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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傅宗延没走。


    他知道他的信息素对怀孕的温楚来说有多重要。


    没多时, 被窝里动静小了许多,温楚很快睡着了。这一天奔波,情绪起起伏伏, 他早已十分疲倦。


    傅宗延小心翼翼上床将被子拉开。Omega蜷缩成小小一团, 手肘蒙着脸哭,后颈都哭红了。睡着的Omega只认橡木的信息素。在傅宗延捉他手的时候, 温楚转身挨进他的怀抱。


    屋子里光线不算亮, 通往卫生间的地上小小的壁灯还亮着。


    窗外还在刮风下雪。


    窗户隔音效果很好,只听得到闷闷的风声。


    怀孕的Omega信息素更加甜腻柔和,鸢尾气息似有若无, 撩拨着发呆的Alpha。


    在温楚让他走的时候,傅宗延大脑有一会是宕机的。他像个被捉现行的小偷, 亮堂堂的光线在一瞬间全落到身上,Omega的难过和哭泣, 都是对他的指责。


    这个时候, 傅宗延脑子里总会冒出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温楚。


    惊喜万分、欢欣鼓舞、依赖又信赖,好像被注入力量的鸢尾花, 腰板都直了不少。但只有这一眼。此后的无数瞬间, 温楚望着他,不是在掉眼泪,就是在闷闷不乐。


    无可名状的酸意再次攫住了傅宗延的心脏。


    当陆昂川告诉他,那个因为自己一句“你是谁”就晕倒的Omega是如何独自一人去到全是Alpha的东区寻找自己时——实话说,傅宗延是震惊的。在他一贯的印象里, Omega都是脆弱的、需要被保护的, 但在陆昂川前后的叙述里, 温楚胆大得简直不可思议。


    “……真不记得了?”


    “想銥誮不起来。”大段记忆的缺失让他语速迟缓。


    陆昂川倒显得不是很在意,毕竟这段经历对整个联邦的战略显得太无关紧要, 他只是说:“好吧。你打算怎么办?要不打发他回教堂。这样也稳妥——”


    “等他身体好一点。”傅宗延下意识道。


    后来事务繁多,忙到深夜,他终于抽出空去病房看望晕倒的Omega,坐下来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温楚脖颈间的银质钢印。


    那一刻,傅宗延也是震惊的。


    不同于一般士兵的身份钢印,他的钢印是属于军事机密一样的存在。是联邦最高级别的身份钢印。因为这里面的信息一旦被解码,他的生平履历连同联邦如何培养一位高级军官的过程,全数暴露。


    傅宗延无比清楚,就算是死,他也不会让自己的身份钢印落入任何一个人手里。


    尤其还是一个毫无杀伤力的Omega。


    但事实就是这样。


    它不仅安静躺在Omega柔软白皙的颈间,还被人用心串了个链子,绕过中间细细的裂纹。


    傅宗延想象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一点都不稳妥,甚至十分危险,严重点说,都有点丢弃军人原则——近乎将整个联邦的责任抛之脑后。


    也许,做这件事的自己,就没想过这个Omega有一天会落入危险、将自己的信息暴露?或者,当时的自己,喜欢这个Omega,喜欢到近乎盲目的地步?又或者,那时候的自己,早就不在乎什么联邦的责任了,也早已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厌倦?


    只是以上任何一种情况,都令忘记一切醒来的傅宗延难以置信。


    但无论如何,温楚的模样确实会是他喜欢的。傅宗延对自己还是很诚实的,所以他渐渐倾向第二种可能——喜欢到昏头了。


    他也向慌乱中惊醒的温楚表达了这份初见的喜欢。


    傅宗延发现,收效甚微。


    他开始疑惑他们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陆昂川的叙述只是“故事”的结尾,他想知道整件故事到底是怎么开始的,中间又经历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他到底是如何昏头的。


    只是这样一种好奇心渐渐偏离初衷。


    他开始嫉妒。


    温楚对他的态度,哭泣时的偏袒,亲吻时的陌生——这些都让傅宗延无来由地嫉妒。


    他们明明是一个人。


    傅宗延小肚鸡肠地想,他们这一路颠沛流离,他至少可以让他衣食无忧,再也不用面对独自一人去往东部战区的危险与恐惧。


    怀里熟睡的Omega似乎被Alpha脑内激烈的辩论吵到了。温楚又翻了个身,后背贴着傅宗延怀抱。


    后颈标记部位毫无防备地袒露出来,光滑柔软,傅宗延低头凑近。


    这一刻,无比熟悉的感觉洞穿了他的胸膛,心口发烫,微微震颤。


    他笃定自己肯定在无数个夜晚做过相似的动作。


    那么之后呢?他又做了什么。傅宗延不敢再想下去。这样的姿势,只要一臂,Omega会被牢牢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呼吸开始灼烫,Alpha鼻息紧贴Omega后颈肌肤,压抑而沉闷地喷洒着。


    温楚似有所觉,迷蒙地转头,一双碧澄澄的眼要睁不睁,水光氤氲,怔怔地望着瞳仁黑亮的傅宗延,嗓音轻柔:“傅宗延……”


    声音也好听,傅宗延又开始笃定,这样的叫声,肯定也无数次从这张嘴唇里传出。


    傅宗延很想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好像浸泡在馥郁的鸢尾香气里,一点点滴出来,带着芬芳和旖旎。他凑近,低低应了声“嗯”,哄他再叫一遍。温楚一个劲注视他如同深潭的漆黑眼眸,张了张嘴,还未发音,傅宗延就将嘴唇覆上。


    橡木和鸢尾凭着本能纠缠。这段时间对Omega是煎熬,但对后知后觉的Alpha来说,更像是场延时折磨。太过久违的亲密无间,每一次接触都在脑海产生无比熟悉的悸动。


    他甚至知道腔口的准确位置,就连每一次触碰的力道都谙熟于心。这让“第一次”的傅宗延难以招架,心跳猛烈。只是那种忽而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时不时傅宗延让陷入难以自制的莫名嫉妒。


    他太嫉妒了——这样的配合程度,他们之前到底做过多少次?念头刚起,傅宗延发现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不过他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了。现在抱着小鸢尾的人是他,但腔口的热情程度明显是在欢迎“别人”,慢慢地,傅宗延被它弄得都生出几分委屈。


    小鸢尾怀孕了,傅宗延还是很谨慎的。没多久,他抱着湿淋淋的温楚去浴室洗了洗。温楚太疲惫了,半夜得了场欢愉,精神彻底松懈,睡得更加沉。


    整晚,傅宗延都抱他睡。早上醒来,温楚睁开眼望见Alpha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突起的喉结。他没忘记昨晚发生了什么,神情渐渐落寞。忽然,身体深处某种异样又熟悉的酸疼蔓延到腰侧,温楚脸一下就红了。


    他不是还未经过潮热期的Omega,生涩又稚嫩,他已经有宝宝了。而且有宝宝的过程至今记忆犹新,下一秒,他就知道昨晚被他叫出去的傅宗延后来又和他做了什么。


    有点生气的感觉,但又不是那么生气,至少眼前这个还没醒的傅宗延就和以前一样。


    尽管之前就告诉自己不要迁怒,傅宗延并不是主动忘记的,他没有任何错,但温楚还是控制不住。尤其在昨晚傅宗延说出那样的话后——温楚难过又伤心,慢慢就很害怕,怕他再也想不起来。


    他要是想不起来怎么办。


    没人会比那个时候的傅宗延更爱自己,温楚想。


    眼前的这个傅宗延,喜欢是有的,但他们之间还能再有什么深刻的呢?


    时间久了,温楚想,他肯定会厌烦这份突然的责任与送到面前的喜欢。


    温楚永远也忘不了紧邻慕士塔湾的那个夜晚,在显山家,他们在车里的亲吻和拥抱。那个时候,温楚想,他会永远记得。现在,温楚懊恼又伤心,无比希望时间回到那个时候,然后加一句,希望傅宗延也牢牢记在心底。


    傅宗延快醒的时候,温楚闭上眼装睡。


    Alpha动作比他想象的还要轻。


    朦胧中听见门关上,温楚渐渐又睡了过去。


    他在这里住了一周,傅宗延有时候回来得很早,有时候会晚点。早的时候一起吃晚饭,晚些就一起吃夜宵。不过有次温楚洗澡的时候差点滑倒,傅宗延就不让他一个人洗澡了。


    这不免出现其他情况。好在傅宗延一直很有理智,每次弄得温楚浑身软绵绵就不弄了。加上傅宗延话越来越少,他似乎开始坚守少说少错的原则。慢慢地,温楚也愿意在他抱自己的时候主动伸手去搂他的肩膀,然后歪着脑袋靠上去。


    这些天,温楚发现战争的氛围更浓厚了。


    头顶巡视的战机多了几倍。它们好像蛛网蔓延的黑色的丝,一会消失在天际,一会又密密麻麻地出现,阴森森的。


    西线阴霾的天愈加阴沉。雪一连好几天地下,遮天蔽日。有时候暴雪突至,窗外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好几次傅宗延乘坐风隼回来,温楚就有点担心。风隼太轻巧了,狂风暴雪里,驾驶难度很高。


    所以当有天傅宗延半夜都还没回来,温楚站在窗前,好一会手心都在冒汗。


    流亡军追捕的阴影还萦绕在心头。


    至今下落不明的蓝识恩——温楚跟随裴凌知来西线的第一天就拜托傅宗延寻找了,但傅宗延最近一直没和他说什么情况,温楚心底总惴惴的。


    还有瞭望塔被审讯的记忆、触目惊心的地下交易所、闻峥死前盯着他的那双绿眼睛……这些一直都是温楚的噩梦。有几次睡梦中被吓醒,傅宗延问他怎么了,温楚忽然就不是很想说,瞪着他,猛地翻了个身自己裹紧自己。傅宗延很快反应,也就不再问了。


    暴雪敲打窗户,玻璃都变得模糊。


    风声仿佛鬼哭,惨惨切切,却带着撕碎一切的力量。


    温楚看了眼时间,跑进房间裹上斗篷,准备去天台等等。那里视野更好。


    只是他没有想到,刚到天台,好几架风隼俯冲而来。


    巨大的风力碰撞在一起,要不是紧紧扒着门边,温楚差点被卷到半空。


    来的不止傅宗延,还有一众衣冠严整的Alpha高级军官。


    傅宗延明显在天上就发现温楚了,下了风隼就脸色极差地朝被风雪吹得站都站不稳的温楚大步走来。


    他身后,陆昂川翻了个白眼,领着其余军官先行下楼。他现在只希望一会傅宗延能准时出现在书房。


    温楚的斗篷被吹成一个球,风力不断向后,温楚躬着身,细碎的雪花里,见傅宗延过来,刚想说什么,整个人就被抱起来摁进怀里。


    顿时,温楚有种被抓住的感觉。


    好像傅宗延再不抓牢他,他身后的“气球”就要带他飞出去了。


    “出来干什么?”傅宗延语气说不上好。


    温楚不作声,半晌嘴硬:“不要你管。”


    话音落下,屁股就挨了一记。


    比起在幽暗山谷碰见小黄花狼那会挨的,轻了许多。


    温楚反应却比那会大,他猛地直起身,瞪着傅宗延。奈何风雪迅猛,他眼睛睁得这么大,下秒就被迷得掉眼泪。


    傅宗延拿他没办法,裹紧人,进了楼梯,就着昏暗的光检查温楚红通通的眼睛。


    小鸢尾眼眶含水,模样和之前要生气时一样,傅宗延只好道歉:“没有说你的意思。”


    “但这个天气不安全,你那么小,站都站不住。”


    不知为何,温楚忽然想起那次从罗曼夫军事要塞徒步前往费希尔自治州的路上同他说话的傅宗延。


    头顶的灯光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晃晃悠悠,砂砾般倾泻在Alpha坚毅挺拔的面容上,和记忆里无数个瞬间分毫不差。


    傅宗延还在喋喋不休,但温楚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着迷似的,凑近亲了亲那张冰凉粗糙的薄薄的嘴唇。


    瞬间,傅宗延耳旁只剩呼啸风声和胸腔里鼓荡的心跳。


    不多时,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响起,小鸢尾雪白的手臂露出来勾住Alpha脖颈。又过了一会,响起断断续续的、一点点很轻很轻的唇齿水声。


    第六十二章


    虽然那双定定瞧他的眼睛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但傅宗延管不了太多,他比温楚更想要这样的情不自禁。


    亲吻并没有暂停,傅宗延抱温楚下楼。家门口, 一手刚握上门把, 傅宗延偏头的吻就落在温楚面颊,只是门却突然从里开了。


    阴暗漆黑的屋内, 传来一声咳嗽。


    温楚吓得脑袋后仰, 瞪着门里高高大大的Alpha,随即,又去瞪傅宗延, 似乎在问家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东西。


    里间的书房传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亮堂堂的光线从门缝下泄出。


    陆昂川眼神无聊地瞅着傅宗延伸出手掌摸了摸温楚后脑勺,然后抬眼看他, 说了两个字“马上”就抱人转身去了卧室。


    陆昂川无语了,这一进去, 还出得来吗。


    “就等你了!”陆少校大声嚷嚷。


    傅宗延摆手, 示意他们自便。


    “你们在干嘛?”温楚看着不慌不忙的傅宗延,好奇道。


    他这样子瞧着不像有正事, 但陆昂川瞧着就很有正事。


    卧室的灯温楚出去的时候就没关, 傅宗延将人轻轻放在沙发上,俯身解温楚斗篷,一边说:“他们知道我向联邦申请职务调换,正好这回人齐,就过来聚聚。”


    “也有点事情要谈。”


    温楚点点头, 垂下眼看Alpha解扣子的手指, 没说话。


    傅宗延这么一提, 温楚就想起法兰比奇那边的流程,只是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他不清楚教堂的Omega如果和军区的将领结合会有什么程序, 但应该是很繁琐的。不过,他更想问的是蓝识恩。虽然之前傅宗延承诺会请东部战区的将领帮忙找寻,但时间过去这么久,傅宗延也一直不提,温楚就有些不安。


    更久远的,他想起在南特的那间阁楼旅馆,傅宗延向他承诺会让整个东部战区去找人,无论如何都会让流亡军交出蓝识恩。但傅宗延失忆了。现在的他根本不记得这回事。他只知道温楚的朋友落入了流亡军手里。


    Omega不说话,傅宗延注意到,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


    楼梯上亲了许久,一张脸是柔白的,嘴唇却格外鲜红,不说话的时候微微抿起,泛起花瓣一样凝润的光泽。


    嘴唇再度被覆上,温楚微微惊讶,他睁着眼同傅宗延对视,神情些微疑惑,他是不是忘记什么了。傅宗延被他看得想笑,略碰了碰,便稍稍撤出些距离,低声:“我就去一会。”


    “要不要等我睡?”


    温楚愣愣瞧他,明白过来,脸就红了。


    他移开眼,去望不远处墙角的壁灯和地毯。自从他住到这里,这间卧室的布置谨慎许多,后来险些在浴室滑倒,第二天地上就铺了防滑的地垫——不过一点用没有,洗澡的时候傅宗延压根不让他着地。


    傅宗延也没想温楚会答应他,他笑着屈指碰了碰温楚面颊,起身捞起斗篷朝门外走去。


    温楚看着他的背影,半晌移开目光,拿起一旁的书,来回翻了翻。


    窗外的风雪还是很大。


    屋子里静谧无声,只剩书页翻动的声响。


    傅宗延刚将温楚斗篷挂在进门的衣架上,就听身后书房传出不小的争吵声。


    “贺凛那厮瞎了只眼睛,怎么?你也瞎了?!”


    “哎——哎哎——这是做什么?”


    陆昂川语气微急,中间劝道:“只说有这么个意向,别——”


    “意向?!西线死了多少将士,他妈的一个意向就不管了?!”


    “非要这么扯?行。当年,海布拉鲁死了几倍——”


    “李赫。”傅宗延推门进去。


    见他来,一众军官慢慢回到座位,都不怎么作声了。


    除了阎坤还梗着脖子立中间瞪李赫。


    傅宗延皱眉,低喝:“坐回去。”


    阎坤这才不情不愿去到角落,路过叉着腿坐首位的陆昂川,抬腿就踢了记人家军靴,虎着脸骂:“坐哪呢你?!”


    陆昂川“嘿”了声,刚要发作,余光瞄见沉着脸的傅宗延,到底没敢踢回去,压着脸起身将座位让给了傅宗延,同阎坤一道去角落另外搬了张板凳。


    两个人看上一张有点新的板凳,拼死拼活抢了会。傅宗延和一众军官扭头看着,半晌无语。


    阎坤是东部第四区的中校,性格直、不要命。本来也是跟着傅宗延一起在西线一步一个脚印干,但就是脾气不好,隔三差五触怒顶头上司。要不是傅宗延兜着,不知道暗地里被人蒙麻袋揍了几回。几年前,赫尔辛监察团下来的时候给他找了个错处,打发去了闲得生蛋的东部战区。


    他这几年也是憋屈,西区沦陷那会,听傅宗延死在了梅尔教堂,一块跟着死了的心都有。所以见傅宗延毫发无损地回来,他和陆昂川都是最高兴的。就是陆昂川不怎么待见他,觉得他死脑筋,说话费死劲、动不动就炸。东部这些将领,除了阳奉阴违的那批,他和同为少校的李赫处得最好。李赫脾气温和,为人中正,虽然碰上阎坤也急眼,但到底说得通。


    一进来他就闻到了,雪茄不知道抽了几根,傅宗延真的想揍人。


    他环视一圈,众人以为他要就“暂缓战备,准备谈判”的事情发表私下重要讲话,谁知傅宗延直接怒道:“谁抽烟的?”


    除了抢出一身汗还没抢到的陆昂川闻声乐得嘿嘿笑,其余人渐露惶恐。


    阎坤愣了下,到这数他抽的最多,当即不解:“怎么了?我带了几盒过来。联邦特供的。”


    “傅上校您要吗?风隼里还有三盒。我可跟您说,开的时候抽贼带劲!一圈圈乌拉乌拉的!”


    众人:“……”


    傅宗延的脸色已经不是差可以形容的了。


    陆昂川笑得差点栽地上。


    瞥见李赫忧心忡忡的目光,阎坤后知后觉,脸顿时白了,赶紧冲到窗边“哐、哐、哐”全推开。


    趁乱,陆昂川笑嘻嘻换了板凳。


    李赫觉得他幼稚得清新脱俗,瞧着摇了摇头。


    暴风挟着暴雪,稀稀拉拉兜了一屋。


    众人:“…………”


    傅宗延的脸色已经变得平静。


    阎坤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磕磕巴巴:“对不起……傅上校,您要不别让你的Omega进这屋,通个两三天风应该就没事了……”


    傅宗延没再说什么,也不想看他,摆手让他坐回去。


    书房变成风口,但一屋子都是Alpha,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影响。比这更艰苦的环境多了去了。


    傅宗延没说话的当口,李赫缓和气氛,他笑道:“还没恭喜傅上校升任国务总理。”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颇为振奋的附和。


    只是知道了傅宗延在意什么,这会的恭喜一个两个都不敢太大声,生怕穿透几道墙吓到人。


    阎坤丧着脸夹在里面动了动嘴,但他不是沉得住的性格,歇下没几秒就忍不住问傅宗延:“是不是您和联邦商量好了?谈判的事……”


    他的话被李赫和陆昂川齐齐瞪住。


    陆昂川也是无语了:“他去哪商量?醒来就到这——不是,议会的人什么算盘你不知道?这么大的帽子,戴得好是应该,戴不好就是死。”


    “议会还在怀疑那一百颗能量石?”李赫不由问。


    陆昂川:“可不。”


    “就一张交易凭证,还没密码,怀疑的人多了去了。”


    “贺凛就是知道我们没密码才敢继续提海布拉鲁自治权的谈判。”


    “不对……那贺凛怎么知道我们手上有凭证?”


    “万朔那里探到的口风是,闻峥带着凭证去蓝章那看货,谁知遇到我们傅上校,凭证就被拿到手了——赫尔辛那边还没得到这个消息。”


    屋子里又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有讨论闻峥的死的,也有讨论万朔话的可信度,还有谈流亡军目前在西区的军备数量。


    傅宗延却忽然问李赫:“万朔有没有说那个被贺凛劫走的Omega去了哪里?”


    李赫微愣,半晌低声:“这个今早刚发到法兰比奇。没来得及和您报告。”


    “说是死了。”


    傅宗延沉默。


    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温楚。


    他还怀着孕,要是哭起来,可怎么办。


    第六十三章


    李赫看出傅宗延神情上的忧虑与迟疑, 半晌,思索道:“等派去法兰比奇求证的人回来,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毕竟是教堂的Omega, 如果真的死了, 联邦也会问责的。”


    傅宗延隐隐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有关,或者说, 自己是有印象的。就是想不起来。


    他丢失了半年的记忆——这样说起来像是一个玩笑。


    书房七嘴八舌。陆昂川和阎坤渐渐分属两大阵营, 在“积极战备”和“准备谈判”之间打得不可开交。陆昂川的意思是,说到底,海布拉鲁的争议持续了这么些年, 况且当年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有这个还算稳妥的机会, 可以接触下——但只是接触,后面可以再谈。


    可即使陆昂川表达得十分得有限度, 阎坤还是表现得无比激愤。他难以接受, 毕竟半年前,为了维护联邦的荣誉, 西线一夜之间死了那么多将士, 光眼前这个坎,他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接着,他开始指责陆昂川作战意识不够坚定,明明之前大家都是向着一个目标,坚决对抗流亡政府, 怎么, 傅上校醒来的这些日子, 大家碍于那一百颗还没影的能量石,就开始畏首畏尾了?!


    “不就一百颗能量石!蓝章现在跟个死人一样, 夹在中间屁都不放一句!逼急了说什么……一定要凭证密码齐全,缺一不可……我呸!要我说,干脆给我一支队伍,我去厄尔西端了算了!看看它那一百颗到底是真是假!”


    “你怎么去?”


    阎坤咋咋呼呼的吆喝刚落,傅宗延冷声:“厄尔西那么大,你知道在哪里?就算给你一百个人、一百支蜂鸟,你能保证一个月找到?”


    场面逐渐镇静。


    厄尔西峡谷有多大、有多深,藏匿着多少未知,一般人可能没什么概念,但对他们这批联邦精心培养的军事精英来说,心底多少有点数。


    联邦的培养,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摸清大陆上所有的未知领域——厄尔西峡谷除外。毕竟,就算给他们一年时间,他们也无法全部摸清,更别说万一遇到什么不可抗的,那就是损一折百,得不偿失。所以这些人里,大部分都只是早年去厄尔西扎了三个多月的营。


    傅宗延也扎过,但他比较务实,扎营的时候不会光顾着睡觉捞鱼打鸟吃兔子,所以对那个地方的印象比他们都深刻。


    阎坤坐下来不说话了,神情沮丧。


    李赫瞧着,想了想忽然道:“不过交易所的问题确实需要整顿。蓝章现在之所以那么嚣张,对着两边买账,凭的就是那些能量石矿。前阵子的报告大家不都看了?就在费希尔,老矿区的地下交易所,那么多的Omega——再这样放任下去,势必会引起教堂不满。”


    教堂虽然中立,但政治势力不可小觑。每年与赫尔辛各大政要结合的Omega,就是一股极强的教堂势力——只是这中间太“曲折”,明面上大家不会直接拿出来谈,但又的确是一股确确实实的、不可忽视的力量。


    就比如眼下,一旦法兰比奇那边程序走完,温楚与即将成为国务总理的傅宗延结合,对法兰比奇在整个东部的势力扩张来说,影响几乎翻倍。


    虽然温楚毫不知晓。


    李赫话说完,阎坤又想说了,但被陆昂川截住:“可也不是眼下。”


    “先商量谈判的事吧。”


    听到“谈判”两字,阎坤瞧着又有点不舒服。


    书房窗户大开,风雪灌了有一阵。


    每个人肩上都沾了些许白屑。空气里厚重的烟草气息被掩盖得毫无踪影。


    傅宗延起身过去关窗。


    他站在窗前,看着窗玻璃上凝结的雪花和融化的纹路,淡淡道:“交易所和流亡政府之间本就千丝万缕,如果能和流亡政府谈好第一步,交易所位置、交易渠道,其实都可以纳入后面的谈判章程。”


    一听这话,阎坤就知道自己这边完全是没胜算了。


    他是真不明白为什么要谈判,明明打都打了这么些年了。


    更重要的,西线沦陷在前,这样的谈判,在他看来、在其他少数坚定的“作战派”眼里,无形中暗含“城下之盟”的屈辱意味。


    窗玻璃上映出他欲言又止的艰难面容。


    说实话,醒来知晓这一切的时候,傅宗延也是坚定的“作战派”——尤其这中间还横着那一百颗下落不明的能量石,简直就是将整个大陆抛入最极端的战时状态。


    但这段时间筹备下来,傅宗延总莫名有种抽离感。这固然可以用记忆缺失造成的心理反应做解释,但傅宗延会忍不住想,这半年里,自己带着温楚,拿着那一百颗能量石凭证,到底有没有仔细想过联邦的前途和身为军人的责任。


    当然,最直接的冲击还是那枚交予温楚的钢印。


    他立在窗前,很久没有言语。


    此次贺凛方面传来的信号,与其说给了联邦在西线溃败之后的一个台阶,不如说,是将这几十年的战争与死亡,划开一个豁口。


    傅宗延对这个贺凛是有所耳闻的。


    狡猾的政客、阴险的流亡军头目、心狠手辣的笑面虎——东部战区现在一盘散沙,彼此间人心背离、猜疑丛生,就是拜他所赐。


    他玩弄人心,却似乎也深知战争的不可持久。就是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诚心。傅宗延想,谈判是可以接触的,但……必须两手准备。


    一场私下的交流直到半夜才结束。


    和傅宗延嘴里一开始承诺的“就去一会”天差地别。


    幸亏温楚在他失忆后就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了,不然认真等个半夜,不累死他。


    小鸢尾窝在沙发里睡得很熟。傅宗延进门前闻了闻身上,冰雪融化后,淡淡的烟草气息混合在寒意里,虽然不明显,但还是得谨慎。


    他进门就去浴室洗澡换衣服。速度还是很快的。不过这个逻辑就有点奇怪。明明外面也有配套的浴室,甚至还大些,他非要做贼似的挤温楚惯用的这间。


    鸢尾香气似有若无。洗漱台上有,花洒下有,毛巾上就不用说了,傅宗延甚至怀疑墙壁上也有。他的脑子有点不适应突然从宏观战略的问题转向这样旖旖旎旎的细节,于是,傅宗延走神了好一会。


    等他出来,温楚已经被他吵醒了,正抱着毯子坐沙发里瞪他。


    一双眼没睡好,红通通的,傅宗延下意识过去抱人,温楚挥开他的手,一边自己往床边走,一边数落笨得要死的Alpha:“几点了?”


    “我在睡觉啊,你不会去外面洗啊……”


    “吵死了。”


    “还洗那么久,我都睡不好。”


    傅宗延一点点跟在后面——其实也没多少距离,但他就是跟得很谨慎,等温楚爬上床,他低声道歉:“对不起。”


    “下次不会了。”


    温楚不想看他,握着被子边缘,一把蒙上头。


    第六十四章


    傅宗延有谈判意向的消息当晚就到了贺凛那。


    “他这么说了?”


    东部气候宜人, 夜里虫鸣清浅,月光掠过高高的别墅顶,倾泻在葱郁繁茂的热带树冠上。


    这片紧邻海湾, 风景更是绝佳。空气里弥漫着带着暖意的海水气息, 还有丝丝缕缕的橙花清香。远处海浪翻涌,潮湿的风偶尔掀起咸腥生冷的气味。好像有什么藏匿在海底, 暗中窥视着这片岛屿。


    “没直接说……”


    汇报的人语气支吾, 不敢再看贺凛,那双盯着他的冰蓝右眼好像恶魔的独眼,他低头赶紧道:“传来的消息说, 他好像更在意交易所和我们的关系……”


    闻言,贺凛像是早有预料, 唇角微微勾了下,没说什么, 挥手让人下去。


    一旁, 卫标将一杯叮铃作响的威士忌递到他手边。透明的冰块在金色的酒水里起起伏伏,轻轻撞击。


    贺凛握了握球杆, 右眼微瞥酒杯, 抬眼便看向别墅二层某个还亮灯的房间,沉声:“不喝了。”


    卫标了然地瞅了眼自己老大脖子上深深浅浅的新鲜咬痕,礼貌建议:“那换果汁?”


    “果汁应该不会让您发酒疯。”卫标恍然道。


    话音未落,贺凛阴恻恻的目光就朝他射来:“滚。”


    卫标适时闭嘴,表现得有些拘谨地往一旁立了立。


    “去看看他吃药了没。”


    停顿片刻, 贺凛语气难得迟疑, 刚说完又作罢:“算了。爱吃不吃。”语气说不上好。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 伤口还没结痂,痛还是蛮痛的。他以为蓝识恩顶多巴掌打人疼, 没想到牙口更好。


    卫标微微一笑。


    手里的球杆已经放下,贺凛原地转了两圈,忽然转身,疾步就朝别墅走去。


    卫标抬头看向二楼那间还亮着灯的房间,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从上个月蓝识恩检查出怀孕,贺凛就把人藏到了这里。Omega脾气太倔,趁着刚来这里周围的人搞不清状况,居然要到了堕胎的药。只是消息泄露得太快。贺凛当即就换了所有看守服务的人,赶到房间的时候,药还在枕头下面藏着——当然,那会所有人都以为Omega已经吃了。


    卫标生怕暴怒失控的贺凛把Omega掐死。谁知贺凛碰都没碰蓝识恩。他站在床边,来回走着,神情越来越阴沉,好像在筹谋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尽力克制自己。


    他失了一只眼,模样本就令人畏惧,这会面目平静又压抑,倒显得分外狰狞,如同来自地狱的恶犬。


    半晌,他当着所有人面对缩在床角惨白着脸却还是瞪着双湿漉漉蓝眸的Omega说:“你有能耐……”


    似笑非笑的语气,一遍遍念着Omega的名字:“蓝识恩……蓝识恩……”


    他抬手让人全部出去。卫标生怕出意外,没关紧门。当然,他是担心贺凛出意外。


    房内很快传来Omega惊恐的尖叫,床板发出很重的声响,Alpha似乎逼到了Omega面前,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


    “……这辈子都别想从这出去。”


    “就在这里,给我生。”


    “想死?你一死我就派人去杀了那个叫温楚的——你信不信。”


    话音落下,蓝识恩崩溃大哭。他年纪小,没记事就从海布拉鲁接到法兰比奇,之后无忧无虑地长大成年,似乎从没这么身心俱裂地哭过,没几秒哭声顿住,整个人撅了过去。


    房门被踹开的时候,卫标就看自个老大难得慌张地抱着Omega出来找医生——蓝识恩清醒的时候贺凛是不敢碰他的,碰一下咬一口或者扇一巴掌,都快成条件反射了。


    后来带去检查,胃里除了早上吃的点心,什么都没有。于是,整间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枕头下找到两粒药,贺凛捏在手里,生生捏成了齑粉。


    醒来的Omega似乎恨极了贺凛,平时够到什么捅两下都是轻的,有时候上嘴又上手。关键时期不同了。贺凛也不大敢像以前一样用力抓他、提他、拎他。生怕一个重力,宝宝掉出来。于是,卫标偶尔会在自个老大的下巴、脖子、手臂上看到一口接一口的血淋淋印子。


    只是蓝识恩孕吐十分严重,所以这样下力气的啃咬,频率并不高。昨晚就属意外。贺凛喝多了发酒疯,信息素没控制住,弄得Omega陷入潮热症状。蓝识恩醒来直接气哭,对着人脖子咬了半天。贺凛躺平任咬,不是很在意的神情,偶尔伸手往蓝识恩肚子上摸两下。蓝识恩要是发现了,会咬得更重,要是没发现,贺凛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很快,别墅二楼传来贺凛压抑的怒声:“……爱吃不吃!”


    蓝识恩似乎没理他,又过了会,贺凛一副从没问过的语气:“你吃不吃?”


    卫标:“…………”


    东部气候温暖宜人,相较之下,远在千里之外的西线,条件艰苦许多。


    温楚出门直接被裹成一团。


    持续一周左右的风雪天终于短暂放了晴。


    例行的产检安排在周日上午,位于费希尔自治州内的一家医院。


    傅宗延带温楚到的时候,已经有人等在门口。


    温楚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前呼后拥吓到,抬头看傅宗延的眼神就有点凶,觉得他没事找事。傅宗延被他一看就有点数了。两人被领着转过拐角,身后乌泱泱跟着的人就不见了。


    “我知道要做什么,来之前周医生带我做过。”小鸢尾十分熟练的样子,对傅宗延说:“你也可以不用跟着。”


    傅宗延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话,商量道:“我第一次来,要不你带我见识下。”


    温楚:“……”


    小鸢尾好心又热情,只能慷慨表示同意。


    肚子弧度已经很明显了。就是不大。傅宗延一掌覆盖得严严实实。他表情困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去看温楚浅浅的肚子,实在忍不住,傅上校开口问医生:“就这么大?”


    顿时,温楚脸就红了。


    他嫌他脑子不好,让他丢人。


    未等医生开口,温楚小声:“你不要说话。”


    傅宗延就不说话了。


    但温楚还是感觉被他丢到人了,脾气有点上来,闷声:“你出去。”


    傅宗延正襟危坐,两手握着膝盖,犹豫着当没听见。


    医生笑道:“才七周,胎儿还在大脑发育,不要着急。”


    他又对脾气上来的温楚说:“早孕阶段,情绪波动会比平常大,保持好的心情很关键。”


    傅宗延点点头。


    这次检查结果比起之前好了许多。


    宝宝情况逐渐稳定,温楚也长了些肉。刚开始在赫尔辛的那周,温楚整个人都是疲惫不堪的,这会气色也不是那么苍白了。


    检查完傅宗延准备带他回去,谁知两人刚出医院,就有人上前汇报说法兰比奇来人了。


    温楚以为是傅宗延之前申请的流程走完了,便抬头去看他。


    傅宗延知道应该不是。


    与蓝识恩有关的消息走的是军方渠道,会更快。


    当然,也不排除之前申请的结婚流程得到了一部分的回复。


    但他没有展露丝毫让人不安的神情。傅宗延语气很淡地制止了来人往下说,对温楚道:“我送你回去。”


    “是我们的事吗?”回去路上,温楚忍不住问。


    傅宗延点头给他定心:“不要多想。”


    温楚就不说话了。


    他让他不要多想,明显是知道他会“多想”什么的。


    傅宗延把他送回家后就去了西线,温楚在家等了大半天,过了晚饭的点,傅宗延才回来。


    温楚立马紧巴巴上去问:“法兰比奇的人说什么了?”


    傅宗延站在玄关,他注视着脸色红润的Omega,一边脱大衣,一边俯身去亲吻Omega微张的嘴唇。


    温楚不是很想和他这样那样,伸手就要推,结果直接被抱了起来。


    在温楚想问有没有蓝识恩消息的时候,傅宗延却忽然问他:“为什么会违反中立宣言?”


    温楚愣住。


    法兰比奇的人带来两个消息,一是流程确认过程中,发现温楚曾被流亡政府以违反中立宣言的名义通缉。当然这个不成问题。到时候出具一份担保文件,再提请联邦复核就可以。第二个消息是说,蓝识恩自从在南特被流亡军带走,至今下落不明。法兰比奇也一直在与流亡政府交涉,最新的消息是“查无此人”,即不排除死亡可能。


    傅宗延承认自己在这件事上避重就轻。


    当然,他考虑的更重要的是,温楚怀孕的状况刚有所好转,一旦蓝识恩的噩耗让他知晓,傅宗延不敢想后果。


    只是他没想到,这两件事,某种程度上,只要他问出口、说出口,效果都差不多。


    于是,温楚望着他,眼神渐渐淡漠。


    他仿佛在看另一个人,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那晚,南特海湾里的冰冷刺骨至今还会让他发抖。傅宗延抱着他一路仓皇回到旅馆的阁楼,和他说一切都会没事。违反中立宣言也好、解救蓝识恩也好,他都会记在心上。


    但是现在,温楚看着同一张面孔的人问自己,为什么会违反中立宣言,过去的一切瞬间变得像场一厢情愿的梦。


    但是温楚还是记得自己说过的不要迁怒。


    他只是忘记了。


    他不是不愿意。


    温楚低声:“我们没有违反。”


    “是他们先来抓我们的。”


    傅宗延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说“我们”,明显不是眼前的自己。这点,傅宗延早就十分清楚。


    第六十五章


    接下来几天, 家里气氛就有些沉闷。


    温楚又变得不大爱和傅宗延说话,常常一个人待着,有时候会在房间待整天。他不知道从哪翻出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一连好几日, 一个人在书桌前写写擦擦。


    傅宗延挺想看看他在写什么的。但未经同意就翻别人的笔记本,傅宗延做不出这样的事。于是好几天, 温楚背朝他坐书桌前埋头奋笔疾书的时候, 傅宗延就会来回走个那么几次。不过温楚一次都没抬头注意他就是了。他写得实在认真,笔记本很快写了一半。傅宗延从没见过温楚这么旺盛的表达欲。


    慢慢地,在这个家里, 傅宗延感觉自己像空气。


    他是有点委屈的。后来,时间久了, 这种委屈越来越憋屈。


    赌气似的,终于有一天, 他和温楚说今晚不回来。温楚握着笔从书桌上抬头瞧他。傅宗延难得没看他眼睛, 顾左右继续道:“你按时吃饭,早点睡觉。”


    “不要等我了……”傅宗延不是很有底气地说。


    照理他也有点年纪了, 外面身份也比较特殊, 可家里说话总没底气——傅宗延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


    小鸢尾盯着他不作声。像是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被牢牢盯住的几秒,傅宗延走也不是,不走更奇怪。他不是撂下话就出尔反尔的那种人。


    过了会,他转身走到玄关,一边拿下大衣, 一边扭头问温楚:“你在写什么?”不是那么好奇的语气, 听着也十分随意, 好像只是忽然想起就这么问出口了。


    温楚瞪他,不想和他说话但也忍不住, 于是他大声对傅宗延说:“写你坏话!”


    傅宗延:“……”


    他信了——怎么不是呢。


    联邦中央政府和海布拉鲁流亡政府的谈判进程按部就班。


    等一系列文件签字生效,最棘手的问题,就只剩第三方谈判场所的地点到底落在哪。这不是一般的谈判,选一个规格高点的会议室就万事大吉。刺杀、投毒,甚至是炸弹埋伏,都有可能发生。战争持续的这些年,两边对彼此的伎俩早就心知肚明。


    不过最后的选择范围还是划在了东部。


    毕竟人心太散,消息走漏也快——一旦真有什么,两边都是半透明的。


    就是东部也很大,排除了军区,埃德蒙自治州内的城区,不是地方太小,就是太寒碜。


    讨论的会场上,忽然有人提出教堂。


    一时间,问题迎刃而解。好像之前一阵像是灯下黑。明明就有无比合适的教堂。于是,谈判地点落在了东部最大的教堂:法兰比奇。


    交予法兰比奇和流亡政府的文件在会后直接发了出去。


    傅宗延签字确认无误,会议场上也没几个人了。陆昂川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奇怪道:“你不打算飞奔回去告诉你的Omega?”他阴阳怪气,笑得揶揄。


    傅宗延没理他,翻了翻手边几沓文件,忽然翻到一本超厚的空白笔记本。如果这个给温楚记,能记好一阵了吧……傅宗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个。笔记本握在手里,他又想,坏话就坏话吧。只要是记和他有关的都行。


    陆昂川被他脸上展露的时而眉头紧锁、时而面目舒展的神情弄得莫名其妙,走近问:“不回去吗?”


    傅宗延实话道:“嗯。”


    陆昂川乐了:“吵架了。”


    傅宗延:“没有——你很闲吗?”


    陆昂川:“晚上一起喝酒?因为谈判的事阎坤都抑郁了,你去疏导疏导。”


    傅宗延无语:“我不干这个。”


    陆昂川不解:“可你不是没事干吗。”


    傅宗延:“…………”


    不过这个酒喝到半夜傅宗延就憋不住了。


    不知为何,他隐隐有种预感,好像今晚要是真不回去,日后再想起,估计会锤死自己。


    这大概也属于一种“自觉”。


    送他回来的士兵分外热情,还要帮傅上校开门倒水。傅宗延如临大敌,站在自家门口严肃地让人赶紧回去。开什么玩笑,这都几点了,开门声音再大点,他怀疑明天那本笔记本就记到头了。


    屋子里果然没给他留灯。


    黑漆漆的,傅宗延叹气,这样黑,大概只有温楚的心可以比拟了。


    他在沙发上坐了会,反思了这阵自己的言行。其实除了那次问违反中立宣言,后面他就没再问过以前的事了。


    傅宗延仰头靠上沙发,整个人有些提不起劲,不知道陆昂川后来给他倒了什么酒,晕是晕,但脑子格外清醒。


    “啪嗒”一声。


    眼前一阵白光。


    穿着睡衣的温楚站在卧室门边瞪他。头发有点乱,整张脸透着刚从被窝出来的暖意,眼睫乌黑,一双碧澄澄的眼格外有精神,望着Alpha,不作声,


    傅宗延立马坐直了些许,张嘴想说什么,可酒精浸泡过度的喉咙口格外哑。他清了清嗓子,只是实在没想好说什么,于是清了好一阵。


    温楚莫名都有点想笑。他朝厨房走去,准备给傅宗延倒点水。他没睡着。躺床上的时候偶尔会想自己是不是对他太不好了,下秒又觉得忘记了他的傅宗延实在可恨,当即便打好了明天笔记的草稿。


    但是开灯见到这样喝多了不知所措的傅宗延,一瞬间,温楚就好像又看到了之前的傅宗延。


    倒水的时候,一个高大的影子覆了上来。


    厨房没开灯,阴影将客厅的光遮得严严实实。温楚皱眉:“别挡我。”傅宗延不作声,低头仔细注视他,闻言,进来又往温楚身边挤了挤。


    温楚气笑了,扭头:“你干嘛。”傅宗延还是不说话,他低头埋进温楚颈间,馥郁温暖的鸢尾香气让他很重很重地深吸了口气。温楚被他弄得肩膀微颤。Alpha气息滚烫,带着潮湿的热度,粘稠辛辣的酒意熏上Omega雪白的面颊。


    “能不能不要生气了?”傅宗延低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本超级厚的笔记本,塞到温楚手里:“再记这一本就别记了。”


    温楚瞪着手里的笔记本,哭笑不得。他没说话。指尖翻了几页,放到一边,问傅宗延要不要喝水。傅宗延似乎对他脖子上瘾,等鸢尾香气被霸道强势的酒精和橡木沾透,他才忍不住抬头去盯温楚的面颊。


    视线垂落在水杯上,外面的光落在眼睫边缘,映着眼底细碎透明的光。温楚嘴角微微弯起,神情变得有些怀念,似乎是想到什么了,又似乎只是在走神。


    傅宗延渐渐冷静,他抱着人,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温楚微愣。他不明白傅宗延为什么会突然说这句。但傅宗延的语气太笃定,一时间他都有些失语。


    凝视半晌,傅宗延叹气:“你不喜欢我。”


    “你喜欢的是那个和你有着共同记忆的傅宗延。”


    “对不对?”


    不知道是被哪句话触动,也许是傅宗延颇有自知之明的认定,或者是他对温楚的了解,又或者,仅仅是他语气里的落寞与沮丧,温楚转身面对面看着他,没有立即说话。


    某种程度上,傅宗延说的是对的。


    那半年的记忆,构成了他们感情的基础,没有那半年,一切就好比空中阁楼,稍有不慎就会让人心痛难捱。


    但温楚总是心软的。他忍不住替傅宗延想,可是这世上也确确实实只有一个你啊。


    如果不喜欢你,那之前的记忆又有什么意义。


    就真是只是一场梦了。


    温楚忍不住摸了摸傅宗延额头。Alpha额头宽阔,眉目凌然深邃,冷静注视温楚的样子沉稳又克制。


    “喜欢的。”他说。


    傅宗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望着美丽的Omega,十分专注,但确实没反应过来。


    温楚笑着移开眼,伸手要去拿水杯。


    傅宗延干脆把人抱上台面,盯着人仔细问:“你说什么?”骤然的腾空让温楚有些无措,他左右看了看。Alpha撑在两边的手臂健硕又粗壮,温楚下意识握住傅宗延小臂,另一手护着小腹,不满轻声:“你干嘛啊……”


    厨房窄窄的窗玻璃上映出两人极近的姿势。不知道几点了,外面悄默无声。


    傅宗延实在是渴了,他压近低头就去亲温楚的嘴唇。Omega嘴唇里的鸢尾更加好闻,他像是渴疯了的猛兽,恨不得叼着人家舌头吮。温楚被他弄得吞咽不及,慢慢也口干舌燥起来。


    水声开始时很轻很低,发生在极小的范围里,渐渐地就有点收不住。四处蔓延,伴随近乎狼吞虎咽的粗鲁动静。倒好的一杯水天快亮的时候依旧是满的。无人动过的痕迹。厨房台面下全是淅淅沥沥的水,水纹清浅,映着温楚绷直的脚尖。


    醒来脑袋还有点晕,温楚从没那么被弄过,整个人好像要掉下来,却又始终没掉下,就这么悬着,心头都有些发慌。傅宗延一直护着他的肚子,只是Alpha笨手笨脚,控制不好力道,温楚几次都被弄得腿抽筋。


    “醒了?”头顶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紧接着,面颊被吻了下,傅宗延笑着对他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坐得很远?”


    “那会是不是在医院?我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算太远吧?”


    “不过第二次是很远……”


    话音未落,温楚瞬间清醒,抬手就要去抢傅宗延手里的笔记本。


    傅宗延举高:“你昨天说要给我好好看看的。”


    温楚瞪他,想起来了,但还是红着脸咬牙:“我忘了。”


    傅宗延望着他笑,等瞧够了,才把笔记本还回去。


    小鸢尾一把抱紧到怀里,转身缩进被窝。傅宗延从后面抱住人,下意识亲他后颈最脆弱的标记部位,过了会,一个念头忽然冒进脑海,让傅宗延动作微顿。


    为什么不标记他。


    既然之前他没做,那为什么现在不可以?


    第六十六章


    念头进入脑海, 接下来几天,傅宗延一直在想这件事。


    他是很单纯的,毕竟Alpha标记自己的Omega天经地义。


    再说, 温楚都有他们的宝宝了。


    之前为什么不标记, 虽然他提过这件事的“危害”,只是从那会温楚的表现看,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傅宗延想。


    这件事渐渐在心底成型。有了这个打算, 傅宗延看温楚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温楚摸不着头脑,但觉得Alpha脑子也复杂不到哪里去,于是也没有多想。


    第三方谈判地点确定下来后, 谈判时间也逐渐敲定。


    傅宗延下班把这件事和温楚说了。温楚明显很开心,他已经八个多月没有回家了, 于是便想起蓝识恩,问的时候, 傅宗延正背朝他蹲在厨房检查水管。


    费希尔自治州常年秋冬, 冬季漫长又萧条。晴好的天气十分罕见,多数时候不是大风就是暴雪。长时间暴雪不仅会带来额外的军事侦查压力, 对一般民众来说, 生活方面也有诸多不便。


    温楚是今早发现水流不稳定的,洗杯子的时候水刚打开时还很大,慢慢就变成一小缕一小缕的。这栋楼虽然归联邦高级军官平时住,但像傅宗延这样每日从西线赶回来过夜的军官,几乎没有。久而久之, 这栋楼的管理就有些落后。加上天气原因, 维修的工人更不会及时上门。


    傅宗延一进门就被告知了这件事, 小鸢尾模样认真地同他说自己已经排查了,似乎是厨房下面的管道出了问题。傅宗延不清楚他是怎么排查的, 但温楚瞧着就十分聪明的样子,大概排查得没错。


    他一边脱外套一边朝厨房走,温楚抱着他的大衣跟在后面。


    下面柜门打开,Alpha还没仔细看,小鸢尾脑袋就凑过来盯着某处斩钉截铁:“你看。”


    傅宗延:“……”


    傅宗延摸了摸温楚后脑,反手隔开他的额头,“去把衣服放好。”


    温楚不疑有他,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Alpha身躯本就高大,厨房区域一下变得狭小。傅宗延找工具箱的时候和温楚说了他们即将启程前往法兰比奇,问有什么想带的,最近可以收拾收拾。


    温楚却没有立即说话。


    傅宗延扭头。


    小鸢尾望着他,神情忧虑,傅宗延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温楚轻声询问:“蓝识恩还是没消息吗?”


    傅宗延回头看着面前的工具箱,长长短短齐整利落。


    Alpha眼神沉默,停顿片刻说了两个字:“还没。”


    某种程度而言,没有消息也算好的消息。


    温楚长舒口气,他问背朝他的傅宗延:“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会住在法兰比奇吗?”


    傅宗延:“最快下周。”


    “不会。你和我住一起。”


    温楚觉得Alpha回答的思路有点奇怪。他又不是说两个人会分开住的意思。


    “哦。”


    半晌,温楚见傅宗延一身军装蹲角落里翻检了半天的工具箱也没翻到想要的,便有些好奇,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


    “你想找什么?”


    耳旁传来好奇的语调。


    接着,面前出现一只雪白的手,在他手边跟着拨弄了两下乌漆嘛黑的小铁锤。


    傅宗延:“……”


    这套工具并不齐全,款式也有点旧。估计购置的时候没有额外配备军事大楼的相关特殊设备。


    当初为了供军官休憩,这栋大楼的建造除了考虑一般住宿问题,最重要的,就是安全问题。


    水管装了三段式的感应装置,以防投毒之类的事情发生。


    “感应装置出问题了。明天会有专门的人来检查。”


    傅宗延起身,对蹲着仰头望他的温楚解释:“这栋楼比较特殊。”


    温楚了然点头,有些迟疑。


    虽然一晚可以凑活,但到底不方便。更何况,傅宗延回来到现在还没喝口水呢。


    傅宗延看了眼时间,这个点,不知道楼下有没有人。


    “我给陆昂川打个招呼,我们去他那吃晚饭。”


    好巧不巧,陆昂川正好在家。


    他最近一阵都在家。也许是看傅宗延每天到点下班,弄得他也有点无所事事。索性靠回家打发时间。


    两口子敲门的时候,他还瘫沙发上看最近的政治新闻。


    赫尔辛的中央议会最近出台了一套有关自治州地下交易所的监察令。紧邻西线的费希尔自治州就在名单最前面。陆昂川盯着屏幕上薄淮那张倨傲冷艳的脸,听他嘴里说:“……也希望前线的军官们能以身作则,不要以身犯险,交易不该交易的……”


    “骂谁呢……”陆昂川无语。


    门打开,傅宗延面无表情地问他有没有吃饭,语气跟今早开会问他流亡政府的交涉文件有没有收到时一样公事公办。


    他身旁,年轻漂亮的Omega捧着一袋不知道能搓多少个丸子的面粉,十分不好意思地仰面朝陆昂川笑着。


    屋子很快热闹起来。


    温楚坐在外面一边喝果汁一边看投影上的冷傲Omega单手持握一叠政府文件发表新闻讲话,神情憧憬又羡慕。厨房里的,傅宗延负责给温楚搓糯米丸子,煮南瓜汤,陆昂川则手忙脚乱地煎牛排。


    吃饭的时候温楚还是很不好意思,和陆昂川说了声谢谢,不过刚说完,他就被陆昂川煎出来的血淋淋的牛排弄得第一次孕吐。傅宗延大惊失色,看陆昂川和他牛排的眼神好像他们是流亡军派来的间谍,十恶不赦。


    陆昂川有点歉疚,在温楚去吐的时候,为表歉意,他从冰箱最底下翻出了只羊腿。这次他没有蠢到自己上手煎,而是规规矩矩放进烤箱。只是当温楚被傅宗延抱出来,他神情得意地指着烤箱里正在烤的羊腿——滴滴答答的血水正融化着——说待会吃点羊肉补补的时候,温楚扭头吐了第二次。


    于是,站在原地茫然又无措的陆昂川忽然惊悚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顿。


    温楚怀孕之后除了睡眠不好,经常感到疲惫,其余一些孕期症状都十分轻。尤其是孕吐。所以这次连吐两次,他还蛮新奇的。傅宗延则不觉得,他觉得陆昂川罪大恶极、天理难容。


    就是胃口确实受到些影响。温楚晚餐就吃了三只丸子外加半碗南瓜汤。剩下的全部傅宗延解决。陆昂川吃得小心翼翼,偶尔看看傅宗延的脸色,见温楚吃得差不多,便主动问他要不要看投影。


    温楚脾气好,善良又美丽,为了打消陆昂川的歉意,他表现得十分愿意。


    可没几分钟,他就抱着毯子在沙发上睡着了。


    傅宗延:“……”


    陆昂川不解:“Omega都这么口是心非吗?”


    傅宗延根本不想理他:“你以为都和你这么蠢。”


    陆昂川不敢答话。


    只是到底没吃饱,睡了不知道多久,醒来的时候温楚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里的床上。床上的橡木气息十分好闻,温楚抱住傅宗延的枕头,埋头闻了闻。Alpha的信息素是他最喜欢的人的。


    客厅有人,光线从未关严实的门缝漏进,听声音是陆昂川。傅宗延许久没说话,就听他隔一阵叨个叨。投影也开着,闪烁着蓝色的光纹。时间不早,晚间新闻早就结束,这会都是些蓝底黑字的中央政府文件的实时播送。


    下床准备出去再煮几只丸子当宵夜的时候,温楚忽然听陆昂川说道:“……法兰比奇后来怎么说?”


    握在门把上的手一顿,温楚朝门外看去。


    傅宗延背朝他坐在沙发里,看不到任何面容,只剩Alpha宽阔凛然的肩背和微微淡漠的语调:“没有透露太多。”


    “教堂态度一贯如此。”


    他的语气是温楚从没听过的,也许他在外面都是这样,一言一行,威势深重。


    “他们不会觉得那个Omega死了我们也有责任吧?”陆昂川冷笑。


    傅宗延没说话。


    投影上,一段文件播送完毕,画面出现短暂的黑色。


    空气似乎也变得窒息。


    温楚站在原地,握着门把,忽然觉得心头冰凉。


    “那个Omega”是谁。


    和法兰比奇有关的,温楚想不出除了蓝识恩还有谁。


    他脚步悬浮地转身一点点挪动脚步回到床边,慢慢坐下。


    脑子里忽然又冒出那晚在南特,因为白天里一场惊心动魄,坠海后又在海里浸了太久,入夜的风又大又冷,很快他就发起了高烧。傅宗延紧紧抱着他回阁楼旅馆,喂他吃高烧的特效药。Alpha注视他的眼眸担忧又心疼,他把他抱在身上,掌心捂着他的额头,和他说不要哭,一切都会解决的。


    温楚在床边坐了会,脑子里一会记忆乱糟糟,一会凭空响起陆昂川的那句话,整个人都有些呆呆的。


    他感到很疲惫。明明刚睡过一觉。


    不知道过去多久,支撑不住似的,温楚双手捂住眼睛,不作声哭了起来。单薄瘦弱的影子斜斜落在床上,好一会都在颤动。


    他其实有点讨厌自己。


    以前顶多被吓哭,要不就是气哭,而不是像现在,动不动就哭,一哭就没完没了。他好像变得脆弱许多,难道是因为怀孕?温楚茫然地想。他有点走神。他想起在厄尔西峡谷,傅宗延暴怒的样子。那个时候真是吓人。但他就是一点都不怕他。他甚至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怕他。


    可就在刚才,那个背朝他说话的傅宗延,一瞬间让他心底发寒。


    傅宗延回到卧室的时候,温楚已经一个人坐了许久。


    他有些惊讶,打开灯,问他怎么了。


    温楚背朝他,没说话。


    Omega离他很近地坐着,傅宗延却没来由地觉得,他好像离自己很远。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上一次出现还是他守在温楚病床前等他醒来。


    傅宗延快步走到温楚面前,他在他面前蹲下,看到温楚明显哭过的眼睛,伸手就要去摸——


    “啪。”


    很轻的一下,温楚挥开他的手,冷漠地注视他。平日里温柔腼腆的眼神这会通通消失不见,他看着他,完全就是一个陌生人。


    傅宗延愣住,心口猝然灌进风,他顿了顿,低声:“温楚——”


    “蓝识恩到底怎么了?”温楚哑声。


    随即,傅宗延就知道了。


    他看着温楚隐含怒意的湿润双眸,语速慌乱地解释道:“温楚,这件事我没想瞒你。过段时间、不会太久,等我们到法兰比——”


    “啪”的一声,脸侧传来于他而言不是很重但对温楚来说十分用力的一记耳光。


    傅宗延偏头注视温楚死死握紧在床边的手背。


    他太用力了,指甲都泛起苍白。


    等他转过头,温楚已经泪流满面。


    他注视着同样的一张面孔,哽咽:“你什么都不知道。”


    “傅宗延……”


    “你什么都不知道。”温楚崩溃大哭。


    第六十七章


    他这样子哭, 傅宗延根本没有办法。


    那种徒劳的感觉再一次袭来。他起身坐到温楚身边,想把人抱进怀里,可是好久, 他也只是坐在他的身旁。


    傅宗延忍不住想, 也许从他醒来还不知道温楚是谁的时候,就应该离温楚远远的。而不是抱着一份忽然得到自己喜欢的那种侥幸, 理所当然也顺理成章地将他据为己有。


    他太侥幸了, 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有多喜欢、有多在意,以后会有多喜欢、多在意——他也太自以为是。


    温楚说的很对,他什么都不知道。


    傅宗延后知后觉, 某种程度上,他所有的“下意识”都不属于现在的他。


    他就是一个小偷。


    一个突获至宝的小偷, 只会搞砸一切。


    “对不起。”


    傅宗延低声:“蓝识恩的事情……一个月前教堂和东部就有消息了,只是那个时候你的健康记录都不好……我知道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没有真的想瞒你, 和你说还没消息, 是……”


    “是我不对。”


    他第一次这么艰难地说话。


    许多措辞在脑子里转了转,说出口却是另一种迟疑和不确定, 他担心自己再说错什么, 惹温楚掉眼泪。


    温楚哭累了倒在床上,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亮的光线落在他哭得有些红的面颊上,乌黑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浸得湿透,沾了些许在通红的眼尾,好像雨水打湿的羽翅, 脆弱又可怜。嘴唇却格外红艳, 似乎之前哭的时候咬了许久, 没有发出声,于是便又显得分外倔强。


    傅宗延看了眼就不看了。


    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去抱他亲他。他觉得温楚不会再喜欢自己碰他了。


    傅宗延摸了摸脸颊, 温楚的巴掌凉凉的,说不上有多严厉,触感却十分柔和。


    以前的自己被他打过吗?


    肯定没有。傅宗延忽然走神想。这个耳光挨得,居然叫他心头生出几分莫名的快意,好像这样“特殊的对待”就因为太特殊,倒显得特别起来。


    好久,温楚都没再说话。


    等傅宗延转头小心翼翼去看,他已经累得睡着了。


    于是,傅宗延又像个小偷一样,摸了摸他哭得冰冰凉的脸颊,把人抱进被窝。他绞了热毛巾,给温楚擦脸。其间温楚似乎要醒,吓得傅宗延后退几步原地握着毛巾笔直站着。


    只是温楚太累了,又动了手,意识早就昏沉。


    擦完脸,傅宗延也没走,他总忍不住碰他。就是鸢尾香气没之前那么甜蜜了,泛着淡淡的苦味,十分伤心的样子。


    半晌,傅宗延实在控制不住,俯身亲了亲温楚嘴唇。


    然后,像做了什么坏事,赶紧站起来,隔开一段距离仿若无事发生一样再去看床上的人。


    半夜体温有点升高。


    傅宗延偷偷进来摸人的时候,吓了一跳。他也是见惯大场面的人,这下简直六神无主。


    他甚至很小心地掀开被子去听温楚的肚子,希望他没见面的孩子能给自己一点办法似的——至少孩子在温楚肚子里,他可没在。


    好在这样的体温没有持续太久,温楚这段时间养得还算健康,只是突如其来的情绪消耗实在令人疲惫,身体反应就有些大。


    傅宗延守了他整夜,天快亮的时候,他去外面做早餐。


    温楚醒来,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人。


    他也不知道昨晚怎么就突然睡过去了。


    明明前一秒还在听傅宗延说话,说了什么温楚是记不大清了,但下秒,整个人就跟陷入泥潭似的,睁眼都无比吃力。


    不过他依稀记得傅宗延似乎给自己擦脸了,Alpha手忙脚乱,还摸了好久他的肚子,不知道在摸什么。


    温楚坐起来,抱着被子望了会窗外。


    窗帘没拉上,依旧是阴霾的天,黯淡又沉闷。


    蓝识恩死了这件事他到现在都没法接受。


    想起来脑子就突突疼,眼泪完全控制不住,好一会,他望着窗外,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不小的摩擦。


    接着就是戛然而止的寂静。


    温楚看了眼床头柜上的闹钟,疑惑傅宗延怎么还没去西线。往常这个点,他早就开风隼走了。


    傅宗延正在调整座椅位置。


    他觉得温楚应该不大愿意和自己挨这么近了,于是便将自己的座位调远了些。


    他请了半天假,在家干这些在他看来颇有意义且意义重大的事。


    打量了半晌座椅之间的距离,蓦地,余光就接触到立在卧室门边的Omega,傅宗延的反应速度赶上刚上军校那会,青涩又干巴。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的,但还是觉得闭嘴为好,于是便站在原地,等温楚说话。


    温楚的视线定格在他的脸颊。


    那里似乎还有点红——但事实是,他的那点力气根本留不下印子,原因只是傅宗延想起来就摸自己脸,还越摸越新奇。


    温楚没想到会留下这么久的印子,望着傅宗延也有些歉意。


    他那会完全是气极了,觉得傅宗延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想方设法地为他好、向他隐瞒。加上客厅那会傅宗延同陆昂川说话的语气,温楚真正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忘记一切的傅宗延。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接受不了蓝识恩死了的事实,接受不了傅宗延对这件事的态度,好像蓝识恩死了只是一次突发的政治意外,所有的应对措施都必须纳入教堂、联邦中央政府和流亡政府的视角去评估、衡量。


    温楚接受不了。


    想到这里,温楚感觉自己又要掉眼泪。他伸手抹了抹眼睛,朝厨房走去。


    傅宗延见他一见自己就要哭,更加无措,即使面上瞧不出来,但从他犹豫要不要跟温楚进厨房的踟蹰脚步就可以看出大概。


    早餐还是很丰盛的。牛奶温热,鸡蛋羹刚出锅不久。奶油丸子汤十分浓稠,空气里充斥着新鲜的草莓气息。


    温楚昨晚就有些饿,后来伤心过度,饿到不觉得了,这会闻到食物味道,虽然嘴里还是发苦,但胃已经有些疼了。


    温楚坐在桌边不作声慢吞吞吃饭的时候,傅宗延脑子里想的已经越来越沉重了。


    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的存在对温楚身体危害很大。尤其现在温楚肚子里还有宝宝。


    抬眼见傅宗延欲言又止,神情严肃,温楚视线移到Alpha微微泛红的脸颊,低头很小声地道歉:“我不应该打你。”


    “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关你的事。”温楚慢慢说。


    他越这么说,傅宗延越发沉默。


    Alpha转过身,背朝他走到沙发前坐下。


    他整晚没睡,虽然对Alpha军官来说是常事,但压力不同以往,傅宗延脑子里混乱了一整夜。


    他想做点什么。但心底里知道,自己是不愿意去做的。可不去做,温楚就会一直不开心,身体也不好。


    温楚吃完准备回房间再休息一会的时候,忽然听傅宗延开口对他说:“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


    温楚转身。


    坐在沙发上的Alpha没有看他,他身上还穿着昨晚到家的军装,只是形容疲惫,整个人十分内疚的样子。


    “我总是惹你生气。”


    “总让你哭。”


    傅宗延叹气:“什么都不知道,还总说错话……”


    “我不是故意的,但你不开心就是不开心——”


    “对不对?”


    傅宗延抬头,血丝遍布的漆黑眼瞳牢牢盯住不远处的Omega。


    他说的确实是对的。


    从他醒来把自己忘了的那刻起,温楚仔细回想,自己确实一直不开心。即使在床上和他做那些事,心底也始终有一块是失落的。


    不过,这些对现在的傅宗延其实很不公平。


    温楚看着他,语气平淡:“你想说什么。”


    傅宗延:“你要跟我”


    “离婚吗”三个字就在嘴边,但傅宗延就是说不出来。


    两边的程序都已经走完,名义上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他停顿的时间太长,长到温楚猜出了他想说什么。


    温楚没立即说话。


    他注视懊丧的Alpha,慢慢走到他身边。


    “你想说什么?”他又问了他一遍。


    这一次,傅宗延距离很近地看着他,却没有接着再说下去。


    他望着他,声音很轻地说:“能不能不要想他了。”


    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一个小偷的心声。


    “就想我好不好?”


    傅宗延垂下头,无力道:“你想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温楚注视这样他,明明前一刻他还在使劲告诉自己,这就是两个人,他不应该再对眼前这个抱有期待。但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傅宗延,他还是红了眼眶。


    他走近抱住傅宗延的头。


    傅宗延身躯微颤,然后伸手搂紧温楚的腰。


    头顶,传来温楚的声音:“我不能忘记他。”


    Omega语气轻柔却坚定。


    傅宗延没说话,他用力闻了闻温楚身上的鸢尾香气。好像是最后一次。


    忽然,头顶又传来一句。


    “但我也会想你。”


    温楚低头亲了亲傅宗延乱糟糟的头发。


    第六十八章


    出发前往法兰比奇的前一天, 费希尔自治州难得放了晴。


    温楚站在窗前看着西线大批战机成列朝东部飞去,日光下投射一道道阴影,很快便又消失在半空。


    它们不会驻扎也不会降落, 谈判的一个月里, 都是以时刻警戒的巡行姿势高高盘旋在教堂上空。


    不知道流亡政府有何应对。


    一触即发的战争阴影下,法兰比奇会变成什么样子?温楚想不出来。但他好久没回家了, 可一想到回家便会想起蓝识恩, 他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傅宗延将收拾得差不多的行李箱拿进来,温楚还跪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最后一列巡行风隼刚刚起飞,它们样式狭长又轻巧, 机身颜色偏淡,远远瞧着好像风里蹁跹的隐翅鸟。


    “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


    傅宗延站到他身后, 见温楚扭头瞧他,脸上神情怔怔的, 不知道刚才在走神想什么, 便俯身亲了亲他的面颊,视线落在温楚还是很浅的肚子上, 说:“明天到了得先带你做个检查。这次的时间太不巧了。”


    温楚也抬头去亲他的嘴唇, 安慰:“没事。”


    傅宗延明显被他安慰到了,视线跟着温楚嘴唇,还想亲的样子。温楚就不让他亲了。前阵子说开,不知道怎么回事,温楚怀疑自己可能是孕激素作祟, 要不就是傅宗延快进入潮热期了, 信息素交缠, 床上越来越频繁。一晚上好几次,有时候傅宗延到家, 两个人刚说了会话,就开始了。


    沙发上是最频繁的,今早傅宗延出门前就在沙发上捧着他弄,昨晚的痕迹还很深,一碰就敏感得不行。温楚吃不消,傅宗延一碰到腔口就黏黏糊糊淌水,最后弄得沙发都潮透。这会还没干。要是再弄,家里就没沙发坐了。万一碰上拜访的客人,那不得丢死人。温楚越想越不好,推开傅宗延就要走。


    傅宗延怎么可能让他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很喜欢抱着他做。主要温楚那个时候看他的眼神会很不一样,好像很舍不得,拿他很没办法,温柔又无奈。


    加上温楚总是害羞,红着脸亲他和他小声说话的时候,傅宗延会盯他好一会,目光灼灼,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这样的后果就是容易把人弄哭。他盯着温楚像是认真听进去了,但其实根本没有。温楚在床上的话从来不进傅宗延耳朵。


    卧室里很快又热起来。沙发发出很重的声响。温楚想伸手把窗帘拉上,傅宗延没让,沉声哄他说没人看见。他嘴里说着哄人的话,动作却一点不哄人。温楚受不了拍他肩膀,傅宗延缓了缓,看了眼身后刚换上的干净床单,就把人抱上去了。


    “是不是动了下。”不知道过去多久,喘息和抽泣渐渐平息,忽然响起一道又沉又哑的声音。傅宗延的掌心在温楚浅浅的肚子上摸了摸,半晌又迟疑:“动了吗……”


    温楚被他弄得睁眼都吃力,他没说话,偏头埋进傅宗延臂弯,一点点呼吸。他身上滑腻腻的,傅宗延见他要睡,就把人抱去浴室清理。


    热水让温楚稍微缓了缓神,他睁开眼望着捧着他脸,大拇指轻轻揉他腮帮的Alpha,好笑:“你干嘛。”傅宗延一本正经地注视他,语气严肃:“又瘦了。”温楚心想,这阵子出的汗都比喝的水多,能不瘦吗。


    第二天依旧是个晴天。温楚起了个大早和傅宗延一起去西线。他需要在傅宗延办公室等他两小时。因为傅上校要在此行前发表重要的就职演说。这次法兰比奇的谈判也算他新的职业生涯的起点。


    这对他个人来说可能没什么,他本就不是汲汲于名利的人,甚至最初的职务调换申请也是单纯的私人原因。但对整个大陆形势来说,他的履历和升迁,简直就是一部联邦军事外交史侧影。


    昨晚睡前傅宗延给温楚背过两次演说稿。第一次温楚建议了几个停顿的位置,傅宗延欣然接受。第二次再听,温楚就睡着了。今早也不例外。外面播送着傅宗延的格外严肃的语调,温楚睡得昏天暗地。


    再次醒来,人已经在飞机上了。


    傅宗延坐在他身边翻看大叠的文件,纸页窸窣作响,温楚睁开一只眼瞥了下就不管了,翻了个身继续睡。傅宗延知道他醒了就让他喝口水再睡,语气跟哄孩子似的。


    一旁,陆昂川表情空白,望了望窗外,祈祷这趟能快点。傅宗延早就不是以前认识的傅宗延了!陆昂川觉得有了Omega的Alpha太可怕了。


    飞机落地后又是一个多小时的演讲和记者拍照。


    温楚留在飞机上吃了顿简单的晚餐。


    窄小的窗外,是东部晴朗温柔的粉色晚霞。和记忆中无数个瞬间一模一样。


    空气里似乎能闻到海湾里清爽水润的海水气息。


    傅宗延约的检查在晚上七点。


    他们到的时候,医院和平常一样,十分忙碌。前来检查的孕期Omega也很多。温楚被傅宗延安顿在角落的椅子上,他拿着费希尔自治州的转档记录去找前台的医生给温楚更新这家医院的产检记录。


    等他回来的时候,温楚已经被好几个Omega围住了。


    角落里的安保朝傅宗延点了下头,表示没有任何问题。


    “多大了……你看上去好小,怎么这么小就生了?”


    温楚小声:“十九……”


    “这也太小了。你家Alpha是不是脑子不好?”


    “对啊。太小了,生出来的宝宝你抱得动吗?要抱好久的”


    温楚愣了下,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十分奇怪,他只能尴尬又不失礼貌地顺着回复人家:“……抱得动吧……”


    傅宗延:“……”


    “他对你好吗?一看就是对你很不好。”


    一旁的Omega语气叹息:“现在的Alpha虽然说比以前好点,但也没好哪去……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去找教堂!”


    “对!法兰比奇就很说得上话。前阵子赫尔辛有一家家暴,Omega拜托到法兰比奇,法兰比奇就出面给他们离婚了!”


    “还有这样的事……”


    “我妹妹在赫尔辛议会工作,听说的。好像是说现在的国务总理的伴侣就是出自法兰比奇……”


    “总之不要让自己受委屈……”


    温楚认真听着,频频点头。


    “长这么好看,生出来的宝宝也很好看吧?”


    “那可不一定,还要看Alpha的。Alpha基因很强的……你没看昨晚新闻吗,调查说这些年Omega出生率下降不少……”


    “什么意思?”一旁,一位Omega惊恐道:“我家Alpha长得不好看,难道会影响宝宝吗?”


    “当然会!”Omega们异口同声、斩钉截铁。


    傅宗延:“…………”


    医生挨个叫号,围拢的Omega逐渐散开。温楚靠上椅背,累得腰都酸了。


    傅宗延走近,温楚仰头看他:“我好困。”


    傅宗延蹲下,摸了摸他的肚子:“马上就到了。”


    温楚点点头,往前靠上傅宗延肩膀。


    过了会,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温楚。”


    温楚迷迷糊糊:“嗯?”


    傅宗延迟疑道:“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温楚:“……”


    第六十九章


    宝宝两个多月大, 十分健康,就是Omega还是得努力补充营养,保持良好的情绪。


    傅宗延坐在一边听医生讲话。医生大概清楚他是谁, 说得格外详细。关键傅宗延听得也认真。“一堂课”下来就差把温楚说睡着了。温楚打着哈欠研究仪器上小小的胚胎影子, 觉得这也太小了。看着看着就有些走神,鼻端是熟悉熨帖的橡木气息, 不知怎么, 他又想起厄尔西峡谷发生的一切。


    傅宗延最近确实快进入潮热期了。今早温楚刷牙的时候还见他在头顶的柜子里翻抑制剂。脸色说不上多好,有点严肃的沉闷,看得出来, 早上的Alpha颇受即将到来的潮热期影响。可他找到抑制剂也不赶紧去打,非要看温楚刷完牙再走。


    温楚搞不懂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大概是年龄的代沟。不过温楚觉得傅宗延粘人许多。以前真是一点看不出来。


    但这样每天早上一支抑制剂顶多就是缓解一些容易失控的行为。该上的床那是一个不落。要不是傅宗延行为还算谨慎, 在这个关键的孕早期,温楚是不会允许他这样那样的。


    “温楚……”


    脸颊被人摸了摸, 温楚睁开眼, 望着面前的傅宗延,起身坐起。


    “外面有点事, 我出去看看。不会太久。”傅宗延对他说。


    温楚这才发现自己被挪到了一间休息室, 他在最里间的病床上,两张床之间帘子隔得密密实实。


    脑子还是很困,检查完时间就已经不早了。温楚点点头,翻身朝里睡去。身后,有人上来和傅宗延说话。


    迷迷糊糊, 温楚听到“流亡军”三个字。


    傅宗延给他盖上被子, 跟着人朝外走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 忽然一声门被打开的动静。


    不是特别轻,但也不重, 像是有人想要小心翼翼关门,但一下没留神。


    温楚被惊醒。“谁?”他问。


    这样的动静不会是傅宗延。他太熟悉他的一举一动了。傅宗延在家里说话的语调都不一样。这个温楚是知道的。尤其在那晚听到他和陆昂川的交谈后。不得不说,傅上校是有点两面在身上的。


    门边的人似乎也被他吓到了。没想到这里面会有人。


    温楚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手下意识摸腹部的时候,脑子忽然清醒许多。


    他冷静下来,询问道:“是谁进来了?”


    和平常一样温柔轻缓的语调,但是格外小心谨慎。


    只是话音落下,好几秒,那头什么动静都没有。温楚皱了皱眉,待要起身,就听那边传来抽噎的声响。


    接着,一句带着哭腔的语调响起:“温楚……”


    瞬间,脑子像是被人凌空一击!


    温楚呆坐在原地,他感觉自己手脚都是麻的,瞪着面前摇摇晃晃的雪白帘布,温楚难以置信:“蓝识恩……”


    他猛地冲上去,一把掀开帘子,看清贴着门站着的蓝识恩,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蓝识恩已经哭到满脸眼泪鼻涕,像流浪的小猫,只会一个劲缩角落,可怜至极。


    温楚赶紧上去抱紧他,仔细摸摸他的头发,又去摸他的后背:“怎么了?怎么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蓝识恩……”


    温楚哭到哽咽,他紧紧搂着模样还是很小的蓝识恩,泪如雨下:“他们都说你死了……”


    蓝识恩根本说不出话。


    他缩进温楚怀里,一个劲猛哭。


    于是,不知道过去多久,病房的门再次打开,就见门内两只小猫抱头痛哭。


    附近巡视的安保没料想会成这样,此刻面面相觑。蓝识恩进去那会,他们以为就是一位普普通通想要休息的怀孕的Omega。这下全愣住了,但他们反应还是很快,立即上前和傅宗延低声汇报前一刻的来龙去脉。


    傅宗延没说什么,略听了几句,视线瞥向几步外的贺凛。


    从贺凛注视蓝识恩的表情看,人应该是找到了。之前汇报说有流亡军在这家医院出没,傅宗延还在想顶多就是跟踪的情报人员。谁知下楼就和贺凛撞上。场面太过奇异,也太过出乎意料,两队人马在大厅僵持,要不是医院消息封锁得还算迅速,不出一小时,他们意外碰面的照片就会出现在全联邦的高层投影里。


    法兰比奇的谈判近在眼前。且不说那一百颗能量石还压在每个人心头,眼下,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漫无边际的猜测、左右谈判的风向。


    “蓝识恩。”


    贺凛低声,剩下一只蓝眼紧紧盯着温楚怀里背朝他的Omega,语气说不上多好,但傅宗延还是颇为诧异,不过更让他诧异的,原来那就是蓝识恩。


    “过来。”


    蓝识恩根本没理贺凛,他依旧一个劲埋温楚怀里,紧紧抱着温楚。


    温楚抬头,一双泪眼怒意凛然,他瞪着贺凛,咬牙切齿:“滚。”


    贺凛就去看傅宗延。


    傅宗延漠然:“你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贺凛看了眼周围,人数是相当的,但蓝识恩还怀着,他到底不敢轻举妄动。


    他对傅宗延说:“那是我的Omega。”


    “让你的Omega放开他。”


    傅宗延看了眼恨不得咬人的温楚,莫名想起那晚挨的耳光,淡淡道:“据我所知,蓝识恩一直是法兰比奇的Omega,并不属于任何Alpha。”


    “尤其是流亡政府的Alpha。”


    话音落下,贺凛冷笑:“傅宗延,你以为我没办法?”


    傅宗延看了眼贺凛身后的人,他清楚眼下的政治态势,贺凛只是虚张声势。


    “人是肯定不会给你的。”


    “其余请便。”傅宗延道。


    贺凛显然气极,他上前两步,就要去抢人。


    谁知温楚反应比他更快,眨眼跟应激的小猫似的,要是可以,他恨不得叼起蓝识恩就跑,但他力气有限,只能一边拖一边抱着蓝识恩朝傅宗延那边去——


    “啊!”


    不知道是不是起来那一秒太着急了,蓝识恩突然捂着肚子痛得摔倒在地。


    温楚大惊失色,赶紧蹲下来去看他。


    只是他手还没碰到蓝识恩,就有人气冲冲上前隔开,然后一把拦腰抱起蓝识恩。温楚当然知道是谁,他比贺凛更气,冲上前张嘴就要咬人胳膊,谁知嘴刚张开,身后就来一宽阔手掌,一边用力捂住他的嘴,一边将他也拦腰抱起来。


    温楚这才看清蓝识恩的肚子。


    他吓得脸都白了,下秒明白什么,直接哭了出来,冲着贺凛大声:“我杀了你——呜呜——我杀了——唔。”


    傅宗延把人摁怀里,轻轻拍着温楚背:“嘘……嘘……温楚,温楚,别哭……”


    蓝识恩已经痛到昏迷,所幸这里就是医院,医生来得十分及时。


    没一会,形势又是一转,换贺凛守在病房门前,瞪着温楚和傅宗延。


    在贺凛预先告知医生蓝识恩已经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温楚气得差点撅过去。傅宗延吓得不轻。毕竟这个肚子里也有,傅宗延只能时刻摁住温楚,生怕一个不留神,温楚就冲上去咬贺凛。


    蓝识恩醒来已经是半夜了。


    东部气候宜人,半夜还是有些凉意。


    温楚盖着毯子缩傅宗延怀里等了半宿,一有动静就四处探头,弄得傅宗延想说又不敢说。


    贺凛第一个进去看蓝识恩,果不其然,没几秒就被轰出来。


    温楚从傅宗延怀里坐起来,冷眼瞧着,冷冰冰道:“让我进去。”毯子从他肩头滑落,傅宗延拎起毯子又给他披上。


    贺凛看着他和傅宗延,没立即说话。


    经过这一遭,他也冷静下来,注视人的那只冰蓝眼瞳变得压抑、不动声色。


    他似乎在衡量什么。


    半晌,贺凛对一心想要帮助蓝识恩逃离自己的温楚说道:“进去可以。”


    语气和往常一样,好像谈判桌上胸有成竹的政客,一码叠一码,既清楚自己的筹码,也知晓对方的底线。


    “不过你最好劝他留下来。”


    温楚瞪着他,仿佛他在痴人说梦。


    “因为他被我标记了。”贺凛弯了弯唇角。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温楚呆立在原地。


    第七十章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呛鼻。


    蓝识恩坐在病床上, 怀里搂着枕头歪头靠上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窗外夜色浓郁,东部的海风带着潮湿的凉意, 窗帘轻微晃动, 泛起模糊的波纹。


    温楚悄悄走到他身边,不出声站了片刻, 还是忍不住摸了摸蓝识恩肩头。


    蓝识恩感觉到, 将脸埋进枕头,好一会什么动静都没有。


    过了会,枕头里传来一句闷声:“你也怀孕了吗?”


    温楚正在走神想贺凛的话, 闻言顿了顿,点头轻声道:“嗯。”


    蓝识恩没再问什么。


    他早就注意到温楚身边那个Alpha了。虽然看着十分严肃, 不大好说话的样子,但举止上不是在抱温楚, 就是时刻准备抱温楚。而且蓝识恩觉得温楚比自己聪明多了, 肯定不会找一个不好的Alpha的。


    站久了就有些累,温楚在一旁坐下, 也许是脑子里一直想贺凛刚才说的话, 视线忽然就落在蓝识恩后颈。那里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看来标记了有段日子。


    一个月?两个月?温楚头脑混乱。


    贺凛那句话将他之前所有的打算全部打乱。


    他甚至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将标记去除……医学上应该可以的吧?但他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很久之前, 他和蓝识恩还小的时候, 在生理卫生课上就知道了一件事:标记是一件类比生命的事。一旦出现任何意外, 是会危及生命的。所以很多Alpha在标记Omega的时候会非常非常小心,不仅因为过程的疼痛难忍, 还有之后一系列难以预料的。


    因为,无论是对Omega,还是对Alpha,标记这件事不仅象征着彼此身心的臣服与归属,还会带来类似精神方面的联系。


    简言之,就是Omega不好过,Alpha也会备受折磨。相反也是一样。这样的联系对于相爱的Omega和Alpha来说,是锦上添花,如鱼得水。


    但如果是一对怨偶……


    不过近些年随着Omega持续陷入潮热期低迷,标记对Alpha的影响更大。平常还好,除非情绪过于起伏而没有得到Omega及时的信息素安抚,Alpha会陷入狂躁,严重的还会做出自残行为——这样的案例也有,尤其伴随这几年离婚率上升,新闻偶尔会将其作为研究数据进行报道。


    “你怎么不说话?”


    蓝识恩抬头看向温楚,水蓝色的眸子和记忆中一样,天真又明媚,只是因为痛苦和难受,显露出很重的疲惫。


    温楚怔怔望着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他的思绪彻底混乱了。


    温楚听到自己带着恨意的声音:“他为什么会标记你?”


    完全出乎温楚意外,蓝识恩听到他说的,却是一脸茫然:“标记?”


    他这样懵懂无知,弄得温楚心跳都快了许多,温楚和他对视,心惊胆战追问:“贺凛说他标记你了。”


    蓝识恩猝然睁大眼,赶紧伸手摸向自己后颈:“我不知道……”他十分着急的样子,一下又哭起来:“我不知道啊……”


    温楚已经恨不得冲出去撕碎贺凛了。


    他起身一把抱住蓝识恩,安慰:“别怕,别怕,肯定有办法的……”几秒功夫,他居然出了一身的冷汗,温楚紧紧抱着哭泣的蓝识恩,重复:“我们肯定有办法的……”


    窗外风声大了些,窗帘掀动,带起扑簌的动静。


    “……他把我的全息弄没了……关了我好多天。我不想吃饭,他就说你被他抓住了,不吃饭,也不给你吃。然后我就吃了好多好多,吃吐了。”


    温楚:“……”


    “他是骗你的。”


    温楚握着绞干的温热毛巾,一点点给蓝识恩哭花的脸擦。


    蓝识恩点点头,哽咽着说:“我后来慢慢知道了。”


    “但是我害怕,我怕他说的万一是真的呢。温楚,我不想你饿肚子。你少吃一只丸子都会喊饿。”


    他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温楚,湿漉漉的蓝眸和小鹿一样。


    见他这样天真无邪、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温楚不由想起半年多前的自己。


    教堂好像一座伊甸园,应有尽有,保护着他们,却又好像一座天真的囚笼。


    “后来呢?”温楚放下毛巾,摸了摸蓝识恩柔软微棕的头发。


    “他打你吗?”


    蓝识恩摇头:“他总骂我。”


    温楚皱眉:“骂你什么?”


    蓝识恩:“骂我叛徒。”


    “骂我给我取名字的人,说识的谁的恩。说联邦把我们养废了。脑子没核桃大。说他没有这么蠢的同胞。”


    “天天骂我笨蛋。”


    温楚气到扭头瞪着门外。


    想起什么,蓝识恩又哭:“他真的很恐怖!有一阵,他天天半夜开风隼带我去海布拉鲁的墓地!半夜!我怎么哭都不管用。他一直拖着我、扛着我,让我挨个去找我自己的家人……呜呜……我吓死了。温楚,我吓晕了。”


    现在想想还是很恐怖。


    独眼的恶魔,守在好像没有边际的墓地入口,瞪着刚刚成年的Omega,吓唬他不找到自己的家人就不允许出来。蓝识恩都傻了,恨不得咬死他。但是他太弱小了,只能一边哭一边进去挨个扒拉墓碑上的名字然后挨个鞠躬道歉。道歉自己哭得太大声,是不是吵到了……道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但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晚上千万别找他,要找就去找门口那位,就是他带自己来的……他这样惊天动地又颇为礼貌的哭诉,倒是让守着入口的恶魔笑了好一会。


    天知道,蓝识恩出生那会,海布拉鲁的自治权争议就已经存在了。


    而那场骇人听闻的原住民屠杀,蓝识恩后来也只在书本上知道过。


    “他还让我背遇难者名单。”


    蓝识恩抽噎:“好多人名……温楚,海布拉鲁真的死了很多人吗?”


    温楚沉默。


    “我背不出来,他就饿我一顿。要是背错了——你知道他有多神经病吗?发音都要纠正我!背错了,不仅吃不上饭,还要多背好几页。”


    “我饿得发晕都还在背……”


    温楚气得浑身发抖:“他神经病!”


    蓝识恩埋他怀里,点点头:“嗯嗯。”


    “孩子呢?孩子怎么来的?”


    温楚实在难以置信,贺凛这样疯,脑回路异于常人,会跟蓝识恩做那档子事。


    蓝识恩指了指自己右肩:“这里伤口一直没好,后来换了药,不知道怎么,我就进入潮热期了。”


    温楚赶紧去扒蓝识恩肩膀。


    他知道这里的伤口是怎么来的。当初在南特的教堂里,贺凛为了逼蓝识恩说出他和傅宗延的下落,亲手用匕首狠狠扎下的。


    伤口已经愈合,但留下了疤。像一条浅色的蛇,蜿蜒在Omega雪白瘦弱的肩膀。


    温楚算了算时间,蓝识恩的初次潮热期确实来得太早。他自己的第一次真正的潮热期也才在半年多前。


    Omega第一次的潮热有多关键,温楚是清楚的。傅宗延不惜徒步跋涉半个国家公园带他去适宜的地方度过潮热期。


    但贺凛是趁人之危!温楚咬牙切齿。


    “他标记你了,为什么不告诉你?”温楚恨声。


    蓝识恩从他怀里抬头:“我肚子里有孩子也是他和我说的。”


    这会仔细想想,蓝识恩觉得事情其实一早就有端倪了。只是他总是很害怕,战战兢兢的。他在贺凛身边的每一天都是害怕的。害怕他突然发疯,害怕他伤害温楚,更害怕他让自己永远回不了家。


    “后来他又把我关到别的地方。我偷偷找人拿了堕胎的药——”


    温楚睁大眼。


    “但是他和我说那是给小猫绝育的药。”


    蓝识恩气道:“然后他又拿你吓我,说我要是怎么样,他就派人去杀你!”


    “割掉你的脑袋!”


    温楚:“……”


    蓝识恩在他怀里控诉到睡着。说墓地有多吓人,名单老老长,做梦都在背,一边背一边道歉。还说好几次梦到温楚被贺凛杀死,贺凛提着他的脑袋,自己怎么够都够不着,醒来就恨不得咬死贺凛。


    这些话在温楚耳朵边嘀嘀咕咕大半夜,温楚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两只小猫挨着一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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