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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捉虫】尘埃(四)


    孔姿清夫妇在定北, 孔植和阿姚在清河府章县,而阿嫖和董娘上月来信时,正?在海南。


    所以身在京城的秦放鹤, 只能对?着空气无能狂怒。


    他徒然张了张嘴, 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坐回去, 怔了片刻,熟练地?从怀中摸出保心丹含了一丸。


    他也才三十八岁,但内阁压力和工作量真的太大,几?位前辈中风、猝死的案例历历在目, 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开始保养。


    成?亲这么?多年, 阿芙还是头次见丈夫这般, 心烦之余也有些好笑。


    “一家有女百家求, 早在几?年前便?有人探口风,不过都有些不合适, 我和母亲都暗自拒了。”阿芙一脸平静地?持续往秦放鹤胸口捅刀子?, “可无疑不是外?人,成?与不成?,总得你亲笔回信才显郑重。”


    秦放鹤哼了声, 随手把孔姿清的信扔出去老远。


    烦得很, 不回!


    阿芙:“……”


    幼稚!


    晚上秦放鹤毫无睡意, 睁着两只眼睛看房梁,阿芙忍无可忍,“大半夜的,叹什?么?气!”


    秦放鹤诧异道:“我有么??”


    阿芙啼笑皆非地?捶了他一把, 索性也披衣坐起, 命人掌灯。


    秦放鹤就长叹一声,幽幽道:“记得昨儿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呢, 怎么?一转眼就有人求亲了?”


    有这么?算的么??阿芙无奈,“一转眼十八年,多转几?回,这辈子?也就结了。”


    说到?这里?,夫妻二人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女儿儿时的可爱模样,一时酸涩非常。


    两人对?坐良久,秦放鹤顺手扯扯衣服,“你怎么?想的?”


    唉,儿女都不在身边,一闲下来,颇有种?空巢老人的孤寂。


    阿芙挑了挑灯芯,屋里?瞬间亮堂了些,越发衬得她神色莫名,“嫁人,总不如在自家做姑奶奶舒服……可若要嫁人,实在不做他选。”


    夫妻近二十年,她深知秦放鹤与常人不同,是真心疼爱、器重这个女儿。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在女儿身上投入的心血和精力,甚至比儿子?还多。


    这么?说吧,若阿嫖想效仿董娘,秦放鹤必然头一个双手赞成?!


    反正?我养得起!


    秦放鹤没说话?。


    孔植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两家轮流教导,颇有半师之谊,无论出身、人品还是脾性,都是上上之选。


    难得两个孩子?一起长大,彼此相熟、性情相投,知根知底的……


    所以无论同不同意,都不算很差的选择。


    可娶妻和嫁人,差太多了。


    倘或阿嫖想嫁,他不会拦着,但这么?一来,这个姑娘势必会牺牲很多东西……


    “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秦放鹤摇摇头。


    孩子?大了,该自己拿主意了。


    八月,阿嫖接到?家书,一眼扫过去便?愣住了。


    “哇,阿嫖这个好甜。”董娘正?兴致勃勃挑选芒果,切了一块果肉便?笑着招呼她来吃,“可是京中有事??”


    阿嫖抿抿嘴,一目十行看完,微微愣神,然后又?慢慢看了一遍。


    董娘察觉到?什?么?,也不出声,远远去一边坐下,安静地?吃芒果。


    海南偏远湿热,常被中原人鄙视,但四季如春,物种?繁杂,自有其可爱之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嫖才合上信,缓缓吐了口气。


    “出事?了?”董娘这才抱着果盘过来,关切道。


    阿嫖想了想,摇摇头,在脑海中整合了下语言才问:“小姑姑,你为什?么?不成?亲呢?”


    董娘瞬间猜到?是什?么?事?了。


    她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以一种?罕见的认真说:“一来,我确实瞧不上身边那些货色;二来,其实这话?我以前从未对?人讲过,但……罢了,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了。”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难过,似乎回忆起某件令她痛苦,甚至是感到?恐惧的事?情。


    “当时你年纪还小,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曾经?有位非常要好的堂姐……”


    阿嫖努力回想了下,点头。


    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但确实有这么?个人,温柔大方?、高贵美丽,身上也香香的。


    对?方?还抱过自己呢。


    对?了,怎么?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呢?


    “她死了,”董娘平静道,“难产而死。”


    一直到?现在,董娘都无法接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而最令人难过的是,曾经?在她心目中那个与堂姐珠联璧合的姐夫,也仅仅守孝一年,然后马上续弦。


    曾经?的甜言蜜语,什?么?山盟海誓,仿佛都成?了过眼云烟,一切都像极了绚烂一时的烟花,转瞬即逝。


    但即便?如此,世人还会交口称赞,“唉,真是重情重义啊!”


    仅仅因为他没有虐待亡妻留下的女儿,逢年过节也会命下人拜祭。


    仅此而已。


    这件事?给当时年幼的董娘带来空前打击,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女人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


    事?后她也曾或明或暗多次打探,发现产妇死亡极其寻常,就算侥幸不死,落下各种?病痛的也比比皆是。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所有人都不以为意。


    董娘承认自己胆小,她懦弱,她害怕,不愿也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冒这样的风险。


    她甚至拼着一个任性荒诞的名声,也不敢对?父母说真心话?。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你看你娘不也没事?么??”


    她总觉得家中长辈或许会说出这样搪塞的话?。


    没人会把一个小姑娘的担忧放在心上。


    但董娘就是怕啊。


    别人没事?,我就一定没事?吗?那堂姐呢?


    万一呢?


    万一这种?事?真的就落到?我头上呢?


    万一死的真的就是我呢?


    阿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董娘苦笑,“是不是从来没人同你说过这些?”


    阿嫖僵硬地?点了点头,又?抓起方?才看过的信纸,摇了摇头,“父亲在信中写了。”


    在秦放鹤心里?,阿嫖一直都还是小女孩儿,所以还真就没急着跟她说这些,只好现在补上。


    这次轮到?董娘惊讶了。


    沉默良久,她才百感交集地?叹道:“师兄真的,真的很疼你。”


    莫说男人,便?是女人,也鲜少会告诉晚辈这些。


    阿嫖也觉得自己十足幸运。


    她向前一趴,苦恼极了,“小姑姑,那你会后悔吗?”


    董娘也学?着她的样子?趴在桌上,伸出一根手指拨动桌上完整的芒果,腕上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镯子?晃晃悠悠,荡开一道又?一道光晕。


    “老实讲,可能偶尔确实有些后悔,但也仅仅是后悔。可若我成?亲,失去的更多……”


    尤其她现在见识到?了外?面广阔的世界,尝到?了自由的甜头,越加难以想象被束缚在一座城池内的生活。


    “阿嫖,”她看着阿嫖,几?乎掏心挖肺,“我说这些,不是要吓唬你,也并非怂恿你与我走同一条老路。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这条路同样不好走,但是阿嫖,我希望你做出每一个选择之前都能像曾经?选择自己的前程一样慎重,权衡利弊。你能明白吗?”


    阿嫖心底一片柔软,抓住她的手小声道:“小姑姑……”


    她毕竟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偏偏父母又?决定将这终身大事?的最终决定权交付到?她手中……


    她难免有些茫然。


    董娘挪过去,搂着她道:“孔家那个,我也见过,公理公道的说,实在不错,模样也要得,又?好歹算是你半个同门师兄……且你父亲身在高位,孔大人也疼你,你与他成?婚,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阿嫖说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


    若说对?孔植的好感,确实有,但成?亲?


    这些年她的生活太过充实,几?乎没有想过。


    成?亲,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或许我会得到?崭新的体验和幸福,但同样的,我势必会失去很多……


    董娘替她顺顺头发,笑道:“也未必要马上答复,说起来,咱们今年也要回京过年,不如提前启程,你也回去听听爹娘的意思。”


    于是几?天后,二人便?乘船离开海南,直接走东南海路,沿途采买许多特产土仪,于十月中旬顺利返回望燕台。


    回京之后,少不得各处走亲戚,待到?真正?安顿下来,也快进十一月了。


    秦放鹤和阿芙都跟她谈了很多,阿嫖也不似寻常女孩儿那般羞涩,将这些年的感受、结合董娘讲述之后特意打听的沿途见闻都问了。


    阿芙有些惊讶,这孩子?,确实长大了。


    “你有主张,这很好,”她摸着女儿的脑袋说,“我与你父亲已经?向孔家两边回了信,说要好生斟酌……”


    所以,你无需有压力。


    阿嫖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秦放鹤,久违地?撒娇,“你们待我真好。”


    秦放鹤被她带得晃了几?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傻姑娘!”


    自从去过辽宁之后,这孩子?就小大人似的,再也不肯轻易撒娇……


    无论多大,都是爹娘的小宝贝呀。


    接下来的几?个月,一家三口都没有再提亲事?,阿嫖也重新跟着母亲打理家事?,处理人情往来,陪父亲会客、出席宫廷宴会等等。


    但这次,她观察事?物的角度都与从前截然不同,也有了全新的体验。


    原来这就是诰命的生活……


    次年出了正?月,阿嫖再次向父母提出辞行,目的地?是章县。


    她非那等优柔寡断的性子?,也不愿拖拖拉拉吊人胃口,所以决定亲自前去,把事?情说清楚。


    秦放鹤和阿芙都不便?离京,董娘则是巴不得离京,便?仍由她作为女方?家长陪同,以便?应付意外?情况。


    阿嫖乃是朝廷册封的县君,自然可走最安全通畅的官道,饶是风雪不绝,也仍于二月下旬顺利抵达。


    因她身上既有朝廷封的爵位,又?是阁老秦放鹤之长女,沿途驿馆查验身份后俱都会向最近的父母官报备,以防有失。


    故而阿嫖一行刚进章县地?界,本地?县令就客客气气求见,“县君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实在惶恐。如若不弃,还望移驾,下榻寒舍,拙荆翘首以盼。虽无珍奇,然小女粗通点墨,也熟读秦阁老文章,倒是能与县君解闷,聊胜于无……”


    早年地?方?官听见风声特意跑出城去迎接秦放鹤,结果反被教训的案例他也有所耳闻,所以主打一个尽忠职守,即便?提前几?天得到?消息也没敢出城。


    阿嫖笑道:“大人客气,本县乃是家父旧籍所在,故而我此番前来,是非远客到?访,而是游子?归乡,实在不必如此客套。”


    那县令一听,心下熨帖,陪笑赞同道:“县君所言甚是。”


    阿嫖又?落落大方?道:“我非那等不通情理之人,深知尊夫人必然也日夜劳碌,令嫒千金必然也是兰心蕙质,只此次出行乃是私事?,也有兄弟、世交在,倒不必大张旗鼓往尊府上去叨扰。”


    县令便?十分失落,“这……难得县君亲至,下官怎好不尽地?主之谊?”


    这可是秦阁老之女!


    素日他巴望不上秦阁老本人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儿子?女儿都在,不借这个机会操办一场接风宴,岂不错失良机?


    若办得漂漂亮亮体体面面,阁老多少也会记住我的名字吧?


    阿嫖如何猜不出他的心思,依旧婉拒,“大人一番心意,我心领了,只是素有家训,在外?不得铺张。”


    一旦去了,这份人情就要算到?父亲头上,而人情债最难还,所以她选择不欠。


    家训,意思就是秦放鹤不许。


    前后几?番话?,阿嫖都说得客气又?坚决,叫人挑不出毛病,又?无空子?可钻。


    那县令一听,只得作罢,又?说了许多客气话?,这才目送车驾远去,倍感遗憾。


    秦家在章县县城内没有院落,如今阿姚便?借住在孔家大宅。


    去岁阿姚也中了秀才,平时都跟孔植住在县学?,每十日回来一次。


    那县学?宿舍秦放鹤和孔姿清也曾住过,如今他们过来,山长便?做顺水人情,也叫他们住父亲的屋子?、睡父亲睡过的炕……


    只是阿姚固然可以借住孔家,如今孔家老宅无有长辈,阿嫖作为未嫁之县君,却不好去。


    故而前几?日就派人先一步赶来,在城中临时租了一座干净又?敞亮的院子?。


    阿嫖特意挑了两人在家休息时登门。


    芳姐上去叩门,禀明身份,管家一听,又?惊又?喜,忙命人大开中门,悬挂红灯笼迎接。


    里?面的孔植和阿姚听说,也是惊喜交加。


    阿姚想的是,哎嗨我姐想我了!


    孔植想的却是,莫非,莫非她答应了,要亲口与我说?


    国礼不可废,二人忙不迭跑去换了大衣裳,亲自去大门口迎接。


    等阿嫖说了免礼,国礼才算完,可以叙家礼、论旧情了。


    “姐,姐你特意来看我的吗?!”阿姚直接从地?上蹦起来,冲过去一把抱起她转了几?圈,兴奋得脸都红了,“爹娘想我吗?姐你又?长高了!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已经?很有几?分力气了。


    阿嫖笑着摸摸他的脑瓜,退后一步打量,满意点头,“嗯,黑了些,高了也壮了,瞧着人也精神了。”


    “嘿嘿。”阿姚挠头发笑,又?忍不住炫耀,“我同植哥日日骑射,难免风水日晒……植哥?”


    他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孔植,而且一直没说话?。


    你咋回事?儿?平日口才不挺好的么?!


    阿嫖顺势望过去,然后就发现孔植一直瞧着自己,心中微动,“好久不见。”


    数年不见,少女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眉宇间更多几?分坚毅果断,行事?作派也更有章程,活脱脱一个年轻版的秦放鹤。


    孔植忽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强装镇定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轻飘飘的四个字如何形容得尽那诸多思绪?


    他很想多看几?眼,却又?觉得有些失礼,躲闪几?次后,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你看上去,很好。”


    阿嫖笑了笑,“你看上去也不错。”


    “哎呀!”阿姚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隐约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更多的还是急躁,干脆一手拖一个,急乎乎往里?走,“杵在这里?作甚,唱大戏么??有什?么?话?不能进去说!”


    稍后三人落座,阿姚依旧如儿时那般腻在姐姐身边,又?是帮忙倒热茶,又?是帮忙切果子?,还巴巴儿翻出这些日子?的功课与她瞧。


    “先生说我的字已有了父亲三分风骨,文章做得也不错……”


    “像你爹”“尔肖父”,对?阿姚而言便?是无上褒扬。


    阿嫖也认真看,翻到?其中几?张,又?忍不住抖出来笑,“只是诗词歌赋略逊色些。”


    通篇匠气,又?多穿凿附会,很有点惨不忍睹。


    少年嘿嘿发笑,并不以为意,“虎父无犬子?嘛!”


    他还挺得意。


    逗得阿嫖也乐了,抬手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王婆卖瓜。”


    他们的父亲确实一直不长于吟诗作赋,但那又?如何呢?


    治国治家,可不是会写几?首酸诗就行的。


    孔植一直安静地?看着姐弟俩说话?,直到?中间阿姚实在口干,转头去喝水时,他才抽空问:“你的行李怎么?不见?如今住在哪里??”


    芳姐便?替阿嫖答道:“原本县太爷想请我们县君过去的,但县君不欲声张,便?提早几?日租了一座院子?,自己关起门来,说话?做事?都便?宜。”


    如今她是正?经?有品级的女官,领朝廷俸禄,饶是孔植也不好忽视,听了这话?,倒品出几?分别的意思来,不由得心头一沉。


    “自己关起门来……”


    自己……


    正?说话?间,孔家的管家进门来报,说是县太爷悄悄打发人送了几?样瓜果点心来。


    瓜果点心再贵也有限,且又?透出几?分亲近,倒是叫人无从拒绝。


    阿嫖就笑了,又?叫人打赏,“多谢费心。”


    这位大人还挺机灵的,知道不声张,又?会挑时机挑地?点,一下奉承秦、孔两家。


    经?过这么?一打岔,原本孔植想旁敲侧击的念头倒不好说出口了,只得暗自压下。


    晚间三人一并用饭,各自大谈近几?年的经?历和趣闻,隐约又?有了儿时的体验。


    因长姐在,阿姚也大了胆子?,狠吃了几?杯果酒。初时只觉甜丝丝的,却不料那东西后劲儿极大,不多时竟就醉得晕晕呼呼。


    不知不觉天色将晚,阿嫖提出告辞,阿姚舍不得她,强撑着歪歪斜斜站起来,拽着她的胳膊撒娇,“姐,今晚我跟你睡。”


    几?年未见,你就不想亲弟弟么?!


    孔植听得额头突突直跳,本能地?伸手去拽,“你多大了?”


    十几?岁的人了,也有了功名,纵然是亲姐弟也该避讳些,更不好说一起睡的话?。


    阿嫖也不说话?,似笑非笑瞧着他,愣是将孔植看出几?分心虚,下意识别开视线。


    但阿姚似乎也清醒了些。


    他眨眨眼,“那,那我外?间打地?铺!”


    话?虽如此,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阿姚就在马车里?睡成?死猪。


    孔植坚持随行护送,阿嫖没有理由拒绝,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中间隔着个不省人事?的阿姚,一路沉默。


    这份沉默一直持续到?马车停在阿嫖租赁的院子?门口,孔植才如梦方?醒。


    月亮不大,但月色很好,朦胧的月辉温柔洒落,好似突然压得他心跳加速。


    “你,”他的口舌干涩,心跳声震耳欲聋,“你没什?么?话?想同我说么??”


    阿嫖掀起车帘,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刹那间,孔植的人都凉了半边。


    热血瞬间涌上他的头颅,一遍遍冲击着,潮水般嗡嗡作响,“我,我知你志向高远,绝不会逼你放弃什?么?,如今你喜欢做的,日后照样喜欢做!我会给你我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所以不要拒绝我……


    “这世上的许多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简单。”阿嫖黯然道,“你的承诺也好,感情也罢,确实让我感到?了真诚的快乐和感动,但……”


    这不足以使我交付自己的余生和自由。


    “我明白你的不易,感同身受!也会像秦叔叔那样努力分担,给我个机会可以吗?”过去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孔植从未体会到?何为求而不得。


    如今,这感觉近在咫尺,苦涩得令人发麻。


    “男人和女人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这一点,纵然是我父亲也从未否认过。”但多年游历在外?的经?验却早已帮助阿嫖完成?蜕变。


    又?或者,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女孩儿。


    秦熠,自小得秦放鹤亲自教导,从来都不会冲动行事?。


    她的回答太过斩钉截铁,以至于孔植自恃学?富五车,一时间竟也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嫖缓缓眨了下眼睛,“正?如此刻,你依旧不明白我真正?的担忧是什?么?一样。”


    少女的声音如月色沁凉,在星空下缓缓流淌,充斥着近乎冷酷的理智:“你说给个机会,听上去似乎相当公平,可对?我却并非如此。你我这般家世,永远都不可能和离,一旦身处其中,我将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我将不再是我,而是一位妻子?、一位诰命,将来还会是一位母亲……


    你知道我一路走来不易,那么?又?明不明白,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并非一己之力得来的,我的父亲、母亲、弟弟,甚至是师门、朋友,都在为我,为这个家族承受前所未有的巨大风险!


    若我一朝为人妇,那么?这一切的一切,都将随之化为乌有。


    我本人暂且不论,我的家族、父母、兄弟、师门,乃至力排众议开创此先例的陛下,都将沦为笑柄……”


    看啊,你秦放鹤曾经?据理力争和力排众议又?如何呢?


    如今女儿还不是嫁人?


    阿嫖深刻地?明白,她能走到?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她中途折戟,这条向上的道路将永远被封死!


    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这是从小父亲就告诉她,耐心等来的机会,这是她渴望了一生的机会。


    孔植想要反驳,却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每句话?都真实到?残酷。


    “我,我可以帮你分担,我也可以做出牺牲……”


    阿嫖笑了,“但你我的牺牲,绝不可相提并论。”


    男人成?家,依旧可以立业,但我呢?


    我没有任何抵抗风险的余地?,也没有任何退路。


    一旦退,就是真的退了。


    这么?多人为我牺牲,为我遮风挡雨,我不可能那样自私。


    我是我,却又?不仅是我。


    孔植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哀。


    他不断张嘴,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等死的鱼。


    “当然,还有另一条路。”阿嫖忽然说。


    孔植心脏重重一跳,犹如即将溺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什?么?路?”


    “我为县君,行国礼,”阿嫖直直望到?他眼睛里?去,一字一顿,“并非你我成?婚,而是我下嫁。”


    如此一来,我依旧是我,而你,将落一等,沦为依附于县君的男人。


    “你敢么??你舍得么??”


    我也将做出适当牺牲,也将体恤并帮扶于你,那么?你,舍得自己的前程和荣耀么??


    孔植蓦地?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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