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川拨棹


    建设书院的事已经开始启动, 现阶段虽然只停留在完善教材和研讨教育方式方面,但齐滺坚信慢工出细活,总要把最基本的东西都搞明白, 才能进行下一步。


    修建运河也已经被提上日程, 已有的旧河道已经开始维修扩建, 新河道如何修建也已经有了初步方案,卢念雪已经带着工部的相关人员从洛阳一路向南检查运河的修建状态了。


    修建运河与建设书院两件事正式开始,关中地区为了预防今年大旱的水利工程与关东、关中相连接的路也早已修的七七八八,齐滺在迁都之前列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小部分, 还剩下开设科举、兴办国企、训练新军与培育稻种。


    这几件事看着每件事似乎都没有那么重要, 但真的列起计划来却真是一点都不容易。


    齐滺抓着头发发狂:“司农寺的人究竟是怎么做到我说什么他们都不懂的?”


    萧楫舟握住齐滺的手, 解救了齐滺可怜的头发。他看着齐滺写出来的满满一摞的与农业有关的计划, 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心疼谁。


    齐滺当然是要被心疼的,萧楫舟亲眼见得齐滺在多少个日夜里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才写出来这一份计划,为了农业的发展耗费了多少心力。


    平心而论, 这个世界上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为了农业付出这么多的心血。


    那些按理来说应该执行齐滺的计划司农寺属官却对齐滺的计划敬谢不敏,若是以往, 萧楫舟早就恨不能直接将这些人都砍了算了。


    可是偏偏,萧楫舟也看过齐滺的计划。看完齐滺的计划的萧楫舟一时之间都对司农寺的属官产生了些许同情, 以至于萧楫舟都隐隐原谅了司农寺属官的抗拒。


    司农寺卿的职责是租税仓储,下设属官掌管的则分别是谷物廪藏、物价、京市交易、供薪炭家禽水产、华林苑固、御用粮食采给加工、苑围园池与皇帝亲耕。虽然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十分重要的事,但最起码也是足够轻快体面。


    可是齐滺要他们做什么?


    萧楫舟至今都忘不了, 当齐滺将司农寺的所有属官都叫来的时候,就在金碧辉煌的勤政殿里,当着掌管天下的皇帝陛下的面, 说着如何培育更优秀的稻种、麦种。


    “杂交、杂交你们懂吗?就是杂种……不是, 我没有骂人的意思。”


    “你们可以让关东的麦子和关中的麦子放在一块稻田里长啊!别的做不到, 最基本的杂交都做不到吗?”


    “不是,做个暖房不会吗?现在的温度不够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选出最饱满的稻种、麦种还用我教你们吗?种出产量最高的稻种麦种,农民的土地才能有收成。农民有了收成,国家才能有钱啊!”


    “不是,什么叫侮辱你们?民以食为天不懂吗?你们吃的每一粒米不都是农民种出来的吗?我让你们研究稻种麦种,怎么就成了侮辱人?我还没让你们研究怎么养猪呢!”


    随着那一声“养猪”落下,年过半百的司农寺卿当场翻了个白眼,司农寺少卿着急忙慌地喊太医,几个属官哭哭啼啼,仿佛自己死了爹娘,哭得齐滺头昏。


    萧楫舟同情了一秒要被齐滺赶去养猪的齐滺,下一瞬就发现齐滺的枪口对准了他:“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一个个的清高得要死要活。你这个做皇帝的都要种田呢,他们清高个什么劲。”


    这一句话当场让萧楫舟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齐滺的下一句话就是:“他们不种,我们自己来!文殊奴,咱们俩一起种地,我就不信种不出好的稻种和麦种来!”


    齐滺不蒸馒头争口气,立誓要让司农寺那帮没眼力见的官员惊呆下巴,然而皇帝陛下最多只能接受在春分那天碰一下犁,并不想每时每刻都在种田。


    因此萧楫舟在瞬间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下令司农寺卿只要没死就去给他种地。这道圣旨一下,刚刚在太医手下悠悠转醒的司农寺卿又晕了过去。


    萧楫舟一边说着“你身体这么弱怎么受得了种地的苦”,一边问着开设科举、兴办国企、训练新军齐滺打算从哪件事开始做起。


    齐滺果然在瞬间就被吸引了心神,他思考着萧楫舟的话,嘴里说着:“其实如果可以的话,科举其实现在就可以开始了。毕竟科举的周期长,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轮番来,现在开始已经都不算早了。 ”


    萧楫舟连忙拿着小本本将齐滺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当齐滺将科举流程都说了一遍之后,萧楫舟已经记了好几页纸。


    看着自己记下来的东西,萧楫舟都不由咋舌:“够复杂,能通过科举的人,学问不说,只这份心性只怕就不是池中之物。”


    “……”齐滺想了半天,真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也是,没点心性的早就半路回家种地了,几个人能受得了考试的折磨。”


    想到自己被考试折磨的那几年,齐滺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现在都不知道天天考试那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说着,齐滺连忙转移了话题,将谈话的内容从令人心惊胆战胆战心惊的考试转移到了人人都爱的小钱钱上:“兴办国企其实不难,我们最开始可以从简单的生活用品开始,好品质的向世家推销赚大钱,低品质的流向普通民众,让他们都用得起。”


    萧楫舟一听这句话,就知道齐滺心里有主意了:“你有想法了?”


    齐滺点头:“这么和你说吧,我们那个时代的穿越小说里,每一个穿越者但凡在商业上有所建树的,都离不开两样东西。”


    萧楫舟几乎要竖起耳朵。


    齐滺举起一个手指:“第一个,脂粉。”


    萧楫舟:“……”


    齐滺却道:“别瞧不起脂粉,我告诉你,自古以来从来都是女人的钱最好赚,这个行业从来都是暴利。拿脂粉向那些世家的夫人小姐推销,我们绝对能赚翻了。”


    萧楫舟对脂粉不感兴趣,问道:“第二个呢?”


    齐滺:“肥皂。”


    这个新型名词确实让皇帝陛下愣在那里。皇帝陛下猜测了半天也没能想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最终只能选择不耻下问:“这是什么?”


    齐滺解释道:“这东西和皂角类似,就是清洁身体的。”


    听完齐滺的解释,萧楫舟反而更加疑惑了:“你说脂粉能赚钱我理解,毕竟就是问疆阿姐这样只爱武装的家里都有一堆脂粉,更别说母后和阿姐这样爱美的,脂粉连梳妆台都摆不下。可是皂角?这东西为什么能赚钱?”


    齐滺:“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肥皂就是皂角再加工的产品,而肥皂再加工,就会成为香皂。这几样东西看似用处差别不大,但是其中却有一个很关键的区别,就是是否可以清洁身体。”


    “皂角一般都是用来清洗衣物的,而加工过后的肥皂就可以清洁身体,但肥皂是不可以洗脸的,对人脸伤害很大。但肥皂再加工之后的香皂却可以清洗脸部,能清洁面部但是不伤脸的清洁用具可是女孩子们持续几百年的诉求。”


    听了半天,萧楫舟简单粗暴地做了总结:“就还是赚女孩子的钱?”


    齐滺:“……”


    齐滺:“阿这……”


    想了半天,齐滺悲催地发现,这句话他竟然无法反驳。


    大梁时期,普通人最常用的清洁用品是皂角,而皂角由于只是单纯的草本植物,每个村庄都会种几棵皂角树用作清洁,因此普通人家根本不需要另外加工的成品皂,因为买不起。


    所以这东西,好像还真的是世家贵族才用得起。


    齐滺破防了:“我怎么觉得,好像不管什么东西,都只能赚世家贵族的钱呢?”


    齐滺扒拉着手指头可怜巴巴地算计:“卖油的娘子水梳头,据说你们古代的平民百姓都过得挺惨,家家户户不说吃不上饭吧,也绝对没有多少余钱,好不容易攒点钱也要留着过年买肉吃。”


    齐滺顿时愁眉苦脸起来:“我好像没办法赚他们的钱了。”


    见齐滺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可怜巴巴的,萧楫舟顿时心疼起来,恨不得给刚刚说错话的自己几记耳光。


    他连忙说道:“其实也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吧……”


    嘴瓢了半天,萧楫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反而他的窘迫逗笑了齐滺,让齐滺不再如刚刚那般愁眉苦脸。


    见齐滺笑了,萧楫舟也在瞬间轻松起来,刚刚怎么也说不出来的话反而能说利索了:“我们可以慢慢来嘛。就像你说的,高品质的供向世家赚钱,低品质的流向民间,百姓买得起就买,买不起我们再想办法就是。而且吧……”


    萧楫舟嗫嚅了半天,才扭扭捏捏地说:“我觉得,我治下的百姓也不至于都这么穷。”


    朕也是个明君来着.jpg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齐滺的脑海中忽然就出现了一个奇奇怪怪画面:


    一只可可爱爱的小狼张大双臂,对着外界的绿草茵茵喊着:“爱妃,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齐滺直接被自己的脑补逗笑了,当着萧楫舟的面就直接哈哈大笑起来。


    萧楫舟:“???”


    萧楫舟被笑得一脸莫名其妙,他想了半天也没觉得自己刚刚的话可笑在哪里,一脸的不知所措:“阿滺?你笑什么?”


    齐滺止不住笑:“我觉得你太像……”在心上人面前开屏的孔雀。


    齐滺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不是,他为什么会觉得萧楫舟像在心上人面前开屏的孔雀?


    他为什么要用爱妃这个词?


    笑容逐渐消失.jpg


    【作者有话说】


    今天看《走向共和》,刚开头那段,本子为了买军舰,天皇说自己每天就吃一顿饭,对比慈禧一百一十八道菜再来一句“就这么几个菜真是没胃口”,本来作为下饭剧的,成功也让我没了胃口。


    这个败家老娘们儿,气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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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川拨棹


    齐滺陷入了沉思。


    齐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开始思考, 自己的脑中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么离谱的想法出现。


    为什么他会觉得萧楫舟是在孔雀开屏,他又为什么会想起“爱妃”这个词?


    这究竟是为什么?


    看着齐滺陷入沉思的样子,萧楫舟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不妙。他不知道齐滺究竟在想什么, 只是齐滺一露出沉思的表情, 他就害怕齐滺是在思考那些他受不了的东西。


    在继续让齐滺思考奇奇怪怪的东西和打断齐滺的思考、让齐滺揍他一顿、然后就无事发生之间, 萧楫舟选择了后者。他伸出手在齐滺的眼前晃了晃,开口打破了宁静:“阿滺,你在想什么?”


    齐滺成功被萧楫舟打断了思考,他缓缓抬起头, 看着满脸心虚的萧楫舟, 慢慢开口:“我觉得我自己的身上出现了点问题。”


    听到齐滺这么说, 萧楫舟顿时慌了起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说着, 萧楫舟立刻站起来,语带焦急地说道:“你别急,我这就叫太医来。”


    看到萧楫舟明显是误会了什么, 齐滺一把抓住萧楫舟的袖子,将人拽了回来:“不不不, 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楫舟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你究竟怎么了?”


    齐滺十分严肃地开口:“我觉得,我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


    “啊?”萧楫舟一脸懵逼, “什、什么意思?”


    齐滺摩擦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觉得,我可能是工作的时间太久了, 这才导致了精神状态的不正常。”


    想想也没有毛病。他穿越到大梁也有半年了,这半年里他都在帮萧楫舟巩固皇权和搞基建,冬日的时候在风雪交加里穿越大半个大梁去到最东边的昌黎, 还在路途中遭遇了刺杀。


    半年啊, 这半年他甚至没有一天休息过!拿着低廉的、狗都不干的俸禄, 兢兢业业奉献自己的精力与智慧,头发都不知道掉了多少。


    别人有休沐日,他可没有,他的每一天都在陪萧楫舟工作中度过。


    连续半年天天加班还不休息,谁不疯啊!


    必然是他工作的时间太久了,才导致了他精神状态的极度崩溃,想象出了那样可怕的一幕。


    于是,齐滺义正词严:“我要休假。”


    萧楫舟:“???”


    萧楫舟真的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突然就从兴办国企究竟是赚平民百姓的钱还是赚世家贵族的钱如此突兀地转变为齐滺要休假,但长久以来对齐滺的纵容使得他面对齐滺的要求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便同意了:“好,你要多久。”


    齐滺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边的规定是十日一休沐吧?那一个月就是三天,我来到这里快八个月了,那就是三八二十四天,如何?”


    萧楫舟:“……”


    萧楫舟陷入了沉思。


    好半晌,萧楫舟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齐滺说的真的是他要休息二十四天。


    萧楫舟:“……那个,我算学不太好,你确定是二十四天吗?”


    齐滺瞬间眯起了眼:“撒谎。”


    算学再不好,乘法口诀却是做不得假的。根据出土文物可以得知,早在很多年以前,华国历史上就有了乘法口诀,先秦时期的《荀子》《管子》《淮南子》都有记录乘法口诀的残片。


    算学是君子六艺之一,《周礼·保氏》有记载:“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而所谓九数,指的是方田、栗布、差分、少广、商功、均输、盈朒、方程、勾股。九数涉及之广,怕是不亚于后世的高中水平。


    萧楫舟通晓六艺,之前在洛阳仓的时候,他对账本可是很熟悉的样子,现在和他说什么不懂三八二十四?


    分明就是萧楫舟不想给他假期!


    齐滺磨了磨牙,说道:“你说得对,我确实是算错了。不是二十四天,是四十二天。”


    萧楫舟:“……”


    这时间怎么还越来越长了呢?


    他刚刚犯贱做什么?


    萧楫舟立刻求饶:“阿滺,我错了,二十四天,一天都不少,行吗?”


    听到萧楫舟认错,齐滺的脸色才好看了些。他的脸上由阴转晴,十分高傲矜持地点了点头,说道:“这还差不多。”


    说着,齐滺就起身:“行了,之后的事你自己处理吧,我去休假了。”


    萧楫舟苦着脸点头:“我送你。”


    齐滺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用不用,你努力工作,别我二十四天后回来的时候留给我一堆工作。”


    萧楫舟只能继续苦哈哈地点头。


    齐滺顿时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放假了!


    然而他的左脚刚刚迈出勤政殿的大门,齐滺突然就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做。他思考了半天,在就这么直接走掉、二十四天之后再来讨论和现在先讨论完然后优哉游哉地放二十四天假之间摇摆。


    最终,齐滺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件事要是不先说完,齐滺觉得自己可能过不好这二十四天假。


    于是齐滺在无限的纠结之中,还是选择了踱步到萧楫舟的面前。


    萧楫舟看到转身回来的齐滺,脸上瞬间露出了笑来:“阿滺,你怎么回来了?”


    对比萧楫舟的笑容,齐滺脸上的苦涩简直都要溢出来:“突然想到一件事忘了和你说,所以就又回来了。”


    一听这话,萧楫舟心里顿时复杂起来。又是开心齐滺没有真的抛下他一走了之,又是难过于齐滺回来不是因为担心他,而是为了国事。


    算了,齐滺能回来就是好事,国事就国事吧,他不在乎。


    萧楫舟连忙在脸上撑起笑:“什么事?”


    齐滺:“忘了和你说训练新军的事了。”


    训练新军?


    萧楫舟惊讶:“我之前还以为你只是随口一说,现在看来你有计划了?阿滺竟然还懂兵事,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齐滺撇撇嘴:“我怎么就不能懂兵事了?真/枪/实/弹不会,纸上谈兵还不会吗?”


    说着,齐滺又在萧楫舟的面前重新坐了下来,说道:“训练新军的事不说完,我觉得我的假期都过得不舒服。”


    齐滺拿起桌上的纸笔又开始写写画画起来:“军队是不能轻易动的,军队是国家的立国之本,一旦军队起了动荡,就会影响整个国家,所以我们一定要慎重。”


    说着,齐滺郑重道:“军事上我肯定没有你懂,我的想法不一定成熟,在军事上,你可不能像之前那些事那样纵容我,该反对的一定要反对,知道吗?”


    听了齐滺的话,萧楫舟忍不住道:“阿滺怎么会出错。”


    齐滺:“……”


    齐滺觉得自己头疼:“文殊奴,我再说一遍,这是军国大事,不是其他!其他的事,我们一拍脑袋决定了,之后有问题也可以再改。但是这是军队!是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我说得不对,你一定要说出来!我们可以求同存异,但绝不能有明显错误。”


    听到齐滺这么说,萧楫舟也郑重起来:“好,如果我和你的意见不同,我一定将我的意见都说出来。”


    齐滺这才放心起来。


    他在纸上写下的第一个词,是“范例”。


    这个词萧楫舟看懂了,他问:“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先找一支军队做样本,来看看训练新军的方法究竟可不可行?”


    齐滺点头:“肯定不能是所有的军队都在一起改变的,不然岂不是很危险?而且,随意动军队,别说朝里的老古董不答应,就是那些大将军,我都怕他们提剑砍了我。”


    萧楫舟接话:“所以,我们要先拿一支军队做例子,一是减少阻力,二是节省费用,但最重要的,还是要先让十六大将军见到效果。只有看到了新军的威力,他们才会同意将新军的训练方法推广到全军。”


    齐滺点头:“没错。”


    紧接着,他在纸上写下了第二个词:“裁军。”


    这下换作萧楫舟愣住了。


    裁军,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事情。在冷兵器时代,可以说军队的数量几乎决定着战争的胜利与否。以少胜多不是没有,但那是要被写进兵书里的。


    似乎是想到萧楫舟会反对,齐滺抢先说道:“我说的裁军不是现在就裁军,而是在新军的训练方法推广到全军之后。”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拥有一支常年都坚持大量训练的军队,这样的士兵必然比屯田制下的士兵更加优秀。只有当我们的军队更加出色的时候,才能够裁军。”


    “届时,我们裁撤不合格的士兵,一是让他们开荒种田,增加粮食产量供给飞涨的军需,二是他们无法适应新军的训练强度,也该退伍了。”


    齐滺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到底是以后,萧楫舟便没有将话说死,而是说道:“我们可以以后再讨论,归根到底,要不要裁军,还是要看新军究竟训练得如何。”


    齐滺想了想,觉得萧楫舟说得也没毛病。他决定裁军,是因为这个时代有很多士兵即便老了、病了、残了也无法退伍,但这些士兵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但具体情况齐滺也没有经历过,军事上他未必懂得有萧楫舟多,因此齐滺在“裁军”后画了个问号,决定先把这个问题留下,交给萧楫舟以后解决。


    齐滺放下了这个他并不是很懂的问题,说出了他的另一个想法:“对于那支用来做实验的军队,我有一个想法。”


    每次齐滺说出“我有一个想法”的时候,他的想法往往都让萧楫舟震碎三观。


    这次,萧楫舟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你打算用哪支军队?”


    齐滺:“左翊卫。”


    萧楫舟:“……”


    左翊卫,阿鹿桓念玄担任鹰扬郎将的左翊卫。


    大梁的第一支新军,要交给未来的反贼头子训练。


    萧楫舟觉得他今日起床的姿势好像不对。


    【作者有话说】


    说起军队我就想起来《走向共和》里的北洋水师大阅兵,留着长辫子的士兵跑在军舰上,邓世昌英文说的贼溜,合理但是意想不到


    第93章 川拨棹


    萧楫舟在齐滺喝多了说错话了与自己起猛了还没睡醒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他掐了掐自己的脸,梦幻一般说道:“今日我怕是没有睡好,我再去补一觉。”


    齐滺:“……”


    萧楫舟避而不谈, 齐滺在身后试图拱火:“你是不是怕阿鹿桓念玄啊?”


    激将法的历史源远流长能从古用到今不是没有道理的, 哪怕明知道齐滺就是在故意激将, 萧楫舟也受不了齐滺在他的头上安一个“怕”字。


    萧楫舟当场便说道:“我会怕他?笑话!”


    齐滺持续拱火:“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用他带领的左翊卫做第一批新军?”


    萧楫舟:“……”


    萧楫舟被问住了,好一会儿,他才别别扭扭地说:“也不是不行……就是吧……”


    他好半天都没说出来下半句,齐滺的胃口被高高吊起, 忍不住催促道:“就是什么, 你倒是说啊?”


    萧楫舟纠结得像是要上花轿的大姑娘, 在齐滺不停地催促下, 才扭扭捏捏地说:“我就是觉得别扭。”


    阿鹿桓念玄不仅在史书上是第一个扛起反抗大梁暴/政旗帜的人,就算是在现在,他做的事也让萧楫舟觉得不舒服。


    不管是那日大兴城中编排的那几出反/动的戏曲, 还是绰影院里暗戳戳地养着云定南的妹妹云定北做头牌云书姑娘,这样见不得人的行为却被阿鹿桓念玄用了这么久, 着实让萧楫舟揣测起阿鹿桓念玄的为人来。


    连光明正大地做人都做不到,阿鹿桓念玄真的能扛起训练第一支新军的重任吗?


    说实话, 萧楫舟并不看好阿鹿桓念玄,但齐滺竟然这样看好他,萧楫舟竟然觉得心底升起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像是不解,又像是不满,总之让他浑身上下都不对劲起来:“你怎么这么看好他?”


    他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齐滺, 眼底是一种奇奇怪怪的、齐滺根本看不分明的神色:“他哪里好了?手下败将而已, 值得让你这么关心?”


    听了萧楫舟对阿鹿桓念玄的评价, 齐滺却反驳道:“大梁第一公子,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无能。我觉得他还是挺厉害的,当年征战南楚,他不是你的副将,和你一起攻入南楚的都城江都?”


    萧楫舟默不作声。


    齐滺又道:“当初的水淹江都就是他想出来的吧?还有当年的零陵之战,他可是带着三千轻骑便打破南楚五万大军。这样的将帅之才,你别总带着偏见看他。”


    平心而论,齐滺说的有道理,阿鹿桓念玄确实是少见的将帅之才,为将勇猛无比一马当先,为帅坐镇中军计策频出,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只做小小的左翊卫鹰扬郎将确实可惜。


    但是……


    齐滺越夸阿鹿桓念玄,萧楫舟越觉得阿鹿桓念玄没有齐滺想象得那么好,萧楫舟忍不住说道:“阿鹿桓念玄还不如崇玉山。”


    齐滺:“……”


    齐滺无奈:“好好好,谁都不如你的宝贝疙瘩崇大人,行了吧?”


    “???”萧楫舟,“不是,崇玉山什么时候成我的宝贝疙瘩了?你若是非要这么说,我的宝贝疙瘩也应该是……”


    是你……


    萧楫舟顿住不说话,齐滺下意识问了一句:“是谁?”


    萧楫舟深深地看了齐滺一眼,并没有说话。接收到萧楫舟的眼神,齐滺也在模模糊糊之间看懂了萧楫舟未说出口的话。他轻轻地咳了一声,低下头不看萧楫舟。


    时间都仿佛在这个瞬间慢了下来,齐滺甚至觉得能听到自己此刻的心跳——有点快。


    齐滺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看萧楫舟,嘴里问:“你说阿鹿桓念玄不行,那就换一个人?萧盛?”


    听到萧盛的名字,萧楫舟还真的思考起来这个可能性,但最终他还是摇摇头,说道:“若是让阿盛来,只怕母后那关过不去。她刚刚因为济慈寺的事消停几天,还是别刺激她了。”


    自从迁都洛阳后,元沚就再也没有在大朝会上露过面,那卷听政的帘也再没有在洛阳宫出现过。


    元沚一句话也没有说,满朝文武也没有谁问,总之,大家就这么心照不宣地接受了太后的撤帘归政。


    这些日子以来,元沚都在和亭侯元春生忙着济慈寺的筹建与运转,好久没有就朝政的事开口,也再没有为难过萧盛与李问疆。


    这样的情况让萧楫舟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更加小心翼翼地不敢触碰元沚的逆鳞,生怕元沚什么时候再来一个大炸/弹,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真让萧盛去训练新军,元沚的敏感神经一旦再一次被触动,只怕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静下来。现在朝堂上的事有些多,不论是萧楫舟还是齐滺,都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元沚不舒服。


    萧盛不行,洛阳城内的武官扒拉扒拉,萧楫舟还真的不得不承认,再没有一个人能比阿鹿桓念玄更适合第一个训练新军。


    阿鹿桓念玄今年才二十六岁,比崇玉山还小一岁,正值年轻力壮的年纪,也比那些上了年纪的将军更能接受新的事物。


    而且他关陇世家出身,在四方都有薄面,训练新军遇到的阻碍也会比其他人少很多。


    除了齐滺特别看好阿鹿桓念玄外,这件事没有任何缺点,齐滺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好。


    最终,萧楫舟也只能按下所有的不满,说道:“好,听你的。”


    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齐滺开开心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迎来了自己长达二十四天的假期,而阿鹿桓念玄则在满心犹疑中被从校场上叫到了勤政殿。


    勤政殿里灯火通明。萧楫舟高坐明堂,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怎么好看。他用挑剔的眼光看着面前被誉为“大梁第一公子”的少年将军,只觉得面前的人哪哪都没有自己好。


    真不明白阿滺为什么会这样推崇这家伙。


    萧楫舟暗地里瞧不上这人,但面上还要摆出一副体恤臣子的好皇帝的样子,对着阿鹿桓念玄说道:“坐。”


    阿鹿桓念玄感受着萧楫舟传来的满是压迫感的目光,心怀疑惑地跪坐在萧楫舟的对面,这才拱手问道:“不知陛下召末将前来有何要事?”


    阿鹿桓念玄在想是不是云书的事暴露了,萧楫舟准备对他动刀子了,勤政殿的屏风之后会不会埋伏着刀斧手,让他今日根本走不出勤政殿。


    可这个离谱的想法不过一瞬,他便又觉得这不可能。埋伏刀斧手谋杀臣子,若不是皇帝穷途末路,怎么也不会采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法。


    凭借萧楫舟的手段,若是真的想要杀他,找个什么理由不行,何必行暗杀这样的下作之举?


    这么一想,阿鹿桓念玄反而坦然起来,等着萧楫舟的答案。


    萧楫舟将书案上的一份奏折递给王福全,王富全又将奏折递给阿鹿桓念玄。等阿鹿桓念玄接到了奏折,萧楫舟才道:“爱卿看看吧。”


    阿鹿桓念玄不明所以地打开奏折,但看着看着,他的心神就全部都沉浸在了奏折中,连自己身在何处都要忘了。


    这是齐滺上奏的关于如何训练新军的章程,宏观到取消屯田制、让士兵不再种地只是训练,后续更是详细到应当如何训练新军的体力、耐力、服从性,只看着,阿鹿桓念玄便觉得如获至宝。


    时间被模糊了概念,良久,阿鹿桓念玄才放下手中的奏折,抬头问道:“陛下,不知这份奏折是何人所写?”


    萧楫舟问:“你觉得这份奏折写得如何?”


    阿鹿桓念玄惊叹:“经天纬地之才。”


    他再一次恋恋不舍地看了奏折几眼,才说道:“臣以为这份奏折所书之法是绝对的强兵之法,若能按照这样的方法来训练军队,不出一年,我大梁必然会拥有一支所向披靡的战队,其剑锋之利,只怕不亚于秦之锐士、魏之武卒。”


    将阿鹿桓念玄的话反复琢磨,萧楫舟沉吟许久,才微微摇头:“太久。”


    阿鹿桓念玄一怔,便听萧楫舟说道:“一年太久,半年,最多半年。”


    萧楫舟看着阿鹿桓念玄,眼底深邃如海峡:“阿鹿桓念玄,朕问你,你有没有信心,在半年之内,训练出一支独属于我大梁的精锐之师?”


    半年,比之阿鹿桓念玄估计的时间足足少了一半。但阿鹿桓念玄深知,如果此时此刻,他给予萧楫舟的是否定答案,萧楫舟不会延长时间,只会找其他能给予他肯定答案的人来做。


    然而面前的计划诱惑力太强,阿鹿桓念玄还记得刚刚他看到这份计划的时候,那种连呼吸都要被禁止的感觉。


    亲手放弃这份计划吗?将训练新军的任务拱手送与他人?


    阿鹿桓念玄不甘心。


    因此,阿鹿桓念玄当即在萧楫舟的身前跪了下来,郑重地说道:“臣阿鹿桓念玄接旨。”


    萧楫舟点点头,又问:“朕赐你汉姓,如何?”


    阿鹿桓念玄瞬间抬头,就见萧楫舟缓缓起身走下高台,说道:“当年父皇念在老太师劳苦功高又不通汉俗的份上,没有给老太师赐汉姓。但如今看来,没有汉姓终究是不方便。如今,朕赐你汉姓‘杨’,回去告诉老太师吧。”


    萧楫舟突如其来的神来之笔让阿鹿桓念玄顿时愣在那里,一直没有谢恩。直到萧楫舟疑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阿鹿桓念玄才收起了心底所有的百味杂陈,恭恭敬敬地行礼:“臣杨念玄谢主隆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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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川拨棹


    二十四天的假期是美妙的, 这种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没事大孩子的生活实在是太快乐了,快乐到齐滺已经在琢磨着二十四天到期之后,他要用什么样的理由, 才能让萧楫舟再给他放几天假。


    也不知道“凑个整”这个理由如何。


    齐滺休假在家, 每日里还能抽出时间来和家中借住的那几个韩氏子弟玩。几个孩子都挺喜欢齐滺给他们讲故事, 每次看到齐滺来,总是笑容灿烂。


    唯一不开心的,大概只有韩令节,因为齐滺不但抽查他的功课, 还抽查他把弟弟们教得怎么样。


    就在齐滺快乐到要乐不思蜀的时候,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朝堂之上却汹涌起了轩然大波。


    四月十五又是望日, 正巧赶上大梁每半月一次的大朝会。如今的大朝会举行在洛阳宫最中心的洛阳殿中,规模比之昔日的大兴殿大朝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自从萧楫舟迁都洛阳之后,几次大朝会都是平稳度过, 除了例行公事一般的歌功颂德与群臣吵架之外平淡得乏善可陈。


    所以,谁都没想到, 这场大朝会,萧楫舟一连投下了两个炸/弹。


    第一个是训练新军。在满朝文武还没有得到消息的时候, 已经更名的杨念玄便以左翊卫鹰扬郎将的身份兼职新军大都督,受皇命将左翊卫训练为第一支新军。


    已经和关陇贵族吵架成习惯的关东贵族下意识就出来反驳,历数华夏历史几千年从来没有过新军、所以新军就不应该存在, 听得萧楫舟差点当堂笑出来,恨不得当场说一句“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然而看着胡子花白的老臣,担心老臣在朝堂上被他气死不好善后, 萧楫舟还是十分尊老爱幼地咽下了所有的话, 干脆利落地来了一句:“朕只是通知, 不是让你们商议。”


    这下子被气得差点吐血的不是那位老臣,而是满朝文武。


    就在作为受益者的关陇贵族也觉得话不能这么说的时候,萧楫舟扔下了他的第二个炸/弹:“朕决定在国内大开科举。”


    “科举”一词是新词,但对于大梁的百官来说,这词也不是新到无法理解。早在梁景帝萧百川执政期间,就已经发明了科举。兴业十三年,梁景帝萧百川第一次开启科举。


    只是萧百川开启的科举带有很明显的时代局限性,他创立的科举仅仅是在官员中增加考试,让已经成为大梁官员的人在一次次的选拔中优胜劣汰,而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官员的选拔方法。


    而萧楫舟在此时此刻郑重其事地提出科举制度,显然不仅仅是想要复制萧百川的路这么简单。


    百官们沉思许久,最终还是国子寺祭酒第一个站了出来,问道:“敢问陛下,不知陛下口中的‘科举’所指为何,有何章程?”


    萧楫舟看了王福全一眼,王福全立时领命,拿着奏本宣读起来:


    “朕承启国运,常思几过,心忧天下之民,以万民之饥为饥,万民之溺为溺,恐民生之怨、愧对祖宗法度。今沉思已久,终觉应重启科举取士。”


    “科举者,举士也,只此士非彼士。科举之士,非贵族世家之士,乃天下之士。凡今天下,有读书之士人,均为士子,可参加科举,成为我大梁之官员,为我大梁百姓谋福祉。”


    “九品之弊,百害而无一利。九品之官,多庸碌无能甚至为非作歹者,前有荆杨二刺史不恤国恩,后有昌黎韩氏者误国殃民,朕心痛已。”


    “大梁之官,本为百姓之官。朕乃天子,代天牧养万民;官为朕卿,代朕牧养万民。然则当今之世,我大梁官员竟以手中之权压迫百姓,使天下百姓虽有官而如盗,千百之冤不知诉于何处。何也?九品之弊也。”


    “故朕之所愿,乃重启科举,自天下间选能臣干吏,进可为君分忧,退可偿民之愿。天下士子凡有为民之心者,均可参加科举,为民请愿。”


    “牧民者,当念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圣人之言,朕心念之,愿诸卿亦念之。”


    近四百字的长篇大论听得满朝文武晕晕乎乎,只觉得这篇奏本左一句“爱民”右一句“为民”,字字句句都是在打他们的脸。可偏偏面对这份奏本,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满朝文武捏着鼻子说着“陛下圣明”,于是接下来就只能顺理成章地接受了科举的诞生。


    而面对如何举办科举一事,萧楫舟大方地将这件事交给礼部和国子寺去商量,并且在礼部尚书和国子寺祭酒谢主隆恩的时候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十日之内没有章程,你们就回家吃自己吧。”


    礼部尚书姚弘深:“……”


    国子寺祭酒常宁:“……”


    二人脸上笑眯眯地接了旨,至于背地里将萧楫舟骂了究竟多少次,谁也不知道。


    姚弘深和常宁接旨的速度快到旁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们在这一连串的大炸/弹里反应过来的时候,王福全已经高声念着退潮了。


    下了朝,朝野上下都觉得皇帝陛下不太对劲,可他们左看看右看看,愣是没找到十成十是搅动这一切风云的齐滺。


    兵部尚书李之昂刚刚走出宫门,就被同僚拽了回去:“李大人,别急着走啊。”


    李之昂:“……”


    李之昂心里骂了这没眼力见的八百遍,脸上还要笑着问:“赵大人,怎么了?”


    来人正是吏部尚书赵成安,赵成安脸上带笑,仿佛只是唠家常一般说道:“刚刚叫你你还不听,不知道了吧,谢大人要宴客呢。”


    谢大人,尚书左仆射谢留,自从尚书令元津被封为衡山郡公永留衡山后,尚书令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就空了下来,谢留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大梁第一人。


    只是这个大梁第一人做得实在是太过憋屈,但凡奏折。皇帝宁可叫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齐滺批,也不肯让谢留分忧。


    现如今,科举这么大的事,几乎要撼动整个朝纲,可朝野上下竟然没有人提前听到一点风声。


    皇帝陛下将所有人都瞒得密不透风,这样的信号可是让这些贵族世家并不快乐。这不,大朝会刚刚结束没多久呢,谢留就准备要大摆筵席了。


    听到是谢留要宴客,李之昂的脸上当即露出了掩饰不住的讽刺:“他?什么东西,真当自己做的那点事别人不知道?”


    当年大梁对外还没有如今这么强势,梁景帝萧百川要嫁女于东/突勒联姻。后来萧楫舟领兵大败东西突勒,萧百川看到突勒已经再也无法成为大梁的阻碍,便淡了联姻的心。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谢留站了出来,说愿意献出自己的女儿谢清瑶前往突勒和亲。


    当年的情况何其凶险,稍有不慎,嫁过去的和亲公主就有可能成为两国对弈的炮灰。李之昂只有一女李问疆,恨不得将女儿捧在手心,自然看不上谢留这等卖女求荣的混账东西。


    更别提不久之前萧楫舟要迁都洛阳,谢留为了不让萧楫舟迁都,甚至出卖国家利益,让千金公主谢清瑶说服东/突勒现任可汗——沙罗可汗率军南下。


    结果可想而知,萧楫舟给崇玉山放了消息,崇玉山来了一出关门打狗,东/突勒现在已经龟缩于塞北草原不敢南下了。


    当知道沙罗可汗大败而归的时候,谢留吓得重病一月,就连朝廷迁都洛阳,他都是病歪歪地躲在马车里不敢出来,让其他人看足了笑话。


    李之昂现在提起谢留,还是想啐他一口:“狼心狗肺数祖忘典的东西。他可真是走了一步好棋,要不是陛下现在忙着内/政,不想这个时候掀起和东/突勒的大规模战争,谢留还能活到现在?”


    赵成安与李之昂多年至交,听到李之昂大骂谢留也不劝阻,只是说道:“小声点,到底是没有证据不好定罪的事。再说了,依我看,陛下心里还是向着咱们关陇老臣的。不动谢留,也是不想关陇老臣寒心。”


    提起这,李之昂深深叹了口气:“陛下难啊……这么大的摊子,谁都想上来分杯羹。照我说,留着谢留做什么,咱们关陇老臣也不屑和这种玩意为伍。”


    赵成安一把勾住李之昂的肩,说道:“走,咱们去看看谢留这老匹夫到底想做什么。”


    李之昂想了想,到底没有反对。只不过他和赵成安一跨入谢留的大门,就觉得今日这地方还真是来错了。


    谢留作为尚书左仆射,又是陈郡谢氏的家主,面子不浅,几乎关陇数得上号的世家贵族都来了。


    李之昂和赵成安找了个僻静处坐下,结果听到的就是谢留的高谈大论:“诸位,陛下如今的意思很明确了,他这是想变法啊!”


    李之昂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去。


    谢留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一样,反而自顾自地说道:“你们看看,自从陛下登基以来所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在乎过我们老臣的心?”


    “迁都洛阳,偌大的大兴说不要就不要,我们关陇世家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洛阳,被迫放弃的可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土地!”


    “再看如今,什么科举,竟然想让那等寒门甚至庶民与我们世家同朝为官,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我们不能再让陛下被奸佞蒙蔽了!我提议,我们现在就上书禁止举行科举!世家的尊严必须维护!”


    李之昂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更可怕的是,还真有几人被煽动,准备写奏折“清君侧”,要求陛下亲贤臣远小人。


    李之昂掐了掐脸,觉得自己起床的姿势不太对。


    第95章 川拨棹


    看着眼前的群情激昂, 李之昂终究是坐不住了,他直接站了出来,拦住谢留的去路, 说道:“都公大人, 你这样堂而皇之地去问圣上, 不好吧?”


    谢留被拦住去路,脸上不见恼意,但看着李之昂的深色却冷了三分:“有何不好?”


    他的目光扫视着被他鼓动起来的百官,声音高昂了几分:“如今陛下被佞臣蒙蔽, 竟然不分忠奸、随意下旨, 朝事不问百官问奸佞, 将我大梁所立的三省六部视同虚设。陛下此举, 将三省六部置于何地,又将你我置于何地?”


    他一步跨过李之昂的身体,语气坚决:“科举一事事关官制, 是我大梁的根基所在,绝不能容许陛下随意决定!李大人, 你若尚还有一分忠君爱国之心,就不应该曲意逢迎、媚上欺下!”


    李之昂差点被这话气了个仰倒, 他愣是没想到,自己的好心之言在谢留嘴里竟成了“曲意逢迎”“媚上欺下”,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气得发抖。


    好半晌, 李之昂才哆哆嗦嗦地说出一句:“都公大人,李某好意,你不听便罢, 何必将话说得如此难听?李某不求你的感激, 只在此说上一句, 你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与逼宫无异,真有惹恼了陛下的那天,别说李某不念旧情,看着你去死!”


    一句“逼宫”一句“死”,成功让谢留沉下了脸色。谢留冷笑一声,讽刺道:“谢某为了家国天下,纵然粉身碎骨也无惧。李大人不必多言,还是留在岸上观船翻罢了。”


    说他是袖手旁观胆小如鼠之辈?李之昂恨不得撸起胳膊挽起袖子和谢留好好交谈一下。


    赵成安看到李之昂的怒意,连忙拦住李之昂,生怕李之昂在愤怒之下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拦住了李之昂,赵成安又转头对谢留说:“既然都公大人去意已决,赵某想拦也拦不住,那么都公大人便去吧,恕赵某不奉陪了。”


    谢留看着一脸愤怒的李之昂,又看看满脸冰冷的赵成安,最终还是一甩袖子转身离去。其他人看看留在原地的李之昂和赵成安,又看看已经快要走远的谢留,最终还是跟上了谢留的脚步。


    没过多一会儿,偌大的庭院竟只剩下李之昂和赵成安两人。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李之昂忍不住悲从中来:“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们这是逼宫啊!”


    赵成安冷冷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说完这句语焉不详的话,赵成安便住了嘴,但李之昂还是知道,赵成安说的是什么——


    赵成安说的,是两年前关陇贵族一同逼宫、逼迫梁景帝萧百川传位萧楫舟的事。


    当年的事他没有参与,但也足够知晓其中的凶险。


    当时还是贵妃的元沚为了让太子萧楫舟顺利登基,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时候发动了一场宫变。在关东贵族和江南士族还在琢磨雍明太子萧桧舟究竟还有没有胜算的时候,关陇贵族已经在元沚的示意下发动宫变了。


    那一日大兴宫灯火通明,在关东贵族和江南士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时任的尚书令元津便带着梁景帝萧百川的圣旨对着百官哭丧,而整个关陇贵族一同作证,梁景帝萧百川传位于太子萧楫舟。


    就这样,雍明太子于岐山别馆死于大火,而梁景帝萧百川病逝于隆德殿,期间只不过差了三天。


    想到这一桩往事,李之昂长长地叹了口气:“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


    【洛阳宫,太后寝宫万安殿】


    元沚脸上不施粉黛,依旧美得惊人。只是此时此刻,这张也曾风情万种的脸上却满是冰冷与讽刺。她看着一言不发跪在她面前的儿子,一时间只觉得怒从心来:


    “好啊,不愧是本宫的好儿子,做事甚至都不告知本宫一声!”元沚一拍案几,案几上的青玉杯都被震动一下,洒落几滴茶水。


    元沚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凝:“谁让你兴办科举的?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相较于元沚的愤怒,萧楫舟却表现的很是平静,平静到仿佛洛阳宫外跪着的文武百官不是在反对他这个皇帝一样。


    萧楫舟甚至是用平静到冷漠的语气说:“孩儿知道。”


    短短四字成功让元沚的脾气又上来了:“你还知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动那些世家大族的命根子!”


    何为世族?世卿世禄者,方为世族。现存的世家大族,哪个不是拥有几百年的历史,往上数个十代八代都是朝之重臣?


    世家最大的两手王牌,一是几百年来兼并的土地与积累的财富,二就是通过对书籍的垄断,形成的官位垄断。


    萧楫舟倒好,一出手就是科举,直接断了世家一条腿。


    元沚只觉得眼前这个看似平静的帝王内里就是个疯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萧楫舟再次答道,“孩儿在做父皇没有完成的事。”


    元沚一愣。


    萧楫舟抬起头,灯火在他的脸上明灭,淡淡的阴影打在萧楫舟的脸上,竟在这个瞬间,让元沚觉得眼前的人这样陌生。


    萧楫舟:“父皇年轻力壮之时也曾想要打破世家对官位的垄断,让天下成为萧氏皇族的天下,而不是世家的天下。”


    “可是后来父皇老了,他做不到了,世家在他的手下越做越大,他无力覆灭世家,只能通过不断地平衡三大贵族势力来得取微妙的平衡。”


    “但是孩儿不想一辈子都被桎梏在世家的牢笼中!”


    萧楫舟看向元沚,明明他是跪着,可在这个瞬间,元沚竟然觉得跪着的人是她,是她在仰望面前的帝王。


    萧楫舟的声音那样铿锵:“平衡制衡之术,说是帝王心术自古如此,实际上不过是饮鸩止渴、玩火自焚,与剜肉补疮何异?”


    “孩儿若继续放纵世家,早晚有一天会像父皇那样被世家玩弄于股掌,再也离不开世家的桎梏。”


    “可孩儿不想!天下是我萧氏皇族的天下,朕才是天子,为何反而要受到臣子的桎梏,成为臣子的傀儡?为臣的是他们,不是朕!朕应该高居九五、受万民朝拜,而不是成为世家争权的傀儡!”


    听了萧楫舟的话,元沚愣愣地没有缓过神来。过了许久,她才说:“可若事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齐滺现在就不会待在自己的家里不出来。”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萧楫舟没有反驳,这就是默认了元沚的话。元沚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侯虔不在你身边,若是本宫没猜错,你把他派去保护齐滺的吧。怎么,你是不是还告诉侯虔,若是出了什么事,就立刻带着齐滺逃离洛阳?”


    萧楫舟声音干涩:“母后……”


    元沚却道:“不用叫我母后,你是我生的,再与我不亲,我也了解你。凭你的性子,怎么可能愿意自己窝里的人离开你的视线那么久?你是那个时候就准备开科举、纵容世家逼宫吧?”


    当真是知子莫若母,一看萧楫舟的神情,元沚就知道自己都猜对了:“你初登基,就用谋反的名义诛杀出身江南士族的荆杨二刺史,没过多久,又以私铸铁器的名义诛杀身为关东世族的昌黎韩氏,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要对关陇贵族出手了——”


    “只是我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你用的方法也会这样危险。”


    以兴科举的名义,逼着关陇世族出来逼宫,再顺带钓几条关东贵族和江南士族的鱼一并陪葬。


    元沚喃喃:“你这是嫌之前杀得人不够多啊。”


    萧楫舟垂下眼,语气中的肯定却不减半分:“获得权利的路上从未听过一帆风顺的,没有沾染上鲜血的权利,日后也将不会有沾染鲜血的能力。”


    不多杀几个人,不让那些世族知道怕,这些习惯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世家大族,怎么会真心实意地服他这个带着外族血脉与弑父杀兄的名声的皇帝?


    萧楫舟很清楚,每次的大朝会上,那些口口声声吾皇万岁的人都不过把他当成傀儡,想要从他的手中获得更多的权利。


    这些世家大族,仗着几百年的家族历史、仗着祖先的荣光。便瞧不起萧氏皇族的三代出身,瞧不起端坐龙椅高坐明堂的帝王。他们将皇帝视作争权夺利的傀儡,内心没有一星半点的尊重。


    萧楫舟不想这么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困在世家下好的棋局里,终身做一枚棋子。


    如果他也选择萧百川的路,在三大贵族势力的斗争中获得权利,那么他的此生都将陷在和世家乱斗的漩涡里不得脱身。


    因此萧楫舟选择跳出棋局,重新下一盘棋。只是他自己开的棋局,他要做弈者。


    萧楫舟抬起头,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野心:“母后,孩儿有信心,将天下攥在掌中。”


    元沚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中满是讽刺:“你当然要有信心,你没有信心,你的心肝宝贝就要成为别人的了。”


    萧楫舟:“……”


    萧楫舟的脸可疑地红了,就连语气都令人震惊地软了下来:“母后……”


    元沚摆摆手,不耐烦地说:“滚滚滚,看你就烦。”


    萧楫舟听命滚了,然而他还没有滚出万安殿,元沚便先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厮杀声。


    元沚的眼皮顿时跳了起来:“你在这个时候大开杀戒?”


    萧楫舟眨眨眼,转身回道:“大开杀戒还要挑地方吗?母后放心,承天门离万安殿有一段距离,血腥味不会熏到母后。”


    “……”元沚再次说出了心里话,“滚。”


    【作者有话说】


    舟舟:老婆不在的第二天,想他,想亲亲老婆,想抱抱老婆(变成猴子)(荡到老婆面前)(偷亲一口老婆)(马上离开)


    滺滺:……我这个老攻是不是有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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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川拨棹


    【齐府】


    齐滺看着站在他面前冷着脸不说话的侯虔, 声音冷得仿佛能凝出冰来:“让开!”


    侯虔低头看着手中出鞘的剑,口中依旧是那句重复了八百遍的话:“陛下有令,您不能离开。”


    齐滺都要被侯虔的油盐不进气笑了:“你在幽禁本院使?谁给你的权利?”


    他很少动用官威, 对待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卑不亢温和有礼的样子, 对上不媚、对下不骄, 是众人心中好脾气的小齐大人。


    只是如今温和的小齐大人发起脾气来,也挺吓人的。看着齐滺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侯虔心里祭奠着不久的将来可能会被大卸八块的自己,嘴上却依旧重复着皇帝陛下让他重复的话:“陛下有令, 您不能离开。”


    想到当时下这道命令的时候, 萧楫舟还信心满满地说:“你且放心, 阿滺心地纯善, 绝不会和你过不去,你安心就是。”


    只如今看着齐滺的脸色,侯虔深刻觉得自己九成九是被齐滺迁怒了。


    心里给自己点蜡, 侯虔继续嘴硬:“陛下这也是为您好。”


    “为我好?”这句话齐滺甚至是带着气音说出来的,“囚禁我都是为了我好是吧?”


    “侯虔, 你知不知道文殊奴现在究竟在做什么!”齐滺快要抓狂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现在的处境究竟有多糟糕?”


    侯虔又不是不通政事的傻子,他当然知道萧楫舟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刀尖上跳舞。逼急了世家贵族,再给世家贵族安上早已准备好的罪名, 从而顺利夺权,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实权皇帝。


    但其中的凶险岂是几句话就可以说得清的?一个弄不好,这件事就会弄巧成拙, 逼反世家贵族, 让整个大梁陷入战乱。


    但侯虔自从成为外侯官的那一天起, 他就知道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遵从萧楫舟的话。


    皇帝的命令不对,劝谏皇帝是文武百官的事,和他们外侯官没有关系。外侯官的存在就是为了成为帝王手中最尖锐的刀。他们是帝王的鹰犬,只负责做鹰犬该做的事。


    因此,侯虔说:“陛下有命,臣只负责听从。”


    油盐不进!


    执迷不悟!


    冥顽不灵!


    食古不化!


    怙顽不悛!


    不可理喻!


    心里骂了侯虔不知道多少遍,齐滺也不打算和侯虔讲道理了。他随手抓过披风披在肩上,对着侯虔道:“今日本院使就是要出去,你有种就杀了本院使,拿着本院使的脑袋去和陛下交差!”


    说着,齐滺不顾眼前闪着寒光的利剑,径直冲着寒芒而去。眼见齐滺脆弱的脖颈就要触碰到剑刃,侯虔吓得手一抖,连忙将长剑按回剑鞘中。


    侯虔脸色一苦:“齐大人,你何必为难我?”


    齐滺面色冰凉:“是你们在为难我。”


    侯虔的脸已经快要皱成一根苦瓜,但当真如齐滺所料,只要他比外侯官更强硬,外侯官就不敢拿他怎么样。


    看着帝王的心尖尖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违抗圣旨,外侯官们只觉得心里苦。


    齐滺也不管身后跟着的一群外侯官,他就这样正大光明地穿过庄严肃穆又不见人烟的街道,径直走到了洛阳宫前。


    洛阳宫前,穿着绛纱袍的文武百官顶着烈日炎炎跪在广场上,头顶的乌纱幞连成一片黑云,仿佛山雨欲来前的狂风满楼。


    “百官”不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量词,粗粗看去,跪在这里的官员足够百人上下,关陇贵族、关东贵族、江南士族……凡世家贵族出身,就不会在此事上置身事外。


    而这些原本应当食君之禄忠君之忧的官员们,此刻正长跪不起,只为了制衡国家的帝王。


    鲜艳的绛纱袍配合着浓墨一般的乌纱幞,看得人直喘不过气来。这个瞬间,齐滺恍惚间就明白了,萧楫舟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世族宣战——


    早晚都是要宣战的,晚一天,世族的权力就会强上一分。真等萧楫舟与世族密不可分的那一天,世族就再也不会有让位的一天了。


    齐滺抬头,只见巍峨的城墙上是身着铠甲的禁军。领头的是萧盛,这位在齐滺的记忆中从来只穿绛纱袍的少年郡王此刻也换上了一身铠甲,像是在祭奠即将满地的鲜血。


    齐滺跨着步子迈过人群,他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一身白麻便服。长长的白色衣摆委地,在一片注目的红中分外显眼。


    齐滺走到正挺直脊背跪在最前的谢留身边时停住了脚步。他没有转身,而是负手而立,目光看着不远处鲜红的宫门,问:“都公大人,你不后悔吗?”


    谢留仰着头,目光也看向鲜红的宫门:“谢某为家国天下计,虽九死其犹未悔。”


    齐滺冷笑:“都公大人一心做屈子,可是别忘了,当今陛下不是怀王,没有被礼乐文明熏陶过,也不屑学那些迂腐玩意儿。”


    谢留却道:“春秋文明,古往今来独一份,自始皇焚书坑儒起,灿烂的文明便消失殆尽。若是有朝一日,谢某能让春秋再次鼎盛,那谢某必然名留史册,万死无悔。”


    阳光照得刺眼,谢留的话却比阳光还要刺耳,听得齐滺也忍不住尖锐起来:“秦国自商君变法起便弃分封、行郡县,及至后世,高祖为了安抚抗秦大将,才开创了郡国并行制。然则到了武帝,推恩令一行,彻底结束了分封制,使分封制成为了历史。”


    齐滺轻飘飘地说:“都公大人,你知道成为了历史,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他终于舍得低头看向谢留,眼底是赤/裸/裸的讽刺:“大江从来东去,从未听过逆流而上的时候。孤身一人阻挡历史,不过是螳臂当车徒惹笑料。”


    说着,在谢留当即变得铁青的面色中,齐滺用一种飘忽到甚至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都公大人,你这辈子都成不了屈子了。”


    此话说完,齐滺竟然再也不再看谢留一眼,便跨过谢留身侧,一步步走入高墙。


    齐滺没有选择继续进入,而是身体一转,直接走上高墙,到了萧盛身边。


    齐滺对着萧盛拱手:“广陵郡王。”


    萧盛回礼:“院使大人怎么来了?”


    齐滺语气幽幽:“我若不来,还不知道陛下究竟要做出多少震撼人心的事。”


    想到自家小叔叔做的事确实是在瞒着齐滺,萧盛脸上也挂不住了,当即心虚起来。


    齐滺却无心在此时计较这些微末小事,他问:“陛下给你了什么命令?”


    萧盛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当即乖乖地拿出了圣旨递给齐滺。齐滺接过圣旨,就被圣旨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震惊了。


    等看完上面的内容,齐滺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站立不稳,差点直接摔倒。


    萧盛眼疾手快地扶住齐滺,语带关心:“院使大人,你没事吧?”


    齐滺扶着萧盛的身体勉强站好,说了声“无事”之后,才问:“这道圣旨,陛下让你宣读?你提前看了吗?”


    萧盛摇头:“圣旨宣读前谁敢看?我在小叔叔心里,可没有院使大人重要。”


    说着,萧盛都好奇起来:“小齐大人,圣旨里写了什么,你失态成这个模样?”


    看着眼前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的萧盛,齐滺只觉得单纯真快乐。他摇了摇头,说:“你别问了。”


    说着,他长舒一口气,道:“这道圣旨……一会儿我来宣读吧。”


    齐滺很少用这种近乎是无可奈何的语气说话,这种语气一出来,萧盛当即就意识到了不对:“小齐大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萧盛也顾不上尊卑,当场就要将圣旨拿过来看。


    齐滺手一扭,就避过了萧盛伸过来的手。他再一次对萧盛说道:“无事。”


    萧盛却不肯就这样轻轻放过:“陛下口谕,圣旨由我来宣读,小齐大人要自己宣读圣旨,那就是抗命。”


    齐滺简单粗暴:“哦,那你到时候拿我的脑袋去复命吧。”


    顿时哑口无言的萧盛:“……”


    觉得这句话十分耳熟侯虔:“……”


    萧盛看了看跟在齐滺身后闭口不言的侯虔,恍惚间明白了齐滺是怎么突破油盐不进的侯虔,走到洛阳宫的。


    见拗不过齐滺,萧盛只能道:“若是你后悔了,只管将圣旨让我来宣读就是了。”


    齐滺却抬头看了看天,说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拿着圣旨站到高墙前,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一片红黑交杂,深深呼了一口气,才缓慢打开圣旨: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自登基以来,圆木警枕、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未敢有片刻废离,所谓者,天下也。《尚书》有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朕从之如许,宵衣旰食以为之。”


    “官者,为吏事君也,本应为朕之臂膀,替朕牧养天下王民,为百姓之父母官,爱百姓如爱子,敬百姓如父母。”


    “然今有官谢留等,位高权重、大权在握却不恤生民、不怜黎庶,生杀夺予视为私有,滥用职权,视百姓如草芥,朕心痛之,天下百姓亦心痛之!”


    “百姓之官却如盗,致使饿殍满地遍野哀鸿,尔等视之亦不痛哉?然谢留等人贪恋权柄,视路有冻死骨于无物,如此之辈岂堪牧民?”


    “故朕意已决今日判处谢留等一百零三人斩立决,立即执行,以慰天下百姓!望我大梁上下以此为戒,视百姓如亲、视黎民为责,为天地生民立命。”


    “告以百官,慎之,慎之。”


    随着齐滺的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作者有话说】


    舟舟:坏消息:老婆生气了,好消息:老婆还爱我


    滺滺:……不是,他有病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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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川拨棹


    “斩立决”三个字实在是太有冲击力, 以至于当这三个字进入脑海的时候,甚至没有人注意圣旨的最后都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有人在意齐滺又磨磨唧唧了些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斩立决”三个字吸引, 一时之间恨不得自己是个文盲, 听不懂这三个字的意思。


    洛阳宫附近躲在暗处的人震惊了, 跪在洛阳宫门口准备威胁帝王的谢留等人更是震惊了。齐滺的话音落下许久,谢留才震惊地喊出来一句:“这不可能!”


    谢留倏尔起身,绛纱袍在空中漾成一朵花。他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句:“陛下绝不会如此下令!是你!”


    他的手指指向齐滺, 带着困兽犹斗般的死寂与疯狂:“是你假传圣旨, 污蔑我等!”


    齐滺微微垂下眼, 长长的睫毛覆盖了双眼, 却遮不住他眼底涌上的冷漠。


    齐滺用堪比数九寒天的语气说:“都公大人,下官早已提醒过你,你想做屈子, 陛下却不是怀王。时代都变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做着裂土封王的美梦呢?”


    世家以郡望为中心, 在南北二十七朝时掌控郡望如同割据,甚至拥有为数不少的部曲, 在南北二十七朝时煊赫一时。


    然而自从大梁一统天下以来,先是登基为帝、在名分上压了世家一头,后是裁撤部曲, 仅给每个家族留下三千部曲的名额,让世家失去了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武装力量,再也无法和中央相抗衡。


    梁景帝萧百川是开国之君, 种种功绩名垂青史。开国之君的君威压得世家喘不过气来, 也不敢在萧百川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直到萧楫舟继位, 这个身上背着弑父杀兄的名声、还带着突勒蛮夷血脉的皇帝根本坐不稳皇位。皇权的衰落引起了世家的垂涎,世家开始纷纷反扑,想让新帝成为他们争权夺利的傀儡。


    只是,萧楫舟的身上留着当年统一整个松墨草原的载木旗可汗的血,更留着一统天下、将突勒赶回松墨草原的梁景帝萧百川的血。


    两代勇猛无双的帝王的鲜血铸就了这位自七岁起就常驻凉州、杀伐果断的帝王,萧楫舟绝不是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之流。


    皇权和世家在无声的角逐中肆意地点燃硝烟,至如今,这场战争依然尚未停止,但高坐明堂黄袍加身的帝王却已经显露出他的不容置疑来。


    在这场角逐中,萧楫舟暂居上风,眼前的胜利让萧楫舟不想再继续将这场战争拖下去。


    因此,现在需要有世家的血来祭旗,以昭告天下:现在的帝王是一位有野心也有能力让天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的帝王,他不是任何人的傀儡,而是真正的九五至尊。


    齐滺看着眼前这些早已上了萧楫舟的杀戮名单还不自知、依旧沾沾自喜地以自己的出身为傲、将世家权力视作护身符而有恃无恐的百位官员,想到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眼底那些由心而发的悲戚同情渐渐平复下去。


    齐滺轻轻地挥了一下衣袖,任由衣袖在空中绽放:“依王令,杀!”


    随着一声沉重的“吱呀”,鲜红色的宫门被缓缓打开,骑着高头大马满身玄色的外侯官如同压顶黑云从宫门内奔驰而出,手中长/枪凉得刺骨。


    外侯官翻身下马,翻飞的衣袖打在谢留的脸上,让谢留顿时蒙在那里。


    眼见外侯官毫不客气地架起谢留的胳膊就要将人拽出承天门,齐滺在高墙上幽幽地说了一句:“社稷之臣岂可轻慢?请出去!”


    外侯官闻言放开抓住这些官员的手,齐滺目光凉凉地看着这些一动不动的官员,口中说出的话却是无情至极:“齐某不愿诸位晚节不保,在史书上出现的最后是‘拖出宫门’。但……”


    齐滺的目光在这些人的身上一一掠过,眸色愈发寒凉:“齐某体谅诸位,也希望诸位配合齐某的工作。”


    说着,齐滺再不看这些人一眼,留下一句“若不自行上刑场,就地处决”后便离开了,只留下身后无数的“齐滺你不得好死”。


    齐滺眼皮都没颤一下,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他步履沉稳地走到勤政殿,一抬眼便看到王福全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哎哟我的齐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齐滺神色淡淡地瞧着他:“虚伪,少来这出,陛下呢?”


    王福全一顿,眼见没办法给萧楫舟打补丁了,只能苦着脸说:“陛下在勤政殿呢。”


    见齐滺的脸色难看得如同六月飞雪,王福全想了半天,还是努力为自家陛下卖惨:“都下午了,陛下还没吃饭呢。”


    齐滺冷笑:“怎么不饿死他。”


    王福全:“……”


    王福全选择闭嘴。


    齐滺冷笑着推开了勤政殿的大门,一眼就看到了在案几上烹茶的萧楫舟。


    萧楫舟看到齐滺漆黑的脸色,忙道:“阿滺来了?要不要尝尝我做的糕点?我亲手做的,差点把御膳房都炸了。”


    齐滺依旧丝毫不留情面:“区区御膳房算什么,陛下连家国天下都敢炸。”


    萧楫舟:“……”


    萧楫舟见避无可避,只能选择卖惨:“阿滺……”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还用那种十分做作的声音说话,听起来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需要被人亲亲抱抱举高高。


    奈何齐滺郎心似铁,听到这样的声音也分毫不为所动,他一提衣摆,径直坐到萧楫舟身边,冷着脸问:“还干什么了,一起说了吧,省得我闹心。”


    萧楫舟眨眨眼,不敢说话。


    齐滺都快要气笑了:“有什么不敢说的?不过就是裁撤世家仅剩的部曲、再抓一批人杀一批人罢了,多大点事。”


    齐滺说的明显是气话,但他实在是太了解萧楫舟,所说的话和萧楫舟接下来想要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差别,萧楫舟想了半天,只能赔笑着说了一句:“知我者,阿滺也。”


    齐滺丝毫没有被糖衣炮弹腐蚀,他依旧是用着那副凉凉的嗓音问:“都要干什么,一口气说完了。”


    萧楫舟小心翼翼地开口:“也没什么,就是准备将世家仅剩的部曲都裁了,干脆利落地做了的就放过,不服的就杀了。”


    说着,萧楫舟眨巴眨巴眼,努力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问:“阿滺会支持我的吧?”


    齐滺快要翻白眼了:“都这样了,我还能不支持吗?”


    洛阳宫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百名世家官员都斩立决了,现在估摸着鲜血已经流到了承天门门口的朱雀大街上。不趁着现在世家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将世家最后的底牌都掀了,难不成等着世家缓过劲来再和世家打架?


    事情做都已经做了,再去纠结到底应不应该做已经毫无意义了。只是齐滺还是很生气:“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你知不知道,我在家中得知谢留带着人跪在洛阳宫前的时候,我有多担心!”


    齐滺几乎快要炸掉了:“我知道,夏季快过了一半,不但关中无雨,就连关东北部也大面积干旱,你很着急。但是再着急也不能这么急吧?”


    “你有准备吗?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世家一定会按你想法走,而不是突如其来给你来个大的?”


    “我明白,关中的水利只够覆盖三成的土地,意味着今秋秋收之时关中的粮食最多只有往年的三成。你怕关中饿殍千里引发动乱,更怕世家借此生事逼迫于你。”


    “但是……事情没有这么做的是吧?你没告诉我没告诉任何人,就这么引导谢留居功自傲逼迫帝王?”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谢留真的反了呢?你能保证一击必杀吗?你能保证陈郡谢氏不反吗?你能保证千金公主不为父报仇吗?你能保证东/突勒不会趁机南下吗?”


    齐滺觉得他整个人就像一个火药桶,只要一点点的火星子,他就能炸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引发的后果会有多严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你要做事我还会反对吗?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这话说得萧楫舟心惊肉跳,他连忙抓住齐滺的袖子,满脸焦急地说道:“阿滺,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他不自觉地抓住齐滺的手臂,力气大得像是生怕齐滺跑了一样:“阿滺,你相信我,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么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人。我可以不信王福全、不信崇玉山、不信萧盛、不信母后、不信任何人,甚至不信我自己,但我唯独不会不相信你。”


    萧楫舟看向齐滺,眼底全都是齐滺都未曾设想过的温柔:“阿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才是最知道彼此的人,我知道你的过去,你知道我的未来,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分割的两个人,我怎么会不相信你?”


    他解释道:“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计划出了纰漏,世家真的反了。如果真的如此,那我就是大梁的罪人,是天下的罪人。”


    “这个时候,若你在我身边,他们就会将罪名强加到你的身上。明明是我的主意,乱政祸国的名头却会安到你的身上。阿滺,我怎么舍得,你背负上这样的名声?”


    萧楫舟抓住齐滺不放,脸上的神情却更温柔了些:“阿滺,我对你绝无二心,我可以对天发誓。”


    说着,萧楫舟竟然真的立出三指,说道:“我萧楫舟再次对天发誓,对阿滺绝无半分异心。若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齐滺被萧楫舟的话吓到了,等萧楫舟说完,他才意识到萧楫舟都干了些什么。他连忙按住萧楫舟的手,呵斥道:“呸呸呸,都胡说八道些什么!”


    萧楫舟却是双眼发亮:“阿滺,你不生我的气了,是不是?”


    齐滺无奈了:“不生了不生了,你都这样了,我哪里还敢生气。”


    听到齐滺这么说,萧楫舟一下子将齐滺抱在怀里,紧紧地,让齐滺差点喘不过气来。


    齐滺下意识要将萧楫舟的身体推开,却在双手刚刚触碰到萧楫舟的胸膛的时候,听到萧楫舟在他的耳边说:“阿滺,你知道吗,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开心。”


    萧楫舟的声音响在耳畔,竟让齐滺的心都觉得痒了起来。


    萧楫舟说:“阿滺,你没有反对我,甚至还支持我的每一个决定,我真的很开心。有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他轻轻地在衣袖下摸到齐滺的手,在齐滺耳边轻声说:“阿滺知我,我知阿滺。此生有幸,别无所求。”


    【作者有话说】


    王福全:该怎么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提醒这两个,他们俩看起来gay gay的


    狗作者:为什么要提醒?狗就爱看小情侣gay gay的


    第98章 川拨棹


    海平二年的五月, 就在帝王风驰电掣到大梁各地的诏书中拉开帷幕。


    当诏书特下到每一个郡县的时候,收到诏令的人都忍不住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这是萧楫舟下达的关于裁撤世家所有部曲的诏令, 开头还是方方正正的“门下”二字, 意味着这份诏书经过了门下省的审核颁行, 是正正经经的经过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堪核的有效诏令。


    谁也不知道紫气盘旋的洛阳为何会发布这样的诏令,但毫无疑问,每个接到这份诏书的世家贵族都是满心不愿的。


    部曲是世家最大的底牌,正因为这些强大的部曲, 世家才能在南北二十七朝的混乱中得以生存;也更因为这些部曲存在, 世家才有了和皇权叫板的底气。


    裁撤部曲, 和要了世家的命有什么区别?


    可是这些世家门阀又不得不承认, 时代变了。和持天子节的遏者仆射一起来的,是各县衙州府的府兵。平日里和世家贵族同桌饮酒的县尉此时却冷着眼,身后的府兵各个凶神恶煞。


    很明显, 如果这些世家门阀不愿意裁撤部曲,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手持长/枪的府兵。


    举手投降的, 部曲被找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个漏掉;不肯接旨的, 下场就是就地格杀满眼鲜血。


    没有人数过海平二年的五月,全国各地究竟流了多少血。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当六月的夏风拂过心头的时候, 大梁全境只剩下由少民控制的羁縻州县还有自己的军队。


    世家从此彻底失去了和帝王叫板的资格,日日愁眉不展。


    与之相对的,是喜上眉梢的萧楫舟。各州郡捷报频传, 看到一份份的捷报落在案几之上, 萧楫舟快乐得几乎要笑出来。


    齐滺将另一份奏折拍在萧楫舟的案头, 眉眼含笑:“要不要看看?”


    看到齐滺的眉眼间都是轻松写意,萧楫舟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个好消息。想到齐滺最近在忙的事,萧楫舟没有在第一时间打开奏折,而是直接询问齐滺:“你先别说,让我猜猜。”


    萧楫舟估摸着齐滺跟进的几件事的进度,扒拉扒拉算了算,才说道:“科举成功了,对吗?”


    齐滺:“……”


    萧楫舟一下子就猜到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齐滺顿时努了努嘴,说道:“答对了,第一批童生已经选出来了。”


    齐滺采取的科举制度与历史上的一般无二,从前到后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六试。前三试又称童试,过了前三试便可以获得秀才的名头。


    中了秀才,便算是有了正经功名,也有了一系列的特权,诸如见官不跪、免除徭役、每月可领禄米等。


    秀才之后,便是通过乡试成为举人,举人再通过会试成为贡生。成为贡生后,就是最重要的考试——殿试。


    殿试之上,皇帝亲自考察学子们的学问与品德,最终将通过会试的贡生们分成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二甲的进士与三甲的同进士。


    根据历史上的记载,童试三年两次,在各郡县举行;乡试三年一次,于秋日举行,又称“秋闱”;会试于次年春举行,称为“春闱”,又因由礼部举行,又称“礼闱”。


    齐滺摸着下巴说:“第二次科举可以严格执行这个时间频率,毕竟科举太频繁,我们也举行不过来。但是第一次科举还是快一点,最好快点让百姓见到成效,他们才会对科举更有激情。”


    “激情”这个词用得十分巧妙,萧楫舟也忍不住咂摸着这个词,说道:“你说得对,第一次确实要快一点才好。你有想法了?”


    齐滺点头:“找你就是说这件事的。现在童生不少,虽然刚经过一场考试,按理来说不应该这么快就进行下一场考试,但事可从经又可从权,我们特事特办,将院试提前,反正院试实际上也没什么考核作用。”


    通过县试与府试便是童生,童生经过院试成了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秀才可以在官办学院学习,经过学政的选拔,便可参加乡试。


    但是很遗憾的是,大梁目前为止并没有官办学院,也没有学政,礼部尚书姚弘深曾经提出要废掉院试。只是齐滺考虑到官办学院会在近几年形成,才保留了院试。


    只是这样一来,院试就形同虚设。齐滺的意思是先将院试视作考核品德的考试,查证生员确实符合国家要求的“明事理”这一最基本的要求便可。


    等到以后官办书院彻底建成了,再将院试改成学问、品德皆过关才可参加下一场乡试。


    如今的考生九成九都是世家子弟,齐滺就是不用脑袋想都知道,这场院试不会刷掉任何人。与其让下面的人糊弄,不如自己先糊弄糊弄得了。


    将齐滺的想法反复琢磨了一下,萧楫舟最终道:“也可以。第一次有纰漏是难免的事,但确实是让百姓看到科举的可行性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让天下万民都看到科举这条晋升之路,暂时牺牲一些东西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萧楫舟忍不住深深地看了齐滺一眼,直把齐滺看得浑身发毛:“你看什么呢?”


    萧楫舟:“看我的阿滺。”


    齐滺被这句话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你正经点。”


    萧楫舟脸上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正经起来,但口中的话却依旧煽情得让人受不了:“我是认真的,普天之下,唯有阿滺一人,为天下万民着想。”


    齐滺成功被这句煽情搞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忍不住道:“你想多了,历史上科举还是你在你父亲的基础上搞出来的,我只不过是把后人完善的经验拿出来了而已。”


    齐滺丝毫不居功,可萧楫舟却很明白,他和齐滺的初衷肯定是两回事。


    齐滺要兴办科举,为的是让天下人有一条晋升的路径,让百姓有更大的概率遇到一个己溺己饥的父母官。


    而萧楫舟很清楚自己,那个不知名时空中想出来科举的自己,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击世家势力,让世家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萧楫舟张开口,他想继续对他的宝贝阿滺夸夸夸,结果先听到齐滺说:“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就是关于科举的另一方面。”


    萧楫舟所有的夸夸夸顿时憋在了嘴里。但齐滺说的是大事,他只能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装作一副平静的样子问:“什么事?你说。”


    齐滺:“我的想法是,科举不能只选拔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是绝对了些,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有点微妙的道理。”


    可是萧楫舟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齐滺的意思:“科举不只选拔读书人?那还能选什么?”


    自古以来,不论是先秦时期的养士,还是后来的孝廉、九品中正,本质上选的都是“读书人”,是能做一方父母官、甚至替皇帝牧养百姓的封疆大吏。


    萧楫舟一脸懵逼:“你还想选什么?”


    “多了。”齐滺伸出第一根手指,“第一,武举。这是后世虞朝那位女皇帝开启的,顾名思义,以武选官,选出来一些骁勇的武官来保卫京师、戍守边疆。”


    萧楫舟思考了一瞬,说道:“可。若是当真勇猛过人,让这些人留在民间游手好闲四处游荡才是危险,不如让他们去保家卫国。”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故始皇要焚书坑儒,历朝历代也在想办法抑制“侠义之风”。世上少点动不动就劫富济贫屠人满门的侠客,多点保家卫国的战士,也不是什么坏事。


    紧接着,萧楫舟问:“第二呢?”


    齐滺:“第二,我将它叫作‘特举’。简单来说,就是在特殊方面具有很强的能力的人。”


    听到这个说法,萧楫舟顿时来了兴趣:“展开说说。”


    齐滺:“一个国家的发展肯定不止需要文臣武将,还需要很多在其他方面有才能的人。比如农业,比如匠作,比如水利,这都是很重要的民生,但是朝廷对于这些方面的关注度太少了。”


    “打个比方,司农寺。”齐滺提起了这个不久之前差点将他气出脑溢血的部门,“司农寺众人管的都是农业的宏观方面,譬如物价、交易之类,但是这只是很宏观的方面,在微观方面,例如如何种地、什么样的稻种更好、什么样的工具用起来更方便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但是,种地也是一门学问。不同的庄稼间隔多少地种植才好、如何除草、什么样的肥料更好、土地需要几年便种一次豆,这都是学问。”


    萧楫舟:“……”


    皇帝陛下星星眼了:“阿这……”


    都是我不理解的范畴。


    齐滺作出总结:“所以,我们其实需要精通如何种地的人去告诉天下所有的农民,告诉那些还不懂如何种地的人地究竟要怎么种。”


    陛下是一个无情的点头机器:“你说得有理。”


    齐滺又道:“养殖业也归司农寺管,但是你看,他们根本不愿意养猪,也不愿意牧羊。我就不信,他们难道不吃肉吗?”


    萧楫舟:“……”


    在此之前,我是真的没想到官员需要养猪牧羊的。


    萧楫舟声音干涩:“他们确实太不像话了。”


    齐滺深感认同:“所以,我们需要会养猪、会牧羊、知道怎么养家畜家禽的人,来告诉百姓究竟要怎么养家禽。”


    萧楫舟:“……”


    萧楫舟狠狠同情了一下这些未来的官员,然后化作无情的夸夸夸机器:“好,我们就这么办。阿滺能想到这一点,真是太厉害了。”


    齐滺接受了萧楫舟十分夸张的夸夸夸,又道:“再比如,兴修水利都是工部官员。可是最近我也发现了,工部里处理杂活的多,真正有专业知识、能修工程人少。我们需要趁此机会,多找些这样的人。”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齐滺最终总结道:“总之,我们需要趁着科举,多找一些这样的‘专业人员’,朝野上下不能都是书呆子不是。”


    萧楫舟连连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凡是阿滺说的都是对的,凡是阿滺想做的就要支持,萧楫舟在心里默默定下了不可言于他人的政策。


    【作者有话说】


    舟舟:凡是老婆说的都是对的,凡是老婆想做的都要支持


    某年某月某天,由于某位皇帝陛下太过分,他的心肝宝贝终于忍不住将他踹下了床,并冲着他喊:“滚!”


    舟舟:我不滚。


    滺滺:你不是说过,但是我说的都是对的,凡是我想做的都支持吗?现在我让你滚!


    舟舟:我说过这话吗?我怎么不记得。


    滺滺:……果然妈妈说得对,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这张破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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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川拨棹


    在齐滺和萧楫舟一条接着一条政令的颁布下, 整个大梁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一样转动起来。地方在裁撤了世家所有部曲后,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书院建设与科举选拔。


    齐滺也在同一时间接到了两个好消息。


    第一个是那些被从秦楼楚馆解救出来的女孩子们伤势已经痊愈。在前路无光的情况下,她们很愉快地接受了齐滺递过来的offer。即便她们还不是很懂女工究竟需要做什么, 但没有一个人反对齐滺的想法。


    就在齐滺思考究竟找谁来办工厂、又怎么安置这些“国有企业”的时候, 他接到了第二个好消息:元岁告诉他, 有两个人来找他。


    根据元岁的描述,来人是一个书生和一个剑客。剑客看起来凶巴巴的,元岁吐槽他像是“刚成亲还没洞房花烛就先没了老婆”。


    被迫听到这一通吐槽的齐滺:“……”


    不过此时齐滺也知道找到他的人是谁了——当初在昌黎一面之缘的吴连雪与楚山孤。


    吴连雪会稽吴氏出身,身为没落贵族, 但才华斐然, 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梁虞第一相。


    楚山孤, 涿郡人士, 庶民出身,是当地有名的侠客,也是历史上在梁昏帝三征高丽民怨沸腾后揭竿而起、第一个打下洛阳的造反头子, 更是逼死了梁昏帝的人。


    当初在昌黎,齐滺就看上了这一对能文能武的劳模员工, 满心满眼想着将两人骗回来给朝廷打工。奈何他从昌黎回来都半年了,这两人也没找过元岁, 齐滺还以为他们不会来到洛阳了。


    没想到,这两人会在他急需人才的时候出现。


    这么一想,齐滺当即站起身, 走到家门口去接二人。


    楚山孤没怎么变,还是半年前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无怪元岁形容他像是没了老婆。


    反观吴连雪的状态却比半年前好了太多。半年前的吴连雪像是一个壮志难酬的愤青, 现在的吴连雪却脸带笑意, 整个人写意得像是街边的老槐树。


    吴连雪见到齐滺, 隔着老远便冲着齐滺施礼,笑眯眯地冲他喊道:“呦,魏兄?哦,不是,是我们的院使大人啊!”


    齐滺牙一酸,回礼道:“吴兄莫要臊我了,当日隐姓埋名是迫不得已,今日我做东,给吴兄与楚兄赔罪。”


    吴连雪抬头看了看这座藏在洛阳一角古朴无华的小院,哈哈大笑道:“还是算了吧,天下间谁不知道院使大人两袖清风,真吃你一顿,怕你这个月都没钱吃饭了。”


    齐滺作势摸了摸袖口,还真让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钱袋子来。齐滺颠了颠钱袋子,冲着吴连雪笑:“虽然没几个钱,但请吴兄喝酒还是够的。”


    吴连雪辞而不受,看着这两人推来推去,元岁受不了了,干脆利落地说道:“行了,这顿本世子请,本世子有钱,不用省。”


    齐滺连场面上的“不妥”都没说,第一时间就来了一句:“那就多谢元岁兄了。”


    元岁啐他。


    四人到了洛阳一家并不算出名但很是安静的酒楼,让掌柜找了一间僻静的包间。


    等房间里安静下来,齐滺才问:“吴兄和楚兄怎么这个时候来洛阳?是想谋求功名,还是就是来转一转?”


    吴连雪的回答很是合齐滺的意:“吃不上饭了,来齐兄这里讨口饭吃。”


    齐滺的双眼都要亮起来了:“吴兄,你别说,你们二位来得还真是时候,我恰巧有一个想法,就是缺人去办。”


    吴连雪:“院使大人名传天下,还有缺人的时候?先说说是什么事,让我看看,为什么满朝文武都避之不及?”


    听到吴连雪这么说,齐滺的脸上当即露出了一抹苦笑:“吴兄不知,确实是件强人所难的事。”


    齐滺这么一说,吴连雪反而好奇起来。他给齐滺倒了杯茶,示意齐滺说下去。


    齐滺这才说道:“我打算开办国企以增加国家的收入。只是此事一是商贾之事,旁人嫌恶;二是有与民争利之嫌,他人不愿;三则是我想借此让那些从秦楼楚馆出来的姑娘有一处安家之所,旁人更要避嫌,因此迟迟找不到负责人。”


    吴连雪反问:“我在昌黎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些姑娘都是由广陵太妃照顾的,让广陵太妃做国企的负责人不可吗?”


    齐滺微微摇了摇头:“流言甚嚣尘上,广陵太妃也要忌惮三分。更何况我与陛下打算重开丝路,国企的负责人以后也要负责丝路的畅通,广陵太妃想要避嫌,我也不好逼迫。”


    这么一说吴连雪就懂了。国企好办,不过是行商贾之事,未必没有人愿意做。但是如果国企的负责人还要掌管丝路,那就有些难办了。


    有才能的人何必去管理国企、行商贾之事,没有能力的人,朝廷又怎么放心将丝路交给此人管理?


    丝路又掌握着大梁和西域的经济交流,广陵太妃作为雍明太子的发妻,既是女流之辈,膝下又养着雍明太子的独子,自然还是避嫌的好。


    齐滺苦着脸:“原本想将这件事交给鸿胪寺去办,奈何鸿胪寺卿竭力反对,我也没有办法了。”


    见到齐滺愁眉苦脸的样子,又想到这件事到底利国利民,吴连雪脑子一热,说了一句:“若是齐滺看得起在下,不如将这件事交给吴某。”


    齐滺的心顿时跳了起来。但即便心里雀跃,他的脸上却还是表现出了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吴兄门阀士族出身,让吴兄行商贾之事,齐某心里过意不去。”


    这样软糯又忐忑的语气让吴连雪的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的豪情壮志,他当初拍着胸脯保证:“齐兄放心,吴某绝不是空言大话之辈。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而肥。”


    见到吴连雪这样够义气,齐滺当场握住吴连雪的手,感动地说:“吴兄,你真是一个好人,齐某代天下百姓感谢你。”


    吴连雪被感动得稀里哗啦,回头就让小二上酒:“齐兄,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元岁看着齐滺三言两语就忽悠来一个人干活,震惊得目瞪狗呆。


    楚山孤看着如此感动的齐滺,顿时觉得名传天下的院使大人也有一颗赤子之心,是个世上少见的好人。


    两个都觉得自家朋友占了对方大便宜的人面面相觑,冲着对方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齐滺和吴连雪喝着酒,两个都不怎么会喝酒的人没几杯就醉了,对着说说国策,又从国策过渡到了哪位大员的八卦,最后他们醉得都不省人事了,元岁和楚山孤只能叹着气将他们带回家。


    元岁扶着齐滺一步一挪地往齐滺家里走,边走还要边哄着:“我的祖宗,要宵禁了,别闹了行吗?”


    齐滺勾着元岁的脖子,嘴里嘟囔着:“来,吴兄,咱们继续喝。”


    元岁:“……”


    元岁微笑。


    然而很快,元岁就笑不出来了。他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出现的萧楫舟,一时之间只觉得阴风阵阵,炎炎夏日却冷得像是三九寒天。


    元岁哆哆嗦嗦:“陛、陛下?”


    萧楫舟一言不发地走到元岁身前,将齐滺拉到了自己的怀里。他低头看着喝得醉醺醺的齐滺,嘴里对元岁冷酷无情地说道:“你走吧。”


    看着萧楫舟的黑脸,元岁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当即转身就跑。


    齐滺在萧楫舟的怀里也不老实,他不停地挣扎着,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要喝酒。”


    听到齐滺的撒娇,萧楫舟顿时换了一副语气,用甜得能腻死人的语气说:“那我们回家再喝,好不好?”


    齐滺抬起头,他迷蒙的双眼看着萧楫舟,仿佛在思考分辨面前的人究竟是谁。好一会儿,齐滺像是分辨出面前的人了,他当即安静下来,说道:“好,我们回家再喝。”


    萧楫舟松了口气,半扶着齐滺往回走。结果走了没两步,便又听齐滺说:“吴兄,你酒量真好,竟然一点都没醉。”


    萧楫舟的脸当场就黑了,他当场停住脚步,不可置信地问:“你叫我什么?”


    齐滺迷迷糊糊地回答:“吴兄啊,怎么了?”


    萧楫舟的脸色又黑了些许,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齐滺就这样将他当成了另一个人,气得浑身上下都在冒黑气。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捏住齐滺的下巴:“你给我看清楚了,我是谁?”


    齐滺被迫抬起头,这个动作让他并不舒服。他下意识地动了动下巴,奈何萧楫舟的桎梏太紧,齐滺没办法挣脱萧楫舟的手,只能皱着眉忍下了下巴上的手。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眼前的人。好半晌,他才不确定地说:“昏、昏君?”


    萧楫舟:“……”


    萧楫舟深呼一口气,安慰自己好歹这次齐滺没认错人,昏君就昏君吧,多大点事。


    他压着内伤放开了齐滺的下巴,又揽着齐滺的腰,哄着齐滺向前走。


    谁料这次齐滺反而不走了,他挣开萧楫舟的手,挣脱了萧楫舟身边。


    萧楫舟皱着眉拉住齐滺的衣袖,哄道:“乖,听话。”


    齐滺被萧楫舟拉住,这次却没有听话,反而一把将萧楫舟推倒。萧楫舟被推到墙上,皱着眉看齐滺:“阿滺?”


    齐滺将萧楫舟抵在墙上,踮起脚尖仔仔细细地看着萧楫舟的脸。齐滺的身上酒味混合着檀香,熏得千杯不醉的萧楫舟都感受到了一丝醉意。


    萧楫舟压着嗓音问:“阿滺,你怎么了?”


    齐滺却突然伸出手掐了掐萧楫舟的脸。他用力很大,但萧楫舟眉头都没皱一下,任由齐滺在他的脸上作怪。


    良久,齐滺才松开了掐着萧楫舟的脸的手,然后在萧楫舟一脸的莫名其妙中,说了一句:“是活的昏君啊。”


    萧楫舟:“……”


    萧楫舟磨牙。


    萧楫舟深呼一口气,觉得不能再让齐滺就这么作过去了,便一把抓住齐滺作怪的手,问:“阿滺,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齐滺抬着眼看他,眼底清澈得如同清潭:“知道。”


    萧楫舟只觉得自己的嗓音都哑了起来:“你知道什么?”


    齐滺眨眨眼:“我不想喝酒了。”


    萧楫舟:“???”


    在萧楫舟满心不好的预感中,齐滺抱着萧楫舟的腰,直接将脸贴到了萧楫舟的胸膛,嘟囔了一句:“我要睡觉。”


    萧楫舟:“……”


    萧楫舟不可置信:“你给我起来!”


    结果没想到齐滺竟然在这个瞬间就睡熟了,萧楫舟的动作让齐滺直接冲着地上就平躺下去。


    这吓坏了萧楫舟,他下意识地抓住齐滺的袖口,怕齐滺摔倒在地,却没想到他的力气太大,竟将齐滺的袖口撕裂了。


    萧楫舟:“!!!”


    看着手中被撕裂的断袖,萧楫舟的大脑都宕机了一瞬,身体却快大脑一步反应,搂住了齐滺的腰。


    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萧楫舟没有准备,竟然就这样被宿醉的齐滺带得一起摔倒在地。


    好在萧楫舟下意识地护住了齐滺的头,没有让齐滺被磕到。


    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齐滺,萧楫舟磨了半天的牙,最终也只能忍着满肚子的气,准备将齐滺拉起来。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萧楫舟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呵斥:“什么人,宵禁之后还在此地逗留!”


    听到熟悉的声音,萧楫舟下意识地觉得不妙。他抬起头,恰巧看到穿着铠甲提着灯笼的萧盛。


    不幸中的万幸,萧盛是一个人来的。


    而独自一人的萧盛看着自家小叔叔将院使大人压在地上,脸上逐渐露出了震惊中混合着不可置信的目瞪狗呆。


    萧盛:“……”


    完了完了,吾命休矣。


    【作者有话说】


    萧盛:家人们谁懂啊,我自己的小叔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之下逼迫良家妇男,我还得给他打掩护,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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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川拨棹


    不远处传来左侯卫的嘈杂的声音:“副郎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萧楫舟施施然起身,还饶有兴致地整理了一下衣摆,再将齐滺从地上捞起来, 轻轻地拍干净他身上沾染的灰尘。


    眼见萧楫舟一副丝毫不把来人放在眼里的神色, 可萧盛十分清楚, 眼前的情形绝对不能让外人看到,否则后果不是萧楫舟作为帝王的威严扫地,就是萧楫舟为了自己的面子杀人灭口,让这批左侯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萧盛连忙转过头冲着他们大喊:“都别过来!”


    嘈杂的脚步声顿时停止, 很显然, 左侯卫们听到了萧盛的话, 虽然不解萧盛为什么要下达这样的命令, 但还是选择了听令行事。


    搞定了差点冲过来的左侯卫,萧盛这才有心思问:“小叔叔,你们这是……”


    他说得尴尬而犹豫, 似乎是很怕问出什么不该他知道的东西。


    但很显然,广陵郡王想多了, 并没有想过有些事不是他问了就能知道答案的。


    果不其然,萧楫舟根本没有回答萧盛的话, 只是平静而冷漠地说道:“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萧盛不傻,他连连点头:“知道了, 小叔叔。”


    萧楫舟这才点点头,将已经睡着了的齐滺抱在怀里,趁着夜色回家。


    看着萧楫舟逐渐远去的背影, 萧盛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觉得今日只怕是他有生以来最凶险的一天。


    最近出门没看黄历, 他需要找个寺庙道观拜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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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滺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酸痛,好像前一晚做了多激烈的动作一样,才让今日的自己连起来都觉得困难。


    他用尚且迷蒙的脑袋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只能撑着迷迷糊糊的脑子起床。


    他刚刚掀开被褥,就听见耳边响起一声凉凉的声音:“呦,舍得醒了?”


    是萧楫舟的声音,只是是齐滺从未听过的阴阳怪气。


    听到萧楫舟这么怪的声音,齐滺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我、我怎么了吗?”


    萧楫舟眯着眼看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毫不留情:“我们的院使大人这就忘了,昨天晚上是怎么对我的了?”


    昨天晚上?


    齐滺努力回想了一下,只是很遗憾,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昨晚都干了些什么。在他的记忆里的最后,还是他和吴连雪在一起讨论如何治国理政、将这个国家治理得更好。


    所以,萧楫舟为什么会在现在出现在他的身边?


    齐滺十分不信任自己的酒品,他羞愧地捂住脸,尴尬地问:“我昨晚都做了什么?”


    调戏了我一顿,然后你睡你的大觉,把我一个人留在寒风瑟瑟中独自舔伤。


    然后就没了。


    萧楫舟实在是编不出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迹来趁机忽悠齐滺,便干脆玩了一招釜底抽薪,用最简单的方式说道:“算了,反正都过去了,有些事不说也罢。”


    他这样一说,齐滺反而更加愧疚了,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昨晚究竟做了多么天怒人怨的事,只能乖乖地低头认错:“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的齐滺还在真心实意地认错:“我没把你怎么样吧?”


    萧楫舟的脸色不自觉地僵硬了一瞬,不过转瞬便恢复正常。他将一旁的外套扔给齐滺,说道:“穿上,我们出去。”


    齐滺接过外套乖乖穿上,不解地问:“去哪儿?有什么大事吗?”


    萧楫舟点头又摇头:“是大事,但又不是什么大事。”


    齐滺:“???”


    萧楫舟像个谜语人,却实在勾起了齐滺的好奇心,他不由自主地问:“究竟是什么事?”


    萧楫舟:“过节。”


    齐滺:“???”


    齐滺:“过节?过什么节?”


    齐滺的脑子疯狂转动,愣是没想到大梁在六月有什么节可过。


    大梁的节日和后世所知的相差并不大,大的节日就是正月的春节上元节、三月的上巳节、五月的端午节、七月的七夕节、八月的中元节、九月的重阳节、十二月的除夕,以及特殊的八月十九的万寿节——萧楫舟的生日与七月二十三的千秋节——元沚的生日。


    六月……


    齐滺一脸疑惑:“六月有什么节日?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他穿越过来的时候是海平元年的九月,这是他在大梁过的第一个六月,还真不知道六月有什么节日。


    萧楫舟:“六月初六舟水节,每到六月初六,我们都要登舟拜水,向淇水水神祈求风调雨顺。”


    齐滺:“???”


    不是,《华国历史节日大全》和《梁史》《大梁风俗志》上都没有记载过这个节日吧?莫非是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节日?


    齐滺刚想继续问下去,结果萧楫舟一下子拽住他的衣袖,拉着他就往外跑。齐滺跌跌撞撞地跟在萧楫舟身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萧楫舟没有狗到底,不过出了大门,齐滺就看到侯七已经驾着马车等候在门口了。


    齐滺被萧楫舟拉上车,带着满心的好奇与疑惑,被萧楫舟带到了洛阳城外的一条河水旁。


    河水两岸围绕了很多人,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可惜周围的环境太乱,齐滺听不分明。他远远看着,就见河上已经泛起了很多小舟,舟上跪坐着老老少少,正对着河水水面深深一拜。


    萧楫舟在齐滺的耳边轻声说:“这就是舟水节的风俗,登舟拜水。”


    这场面看起来着实有些奇怪,像是什么大型邪/教现场。但一想到封/建社会神神鬼鬼奇奇怪怪才是正常的,齐滺又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正常了起来。


    侯七已经找来一方小舟,萧楫舟先登上小舟,后冲着齐滺伸出手:“来,抓着我,别掉下去。”


    眼前的手节骨分明,虎口处还有着厚茧,看上去并不好看,但却无端给齐滺一种安心的感觉。看着眼前这只冲着他伸出来的手,齐滺下意识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到心房,在这个瞬间,齐滺的心底竟然涌起了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萧楫舟的手好暖。


    齐滺一时之间也无法分清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来的,只是还没等他细想,萧楫舟便已经放开了他的手,去一旁撑起长篙。


    小舟渐渐远离喧嚣,萧楫舟将船撑得很稳,齐滺并没有感觉到一星半点的颠簸。也不知道小舟行了多久,当附近无人的时候,萧楫舟收起长篙,任由小舟停留在河水中央,顺着缓缓流动的水流缓慢流动。


    齐滺看着眼前的湖光山色,一时间都呆愣在这里。自从他来到大梁,整个人就像是一台不停旋转的机器,从未有过片刻的放松,总担心自己哪里迟了一步,这个偌大的帝国就会分崩离析。


    这还是他第一次慢下来,看着眼前的大好河山。


    齐滺忽然道:“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从古至今那么多人都寄情山水了。青山绿水湖光山色,不比世间那些蝇营狗苟好看的多?”


    萧楫舟:“……”


    萧楫舟真是万万没想到齐滺居然会想到这里去,他微微张口,刚想说些什么,结果便听到齐滺先说:“若是有朝一日我功成身退,便要找一个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了却残生。”


    萧楫舟:“……”


    看个山水却把自家心腹重臣看得萌生了退隐之意,萧楫舟一时之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上天和他开的玩笑。萧楫舟声音干涩,说道:“阿滺,你不至于吧?”


    眼见自己的话将萧楫舟吓成这个模样,齐滺当场便改口:“说着玩玩的。基建事业任重道远,等我角巾私第那一日,只怕我早已白发苍苍,哪里还能寄情山水?”


    听齐滺左一句“功臣身退”右一句“角巾私第”,萧楫舟当场便皱起了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岂是那等庸主,见不得能臣干吏?我巴不得悍臣满朝,阿滺为我做执牛耳之臣。”


    这话说得着实漂亮,可听了这样动听的话,齐滺却依旧道:“从来急流勇退都是为臣之道,守着位置不肯放手的,几人有好下场?”


    萧楫舟当场反驳:“我绝非那等卸磨杀驴之人。”


    看着一脸焦急的萧楫舟,半晌,齐滺却笑了:“文殊奴,我当然理解你,可是有些时候,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他的目光越过萧楫舟,看向萧楫舟身后的高山与流水,眼中是迷离的光:“昔年商君变法,惠文王即位便车裂商鞅;吴起变法,楚悼王去世,吴起也只落得万箭穿心的结局。齐滺不敢比肩商君吴起,但也知道,凭借我所做的事,日后能有寄情山水的那一日,都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了。”


    “那是孝公、悼王死得早。他们死在了臣子之前,臣子失去了君主的庇护,又得罪了贵族,方才无力回天。”萧楫舟凉凉道,“阿滺你且放心,若是有朝一日我死在你前面,我一定将世家门阀的所有人都一起带走,绝不让他们有机会能够伤害你。”


    齐滺:“……”


    齐滺语气干涩:“倒也不必。”


    萧楫舟继续说道:“阿滺你放心,我不是秦孝公,也不是楚悼王。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刀枪剑雨。”


    齐滺:“……”


    齐滺还没来得及反驳,又听萧楫舟说:“要不,阿滺你为我陪葬吧。”


    齐滺:“……”


    萧楫舟:“咱们死在一起,我让你陪葬皇陵,这样就算世家给的压力再大,萧盛那小崽子也一定能扛住压力,至少让你入土为安。”


    齐滺:“……”


    齐滺:“谢谢,但是我能不能选择活着?”


    萧楫舟立刻便道:“可以,我死前把所有的贵族都带走,一个都不剩。到时候萧盛只剩你一个,不敢不对你好。”


    齐滺:“……”


    小齐大人无语望天,恨不得给不久之前故作姿态的自己两巴掌。


    【作者有话说】


    滺滺:论装杯的下场,我真的再也不敢装杯了


    ******


    一百章了,我好厉害。之前有个小可爱说我可能写到二百章,我现在觉得这个可能十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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