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真想带着宝丫不管不顾的冲出荆州城,可看看身后无数防疫的官差和等待救治的百姓。


    他又忍了下来!


    吕勇匆匆跑来,告知他又死了多少人,药材又告急了,要怎么办?


    何春生红着眼眶,声音哽咽:“赵叔叔,你把宝丫妹妹交给我吧。”


    按照规矩,染了鼠疫,就要去集中治疗。赵凛收拾好宝丫的东西,把人抱进了马车,何春生提着药箱跟了上去。


    马车一路到了西城病患所,赵凛抱着宝丫下马车时,一回头瞧见了拿着蒲扇在煎药的顾山长。


    他拧眉问:“老师如何在这?”


    顾山长布满皱褶的老脸染上了黑灰,肃着脸道:“鼠疫无小事,城将倾覆,民何存焉?老夫知道照顾百姓的官差已经倒了一大片,人手已经严重紧缺。老夫虽老,但救治百姓义不容辞!”


    “你不必劝我,也不必觉得我无用,就算不幸染上鼠疫,虽死而荣!”他说完就被炉灶里冲出来的浓烟呛得连连咳嗽,整张老脸皱成一层老橘皮。


    那画面其实挺好笑的,可谁也笑不出来。


    “那辛苦老师了。”赵凛抱着宝丫往里走,早有人搭了一张小榻在屋子的最里面。


    赵凛把她放下,搭了条薄被。何春生立刻打来水给她敷额头、擦手心。顾山长亲自端了碗药来递给他,凑到床边问:“宝丫头如何了?”


    “情况不是很好。”赵凛把人扶了起来,让她喝药。


    赵宝丫许久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药汁了,小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饶是再嫌弃还是扶着碗咕噜噜的喝。只是她刚喝掉一大碗,胃里面就翻涌得难受,哇的又一口吐了出来。浓褐色的药汁溅了赵凛满鞋,他顾不得许多,拍着闺女的背焦急问:“丫丫,怎么了,哪里难受?”


    赵宝丫双眼沁出泪来,委屈的摇头:“不难受,药太难喝了……”其实她难受死了,头疼胃疼全身都疼,脑袋像是要炸了一样。


    “难喝也要喝,良药苦口,乖。”赵凛哄她,又命人取来一碗药,“这次别太急,喝一小半就好了。忍不住想吐的时候就告诉阿爹,阿爹给你蜜饯吃。”他眼睛被烟气熏得难受,忍不住酸涩。


    赵宝丫再次尝试着喝药,好在这次分了好几次,吃了好几口蜜饯才把药压下去。


    赵凛把人放平躺下,哄着她快睡。


    赵宝丫放在被子里的小手拉拉他的大手,小声道:“阿爹,你去忙吧,不用在这陪我的。宝丫喝了药,很快就好了,还有春生哥哥在呢。”


    小姑娘太乖了,为了证明自己很好,还露出了个不算笑的笑。


    避难所外面是哀嚎的百姓和忙进忙出的衙差们,赵凛咬咬牙,扭头朝何春生道:“照顾好妹妹。”然后毅然决然的转身出去了。


    赵宝丫看向何春生,有气无力道:“春生哥哥,和我说说话吧,我想听你说话。”她实在太疼了,想转移点注意力。


    何春生搬


    了小凳子坐到榻边,握住她因高烧而难得温热的手,开始讲小时候的趣事。


    “宝丫妹妹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我在集市里卖棋谱?”他眼睛通红,语调却努力欢快,“当时好多人路过我的小摊,问了我许多问题,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买我的棋谱。好不容易有问价的,一听说要二两银子都骂我想钱想疯了,怎么不去抢。后来你就过来了,穿着小道袍,背着小箩筐,眼睛乌溜溜的像一只猫,我偷偷看了你好久,然后你就朝我走过来了……”


    何春生越说越难过,当年害怕他娘死的那种难过、压抑又卷土重来。


    他有些说不下去,意识到眼泪想往外滚,立马扭头,等收拾好情绪又转头继续说。


    赵宝丫很想告诉他,其实不用难过的:人死了不是真的死了,会去到另外一个地方,说不定像她一样,会遇到更好的事,更好的人。


    可是她眼皮不听使唤,很想很想睡觉。


    何春生说着说着,发现宝丫的手在抖动。不,应该确切的说在痉挛,身体也在无意识的抽动。


    这是鼠疫中期的高热惊厥!


    何春生慌了,喊了两声宝丫。发现她牙齿也在打颤,怕她无意识咬到舌头昏过去。一时间也找不到趁手的东西让她咬,干脆把手腕伸到她嘴边。


    狠狠的一口咬得何春生蹙眉,他能清晰的感觉到牙齿没入皮肉的声音。


    这个节骨眼,他也顾不得疼了。利用空着的那只手翻开随身的药箱,然后取出银针给她施针。


    几个穴位扎下去,隔了几息,她总算不抽了。


    何春生抽回被咬伤的手,快速给自己消毒止血。然后开始拿烈酒给赵宝丫脖颈手脚心降温,来来回回一刻钟后。见她终于稳定下来,才重重松了口气。


    他不敢睡,时时刻刻守着人。守到后半夜,赵凛掀开帘子拍了拍他肩,小声道:“你去睡一会儿,我来守。”


    何春生摇头:“不用,我刚刚有眯一会的,还是赵叔叔睡一会吧。”赵叔叔已经忙了好久,眼睛都是红血丝。


    两人正说着话,门帘子又被掀了起来。蒙着面纱的云娘子走了进来,看到榻上的宝丫,小声问:“怎么样了?”


    赵凛摇头,声音沉沉:“益州的药方再不送来只怕不行了。”


    云娘子抿唇,隔了一会儿道:“赵大人,我觉得这次鼠疫事有蹊跷。”


    赵凛瞧着她:“怎么说?”


    云娘子:“近日,荆州的粮油米面都是我负责发放的。荆州东西南北各地都有许多人染病,偏偏处在荆州中心,人来人往最繁华的静王府一个染鼠疫的也没有。昨日送东西过去,还瞧见太妃身边的婢女绿湖出门,回来也不见异常。”


    赵凛眸光转冷:“你是怀疑这鼠疫和静王府有关?”


    云娘子点头:“我特意让人查了时常去王府的周大夫,听说这周大夫从前在益州待过,对瘟疫一类的病症很有研究。”


    赵凛立刻问:“这周大夫住在哪?”


    云娘子:“城南榆木胡同。”


    赵凛转身到门口吩咐两个衙差去把人带过来,三人在焦急的等待。然而,不久后,官差来报。周大夫一家九口都死了,不是得了鼠疫,而是被人抹了脖子。


    赵凛面色阴沉:周大夫死了,王府想不被鼠疫所累总得用药,府里面必定是有药材的。


    想到这,赵凛招来几个衙差,让他们找来三十几只染了病的老鼠,一股脑丢到庞太妃的寝殿去。


    当日午后,静王府突然爆发鼠疫。先是庞太妃高热不退,继而是她身边伺候的婢女小厮,最后整个王府都差不多染上了。


    赵凛以保护太妃的名义,让吕勇带一队人马住进了肖鹤白的南苑,时刻关注府里的人的一举一动。


    并且不许他们用城里百姓用的药:倒要看看着太妃会不会拿出救命的药。


    然而,吕勇等了两日,人都死了好几十个,也不见王府有人用药。


    这庞太妃真是个狠人!


    等到第三日,赵宝丫再次痉挛抽搐,眼看着气息越来越弱。


    赵凛忍不了了,交代何春生好好看着宝丫。自己提着刀,亲自带人往王府去。


    刚入夜,静王府的大门就被人踢开。赵凛挥手:“搜,给本官仔仔细细的搜,掘地三尺也得把药找出来。”


    老管家惊慌的大喊:“你们放肆,这是王府,谁让你们闯进来的!”眼见着挡不住,他连忙让人去通知太妃。


    还不等婢女去敲太妃寝殿的门,赵凛先一脚把太妃的门踹开了。挥手道:“这里也搜,榻后的密室也不要放过!”


    婢女惊慌的跑到榻边喊了声太妃,庞太妃惨白着脸躺在榻上起不来,整个人瘦脱了形,压根不在意,任由官差搜。


    一刻钟后,官差聚集到赵凛身后齐齐摇头:“大人,没搜到药材。”


    赵凛面色凝重:这屋子里明显有股子药味,却搜不到药,最有可能就是太妃提前把药材都销毁了。


    她这是打算玉石俱焚?


    他转头看向榻上的庞太妃,肃声问:“太妃可否交出治疗鼠疫的方子?”


    庞太妃闭着眼不搭理他。


    赵凛眸光冷凝:“太妃这样做不怕王府也全部覆灭?”


    庞太妃终于睁眼,呵呵笑了起来,费力道:“生死有命,若是王府全部覆灭也是天意。”


    这是油盐不进了!


    两人对峙片刻,吕勇匆匆跑进来道:“赵兄,找到了,找到了。太妃身边的婢女绿湖偷偷煮药!”


    庞太妃猛得坐起,立时又倒了下去,目眦欲裂:“贱婢!”


    赵凛带着人匆匆跑去,然而,药材没看到。只抢救下来半碗汤药,问她其余药去哪里了。绿湖边哭边摇头:“所有的药都被太妃丢到西苑的井里去了,这副药还是奴婢偷偷藏的。”


    “奴婢怕被太妃发现,煎了药,就把药渣也倒进井里了。”


    赵凛黑着脸:“那药方呢?”


    绿湖摇头:“药方


    只有周大夫和太妃知道……”


    周大夫死了,太妃压根不会说。


    赵凛深吸一口起,带着那仅剩的半碗药快速往回赶。到了西城避难所后,下了马径自走到温药的炉子旁,把药温了,他快步走到门帘前又停住了。


    药只有半碗,就算给了宝丫也不能治愈≈hellip;


    药只有半碗≈hellip;


    他五指几乎要将碗捏碎,最后一扭头把避难所里所有的大夫都召集在了一起。然后把那半碗药往前一推,道:≈ldo;这是治疗鼠疫的药,但只有这半碗,药方没了。你们每人尝一口,能根据这药判断出里面的每种药材吗???[]来[]≈完整章节”


    十几个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道:“先试试吧。”


    也只能先试试了。


    半碗药并不多,十几个大夫也只能一人抿一小口。最后还剩一口时,何春生冲了出来,接过药碗喝了。


    十几个大夫坐在桌案前,挨个写下自己品出的药材。赵凛一看,足有三十几种,他眉头几乎打结:“怎么你们写得都不一样?”


    其中一人道:“鼠疫本就少见又是疑难杂症,用的药肯定也不常见。各种药物混在一起味道纷杂,准确用了什么药材自然复杂难辨。”


    另一人也紧跟着道:“若是药材药量用得不对,只怕染病的百姓会死得更快。”


    赵凛捏着写满三十几种药材的宣纸,咬牙问:“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有倒是有……”林大夫道,“就是把这三十种药材随意组合,挨个试一遍,试出最符合方才那半碗药的气味和口感。并且这个试药的人嗅觉和味觉药异常灵敏。”他沉吟道,“这里面有几味药是有毒之物,配伍不好只怕药没试出来还容易出事。”


    十几人纷纷低下头。


    “仅嗅觉和味觉灵敏度这一点,我们这些人当众只怕很难两样都占。”


    何春生站了出来:“让我来吧……”


    赵凛看向他:春生这孩子自小就最药材非常敏锐,学医天分又好,时常被齐大夫夸赞。


    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可同时,他也是玉娘的命根子。


    万一试药出个好歹……


    他此刻恨自己无用,不能以身代之。


    赵凛扭头看向身后摇晃的门帘:宝丫还在等,荆州城许许多多的百姓还在等!


    他沉声朝林大夫他们道:“你们留下两个人陪着春生试药吧,莫要让他出事,其余人出去继续照看百姓。”


    时间不等人,实在是无法了。


    林大夫和王大夫留下,剩余的大夫都出去忙了。三人从库房里挑拣出了宣纸上的三十味药材按照配伍和功效写出了接近一百二十个可能的方子。十个药炉同时煎药,煎好后一一摆到何春生面前。


    这就意味着何春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同时尝一遍这一百二十碗药,正常人别说分辨药材,光是尝嘴和舌头都麻木了。


    顾山长把煎好的药端给官差,官差再端到赵凛面前。赵凛挨个端给何春生。何春生接过碗喝了一口,松动鼻尖,舌头仔细分辨,然后摇了摇头。


    赵凛继续给他端第二碗、第三碗、第四碗……


    何春生不断的尝试,一口、两口、三口、四口……浓烈的药味在舌腔里蔓延,他努力摒弃不属于那半碗药的味道,继续尝试……


    第九十碗、九十一碗……何春生一阵反胃,喝到呕吐。


    赵凛拍着他的背安抚,林大夫和王大夫心有不忍,他摇摇头继续端起药碗尝试……


    里间的门帘被风吹得晃动,赵宝丫躺在床上,看着面色惨白,唇色发紫的何春生。眼眶里大颗大颗的泪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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