爷, 他虽然没个一官半职, 但他爷爷是安护侯啊。”


    冯俊成想了想道:“这案子说来?说去, 也只是我的私事, 掺和那么些人进来反而小事化大。但你?也不用担心?,洪文会见机行事, 不会叫茹茹跟我们受罪。放心?, 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死罪,充其量就是不做官了, 我乐得自在,要是回不得江宁,我就和你游遍名山大川,找个喜欢的地方安顿, 一起养育茹茹长大。”


    他勾过青娥发丝到?耳后, “只要你?愿意和我过这样的日子。”


    “愿意的。”青娥忙不迭颔首,“我压根过不了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先?前住在山里也好,做小生意也罢,都好过住在江宁你?家里。”


    她这话半真半假,惹冯俊成笑起来?,乜目瞧她,根本不将她这话当?真,毕竟谁会嫌日子舒坦?


    她拉上他两手?,不自觉搓搓他指节,连忙摆事实讲道理,“是,吃穿不愁,整日还有人?跟在身边伺候,头几天的时候是还挺高兴的,后来?新鲜劲过去,又哪都去不了,和坐牢一样,也总算知道你?当?年为何总要偷跑出去。”


    青娥跪坐在罗汉床上去抱他,那高度恰好将他脑袋捧在柔软平摊的腹部,“反正你?在哪我在哪,你?都不嫌弃我,我凭什么挑剔你??”说完俯身在他嘴巴上啄一啄,“我说真的!”


    冯俊成仰脸将她瞧着,笑容有如春风煦暖,眼眸清澈深邃。


    “那你?怕吗?”


    “一阵怕,一阵不怕。怕只怕不知道衙门什么时候就上门了。”


    冯俊成听罢,叫来?王斑,让他到?书房去将先?前和青娥拟的契约拿来?。青娥听到?这事都愣了愣,她早都忘了自己?还签过那么一张东西,等王斑拿了来?,笑得乐不可支。


    “这还留着做什么?”


    冯俊成抖开那纸,“契约没有结束,当?然还要留着。”


    “你?还当?真呢?”青娥半张个嘴,有些难以置信,这“生死相许”的关头,他还拿出这张不作数的玩笑,她抱起胳膊,“好么,那你?说,我这是还清了还是没还清?”


    “我就没打算叫你?还清。”


    “还挺实诚!”青娥手?叉腰,要去夺,被他偏身躲过去,“咱们?可是缔约了的,期限也到?了,等眼前事情过去,我可就要和你?说说你?违背契约未能?履行的事了。”


    “你?想怎么样嘛,还当?自己?十几岁?傻不傻?”


    “我想娶你?。”


    “你?想娶…”青娥嗓子眼一梗,虽说她早有预感?冯俊成不会让她屈居妾室,可听到?他亲口说出这话,感?觉还是大不一样。


    分?明有十二万分?的喜悦,可那十二万分?的喜悦在表露时化?作了泪水,辟里啪啦顺着她面颊往下滚。


    “又不是不给你?名分?,你?哭什么?”冯俊成笑话她,擦擦她眼下泪,大约是觉得她的泪水来?得太汹涌太莫名其妙,转而以轻吻替代指肚,吻走?她面上泪痕。


    他抱着她,清楚她的每一滴泪从何而来?,有一滴是为二十五年来?命运的不公,有一滴是为五年前一念之差的遗憾,还有一滴是为了尚未可知的明天。


    青娥在他怀里擦擦泪,忽然抬起脸,笑靥如花地问:“要不,咱们?这就摆一桌酒吧?”


    冯俊成微微怔愣,意识到?她说的酒是什么酒,答应下来?,“也好,明早我就去找冰人?拟婚书,送到?衙门入册。再在府里摆一桌酒——”


    青娥摇摇头,“我只认婚仪,不认婚书,酒也要摆在今晚上,不要拖到?明天。”她扭转身去在屋里翻箱倒柜,“我有一件红袄,你?等我找出来?。”


    婚仪只是走?个过场,她要在衙门上门前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她等不了了,都说苦尽甘来?,可她苦了太久,只想尝一口甜。


    今日冯俊成被吏部停职候审,因此回来?得早,做下这个决定时,天色壮丽,残阳遍布。王斑急忙赶上马车,去安护侯府请衡二爷观礼。


    江之衡不明就里,只知道是冯俊成有请,便想带着杜菱一道前往。杜菱来?到?安护侯府虽颇受宠爱,却也有些格格不入,她内向单纯,只觉得丈夫近来?待她有些不一样了。


    “冯大人?是你?的朋友,他叫你?去吃酒你?就自己?去吧,我不大会与人?打交道,他家里那位我也相处得不太好,每回见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菱见青娥是有些犯怵的,但这也属寻常,她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更别说打过交道。


    江之衡收拾停当?,笑着伸手?邀她出门,“时谦请了我们?两个人?,再说你?独自在房里待着多无趣,就跟我出去走?走?,你?不是说长?这么大没喝过酒,我今晚上带你?喝点酒。”


    “…我喝过酒的。”


    江之衡一愣,“什么时候?”


    杜菱并未多想,只一五一十地答:“我们?的合衾酒。”


    江之衡愣神片刻,恍然大笑,上前拉起杜菱,“走?吧,你?不也说这儿闷得慌,就当?是陪陪我。他家里不是还有条小狗,我知道你?喜欢小狗。”


    另一边,青娥指派赵琪出去寻冰人?主持婚仪,赵琪先?是一愣,“寻冰人?做什么?给谁做媒?你?要给我说媳妇?”


    “想得美!”青娥将他往外推,“我今晚上要和少爷成亲,快去寻个冰人?来?证婚。”


    赵琪人?都吓呆,转脸已被推出门外,只得满大街打听住在这附近的媒婆。


    一切都十分?仓促,像是踩着焦急的鼓点,也因此格外激动人?心?。夕阳西斜,青娥对?镜簪上一对?金掩鬓,轻动脑袋,看?光华流转。


    不多时,江之衡携杜菱前来?做客,刚过垂花门,就见院里摆了一张圆台,台面上码放着几碟小菜,和那宴飨的大圆台不大匹配,看?着像是来?不及准备,但酒是好酒,揭盖便闻见酒香。


    赵琪出去寻摸了一圈,领回来?个媒婆,不等媒婆开口,赵琪先?将她往座上一按,“就是请您老来?吃饭喝酒的,多的不问,过会儿让您在婚书上按个手?印就给您结钱。”


    圆台对?过,江之衡和杜菱一听婚书,相视一眼,都有些发蒙。


    赵琪身为青娥的娘家人?,大喇喇在桌边落座,见大家局促,又站起来?给几人?倒酒,“别客气别客气,今晚上是我妹妹和冯大人?成婚,特请来?几位过来?做个见证。”


    他说完,面对?这“窘困”的婚宴也有些底气不足,只好干笑了笑。


    江之衡谢过杯中酒,不免有些迟疑,“为何办得如此突然?”这种时候事出反常,实在叫他不得不怀疑,“可是官府那边来?了什么消息?”


    赵琪不清楚,他也就比江之衡早半个时辰知道他们?要办酒,未等开言,月洞门那头走?来?了“新郎新妇”。


    说是新郎新妇实在牵强,两个人?都只是穿了红装,还是一个绛红一个玫红,好在模样登对?,比肩从门里走?出来?。


    赵琪看?着都想笑,可笑着笑着,他就哭了。


    “好啊,也好,先?这么办了。”赵琪抹一把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之后可要再给青娥补个礼数周全的,她可…她可受不了这委屈。”


    说一半,自己?先?泣不成声,青娥叫他哭得咂舌,手?上红绢子一拧,“我大喜的日子,你?可别再哭了。”


    江之衡带杜菱站起身,笑着拱拱手?,“时谦,青娥姑娘,这就先?恭喜你?们?了,不知道你?们?今日喜结连理,我什么礼都没准备,但赵琪说得对?,你?将来?可还得给人?家补个更盛大的婚仪,届时我定携厚礼来?贺。”


    冯俊成笑道:“那是自然,但今天突发奇想的这一次,也是动真格的。”


    门后边施妈妈抱着茹茹姗姗来?迟,茹茹也换了身鲜亮衣裳,见家里热闹,有几张生面孔,缩在施妈妈怀里不出声,眼睛滴溜溜地转,试着弄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


    “青娥……”茹茹张开两臂去够青娥,青娥便利索将她抱在怀里,与大伙儿见了一礼,“按礼数,我这会儿该回房等新郎官来?揭盖头,可我没找着红布,既没有盖头,这一步也就省了,索性坐下陪诸位吃酒。”


    既来?之则安之,江之衡笑道:“快请坐。菱儿,挨着我坐过来?些,给新娘子腾个空位。”


    几人?围坐圆桌,吃酒谈天。青娥和冯俊成换着给茹茹喂饭,将孩子填饱了就交给施妈妈,看?小姑娘绕着桌子追花将军,非要给它舔一口沾了酒的筷头。


    酒过三巡,王斑端上来?张临时拟好的婚书,让那媒婆和江之衡签上姓名,盖上红戳,就此这场婚仪也有了冰人?和证婚人?。


    青娥认识的字实在有限,对?着那纸婚书瞧了又瞧,“少爷快念给我听,这上头的字都认得我,我却认不全它们?。”


    杜菱听罢会心?一笑,江之衡也被逗乐。


    冯俊成接过婚书,与青娥道:“这上头写,你?我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1”


    这便算是礼成了。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


    冯俊成外出送走?宾客,青娥仰脸躺在塌上读那纸婚书,胳膊伸得笔直,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够。


    冯俊成从屋外进来?,带上了门,一番折腾已来?在一更天,那媒婆喝多了酒,最后趔趔趄趄高高兴兴给二人?唱了大段的吉祥话,领了许多赏钱。


    青娥也喝得有些多了,不知道门是怎么关的,灯是怎么熄的,只知道冯俊成在替她更衣,他克制地没有喝多了酒,这会儿两只手?对?她来?说冰冰凉凉,恰到?好处。青娥两眼水波潋滟,抓着他的手?,往身上各处去。


    她听见他清润的嗓音也是凉丝丝的,“第一次见你?喝这么多,拦也拦不住。”


    “少爷…”青娥环住他两肩,借他的力道起身,和他面对?面依靠着,她笑起来?,“快和我洞房花烛。”


    冯俊成无可奈何,青娥拿手?指点他,自顾自问:“你?怎么这么好?我不信你?有这么好。我问你?……”


    冯俊成将她不安分?的手?握在掌心?,“你?问。”


    “你?就没担心?过茹茹不是你?的女儿?你?就不怕她是我和别人?生的孩子?”


    冯俊成如实答:“担心?过,但是不怕。”


    青娥多生气似的,嘟起嘴,“你?凭什么不怕?”


    冯俊成见她无理取闹,叹口气,替她裹着点被子,“怕什么?是别人?的我就不要你?了?那我的感?情也太一文不值了。”


    青娥好似清醒了些,带着点期待问:“那如果我说,我只有过你?一个男人?,你?信不信?”


    见冯俊成微微错愕,她眼眶一下红了,“你?觉得我在骗你?。”


    第64章


    其实自从上回赵琪拉住冯俊成, 对他声泪俱下诉说青娥的清白,他就有些愕然了?。


    赵琪和青娥从来只是同伙、兄妹,细枝末节的言行骗不了?人, 但?凡二人曾有半点男女之情, 都成就不了如今的关系。


    当日青娥请冯俊成带着赵琪一并北上, 心里想的是他对她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忽视了?自己当年和赵琪曾经同住一个屋檐下, 且假扮夫妻的事实。


    冯俊成也只是蹙眉沉吟片刻, 与她道:“秦孝麟虎视眈眈,留他一人在这儿的确不安全?,等到顺天府我给他找点事做, 也叫他别再游手好闲惹祸上身?。”


    那次青娥本想告诉他事实真相, 可?是碍于当时情景难以开口, 便搁置到了?今天。


    而今是她“洞房花烛”, 与他只此一次的夜晚, 她想让他知道她的清白。


    “我十几岁的时候,在逃跑路上摔过跤, 见?了?红。”青娥说罢, 眼睫轻颤,目光穿过床帐内昏暗暧昧的光, 落在他炳若日星的眼中,“所?以那年船上,探花及第穿公服来赴约的少爷,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冯俊成自是欣喜若狂, 却咬紧齿关按捺不发, “你和我说这个,倒叫我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让你觉得我轻视了?你。”


    青娥摇摇头,紧紧环着他,她告诉他,只是因为不想一点都配不上他。毕竟总有人拿她清白诟病。


    “你不高兴么?”她问。


    冯俊成不由被她逗笑,垂首亲亲她,“高兴。”


    他当然高兴,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年轻气盛的男人,和所?爱之人互为彼此唯一,这事放谁身?上都要感?到喜悦。


    “少爷,少爷……”


    青娥肩头轻颤,如泣如诉地随波荡漾,她断断续续又说了?许多,哪怕声调被撞得支离破碎,也有许多话讲,她晓得他在听,否则不会温柔舔.舐她的伤口。


    此刻十指穿过杂乱的衣物交握,在最深处交织相错的却是不可?言宣的两个灵魂。


    待早晨起来,青娥破天荒睡过了?冯俊成外出上值的时辰,睁眼见?他坐在窗寮下翻书,她正要问他为何?没有出门,不等开口,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因此也不问他,大抵是被吏部停了?职,在听候衙门提审。


    青娥支着两臂坐起来,拿手探到枕头底下,昨夜里她信手将婚书塞在那儿。


    “婚书呢?”青娥一怔。


    冯俊成从书页中抬首,“叫王斑拿去?衙门入册了?。”


    青娥大喜,“这就入册了??你急什么?。”末了?笑两声,“真入册了??那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冯俊成将书本丢开,双手相握搁在膝头轻笑,“不是不认婚书?究竟是谁急?”


    青娥欢呼雀跃披衣叫进红燕,红燕大概是跟王斑学的,进门先甜滋滋叫一声“奶奶”,逗得青娥扶着腰大笑,喜笑颜开洗漱了?换上衣裳。


    施妈妈知道她醒了?,领着茹茹进来,茹茹昨晚上吃美了?,别提多高兴,这会儿还扭扭屁股扭扭腰,问青娥。


    “什么?时候家里还请客人?”


    青娥躬身?刮刮她鼻尖,“茹茹过生辰的时候,怎么?样?”


    茹茹生在冬末,父女俩生辰靠得近,难怪脾性都有些相像。茹茹连忙点点头,“爹娘过生辰的时候呢?”


    青娥惊喜,“你说什么??”


    茹茹眨眨眼,“我说那你和大老爷过生辰的时候,请不请人?”


    “我这是叫你再叫一次!”青娥喜出望外回神?看向?冯俊成,他果真也觉得稀奇,走过来蹲在茹茹面前,“是谁教你说的?”


    “没有人教我说。”茹茹见?大人们这个反应,也不知道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缩缩下巴,往后?躲。


    青娥笑得抚掌,刮刮茹茹小脸蛋,“没人教,那你怎么?这么?聪明?聪明这点随我,长相伶俐才是随你爹。”


    几句话惹得红燕和施妈妈哄堂大笑。


    院外,岫云听房门内其乐融融,拿脚尖撵起砖缝,想就此辞行回江宁算了?。来前有董夫人为她撑腰,心想少爷多少要看在太太的面子上,将她抬举,可?眼下也该心灰意冷了?。


    正想着,门房小厮着急忙慌跑道院里,“岫云姑娘,快,烦你通传,外头来了?一班衙役,说是来捉拿青娥姑娘归案的。”


    岫云当然为之一怔,连忙领着他小跑进去?,屋里几双眼睛齐刷刷都看过来,那小厮赶忙又复述一遍。


    这消息吓人,青娥听罢却不甚在意地明媚一笑,“这就来了??叫他们不必搜,我自己出去?。就别请进来了?,乌糟糟涌进来,再碰坏家里什么?东西?。”


    她又来到茹茹身?边,蹲身?对茹茹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在家里乖乖听话,施妈妈说什么?是什么?,知不知道?”


    茹茹走上前去?抓青娥暮云灰的裤管,“你要去?哪里?”


    青娥一下不能做答,冯俊成见?状一并蹲下身?,捏着茹茹两只小手,和她保证青娥去?去?就回。


    昨晚大家还那么?高兴,茹茹轻易想不到难过的事,点点头,转身?要施妈妈抱。青娥走过去?在茹茹小脸上亲一口,瞧不出异样,跟冯俊成朝屋外走。


    她行下台阶,轻声问他:“左右就是定个罪受个刑,我回得来的,是不是?”


    “当然回得来。”冯俊成牵上她,“这天下衙门一个样,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只管把推不掉的认下,剩下的交给我去?打点。”


    青娥一愣,看向?他,“不行!传出去?叫人知道可?怎么?办?”


    冯俊成笑一笑,“花钱免罪的大有人在,官我都做腻烦了?,还在乎这些。”


    衙役们候在门口,见?二人还算配合,便也没有蓄意为难,毕竟冯俊成哪怕停职也身?居吏部,家里又在江宁当官,当着面仍旧不好轻易开罪。


    班头一脸横肉,朝冯俊成拱手,“想必冯大人也都听到了?风声,知道小的们就要来搜人了?,您愿意协助可?太好了?,给我们也给您自己省出不少力气。”


    王斑不在府上,门里出来个面生的小厮,拿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在手上。


    冯俊成微笑示意班头连人带钱地收下,“我将人暂交衙门,望班头稍加照应。大清早你们跑一趟也辛苦,就叫我府上哥儿一并跟去?,跑跑腿,给几位小兄弟买点酒吃。”


    “这怎么?好意思,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过冯大人了?。”


    班头果真见?钱眼开,答应得爽快,目光也紧跟着落在青娥脸上,只瞧见?她香娇玉嫩粉面朱唇,正微昂着脑袋目不转睛将冯俊成凝望,仿佛他说得每一句都是至理名言,值得她反覆聆听。


    “那我可?就走了?。”青娥握一握冯俊成手指,一步三?回头迈下台阶。


    如此一来也算有了?简单安排,剩下的,就看她临场表现,只要她别技艺生疏,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往衙门去?的路上,青娥心跳突突,像揣了?只小兔,跳得很急,但?也只是有些慌,不至于害怕。她真一点不怕,因为出门前一番话,冯俊成的确给足她底气。


    衙门里的人没料到此行异常顺利,冯府这就将人交了?出来,半点不费力气。顺天府府尹得知人已经被带上公堂,甚至感?到些微诧异。


    这顺天府府尹名叫吴虹鹭,乃浙江仁和县人,进士出身?,身?量不高,体型瘦削,面庞消瘦胡子花白,乍看去?,是个有棱有角的小老头。


    不过人不可?貌相,他职权极大,上接御史台、步军统领,下管举国各地的诉状,比肩刑部。


    此案牵扯复杂,却又不是什么?劣迹昭著的人命官司,因此吴虹鹭并不公开审问,只在攒政厅问话,边上还坐着一位应天府来的官员,是为陪审。


    吴虹鹭看一眼桌上案宗,淡淡道:“犯妇李青娥,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在应天府周边光是记录在案的罪责就有五桩。”


    青娥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环视周遭一圈,问:“大人,那记录在案的,要罚也都罚过了?,为何?还要抓捕我归案?”


    “那自是为了?你没有记录在案的罪行。”吴虹鹭掀起松弛的眼皮,“李青娥,还不从实招来,你当年在应天府与你那同伙究竟犯案几件,所?骗金额几许,同伙又身?在何?处。”


    见?她踌躇,吴虹鹭毫不避讳道:“你不说,我可?以等,你一直不说,可?就要对你用刑了?。”


    青娥抽抽鼻翼,“犯案几件算不清,但?也拢共不及十件,金额大约四百两,同伙在钱塘被杭州知府的侄子给打死了?。”


    这算得上供认不讳,左右这些罪名充其量就是一顿板子,秦家发动?应天府衙门给京城施压,根本也不是为了?对她做什么?,而是要在确定她有罪后?,再给冯俊成定个包庇的罪名。


    “李青娥,你为何?会在吏部郎中冯时谦的府中藏匿?”


    话毕,吴虹鹭缓缓展开一张红纸,在空中抖了?抖,青娥一眼认出那是昨晚她百看不厌的婚书。


    青娥反而笑语晏晏,“大人以为呢?自是我在骗他,您瞧,这不差一点就骗成了?,婚书都往衙门送去?了?,却还是叫您手下人给扣下了?。”


    “哦?”听她如此作答,吴虹鹭总算分神?看她,“你要骗他什么??”


    青娥答:“骗他的终身?,叫他保我后?半辈子尽享荣华,做个阔太太。”


    吴虹鹭捋捋胡须轻笑,“感?情之事,怎么?能叫骗呢?”


    青娥却道:“那按大人您的说法?,我当年骗的那些人对我也动?了?感?情,他们乐意拿钱给我花,是喜欢我,怎能叫骗?”


    吴虹鹭倒不生气,只是捋胡须道:“强词夺理。”


    青娥觉得这府尹有点意思,到底是京官儿,气量宽宏。


    她笑起来,“大人,这陈年旧案都要被翻出来说,揭发我的人显然觉得我这辈子都只能当个骗子,既如此,骗子就得行骗。我一个骗子接近冯大人,不行骗还能做什么??”


    吴虹鹭哼了?声,将婚书替她收好,摆在一旁,“是本官在审你,还是你在审本官?”


    青娥欠欠身?。


    但?她说的不错,最开始应天府将她案宗不远千里送过来,要京城衙门去?冯府捉拿她归案,吴虹鹭都觉得滑稽。翻看过那几页纸,且不说年份久远,她一桩案子骗三?十两,那些想着法?要治她罪的应天府的大人们,一餐饭就要吃三?十两,怎么?好如此斤斤计较?


    吴虹鹭之所?以同意从应天府接手这个案子,就是想要弄清楚这背后?到底有个什么?样的隐情。


    “好了?,我大致清楚了?,审你的话就问到这里,既然你对五年前的事供认不讳,就先将你收押大牢,待问过冯时谦,我才好确定他究竟有没有罪。”


    青娥还嘴硬,“他没有窝藏人犯,他不知道我是个骗子,他要是知道,怎么?可?能娶我?退一万步,即便他知道我犯过罪,可?我现在改过自新了?,他又为何?不能和我好?”


    吴虹鹭乜目向?她。


    青娥抹一把眼下,没出息地哽咽,眼睛也因此亮堂堂的,为自己,也为他辩护,“我算个什么?人犯,真正有罪的人仗着家财横行霸道逍遥法?外。我不过是想活下来,混口饭吃,像我这样的人数不胜数,流落街头有上顿没下顿,除了?去?骗,就只能出卖身?体。我尽力了?…”


    像她这样的人,为了?生计,顾得了?头就顾不了?尾,能守住的东西?总是很少。


    也因此冯俊成要想与她同行,就只好不停地抛。他们一个守,一个抛,每每眼看那杆秤要持平,吹来一口气,就又波动?个不停。


    第65章


    “你们应天府的人犯, 在犯事之后都这么理直气壮么?”


    待青娥被衙役收押,吴虹鹭捻捻须子,往椅背上一靠, 看向身边陪审的应天府官员, 他是应天府通判, 姓常,是徐同身边的二把手。


    常通判来前收了?秦家?厚礼, 就是奔着置青娥于死地来的, 此时一劲儿赔笑,又问吴虹鹭预备如何处置李青娥。


    “依你看呢?”吴虹鹭反问。


    “杖刑八十?。”


    “八十??”吴虹鹭吹胡子瞪眼看向他,“这?是要她?死在我的公堂上?”


    “吴大人, 按她?所犯罪行, 杖责八十?也属平常, 行刑之后犯人是死是活都是造化?。”


    吴虹鹭捋捋须子, “行骗一百两责二十?杖, 四?百两就是八十?杖,要这?么算, 倒也没错。”他话锋一转, “可?从她?记录在册的案底来看,她?每次行骗都有固定数额, 几十?两的几十?两的骗,不伤脾胃,即便数罪并罚,也绝没有一口气杖八十?的道理。”


    判她?杖刑八十?, 无异于宣判死罪, 让她?在公堂上被活活打死。


    “吴大人预备怎么判?”


    “先审过冯时谦再说,明日我会请都察院协理, 你就不必陪审了?。”


    吴虹鹭说罢起身步出攒政厅,徒留那常通判站在原地,在心中?暗道难办。早前他对这?吴虹鹭就有所耳闻,说他别的没什么,就是脾气古怪。


    常通判步出衙门,马车已?经在街旁备好,他坐进车内,秦孝麟已?在轿厢候着。


    或许是舟车劳顿的缘故,秦孝麟眼下发青,面颊凹陷,面相比之先前更?为险诈。


    他笑起来全然就似一匹豺狼,拱手问:“常通判,不知顺天府里预备如?何处置这?对奸夫淫.妇?”


    常通判收了?钱,先不说实话,“麟小爷莫急,吴大人还要审过冯俊成才知道全情,等明日携同都察院问完话,应当就该判了?。”


    “能给那淫.妇判个死罪不能?”秦孝麟问罢,身下传来一阵刺痒,连日来在马车里颠簸,他下身有些感?染,如?厕后便痛痒难耐。


    常通判摸摸鼻子,“应当可?以,明日再看。”


    秦孝麟转动手上扳指,“常通判,我以为你收下那一匣子金条,就是答应要帮我办好此事。”


    常通判一听,赶忙掀帘看看外头有没有人经过,压低声量道:“我知道,麟小爷千万别急,这?才哪到哪,还远不到定案的时候,即便官府不判李青娥个死罪,我也能想?办法让她?落到小爷你的手里,届时要杀要剐,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


    入夜下起入冬第一场雨,凉得有些入骨。牢里经过冯俊成的打点,青娥得以被关在较为干净整洁的一间。


    牢房里有床板有小桌,牢门外还候着冯府安排进来的小厮,那小厮中?间回去过一趟,拿了?被褥和餐食,班头收了?钱,放他进去给牢房洗扫,再给青娥摆上饭菜。


    “茹茹哭得厉害么?”青娥叹口气,坐在桌边挑起几粒米,填鸭似的往嘴里塞。


    “有爷哄着小小姐呢,小小姐还不曾哭过。爷还要我和奶奶说,叫奶奶不要担心,府里已?经得到都察院的消息,明日听审,届时少说要传您一并问话,爷和奶奶就可?以相见?了?。”


    青娥听他一口一个奶奶,心里高兴,正要咧嘴,眼泪却滚到饭里,她?抹抹眼下,“晓得了?,我不担心,一点也不担心。”


    她?将桌上可?口的饭菜往嘴里填,吃饱了?才有力气度过今天。


    可?眼泪就是辟里啪啦不听使唤,将那小厮都看得于心不忍,青娥笑道:“我这?是怎么了?,也不是第一回 下狱,有的吃有的睡,倒哭起来了?。”


    她?不晓得冯俊成也瞒报了?家?里的情况,茹茹哭得撕心裂肺,不肯止息,施妈妈想?抱着她?哄睡,也要被她?张牙舞爪地抓挠。


    茹茹怕极了?青娥去而不返,小小年纪的她?已?然发现规律,每一次青娥入夜不归,都有更?难过的事在后面等着。


    “我要青娥,我要青娥!”茹茹在屋里颠来倒去地跑动,不让大人将自己抓住,冯俊成刚送罢都察院来报信的衙役,迈进门内,被小姑娘一头撞在腿上。


    他将孩子抱起,笑着逗逗她?肉乎乎的笑脸,学青娥摸一把她?跑热了?汗津津的额迹,将胎毛梳理一侧,茹茹生他的气,噘嘴将脸低下去。


    “怎么了??”冯俊成抱她?落座,让她?坐在自己膝头,“你娘出门前说什么了??是不是叫茹茹乖乖的,怎么这?就不听话了??”


    茹茹嘟囔,“你骗人,你说青娥去去就回。”


    冯俊成一下也有些头疼,可?他多的是耐心,哄孩子不在话下,给孩子擦擦泪,“是,那是我错了?,茹茹原谅我好不好?”


    茹茹好难过又想?原谅大老爷,哭着点点头,“青娥什么时候回来?”


    “你娘难得出一趟门,怎么就这?么急着要她?回来?”


    茹茹冒出个鼻涕泡,小手指向屋外,“外面有坏人!”


    不料孩子这?么说,冯俊成手上一顿,扯了?手帕给茹茹擤鼻涕,“原来茹茹怕青娥遇到危险,不用怕,她?出门有人跟着。”


    茹茹用力擤鼻涕,不忘问:“青娥什么时候回来?”


    冯俊成只得和她?打马虎眼,想?了?想?,温声道:“不如?我们一起求龙女作法,让龙女再给你一点法力,你就可?以施法让青娥早点回来了?。”


    茹茹一听,觉得是个办法,可?又不知道怎么求龙女作法,见?冯俊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便也跟着学他。


    冯俊成缓缓睁开眼,瞧见?女儿满脸泪痕虔诚地请求龙女,心中?霎时伤痕遍布。


    茹茹许完愿望,眼巴巴问:“龙女答应了?吗?”


    冯俊成深深吸气,笑道:“答应了?,你没有听到吗?她?刚才在我们耳边说了?一声好。”


    茹茹挑起两条淡淡的小眉毛,“说了??”


    冯俊成错愕,“说了?,你没听见??”


    茹茹板起小脸,“我听见?了?。”


    冯俊成会心一笑,“那就好,那我们两个人现在就都有法力了?,可?以做法让青娥早点回家?。你上回是怎么施法的,也教教我。”


    茹茹点点脑袋,一板一眼教他如?何动用法力,冯俊成也认真地转腕子,跟着她?学,不知不觉月亮在窗外越升越高,茹茹打起哈欠,冯俊成陪她?完成最后一次做法,抱她?到床沿,拧热毛巾给她?擦擦脸擦擦小手,哄她?入睡。


    小姑娘哭得累了?,又刚做完法,很是心安,沾枕头便睡着了?。


    孩子尚且可?以这?么哄睡,冯俊成却靠坐床架,就此失眠了?整个晚上。


    好在都察院的人来的及时,说卯时提审就卯时提审。王斑进门来通传,冯俊成抻平身上衣褶,见?天濛濛亮,替茹茹放下床帐,洗了?把脸出门。


    今日照样是吴虹鹭主审,不过陪审的官员换成了?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常通判不得上堂,只得在衙门里等候消息。


    吴虹鹭今番第一次见?他,在上首将他细细端详,“冯时谦,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说你年轻有为,得曾大人力荐,二十?出头就进了?六部为官,想?我二十?出头,还在保定府清苑县做县丞。”


    冯俊成一夜未眠,此刻瞧着十?分?憔悴,更?显他面庞清润无害,只着石青圆领袍,长身玉立,是位世间少有的佳公子,他与吴虹鹭作揖,“下官见?过吴大人。”


    吴虹鹭想?起昨日堂下的小女子,心道二人一个如?花热烈,一个如?玉温润,瞧着倒是养眼登对,旋即一拍惊堂木,将身侧的佥都御史都惊得一抖。


    “冯时谦,你可?知罪?”


    “下官不知,还请吴大人言明。”


    吴虹鹭翻翻案宗,信口道:“你那新婚的妻子,倒还大你一岁。”他掀起皱巴巴的眼皮,“她?在衙门留有案底,你知道不知道?”


    “下官知道。”冯俊成坦言,“衙门当年既将她?给放了?,便是用过刑结了?案的,既然如?此,她?就不再是犯人。”


    “那是叫人抓到的时候,没抓到的时候,她?可?一直在逍遥法外。”吴虹鹭点点纸张,“她?昨日已?经认罪,说拉拉杂杂骗过四?百两,当中?有九十?两曾被衙门追回,是惩处过了?的,剩下三百多两,我判她?个杖刑三十?,你看如?何?”


    冯俊成道:“还有一百两是我给的,我不觉被骗,那一百两也应当不能作数。”


    “好,那就二十?杖。”吴虹鹭爽快答应,低头在纸上勾了?勾。


    他边上那佥都御史看得眼睛都有些直了?,“吴大人?”


    吴虹鹭只摆摆手,叫他稍安勿躁。


    冯俊成上前半步,“剩下的钱从未有人递诉状意?图追回,当中?情节难以分?辨,吴大人,二十?杖未免还是太严峻了?些。”


    吴虹鹭皱起脸颔首,“有理,可?她?自己都亲口认罪了?,我也没有不罚她?的道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管她?是不是被逼无奈,犯法就得受罚,打个五杖如?何?”


    冯俊成微微蹙眉,举目见?吴虹鹭引导着自己点头,知道他根本不打算严惩青娥,却也无法开口答应这?五杖。


    吴虹鹭笑了?笑,眼梢笑出两朵沟壑纵横的花,“无妨,就知道你不愿意?,早些时候已?经叫人打完了?。”


    冯俊成陡然抬头,目光惊愕。一来是为着那五杖,二来是为着吴虹鹭的做法。


    他固然清楚这?案子看在吴虹鹭眼里多半荒唐,只是碍着朝野有官员施压,才不能置之不理。


    却不想?他一早就已?经看明白这?闹剧背后的隐情,那些施压的官员根本不在乎青娥的下场,也不在乎那些受骗者的正义?能否得到声张,他们只是想?拉冯俊成下马,借一个身世凄惨的女人大做文章。


    是以这?个女人到底如?何处置,根本无关痛痒。


    “来人,将李青娥带上来。”


    吴虹鹭让衙役去领青娥来在公堂,她?一瘸一拐眼圈红红地走上来,见?冯俊成还穿着昨日的那身衣裳,皱皱巴巴显然一夜未眠,眼泪霎时盈眶。


    吴虹鹭在上首咂舌,“挨打的时候一声不听你吭,见?到他你倒要掉眼泪了?。”


    “多谢吴大人。”青娥再度给吴虹鹭见?礼,走到冯俊成的身边去,低垂下脑袋。


    却听吴虹鹭道:“你替他隐瞒,可?他却招了?。他知道你的身份来历,仍不顾他朝廷命官的职责,为你包庇罪行,隐瞒身份,他还是吏部官员,知法犯法,德行有亏,可?谓罪加一等。”


    青娥苦着脸看向冯俊成,见?他神色淡然,心道他到底还是不愿意?再为那一官半职多做争取。


    吴虹鹭看向身侧佥都御史,“剩下的就是你们都察院的事了?,是贬黜还是撤职,你们商量去吧。退堂。”


    外头雨还在下,从黑夜下到了?白天,缠缠绵绵断断续续,像是缠绕在脖颈的一段湿凉的缎带,卡得人从内到外都觉得难受,想?拽下来,又寻摸不到头。


    “小心,台阶走慢点。”冯俊成搀扶着青娥行下石阶,王斑已?在马车外候着,掀开帘子,请二人入内。


    青娥咬咬牙,想?一鼓作气跳到车上,抬抬腿又放下,疼得直吸气,“不行不行,我上不去。我走回去吧,走着还好受些。”


    冯俊成叫车夫将马车赶到别条街的巷子口,在无人处抱了?青娥上车。


    青娥弯着腰在轿厢里也不好坐下,很是有些委屈,刻意?逗他笑似的撅着两瓣唇,小声道:“屁股疼……”


    冯俊成瞧着她?的“惨状”本笑不出来,可?是她?的豁达和此刻如?释重负的心情都牵引着他的嘴角,令他面容浮出笑颜,“打了?你五杖?”


    青娥拿手比划,促狭地眨眨眼,“可?不是?这?么粗的棍子。”


    “细的才疼。”冯俊成无奈,思来想?去,想?不到更?好的法子,拍拍大腿,让她?面朝下趴着,叹口气,“没事了?,回家?给你拧热巾子敷着。”


    第66章


    青娥一回来就只能趴在床上, 茹茹眼?巴巴在床沿扒着,问她昨晚上到哪儿去了。青娥昏昏沉沉哼哼唧唧,随时都要睡过去。


    施妈妈进来?抱她走, “小小姐快让你娘歇歇, 她累坏了, 等她休息好了,你要问什么她自然就答你了。”


    青娥掀起沉重的眼皮朝茹茹看一眼?, 摆摆手, “去,跟施妈妈出去玩去,让我?安静躺会儿。”


    眯了一阵, 被痛醒过来。


    她臀上最初没了知觉, 这会儿回了家攃上药, 痛觉像是?醒转过来?, 火辣辣的疼, 疼得她嘴里骂骂咧咧,嘟嘟囔囔, “五杖, 倒不如打个十杖,彻底木了, 也不觉得疼了。”


    “真是?这么想的?”


    恰好冯俊成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化瘀的药,“你要真是?这么想的,我?可以代劳。”


    青娥瞧他五指并拢那么一抬手, 缩缩脖, 转过脸面朝里,“别闹我?, 我?好痛。”


    冯俊成笑了笑,端碗坐到她身边去,她不敢压着伤处,下身只穿一件轻薄的丝绸小裤,两条修长笔直的腿曲起来?踢一踢,裤腿跟着滑至膝盖。


    她还疼得冒汗,他眼?里就只看得见两条腿,实?在不成体统,清清嗓,尽力不看,“委屈你了,好在吴大人没有为难你,不然真给你几十杖打下来?,你就知道?骗子不是?那么好当?的了。”


    青娥逃过一劫,这会儿心情大好,她要是?长了尾巴,这会一定高高翘着,“哼,也不是?没被打过十几杖。”


    冯俊成无可奈何?,将药碗递给她,叫她趁热快喝,“十几杖,什?么时候的事?”


    “记不清了,十六七岁吧。”


    十六七的岁数,别的姑娘在闺阁待嫁,举家帮她物色品行端正的好夫婿,她却反其道?行之,满大街找那看面相就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骗个几十两,换一顿好打。


    又可怜又可气,冯俊成摇摇头,“你这屁股跟着你也是?真受罪。”


    青娥笑了笑,捧着药碗小口小口啜饮,苦得脸都绿了。门外赵琪赶过来?,敲敲门,贴着门边扯嗓子问她怎么样了,要不要去街上给她弄点膏药。


    冯俊成第一反应便?是?替她放下床帐,她从帘子中间的缝里把头探出来?,“没事,你忙你的去,我?没事。谁还用那臭烘烘的驴皮膏药,早都攃了凉丝丝的药膏,疼都不疼了。”


    额头上还冒着汗,嘴上却是?疼都不疼了。


    赵琪愧疚得无以复加,“本来?该我?和你一起挨打的,等你好了,你亲手打我?几下。”


    青娥没好气,“打你我?还嫌累手。”


    赵琪一听反而乐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青娥本来?都要回绝,转念一想,报了一串菜名,太过贪心,被冯俊成掐了掐脸蛋。他将她喝空的药碗收起来?,踱步出屋子,与赵琪摇了摇头。


    “别听她的,就叫厨房做点清淡的,还喝着药,不好吃得太肥腻。”


    “是?是?是?。”赵琪一拍脑门,记下来?,一瘸一拐往厨房去,走一半又踅身回来?,“妹夫,我?在外头物色了一间小食肆,我?那点积蓄正好将铺面盘下来?,往后就打算在顺天府落脚了,等那边安顿好,我?就搬出去,不在你这儿叨扰。”


    一声妹夫,冯俊成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背过一只手,颔首道?:“这你与她说吧,你有好的去处,我?自然不会留你。”


    赵琪道?了声好,挠挠胳膊,“妹夫,你那从江宁带来?的岫云,什?么时候送回去?她老瞧青娥不顺眼?,憋着劲要往上爬呢。她肯定是?看青娥出身不好,觉着自个儿比她强——”


    “这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青娥,她前二十年?欠的账该还的都还清了,往后不会再有人拿她的过往说事。”


    赵琪一愣,连连称是?。


    沿雕花廊往外走,拐过月洞门撞见岫云,她抱着臂膀将他瞧着,冷嘲热讽,“人家都嫁了人攀了高枝,还这么没眼?色,上赶着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赵琪瞧她那模样便?知道?她都听在了耳朵里,不甚在意?,“我?和你可不一样,我?当?不成她丈夫,还是?她哥哥,你么,当?不成冯府小姨娘,就只是?个包身丫鬟。”


    岫云一听恼羞沉怒,“你!好毒的嘴!”


    赵琪嗤笑绕开她走远,岫云不依不饶跟上去,“了不得,你是?她哥哥,她只当?你是?个奴才!”


    “我?愿意?,我?就愿意?给青娥当?奴才。”赵琪说得来?劲,往前欠身,摇头晃脑,“不像你没得选,生来?就是?奴才。”


    他说完没等来?岫云做声,只见她踅足飞快跑远,胳膊在脸前抹了一把,被踩中痛脚,很是?难过的模样。


    “嗳…”赵琪先留了她一声,随后大获全胜般地哼了哼,自顾自地走。


    转念觉着自己是?说得太重了,她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只是?听从太太吩咐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她一个近身伺候的丫鬟,对主子生出些?感情也寻常。


    小少爷那么好的男人,赵琪心想自己要是?个女人,难说都要动心。转而打个寒噤,不知道?自己瞎想什?么呢。


    今番有惊无险,阖府上下都随着入冬转寒的天归于平静。但这平静一如冬日湖水,表面结了薄冰,底下仍旧伏流涌动。


    江宁冯家也是?如此,那日中秋以后,老夫人身体便?不大便?利,卧床多日不能见风,大夫只说头风病发?,喝了药也不见好,只能带着抹额倚在塌上,望窗外日渐凋敝的树木。


    她老人家倒是?不当?回事,到点吃饭,到点喝药,不缠着谁追忆往昔,要说唯一还念叨点什?么,就是?等着一封顺天府的来?信。


    这边悬着的心还未放下,那边应天府倒先送了信来?,说黄瑞祥生了病,没说是?什?么病,只道?大不如前,却也并不危及性命,亲家就不必登门探望了。


    “知玉这孩子命苦,小时候七八岁才被接回来?,我?记得她那时候见了人两颗眼?珠直转,察言观色,是?在外头吃尽了苦头。”老夫人倚在塌上瞧那封信,叹了声,握握白姨娘的手,将她安慰,“这下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姑爷生了病,凡事就都靠着知玉操持,累是?累了点,可我?却觉得没准比以前要省心。”


    秋季已经过去,夏季破壳的杜鹃鸟在屋外啼鸣,四声宛转,悦耳动听。


    白姨娘一早收到冯知玉的来?信,知道?黄瑞祥究竟得的是?个什?么毛病,只笑笑,“说的是?,咱们家这姑爷的确不叫知玉省心。”


    老夫人怅然一叹,“你瞧,打从这姑爷病了,知玉倒不再往家跑了,人各有命数,知玉而今也算苦尽甘来?了。”


    白姨娘不再顺着这个话头往下说,“眼?下只等俊成派人送信回来?,最好是?叫人高兴的好消息。”


    可不等冯俊成再写信回来?,冯家就先得到了他被停职查办的消息。


    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眼?下整个江宁对他们冯家的家事了若指掌,青娥的底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冯俊成在京城少说也要遭到波及。


    轻则受惩,重则丢官。


    冯老爷对此只道?自己早已与冯俊成断绝父子关系,他在外头是?死是?活都好,横竖与冯家没有半点瓜葛。


    董夫人因为这事哭得伤心,大闹了一场,在屋里又打又砸,拦都拦不住,“我?在这家待半辈子,到底是?个外人,我?的大儿子,生病夭折是?我?的错,我?的小儿子,在外头叫个女人拐带了去,还是?我?的错,你在这家里就没有错!哪个儿子被你当?个亲生的看待过?噢,也就最小的,不是?我?生的你就喜欢,你就中意?,我?看你早就憋着劲要赶走我?的儿子!再逼死我?!好叫你的心肝宝贝当?家!”


    冯老爷叫她突如其来?的愤怒怔住,从座椅上站起来?,还想着震慑她,“你住口!”


    “我?不。”董夫人步步紧逼,拿手点着他,“是?我?错,我?错在不受老爷宠爱,连累我?的儿子不受待见,你不要俊成,我?要,你休了我?,我?到顺天府去陪他!”


    “我?叫你住口!”


    董夫人一掐腰,“凭什?么?这么些?年?你哪件事我?插过嘴?我?插得上么?我?不说话你当?我?是?哑巴,这么些?年?这家里我?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到头来?竟是?在替别人管家。我?要是?不去投奔俊成,等你死了,我?留在这儿倒是?个外人了!”


    她越说越起劲,冯老爷从未见识过她这般模样,一下子火气攻心,跌回椅子里急喘。


    “等我?死了…等我?死了……”


    见他胸口急促起伏,董夫人也吓坏了,不晓得他好端端怎么突然有了这毛病,总以为他训起人来?就该是?中气十足的。


    连忙叫人去请大夫,冯老爷却一抬手,制止了她。以为他气急败坏要说些?什?么狠话,谁料他一拍桌子,只道?了句,“不许去找他,这个家里谁也不许不经我?允许写信到顺天府,更不许去找他。”


    董夫人见他形容狼狈,到底老夫老妻,上去掣掣他凌乱的衣领,当?着下人的面保全他的颜面,“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要是?不听你还能打断我?两条腿?”


    冯老爷像在答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怔然道?:“哪都不许去…这就要变天了……”


    “你可别说胡话。”董夫人给他倒去一杯水,喃喃自语,“也不知道?顺天府都察院的京官儿能不能念着他的功劳,对他从轻发?落。我?跟你不一样,我?可就这一个儿子,我?只盼他好,盼他平顺,他要是?能熬过这一劫,什?么骗子不骗子的,只要他好好的,我?一样认这个媳妇。”


    冯老爷没接过那杯水,理顺了气,闭目不言。


    天彼端的顺天府,都察院一面商讨着如何?处置冯俊成,一面又有人秘密调查秦家,一查半月过去,的确找到些?蛛丝马迹,几个疑似涉案包庇秦家的官员都在接受提审。


    可这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要知道?一旦认罪,不光秦家要完,自家也要遭殃,没有切实?证据摆在眼?前,根本撬不开他们的嘴。


    那副都御史私下里偷偷将进程透露给曾亭光,又分析利害,觉着这桩案子一旦查明就是?大案,这么些?年?,要是?每年?走私几亩地的春茶到西番,这一路得上下打点多少官员?他们又怎么敢放任秦家走私西番?难不成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曾亭光想了想,趁立冬叫了冯俊成和青娥母女上门,围着铜锅涮羊羔肉。


    茹茹第一回 见这等吃法,荣和郡主便?和她说起涮羊肉的由?来?,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将军打仗,战事催得急,他又思念家乡的一口羊肉,便?将羊肉切成薄片,在沸水氽烫食用。


    茹茹听得全神贯注,伸手想去抓空中的白气,青娥怕她被烫到,将她小手裹在掌心,牢牢抱在怀里。


    荣和郡主笑问她:“听说你挨了五杖,现在可好些?了?”


    青娥受宠若惊,“回郡主的话,养了一阵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是?淤伤而已,淤血散了也就好了。”


    “我?叫人给你拿个蒲团上来?,坐得软乎些?。”


    “多谢郡主。”


    白气另一端,曾亭光正和冯俊成说着秦家的案子,他将副都御史的话转述,又道?:“万岁爷自身厉行节俭,从来?将官员品行看得很重,甚至专门为其立法,若秦家一案真能牵扯出朝中毂虫,你可就立了大功一件。”


    冯俊成听到这里只是?笑了笑,似乎并不对此抱有太高期待,毕竟掀起朝野如此震荡,也未必是?一桩功劳。


    曾亭光道?:“要有陛下首肯,都察院定然要念你以功自赎,对你从轻发?落。”


    冯俊成瞧着那袅袅生疼的白气,只是?道?:“眼?下案子并没有什?么太大进展,只怕不等我?立功,就要先获个‘戴罪之身’。”


    说到这儿曾亭光也是?一声叹息,转而道?:“日前早朝,我?与吴虹鹭吴大人同行了一段,他可是?对你赞赏有加,你看,你所犯之事在别人看来?未必就是?一桩罪行,吴大人道?你多情多义,待人视同一律,只可惜律法是?死的。”


    “律法是?死的,执法者却不是?。”冯俊成微微一笑,“我?还要多谢吴大人对青娥的照顾,只碍着她的案子刚刚了解,不好登门致谢,明日早朝,还请曾侍郎代为传达我?的谢意?。”


    青娥坐在边上,屁股还隐隐作痛,也只得扯出个笑,“还有我?的,我?也感谢吴大人对我?的照顾。”


    曾亭光颔首,“好说,好说。”


    待走出曾亭光府邸,三人身上都带着热热的羊肉的香气,青娥站在马车旁跺跺脚,举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冬夜里的月亮似乎是?要更白更亮些?,照得石板路也亮堂堂的,一迳往家去。


    青娥暖暖茹茹的小手,先送她坐进轿厢,而后自己再在冯俊成的搀扶下,呲牙咧嘴地爬上去,揉揉肚子,挤到了肚里没克化的食儿。


    冯俊成笑话她,“今晚上吃得太多了,你脾胃弱,回去又要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高兴呀,一高兴,郡主替我?挟多少我?吃多少,茹茹吃不下的也是?我?吃的。对不对呀?”


    茹茹吃饱有些?困了,坐在冯俊成腿上眼?皮发?沉,不忘答话,“对…”


    “嗳,小瞌睡虫,这就要睡着了。”青娥小声说罢,坐到冯俊成边上,拿脑袋挨着他,马车晃荡着行驶,她脑袋也在他胳膊上一晃一晃,像在思忖着什?么。


    等了会儿,她忽然抬起头,将他瞧着,“曾大人说你能将功赎罪,你那么大功劳,抵我?这个小小的过,不知道?够不够啊?”


    冯俊成一时语塞,伸手捏捏她下巴,“谁说你是?我?的过。”他缓缓移开目光,轻描淡写,“那功劳也未必就会轮到我?头上,再看吧,也只能等消息。”


    青娥哼了声,“等得焦心,好在有曾大人愿意?透点口风。”


    都察院内部有人能给曾亭光透露消息,就也有人能给秦家亲信走漏风声,秦孝麟得知诸多涉事官员因秦家受审,心知大事不妙,却又无计可施,愁得浑身燥痒,气急败坏。


    他骤然停下脚步,顿感前路渺茫走投无路,霎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生一计,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第67章


    顺天府的冬天比江宁来得?更早, 也更干冷。才入立冬,刮起的风便有?些刺骨。


    不留神茹茹染了风寒,每天被?裹得?像个小炮仗, 直桶桶在院里跑来跑去, 看到有意思的小石头小树枝子?, 衣服层层叠叠,蹲不下去也要蹲下去捡起来。


    白日里施妈妈总抱她上街去, 溜跶一圈回来, 在天桥底下看场热闹,高兴得?在施妈妈怀里左摇右晃手舞足蹈,回家路上再买上一串糖葫芦, 她吃三颗, 大老爷吃三颗, 青娥不吃, 青娥怕牙酸。


    有时候青娥会就着大老爷的手, 咬一口糖葫芦外的糖壳,剩个光秃秃的山楂给他, 故意惹他皱眉, 看他吃酸。


    大人都当小孩看不懂呢,茹茹背过手, 心说自己?可懂了,青娥喜欢大老爷,是在捉弄大老爷呢!


    “施妈妈,买糖葫芦。”茹茹想?着青娥捉弄大老爷时他们脸上的笑颜, 缩起脖子?, 两只小手捂嘴直笑,“我要买糖葫芦, 买了糖葫芦才回去。”


    施妈妈当然是答应她了,“好好好,给你买糖葫芦,还?是说好了,只吃三颗。”


    茹茹忙不迭点头?,她当然只吃三颗,剩下三颗是给青娥和大老爷带回去的。


    天桥下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人头?攒动,还?有?马车缓行在人潮。


    施妈妈领着小茹茹叫住人堆里卖糖葫芦的,问?他要一串糖葫芦。拿钱袋子?的时候,不得?不将茹茹先放到地上,松开了牵住她的手。


    铜板在茄袋里叮铃作响,就这翻动的功夫,一只粗糙的大掌捂住了茹茹的半张脸孔,将她猛地抱起,跃入身后马车。


    施妈妈大惊失色,莫说糖葫芦,就是茄袋都顾不上了。只听得?车里传出茹茹猛烈的哭喊声,转身要去追车,车夫快马扬鞭,不顾街上人群,横冲直撞着隐入长街。


    施妈妈大张着嘴饶是喊不出一句,眼珠子?都在打颤,“…小,小小姐,追上那驾车……追上那架车!”


    街上早就乱作一团,几个人被?撞得?躺在地上哀嚎,谁还?顾得?上这个自说自话的婆子?。


    施妈妈快步朝人堆里跑进去,老胳膊老腿追不上,慌张无措下总算记起回府搬救兵,连忙跑回府宅,叩响铜环。


    门?里青娥正趁着小孩子?不在,附在冯俊成身前,笑盈盈上下其手。本?来说趁着天好,帮他把书本?摊开了拿出去晒,摊着摊着,她两手就抓在了他前襟,他就成了那本?她最想?翻开的书,怎么看怎么喜欢。


    “都察院衙门?的人真有?意思,你都被?停职了,还?三天两头?请你去帮他们查案,我倒要看看月末了给不给你例钱。”


    冯俊成按住她探进前襟的手,将书本?放下,噙着点笑瞧她,“只有?我亲自到过秦家茶庄,证据也多是我搜集的,叫我去帮手也正常。”


    青娥正要黏黏糊糊凑上去,但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王斑几乎是摔进门?里,将青娥吓了一跳,扭转脸就见他让门?槛绊倒在地,呲牙咧嘴爬起来。


    正要问?他何事惊慌,他大声道:“大事不好了,茹茹让人给抱走?了!”


    青娥只觉自己?半边身子?倏地发麻,该是站不稳的,却又飞快来在王斑身侧,抓着他将人扶起来,“什么时候?谁抱走?的?在哪儿?她人在哪儿?”


    话说到后面她眼睛死?瞪着,生?怕遗漏任何一丁点线索。


    直到有?双手搀住她,她才发觉冯俊成就站在她身侧,他声音稳得?惊人,尾音却是飘忽的,因为才说前半句就已经?耗尽力气。


    他一面外走?,一面正色问?:“在哪被?抱走?的?上衙门?报案没有??”


    “就在天桥底下,施妈妈说买个糖葫芦的功夫,就让人给抱走?了,府宅里上上下下都出去找人了,还?没报案,我这就去衙门?。”


    青娥却跑到最前面,喊住王斑,“我去,我去衙门?,你到街上找人。”


    冯俊成担心她有?个好歹,“叫王斑陪你去!”


    青娥飞快摇摇头?,“我带施妈妈和红燕去衙门?,你们快去把茹茹找回来!”


    这家里跑得?快的都到街上找人去了,青娥领着施妈妈往衙门?去。衙门?最初只当是寻常的拍花子?,摆摆手道找不到了。


    青娥厉声道出自家身份,那几个衙役才相视一眼,往县衙里去通报。


    不多时点头?哈腰走?出来个县丞,道拍花子?不好找,大海捞针请她稍安勿躁,说着要将青娥往门?内领,青娥哪还?有?半分耐心,“我孩子?丢了,带走?她的是架马车!怎可能是拍花子?的!”


    县丞抠抠鼻翼,倒也不见他太过焦急,转脸和班头?说了几句,像是为难,“这么一说,的确是有?几分蹊跷,可是夫人,那样?一来县衙更帮不上你什么,不如你先想?想?,回顾回顾自家在京城结过什么仇,那马车又像是谁家的。不是我不想?帮你,夫人,你也要多给我点线索才是。”


    青娥浑身透着凉意,心知?县衙帮不上自己?,扭转身往天桥底下去找人,“施妈妈,马车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施妈妈晕头?转向在人堆里一指,青娥随即朝那方向找过去,那么大一架车,只要没有?出城,就总要在哪处藏匿。


    冯俊成前往安护侯借人,他与江之衡道明来意,后者面色沉凝,当即请他稍后,自己?进内院去见老侯爷。


    老侯爷现?今六十的年纪,须发灰白神情肃穆,他对冯俊成无甚了解,但近日朝中他的传闻沸沸扬扬,老人家也难免对他有?几分偏见。


    江之衡跪地求老侯爷让他调用府上人力,最开始老侯爷有?几分犹豫,叫江之衡去衙门?报案,还?是杜菱在房里听到消息,紧赶慢赶来在前厅,跪在江之衡身侧,一并求了几句,才叫老侯爷松口,默许江之衡调用府上家丁。


    侯府里的人第一时间往城门?去,以老侯爷之名搜查过往马车。


    青娥走?在街上,一度头?晕目眩,双眼失焦,猛然在街边看到一人手里攥着只小荷包,遍体生?寒,那是她做给茹茹的!


    一抬眼,那人转身隐入小巷,青娥连忙跟上去,顿觉危险,又转身对施妈妈道:“快回府喊人来,我跟上去看看。”


    施妈妈想?要将她喊住,可是她自己?一样?焦心,孩子?又是在她手上丢的,随即点头?答应,想?着先去搬救兵,然后快些折返回来帮手。


    那厢青娥带着红燕紧追男人进了巷子?,见他拐进一间小院,心知?不妙,想?要转身离开却又来不及了。


    院里走?出来一人,将青娥愣在原地,是秦孝麟。


    那男人将茹茹的荷包交给了秦孝麟,后者嗅了嗅上头?熏的香,是青娥用的同一种?香。飞上枝头?了,品味倒还?是那么廉价。


    “茹茹在哪?”青娥上前半步,她此刻眼里全无惧色,唯有?怒火,“把茹茹还?给我。”


    秦孝麟只是瞧着荷包上头?细细密密的针脚,问?了句,“那小丫头?真是冯俊成的种??”


    “把茹茹还?给我。”


    秦孝麟没好气地将那只荷包丢给青娥,“她是在我这儿,可你要是想?让她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身边,眼下就该乖乖听话,不要忤逆我的意思。”


    得?知?茹茹在他手上,青娥反而镇静了,“你这是干什么?我都认罪了,也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认下了,你为何还?要追到京城来?”


    秦孝麟见她上身着立领大襟的水绿色绸袄,下身是长至脚面的蓝色暗花百迭裙,腕子?上带着三只金钏,俨然今时不同往日。


    她瞧着变化极大,最大的变化是身上养了肉,肌肤微丰,腮凝新荔,瞧着更具风韵。


    男人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攀比心,同个女人跟着自己?的时候在茶山上风吹日晒,瘦瘦柴柴,转脸戴上了金饰,白白嫩嫩,倒像是他哪里不如冯俊成。


    秦孝麟冷哼了声,“先头?还?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干净,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庸脂俗粉。”


    青娥见他视线在身上游移,反而笑了笑,秦孝麟朝她走?过去,换了副声调。


    “你求求我,你求我我就把你女儿放了。”


    青娥深吸气,看向他,“怎么求?”


    秦孝麟绕她走?了一圈,笑问?:“你跟了他那么久,肚子?还?没有?动静?你那女儿真是他的种??不是你和那短命鬼生?下来赖给他的?”


    “短命鬼?”青娥默念,转而想?起他说的是赵琪,他还?不知?道赵琪活下来了,只是道:“这与你何干?你未免多管闲事了些。”


    秦孝麟笑道:“与我何干,你要是不能有?孕,冯大人不就知?道了自己?不行,转而怀疑起你女儿的来历。”


    青娥在心中嗤笑,整条脖颈连带着耳后都因莫大的愤怒烧成了桃红色,她眼梢轻巧将他觑着,心道男人还?真是越没什么越要显摆什么。


    “原来麟大官人是要帮我怀个孩子?,你行吗?上回就找别人代劳,嗳,大官人,该不会不行的人是你吧?”


    秦孝麟眼里果真闪过一丝狠戾,扬手就要扇在她脸上,可她却笑盈盈迎上去,耳垂上的金镶玉耳环晃晃悠悠,昭示着她如今不同以往的身份。


    秦孝麟只得?咽下这口气,丢下她进屋,“跟我进来。”


    青娥也不含糊,提膝要跟进去,却被?红燕怯生?生?拉住,怕她遭遇不测。


    青娥却道:“没事,即便少爷被?停职查办,现?今也还?是吏部官员,料他不敢对我怎么样?。茹茹是他唯一的筹码,他要想?拿我加倍,早就把我捆起来了。你要害怕,就站在院里,听到里头?一有?不对,就跑出去喊人。”


    红燕连连颔首,叫青娥小心。


    青娥对秦孝麟这个人有?些了解,他固然恨她入骨,可他同样?狡猾,不会不分时机场合地实施报复。眼下秦家的燃眉之急是茶税案,而这桩案子?中,冯俊成是他唯一能够得?上的与案件相关的人。


    青娥随他进门?,在厅里落了座,外头?光影阑珊,衬得?门?里死?气沉沉。


    她努力笑了笑,“麟大官人不如开门?见山。”


    秦孝麟转动拇指上的扳指,“我本?意不在绑你的孩子?。”他扯扯嘴角,靠近椅背,“罢了,也的确是想?吓吓你,谁叫你最近过得?实在太舒坦。”


    青娥当即问?:“我最近过得?舒坦,而秦家却状况不好,这便是你带走?茹茹的目的,你想?做什么?”


    秦孝麟淡淡道:“我想?让冯大人替我办一件事,请他和都察院的一位御史大人串串供。我听说现?在案子?查是在查,却没有?进展,眼下情势对我家仍然有?利,冯大人要是聪明,不妨就与我们秦家化干戈为玉帛,替我家里推个替罪羊出来,掩饰几条罪行。”


    青娥拧眉望向他,转而轻笑,“这是什么话?我实话告诉你,我来之前已叫婆子?去衙门?带人来,眼下就要到了。你可真叫异想?天开,当心被?抓个现?行,别想?用茹茹威胁他替你做这些事。”


    秦孝麟不以为意,笑了笑,“你女儿随时领回去,左右我手上的把柄不是她。你可能不知?道,冯大人,噢,我是说大冯大人,大冯大人和我二叔是老相识,早年间他刚坐上江宁织造郎中这位置时,似乎…走?过我家里渠道,私贩了些纺织物到西番。”


    这一听,青娥脸都白了,秦孝麟的这一番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要知?道他说的若是真的,待这案子?水落石出,冯家也必然遭殃。


    见她如此反应,秦孝麟总算找回了些面子?,往前坐了坐,恩威并施,“我们两家眼下在一条船上,秦家落水,冯家一样?跟着遭罪。”


    青娥默不作声,只听秦孝麟给出最后一条诱惑。


    “我能打包票,等?秦家度过此劫,定会保举冯大人重新入仕,还?是那个前途无量的吏部郎中,如何?”


    等?冯俊成带着衙门?里的人赶到,只看到青娥魂不守舍德从巷子?走?出来,手里牵着抽抽搭搭哭个不停的小茹茹。


    茹茹见到冯俊成,连忙张开两条胳膊,朝他磕磕绊绊跑过去,“爹——”


    冯俊成随即蹲身抱起茹茹,捏着她肉嘟嘟的小脸蛋,左右转动,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


    眼见青娥脚步缓慢朝他走?过来,冯俊成伸手接了她一把,“你怎么样??有?没有?遇到危险?带走?茹茹的人呢?”他转脸对班头?道:“人应当就在巷子?里,有?劳几位前往抓捕。”


    青娥阻止冯俊成进窄巷抓人,“不必了,人已经?走?了。”她握住冯俊成胳膊,目光闪烁,“先回家,我有?话和你说……”


    “怎么了?”


    那带着衙役来逮人的班头?不大爽快,“人走?了?究竟是什么人?”


    青娥扯动嘴角笑得?勉强,“就是拍花子?的,我过去的时候喊了一声,见到我就丢下孩子?跑了。红燕,你再跟衙门?的人走?一趟,大概说说那人长什么样?。”


    红燕早就让青娥嘱咐过了,自是半句实话都不会对衙门?透露,点点头?,稍显胆怯地跟着离开。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冯俊成早就觉察不对,但他愿意相信青娥,因此只等?回到家中再问?她缘由。


    家里人都还?没全回来,府里空荡荡的,连王斑都还?在外头?找人,冯俊成嘱咐王斑在门?房候着,等?有?人回来,就叫他们别再找了。


    茹茹哭得?涕泪横流,出去时多高兴,回来时就多伤心。


    她被?吓坏了,前半个时辰她都是被?吊起后颈皮的小奶猫,被?人拿布条捂着嘴巴,威胁她不许出声。


    她听得?见青娥和秦孝麟在外边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以为自己?就要再也回不了家了。


    青娥哄茹茹哄得?嘴皮子?都快磨破,茹茹却生?起青娥的气,抱紧冯俊成的脖子?,不让他将自己?放下来,“青娥骗人,青娥骗人!”


    冯俊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先看向青娥,见她欲言又止躲闪开去,这才别过脸去问?孩子?,“怎么哭着哭着又发起脾气来了,嗯?青娥怎么会骗人,你是不是错怪青娥了?”


    “没有?!”茹茹好伤心,“是麟大官人把我抓起来了!青娥不说出来!”


    冯俊成错愕看向青娥,却见她身心俱疲往凳上一坐,“秦孝麟来京城了。”


    冯俊成蹙眉问?:“他来做什么?报复你?还?是为着秦家的案子??”


    “他…”


    青娥不知?道如何开口,先扬声唤来施妈妈,让她把茹茹抱下去。


    既是秦孝麟,冯俊成便明白了她为何反常,因此将哭闹的茹茹暂时交给施妈妈,让她带下去给大夫瞧瞧,有?没有?磕到碰到。


    青娥将门?带上,神情沉重地转向他,见他神色焦急,一时间更是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冯俊成来到她身前,手掌稳稳托住她的手臂,温声问?:“可是他对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他垂下眼掩饰愤怒,声音仍是轻缓的,“别怕…你告诉我。”


    青娥不想?他此刻关心的都是她,眼圈发红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轻轻推开他,走?到边上去,“我没事,不是我的事…是你爹……”


    “我爹?”


    这场对话当中出现?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令冯俊成如此困惑,随后他顿了顿,像是有?所启发,“你是说,秦孝麟和你说起了有?关我爹的事?”


    “是。”


    青娥索性一鼓作气,与他复述了秦孝麟所说的话。冯俊成听罢竟只是蹙眉沉吟,不似青娥想?象中那般激动,甚至有?些过分冷静,冷静的就像早在今天以前,他便想?到过这样?的可能。


    冯老爷曾竭力阻止他彻查秦家,后来又私下里与秦家二爷会面,这当中究竟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冯俊成早就在心里一一列举,只是不敢细想?,往往刚起个头?就被?立刻抹杀了去。


    “你信吗?少爷…”


    青娥跟在他身后,盯着他沉默宽阔的后背,亦步亦趋,“你别信他说的,他一定是故意这样?说,那叫什么,扰…扰乱视听。”


    冯俊成踅身与她笑,笑容却十足勉强,“没事,你先出去吧,看看茹茹怎么样?了,我等?会儿还?要到侯府谢过老侯爷借人,再到衙门?看看,可能晚些回来。”


    他说没事,又怎么可能真的没事。


    但青娥知?道,此刻自己?说什么都多余,因此只是顺从他的意思,走?了出去。


    她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进进出出只当才过了两三个时辰,转脸却过去了大半日。她忽感身心俱疲,不再有?力气想?更多的事,只想?看到茹茹此刻安全地待在自己?身边。


    可茹茹还?在跟青娥怄气,两条胳膊曲在身前,小肚皮圆圆往外顶,嘴角沉到下巴,眼睛里全是盈盈水花。


    好在大夫检查过说没有?受伤,只是嗓子?眼哭得?有?点沙哑了。


    施妈妈绕着圈哄她,和她说青娥找她时急得?晕头?转向,好几次对过有?人走?过来,或是地上有?石阶,她都看不见了,撞上去,一脚踩空,又奇迹般不会跌掉,怎么着都能稳住身形,继续往前面找。


    茹茹越听,胳膊圈得?越紧,眼泪也落得?越多。


    “茹茹。”


    恰此时青娥走?进屋内,叫了她一声,以为茹茹还?在赌气,谁知?她泪濛濛转过身,张开双臂要抱。


    青娥蹲下身,抱紧了小茹茹。


    “怎么了?良心发现?了,你这个小坏蛋,敢生?我的气。”青娥说着,眼圈也泛红,“对不起,叫你害怕了,我急死?了你知?道么?要是找不到你,我就跟你一并丢了算了。”


    施妈妈在旁无所适从地垂下头?,“这都是我的过失,往后出门?一定不会再疏忽大意。刚才大夫来瞧,说小小姐没事我才总算放心,否则我真没脸再待在这府里了。”


    青娥叹口气,“不是你的错,今天的事放谁身上都防不住,但往后还?是多带点人出门?,否则真不敢放她出门?。”


    “青娥…青娥我害怕。”茹茹这会儿好受些了,窝在青娥怀里撒娇,手里攥着半个橘子?,吃得?手上湿漉漉的。


    “不怕,在家里了,我和你爹都看着你呢。你告诉我,坏人有?没有?打你?”


    “没有?,但是吓我了…”


    “不怕不怕。”


    “还?抢了我的小荷包。”


    “荷包拿回来了,在屋里呢。”


    青娥抱着她在院里晃悠,不时说会儿话哄她,逗她笑,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琪哥呢?”她四下看看,前院不见他人,又抱着孩子?到门?房找,果然也不见他。


    青娥后背都吓出虚汗,心道秦孝麟人在北京城,莫不是将赵琪给撞见了?


    没有?这么巧的事……可万一有?呢?


    正当她万般焦急,探头?往府门?外张望之际,只见赵琪瘸着条腿,晃晃荡荡从街口走?过来,肩上还?架着哭哭啼啼的岫云。


    “快来人,去搭把手。”


    青娥连忙叫人出去接一把,就看见岫云满身脏兮兮的泥水,挣开赵琪搀住她的手,一瘸一拐往府里走?,大约是扭伤了脚,没走?两步就跌倒在地,周遭丫鬟赶忙上前搀扶。


    赵琪也没忍住,劝了一声,“不然我给你送房里?反正我身上也脏了。”


    “不要你管!”岫云恶狠狠回头?瞪他一眼,只不过脸上的泪水叫她显得?有?些可怜。


    等?人消失在回廊那头?了,青娥才侧目将赵琪打量,狐疑问?:“这是怎么了?”


    赵琪摇摇头?,“没怎么,找人的时候没看路,掉水沟里了。也正常,人家眼高于顶么。”他转而笑嘻嘻去逗弄茹茹,“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在哪找到的?拍花子?的抓到没有??”


    “…说来话长,不是拍花子?的。”


    “那是什么人?”


    青娥心道今日的事还?是得?跟赵琪提个醒,省得?他白日里没事出去晃荡,叫秦孝麟给撞上,真要了他的命。


    “琪哥,你这几天别出去走?动,就在家里待着,带走?茹茹的人…是秦孝麟,嗳!你别这副表情,我可不想?再照顾你第二次,别给少爷惹麻烦,否则秦孝麟打不死?你我也要打死?你!”


    茹茹在她怀里直缩脖,“不要打死?舅舅……”


    “不打不打,你娘吓唬我呢。”赵琪听得?此事是真来气,咬牙切齿,“这阴魂不散的。你别担心我,我有?分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还?君子?。”青娥捏鼻子?将人推远,“快去洗洗吧君子?,身上一股水沟味,不过你今天也算英雄救美。”


    “嗐,她算什么美。我好心扶她她还?骂我吃她豆腐呢。”


    待赵琪骂骂咧咧走?远,青娥才默默转向内院的方向。天色橙红,云朵火烧一般,压在屋顶。


    不知?道冯俊成这会儿是何种?心情,但一定不会好受,他从小被?冯老爷严苛以待,却不想?冯老爷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他眼里清正廉明的父亲,竟卷入了他亲手调查的案子?。


    第68章


    少年时, 冯俊成时常因为家教严苛受罚,但?所谓惩戒也往往只是罚抄罚背,从来没?有体罚过他。因此冯俊成即便深受其?苦, 也从不觉得?冯老爷真正苛待过自己。


    他是冯家嫡长?, 冯老爷对他的用心良苦, 他可?以体会。


    董夫人总是拿白姨娘的孩子和他比较说?事,说?知玉益哥儿生?下来就是在冯家享福的, 她?的两个儿子偏偏劳碌, 大儿子小小年纪就病死了,叫她?终日自责,心里又?冒出个小小的念头, 要是不由着他带病往学里读书, 好好卧床养病, 是不是就不会早夭, 即便荒废学业, 好歹人还活着……


    小儿子么,生?来顽皮, 生?下来就知道和他大哥哥不是一个性子, 却还是被逼着走哥哥的老路,哥哥体弱, 弟弟却皮实,莫说?读书,就是捉鸡斗狗都有的是精力,也因此?被打压得?更厉害。


    董夫人夹在中间, 总是掉眼泪。


    冯俊成心疼母亲, 却又?不能不挑起身为嫡长?的责任,外加珠玉在前, 冯老爷对他的要求也更为严苛,大哥儿做得?好的事他要做好,大哥儿做不好的事,他也要会做。


    不是因为他不如二姐和益哥儿,恰恰相反,冯老爷是将他看得?太重了?,将他看做了?冯家未来的当家人。


    眼下几个月没?收到家中回信,应当也是冯老爷的意思。他对这个亲手培养的儿子感到失望,二十来年的养育之?恩,换来如此?落差,不回几封信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自己又?做了?什么……


    冯俊成一时恍惚,被莫大的不真实感包裹,即便他猜测过秦家与冯老爷的关系,也不曾将他放在一个有罪者的位置审视。


    他是他教出来的儿子,那是他父亲,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自己。


    如果从小崇奉的信念是假,那还有什么是真?


    举目往窗外看,入了?冬,整个天都是灰白色,如同陷入漫无边际的雾霭,他推门步入空荡的院落,树上枝叶凋零,了?无生?气。


    这便是顺天府的冬日,他此?前从未留意过的苍白。


    冯俊成出府先到侯府拜访了?老侯爷,携礼谢他老人家恩情,江之?衡留他用晚饭,被他婉拒,他以为茹茹发生?了?什么事,将人请到一边。


    江之?衡道?:“时谦,你要有什么难处千万要告诉我。”


    冯俊成勾扯嘴角,故作玩笑,“眼下我置身难处,举目瞧不见哪里容易,一五一十全说?给你只怕说?到天黑也说?不完。”


    江之?衡只好跟着笑笑,“茹茹没?有什么大碍?”


    冯俊成答:“没?有什么,大夫看过,只说?被吓到了?,一群人围着她?哄,出门时已经笑着讨糖吃了?,孩子小,哭过转脸就忘了?。”


    “这点倒好,不像你,像她?娘,小孩子这样?才好,什么事都不搁进心里才过得?开心。”


    江之?衡说?着,沉下脸来,“那带走孩子的人抓到没?有?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瞠目张胆抢夺孩童,我看这未必是人牙子干的,应当是谁别有用心,蓄意抱走你女儿。”


    冯俊成干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今日之?事任谁看来都暗藏玄机,可?他却只能打消江之?衡的关心。


    “已经请衙门的人着手去查了?,有消息我来告诉你。”


    江之?衡拱拱手,“好,要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只管说?。”


    这夜归家,屋里给他留了?一盏暖黄的灯,透过窗纸看过去,只是明晃晃的一团光晕,微弱渺小,却任凭院里寒风呼啸,都撼动不了?分毫。


    冯俊成轻手轻脚推门走进去,瞧见青娥坐在小厅里缝补茹茹的小荷包。那小荷包被勾了?丝,惹茹茹心疼,她?补个花样?上去,明早放她?枕边,她?就又?高兴了?。


    边上还有冯俊成的两件衣裳,本来是不稀得?缝补的,眼下家里出了?那么大变故,该俭省的地方还是要俭省着。这些好衣裳想穿了?要再裁,可?又?要花好些银子。


    “这么晚了?还在缝补东西。”冯俊成不自觉放慢步调,倚靠隔断,透过灯火将她?眺望,“不怕累坏眼睛?”


    青娥朝他笑笑,嘴唇抿过线头,在指尖捻捻,穿进针眼,“我这双眼睛,可?看了?太多拙物,能将你给物色到,就已经物尽其?用了?。”


    冯俊成走过去躬下身,拨亮桌上灯芯,“你就厉害一张嘴。”说?归说?,嘴角却带着笑。


    青娥瞧他,“我说?真的,初见你那日,你在我眼里是亮闪闪发着光的。”


    “把我当银子看,可?不就亮闪闪的。”


    青娥直咂舌,脸孔微仰着,让他亲了?一口。


    她?眨眨眼,“你还说?!我那时骗你可?难过了?,最后也想和你走,只是我不敢。”


    冯俊成捧着她?的脸,加深了?适才的轻吻。


    青娥两手环上他后颈,眼神?迷濛絮絮叨叨,“我就怕我跟了?你,害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你瞧,躲是躲不过去的,我都逃到山上了?,还要被你抓回来。”


    冯俊成瞧着她?,心上翻涌起温热的浪潮,“因为是注定好了?的。”


    青娥两腮让他温热的手掌托着,眼瞧他眉心渐渐蹙拢,眼尾浮现淡淡红痕,青娥心疼不已,起身将他按到罗汉床上,床矮,他两只膝盖顶得?高,青娥挤到他腿间站着,捧过他的脑袋,贴上自己小腹。


    “少爷,要不是我,就牵扯不出秦家这些杂七杂八的事……”


    冯俊成只是环紧了?她?的腰,埋首在她?柔软的腹部,话?语沉闷,“不是你的错,即便没?有你,有些事也一样?会发生?,还是注定。”


    他哭不哭她?不晓得?,青娥却是潸然泪下,“我好难过,我只想着五年前我就该跑得?更彻底,跑到你绝不会涉足的地方……但?现在我会陪着你,不叫你觉得?选我是件错事,你有我,你到哪儿,我就在哪儿,就是要到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冯俊成闷声发笑,两手扶着她?腰肢,抬起头来,“听着怎么像是要随我去流浪了?。”


    青娥泪濛濛的,“就是流浪也行,我擅长?。”


    冯俊成轻笑,“这下轮到我说?你傻了??何至于连个住得?地方也没?了?,这宅子是买下来的,即便我穷得?叮当响了?,也没?人将我赶出去。”


    青娥一想也是,抽抽鼻翼,玩笑道?:“你不过是‘德行有亏’,衙门还不至于给咱们家也抄了?。”


    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抄家,冯老爷要真如秦孝麟说?的那般以权谋私,兴贩丝织物,那江宁冯府定然就要面临抄家的劫难。


    她?晓得?有的话?不问,也是不会就此?蒙混过去的,因此?坐到他身边,挽着他胳膊,将他瞧着,“你预备答应秦孝麟么?”


    见他看向自己,青娥蹙眉道?:“其?实即便你答应了?,又?能怎么样?呢?辜负的不过是朝廷的律法,那朝廷的律法又?可?曾善待你了??”


    “别这样?说?。”


    冯俊成知道?她?是想给他递个台阶,只是道?:“一码归一码,我总不能公报私仇。不过,我当真又?体会了?一次万念俱灰的感受。”


    不必明说?,青娥也知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定然是她?不告而?别的那次。


    青娥甩甩手,“没?准秦孝麟说?的是假的呢,是为了?骗你帮他们,他做得?出这事。”


    冯俊成并不这样?想,他心里清楚,在江宁时冯老爷的确有诸多异常之?处,这不是秦孝麟能编出的假话?,况且他能帮秦家的也有限,若是假的,犯不着和他说?这些。


    “你就是心地太好了?!心肠也软,做不了?恶人。”青娥故作生?气地拧起眉毛,转而?又?压低声量,“罢了?,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这种人,也就是遇上我这个不称职的骗子,但?凡遇上个尽忠职守的,早就背上你的全部家当跑了?!”


    冯俊成总算大笑起来,青娥见状也笑,缠着他晃晃胳膊,“我说?的有假?”


    “不假,我就是心肠软。”冯俊成缓缓垂眼,转而?觑向她?问:“若我真的帮秦家造假呢?”


    青娥一愣,随后道?:“那就造假,你做什么都好,你做什么都是你,我都向着你。”


    不管是为了?冯家,还是为了?于家卫国的大义,她?都能明白他的苦衷。


    青娥越想,越觉得?难过,“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你眼下还是光风霁月的小冯郎中,即便江宁家中突生?变故,也游刃有余……又?怎会因为我,因为我被停职查办。”


    冯俊成只是摇头,“傻话?,这两件事半点关联也没?有,不是你的错。”


    二人面朝房门静坐着,青娥脑袋枕着他肩,身边不远处就是小几上的一豆灯火,轻盈饱满。她?话?音懒散,没?有目的地叫了?他两声,他都应了?。


    翌日天不亮冯俊成就起了?,他打算往吏部去一趟。


    这几日他随都察院和刑部协理办案,从来身着常服,今日起来,却叫青娥拿了?身整理好的公服出来。


    那身公服让她?熨烫得?平整,冯俊成见她?端着那身衣裳,绯红的料子衬着她?白嫩的脸,不由?感到可?惜。


    她?吃过的苦,比他见识过的还多,本该将她?捧在手心里,为她?挣来功名,裹在软缎当中呵护,偏偏这两件事,最难两全。


    青娥见冯俊成噙笑瞧着自己,也笑起来,“做什么这么看我?”


    “我在想,要是能保住个一官半职好像也挺好。”


    “可?不是?谁嫌官做得?大?”


    冯俊成笑着将她?手上的公服接过去,青娥便绕到他身后,替他整理装束,这里掸掸,那里扯扯。


    “今天怎么要穿这身出门?”青娥忍不住带着点期待,“可?是曾大人给你透了?口风?真能保你留在吏部?”


    “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冯俊成扣上腰间玉带,微弯下腰,让青娥捧来乌纱为他戴上。


    青娥自是照做,满心以为是有什么好消息等?着她?,笑盈盈送了?他到院门外。


    这个点茹茹也起了?,被施妈妈裹得?严严实实,嘴里呵着白气朝二人跑过来,花将军紧跟在后,眼看着小狗不再长?了?,孩子却一天大过一天。


    茹茹小时候断奶早,身量比同龄孩子小些,可?到底是一天一变样?的年纪,在顺天府好吃好喝无忧无虑的这段日子,她?越长?越快,青娥都有些抱不动她?,抱她?起来都得?憋一股劲,也只有冯俊成还能轻松把她?抱起来。


    父女俩面对面说?着话?走在前面,茹茹抱着他脖颈在他脸上香了?两口,这才被冯俊成放到地上。青娥带着茹茹十八里相送,将人送到府门口,花将军送得?最远,摇着尾巴追出去,等?马车出了?长?街才又?跑回来。


    马车一迳往吏部去,冯俊成现今停职,虽被没?收职权,但?也能够出入吏部,他呈上一纸文牍,让同僚转交曾侍郎。


    曾亭光下了?早朝还真往吏部来了?,他这几日忙着打听茶税案的进程,静待一个时机为冯俊成上疏求情。


    眼下二人前后脚进出吏部,曾亭光打开那信封一看,登时眉头紧锁,“他人呢?”


    “刚走,就在一刻钟前。”


    曾亭光快步追出去,心中不可?能在大街上将冯俊成追上,因此?径直去往他家中。


    青娥听闻曾侍郎造访,还有些怔然,心道?莫不是真有好消息,连忙迎出去,将人请进家门。


    “曾大人,俊成他今晨便出门去了?,还未归家,您可?是有要事找他?我也不知道?他几时回来,不然您先进来坐会儿,吃盏茶。”


    曾亭光没?好气地甩甩手上信笺,“正事都办好了?,我看他就要到家了?。”


    青娥不解,正要发问,身侧茹茹早就说?尿急,这会儿扭扭捏捏在她?边上蹲着,小脸憋得?发红,她?赶紧叫施妈妈将茹茹带去小解。


    “曾大人请随我来,到正厅等?他。”青娥走两步不自觉看向他手上信笺,“这是什么?是给俊成的?”


    “这是他一大早送来的!”曾亭光摇摇头,好生?无奈,“他写这东西给我,你自己看吧。”


    青娥接过去,摊开来瞧,她?识字不多,因此?只得?先将信纸收起来,吩咐丫鬟给曾大人看茶,自己去找来王斑,让他给念念。


    她?想着快点听一耳朵就赶紧回厅里招待客人,因此?在外间长?廊催促王斑快些念,可?等?他说?出第一句来,她?就全然顾不上那么许多了?。


    王斑一字一句道?:“下官言:我少在官宦之?家,父母之?慈爱,成我反叛之?心。我爱慕李氏,绝非一过,知不能容,故辞仕,感念侍郎知遇之?恩,不论结果,自辞以请罪。”


    王斑念罢,小心翼翼看向青娥,果真见她?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爷这是……自请辞官了?。”


    青娥叫他一句话?喊醒,好生?错愕,却又?觉得?情理之?中,只是意料之?外。难怪曾侍郎怒气冲冲,这段日子他一反常态,没?少为冯俊成的事卖头卖脸,只等?秦家的事了?结,为他上疏陛下,留他个一官半职。


    而?今冯俊成却自请辞官,非但?让曾侍郎百忙一场,还辜负了?他的赏识。


    可?青娥知道?他为何辞官,他是为了?冯老爷的事……


    只有熟悉冯俊成的人,才知道?他骨子里强硬,宁为玉碎,也不为瓦全。他这是不打算包庇任何一人,不论冯老爷是否切实有罪,他都放弃了?为官权力,和冯家共进退。


    青娥堆起个不怎么真切的笑,踅足进厅,给曾亭光添茶。


    曾亭光摆摆手,“你看了??”


    青娥颔首,“看了?。真对不起啊曾大人,这都是我的缘故,我…要说?我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是假的,我知道?我会害了?他,却还是害他走到这一步。”


    曾亭光固然生?气,心中也确实觉得?有她?一层缘故,却不至于全然迁怒于她?,“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也知道?自己未必就要被罢官,或许只是下放,却还是递上辞呈,我想不明白。”


    “这便是了?,未必罢官,却也要付出代价,下放要想调回来,只怕比登天还难。”青娥淡淡说?罢,笑了?笑,“曾大人您应当还算了?解他,他这是疲了?,不想再困顿下去。”


    曾亭光倒没?想到这一点,侧目看向青娥,微微蹙眉,“那他要什么?放着大好前途不要,他要什么?”


    青娥笑意渐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天真无畏的小少爷,他眼中从来没?有人和人之?间的悬殊,只有跋山涉水历经艰辛也要给她?安定的决心,他要的不过是一粥一饭,一段自己选择的终身,一个有她?有茹茹的将来。


    功名不是他的全部,若成累赘,也可?以随时丢弃。


    青娥豁然开朗,顿觉一身轻松,欠身见了?极为隆重的一礼。


    “他要辞官,就请曾大人准许吧。”


    “你,你这是?”曾亭光一怔,正要上前将人扶起,王斑从外头进来,说?是冯俊成回来了?。


    他出了?吏部衙门也是一身轻松,因此?还绕道?酒楼,买了?青娥爱吃的炙鸭子和酒,也给茹茹带了?豆沙粉糕。


    曾亭光瞧见他提溜着纸包和酒壶进门,当即脸都皱起。


    辞了?官就这么高兴?


    冯俊成一下也有些错愕,转而?笑了?笑,请曾亭光一起用饭,曾亭光冷哼了?声,没?有再从青娥手里将那纸文牍要回来。


    他道?:“这信我不收,你想得?倒好,不等?都察院的判罚下来,就先自请辞官。”


    冯俊成道?:“不论都察院怎么判,我都自请辞去。”


    “就是要辞,也等?都察院的先判了?你再说?!”


    “曾侍郎…”冯俊成无可?奈何,只好如此?,将鸭子和酒递给王斑,亲自送了?曾亭光出府。


    二人又?在门口说?了?几句,曾亭光临走才发觉自己根本忘了?劝他。见完李青娥,总觉得?劝已经不管用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两个全都看不清利害!


    曾亭光叹了?声,还是舍不下这后生?,其?实他和冯俊成都清楚,都察院即便重判,也不至于将他罢官。


    要想罢免他,文书早就下来了?,何至于拖到这时候。


    越到这关头,冯俊成面上看起来倒越轻松。他打开纸包,将鸭子移到盘中,炙烤过的鸭子皮酥肉嫩,一撕开直往盘子上淌油汪汪的汤。


    酒香鸭子香,一上桌,茹茹和花将军就被勾过来。


    “吃鸭子!茹茹喜欢吃鸭子!”


    青娥给她?扯了?条腿,她?那点食量,一条腿就饱了?。


    青娥道?:“琪哥想开的就是鸭子铺,卖炙鸭,他说?南京的是老味,和北京的不一样?,没?准真能赚钱哩。”


    冯俊成这会儿已换回轻便的常服,见她?对辞官之?事一字不提,反倒有些在意。


    “他留在顺天府也好,也不是没?有谋生?的手段,只要不沾赌,以他本事,不愁赚不到钱。”冯俊成落座给二人倒酒,瞧她?有条不紊地分鸭子,“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青娥摇摇头,“都说?了?,你做什么决定都是你,只要你是你,我就死心塌地的跟你。”她?哼了?声,故作玩笑,“不就是个官,自己辞了?,总比人家不让你做了?强!”


    冯俊成笑起来,但?也谈不上如释重负。


    冯老爷要是得?知此?事,将作何感想?这个唯一的儿子,宁肯辞官,也不愿为秦家所用,掩护父亲曾犯下的过错。


    要是早个几年,冯俊成或许会动一动念,可?事到如今,他深有体会,躲是最下策,一个谎要用更多谎来圆,即便动用手段,度过这一遭,秦家更觉手握冯家生?杀大权,届时冯老爷如何自处?他又?如何自处?


    青娥与他碰一碰杯,瓷盏发出轻微脆响,唤回他的思绪。


    “你在担心你爹?”


    冯俊成饮酒默认。


    “你怕他怪罪你?哼,他什么时候不怪罪你,他总在怪你。”


    冯俊成叫她?情态逗笑,搁下酒盏,淡淡道?:“怕,但?错了?就是错了?,我能承担所有我做下决定带来的后果,他一样?可?以。”


    青娥此?时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或许就连冯俊成自己也想像不到,这句话?背后可?能隐藏什么样?的可?能。他只是期冀着父亲的敢作敢当,不成想几日后会收到家中来信。


    信上说?,冯老爷于一月前自行往应天府刑部衙门投案,检举秦家兴贩私茶,此?时正随囚车北上。


    第69章


    信上没有说的是,家中被抄,老夫人突发重疾,益哥儿受惊高烧,应天府姑爷染上花柳,江宁冯家大事去矣。


    冯知玉人在应天府,连夜去往江宁衙门,花了大价钱疏通,才得以将冯府老老少少在牢中探视。她成了冯家在南京城仅剩的一颗完卵,好在她公爹是真的仁善,念在与冯家的旧情,肯拿钱财来替冯家打点。


    冯老爷罪行难论,他投案自首,牵扯出秦家走私罪证,白纸黑字,是为有功,可他呈上文牍千字,详述了十年前初任江宁织造郎中时,是如何轻信秦培仪,将劣等织物买卖秦家,以公家财产换取银两,后来得知那些织物通通走私西番,便断绝了和秦家的往来。


    他自认有罪,不能辩白,但也恳请都察院和刑部对此案彻查,详刑慎罚,没有犯过的罪,他一概不认。


    当年秦二爷为了拉拢冯老爷入伙,也曾与他交过底,因此冯老爷拿得出切实证据证明秦家贩卖私茶。


    当年秦培仪在他调任江宁时,曾送上拜帖,将他游说,“你我都是钱塘走出来的官,我不会坑害你,这时节谁是真的两袖清风。不过是劣等品,不卖给我也要销毁,多可惜?”


    冯老爷最初不肯,架不住秦培仪有手段,软硬兼施,断断续续联系了有大半年之久,才有了第一笔交易,前后大约持续三个月,秦培仪开始怂恿他买卖一等品给秦家,彼时冯老爷已觉察不对,套话过后从秦培仪口中得知了那些织物的去向。


    茶叶送出去难以溯源,纺织品却不一样,一针一线都是蛛丝马迹,一旦被查处,他这江宁织造府郎中的脑袋可就要不保。


    他吓得胆寒,因此当即斩断和秦家的联络,又送去钱财消灾,以示自家不会揭发秦家所为,从而自保。


    时隔多年,冯老爷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查处此案的人,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此时已被押送顺天府刑部大牢,刑部和都察院的几个官吏一并将他审问,连日舟车劳顿,冯老爷一身疲惫,须发凌乱坐在桌前。


    冯老爷两手放上桌案,“多的我也不知道了,能交代的都已经交代清楚。”


    一番供述,外间来了一位形容干瘪的老头,着正三品孔雀绯红公服,瘦瘦小小,来在案前,“令郎是冯时谦,小冯郎中?”


    “你是?”


    吴虹鹭笑容可掬,“我是应天府府尹吴虹鹭,受小冯郎中所托,来牢里望望你,他现在人就在外边,碍于规矩不得探视,你要是有什么要对他说的,我可以代为转告。”


    “原来是吴大人,多谢吴大人好意,但我与这逆子早已断绝来往,只差在族谱将他除名,我对他没什么好说的。”


    “竟有如此凑巧之事,这边刚一有风吹草动,你就将小冯郎中给逐出家门。”


    冯老爷蓬头垢面,无甚表情,“那是自然,他不听劝阻要查到我的头上,忤逆不孝,这样的儿子留他做什么。”


    吴虹鹭笑了笑,点点头,“有理,那你可知道小冯郎中现


    今停职在家,也正等待此案调查结果,我和曾侍郎有心保他仕途,他却自请辞官,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和冯家同进同退?”


    冯老爷陡然一惊,举目看向吴虹鹭。


    后者见他如此反应,只是微笑,“放心,辞呈曾侍郎没有收下。说句老实话,你如今投案自首,是顾全大局之举,这案子有你出面作证,便有了重大推展,这功劳也记给令郎一份,令郎虽不能回到六部当差,但下放地方若有实绩,要再想调任也不是难事。”


    冯老爷沉默片刻,淡淡道:“我已知无不言,剩下的一概不知,只能让刑部去查。”


    吴虹鹭微微一笑,“好,有你这句话,冯家人的安危起码是不必你发愁了。”


    他步出刑部大牢,外头就是焦急等待的冯俊成和青娥母女,他们听闻囚车进京,自然说什么都要将人见上一面。


    冯俊成与吴虹鹭见礼,颦眉问:“他还是不肯见我?”


    吴虹鹭只是笑了笑道:“你应当明白他的用心,不见你,未必是件坏事。”


    冯俊成与青娥相识一眼,青娥低头看看茹茹,这小丫头正背靠她两腿,晃来晃去,她不晓得这儿是什么地方,也不明白生死,因此只是感到挺新奇。


    冯俊成一拱手,“那就请吴大人准许我女儿茹茹见一见他吧。”


    茹茹被点名,不明就里昂起小脑袋,抓紧了青娥的袖口。


    那厢冯老爷正跟着刑部的差役往牢房去,走出刑讯房,来在外院,就见青娥牵着茹茹站在不远处的垂花门外。


    茹茹第一眼看到他,先是一愣,而后认出这蓬头垢面的老人是自家爷爷,迟疑着上前。青娥也放开了手。


    “…爷爷?”茹茹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青娥不跟着,便也停下了脚步。


    冯老爷本以为自己绝不会失态,即便冯俊成闯进来要见他,他也不会流露半分柔软,可就在见到小茹茹的一刻,他还是老泪纵横,全然料想不到眼前的一幕。


    茹茹的个头稍长了一些,只细微的区别,他惊讶自己能够分辨。


    “茹茹,来,来这儿。”冯老爷朝茹茹招手,身侧差役正要阻拦,见吴虹鹭在不远处背手瞧着,便没有制止。


    茹茹回头向青娥求证,等她点了头,这才相信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灰发凌乱的爷爷就是她的爷爷。


    她天真地问:“爷爷,你怎么在这里?”


    冯老爷因此更为触动,话音轻颤道:“爷爷做了错事才在这里,茹茹长大千万不要像爷爷一样犯错。”


    茹茹揉手,不大好意思,“茹茹总是犯错。”


    冯老爷一下笑了,“你是个乖孩子,和你爹小时候一样懂事。”


    “爷爷什么时候回家呀?”茹茹伸手抓抓冯老爷的袖口,有点脏脏的,她摊开两个手掌相互搓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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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不回家了,爷爷回不去家了。”


    茹茹不解,“为什么?为什么回不去家了?”


    青娥见不得眼前一幕,相隔


    十步远,对冯老爷道:“少爷说,您只要竭力配合刑部和都察院,剩下的他来替您争取。”


    “不许他再插手这个案子!”


    冯老爷陡然提高声量,将茹茹吓得跑回了青娥的怀里,他沉下声,“也叫他不必操心江宁的事,等知玉送信给他。”


    这父子两个,老子比儿子别扭,青娥也不再坚持,她已经替冯俊成将话带到,领着茹茹离开了刑部。


    冯俊成就在大门外静候,见茹茹走出来后知后觉一个劲儿抹泪,便晓得冯老爷眼下境况不容乐观。


    他蹲身给茹茹擦擦眼泪,茹茹难过极了,“大老爷,爷爷说他不回家了。”


    “不会的,不会不回家的。”


    “可是,可是爷爷他是这么说的。”


    青娥轻叹,在旁将孩子引导,“你只听到这句?爷爷还对你说什么了?”


    茹茹努力回顾,“说…说茹茹是个乖孩子,和我爹小时候一样。”她抬起脸,“大老爷,我爹就是你呀。”


    冯俊成话语顿在嘴边,最后只是伸手摸了摸孩子发顶。


    青娥见他沉默良久,上前轻轻握他胳膊,“要我说,还好你和你爹想到一起去了,要是你真帮了秦家,这会儿都没处哭去。嗳对了,你爹说叫你等二姐姐的来信,不必担心江宁家里,想来已经打点过了。”


    “江宁家里…”冯俊成此刻反应迟钝,只好跟着默念。


    举目顺天府里一片苍白,最后牵上青娥的手,带母女两个坐进马车。


    晃眼半月过去,秦家案情逐渐明朗,冯俊成从曾亭光处得知进展,钱塘的秦家人已经收押大牢,不日进京受审。


    秦孝麟本想趁此时节逃跑,却被青娥先行告状,让衙门的人在城门口将他车队堵了个正着。


    这等热闹,青娥自然要带赵琪去看,不过赵琪如今成了大忙人,忙着炙鸭子分给府里众人品尝,为立足北京城做准备。


    这几日鲜少听他说岫云坏话,大约也觉得岫云可怜,本来都要心灰意冷要回江宁了,江宁家里却被查抄,这下回也回不去,在这儿也格格不入,被小丫头们明里暗里排挤。


    “要不你和妹夫说说?叫他在这儿给岫云说个人家,就别回江宁去了。”


    青娥蓦地看向赵琪,将他上下扫量,笑了笑,“行啊,我和他说说,不过指婚的事他做不出来,要是岫云开口,那就两说。”


    赵琪装听不明白,挠挠胳膊,清清嗓看向一旁。


    青娥笑话他,拉扯赵琪两下,“嗳,我带你去见个人,你可别和你妹夫说啊。虽然也瞒不住他,我们去了再说。”


    “见谁?”


    青娥笑起来,领了赵琪去刑部大牢探秦孝麟的监。


    秦孝麟听牢头说一男一女,只当是青娥和冯俊成,哪成想站在青娥身边的男人,会是生龙活虎的赵琪。


    见他还活着,秦孝麟简直都不必判了,气得差点没当场死过去,抓着门栏对二人咆哮,说得什么都听不清,青娥就没见过这么狰狞的脸孔,四


    五个衙役才将他给按住,当即将青娥和赵琪赶了出去,中断探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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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琪跟在边上一个劲宽慰,“他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叫你今天这么一刺激,心火上来,可不愈发短命?呸,没准我们一走他就暴毙了!”


    “哼,他就该立马暴毙!”


    回去后这事果真没能瞒过冯俊成,擅作主张到牢里探视秦孝麟,这事可一点不小。


    情急之下训了她两句,见她脸上“大仇得报”的笑意渐渐收敛,冯俊成又于心不忍,牵过她两手,领她坐在腿上。


    青娥哼哼唧唧,不大乐意,“我这都收敛了的,本来还想放两句狠话,骂他是个阉人,底下没根儿!”


    冯俊成本来都心软了,一听,无可奈何咂舌,在她臀上轻拍,“怎么什么都敢说?”


    “又没第二个人听见。”青娥嘿嘿笑着攀他两肩,“你今天也到衙门去了?不是说叫你避嫌么?不给你官复原职也就罢了,还总叫你去替他们打白工。”


    冯俊成笑了笑,道:“是曾侍郎找的我,他与我透了口风,眼下案子审到这一步,秦培仪两兄弟死罪难逃,秦孝麟少说落个流放之刑。”


    这倒不难猜,兴贩私茶定是死罪,这么些年下来,秦培仪两兄弟的脑袋早就不够掉的,只是在他们死之前,还要在刑部严刑拷打一阵子,供出这十来年间所有涉案的同犯。


    如此一来,有利也有弊,若牵涉众多,少说要“法不责众”,反而不好重判。


    若严查本案,只怕要效仿前朝,将朝野上下杀一个遍,杀得无人可用,让死刑犯留着脑袋审案,审完再杀头,那可就是“明珠弹肉,费不当也。1”,划不来。


    “秦家主犯死罪,其余人判流刑。”青娥左右腾换目光,注视着他轻声问:“那你爹呢?”


    “一样流放。”冯俊成胸腔高高鼓起,又缓缓沉下,是深吸了一口气,“还只知道这些,多的得只等结案。”


    “我陪你等。”青娥默默将脑袋枕到他胸膛,两手环着他,抬起眼,“江宁那边来信没有?也不知道二姐姐一个人能不能顾得上……嗳,你不论如何也加急去一封信,给她透个底,说你爹性命无忧。”!


    第70章 正文完


    日月更迭,转眼半月。江宁那边,全靠冯知玉一肩挑起。


    她在黄家已然站稳脚跟,自从黄瑞祥病恹恹在床,她就接手过一房财政,以黄瑞祥名义购置田产,自己也私下里往外头放贷,以利滚利可谓蒸蒸日上。


    黄家的内务也早就是她说了算,几个儿媳里,郑夫人最信任的就是她。说她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要早知道她真那么有本事,就该早些让她管账。


    黄瑞祥最初还和她对着干,就怕她趁自己病,要自己命,她却并没有如此打算,只是一日三次地按时按点去偏屋瞧他,有时还会领着隆哥儿,只是黄瑞祥而今这气色灰败的模样,时常将他的宝贝儿子吓坏。


    因此隆哥儿并不待见他,好在黄瑞祥本身也不是个好爹,不算冤枉了他。


    冯知玉给黄瑞祥端去药碗,晃了晃怀中隆哥儿的小胳膊,和他打起招呼,“我瞧你气色好了许多,太医给的方子还是有用的。”


    “月兰呢?”黄瑞祥压根不看她,“为什么不是她来给我送药?”


    “月兰如今跟我学着打理家事,这会儿还在忙,你要想见她就等她空闲下来,她想起你了自然会过来。”


    “冯知玉!”黄瑞祥恨得咬牙切齿,目眦欲裂,一把拉住她手腕,洒出大半药汁,“我知道,我知道这都是你的阴谋!你早就等着这一天,你这鸠占鹊巢的盗匪!你眼下得到的这一切,都是我的东西!”


    冯知玉淡然抽出手去,任凭药碗跌在他被褥上,洇湿一片,黄瑞祥癫狂拍打着褥面。


    她笑,“你?就凭你,等老爷夫人百年,一房家业定要在你手上败光,知足吧,当年你动辄与我动手,现今你还能躺在这享福,已是我仁至义尽。”


    “…你这毒妇……”


    冯知玉只是缓缓将眼珠转向他,寒光刺骨,“我嫁给你的时候,也想过和你安稳度日,替你操持家业,可你实在欺人太甚,我又恰好,不是个忍气吞声之人。”


    “你…你……”


    冯知玉抱着隆哥儿起身,最后睨他一眼,看他脸孔涨红,气喘连连,推门而出。


    将隆哥儿交给奶娘,冯知玉带上准备好的饭食去往江宁衙门,她这段日子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黄家江家两头跑,这会儿带着食盒去往关押冯家人的大牢。


    牢里都安顿好了,董夫人和老祖宗一间,相互照应着,白姨娘带着益哥儿一间,不必母子分离。


    冯知玉先带着食盒去看望老祖宗,煎好的药还热着,这会儿端出来给她老人家喝正好。老夫人有阵子没下床了,大夫也请来牢里看过,说是心内积郁,是心病,只有心药来医治。


    老夫人的心药,只怕就是冯家转危为安,度过此劫,偏这是最难的,眼下也只是吊着一口气,还想再见冯俊成一面。


    冯知玉帮着董夫人,扶老人家起身,“老祖宗,您快把药趁热喝了,喝了药才有好身体等爹和俊成回来。”


    “…俊成,俊成。”老祖宗


    睁开浑浊的双眼,悲戚唤着孙儿的名字,董夫人一下也哭了,叫整个牢间里悲伤更甚。


    冯知玉连忙拿出今晨收到的信纸,将老祖宗安慰,“您瞧,这是俊成从顺天府送来的信,他说案子已经审了一多半,爹他罪不至死,应当……会被判处流刑。”


    这消息说坏不坏,说好也是万不能的,老祖宗声泪俱下,“流刑…他也一把年纪的人了,流放出去,受得了么?”


    董夫人倒只是庆幸,急着接过儿子送来的信,“您快别哭,老祖宗,不杀脑袋就是万幸了。”


    老祖宗睁圆了眼又问:“那俊成呢?可会收到牵连?”


    冯知玉道:“这您请放心吧,他这五年间和家中鲜少联系,又总闹着嫌隙,官府知道他清白,不会为难他的。”还有后半句,她就不说了,说出来怕要惹得老祖宗更加伤心。


    要知道这案子是冯俊成查出来的,哪有人自己涉案,还自投罗网大义灭亲的?


    冯知玉一番话使得老夫人来了精神,坐起身,就着她的手喝下了药汤。董夫人又喂了老祖宗些清淡的饭食,待将人重新放倒,这才长吁出气。


    冯知玉搀了董夫人到桌边,请她用饭。董夫人坐到长凳上,怔愣片刻,端起饭碗,往嘴里塞饭粒。


    冯知玉提上食盒,“太太,我这就去看看我娘和益哥儿。”


    “去吧,别在我这儿耗着了。”董夫人神情忪怔,话音艰涩,“知道俊成没事,我就放心了。这一月来,真叫一场大梦,别是醒不过来……”


    “不会的,太太,您放心,还有我呢。”


    “你…”董夫人慢悠悠将眼光挪到冯知玉脸上,见她而今容光焕发,虽说来探监特意穿得轻便,却还是能从她的面色看出她在黄家养尊处优。


    董夫人抹了抹泪,“好,还有你呢,不枉我将你当个亲生女看待。知玉,你要来看我啊。”


    冯知玉跟随衙役去往关押白姨娘和益哥儿的监牢,这里地方逼仄些,但也是布置过的,益哥儿见姐姐来,连忙探手去够,冯知玉直感鼻酸,推门进去,将饭食亲手摆出来。


    “娘,益哥儿,吃饭了。”


    白姨娘不止一次和她说过,不要来探,说了也不听,因此又喜又恼,默默不语,坐到桌边,先喂益哥儿吃饭。


    “娘,我来喂吧,你吃饭。”


    “我喂吧。”


    “娘,你不想见我么?”


    白姨娘轻叹,“你平日就够折腾的了,这一个月来都是你亲自给我们送来三餐,哪里闲过一天,这牢里吃食也不是多差,至多是清淡些,也正好我不爱吃油腻的。”


    冯知玉摸摸益哥儿脑袋,“我不累,不来见你们,我担心。”


    白姨娘摇摇头,“你总往这监牢里跑,我也要担心你。”


    冯知玉讲话头扯开去,笑道:“娘,我有好消息和你说,俊成送信回来,说爹罪不至死,或许会发配流放,虽说凄苦,好歹命保住了。”


    白姨娘一惊,“流放?有年限


    没有?”


    “有,


    应当是有的。爹是自己投的案,


    犯的是监守自盗的贪腐罪,不是走私,他又帮官府给秦家定了罪,俊成说判不久的,叫我们别太担心。”


    见白姨娘沉默良久,冯知玉轻声与她道:“娘,你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却听白姨娘忽然问道:“知玉,你爹要是流放,我们这一家子是不是也跑不脱?”


    冯知玉连忙道:“那不一定,还是要等官府下判决才晓得,俊成和我都会想办法的。我看还是先想法子将益哥儿送出去,这事我会和老祖宗商量。”


    “你把你弟弟带出去,至于我,就别管了。”


    冯知玉大惊,“怎么能不管了?”


    白姨娘只是端起碗吃了一口饭,淡淡与她道:“要是我不跟你爹去,谁照顾他?那种苦日子,他过不来。”


    冯知玉陡然跪下去,“娘…”


    时间在信纸一来一去间飞逝,茶税案就此定案。


    这案子果真没有继续深究,闹得沸沸扬扬也只查出十余个涉案官员,品级最高只有正四品。主谋斩立决,其余同犯、从犯,全都由刑部量刑流放,少则四五载,多则无归期。


    冯老爷获刑七年,交由应天府衙门将人发配潮州,不日南下。


    潮州不是那疾苦之地,能下放广东府的多为朝廷官员,鲜少有那穷凶恶极之辈,看来刑部这是要予以冯家轻判。


    江宁冯府也要被如期查封,只不过府内老小幸免于难,不必随犯人南下,得以回到钱塘老宅,有惊无险。


    得知此事,冯俊成本想在家简单宴请曾亭光和吴虹鹭,以感谢他一人在当中所做周旋。


    吴虹鹭却婉拒了他,并告诉他自己从未替冯家争取过什么,他只是在早朝上疏时,附和过曾侍郎几句。


    “他才是真爱惜你,我只是觉得你和我见过的官宦子弟不同,我那仗势逞凶的公子哥见得太多。你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


    冯俊成一时语塞,分明是夸奖,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只好道:“或许是吴大人您总办案子,因此见的也都是有罪之人。”


    “对了,吴大人,不知都察院预备如何给我定罪?”


    吴虹鹭笑起来,小老头抬高手,拍拍他肩,“再等等,消息应当很快就登门了。”


    冯俊成霎时费解,却也只得拱手目送吴虹鹭走远。他傍晚归家,小雪缠绵,天色灰蓝,瞧见青娥一袭翡翠绿站在府门口,两腮让北风吹成酡红,是这白雪皑皑的冬日里,唯一的春色。


    花将军第一个追出来,绕着他转圈,又蹦又跳。


    ;“爹爹——”茹茹也从门房里跟出来,穿着大花袄,朝他奔去,额前碎发让风撩开,露出个溜圆的脑门。


    冯俊成蹲下亲亲她香软的脸蛋,将她圈进大氅,牵上她,一并归家。


    青娥替他掸掸肩头雪,“再有几日就是你和茹茹的生辰,你们两个生日靠得近,她又那么小,就一起简单过了吧。”


    恰逢江宁家里遭


    难,冯老爷即将流放南下,即便有大喜事,也不好大肆操办。只是不忍心叫孩子期待落空,她还从未过过一个像样的生辰。


    冯俊成当然答应下来,好巧不巧刑部没几日后放出消息,茹茹生辰那天,正是冯老爷下放的日子。


    那天里风雪交加,囚车晃荡着从刑部驶出,冯老爷衣着单薄,站在四面透风的囚笼里双目紧闭。


    寒风送来一声女童清脆的叫喊,“爷爷!”


    冯老爷扭转头,见街口矗立着一家三口。茹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到冯老爷被关在囚车里,好生难过,两只小手叠在一起拜拜衙役,求他们放了爷爷。


    冯俊成给了衙役银两,请他们在路上善待冯老爷,青娥将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皮塞进囚车,“老爷,这是几身冬衣,您记得穿。”


    冯老爷蹙眉看向这个险些被自己“卖”给秦家的女人,最终也只是不发一言,冯俊成打开随身带来的食盒,端出一碗胀糊的面条。


    茹茹小心翼翼去端那碗面,递进囚车,“爷爷吃面。”


    冯俊成难免鼻酸,红了眼圈,“今日是茹茹生辰,给茹茹过了生辰再上路吧。”


    冯老爷霎时泪如雨下,捧起面碗,吃了个一干一净,即便如此,也只是道了声,“回去。”


    父子两个终究没有大哭大闹着和解,或许那一天会来,但是是在离散过后的那次重逢。


    囚车缓缓驶离视线,茹茹举头问青娥,“爷爷回江宁了吗?为什么不坐很好的马车?”


    青娥一下不知如何作答,看向冯俊成,想了想,“茹茹要记得爷爷,六七年后等他回来,你也能将他认出来,对不对?”


    茹茹点点头,“茹茹聪明,认得出来。”她收拾好地上的食盒,哼哧哼哧提起来,“我们回家去等爷爷吧。”


    “走吧,我们也回去吃面。”青娥挽上冯俊成的胳膊,与他一道望着囚车远去的方向,“你爹吃过的米比你吃过的盐都多,没准他还担心你的处境呢。嗯?走了,大不了上潮州去看他,左右我们说好要浪迹天涯去。”


    冯俊成瞧着她唇畔喋喋不休的小梨涡,总算绽出些许笑意,“浪迹天涯?越说越没边。”


    这边都打定了主意,不论官府如何判罚,也仍旧自请辞官,去过那不受世俗侵扰的清净日子,殊不知变数早就降临,非但突如其来,还声势浩大,只差扬铃打鼓。


    三人回到家门前,都叫眼前景象给惊住了,茹茹瞧着家门口的一顶大轿,和街上的两列宫人,吓得不敢上前。


    “青娥…”茹茹不停伸长了手要抱,可青娥也吓坏了,她什么时候见过如此阵仗?


    那些衣着鲜亮的白面男人,显见都是宫里来的宦官,领头的着蟒袍,头戴三山帽,俨然是司礼监的头头,万岁爷身边的大太监。


    冯俊成与那大太监是相互打过照面的,当初万岁钦点他巡抚浙江,便是由司礼监下达旨意。


    “卑职见过陈掌印。”


    冯俊成再迟疑也要上前见礼,他


    心知结案以后刑部会和都察院联名将案宗上疏陛下,因此万岁爷一定是知情了的。


    他身为钦点的巡抚,回京交差却把官弄丢了,难说司礼监此番来意究竟是什么。


    那陈掌印笑成一朵花,嗓音细窄,“好久不见,小冯大人的女儿都这样大了。”


    这叫冯俊成如何接话,只得跟着微微一笑,陈掌印又笑道:“小冯大人可是去给令尊送行了?”


    冯俊成道了声是,“陈掌印可是为了茶税案一事前来?可是陛下想调阅钱塘详细案情?”


    “这我一概不知,小冯大人还是随我走一趟,清早曾侍郎到文华殿求见,此刻他陪着陛下在文渊阁,说起你,便叫我来请了。”


    冯俊成听罢心中雷声大作,回首见青娥牵着茹茹站在雪中,同样神色茫然。他抬手朝她摆一摆,示意她先行回府,而后跟随陈掌印的软轿,回头看她一眼,朝紫禁城方向走去。


    青娥险些撇下茹茹径直追上去,回首见茹茹一屁股坐进雪地大哭,连忙将孩子拉起来,追着雪地里杂乱湿泞的脚印跟上。


    她眼见冯俊成跟着轿子隐入了紫禁城的东华门,那附近都有禁卫军把守,任何人靠近不了筒子河,她只得牵着茹茹在街上痴望。


    朱红的城墙巍峨高耸,她的视野里只有雪幕和红墙,怎么也望不见冯俊成的身影。


    宫墙内,冯俊成跟着陈掌印穿过甬道,来在文华殿后的文渊阁。幽深的长廊上,宫人们纷纷低垂着脑袋,仿佛了无生机的木偶,在雪地里走动,同样万籁俱寂。


    文渊阁的大门应声而开,冯俊成迈步进殿,殿外光线只够照亮门前那一隅灰砖。


    冯俊成就站在那一隅光亮之中,跪地行叩拜大礼,他不曾抬首,自己而今不过一介草民,怎可以目睹真龙天子的面容。


    昏暗辉煌的殿内,年迈的皇帝将手中狼毫笔搁下,开了口,“当初谴你南下巡抚浙江,便有曾亭光的保荐。朕读过你的奏疏,以为你查获答案,怎么着都要擢升一级,不想再听见你的消息,人已经停职在家,还成了罪臣之后。”


    冯俊成低俯下身,“微臣愧对陛下隆恩。”


    “你自知愧对,为何辞官?是想一走了之,就此不再为朕效力。”


    冯俊成一怔,“微臣绝无此意。”


    皇帝哼笑,“那好,朕告诉你,都察院和吏部对你的判罚,是要将你调职顺天府府衙,可吴虹鹭不要你,他举荐你去浙江府充任杭州知府,补秦培仪的缺。”


    冯俊成只觉心脏一紧,“微臣自知能力有限,恐不能胜任。”


    皇帝仍不疾不徐,“朕也怕你不能胜任,因此特意传召曾亭光,这才知道你停职是为了一个女子,你能否与朕讲讲,是什么样一个女子,使你甘愿放弃六部之职,曾亭光替你们求情,说她身世凄惨,你心地良善,这才不能将她放弃。”


    “或许…她至多是个运气不好的寻常人,也只是个寻常女子,和微臣有一段寻常的感情。”


    “哦?朕可听说过


    她的来历,你怎好欺君,道是寻常?”


    冯俊成说到这里,已然不再担心皇帝此次召见的意图,俯首道:“这世上如微臣这般生来便不愁吃穿的人少之又少,在她的眼里,微臣才是那个不同寻常,不可接纳的异类。她欺骗我的钱财,是因为权势之人欺她在先,微臣惊讶于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是后来去往钱塘,见识到秦家行事作风,才算有了答案。”


    上首静默良久,门外始终静静聆听的曾亭光朝陈掌印微微一笑,陈掌印与之拱手,无疑是在赞他慧眼识珠。


    “冯俊成,朕心想,你这么早就进了六部果真是个错误。”


    曾亭光神色大变,连忙竖起耳朵。皇帝又道:“你这样的良吏清官,就该为民做官,绝不能身居六部为官做官,朕意已决,钦点你为杭州知府,你才从那里回来,本就再合适不过,要再推脱,朕可要赐你个杀头的死罪!”


    紫禁城外小雪渐消,青娥抱紧了茹茹,一个劲抽鼻子,她冷得耳朵都有些僵了,不时往茹茹颈窝呵气,怀里的小丫头打起喷嚏她也根本挪动不了一步。


    “青娥,我冷…”


    青娥跺着脚道:“再等等,你爹见皇帝去了,我担心他,你就陪我再在这风里等等他。”


    茹茹说起话直冒白气,“…皇帝是谁?”


    “皇帝就是…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大老爷,管着这天底下所有人。”


    “皇帝是龙女吗?”


    “可不能乱说!”青娥赶紧去捂茹茹小嘴,将她给冰得扭脸直躲。


    这一扭脸,就瞧见冯俊成身披貂鼠灰的氅衣,款步从东华门里走出来。茹茹清脆地高声唤他,冯俊成也笑着与她招手。他走过来,衣袂翻飞,脚步越来越快,面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青娥冻得鼻尖通红,这会儿眼圈也彻底红了,她不管不顾抱着茹茹飞快地朝他跑过去,眼泪滴在薄薄的雪上,顷刻化开一寸冰封的土地。


    她将一切抛诸脑后,瞧不见那地底下藏着一颗蠢蠢欲动,正静待春色莅临的新芽。


    东华门外的禁卫军见状围了上来,要驱赶三人,但此刻他们仍紧抱着彼此,灰蓝的天空下,枯枝野蛮伸向天际,貂鼠灰的氅衣下温度交织,是这寒冬里最接近春日的地方。


    青娥心想,不论结果,她都已准备好随他到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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