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也不是不想说。只是习惯了沉默，早已经忘记了该如何与人接近。
这也是陆渊劝他讲话的原因。
之前他没有注意到什么。虽然知道老四的家里总是没什么人，偶尔有人找他修补东西，也不会跟他有过多交流。但他当时只以为老四就是偏爱安静的生活。
但这些天老四总是来他的店里，哪怕不说话、也没有什么事，也会过来。这让陆渊意识到，他也是对热闹有所向往的。
以往可能只是没有理由、不好意思而已。
这样的情况下，陆渊愿意给他一个进入人群的机会。毕竟这对他来说也不困难。只是几句话的事。
“而且，”陆渊说道，“你在外面的时候，我恐怕还年龄很小。那时的帝国什么样，我也没有看见过。只有你才知道。”
这句话才算是让老四找到了突破口。
“我是大概二十年前来的。”他终于开口，“但我想那个时候的帝国应该与现在差别也不大。生活很方便……”
他想了想，“不会冷，也不会挨饿。”
他话说得朴素，也没说出什么真正先进发达东西，但几个孩子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不会冷、不会挨饿，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最具有吸引力的话语了。
或许对老四也是一样。否则他不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陆渊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老四又停了下来。
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或者是在回忆。他手上用布擦拭器件的动作并没有停，但那个器件却已经被他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布料粗糙，器件又精细脆弱，此时已经差不多损坏了。
陆渊不太在意，老四也没心思在意。
“帝国很大，有很多星球。我当时在一个物流公司工作，跟着物流舰，去过很多很多星球。每一个都比荒星好。我没想过帝国还会有这样的地方。更没想过我会来到这。”
“好很多是好多少？”莺莺问道。她旁边，燕燕也认真地看着这边。
老四一时语塞。
一时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些孩子们形容外面的世界。
他们见过的、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以至于很多事物完全不存在于他们的认知中。如何向一个瞎子解释色彩？如何给一个聋子讲述声音？这实在太难。
老四犹豫了很久，才说道，“从那个垃圾舰上取下来的，好的食物，在外面也只是最普通的一些。货舱里的东西，比你们在这间店里看到的还要好。外面的房子，也远比这一栋，更暖和，更舒服。”
越往下说，老四的语言越流畅了起来。
“比这些东西还好？”孩子们惊叹，询问地看向陆渊。
陆渊于是朝他们点点头，肯定了老四的说法。
“星网有全息模式，登录进去，就像进了另一个世界。很多游戏都是全息模式的，你不能把它拿在手里，却能直接身处其中！”老四说道，“就像你的这个机甲游戏，外面没有这样的，只有让你感觉整个人置身在机甲里，所有的操作都跟真实的机甲操作一样，只是难度降低一些。”
祝绒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乐器也有虚拟的。把谱子输入进去，人工智能会直接模拟出演奏的效果。虽然不能替代人的演奏，但据说作曲家们都喜欢这样，很方便。”
老四打开了话匣子。年轻时记忆逐渐浮现出来，虽然已经过了漫长的四十年，虽然为了适应这里，他曾小心地将这些记忆掩埋、刻意地遗忘掉，但此刻回忆起来，过去的生活竟仍无比清晰。
好半天过去，他说得几乎有些口干舌燥，才算是停了下来。
一圈人都认真地听着。司命不知何时做好了晚饭，已经坐在陆渊对面，目光却也在看向这边，专注而认真。
只有陆渊，草草地吃了两口饭，已经躺回沙发里摆烂了。
“我们见到的这种垃圾舰，是很久以前就淘汰了的。”老四最后又重新说回到了星舰的事情，“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跟的第一艘星舰，都比垃圾舰要好。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星舰怎么还会越来越差？”
老四摇摇头，“是越来越好的。只是好的星舰，不会被派来荒星。”
“哦。”孩子们懂了。
“我是随船的工程师。十几年的时间里，几乎每年都有半年多是住在星舰上，跟着它穿梭在宇宙里的。
“就算是在星舰上，生活也要比这里更好一些。星舰是恒温的，没有四季之分，里面的饮食相对简单，但营养丰富。
“在星舰上，你能看到很多特别的景象。我们有的时候会靠近星云，那里有最年轻的星。我们会穿过虫洞，帝国每年都会建造新的虫洞，方便星际航行……”
老四一边回忆一边说着，到最后，眼眶已经有点发红。他停顿下来，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儿？”司命突然问道。
“……”老四良久没有说话。
然后，出乎司命意料的，他回答说：“我不知道。”
“那本来是次挺普通的航行。”老四想了想，说道，“据说公司跟一个研究所签订了合同，要帮忙送一堆器械到研究所里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去的时候，研究所里并没有什么研究人员，只有一群警卫队。他们见我们星舰落地，直接就冲过来，把我们全都抓了起来。
“然后我就被关进了监狱。没过多长时间，就被送上法庭。我一个机械工程师，硬是被说成是生物工程师！我们一船的物流公司的成员，居然全都成了研究所的员工！”
老四的声音愤怒起来，“他们说我们在那个研究所里做人体实验！说我们罪大恶极！说好多人都请求要对我们执行死刑，但出于人道主义，他们还是不会杀我们，只会把我们送到荒星！”
替罪羊。
再也不会拥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的替罪羊。
——这就是陆渊对荒星的人员组成极为怀疑的原因。
早在最初遇到老四的时候，陆渊就出于好奇、或者说是一种莫名的冲动，特意去查了老四的档案。
档案被做得很完美。
那上面当然不会记录老四的冤枉，只会说，这个人表面上是个机械工程师，实际上却在为邪恶的人体实验机构工作，在那里做下了无数惨绝人寰的恶行。
如果是别的罪行，或许，陆渊也不会轻易发现问题。只会觉得，被送到荒星的人，确实罪不可赦。
但偏偏，他在那个研究所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老四，绝不是研究所中一员。
他只是很不幸地代替了真正的研究所的成员，承担了本该属于他们的罪责。
而像他这样被送到荒星的人，陆渊觉得，恐怕会有很多。
因为荒星实在是个太好的、安置这些替罪羊的地方。
比监狱要好得多。
监狱还允许探监、还会有很多人被关在一起、还会陆续有新的人进来。
但荒星不一样。荒星很大，里面的人很多，添进来一些新人，就像是把水滴入大海，对这里的大环境不会有任何改变。
而且这里确实与世隔绝。
垃圾舰偶尔会来，但从不落地，除了他这样的人，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借助垃圾舰出去。
帝国仅有的不连星网的地方，连最后的与外界交流的渠道都被切断。不仅无从发声，甚至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如果是曾经可以执行死刑的时代，对替罪羊处以当然更加安全。但当下这个时代，流放到荒星，就是最好的选择。
无论之前，社会对这些替罪羊的关注度有多高，在他们被投放到荒星之后，他们都会彻底失去翻案的机会。
“原来你也是那一波过来的。”一旁，司命突然说道。
旁边的几个孩子都听得有点迷茫。他们还不清楚什么叫人体实验，也没理解为什么那些人要说老四是罪大恶极、又为什么要把他送到荒星。
但司命是听懂了的。
陆渊偏了下头，没说话。
那桩案子“涉案人员”很多。大概司命曾经遇到过别的受害者吧。
“你曾经遇到过我的同事？”老四问道。
“……唉。”司命叹了口气。
他顿了顿，认真说道，“你还想不想，想办法翻案？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做，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办法！”
他瞟向陆渊。
陆渊：“……”
陆渊摇头，“我不知道。除非我恢复身份，指认真正的罪犯。但想必还有别的案子，对那些，我就没办法了。”
他曾经身处研究所中，所以对这个案子还算插得上手。但对其他的，他也无能为力。
所以他虽然知道情况，却一直摆烂着。
太难了，好麻烦。他又不擅长这种事。一旦去做，又是十年八年脱不了身。
陆渊自认不是什么好人。至少现在，他实在不情愿为了别人的事情，付出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所以……
陆渊看向司命，与他对视一眼。
所以他确实会欣赏司命这样的人。有着崇高的梦想，愿意为了其他人的幸福而努力奋斗。
这样的人，本质上，其实是比他这样的咸鱼，更加高贵和高尚的吧。
陆渊轻轻地、静静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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