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百合耽美 > 细腰藏春 > 第 96 章 096
    探子同他汇报了地点。


    所幸,问机台并不甚远,就在西巫与西疆的接壤之处。闻此,男人几乎想也不想的,转身命下人备马。


    外间风雪正大。


    西疆的气候本就比京都冷上许多,今夜更是出奇的严寒。军帐外飞雪呼啦啦地刮着,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直往人身上劈打而去。


    走出军帐的那一瞬,就连谈钊都忍不住一瑟缩。却不等他反应的,一侧的男人却浑不觉这漫天的飞雪,阔步走上马车。


    马蹄阵阵,踏过积雪。


    所到之处,皆是鞭笞狂风之声。


    常身在京都,他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雪,这般冷的天。飞雪中甚至夹杂了雹点子,拼命地往马车上砸。


    砰、砰、砰……


    他的心跳声亦是怦怦。


    马蹄踏碎莹白的月色。


    下马时,迎面而来一道狂风,吹得人衣袂翻飞。谈钊亦勒马“吁”了一声,他的鼻子、脸颊都冻得红扑扑的,一双眼却紧盯着走下马车的男人。


    “主上……”


    谈钊满心忧虑,却深知根本劝不住他。


    众人站在山脚下往上望去,只看见漫天飞雪和白茫茫的天。步瞻裹着厚厚的氅衣,方走下马车,便有一名光头小和尚迎上前来。即便冒着这么大的雪,小和尚也穿得极单薄。见了步瞻,对方双手合十,迎上前来。


    小和尚说的是西巫话。


    随行有懂西巫话的侍者,他得了步瞻一个眼神走上前,与小和尚交谈起来。


    不过少时,侍者重新走到主上面前,将与那和尚的话一五一十地同步瞻说了一遍。


    那和尚说,此地确实有一座问机台。不过那问机台极高,如今又下着鹅毛大雪,怕是不便登台。


    闻言,步瞻转过头,望向那和尚。


    对方微微佝偻着身子,却是一脸真诚。


    这一番话,左右侍者其实很想同皇帝说了。


    尤其是谈钊,他知晓主上一贯不相信这等鬼神之说,同样自己也被他连带着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神灵。如此大雪纷飞,地面上本就冷得不成样子,更罔论山上的高台了。


    谈钊侧首,望向立在正前方的男人。


    他一袭雪白的氅衣,身形单薄,似乎要与这纯净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周遭皆有山林,干秃秃的枝干遮挡住月光,男人就站在这一片昏暗的夜色里,面色被昏暗的月光照得极白皙。


    他不顾这风雪。


    只想登上这高台,哪怕山有万丈。


    侍者道:“陛下,还请您三思。这问机台一共有七百二十九阶,这一路冒着雪走上去,难如登山啊!”


    岂止是难如登山。


    谈钊再度抬起头,只见雪山连绵,望不见任何边际。天空辽远,被雪对满的枝干遮挡着视野,让人根本无法窥看到山上的光景。


    “这位施主,怕不是西巫人罢。”


    那和尚看出端倪,朝他双手合十,问。


    他竟能说出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步瞻微敛神色,也学着他合掌,未曾反驳。


    西巫与大魏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而只看其湛蓝的瞳色,步瞻便知晓这名和尚乃是西巫人。如今被对方看出他乃中原人士,一侧的谈钊心中担忧,生怕对方会不让主上上山。


    谁曾料,看出他们是魏人后,那和尚面色并未有几分变化。他微微垂下眼睫,神色严肃又温和。


    和尚道:“施主莫慌,贫僧虽是西巫人,但山寺却不拒外来者。神灵的爱向来不分种族、不分高低贵贱,只要心诚则灵,就会得到上苍的帮助。”


    闻言,谈钊得了眼神,走上前去,询问起西巫蛊术。那和尚果然知晓,在听完他的描述后,点头道:


    “贫僧知晓,此蛊乃是情蛊。”


    谈钊心急追问:“敢问高僧,情蛊可有解?”


    那和尚诚恳摇头,“高僧不敢。贫僧修为太低,只知其蛊,并不知其解。”


    言罢,他又抬起头,目光沿着山峰朝上望去。


    “施主若是想知晓情蛊之解,还请上问机台。”


    那风雪呼啸,高有七百二十九阶的问机台。


    步瞻双手合十:“多谢高僧。”


    擦肩而过一道极清淡的风,鼻息间扑来栴檀香气。


    谈钊往前追了一步:


    “主上——”


    风雪染在男子眉间。


    “七百二十九阶,还请施主跪行。”


    以膝点地,朝拜神灵,足见赤诚之心。


    众人屏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朝那一袭雪衣的男人望去。


    大地白茫茫一片,他衣衫分外干净。


    “主上!!”


    “圣上——”


    风雪吹鼓男人的衣袍,步瞻微弯膝盖,朝地上点去。


    谈钊涨红了一双眼。


    他眼中蓄满了泪,眼睁睁看着那单薄的身形缓缓下坠。那一片雪白轻飘飘的,好似被冷风一吹便要散架。他从未见过主上这般模样,那样无何畏惧的男子,竟在这漫山风雪中被逼得弯膝、低下身段来。


    咚地一声,似有寺庙院内的钟声被人撞响。


    直撞入心坎里,直撞到人眼睫上。


    一片雪花坠于步瞻的鸦睫。


    雪粒子被风吹得颤了颤,他的面色却未有任何波动。男人紧抿着薄唇,两眼坚定地凝望向前方。


    凝望向那被山林遮挡着的高台之处。


    天地寂静。


    方一跪实,便有雪水渗透过布料。他本就穿得不多,双腿更是带了伤。就这么跪下去,冷冰冰的碴子就像是一把锐利的尖刀,狠狠地刺往人关节之处,让他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谈钊也察觉出他的异样。


    “主上……”


    男人抬手,将他上前的步子止住。


    就在刚刚,这一跪下来时,不


    知是不是情蛊发作,步瞻的眼前忽然闪过许多片段。在峥嵘阁中,在听云阁里,在长明殿,在藏春宫,在那如诗如画的江南……他的面前也闪过一张又一张脸。


    身着大红色嫁衣、令他感到头疼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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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握住细腰、面色赤红的她。


    踮脚站在姻缘树下、满脸期冀的她。


    被囚于藏春宫、无人问津的她。


    站在琳琅居里、自信张扬的她。


    ……


    日月更迭,寒来暑往。


    原来他们这一段孽缘,竟纠缠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每逢月落之时都会如潮水般扑涌而来,沉重地压在人心头处、呼吸上,令人无法喘息,近乎于溺亡。


    他闭上眼。


    堆积的记忆如山,一寸一寸,随着飞雪坠落在他的衣肩。


    左右侍人低下头,皆被风雪吞没了声息。


    步瞻轻垂下眼。


    雪水渗得越透。


    就在他欲挪动左膝时,身后似有人急急出声,高呼了句:“主上——”


    这一声,让身后如有沸水炸了锅。众人也跟着那道身形齐齐俯身,“扑通通”跪了下来。


    “主上……”


    “主上!”


    “圣上——”


    “主上,不可——”


    谈钊一双眼蓄满了泪,眼眶红通通的,却又忍着不落下泪来。


    山谷孤寂,雪色将整座山蒙成了白。


    呼啦啦一阵风,扬起地上男人衣袂,步瞻的发尾随着衣袍翻飞。他微微仰首,望向那一片天,心中惦念着那一道娇弱的身影,面上尽是虔诚。


    他跪在地上,洗去一身骄傲与矜贵,如同朝圣的信徒。


    第一阶。


    第二阶。


    积水在他膝下溶成一条浅浅的溪。


    第三阶。


    第四阶……


    他的眉梢上积了薄薄一层霜雪。


    不过这几步,步瞻腿上的布料已然被这雪水浸湿、浸透。刺骨的寒意侵蚀进来,让他的双腿遽痛不止。男人抿了抿薄唇,身后立马有人撑伞追上前,将伞面横置于他的头顶。


    是谈钊。


    他不忍道:“主上,慢些……当心身子。”


    伞面微倾,谈钊将其尽数笼在步瞻头上,自己却湿了半边肩膀。但对于此,谈钊却毫无半分怨言,他低下头凝望向跪在地上的男人——步瞻的眼睫上落满了雪,稍一扇动睫羽,便有簌簌雪絮轻飘飘地坠落下来。


    他呵了呵气,面前一片白雾。


    白蒙蒙的雾,将眼前遮挡住。


    疼痛难忍,步瞻稍稍闭眼。


    月色穿破层层树枝,将男人的面色映衬得愈发白皙。那是一种不自然的、甚至有些瘆人的白,让人打眼一望去,瞧不见分毫血色。


    让人觉得心慌,觉得心悸。


    他像是一个死人。


    更像是一


    个假人。


    步瞻仰首,抬起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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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阶、第六阶、第七……


    似有锋利的树枝,划过他单薄的衣衫,刺破他的膝盖。


    男人的身形晃了一晃。


    谈钊眸光遽然一凝,撑着伞迎上前去。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伸出手,欲搀扶起地上的男人。


    后者不着痕迹地移开胳膊。


    前路漫漫。


    冰凉的月色打在雪地上,逐渐让他看不大清楚前行的路。一片白蒙蒙的雾气中,他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孱弱却依旧靓丽的身形。


    是她。


    她披着雪,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于一片明亮的月色之中,转过头。


    回眸之际,女子也看见了正跪在地上的步瞻,被月色掩着,步瞻看不清对方面上的神色,只看见片刻之后,“姜泠”朝他伸出手。


    似乎是某种呼唤。


    她唇边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带着某种魔力,让他情不自禁地再往前。


    往前,再往前一些。


    再触摸到她纤细的手指,她温热的肌肤。


    荆棘似的枝条、锋利的石头……


    他的膝下划了一片湿淋淋的血水。


    男人浑然不觉,朝前而行。


    一片银光迤逦中,他心想着那和尚所说的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以膝点地,朝拜神灵,足见赤诚之心。


    他站起身来,将谈钊的伞打掉,独往那问机台而去。


    一跪一叩,七百二十九阶。


    狂风汹涌,天地雪白,万物澄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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