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细腰藏春 > 40. 040 “我以鲜血为引,望她地下瞑目……
    长明殿登时乱作一团。


    扶着步瞻坐下的、慌张制止小太子的、着急去唤太医的……只一瞬间,皇帝的面色变得极为白。他面上失了血色,被人扶着缓缓坐下来。


    铁剑径直捅入了他的胸口。


    步瞻今日未穿龙袍,只着了件素色的衣,这一身雪白,愈显得他胸口处血迹骇人。当太医赶来、一见眼前情形时,也险些吓得丢了魂儿。


    男人将衣衫解开,胸口起伏着,呼吸不甚稳定。


    龙椅之前,小皇子已被谈钊带人制服住。他满脸泪痕,此时正呆呆地望向龙椅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小太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步瞻。


    男人无力地耷拉着眼睫,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脆弱的气息。血腥气夹杂着淡淡的旃檀香,顺着夜风一道拂来。


    太医匆匆赶来,见殿内情形,皆是骇然。


    所幸小孩子力道不大,那剑伤并不深,没有伤及心脉。


    处理伤口时,步瞻将手置于桌案之上。他低垂着眼,细密的睫羽如小扇一般垂下,遮挡住眸底的情绪。他忍得很好,无论从额上流了多少汗,仍不吭半声,唯有那手指关节用力地泛白,手臂上亦有青筋隐隐爆出。


    那一把沾着血的长剑横置在地上,无人敢擅自上前将其拾起。


    处理好伤口,步瞻抬起眼。


    铁剑分明伤得是他肋骨往下的位置,他却觉得一颗心隐隐发痛。这痛意比他所历经过的头疾更令人难耐,数以万计的虫蚁从他的头脑缓缓爬去,啮咬着他的心头。


    步瞻的脑海里,一遍遍重复着太子煜那句:


    ——这火是她亲手放的,你害死了母后!是你害死了她!


    ——是你将她亲手逼死……


    见他沉默不语,周遭宫人亦不敢吭声。藏春宫大火已止,取而代之的是漫漫长夜该有的死寂。不过少时,有宫人从殿外走过来,对方走到谈钊身前,轻语。


    后者转过头,望向坐在龙椅上的男子。


    夜风拂动他的衣角,步瞻的脊背挺得极直。


    似乎能料到谈钊要问什么,男子未抬眼。窗外长夜森森,幽幽一层月影蒙在他身上。他看着案上断成两截的狼毫,忽然记起来今日该是她的生辰,这是自姜泠嫁入步府后,他第一次为她过生辰。


    他命人搜集了许多珠宝,颗颗皆乃价值连城之物。


    他令人在她的庭院里种满了桃花树。


    她今日,应当是开心的。


    就如同当年在相府中,他亲眼看见季徵送她了一枚药丸。少女接过药丸时,面上带着犹豫与忧愁。一见她与季徵的面色,他差不多猜到了那枚药丸的功效——姜泠在犹豫着,要不要打掉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见状,他眸光微冷。


    片刻后,他掩住眼底情绪,走上前。


    步瞻想,这女人果真是极好哄的。


    夜风之中,她的身形冻得瑟瑟,他便解下沾满了旃檀香气的雪氅,轻轻披在少女单薄的双肩上。他稍稍用些手段,姜泠便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红着脸颊、踮着脚,在一片烟花声中亲吻他的下巴。


    她这么好哄,今日是她的生辰,她也应当开心。


    可为何,偏偏为何……


    步瞻闭上眼,耳畔响起的是方才在藏春宫里,对方摸着他的脸颊说的那句:“步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与你纠缠了这么多年。你可曾有一刻……对我动心过,你可曾真正的喜欢过我?”


    喜欢吗?


    喜欢过吗?


    动过心吗?


    男人心口忽地生疼。


    步瞻一睁开眼,只见谈钊一脸担忧地站在龙椅之侧。对方犹豫了半晌,问道:


    “皇上,那皇后娘娘的尸.身……”


    沉默片刻。


    他道:“以皇后之礼,下葬罢。”


    谈钊低下头,应了声是。


    言罢,谈钊却未径直离开。他顿了半晌,终于试探般地问道:“那太子煜……”


    太子煜又该如何处置?


    步瞻目光轻扫过步煜。


    无论他是不是大魏的君主,一个弑杀父亲的儿子,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他应当斩草除根。


    可当步瞻的视线落在这孩子身上时,脑海中却倏尔闪过他母亲的脸。


    步煜生得好看,除了眼睛像他,其他地方都很像他的母亲。


    ——包括他的脾气。


    看上去温和纯良,温顺无害,可若真做起什么大事来,也不曾会手软。


    他是一个合格的太子,更是一名话,连药也不喝便径直从龙椅上站起身。见他往外走去,谈钊忙跟住主上的步子。


    “皇上,您要去何处?您的伤还未好——”


    清冷的风拂过男人雪白的衣角。


    他踩着地上的影,一步步朝藏春宫走去。


    大火已经扑灭,空气中残存着烧焦的味道,有些呛人。


    内寝已经完全被烧毁了,庭院里的桃花树也烧得不剩下几棵。步瞻走上前,那些所剩无几的树几乎都是半死不活,也许明日,也许后日,它们都会变成一堆枯萎的枝干,再也等不到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宫人与他说,娘娘的尸身,就停在后院里。


    他想走上前,掀开白布再看她一面,忽然又想起那句——娘娘她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


    他的双腿失了力气,不再敢上前。


    步瞻坐在后院里,距尸身不远处,安静地待了一整夜。


    母亲死时他未难过,弑杀亲父时他也未曾落泪,包括现在,他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但他却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他的心口在泛着疼。


    这是步瞻头一次,感受到何为哀痛。


    他陪着姜泠,在后院又坐了三天。


    这三天,他没有上朝,没有批折子,更没有处理其他政务。


    直到有宫人忐忑地走上来,跟他说,娘娘该下葬了。


    她是被烧死的,身上本就有股焦臭味,眼下更是春夏之交,尸身若是放得久了,那味道愈发便会浓烈。


    宫人跪在他脚边,流着泪劝道:


    “皇上,您也希望娘娘能干干净净地下葬,不是吗?”


    她生来身上便带有异香。


    那样干净的、好闻的香气,如今却被这烧焦味、尸臭味掩盖。


    闻言,男人面色微白,垂了垂手,终于无力地点头。


    “皇后”下葬那日,也是姜泠离开盛京的日子。


    她坐在马车里,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哭嚎声,还是没有抬手掀开车帘。


    正发着愣,季徵卷起车帷坐上来。


    他一袭水青色的袍子,依旧那般潇洒恣意。


    季扶声坐在她身侧,问她:“想去哪儿?”


    姜泠想了想:“江南。”


    江南风景秀美,那里的女子也喜欢香料,她或许可以在江南开一家制香铺子。


    季徵点点头,同马车夫道:“去江南。”


    临行前,季徵同她道,“姜皇后”的柩车将路过此地,步瞻为她准备了冥礼,她不去看看吗?


    所谓冥礼,便是在人下葬之前,请巫师做法,为亡者超度。一来抚慰亡灵,盼其灵魂早日脱离苦难;二来便是企盼亡者其来生顺遂、平安喜乐。


    听他这么说,姜泠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里,步瞻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怎会亲自为她举办冥礼?


    不光她心中有疑,季扶声说完后亦耸了耸肩,表示讶然。


    冥礼的其中一环,便是以亡者此生最恨之人的鲜血做引。


    冷风乍起,雪衣之人走下辇车,接过巫师递来的匕首。


    大巫师有些惶惶,试图劝道:“皇上,您乃天子,是真龙之身。其实……也可免去放血这一环。”


    步瞻未戴金冠,乌发随意以一根发带束着。风扬起男人的发尾,与他宽大的袖摆。


    “无妨。”


    他拔开匕首,缓声问,“取何处的血?”


    大巫师颤声:“左右手腕各两处,还有靠近心头的一处……分别装入这五个罐子里。”


    对方话音刚落,步瞻不假思索地出手,划破了左手手腕。


    一处、两处。


    紧接着,是右手手腕。


    步瞻换了只手拿匕首,平静地割破右手手腕。待到装最后一个罐子时,一侧的谈钊不忍,走上前。


    “皇上,您的伤就在胸口处,您千万要注意龙体。”


    步瞻罔若未闻,将外衫解下。


    谈钊劝阻:“皇上,龙体为重。”


    大巫师说,要靠近心口处的鲜血。


    太子煜先前那一剑,正贴着他的心口擦过。如今伤势方愈,才结了一层浅浅的痂。


    他将上半身的衣褪去。


    匕首锐利,闪着铮铮寒光,刀尖出血液仍未凝固,正顺着刀身缓缓淌下。男人缓缓吸了一口气,下一刻——


    谈钊微惊:“皇上——”


    他竟又用匕首,剜向先前的伤口!


    原本结了痂的伤口再度被人捅破,锋利的刀尖剜入带了血丝的肉,再一睁眼,那处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罐子。”


    大巫师这才缓过神,颤抖着双手捧住陶罐。


    男人将匕首递给随侍,额上冒出汗珠,面色已是失血之后的苍白。


    大巫师接住那汩汩流下的心口血,哆哆嗦嗦地问道:“皇上,可否要做法,为皇后娘娘定下来世羁绊。”


    来世二人再相见,再做一世夫妻。


    闻言,步瞻神色顿了顿。他似乎想应下,转瞬却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一片萧瑟的冷风里,他沉默了少时,终于,哑着声音道:


    “我以鲜血为引,望她地下瞑目。”


    “来生……不必见我了。”


    冷风卷起雪色衣摆,天地上下,一片净白。唯有桃叶簌簌而下,落在人的发尾与衣肩。


    不远处,丛林间。


    一辆马车疾行,正朝着江南方向而去。


    她要离开这里,去江南开一家制香铺子,开始新的生活。


    开始新的,没有步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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