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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裴肆觉得自己有些微醺了


    春愿心情大好,连着吃了十几块烤肉,又喝了半瓶菊花酒。她嚼着猪脆骨,嘴里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眼直勾勾地盯着火红的木炭,这就是小姐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只是,裴肆的话可信么?这人会这么好心?


    “殿下,这裴肆未免也太猖狂了。”邵俞把披风放到长凳上,拿起铁夹子,翻动铁丝网上的鹿肉,委屈道:“奴婢好歹是公主府上的大总管,他那般排揎奴婢,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他就那样的性子,当初连我都欺压呢。”春愿笑着安慰:“你就当他是蛇,以后见了他绕着走就行,咱们可不跟他有任何牵扯。”


    说着,春愿喝了口热热的参汤,招手让邵俞附耳过来:“我这里有一宗要紧的事,你即刻去办。”


    邵俞单膝下跪,立马严肃起来。


    春愿吩咐道:“暗中派人去趟青州的通县,拿着周予安的画像到县里的百花楼,不,所有的妓馆,去查他有没有在五月去嫖过妓。”


    邵俞惊呼了声,望向主子:“五月?那老太太岂不是死的很冤?”


    “没错。”春愿俯下身,接着道:“查证是一方面,咱们还得把百花楼的鸨母、龟公,以及接待过他的姑娘全都暗中找来。”


    “明白。”邵俞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春愿把筷子扔到桌上,目光冰冷。


    杀了那畜生,真是太便宜他了。把他踩到泥里,让他一无所有,那才有意思。


    邵俞听见主子咳嗽了两声,忙将大红披风披主子身上,手按在怀里的那封桃花笺,轻声问:“那还要不要把帖子送去平南庄子?”


    “不用了。”春愿扶了下发髻,“我可是公主,想见谁就去见。”


    她扫了眼石桌上空了的酒瓶,淡淡道:“去拿几瓶菊花酒,赏给裴肆,就说本宫瞧他喜欢喝,权当谢他的礼,谢他上回在未央湖拉我上岸,替我出气。”


    ……


    这边。


    马车缓缓摇曳在僻静的街巷。


    车内,裴肆端坐着,胳膊撑在车壁,两指夹着只小小酒瓶,闭上眼,品咂着菊花酒那微醺的滋味,有点上头。


    他人白,脖子有些发粉,唇角牵起抹淡淡的笑,神情怡然,青松上的雪仿佛在悄悄融化。


    在外头赶车的阿余偷摸往里瞧,他侍奉提督数年,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么放松快活,哎,不过是几瓶酒而已。


    “怎么了?”裴肆仍闭着眼,问。


    阿余搓着发凉的手,笑道:“您给她说了周予安在通县的事,依她那有仇必报的性子,肯定要派人去通县查的,拿着证据对付周予安。奴婢不太懂了,您是有更深一步的计划?还是要放弃周予安这枚棋子?”


    裴肆喝了口酒,勾唇浅笑:“她查不到什么。”


    “啊?”阿余一开始有些疑惑,很快就懂了:“没错,唐大人早在五月就查了,百花楼早关闭了,相关的人也全都没了踪影。殿下若是扑了个空,立马会晓得唐慎钰又干涉她,想必会更恨唐大人。”


    “这只是一层。”裴肆幽幽道。


    “那另一层呢?”阿余忙问。


    裴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今日行事属实有些冲动了,为何要告诉她那件事?可是要是不说,以后,他怕是和唐慎钰一样了,连公主府的台阶都踏不上了,更别提拉拢她当手下。


    裴肆叹了口气,忽然睁开眼,问:“清鹤县查的怎样了?”


    之前他躲在弄月殿行宫,亲耳听见小春愿和陛下说,她将来想一个人离开京都,去清鹤县,说那里埋着她的一个挚友。


    小春愿一个小小奴婢,从前卑微又沉默,哪儿来的朋友,想必埋的那人,应该就是沈轻霜。


    “今早刚有消息。”阿余侧身而坐,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异动,一边给裴肆上报:“奴婢叫心腹拿着唐大人的画像去查,奴婢想着,唐大人做下这要命的大事,肯定会留人守在清鹤县,以防有人来查。为谨慎起见,奴婢暗中叫人装作开生药铺子,扎根在清鹤县,一个多月后才开始慢慢地打听。如您所料,今年初,有位叫葛春生的老大夫带着孙女忽然离开了。咱们的心腹在葛家附近打听到,去年过年前后,葛春生就关了医馆,不再接诊病患,他家院子里停了口棺材,有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带他妹子来看病。”


    “果然。”裴肆嗤笑了声,“安葬沈轻霜的地儿打听清楚了没?”


    阿余从袖中掏出张纸,给裴肆递过去。


    裴肆迅速扫了眼,记住那个地方,命令阿余:“张嘴。”


    他把纸条塞进阿余嘴里,用帕子擦拭手,忽然胃里泛起阵恶心,问道:“之前我让你挑两个俊美活儿好的男子,找到了没?”


    “找到了。”阿余嚼着纸,笑道:“已经给他俩剃度了,在寺里当了一个多月的和尚了。”


    裴肆双手捅进袖筒里,闭眼小憩:“明日老和尚慈安进宫讲经,把他俩安排进去。”


    阿余蹙眉:“太后会喜欢么?”


    裴肆俊脸尽是冷漠:“当然会。当年我不也被人安排在寺庙里出家,那老妇来上香祈福,看上了我,暗中将我带进宫充当假太监,装模作样在各处混了两年才到她身边。她就好这口。”


    裴肆又喝了口香甜的菊花酒,试图往下压制恶心。


    他早都不想伺候那老妇了!


    这下,小春愿肚子里没有脏东西,干净了;


    他也干净了。


    “对了。”裴肆觉得自己有些微醺了,嘱咐阿余:“去弄点鱼糜,送去公主府。就说本督谢殿下的赏赐,今儿抱了小耗子,觉得这家伙轻了许多,给它补补,权当给殿下还礼了。”


    忽地,裴肆看见脚边的食盒,厌恶地踢了脚:“把这里头的东西全都喂猪,以后,本督再也不想看见栗子酥了。”


    ……


    *


    晌午时,天灰沉得厉害,稀稀拉拉下起了小雪粒儿。


    春愿午睡起来后,立马叫人给她更衣梳妆,专门选了件颜色素雅的衣裳,首饰也挑了白玉和珍珠的。


    约莫申时前后,浩浩荡荡出了府。


    春愿懒懒地窝着马车里,吃着山楂球,今儿肉吃多了,多少有些积食难受。垂眸瞧去,邵俞坐在车口,将汤婆子套进绣带里,给她垫在脚底下。


    “知会过周家人了么?”春愿问。


    “奴婢早在午睡的时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平南庄子,告诉云夫人和周予安,说您下午会来,叫他们赶紧打扫,准备接驾。”


    “嗯。”春愿手搁在脸侧,悄声问:“那件事呢?”


    邵俞笑道:“还在安排,最迟明早就能出发了。”


    “尽快吧。”春愿想了想,笑道:“晓得你喜欢字画,前儿皇后赏了几幅柳宗元的真迹,你去挑两张去。”


    邵俞立马跪好了,表着忠心:“奴婢伺候了您已经是三世修来的福分,不敢要这样贵重的赏赐。”


    春愿温声道:“你替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得好好犒劳你,你值得的。”


    正在主仆俩说话的当口,马车忽然停下了,这才刚出了公主府没几步,难不成那人看见机会来了,又来阻拦了?


    邵俞是最伶俐懂事的,忙朝外头喝道:“怎么回事!”


    外头的侍卫恭敬地回:“启禀总管,是万阁老。”


    春愿蹙起眉。


    晌午才看见唐慎钰嘱咐她不要见万首辅,而且裴肆也说了一嘴,怎么,这人递帖子见不到她,竟当街拦人了?


    春愿着实不想在掺和进党争了,但毕竟对方是当朝的首辅,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于情于理,她不能摆出高傲的姿态,便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邵俞会意,整了整衣襟,侧跪在马车口,将帘子掀了开来。


    瞬间,冷风伴着雪粒子飘了进来。


    在前方不远处的街边,停着顶小小软轿,轿边立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不高不矮,穿着大红的官服,官帽上落了雪,正是首辅万潮。他虽是文臣,可却生了张武将般不苟言笑的铁面孔,目光锐利,眉头忧国忧民了几十年,故而早在眉间形成了个川字深纹,蓄了须,一身的正气。


    “首辅。”春愿端坐起来,面带微笑,身子半躬了躬,以示敬意。


    万潮大步走上前来,恭敬见礼,声如洪钟:“臣万潮,参见公主。”


    他打量着公主,笑道:“上回在中秋宴远远见了眼殿下,您气色好多了。”


    春愿颔首,笑着问:“首辅这会儿不应该在陛下跟前么?”


    “今日倒不忙。”万潮说着,便掀起裙摆,当着众侍卫、仆人的面跪了下去,话里含着机锋:“殿下能回京,封长乐公主,这一路艰辛险阻,好在您是有福之人,都挺了过来,老臣由衷地为您感到高兴。老臣糊涂,未能管教好慎钰,致使他犯了大错,特特来给您赔罪。”


    春愿眼皮生生跳了几下。


    这万首辅,暗中说若是没有他首辅党运筹帷幄,你一个和赵氏毫不相干的女儿怎会当公主!明里又把唐慎钰拎出来,给她道歉。


    若是没猜错,接下来怕是说他设了个席面,请公主赏脸去坐坐。


    春愿掩唇轻咳了声。


    邵俞立马会意,笑道:“咱们殿下能封公主,那是陛下的疼惜恩赐,公主日夜感怀在心。哎,阁老怕是不知,陛下之前已经下了旨,不许人在讨论殿下和唐大人的事了。今儿殿下还有点急事,还请阁老……”


    万潮并不放弃,也不理会这巧言令色的阉人,直接和公主对话,笑道:“臣心里实在有愧,已经在附近的梁园设了个席面,还请公主赏臣个脸面,让臣给您赔个不是。”


    春愿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早听说这万潮执拗坚决,瞧他这样子,怕是非要拉她去什么梁园说话了。人家又是文臣之首,有脸面又有威望,拒绝仿佛不好。


    正在她难为犹豫间,前方忽然传来阵马蹄声。


    春愿忙抬头望去,唐慎钰策马而来,他也穿着官服,一脸的焦急。许久未见,这人瘦了一大圈,脸上已经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黑了些,看着更沉稳冷静。


    他一把勒住缰绳,不等马停就跃下,疾步匆匆奔了过来,两眼紧盯着马车里的春愿,眉笑皆笑。


    春愿剜了他一眼,扭过脸。


    唐慎钰叹了口气,急忙过去搀扶起万潮,将首辅往后拉,同时,另一只手暗中给公主府的车驾打手势,让他们赶紧走。


    唐慎钰连哄带拽:“师娘出事了,您快回去看一眼吧。”


    万潮急得往开推唐慎钰,板着脸:“她好端端能有什么事,你放开,快放开,我正同殿下说话呢。”


    这边,邵俞抓住机会,忙命侍卫总管赶车,离开这是非之地,是非之人。


    他放下帘子,担忧地望向主子,苦笑道:“瞧阁老这样子,估计早都派人蹲守在咱们府门口了,就等着您哪一日出府相见。主子,咱还要去平南庄子么?”


    “当然了。”


    春愿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看来以后没清净日子了,之前她也算参与了党争,结果被弄得一身伤,她才不要再掺和进去。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有人在外头敲击马车。


    唐慎钰那令人讨厌的声音响起:“殿下,咱们能不能说说话,就几句,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春愿心里仍恨着:“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请唐大人立马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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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丹书铁券,以为殊荣


    已经有侍卫来拉唐慎钰了,他仍不放弃,连连拍着车壁,“殿下要去哪儿?我能跟着么?”


    春愿闭上眼不理,她能听到府里的侍卫总管和唐慎钰发生了争执,没一会儿,外头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他走了吗?”春愿疲累地窝在软靠里。


    邵俞掀开车帘子,头探出去往后看:“唐大人折返回去,似乎找阁老去了。”


    春愿嗯了声,抱紧暖炉小憩,淡漠道:“别理他。”


    ……


    这边,雪越下越大,由一开始的细小冰粒,渐渐聚成了飘絮般。


    唐慎钰神情落寞,口鼻中徐徐喷出白雾,男人叹了口气,方才他着急之下,竟在街面上把恩师摔倒,恩师气得拂袖而去,哎,他下手没轻重,也不晓得伤着恩师没。


    因着之前恩师暗中促成陛下封公主,紧接着,恩师乘势打击了威武营和裴肆,又顺利地把户部尚书程霖拉下马,六月初的时候,他和阿愿定了亲。


    朝野早都有了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长乐公主是首辅党,甚至,当时有人已经有人开始弹劾,陛下太过宠溺公主,公主有涉政之嫌。后头他的那件“丑事”被公诸于众,没多久这门婚约立马被陛下解除。而阿愿三个来月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公主乃首辅党首领之一的说法这才慢慢被人淡忘。


    他已经做过太多对不起她的事,不能再让她陷入党争的漩涡。


    刚走了几步,唐慎钰忽然停下。


    今儿晌午的时候,邵俞暗中差人送来了封信,告诉他,阿愿认定小侯爷品行有亏,怀疑周予安五月失踪的那段时间,其实并非被蛇咬,而是去妓馆厮混。邵俞说,现在公主密令他,暗中派人拿着周予安的画像,严查青州境内所有妓院。而且,今日公主要去平南庄子。


    唐慎钰蹙眉,匆匆回家换了常服,选了匹马,骑着追去了。


    ……


    平南庄子位于京郊。


    周家先祖随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建立下赫赫功勋,太.祖封其为定远公,赏赐五百顷良田,到周予安祖父时,家业败光一半。及至周予安父亲时,大约八年前,南方扬州、甘州、利州大旱两年,延伸至京都,老百姓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低微的价钱卖出土地,被官府和贵族轮番敲诈,成了流民和奴隶。


    周予安的父亲,先定远侯主动将自家京郊上好的水田、桑田、麻田割舍出三二,由朝廷分给无地百姓。


    先帝甚为欣慰,亲笔题字“平南”二字,命人制成匾,悬挂在周家京郊庄子正门口,以表恩宠,后在先定远侯去世的时候,更是赐下丹书铁券,以为殊荣。


    京郊甚冷,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


    春愿由邵俞搀扶着,下了马车,雪花钻进脖子里,她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下。朝前望去,周家人早都守在庄子口了,为首的是正二品诰命夫人云氏,她身后则站了如今的小侯爷——周予安,再往后则是几个周氏宗亲,有头脸的庄头等。


    云夫人穿着体面的秋香色袄裙,脸颊都冻红了,发髻顶落了雪,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妾身云氏,携子给公主殿下请安。”


    “夫人不必多礼,快起来。”春愿笑着虚扶了把,她垂眸看向周予安。数月不见,这人看着依旧丰神俊美,一改往日华服美冠的做派,穿着素色长袍,腰间系着麻绳,襟口别着白花,以示自己正在孝期。


    许是察觉到春愿在看他,周予安头更低了两分,但还是没忍住抬眼打量公主,正好和春愿四目相对。


    春愿歪着头笑。


    周予安唇微张,不自然地干笑了笑,立马低下头。


    春愿往前走了几步,立在云夫人面前,叹了口气,说着场面话:“头先本宫身子不适,老太太去世,未能过来吊唁,还请夫人莫要怪罪。”


    云夫人心里惴惴不安的,周家和这位长乐公主实在没什么交情,老太太去世都快半年了,公主怎么忽然想起吊唁?而且,公主和钰儿关系匪浅……正在此时,云夫人瞧见从远处的官道上策马奔来个年轻男人,好像是……


    春愿顺着云夫人的目光,扭头望去,果然看见唐慎钰尾随来了,她没搭理,上下打量云夫人,温声道:“陛下常对本宫讲,周家世代忠良,尤其是先侯爷,立下无数的汗马功劳。本宫当随圣意,要厚待周家人,这不,头几日大娘娘赏下了好皮子,毛是雪白的,但毛尖那点却是青色的,好看极了,故而叫雪里青。本宫叫人赶制了件大氅,夫人去试试吧。”


    云夫人垂手侍立,越发惊慌,刚想跪下推辞,实不敢接收如此昂贵的赏赐。


    忽然,衔珠疾走几步上前来,搀扶住云夫人的胳膊,笑着将妇人往庄子里推,“夫人,奴婢陪您去试试。”


    待云夫人离开后,春愿走向周予安,笑吟吟地问:“你最近好么?”


    周予安往后退了一步,他感觉这女人忽然驾到,大抵不会怀什么善心,现在最适当的就是叫表哥来应对她。


    可……之前他听提督说了一嘴,这女人晓得了唐慎钰和褚流绪在是非观发生的事,和这狗崽子决裂了。


    周予安讨厌瞧去,发现表哥被公主府总管阻拦住了,那狗崽子看着焦急又痛苦,脖子抻长了,连声唤着“公主”,他忙道:“那个……表哥在叫您呢。”


    “不要理他。”春愿连头都懒得回,笑着问:“天这么冷,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周予安看着这张明艳动人的脸,心热了几分,忙侧身让出条道:“请,您快请,微臣给您带路。”


    春愿莞尔浅笑,“劳烦小侯爷了。”


    庄子挺大,因周家祖坟就在不远处的山上,故而设了祠堂,也设了家学,除了周氏本家外,还有依附而来的一些远亲和农奴。


    主院收拾得亮堂而整洁,住着周予安母子。


    春愿和周予安一前一后踏入花厅,里头的家具皆从京城侯府拉过来的,看着十分的气派,地上足足摆了五个炭盆,将厅堂烤的暖如春昼,东墙边的一盆小梅树,已经抽出了绿芽。


    小姐生前,就最喜欢梅花了。


    周予安见这假公主痴愣愣地看着花,眼里甚至还泛着泪花,倒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撩起裙摆跪下:“微臣周予安,给……”


    “快起来。”


    春愿忙奔过去,俯身,亲手扶起周予安:“咱们是旧相识,千万别这么行这么大的礼。”


    “是、是。”周予安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离得近,她身上的淡淡冷香簇簇朝他袭来,脸似乎和半年前又变了些,更美了。


    周予安不确定这女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记得她从前的尖酸刻薄和冷漠,他多年来红尘打滚,晓得有些女人能碰,而有些女人招惹不得。


    周予安守着礼,忙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唐慎钰怒气冲冲地过来了,他推开阻挠他的侍卫总管,闷头要往花厅里闯,可当春愿冷眼横过来时,他又万般无奈地停住了脚步,没敢进去,双臂环抱住,黑着脸站在门口。


    春愿完全无视唐慎钰,只和周予安说话:“我方才就注意到了,你的腿还没好透?”


    周予安低头,手轻住左腿,苦笑道:“那蛇毒太厉害了,乡下那种地方又没好大夫,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候,算是废了。”


    春愿隐在袖中的拳头不由得攥紧,谎话张口就来,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就是因为这肮脏的淫.虫失职,才害得小姐被杀,孤零零死在了腊月廿七的那个大雪天,害得她又变回了孤女。


    想起了小姐,春愿又难过得掉了泪,她想杀了周予安,就现在。


    发现女人忽然哭了,周予安更是诧异,忙问:“您怎么了?”


    春愿侧过脸,用帕子拭去泪:“当初咱们在留芳县遇见的时候,你是那样的潇洒神气,怎么才一年就……”她晓得这杂种小子贪权,便送了他一张蘸满了蜜糖的饼:“我一直记得当初留芳县的恩情,你为我出了气,在罗海县时,又将我的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妥当当。”


    说到这儿,她特特斜眼朝唐慎钰瞅去,哽咽道:“当初,有人在我跟前说了你的坏话,我是个无知之人,耳根子软,就信了那人的鬼话,以为你不好。这一年来,我被他骗得好苦,现在才晓得谁待我好。放心吧,回头我定会求陛下,给你个体面的封赏。”


    周予安不傻,听出来这女人在说瞎话,甚至隐隐感觉到股不安和杀意,他晓得这时候最该退下,可他还听见“封赏”二字,又犹豫了。


    “这都是微臣该做的差事。”周予安急忙躬身,笑道:“请您上座。”


    春愿坐下后,下巴朝跟前的椅子努了努,“你也坐嘛。”


    “微臣不敢。”周予安守着十二分的恭敬,他躬下身,略微扭头:“表哥在外头站着,要不……”


    春愿直接打断这男人的话,用眼神示意邵俞给周予安搬张凳子来,她接过下人奉上的香茶,略喝了口,望着周予安,叹道:“说什么你都是我的恩人,老太太过世,我忙着宫里的事,没有过来给她老人家磕头进香,实在失了礼数。”


    周予安刚坐下,立马弹起来,忙弯腰道:“您折煞微臣了。”


    春愿叹了口气:“今儿过来,一则给老太太上个香,二则瞧瞧你,我今儿一早就叫府里的厨娘准备了桌好酒菜,特特带给你。”


    周予安双手攥着茶盏,陪着笑:“您太抬举微臣了,臣如今守孝,已经很久没沾荤腥了。”


    “哎呦,我倒倏忽了。”春愿吐了下舌头,手背覆上发烫的脸。


    周予安瞧见这女人如此娇憨妍丽,心跳快了几分,忙低下头,不慌不忙地喝了几口茶:“多谢殿下的厚爱,您既赏赐下了,臣不敢不受。容臣放肆,将您赏下的酒菜摆放至周家先祖的坟前,好让先祖们在地下看到皇家的恩德。”


    春愿嗯了声,心里暗骂,看来这小子的防备心很重哪。


    她扶了下发髻,双腿交叠,伸直了,轻轻摇晃着双脚,不动声色地露出两指来宽的一截子脚踝,叹道:“当初在留芳县时,你就屡屡向我打问神医,那时我就晓得你是个孝顺的。老太太离世,我瞧你都快瘦脱相了,眉宇间郁郁寡欢的,正巧,陛下将鸣芳苑赐给了我,那里有片林子,里头多奇珍异兽,我带你去冬猎散散心,可好?”


    唐慎钰冷眼看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高声喝道:“予安!你别忘了你还在孝期!”


    周予安心里冷笑数声,怎么,你当我是傻子,不晓得这是陷阱?还是说,你看见心爱的女人向别的男人温柔献媚,妒忌了,着急了?


    周予安抓住伤了的腿,艰难地跪下,脸上写满了为难,含着泪:“臣本不敢辞,只是如今臣在孝期,不敢做出杀生之举动,还请殿下千万理解。”


    春愿冷眼看着这男人,不愧是富贵门里长大的人精,在京都和北镇抚司混了这么多年,有点东西。


    “那本宫就不勉强了。”春愿放下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周予安,笑道:“天色不早了,本宫得赶紧回京了,小侯爷,你千万要保重哦。”


    说罢这话,春愿带着邵俞扬长而去。


    “臣恭送殿下。”


    周予安俯身磕头。


    等春愿走远后,他利落地起身,抓起那女人用过的瓷杯,狠狠摔在地上。


    一个卑微的泥腿子贱婢,配他俯首称臣?配他母亲下跪?


    周予安仰头,深呼吸了口气,等将来真相大白后,这贱人一定会被千刀万剐,唐慎钰那狗崽子也一定会被满门抄斩。


    ……


    春愿脚底生风似的走出平南庄子,果然,身后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唐慎钰朝她大喊:


    “你站住,我有话同你说!”


    春愿停下脚步,转过身,冷漠地朝前望去。


    唐慎钰此时似憋着火气,可眼里又含着过分的心疼,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公主府的侍卫总管和十来个侍卫阻拦住。


    “放肆!”唐慎钰忍无可忍,喝道:“一个小小的八品侍卫,真当本官不敢揍你?”


    “唐大人谨慎!”侍卫总管冷冷道:“下官虽卑微,但也是领了皇命保护殿下,便是王爷皇子在这里,只要殿下不愿意,谁都不许靠近她。”侍卫总管抽出柳叶长刀,恶狠狠地瞪向唐慎钰:“大人若一定要接近殿下,那就踏着下官的尸首过去吧。”


    唐慎钰也发了狠,提起下裳,塞进腰带里。


    眼看着要发生恶战,春愿拿走邵俞的伞,不急不缓道:“好了,你们都退下罢,本宫便可怜可怜他,和他说几句罢。”


    邵俞夹在两位主子中间,真是左右为难,见公主总算松口了,他忙不迭地挥着拂尘,带众侍卫远远退去。


    此时天色将晚,四下里已经暗了下去,远处的庄子掌上了灯,在这野蛮飘落的大雪中,那点微光显得寥落而冷清。


    春愿就这么端铮铮地站着,绣鞋被积雪包裹住,凉意一点点侵蚀着她的脚,这时,对面的那个男人疯了似的冲过来。


    “阿愿。”唐慎钰低声唤,一把抓住女人的双臂,她瘦了,虽说看着前呼后拥、尊贵荣华,可在他眼里,就像腊月廿七晚上见到的那个小女孩般,孤苦无依。


    唐慎钰心里难受得紧,他有一肚子的后悔,孩子没了,他还有一肚子的痛苦。他想倾诉、忏悔,可看见她丝毫不动弹,身子僵直得木头,眼里的恨意又像淬了毒的刀子,他一句都不敢说了。


    唐慎钰更心疼了,他抓紧她,就像抓住要飞走的风筝,柔声问:“你还好呢?”


    “你说呢。”


    春愿面无表情地挣脱开他,往后退了两步。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雪就这样黯然飘下,落在两人之间,仿佛筑起一堵冰冷的墙。


    春愿心里的恨意依旧未消,转身便走。


    “站住!”唐慎钰抓住她的胳膊,稍微一拽,就把她拉到身前,他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强将她拉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压低了声音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对周予安示好?你要报复么?”


    “对呀,这还用问么。”


    春愿直接承认,笑吟吟地望着男人:“你知道,我是个很记仇的人。”她甩开唐慎钰的手,绕着


    男人转了圈,上下打量着他:“怎么,你又要护那个畜生?要阻止我?”


    唐慎钰深呼吸了口气:“你不要这么做。”


    “哦。”春愿歪着头,盯着他那张冷峻的脸,噗嗤一笑:“那我偏要做呢?”


    唐慎钰闷声吼:“你当我不晓得你想干什么?为了周予安这种人,你何必把自己搭进去?”


    春愿鄙夷一笑,讥讽道:“少跟我装深情,你受了他家大恩,要保他,我不是,我跟他有仇。我告诉你,一刀杀了他,便宜了他,我要叫他以为自己飞起来了,要发达了,然后把他拽下来,让他身败名裂,以一种非常痛苦凄惨的方式死去。”


    唐慎钰咬紧牙关,盯着女人不言语。


    “怎么,你舍不得?还是怕你姨妈伤心?”春愿走近他,得意洋洋地笑:“那你就杀了我。”


    唐慎钰眼睛红了:“你知道我不会!”


    春愿抬手,吻了下食指,然后贴在男人的侧脸,眨了眨眼:“你要是不杀我,就好好地站在一边看我折磨他、弄死他。”


    说罢这话,春愿拾起地上的伞,哼着轻快的江南小调,朝身后的男人挥了挥手,向马车走去。


    唐慎钰望着她,看她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雪中。


    天越来越黑,他就这么站在原地,雪轻飘飘地落在头上身上,就像千钧巨石般沉。


    唐慎钰像下定了决心般,搓了把脸,朝平南庄子奔去,一路冲到了主院的花厅,果然瞧见姨妈正在和周予安说话。


    “表哥!”周予安看见唐慎钰忽然闯进来,满身的雪,脸色阴沉得吓人,吃了一惊,忙笑道:“方才我还和母亲说起你呢……”


    “你出去。”唐慎钰打开门,侧身让出条道,冷冷道:“我和你娘说几句话。”


    周予安颇有些诧异,但还是放下茶盏,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唐慎钰目视表弟走远了,这才将门关起来。


    “我还当你和公主一块离开了。”云夫人从桌上翻起个茶杯,倒了杯滚烫的茶,自顾自叹道:“哎,侯府和公主素来没有交情,她今天怎么忽然来庄子了?钰儿,头先我问过你好多次,你总不说到底和殿下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婚事,怎么忽然取消了。你是个谨慎自持的人,不管外头传什么风言风语,姨妈还是相信你的为人的,你和褚姑娘肯定没发生什么……”


    云夫人见外甥似乎不大对劲儿,担忧地问:“钰儿,你不舒服么?”


    唐慎钰如同喝醉般,身子略有些晃动,噗通跪在地上。


    云夫人哎呦了声,忙过去往起搀扶唐慎钰,谁知这小子就像扎根在地上,崴然不动。


    “孩子,你怎么了呀?快起来。”云夫人用帕子,擦拭着外甥头上和身上的积雪。


    唐慎钰握住拳,“姨妈,我和褚流绪之间干干净净的。是予安,予安和褚流绪之间有私情。”


    云夫人顿时愣住,攥紧帕子。


    唐慎钰不敢看姨妈:“予安五月去姚州赴任的路上,忽然借口回京取姨丈的遗物,其实他去了风烟渡,乘船上扬州找褚流绪。”


    “你别说了。”云夫人脸色发白,身子发抖,呼吸也急促起来。


    唐慎钰磕了个头,继续说:“他们之间,应当发生过关系。褚流绪再次回长安,不是因为我,因为予安。六月初五前后,周予安私下是非观找过褚流绪。”


    云夫人泪如雨下,其实六月的时候,安儿主动提出和她去平南庄子守孝。在到庄子的当晚,一个巡夜的庄头来报,说看见小侯爷暗中策马去是非观了,她当即就晓得,予安可能找那个小贱人去了。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会见,能有什么好事。


    及至后头,出了褚流绪自杀那档子事,她急忙赶去是非观,她晓得那小贱人醒着,于是故意和唐夫人在门口说话,说起予安将来要娶舅舅家庶女的事,还说起当年褚仲元害得予安染上恶习。


    更表明态度,她绝不可能接受这种女孩进门。


    果然,自那以后,褚流绪忽然失踪了。


    前段时间传出来钰儿和褚流绪之间不干不净,公主一怒之下,当即取消这门婚事。


    如果钰儿和那女子真发生了什么,那估计,也是予安和褚流绪算计的。


    她也心疼钰儿,可到底予安才是她亲生儿子,有些话、有些事,她只能装聋作哑。


    云夫人抹去泪,摇头道:“我、我不相信你弟弟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确实做了。”唐慎钰又磕了个头:“他五月失踪在半路上,不仅去了扬州,甚至还在通县的百花楼嫖了几天妓,后头他应当得知老太太因他的失踪去世,害怕之下,伪造出被蛇咬了……”


    “别说了!我儿子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云夫人连连后退,无力地跌坐在扶手椅上,胳膊撑在花几上,手覆上脸,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其实,她早就发现安儿暗中往腿伤上抹毒粉,似乎在遮掩一个真相。


    她隐约察觉出什么,但她没问。


    云夫人锤着发闷的胸口,哭了会,等缓了缓后,哽咽道:“钰儿,姨妈晓得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一直在帮扶你弟弟。有时候,我也恨你弟弟不争气,可有什么法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唐慎钰低下头落泪。


    云夫人痛苦道:“我知道他有很多毛病,都是老太太惯的!所以这半年,我把他拘在平南庄子里,劝他上进、改邪归正,真的,他现在变了很多……”


    “姨妈!”唐慎钰忽然出声打断妇人的话,以头砸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孩儿受了您和姨丈的大恩,所以我这些年帮表弟解决了无数烂事,一直在往起拉他,他诋毁我,我装听不见,他算计我,我忍忍就过去了,可这次,我不能忍了。”


    云夫人帕子掉落,怔住:“你什么意思,你要告发他?钰儿,你要毁了他么?”


    唐慎钰仰头,直面云夫人:“姨妈,我和公主之间有过个孩子,六月的时候没了,我可以告诉您,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我不会杀他,也不会告发他,但是他必须上表朝廷,收回周家侯爵和丹书铁券,立马离开京都,落发为僧二十年,永生不得踏入长安。”


    “你说什么?”


    云夫人仿佛没听清般,一把拂掉花几上的茶具,手指连连戳向唐慎钰:“就因为他和你前头的未婚妻有过关系?因为他远赴姚州的路上去过百花楼?你就要毁了他的前程,还要逼他当和尚?唐慎钰,你,你……”


    云夫人气得浑身颤抖:“你这头白眼狼!”


    唐慎钰用袖子抹去泪,起身冷硬道:“他应该没告诉您,在留芳县的时候,他因为嫖.妓,误了保护公主的差事,害得公主差点被恶人杀死吧。”


    唐慎钰躬身见了一礼:“您骂我白眼狼也好、恨我也罢,我都认了。他是您儿子,您了解他,长安的诱惑太多了,他绝对会本性难移,再次犯错。请您劝他,按我说的做,否则,我就会亲自出手,到时候丹书铁券保得住他的命,但可能保不住周家几代人积下的财富,他要是个聪明人,会知道有舍,才有得。”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


    把笔名改啦,改成了——沉絮,早都想改了,这次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不喜欢微冷这两个字,


    第103章 富贵险中求


    子夜时分,雪停了,平南庄子里一派的沉静,雪光泛着荧荧冷光,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惊醒熟睡的人。


    烛台上点着根腕子般粗的白蜡烛,屋内陈设素简单调,床帐是沉闷的灰色,书架上尽是些律法、兵法的书,靠南墙是个兵器架子,陈列了红缨银枪、长短宽窄不一的名刀、宝剑。


    周予安仍穿着下午那身素色棉袍,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把绣春刀。


    这是父亲生前用过的刀。


    周予安往刀面倒了些酒,用丝绸轻轻地擦拭,哪怕过了数年,刀依旧锋利无比,沉载着用血汗换来的荣光。


    凄寒的雪气从窗缝儿里拼命往里挤,吹得蜡烛左摇右摆,周予安的脸在这忽明忽暗间,显得格外的诡异阴冷。


    今儿傍晚,唐慎钰忽然折返回庄子,冷着脸命他出去,关起房门和母亲说了许久的话。


    那狗崽子走后,母亲神色郁郁,命人准备软轿,上山去祭拜。


    这风雪天的,有什么好祭拜的?


    周予安心里不安得很,唐慎钰到底和母亲说什么了?还有,长乐公主一改往日的冷漠态度,忽然对他温柔关怀,存了什么心?难不成要害他?


    如果是,他决不能坐以待毙,大不了他把那宗辛密捅出来,大家鱼死网破!


    他放心不下,正准备去山上寻母亲时,裴提督身边的心腹阿余忽然暗中到访,他大为惊喜。自打出了是非观的事后,提督担心唐慎钰察觉出什么,与他鲜少联系。


    他将心里的想法如实告诉阿余,请他询问提督,能否提前对付假公主和唐慎钰?


    谁知,阿余说,提督正是晓得小侯爷的担忧,所以派小人过来知会您两件事。


    头一件,提督说,局势变幻莫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利益结合的盟友。春愿丫头半生孤苦贫困,贪慕富贵权势,已与唐慎钰决裂。大娘娘年事已高,且与陛下嫌隙渐深,终究有薨逝的一天。说到底陛下才是正统,而陛下十分疼宠公主。咱们与其杀公主,倒不如用她,共生共荣。


    第二件,提督告诉他假公主和唐决裂的真相。六月发生了是非观污糟事,当时公主收到褚流绪送去的一盒带血衣物,公主不知缘故,让人丢了出去。唐惧怕失去公主这棵大树靠山,请了挚友瑞世子出面,虽极力将是非观的事遮掩了过去,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八月初二,褚流绪暗中给公主送了封信,将真相告知公主,并附了句话,她有身孕了。


    公主立即将唐约见在鸣芳苑,初三,公主在未央湖心的小船上质问唐,唐承认,公主大怒,落水小产,自此和唐一刀两断,想尽办法折磨唐、怄唐。


    末了,提督再三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并且告诉他,唐慎钰利用公主加官进爵,在朝堂上耀武扬威,你小侯爷比唐身份更尊贵,为何不效仿唐,也讨好利用公主?本督之前为大娘娘做事,得罪了公主,算起来你也是公主的恩人,若是小侯爷有本事讨得公主欢心,不仅于咱们的大业有裨益,想必将来周家也会在你手里大放异彩。


    周予安指尖划过刀刃,不屑嗤笑。到底是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丫头,为了这么点事就大动肝火,能成什么气候,唐慎钰找她假扮公主真是失策了。


    不过,春愿和她主子真挺像,因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眼里就只剩床上和感情那点屁事,今晚来平南庄子,大抵就是故意气唐慎钰那狗崽子吧。


    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怎么觉得……提督好像有点偏坦那假公主。


    可提督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曾经同那对狗男女交恶,不至于骗他、算计他吧。


    周予安将绣春刀放回兵器架,寻了件大氅,准备去山上接母亲。


    谁知刚打开房门,就看见母亲孤零零地站在台阶边缘,她披着素白的披风,发丝被冷风吹乱,哭过,眼睛鼻头通红,身子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能被寒风垂倒似的。


    “娘。”周予安疾走几步上前,扶住云夫人,“您在外头站了多久?为何不进来。”


    云夫人挣脱儿子的搀扶,闷头进了屋子,她觉的疲累得要命,刚坐到椅子上,浑身的骨头如同要散了般疼,原本以为老太太死了,他们母子的好日子就来了,可怎么又生出了波澜。


    “娘,您怎么了?”周予安关上门,忙给母亲倒了杯滚烫的水。


    云夫人并未接,仰头望着立在面前的儿子,热泪夺眶而出。


    “到底怎么了!”周予安慌了,蹲到母亲腿边,试探着问:“是不是表哥同您说什么了?”


    云夫人抽泣着,“他,他要你上表朝廷,收回周家的侯爵和丹书铁券,让你远离京都,落发为僧二十年。”


    “啊?”周予安手抖了下,杯中滚水翻出来大半,烫的他手背生疼。他顿时明白母亲为何这幅模样,又为何深夜上山祭拜了。


    周予安恨得将杯子砸了,气得骂:“凭什么?这狗崽子简直欺人太甚。”


    云夫人手撑住头,泪如雨下,扬手打了下儿子的胳膊:“你是不是在赴任的路上去万花楼胡混了?你是不是和褚流绪不干净着?”


    周予安如同被雷击中般,完全像变了个人,恶狠狠地瞪他母亲,梗着脖子:“他傍晚跟你说的?你这就信了?”


    云夫人气得跺了下脚:“你就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周予安原本想抵赖,但眼前是他亲娘,不是外人,再怎么都会站在他这头。


    他噌地声站起来,将披风解下,掼在地上,俊脸瞬间涨红,就像喝醉了般:“是又怎样?爷们家外头玩姑娘,很奇怪吗?爹爹当年也在外头养了个青楼女子,谁还说他的不是了!我是私德败坏,可我不像他那样阴险毒辣!他心胸狭窄容不下我,原本一块去留芳县办差,他成了从三品高官,我现在怎样?以前多少还是个总旗,现在索性连官都没了!谁知他还不放过,而今甚至要夺走我的爵位!”


    云夫人恨得冲过去,拳头连连捶打儿子,低声呵斥:“畜牲,你祖母因为担心你没了啊!”


    周予安站在原地不动弹,任由母亲打,恨道:“那还不是怪他!一直打压我,我不高兴,我要发泄,我又没有糟蹋良家女子,花俩钱找妓.女怎么了!如果不是他要把我发配到姚州,害得我骨肉分离,祖母能出意外么?!”


    周予安哭得双眼尽是血丝,他手指戳自己的心口:“祖母没了,我难道不难受吗?我这半年日日夜夜受折磨,多少次想找根绳子,把自己结果了。可母亲,我死了,您怎么办?您还指望着唐慎钰那白眼狼后半辈子养您么?”


    云夫人捂住脸哭:“那褚流绪呢?你是不是和她伙着算计你哥哥了?我晓得你六月刚到平南庄子那晚,就去找她了,第二天就出了她自尽的事!”


    “这事您可别往我身上推。”周予安眼神凶狠,“我当初只是叫那疯女人缠着唐慎钰,她不乐意,我就没再搭理她!谁知道她竟会给那狗崽子下媚药,睡了那狗崽子,给我戴了顶好大的绿帽子!”


    云夫人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膊,“那她如今人在哪儿了?”


    “不知道。”周予安扭过头。


    “你还不说实话!”云夫人气得打了下儿子的背。


    周予安疼得嘶地倒吸了口气,眉头皱成疙瘩,嘟囔道:“我一个朋友把她救走了。”


    “哪个朋友?”云夫人怕儿子又交上褚仲元那种狐朋狗友,焦躁得心如刀割。


    “不能说。”周予安索性转过身,打死他都不敢说出裴肆。


    “你、你……”云夫人如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找趁手的家伙事,瞧见花瓶里插着根鸡毛掸子,一把抓住,劈头盖脸地就抽儿子,“你怎么净不学好,当年就跟着褚仲元鬼混,如今越发厉害了,你要气死我吗?”


    周予安一开始还咬牙承受着,后头直接夺走,高高举起,比他母亲更气:“怎么您就认为我一定会交狐朋狗友?就说当年那褚仲元,是您说他是大儒的儿子,又是唐慎钰大舅子,是您叫我多跟他走动,从神童身上沾点文采风流的!”


    许是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周予安把鸡毛掸子藏在背后,摩挲着他母亲的胳膊,“您放心,我那朋友绝对可靠,他照料了褚流绪母子快半年了……”


    “什么?”云夫人只觉得热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胸口闷得要命,“那,那女子怀孕了?”


    周予安打了下嘴,他咬住唇,偷摸看向母亲。


    母亲被他气得呼吸急促,晕的连退了好几步。


    “娘!”周予安急忙去搀扶。


    “你别碰我。”云夫人挥开儿子的手,扶着桌子坐下,低下头就只是哭,看见墙边兵器架子上的绣春刀,更是难过,喉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是我的错,我生下了这样不争气的你,愧对你们周家众位祖宗。”


    周予安撇撇嘴,显然很不满母亲说这种话。


    他去沏了杯热茶来,双手捧给母亲,笑道:“您喝口消消气,这么些小事,不至于。”


    “小事?”云夫人用帕子擦眼泪,“她可是你前表嫂,这回就是因为你们俩做下这些事,公主不知道从哪儿晓得她和你哥哥发生了关系,三个月前气得小产了,原本人家两个腊月初八就要大婚,现在全没了。”


    周予安眼前一亮,蹲在母亲腿边,忙问:“公主小产过?是唐慎钰今晚跟您说的?”


    云夫人拳头揉心口子,点头嗯了声。


    周予安大喜。


    原本他还有点怀疑裴肆带来的话,现在完全相信了,看来就是褚流绪在八月时告诉公主她怀了唐慎钰孩子的事,把公主给气小产了。


    云夫人见儿子眼里泛着异样的神采,手指戳了下儿子的头:“你还笑得出来,没心肝的东西!我问你,那小娼妇现在在哪儿。”


    周予安其实也不晓得褚流绪被提督藏在哪里,只晓得她有身孕了。


    云夫人见儿子不说话,气得头更疼了:“她几个月了?”


    周予安心里算了算:“我俩五月中好上的,现在十一月,应当怀了快六个月了。”他冷笑了声,“不过也说不定不是我的孩子,我朋友说,那疯女人和唐慎钰睡过。”


    云夫人剜了眼儿子:“我今儿明明白白告诉你,除非我死,周家门绝对不容许那种女人踏进来。你说她疯,我看她比你精多了!她如今在娘家没地位,身边又没有田产铺子傍身,前脚跟你好,后脚却算计你哥哥,你们哥儿俩一个是侯爷,另一个是从三品高官,她不论跟了哪个,这辈子都不用发愁衣食住行了!”


    周予安身子一哆嗦,连连点头,盘腿坐在地上,冲母亲竖起大拇指:“您说的有道理,我怎么没想通这层,这么说来,她怀的可能还真不是我的。”


    云夫人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我现在顾不上料理她,主要是你,安儿,你哥哥现在发了狠,一定要治你,他手里有你在通县胡闹的罪证,只这一条就够把你抄家落狱,更别提他还说,当初你们去留芳县办差的时候,你就是去胡混,害的公主被歹人重伤,差点死掉。”


    云夫人戳了下儿子的脑袋:“陛下如此宠爱公主,若是被他晓得这事,你这条小命还能保住?”


    “他这么跟您说的?说我差点害死了公主?”周予安咬牙切齿地瞪向母亲。


    “对啊。”云夫人点了点头。


    “无耻!”周予安恨得拳头砸了下自己的腿,恨道:“您知道么,当初去留芳县时,明明找的是陛下的姐姐,他非骗我,说找的是陈银的侄女!”


    云夫人是个聪慧机敏之人,她望向儿子,声音都抖了:“当年你父亲和司礼监陈银有过些过节,你,你是不是故意让公主出事的?你知道你哥哥一定会替你扛下所有,你想挑起他和陈银的争斗?”


    周予安脸上讪讪的,并未否认。


    其实去年腊月廿七的傍晚,他看见程冰姿夫妇凶神恶煞地冲进欢喜楼,他知道如果沈轻霜回去,一定会出事。


    他没阻止,甚至故意去找玉兰仙厮混,吸食了五石散和脏药。


    周予安越想越气:“他当时若是同我说实话,说找的是皇帝姐姐,我肯定花血力气当差,能做错事?”


    云夫人现在彻底明白了,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唉,现在就算你哥哥不治你,想必公主知道真相,也会跟你没完。”


    妇人忽然紧张起来,“你说公主今儿来庄子,是不是寻仇的?”


    “这事被唐慎钰瞒过去了,公主应该不知道。”周予安狞笑道:“再说了,那也不是公主,真的沈轻霜早被仇家杀死了,唐慎钰怕担责,于是偷梁换柱,找了个贱婢顶替的假货。如果我失职是错,那么他欺君罔上,利用假公主党争,就是错上加错!”


    “什么?”云夫人惊的睁大了眼。


    周予安俊脸逐渐扭曲:“你当他为何千方百计要把我赶出京都,就是怀疑我察觉到他做的恶事,要把我送走,保障他和假公主的安全!”男人眼神阴邪,拊掌坏笑:“真是报应不爽,他现在和假公主决裂了,已经慢慢地被皇帝厌弃,只要我将来当了驸马……”


    啪!


    云夫人扬手扇了儿子一耳光,美眸尽是恐惧:“既然那女子是假的,你还敢当驸马!?你不要命了!”


    云夫人呼吸急促,傍晚,她觉得唐慎钰是条白眼狼,欺人太甚,可现在,她隐隐觉得唐慎钰似乎在保护她和安儿。


    “京都实在太危险了,罢了罢了,想必你哥哥这回真是恨上了你,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求他松松手,咱们娘儿俩去寻你外祖和舅舅……”


    “我不!”周予安厉声打断母亲的话,手指着外头,像头失控了的野兽,“上回我妥协了,被他赶去姚州,结果害死了老太太,他不就是失去了皇家婚事么,就要夺我的爵,还要我出家二十年,做梦吧!”


    “可是……”云夫人心里着急。


    “您别说了。”周予安起身,走到兵器架子跟前,轻抚着父亲用过的绣春刀,“京城局势波云诡谲,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赢家是谁。”


    云夫人一脸的忧色:“可你哥哥这人说一不二,而且他都知道你和褚流绪不干净,公主说不定也知道。”


    周予安不屑地嗤了声,“他念着您和爹爹养育教导之恩,绝不敢把我怎样,不然他将来死了,到地下没法儿见我爹的!估计他今儿被公主气到了,故意过来跟咱们逞凶,否则这些个事若是被公主知道了,早八百年前就会跟我过不去,何至于等到现在。”


    周予安笑的得意:“您放心,唐慎钰重情,会帮我隐瞒所有事,还会给我背下所有错,真是个贱骨头!”


    云夫人看着儿子的背影,觉得不寒而栗,这孩子是她的骨肉,怎么竟有点陌生,妇人叹道:“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周予安舌尖舔了下唇,提督已经将路给他规划好了,那狗崽子有首辅和大太监帮扶,能爬公主裙带往上飞,那么,他也能。


    周予安没跟云夫人说实话,转身看着母亲:“您只管去唐府跟姑太太哭诉唐慎钰的无情无义就行了,再不行就装病,就说被他气得肝儿疼心难受,我看他怎么有脸逼我当和尚!”


    说着,周予安蹙眉,严肃道:“娘,今晚咱俩说的话,一个字都不敢泄露,那可是抄家灭门的事!”


    云夫人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


    “那您回去睡吧,我也困了。”


    周予安催促母亲离开,他还得给公主写封道歉信,今儿他态度多少有些疏离冷漠了。


    富贵险中求,他才不管那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


    他坚信,将来他跟着提督一定可以出人头地,让周家重回往日风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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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真痛快!


    春愿回到公主府,天已经黑了。还未来得及喝口茶,唐慎钰就托邵俞递上来封信,央告她,务必拆开看一眼。


    若未猜错,一定和周予安和他姨妈有关。


    打开一看,果然。


    唐慎钰在信中说,他明白,伤害已经造成,就算做再多,逝去的人不会复生,但活着的人可以尽量弥补。他已经告知姨妈,让周予安不日就上表朝廷,收回周家的侯爵之位和丹书铁券,将祖坟迁回辽东,周予安这一枝三代内不会通过科举入仕,并且周予安必须落发为僧二十年,日日夜夜忏悔自己的过错。


    如果三日内,周予安没有任何表示,他就用自己的法子践行。


    区区一个侯爵之位,就换换得小姐的公主荣华?


    二十年的苦禅,难道能换回小姐和她腹中孩子的命?


    唐慎钰,咱们孩子的命都没能让你醒悟。


    春愿将信烧掉,她不会轻易放过周予安。


    只是,从今日平南庄子一行来看,周予安似乎真的清心寡欲了,而且非常谨慎,对她防备心很重。


    他真的转性了?


    春愿可不信,狗还能改得了吃.屎?


    果然次日一大早,她就收到了周予安派家奴送来的信和礼,洋洋洒洒五页。信中写了他与祖母的深厚祖孙情,祖母因他失踪而旧疾复发去世后,他这半年来日夜陷入痛苦和自责中,久不与人接触,今日又着了点风寒,说话行动有些木讷,还望公主千万见谅昨日他的失礼之处。


    末了,这小畜生又万般感谢公主的赏赐,说他昨儿瞧见殿下脸色不太好,特特送上些辽东红参,还请殿下莫要嫌弃礼薄。还说,听殿下说最近想狩猎,可微臣在孝期,无法陪侍在殿下左右,但平南庄子附近的秋香岭是冬猎的好地方,微臣可为殿下领路。


    邵俞瞧见这封信后,摇头笑:这小侯爷嘴上禁欲清静,实际上早都心痒难耐。咱们鸣芳苑还是皇家园林呢,难道狩不了猎?非得去什么秋香岭?


    邵俞又问:殿下要去么?


    春愿只说了一句,把周予安送来的东西都是烧掉,别脏了我公主府的地儿。


    紧接着,她又吩咐邵俞,最近她想搬去鸣芳苑的行宫小住段日子,尽量避开首辅。


    ……


    自此后的数日,春愿都没有再搭理过周予安。


    反倒是周予安按捺不住,差人往公主府送过两次秋香岭的野味。


    一转眼,就到了十五。


    春愿心情烦闷,昨夜喝了不少酒,头昏脑涨地睡到次日晌午才醒。


    今儿在草场那边有场蹴鞠会,她紧着起来沐浴梳洗,让衔珠给她化了个颇妖丽的妆,便乘软轿出行了。


    蹴鞠会,她并未邀请什么贵妇、小姐公子来,只邀请了些颇负诗名的儒生和武官,这些人要年轻聪明,最重要的是,样貌必须出众,会来事儿。


    等春愿过去时,草场的积雪早都被人清扫开了,那些才子武官早都候着了,一个个使了吃奶的今儿捯饬打扮,见她过来了,纷纷行跪拜礼。


    春愿并未搭理任何人,她抱着小耗子朝主座上走去,略扫了眼,主座跟前设了两个燃得正旺的火盆,桌上尽是美酒佳肴,左右是数个小席面。


    春愿懒懒坐到铺了白虎皮的罗汉椅上,刚坐下,那些书生才子就涌了过来,争先说着吉祥话,试图讨她的侧目。


    春愿抚摩着小耗子的毛,眼波流转,发现从远处走来个年轻俊美的公子,正是周予安。


    没错,昨晚上她才让邵俞给平南庄子下了张帖子,说今儿举办场特别的蹴鞠会。若是小侯爷有空儿,可以过来瞧瞧,不过要是小侯爷忙着为老太太守灵,那便罢了,有机会再邀。


    “殿下今儿戴的这支凤钗真真是耀眼夺目。”一个年轻书生抱拳行了个礼,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奉承话:“真是‘宛转双翘凤钗举,飘飘翠云轻楚楚。’映衬得公主尊贵翩然,如同九天仙子下凡般。”


    春愿笑着端起酒杯,遥遥冲念诗的书生敬了下,喝了半杯。


    而这时,另一个华服儒生不乐意了,阴阳怪气道:“你若是自己作的,那便罢了。那句诗分明是唐武宗时的宰相李德裕写的。”


    见又有人为自己争风吃醋,春愿只是笑,不说话,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邵俞会意,甩了下拂尘,两手往下按了按,促狭道:“诗会还未开始,各位公子怎么就按捺不住才情了呢,今儿咱们先来蹴鞠,哪位公子能踢胜了公主府里的舞姬,便能赢得殿下举荐的机会。”


    话音刚落,从一旁的暖帐里走出五个高挑貌美的女子,穿着银红色的窄袖小袄,胡人样式灯笼长裤,绣花暖鞋,一个个描眉画唇,梳了利落精致的灵蛇髻,皆戴了金钗和耳环。


    许是看见场子有这么多男子,舞姬们难免有些羞涩扭捏,如此,越发显得媚态横生,娇柔婉转,离得老远都能闻见她们身上的香味儿。


    众年轻书生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小声议论,这未免有点太辱没斯文了吧。


    “怎么,不愿意和女子踢球?”


    春愿手指勾着小耗子的下巴,这几个女子是公主府里养的舞姬乐伎,她事先让邵俞和她们说明白,今日要和男子当众蹴鞠的,并不勉强,若是哪位敢,那她也有恩赏,脱去其贱籍并赏银百两。


    此话一出,众舞姬挤破了头参会。


    她让邵俞选了五个四肢灵活又大胆的。


    春愿见这些书生才子拿着架子,淡淡笑道:“那这样吧,谁要是胜了这几位舞姬,我呀,今晚上就和谁喝酒。”


    话音刚落,就有人站了出来,将下摆折进腰带里,给春愿见了个礼,笑着说:“学生便去试试。”


    那书生志得意满地走进草场,起初并不将那几个舞姬放在眼里。随着场边的鼓点响起,书生跑过去踢藤球。谁知脚还未碰到,就被一个大眼睛舞姬抢先一步,把球给踢走了,顺便撞了下他。


    书生顿时摔倒在地。


    场子外顿时发出片笑声,书生这才晓得,这些小女子们不好对付。若是现在离场,怕是脸上更挂不住,便卖力去踢了,哪知太过文弱,被那些舞姬拽来扯去,连腰间悬挂的玉佩都被抢走了。


    春愿也笑了。


    这书生也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她接着喝酒的空儿,斜眼瞧去,周予安被挤在数人之外,数次想往前进一步却不得。


    这边。


    周予安又一次被人给挤出去了,洁白的靴子被踩了半只泥印子,他实在是有些气恼,更多的是诧异。


    原本以为假公主今儿只邀了他一个,可没想到,这么多!还都是年轻英俊的男子!


    这时,他听见前面两个公子在悄悄议论——


    “哎,你说公主这样玩闹,陛下晓得不,难道不管么?”——


    “陛下最宠爱长乐公主了,管什么呢,只要这位皇姐能高兴,他恨不得把江山奉上。再说了,人家是公主,那汉唐的公主不都这样,从前的懿宁公主出阁前比她还过呢。”——


    “哈哈哈,倒也是。早听闻长乐公主是长安第一美人,今儿能看到,也算是大饱眼福了。”——


    “岂止是饱眼福。你没听说么,早先公主和唐大人解除了婚约,数月闭门不出,陛下原本想给她寻个高门显贵家的世子,她倒不乐意,说想选个自己称心的。说不准最近几天办蹴鞠会,就是在选驸马哩。”——


    “瞎说,选驸马怎会这么草率,估摸着她就是心情郁闷,找个乐子吧。”——


    “嗨,管她是做什么,你没听见大总管方才说,若是今天蹴鞠赢了,公主就会往上举荐,咱们这些人辛辛苦苦考科举,没有门路,哪怕中了,还得苦等着熬着。若是走通了公主这条线,那可是飞黄腾达了。”——


    “你说的有理,哎,便是飞黄腾达不了,若是能跟她共坐一席,多看她几眼,亲一亲芳泽,也不枉此生了。”——


    “美得你!那几个舞姬是有童子功的,咱们一般人还真踢不过,瞅瞅,都败下三个人了。而且,你没瞧见哪,今儿连龙虎营的秦校尉都来了,那位可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个人估计能打趴下一片。”


    周予安踮起脚尖,朝前望去,场子上一个儒生累得气喘吁吁,而在场子边上,龙虎营的秦校尉已经换好了武士劲装,正在活动腿脚,别说,眉眼间长得还有点像唐慎钰。


    周予安有些心焦了,怎么着,他来了都有小半个时辰了,挤都挤不进去,今儿难道连公主的面儿都见不到了?


    正在此时,邵俞的声音从上边的响起:“嗳呦,这不是小侯爷么,您来了呀,快快快,快给小侯爷让出条道,请您上来,殿下早为您备了席面。”


    顿时,几乎所有书生才子都扭转过头,带着敌意瞪向周予安。


    周予安心里一咯噔,但并未怵,昂首阔步走上前去。朝前望去,公主所有的注意都被场子里的蹴鞠所吸引,时不时地拊掌娇笑,显然并未注意到他。


    “咳咳。”邵俞低声提醒:“殿下,小侯爷来了。”


    “嗯?”春愿这才回过神来,冲周予安笑道:“原以为你不会来呢。”


    “微臣周予安,参见殿下。”周予安俯身行大礼。


    “免礼免礼,赐座。”春愿观察着周予安一丝一毫的举动表情,她晓得这畜生最看重声名地位,便扫了眼众人,正色道:“本宫得以从上阳宫返京,当初小侯爷出力不少,算起来,他是本宫的恩人,你们给他行个礼吧。”


    众人显然十分不愿,都晓得这厮现在已经不做官了,闲赋在家,一个破落户而已。大家心里虽不愿,但还是从命,给周予安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甚至还有人为了讨好公主,夸赞小侯爷不愧是将门出身,就是勇武,有夸赞他孝顺淳朴。


    周予安笑着点头致敬,有些得意,这些年唐慎钰压在他头上,他几乎没有享受过被人追捧跪拜的滋味,也鲜少尝过被这么多男人妒忌仇恨。


    说实话,蛮舒适。


    周予安不禁唇角上扬。


    春愿心里冷笑,让下人给周予安奉上杯清茶,随口说着家常:“小侯爷近日可好?”


    周予安双手捧着热茶,忙笑道:“承蒙殿下挂念,微臣一切都好。”


    春愿又问:“你母亲怎样?”


    周予安笑道:“母亲身体安康,胃口也不错。”说着,周予安试图寻话头:“您这只猫养得倒好,胖乎乎的。”


    “裴提督送的。”春愿随口答了句,忽然抻长脖子,“快瞧,秦校尉上场了,你说他会赢么?”


    周予安被人忽视了,有点不是滋味,身子稍往公主跟前靠,笑道:“大抵能赢吧。”


    他斜眼觑去,场子里那几位舞姬已经踢了两场,额边生了热汗,脸儿红彤彤的,越发娇俏可人。她们还是按照之前的战术来,两个女子扑上去,一左一右抓住秦校尉的胳膊,不让男人动。


    秦校尉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一把将这两个女子甩飞,直奔藤球去了,连进了三球。


    周予安心里十分看不起这种男人,他想单独和公主说话,便凑上前去,笑道:“微臣带了幅崔道子的画,不知是不是真迹,想请殿下鉴赏一番。”


    “好呀。”春愿随口应着。


    忽然,场边响起阵清脆的锣声,原来是秦校尉胜了。


    周予安皱眉看去,那几个舞姬相互搀扶着,咒骂秦校尉下手太狠。


    秦校尉也不理会,大步走上前来,恭敬地给春愿行了一礼,目光灼灼地望着公主,瞧见殿下跟前坐着小侯爷,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冷嗤了声,对公主笑道:“微臣讨殿下的彩头。”


    春愿脸儿红了,对周予安道:“对不住了小侯爷,看来本宫今儿不能和你说话了,秦校尉赢了我府里的娘子们,我下午要设宴请他吃酒。”


    周予安一怔:“可是……”


    秦校尉直接打断周予安的话头:“小侯爷不是在守孝么,跑来草场做什么,这没你什么事,而且听说你脚跛了,想来也踢不了球,瞎凑什么热闹。”


    周予安的腿伤,就是他的心病。他虽怒极,但并未表现在脸上,他原本不想下场较量的,但那小子居然当众嘲笑他是跛子,他实在忍不得,便对春愿笑道:“您是千金之躯,实不应该和那样的山野匹夫说话,太失身份了。”


    春愿无奈一笑:“可是他赢了呀。”


    “他没有赢。”


    周予安笑着起身,将下摆擩进腰带里,大步走进草场,淡漠地看着秦校尉:“敢不敢和本侯较量较量。”


    秦校尉也来火气了,脚踩着藤球:“不敢是你养的。”


    春愿佯装去劝,蹙眉道:“本是玩乐,可别斗气耍狠啊,今儿这场蹴鞠会到此为止。”


    周予安的火气已经被挑起了,自小他顺风顺水,养出个骄横劲儿,根本不懂退让谦和的道理,对春愿笑道:“殿下别担心,微臣在北镇抚司混的时候,他还是条泥腿子呢。”


    说话间,两个男人就开始你争我抢地踢球了。


    秦校尉早都受了邵总管指使,一点情面都不讲,一寸都不让。


    而此时,场子边的五个舞姬互望了眼,愤愤道:“走,姐妹们,咱们怎么能输给臭男人!”


    说着,这五个舞姬也加入了战团。


    她们娇叱着,看似缠住“仇人”秦校尉,可是当藤球到周予安脚下时,她们又扑向周予安。


    周予安只觉得这些女人麻烦得紧,毫不留情地撞倒两个。


    可就在此时,那秦校尉使了阴招,朝他伤了的腿踢去,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向□□斜,忽然,一个舞姬飞扑过来,一把将他的袴子扯了下来。


    春光乍泄间,看台上先是鸦雀无声,紧接着发出如轰雷般的笑声。


    周予安脸瞬间红透了,又恨又尴尬,忙不迭地往起拉袴子,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一个窝心脚就踹向舞姬,直将舞姬踹得翻了几个滚,晕死过去。


    剩下的四个舞姬见状,不干了,有的撸袖子,有的拔簪子,喝骂:“好个大丈夫,就这般输不起?居然打女人?姐妹们,和他拼了!”


    方才场子上还是蹴鞠,这会儿却变成四美围战一男了。


    周予安真是进退两难,若是出手了,难免会被人笑话他和女人家打架,可若是不出手,这些女人揪头发、扯衣服、吐口水,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而场子上的看客笑得更狠,还有人吹口哨,怂恿那些舞姬踢.裆!


    这会儿,周予安脸和脖子已经被人抓了好几道,冠子也被扯掉了,头发披散下来,狼狈得要命。


    所有人都在看他出丑。


    他恨得想杀人,可又不敢,他怀疑是那贱人故意叫他丢脸出丑的,可人家方才明明说过要取消蹴鞠会的,是他非要去踢。


    周予安朝上瞧去,殿下脸色难看得很,甩了下袖子,连猫都不要了,愤愤离去。


    “哎,殿下。”周予安急得上前一步,要去追,谁知腰带又被人抓住。


    春愿冷着脸,好像被气到了,又好像在避开尴尬。


    等上了软轿后,她这才笑出来,真痛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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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裴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草场上喧哗笑闹声不断,周予安接过家奴递来的披风,脸色很差地离开了。


    ……


    这边停着辆青布围车,在一众举人、进士公子们的马车当中,显得毫不起眼。


    裴肆坐在车里,他穿着黑色棕狐领大氅,腿上盖着块薄毯,两指将车帘略夹开些,往外看。


    看场子从热烈、喧闹到尴尬、狼狈,看舞姬的脂粉气到书生文人的酸臭气,当然,还有周予安的怒气。


    待目送那位公主离开后,裴肆面含笑意,这才歪回软靠里。


    车口坐着的阿余也不再看热闹了,用铁筷子戳了下小铜炉里的炭,撇嘴道:“公主未免有点欺人太甚了,周予安好歹也是个侯爵,她竟算计得小侯爷和低贱的舞姬打架。”


    阿余打了下自己的脸:“一个大男人,裤子都被扒掉了,奴婢方才都臊得没法儿看,那小侯爷两条腿白花花,脸子比咱炉子里炭还红,眼看着动杀心了,把那舞姬都踹得吐了口血哩。”


    “你觉得她过分了?”裴肆闭眼,一脸的云淡风轻。


    阿余搓着手,往手缝里哈热气:“多少有点羞辱人的尊严了。”


    裴肆笑笑:“本督不觉得羞辱,只觉得快意恩仇。她这法子是粗糙粗野了些,但却也直接,她一个乡下小丫头,不会京城那些弯弯绕绕的文雅算计,最多只能想到这些了。”


    阿余品出提督言语里有纵容的意味,轻打了下自己的脸,笑道:“您说的是,死的不是奴婢的亲人,奴婢便不能同殿下一般感同身受。只是提督,周予安今儿受了如此奇耻大辱,他这人心胸狭窄,手里又握着公主的秘密,会不会豁出去报复?”


    “他不敢。”裴肆小指抚了下眉毛,“没有本督的允许就擅自行动,他敢冒着得罪我的危险做么?再说他妻儿还在我手里攥着,做什么都得掂量着些。还有,首辅党如今风头正盛,报复春愿,就是得罪唐慎钰,更是得罪皇帝。今儿哪怕在草场把他给骟了,他也得低眉顺眼。最重要的是,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小人的无耻和忍耐程度。”


    阿余点了点头,凑过去给提督捏腿,“我要是他,我宁可躲在庄子里吃斋念佛,也绝不来鸣芳苑这样的是非地,玫瑰花身上全是刺,他过去在女人身上吃的亏难道少了?还傻乎乎地往里钻。”


    “嘶-”裴肆的腿仿佛被刺扎了般,他挥了挥手,让阿余别捏了,坐起来整了整大氅:“你当他傻,看见小春愿那样的美人就丢魂了?最近唐慎钰已经开始行动了,一点点往出翻周予安过去经手过的案子,只要办差,谁还没点错漏了?唐慎钰这是明白警告周予安,尽快按他说的做,否则,他就有本事把这些错漏放大,到时候治罪周家!而本督之前又让你告诉周予安,小春愿有用,暂时不杀。周予安几经思量,这才铤而走险,放低姿态,跑到鸣芳苑攀龙附凤来了。”


    阿余了然:“怨不得他屁颠儿屁颠儿跑来,不过,他一个拥有丹书铁券的侯爷,居然跟些儒生和校尉较劲,太跌份了。您说他到底是不是周家的种,怎么跟他爹一点都不像。”


    裴肆抱着暖炉,困得打了个哈切:“他可是纯纯正正周家的种,周予安跟他祖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心很野,但能力却不行,偏生臭公子哥儿毛病还一大堆。当年老太太眼看着家道要中落了,非常严苛地教养儿子,果然先定远侯很争气,性子果敢坚毅,手腕强硬,为周家挣下侯爵之位和丹书铁券,但他成日家在外头忙,和母亲妻子关系就有些疏远。都说隔代亲,老太太当年对儿子那是往死里打的狠,对孙子却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阿余看提督面有倦色,轻声问:“戏看完了,那咱们现在回京么?”


    裴肆唇角含笑:“急什么。”


    ……


    这边。


    草场跟前有个九曲楼,专供宴饮休息。婢女们端着冒着热气儿的珍馐美食,鱼贯进入花厅,将酒水和吃食一一布在各个小席面上。


    鸣芳苑既赏给了长乐公主,而邵俞是公主府的大总管,那便是这场席面的东道主。他倒是守着礼,没敢坐在最上首,只在主座下边添了张矮几。


    邵俞扫了眼四周,小席面上坐了六位年轻书生,各个潇洒俊逸,举手投足间尽是诗书风流。


    邵俞笑着举起酒杯,对众人朗声道:“各位都是长安久负盛名的才子,原本今日蹴鞠会后,殿下要办个斗诗会,谁知方才在草场发生了那样的事,殿下也没心情了,特特叫咱家开个小席面,给各位公子赔礼致歉。”


    众书生才子赶忙站起,举起酒杯,纷纷赞着公主,无外乎说殿下实在太礼贤下士了,今日他们能来鸣芳苑参会,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其中,在小席面靠左坐着的,正是蹴鞠会上第一个下场踢球卢书生,他早在数月前就投靠邵总管了,此时,自然要配合着总管说话。


    卢书生喝了半盏酒,环视了圈众才子,忧心忡忡地望向邵俞:“原本好端端的,怎料出了小侯爷那桩子事,咱们这些浑浊男子倒罢了,可殿下可是最清净纯正之人,怎看到那样污秽的东西!”


    这时,一个花眼举人帮着腔:“今儿不过是文雅玩乐而已,听闻最近殿下心情烦闷,大家都想让她开心些,咱们堂堂七尺男儿岂有蹴鞠踢不过女子的道理,都是让着她们哩。”


    卢书生连连点头,吃了一大口羊肉:“可不,便是连秦校尉那个粗野武夫,也都顾着脸面,尽量避免和府上的姐姐们有任何四肢接触,十分艰难地赢了球赛。哎呦,这小侯爷未免也太争强好胜了些,昂藏八尺男儿,竟公然和几个小女子打架,还被人扒了裤子,臊得我都没脸看。”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这个说周予安太跌份丢人,那个骂他心胸狭窄,输了球就要打人,大家伙儿都看得清清儿的,他把人家小姑娘踢得都吐了血。


    邵俞笑吟吟地听着,他吃了口酒,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伙儿先静一静,阴阳怪气道:“踢吐血算什么,头两年刘尚书家的姑娘被他拒婚,一气之下悬梁自尽,栽在他手里的冤魂还少了?小侯爷出身高贵,素来看不起我们这些阉人,如今他家里不显了,就开始拼命巴结讨好殿下。殿下厚道,念着他刚没了祖母可怜,谁知他竟做出那样丢人的事,让殿下难堪。哎,那幅贪吃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不齿。”


    正说着,有个小太监匆匆跑进来,在邵俞耳边说了番话。


    邵俞连连点头,冲众书生抱拳,笑道:“对不住了,咱家忽然有点急事,不能招待各位,先走一步了。”


    说罢这话,邵俞暗中给卢书生使了个眼色,再三笑着让众人不要起身送,坐着安心吃酒,扬长而去了。


    大总管走后,众人顿时觉得松了口气,吃喝更放得开了。


    酒过三巡后,只见卢书生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对众才子道:“各位兄台,愚弟有几分薄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忙说,卢兄但说无妨。


    卢书生愤愤道:“大总管如此和颜悦色,而且一点架子都不拿。反观那个小侯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用下巴颏看人。姓周的还在孝期,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攀龙附凤,实在是无耻之尤!且其品性糟污,好色下.流,像个村头泼妇似的和女子们打架,抓头发吐口水,无所不用其极,把他先人的脸都丢光了。咱们深受大总管的款待,总得回敬他一二,在下提议,咱们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手中的笔却是千万钧重的,写上几首诗,臊一臊这姓周的无耻小儿,也算替总管出一出气,也算回敬他今日轻视咱们了。”


    在坐的人都不傻,早都听出来方才邵总管言语里对小侯爷的敌意,故而卢书生的话刚说出口,几乎是一呼百应。甚至有那起促狭的,连题首都想好了——


    “跛侯爷血战五娇娃”


    “白发祖母尸骨未寒,孝顺孙儿光腚蹴鞠”


    一时间,吃酒席面便变成了批周会,卢书生请下人端来了笔墨纸砚,众人写文章作画,对诗唱词,极尽讥刻讽刺,口诛得酣畅淋漓,笔伐得恣意畅快!


    ……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快。


    刚过了申时,就擦黑了,下起了小雪,冷飕飕的。未央湖死寂而冰冷,岸边孤零零地飘着几盏小舟。


    春愿盘腿坐在一张厚软的虎皮垫子上,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她跟前摆了只半人来高的铁桶,里头正燃着木柴,火光熊熊,仿佛是这孤寂冰冷的天地间,唯一的热。


    她穿着狐领披风,跟前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堆酒瓶,邵俞忙着盯那些书生作诗写文章,雾兰的老娘病了,晚些时候裴肆会过来接她回京。


    她也不想要什么侍卫、太监婢女在跟前侍奉着、盯着,全都赶走了,只留衔珠在跟前。


    春愿喝了数口酒,将空酒瓶扔进未央湖里,这会儿,湖面上已经飘了七八只瓶子了。


    她想喝醉,醉了就什么都忘记了。


    今天晌午,她羞辱报复了周予安,让这畜生在众人面前出丑,是很痛快,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天越黑,她越害怕,屋子里实在待不住,就到外面来。


    春愿又打开瓶酒,朝天上举起,小姐,你在清鹤县好么?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身边?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春愿连喝了数口,头昏昏沉沉的,她扭头看向衔珠,这丫头正站在铁桶跟前烤手。


    “要是冷的话,就回去。那些侍卫、嬷嬷在远处看着我哩,我是犯人,出不了事、跑不了,放心吧。”


    衔珠见主子说话已经有点醉了,摇了摇头,担忧道:“奴婢陪着您。”


    “不用。”春愿双手捧住酒壶,怔怔地看着雪落入湖中,摇头道:“我想一个人待着。”


    衔珠终于忍不住,冲过去一把夺走主子手里的酒瓶,扔进湖里,半跪在地,气呼呼道:“不就是个男人,您至于这般伤害自己么?当初奴婢被陛下抛弃伤害,是难过了些日子,可现在不也好好的,主子,您是千金万贵的公主,恕奴婢冒犯,您应该端起架子来,那种脏男人咱看都不要看。”


    “我不是公主。”


    春愿冷不丁说了这么句,她噗嗤一笑,捏了把衔珠的脸,自顾自地又打开瓶烈酒,喝了几口,流着泪苦笑:“你说我伤害自己,算是吧。我该恨他,可我却又放不下他,我知道他很喜欢我,但是啊,我们中间横了根刺,无法拔除,就只能这么相互折磨着。”


    春愿已经喝得身形晃动了,她身子往前探了些,把酒倒入湖里:“对呀,你说得对,为这样的男人至于么?曾经,我也给她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她还是一头钻进去了。我一直自诩清醒理智,可是事情到自己头上了,我却成了她,和她一样傻。不,她是个好人,菩萨一样的好人,从未伤害过别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而我,罪孽深重,犯了很多的错,我骂他是心狠手辣的骗子,我呢,我又何尝没骗过人,没伤过人的感情,没沾过血。这样的我,将来肯定要下地狱的,再也见不了她了。”


    衔珠听得一头雾水,她轻抚着主子的背,安慰着主子,哽咽道:“您别这样说,您从未苛待过下人,对我们都特别照顾,奴婢不想看您这样难受。”说着,衔珠去抢主子的酒:“别喝了,咱们回去吧。”


    春愿把酒夺回来,良久,叹了口气:“你就让我喝吧,今天是孩子的百日祭。”


    衔珠愣住,一把抓起瓶酒,含泪道:“那奴婢陪您一起喝。”


    “好。”春愿笑着,与衔珠碰了下酒瓶,手抚上平坦的小腹:“要是孩子还活着,现在,得五个多月了吧,都显怀了。”


    她喝了数口,迷迷糊糊间,瞧见从远处走来一男一女,看起来很熟,好像是雾兰和裴肆。


    这边。


    裴肆携雾兰朝未央湖走去,他离得老远就看见春愿坐在湖边喝酒了,那丫头喝了不少,身子都晃荡了,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似的。


    他暗骂,这些个公主府侍卫都是死心眼子,主子不让靠近,还真站得老远,万一公主掉进水里,出个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裴肆脚步不觉加快了些,跟在他身后的雾兰就走得有些吃力了。


    雾兰手里拎了个食盒,里头装的是她下午叫后厨炖的补汤,才刚做好,她要拿回京都,给她老娘食用。


    她怕汤撒了,走得很稳,抿唇含笑,眉眼尽是深情,望向走在前面的提督,他生的可真高挺俊逸,背影都这么好看。最近母亲生病了,可殿下这几日一直住在京郊的鸣芳苑行宫,她心里挂念母亲,可又要侍奉殿下。正焦急间,下午提督来接她了。


    “你先去马车。”裴肆手里拿着把伞,略回头看了眼雾兰,笑道:“由我去给殿下请个安,你还拎着汤,这样面见殿下不太好。”裴肆实在不想这女人跟着,“对了,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么?这次回京,你估计要待好多天呢。”


    雾兰吐了下舌头:“都好了,我让莺儿全都搬到马车上去了。”雾兰很喜欢提督这般提醒她琐碎的事,他很关心她。其实她有些犹豫的,想带提督回趟家,让他见一见父母。


    “对了,奴有个事要和您……”


    谁知她正说着,就瞧见提督疾走几步,几乎是小跑到湖边。雾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小声嘟囔了句,怎么都不听人家把话说完。


    裴肆还未走近,就闻见股老大的酒味。


    他扫了眼,铁桶里的柴火都快熄灭了,衔珠不胜酒力,已经喝趴下了。


    而她,春愿喝得更多,手里攥着半瓶酒,脸上尤带着泪痕,身子左摇右摆,仿佛察觉到身后来人了,吃力地扭转过头。


    “是你?”春愿只觉得头都木了,自己就像一块铁,一直往下沉,她并未理会裴肆,又喝了几口。


    “殿下,您怎么喝这么多!”裴肆语气有些不好,走过去,立在她身后,把伞撑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下雪了,您该回去了。”


    “就不。”春愿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困意和眩晕阵阵来袭,她只想睡,便倒头睡去……


    “嗳呦!”


    裴肆眼疾手快,就在春愿要栽进湖中的刹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他的伞掉进湖里了,和那些空酒瓶相互交缠,他也顾不上去捡,脱下大氅,裹住春愿,扭头对傻站在雪中的雾兰喝道:“你快去找邵总管,就说殿下喝醉了,让他赶紧过来照顾殿下。”


    说着,裴肆冷着脸,朝奔过来的众嬷嬷和侍卫喝道:“若不是本督来请安,殿下刚才就差点掉进去淹死,一群吃干饭的东西。”


    众人吓得脸色惨白,全都跪下了。


    裴肆冷哼了声,一把抱起春愿,条理清晰地吩咐:“去准备驱寒姜汤、解酒汤,再去把太医宣来,把衔珠姑娘也扶回去。”


    说着,裴肆抱着春愿朝行宫疾步走去。


    黑夜降临,四下里昏暗凄冷,裴肆垂眸瞧去,她睡得很沉,脸上残留着泪,脸颊被烈酒烧红了,雪片片落在她脸上和身上,一些融化了,一些挂在了睫毛上。


    她不算矮,看起来也挺丰满,可没想到这么轻,发髻被颠散了,金钗早都不晓得掉哪儿去了。


    就算酒醉昏过去,她还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哭腔。


    和唐慎钰决裂,竟有这么难过?


    裴肆不太理解这种感情。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情绪复杂,开心,又有点生气。


    裴肆一路将春愿抱回弄月殿,一脚踢开正门,轻车熟路地将她抱到了拔步床上。


    “热水端来没?”


    裴肆扭头喝,却发现那些婢女们还未跟来,此时,殿里似乎就他和公主两人。


    他冷着脸,守着礼,俯身将公主身上的大氅往下解,同时还说着:“对不住了殿下,小臣方才冒犯了,现在实该离开了。”


    哪知,她这会子烂醉如泥,一点反应都没有。


    裴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仿佛控制不住自己般。


    也可能他真的疯了吧,趁着下人到来之前,忽然吻住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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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 你不该给我打伞哪


    裴肆不敢太用力,只蜻蜓点水一下,便迅速放开春愿。


    谁知,就在他刚离开她的唇时,这女人忽然勾住了他的脖子,主动索吻。


    裴肆没有拒绝。


    她很强势,胳膊箍住他的后颈,与其说吻,倒不如说是咬,边哭边咬,嘴里喃喃说着胡话“大人、大人。”


    可只在顷刻间,她又醉过去了,胳膊无力地垂下,头歪到一边去了。


    在那瞬,裴肆清醒又糊涂。


    他的唇疼得紧,但他不愿停下,手轻覆上她的侧脸,将她的头摆正,就要吻上她的唇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总管快去瞧瞧吧,殿下方才又在未央湖边喝酒了,还不让我们靠近。得亏提督和雾兰姑娘去向殿下辞别,发现殿下身子往湖里倾,拉了她一把。”


    邵俞的声音甚是生气:“糊涂东西,看见殿下酗酒,就该去劝几句哪!天寒地冻的,若是今儿她真掉进去了,你们的脑袋都得填湖去!”


    裴肆迅速起来,并且解掉她身上穿的大氅。


    就在此时,春愿忽然闷哼了声,紧接着翻转过身,趴在床边大口吐了起来。


    裴肆几乎是本能地往后撤了一大步,谁知还是太迟,秽物吐到他靴子和下摆。


    而这时,邵俞带着众下人也从外头进来了。


    “哎哟,我的祖宗哎。”邵俞夸张地呼喊着,奔过去,半条腿跪在床上,从后面搀扶住公主,不住地摩挲主子的背,让她能吐得舒服些,“这是喝了多少啊,前儿还跟奴婢再三保证戒酒的,今儿奴婢才刚离开一会子,您又偷喝了。哎呦,若是出个好歹,叫奴婢怎么跟陛下交代。”


    春愿这会子简直烂醉如泥,吐了些后,竟正面趴在床边睡着了。


    “快端热水来,再给咱家拿条干净帕子。”邵俞嘱咐着,抬眸间,他看到裴肆就在不远处站着,那位提督大人这会子用帕子掩住口鼻,眉头嫌弃地蹙起,臂弯挎着件黑色大氅,衣摆和靴子上沾了满是酒气的呕吐物。


    “听说是您救了殿下的?”邵俞眉梢上挑,唇角噙着抹意味难明的笑:“真是多谢提督了。”


    裴肆咳嗽了几声:“总管好忙啊,连自家主子都不管了。”


    邵俞颇有些阴阳怪气:“是老奴倏忽了。”他冲一个丫头招了下手,下巴朝裴肆的靴子努了努:“没眼力见的东西,快给提督擦擦。”


    “不用了。”


    裴肆冷漠拒绝。


    他看了眼醉得半死不活的春愿,转身就走。


    ……


    下了一整日的雪,总算是停了。


    今儿是十五,圆月从东山升起,高悬在天边。清冷的月光撒向官道,使得积雪泛着幽幽荧光。


    从鸣芳苑的那边缓缓驶来两辆马车,往长安的方向去了。


    马车里有些昏暗,车壁上固定着只琉璃灯盏,蜡烛随着马车的摇曳而轻轻晃动。


    裴肆似乎有些疲惫,裹着大氅,侧身歪在软靠里闭眼小憩。


    雾兰坐在车口,腿边放着红木食盒,身上穿着件银红色的披风,怀里抱着个暖炉。


    车里实在太过安静,静得车轮碾过雪的咯吱声格外刺耳,静得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雾兰抿了抿唇,偷摸朝提督望去,他下唇破了皮,红殷殷的,脸还是像往常那样清冷,在烛光摇曳间忽明忽暗。身上仿佛有层冰,不能靠近的,一旦接近,就会被冰芽子刺伤。


    可是雾兰并不怕,她从袖中掏出帕子,俯身凑过去,跪着替他擦拭靴子上已经干掉的秽物。


    “做什么?”裴肆似乎被惊醒了,本能地收回脚。他咳嗽了几声,身子又侧了几分,继续睡,淡淡道:“不用擦,等回京后我会扔掉的。”


    雾兰轻咬住下唇,紧紧地攥住帕子。从鸣芳苑出来后,提督就没再和她说过话。


    “您冷不冷?后头马车里还有条主子赏下的皮子,毛又厚又软,盖着可暖和了。”雾兰望向他,笑颜如花。


    “不用了。”裴肆惜字如金,语气不冷不热。


    雾兰指甲抠着手背,又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间又到年下了。奴的父母这些年一直在外头,这是回长安过的第一个年。奴的两个妹妹一个十九,一个十六,眼看着都到了要议亲的年纪,可都像小孩儿似的,不好好学针黹女红,大字也不识几个,一天到晚的打打闹闹。奴说了她俩好几次,嚯,竟敢跟我顶嘴。回头您一定要帮奴训一训她俩!”


    裴肆轻咳了声,将大氅裹紧了些,显然对雾兰的这些家长里短半点兴趣都没有。


    雾兰心似乎被锥子攮了下,又疼又酸。


    她抱着暖炉,默默地贴车壁而坐,头随着马车而轻微地左右摇晃。


    马车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似乎比外头更冷。


    雾兰鼻头发酸,不知怎地,忽然就落泪了。她知道提督专程过来接她,肯定是累了,她若是个懂事的妻子,就不该打搅他休息,最好糊涂些,不要说任何话。


    可她还是没忍住,望着他:“您放心,殿下有邵总管照料,肯定会没事的。”


    裴肆忽然睁开眼,眼珠转动,看向雾兰。


    雾兰被他凌厉冰冷的眼神刺伤了,忙低下头,她手指揩掉眼泪,忽然问:“您,您是不是心里藏着殿下?”


    裴肆并未有任何情绪波动,盯着雾兰,笑着问:“为何这么说?”


    雾兰越发委屈了,泪如雨下:“今儿傍晚咱们离开鸣芳苑前,照例先给殿下请安辞行。那时候下着雪,您,您并未给奴打伞,却给殿下打了。”


    “哦,你吃味了。”裴肆嗤笑了声:“就因为这,你就判定本督喜欢殿下?”


    “当然不是了。”雾兰还是头一次打断裴肆的话,她指甲几乎要把手背抠出血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可能您都没察觉出来,这半年来,您一共来公主府探望了奴二十一次,同奴说了三百零五句话,可却有两百七十三句,是有关殿下的。问她最近好不好?喜欢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戴什么钗?读什么书?弹什么曲子?和唐大人好不好?甚至,连小耗子都要问几句。”


    “是么。”裴肆莞尔:“本督还真没发现呢。”


    正在此时,从远处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到马车附近忽然停了。


    裴肆收起笑,正襟危坐起来。


    没一会儿,阿余指结轻轻叩了下车壁,在外头恭声道:“提督,是唐大人。”


    话音刚落,就传来唐慎钰冷冽的声音:“裴提督?”


    裴肆并未理会外头,他凑近雾兰,大手覆上女人的小脸,大拇指轻揩过女人的下巴,往上,摩挲着她的唇,把她的胭脂弄花了,在唇边糊了一片。


    随之,他默默地收回手,大拇指在自己嘴边抹了下。


    做罢这些事后,裴肆重重地咳嗽了声,推开车窗,探头朝外望去。


    唐慎钰这会子骑在马上,头上戴着顶灰鼠皮暖帽,几乎遮盖住大半张脸,寒风将这厮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


    唐慎钰手抓住缰绳,身子稍稍下俯,借着阿余的灯笼光,打量着裴肆,这条毒蛇面颊绯红,下唇破了皮,嘴边糊了点女人的胭脂。而在他身后,赫然坐着雾兰。


    他看不太清,只能瞧见雾兰一直低着头,似乎在掉泪。


    唐慎钰一眼就明白怎么回事,没想到,裴肆看着清隽斯文,还好强硬这口。


    “提督是从鸣芳苑过来的么?”唐慎钰口鼻徐徐喷着白气。


    “是。”裴肆点了点头,笑道:“雾兰她老娘病了,我下午去接她回京。”


    唐慎钰听说了予安在鸣芳苑的丑事,所以连夜去找阿愿问问,他蹙起眉,笑着问:“您今儿可听见什么了?”


    “本督应该听见什么?”裴肆反问了句,他扫了眼唐慎钰,淡淡道:“本督带兰儿和殿下辞行的时候,她正在湖边酗酒,差点掉进去。”


    “什么?”唐慎钰显然有些紧张了。


    “放心吧。”裴肆搓着发凉的手,大大方方道:“本督虽说和大人有点过节,总不会见死不救,殿下到底是主子。哎,我在殿下落水前拉了她一把。”


    唐慎钰朝裴肆抱拳,朗声道:“多谢了。”


    说罢后,他马鞭子抽了下马屁股,朝鸣芳苑的方向去了,马蹄扬起片雪尘。


    很快,官道再次恢复了安静,外头除了清冷月光外,便只有呼啸而过的寒风了。


    裴肆懒懒地窝在软靠里,用帕子擦拭唇边的胭脂,谁料触上伤口,疼得他“嘶”地倒吸了口冷气。


    雾兰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泪眼婆娑地望向裴肆,哽咽着问:“您是不是因为殿下,才与我亲近的?才来公主府看我的?”


    裴肆并不搭理雾兰,自顾自地从箱笼里拿出瓶菊花小酒,往帕子上倒了些,擦自己的唇。


    雾兰越发难受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幽幽说了句:“殿下最近酗酒,全都是因为唐大人,她是个从一而终的痴心人,您何必呢,根本没结果的……”


    裴肆忽然停下了所有动作,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雾兰,手拍了下车壁,让阿余停一停。


    “这些年在宫里当差,你没学会闭嘴么?”


    雾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跪好了:“对不住提督,是奴话太多了,求您别生气。”


    裴肆并未理会雾兰,直接抓起那只红木食盒,一把掀开车帘子,将食盒扔了出去,霎时间,里头的汤水碗碟砸了一地。


    裴肆目光冰冷,喝了声:“滚!”


    雾兰简直心如刀绞,她委屈得要命,更多的是自责,觉得自己话实在太多。


    她怕提督更生气,紧抿住唇,默默下了地。


    这时,马车驶动,吱呀吱呀朝着长安的方向去了。


    雾兰弯腰拾起插倒在雪里的食盒碗筷,一步一个雪印地哭着走。


    ……


    不知不觉,已至四更丑时。


    外宅里静悄悄的,屋里暖如春昼。


    裴肆沐浴罢,穿了件宽松的岫色寝衣,头发还未干透,用檀木簪绾在头顶。


    他已经在书桌后坐了半个时辰了,怔怔地望着桌子。桌上依次摆了两把伞、一支金芍药步摇、一条丝帕,还有夏天的樱桃酒,秋天的菊花酒。


    外头寒风呼啸,犹如鬼哭。


    裴肆手里攥着壶老秦酒,喝了数口,他人白,脖子和胸膛微微泛着酒醉的粉。


    他想着今晚雾兰在马车里说的话,那女人说什么,说他心里藏了殿下?


    裴肆不屑一笑,怎么可能。


    一个欢喜楼出身的肮脏丫头,配得上他么?


    一个已经被唐慎钰糟蹋过的女人,而且还怀过孩子,早都不干净了。


    裴肆咕咚咕咚喝了数口酒,烈酒刺痛了下唇的伤,他想起今晚在弄月殿,吻了她,她身上好香,唇很凉,小舌头很软。


    裴肆一把抓起那支金芍药步摇,扎向手心,试图用疼痛来逼自己清醒些。


    可偏偏他记性很好,想起了今春在宫里初次见到她,她稚气未脱,在宫里受了委屈却不敢哭出来,孤零零地跪在慈宁宫外头;


    今夏,她春风得意,得封公主,和唐慎钰相爱,一颦一笑都是风情。她的衣衫被人泼了樱桃酒,她在弄月殿里擦洗,小耗子那时还是只小奶猫,顽皮地舔她,她羞红了脸……


    今秋,她有了身孕,却知晓了唐慎钰的欺骗,悲痛之下小产了;


    今冬,她眉眼间染上了痛哭忧愁,一个人坐在湖边,借酒消愁。


    他在普云观见过她装傻充愣的样子,在佛堂外见过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在宫里的雨天,见她撑着伞施施然走来的清新样子,还在公主府的花园子见她捉蛇使坏的样子……


    裴肆自嘲一笑。


    怎么他以前没发现,自己竟参与了她的烟火日子和悲欢离合。


    裴肆解释不通这到底是什么感情,正如他解释不通,为什么会在暗中推波助澜,让她尽情地去报复羞辱周予安。


    他不甘心,这辈子砸进那块肮脏的肥肉中。


    同样是心狠手辣,同样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凭什么唐慎钰能折那支玫瑰,而他却不能。


    也就是在这一瞬,他决定做一件事。


    如果做不成,死了都不甘心。


    裴肆将酒喝光,双眼通红,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伞,良久说了句:“你不该给我打伞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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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裴提督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数日后


    不知不觉间,已至腊月,离年关更进了一步。


    京城里年味儿足,听说西市已经开始建造大鳌山了,瓦肆也比往年更热闹。


    可鸣芳苑冷冷清清的。


    下人们都在议论,殿下怎么忽然性情大变,酗酒成性,而且还比着懿宁公主的例,也办那些只有年轻英俊的公子哥儿参加的雅集,瞧瞧,十五那日的蹴鞠会惹出多大的风波。


    不仅如此,而今正是年关腊月,她忽然下令将鸣芳苑封闭,不许人进出,因不喜欢张灯结彩,就把行宫的灯笼一律换成了素白的,禁止一切丝竹管弦之声。不知道的,还当她在给什么人服丧。


    有那起大胆的丫头去问了殿下身边的雾兰姑姑,公主这是怎么了?


    雾兰姑姑最近因她老娘生病的缘故,神色郁郁,只提点了一句:若是一切顺当,殿下该在腊月初八大婚了,最近她心情不好,谁都不要去触她的霉头。


    众人了然,原来殿下是在给那份没了的婚事“服丧”呢。


    就有人私下里取笑,都当公主了,还恁小家子气,为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


    今儿是腊月初一,天朗气清,许久不见的阳光从窗棂格里渗进来,温柔地照在梳妆台上。


    春愿坐在菱花镜前,拿起螺子黛笔,对镜轻轻描眉。


    昨夜饮了酒,脸色有些差,眼底还带有宿醉的痕迹,一觉睡到下午才醒来。


    她曾问过衔珠和雾兰:有没有发现我的样子变了?


    那两个丫头均笑着说,大抵天长日久地侍奉您,并没有发现什么变化,但仔细看的话,好像是比年初见您是变了些,就像小孩儿张开了般。大抵是这回小产伤了元气,失血过多罢,不过到底贵气养人,越变越美了。


    春愿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脸,易容确在慢慢褪去,现在还能勉强看出小姐一两分神韵,等到了明年这时候,她就会完全恢复自己本来面目。


    那时,小姐唯一给她留下的念想,也会没了。


    春愿抹去眼泪,接着画眉。


    自打上月中旬发生草场蹴鞠会一事后,周予安成了全长安的笑柄。讥讽那小畜生的诗词、文章如风絮般,飘满了京都。


    大同小异,讥刻他为了保住满门的荣耀,在孝期上赶着去鸣芳苑,为了讨好长乐公主,甚至用上了“彩衣娱亲”那套,像个泼妇似的和五个婢女当众摔跤吵架,结果袴子都被扯飞了。


    谣言一旦四起,那便收不住了。


    在秦楼楚馆里,甚至还出现了以周予安为题的淫.秽书画,说这位小定远侯看着人模狗样,其实就是个衣冠楚楚的畜生,在家里淫遍众婢不说,还将魔爪伸向高官家的贵女。当年刘尚书家的女儿就是遭到了周予安的欺辱,一怒之下悬梁自尽;


    还有人传周予安和是非观里的那位大才女前嫂子暗中苟且,兄弟俩共用一个女人,长乐公主晓得此事后,这才解除了婚姻;


    更有甚者,甚至还议论起了长乐公主,说公主在养面首,最喜俊美潇洒的文人,和周予安关系不正常。所以如今长安的男子,竟以儒生打扮为美,更相互攀比吹嘘,说自己曾去过鸣芳苑宴会。


    这不,宗吉担心她,特来鸣芳苑小住了两日。


    阿弟并没有出言责备她,但言语里却暗示了她几分,担心她被又那些妄图攀龙附凤的男人哄骗,想让她回长安,要不直接去皇宫住上到过年。


    春愿一想起这些事,就头痛不已。


    这回真是要打蛇,没留神崴了一脚泥。


    “主子,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京?”邵俞问。


    他寻了瓶上好的茉莉油,往梳子上倒了些,轻轻地替主子梳发。


    “明儿吧。”春愿拿起支花钗瞧,随口问:“躲了这么些日子,想必首辅也不会再找我了。对了邵俞,长安那边最近有什么新闻?”


    邵俞笑道:“奴婢听说万首辅和太后的争端已经到明面儿上了,前不久,万首辅不是想让您以赵姎的身份站出来,替亡母周淑妃伸冤,重启当年淑妃投毒谋害先帝案。您婉拒了,并且躲到了鸣芳苑。”


    邵俞摇头道:“咱们这位拗阁老,见您不理会他,愣是一个人把事撑到底了,联手唐大人彻查旧案。八年前的那宗案,是周淑妃和太医院院判白鸿明勾结立的案,也不晓得唐大人从哪里找出份白鸿明亲笔所书的陈冤书,白鸿明说他从未谋害过陛下,是郭太后暗中将周淑妃给陛下呈送的补药,换成了掺了慢毒的药。”


    春愿心里一咯噔,她晓得老葛其实就是当年的白鸿明。


    “那位白院判不是早在八年前就死了么,听说还被先帝夷了三族。”春愿淡淡道。


    “对啊。”邵俞眉梢上挑,凑近了主子,压低了声音:“唐大人这份陈冤书上的字迹,和当年太医院中存档的白鸿明手迹一模一样,据说是白太医‘临终’前写的遗书。首辅那边要求陛下彻查,还枉死的人一个清白,郭太后自然不可能容忍。谋害先帝,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呢。”


    春愿手攥住花钗:“这不是又把陛下逼在当中间两难了么。”


    邵俞冲镜中的美人竖起大拇哥:“您心明眼亮,陛下虽说不喜太后专权,但好歹郭太后养育了他十几年,若是这事真的彻查了,怕是连陛下当年的太子之路都要遭世人非议,可首辅又是个天大的忠臣,一定要陛下当个铁血强霸的君主,杜绝牝鸡司晨,说白了就是逼迫陛下做决断。而郭太后也不会束手待毙,则命裴肆彻查去年留芳县马县令暴毙一案,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唐大人。”


    春愿略扭过头,颇有些紧张:“那后来呢?”


    邵俞笑道:“周淑妃这宗事里不是案中有案么。当年那陈银的侄子和白鸿明家结了仇,蓄意报复,就被郭太后当了刀子使。陈家那王八蛋原是白鸿明的女婿,拿出所谓的证据,恶意诬告老丈人和周淑妃勾结,往陛下的补药里下了毒,害得白家被夷了三族。哎,真是天道好轮回哪,如今郭太后和万首辅两强相争,眼看着谁都有对方的把柄,可谁也没把握灭了对方,那边只能暂且鸣金收兵,于是各退了一步,将陈银叔侄俩推出来顶包。”


    “嗯?”春愿蹙眉,略有些不解。


    邵俞眼里闪过抹精光:“当年陈银侄子恶意构陷,而去年,唐大人又打着替陈公寻侄女的旗号,去了留芳县,所以两虎相争,夹在中间的那只羚羊遭了罪。”


    春愿咽了口唾沫:“你的意思是,陈银竟是这所有事的罪魁祸首?”


    邵俞点了点头:“八年前投毒案关乎太后和陛下的体面,去年的留芳县案又牵扯进来了陛下、首辅和唐大人,陈公是最忠于陛下的人,只能由他替所有人背下黑锅。”


    春愿愣住,在她印象中,陈银老持稳重,甚至在她刚来京都时,不声不响地提点她,帮助她。谁知宦海沉浮这么多年,终究落得这么个下场。


    “那陈公会怎样?”春愿颇有些担心。


    邵俞耸了耸肩:“最近正在查他侄子,估计会落得抄家灭门的罪。上面的楼要倒塌了,免不了底下的人拆台。听说裴肆和夏如利都在暗中使劲儿,要往下拉陈公。不过陈公到底历经两朝,曾是先陛的伴珰,又看着陛下长大,陛下革除了他司礼监掌印一职,罚他去给先帝守陵。”


    说罢后,邵俞长叹了口气:“皇恩浩荡哪。”


    春愿无法评价。


    冤么?陈银当了替罪羊,自然是冤。


    可若是把八年前老葛家那宗事拎出来看,似乎又不冤。


    正如邵俞说的,能保住一条老命,却是皇恩浩荡了。


    春愿心里闷闷的,随手拿起梳妆台上的一瓶酒,刚准备喝,就被邵俞给抢走了。


    “主子,您可答应过奴婢,要戒了的。”邵俞将酒藏在背后,笑道:“您上月喝多了,差点掉进未央湖里,得亏裴提督来跟您辞别,手疾眼快拉了您一把。后头唐大人过来了,将奴婢好一顿骂,他守在您床边,照顾了您一夜都没合眼。”


    “我说了,我不想见他。”春愿拍了下桌子:“你怎么老违背我的话,把他放进来!”


    邵俞吐了下舌头,心里啐道,也不晓得是哪个,喝醉了哭得厉害,拉着唐大人的胳膊,说怕黑,不让他走。


    邵俞替主子将发髻绾好,笑着问:“唐大人这会子又来了,您要见么?”


    “不见。”春愿直接冷声拒绝,忽地,她想起一事,扭头问邵俞:“之前我让你去查周予安赴任途中嫖.妓那事,有消息了没?”


    “这个……”邵俞眼神闪躲。


    “怎么了?”春愿转过身,忙问:“是没有查到么?”


    “查是查到了。”邵俞吞吞吐吐道:“就、就是……”


    春愿心里已经有几分底了,怒道:“又是他从中作梗了对不?你说实话。”


    邵俞笑得极不自然,打了下自己的嘴,为难道:“哎,奴婢派出的人回报,早在今年六月的时候,通县的那家百花楼就被查封了,里头的鸨母和姑娘们皆不知所踪……”


    春愿憋着气,咚地声将花钗按在桌上,钗上的红宝石顿时被磕掉了,她紧抿住唇,良久恨恨说了句:“给我更衣,我要去见他。”


    ……


    春愿换了衣裳,拿着宗吉御赐的剑,怒气冲冲地往未央湖杀去。


    她都想好了,过去后什么话都不说,定要狠狠扇唐慎钰一巴掌,再逼他将百花楼的鸨母和妓.女交出来。


    天色将晚,太阳渐渐西沉,清凉的碧空中万里无云。堤岸边的垂柳被寒风吹光了叶子,干黄的枝条耷拉着身躯,浸泡进冰凉刺骨的湖里。


    春愿下了软轿,手紧紧地握着剑,发白的指结无不显着她的怨恨。


    冷眼扫去,远处的湖边立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化成灰她都能认得,正是唐慎钰。


    他穿着玄色大氅,一个人独立在湖边,双手合十,折腰朝湖心躬了三躬,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解开后,从里头拿出块酥,一点点掰碎了,投进湖中,又拿出个小瓷瓶,旋开塞子,把里头的液往湖里倒。


    春愿怔住,挥了挥手,命邵俞等人不必跟着了。


    她拿着剑走过去,鼻头酸得厉害,但逼自己冷漠些,不要在这种人面前掉泪。


    许是察觉到背后走来了人,唐慎钰转过身来。


    两个人都顿住,看着对方。


    春愿上下扫了眼他,依旧俊朗,但面庞明显清减了些,眼睛红红的,显然方才哭过。他右手攥着的那个小瓷瓶倾着,正一滴滴往下滴白色的液,闻着浓郁香甜,好像是牛乳,在另一只手里,拿着只小小的拨浪鼓。


    听邵俞说,上个月十五,孩子百天忌的那天,她喝了个烂醉,而唐慎钰照顾了她半宿后,一个人到湖边坐了半宿,天蒙蒙亮才离开。


    “你来了。”春愿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她真的很努力地控制了,但还是没憋住,掉了泪。


    “嗯。”唐慎钰点了点头,将拨浪鼓等物揣进怀里。他望向她,她虽说穿着华服、化了精致的妆,可眼里的痛苦愁闷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拿剑的手在颤抖。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站着,望着湖水,谁也不说话。


    在这片伤心的湖里,不仅明了过真相,还淹没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良久之后,春愿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阿愿……”唐慎钰手伸向她,猛地闭口,他警惕地环顾了圈四周,大步走向女人:“殿下,咱们能不能说说话,那个,周予安他……”


    因着孩子,春愿今儿原本不想和他吵的,可一听见周予安三个字,她火气顿时窜起了。


    “周予安什么?”春愿抹去泪,提着剑走向唐慎钰,仰头瞪着男人,直接质问他:“我倒要问问你,是不是你派人查封了百花楼?”


    唐慎钰知道她迟早会知道,点了点头。


    “人呢?”春愿冷眼盯着他,“把鸨母和涉事的妓.女交给我。”


    唐慎钰疾走两步,他抬手,想像往日那般摸一摸她的肩膀,谁知她立马嫌恶地后撤一步,躲开了。


    唐慎钰心里难受得紧,他深深地望着她,柔声问:“咱们孩子百日祭那天,你办了蹴鞠会,是不是故意设计羞辱周予安了?”


    春愿歪头笑的很坏:“怎么,那个小跛子找你告状了?”


    唐慎钰俯身凑近她,又问:“你紧接着让一些儒生文人写了谩骂讥讽他的诗词文章,对么?”


    春愿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抬手,故意拂了拂男人的胸口:“骂错了么?他难道没有淫.乱?”


    唐慎钰闭眼深呼吸了口气:“你明面上造势,将他骂成个浪荡无德的奸人,暗里派人拿着他的画像,私下里查他在赴任途中究竟有没有去嫖.妓,若是查到了,那便能证实他因重欲害得老太太亡故,这两手足以将他一杆子打死,永世不得翻身,说不准连命都保不住。”


    春愿见唐慎钰三言两语就戳破了她的计划,她也懒得否认,仓啷声拔出剑,剑尖轻轻地磨着青石地,发出刺耳的呲呲声,挑衅地看着唐慎钰:“他不该死么?前头因为□□里这点子欲望,害死了阿姐,后头又害死他亲祖母,这样不忠不孝的人,配活在世上么?”


    唐慎钰别过脸,痛苦道:“你别这么做了。”


    “什么?”春愿愤怒之下挥剑,刺破了他的大氅。“唐慎钰,你这是叫我放下仇恨?”


    唐慎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沉声道:“姑娘,你知道现在外头都在怎么传你么,说你在鸣芳苑里和一群年轻男子纵欲淫.乱,你那次估计是用龙虎营的秦校尉做事的吧,听说你还在陛下跟前说了那小子几句好话,最近秦校尉升了官,所以现在外头又还在传你身为公主,竟公然卖官鬻爵,提拔面首。”


    春愿眼底闪过抹慌乱,怎么会这样。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会这样吧?”唐慎钰摩挲着她的胳膊,心疼道:“之前咱俩关系亲密,那些仇恨恩师和我的人就认为你是首辅一党,而今长安城里正是不太平的时候,自然有人不分青红皂白,要狠狠攻讦你了。”


    “那还不是你们害的。”春愿一把挥开他的手:“骂就骂了,我不在乎。”


    “你!”


    唐慎钰再次环顾了圈四周,确定没人,压低了声音:“你现在顶着她的名做公主,史书不会骂春愿,却会骂沈轻霜的!这你也不在乎了?”


    春愿头嗡地下炸开了,顿时红了眼,咬牙切齿:“我从没有想过要污图了她的名声,你少往我头上栽,我要给她报仇!”


    唐慎钰手抬了几次,又落了几次,试探着去抓女人的腕子:“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你,等着见你最后一面,把你托付给我后,才放心地闭了眼。阿愿哪,我没想责备你什么,我也知道你心里恨,可你这是杀敌八千,自损一万。我同你说了,我这次绝不会再心慈手软,会惩罚周予安,算我求你了,别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了。”


    春愿晓得他最近在翻周予安的旧账,应该是构立案子,逼迫周予安行动。


    “让他出家二十年?”春愿再次挥开他的手,呸了口:“不好意思,我觉得太便宜他了。”


    唐慎钰晓得劝她不来,手捂住滚烫的额头,转身无奈地叹气。


    蓦地,他瞧见邵俞站在远处,手里端着拂尘,正在往这边瞧,四目相对间,邵俞怔了怔,笑着躬身,忙背过身子。


    “还有一事。”唐慎钰低声道:“我打算让邵俞离开京都,送他去幽州和嫂子侄儿团聚,他已经为咱们做了够多的事了。”


    “什么?”春愿柳眉倒竖:“就因为之前他私下替我查乌老三的事,得罪了你,你就容不下他了?”


    唐慎钰俊脸生寒,没言语。


    他在京都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早都嗅到了不寻常,没错,自打乌老三事后,他狠狠查了通邵俞,也派人盯了他很久,可半点异常都没发现。


    不仅如此,后头邵俞似乎真对他非常愧疚,甚至数次暗中给他上报阿愿的举动和府里的近况,包括阿愿要去查周予安,还有月初阿愿去平南庄子。


    看起来很正常,也很忠诚,可似乎有些刻意了。


    换句话说,如果连他都查不出疑点和线索,那么,邵俞的心思和手段就深得可怕。


    现在京都波云诡谲,正是危险重重的时候,恩师和太后已经撕破脸了,只要有一点威胁到他和阿愿的事和人,他都不敢放任。


    唐慎钰蹙眉道:“我感觉邵俞不太正常,你找个由头,让他离开公主府,届时我会……”


    “你会怎样?”春愿恨得又将剑抵在他肩膀上,“如果没有邵俞,我早都被公主府里的那些大丫头大太监给吃了,没有他,我早不知道被人算计得死了多少次,他不正常,你正常?”


    春愿冷笑着讥讽:“对,你最正常了,骗我易容,骗我小姐有孩子,还替周予安那个畜生遮掩!”


    唐慎钰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推开脖子边的剑:“阿愿,一码归一码,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更信我,还是他?”


    “他。”春愿毫不犹豫地说。


    正在两人争吵间,只听得远处走来数人,是公主府的侍卫总管和几个下人,其后跟着个一瘸一拐的俊美男人,正是周予安。


    周予安依旧穿得素简,大抵受了蹴鞠会后的风言风语影响,短短数日就瘦了一大圈,但此时瞧着精神头还可以,手里拎着个食盒。


    唐慎钰顿时捏起拳头:“他怎么来了!”


    春愿莞尔:“他昨儿给我呈上拜帖,说上回草场那事污涂了我的眼,最近又害得我也被人编排,特来请罪,那我就答应了他。”


    唐慎钰脸塌下来了:“让他滚。愿愿哪,我说过我会惩罚他,这些脏事我处理,你别沾手了。”


    春愿扶了下发髻,风情万种一笑:“我偏要沾手。”


    ……


    这边。


    周予安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棵柳树下,自打出了上次之事后,他越发确定春愿这小贱人在整治他,害他丢人不说,还往他头上泼脏水。母亲被那些风言风语气病了,已经高烧了两日。


    偏生唐慎钰那贼泼还不肯松手,暗中逼他就范。


    他根本不愿再踏进鸣芳苑,可昨儿提督暗中派人送信儿,让他过来给殿下假装赔罪,低眉顺眼些,把眼前这关应付过去。


    周予安垂眸,看了下手里的食盒,里头装了几瓶子美酒。


    提督说那小贱人最近酗酒成瘾,送美酒给她,她会喜欢。


    末了,提督让他先来鸣芳苑和殿下说话,说他忙完宫里的事后就到,并且会在中间调停劝和,将来公主定会对咱们俯首称臣,说不准还会招你当驸马。


    周予安有些不解,这裴提督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裴提督是个比唐慎钰更有本事的人,事情最坏不过于此,现在只要能保住周家的爵位,让他对那小贱人跪下也可以的。


    第108章 那你得跪下求我


    唐慎钰看见周予安那样子就恼火,以前那么在意外形的人,现在瘦的得双眼凸出,下巴冒出的胡茬未曾刮洗,左手紧紧攥住拐杖,早都没了清贵的公子气,倒像个潦倒的汉子。


    若不是被功名利禄蒙了心眼,怎么会阿愿去了平南庄子一趟,他偏就上了勾,上赶着来鸣芳苑找羞辱!


    唐慎钰什么话都没说,闷头朝周予安走去。


    “你要干什么?”春愿一把抓住他的手。


    唐慎钰颔首看她,自从分开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牵住他的手。


    “我赶走他。”男人坚决道。


    “不行。”女人果断拒绝。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就这般盯住对方,似在较量。


    春愿想要那小畜生的命,要折磨他,要他身败名裂后以死谢罪。


    唐慎钰想保周予安一命,让他剃度出家,用余生忏悔赎罪。


    这是不可调和的分歧,两个人都在坚持。


    “阿愿哪。”唐慎钰气势萎了几分,“你相信我,我正在想法子把他送进诏狱,逼他交出爵位。算我求你了,不要再见这种人了,我怕你会受到伤害……”


    春愿噗嗤一笑,甩开他的手:“我只不过想和你表弟说几句掏心窝子的悄悄话,怎会受到伤害,唐大人你紧张什么?难不成吃醋了?”


    唐慎钰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你当我不晓得你心里怎么想的?难道宣他来,仅仅说话这么简单?”


    春愿向那边立着的周予安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对唐慎钰笑道:“是他自己上赶着递帖子要来给我赔罪,我可没招惹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唐慎钰捏住拳头,压声轻喝。


    “你不是说你清楚么?”春愿下巴朝堤岸边的小船努了努,莞尔:“唐大人,你猜猜孝期意图羞辱公主,是什么罪?而在众目睽睽下谋害公主,又是什么罪?”


    唐慎钰眼见周予安渐渐走近,他深呼一口气,俯身对女人急道:“事情总不可能一直往你预想的那样发展,周予安现在是惊弓之鸟,而且不傻,他能感觉出你的敌意,绝不会碰你,更不会对你不利,而且他还是郭太后的远亲!阿愿哪,能不能不要做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事了。”


    春愿眼里流露出种疯狂和痛苦,她就是故意刺激他:“你信不信,我和你表弟待会儿在湖心会做点让人面红耳赤的事,最迟明早,宗吉一怒之下,定会砍了他的头。”


    唐慎钰道:“你爱惜小姐胜过自己的性命,所以,你做不出污图她名声的事。”


    “那咱们打个赌呗。”春愿眉梢上挑。


    正在两人说话的间,周予安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周予安从刚才来时,就在远处一直观察着这对狗男女,他们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因为什么?


    “小侯爷,你……”唐慎钰冷着脸,刚准备开口叱。


    “微臣周予安,给殿下请安。”


    周予安无视唐慎钰,直面公主。


    他眼珠转动,偷偷瞄向那狗崽子,发现姓唐的目光锐利,正直勾勾地瞪着他。


    周予安如同被针扎了似的,忙别过脸。可他猛地一想,如今姓唐的彻底撕下了伪善的嘴脸,与周家交恶,甚至要构建案子把他往牢里送,压根不管不顾母亲如何拖着病躯,苦苦哀求,他为何要怕这白眼狼?!


    想到此,周予安冲唐慎钰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了下:“殿下,这……”


    “你不要理他。”春愿径直往停泊着的小木船走去,她款款立在堤岸边,笑着问:“小侯爷,你会划船么?”


    “会、会。”


    周予安舔了下发干的唇。


    大抵真做过点错事,他到底无法心安理得,几乎是本能的觉得不对劲儿、有危险,这对狗男女设下了圈套?他们不是绝交了么?


    他想要离开,可是提督命他过来给公主赔罪,他不敢不从。


    怕什么。


    提督那个人向来谋定而后动,譬如这回京都的“周淑妃”旧案风波,那样呼风唤雨的陈银受了夹板气,给提督和夏如利等人整倒台了。


    就在这两年间,郭太后和首辅党一定会分出个胜负,提督手里握着假公主这个绝杀一朝,欺君罔上,万潮和唐慎钰绝对会不得好死!


    如今既然跟了提督,那就得听话到底。


    想到此,周予安提着沉重的食盒,艰难走下台阶,上了小船。


    春愿扭头,对唐慎钰做出个“无辜”的笑,紧随着上船。


    在榻上船板的时候,她故意作出小女人害怕落水的模样,朝周予安伸出手。


    周予安愣住,不知该不该接。


    他素有急智,忙从袖中掏出帕子,盖在自己手上,躬身去搀扶公主。


    春愿心里暗骂,果然够防备的,可却像极了输红眼的赌徒,明知继续赌就是个无底洞,还抱着翻身的妄想,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她笑着搭上周予安的手,在刚上船的时候,没留神,脚踩住了裙摆,恰巧跌在周予安身上。


    周予安几乎是下意识接住她。


    他只感觉温香软玉入怀,眼前似乎袭来了团美艳不可方物的玫瑰花,可他怕被花刺扎到,赶忙松开公主,跪下赔罪。


    “微臣该死,冒犯了您。”


    “小侯爷也太谨慎了些,起来划船吧。”


    春愿声音娇滴滴的,自顾自坐到了船头,她用帕子轻轻抹了下唇,抬眼,朝堤岸边望去。


    真是有趣。


    唐慎钰脸色铁青,手里抓着枝桨,一声不吭地站在另一条空船边,盯着他们,仿佛下一刻就会跳船袭来。


    此时正值下午,到了腊月,便是连日头都显得格外清冷。


    湖水的凉气簇簇袭来,小船摇晃,春愿不禁将披风裹紧些,抬眸望去,周予安面上带着明显的局促不安,眼睛乱瞟,却故作淡然撑船。


    春愿心里冷笑,俯身打开脚边的大食盒,发现里头是六只汝窑瓷瓶。


    “这是什么?”春愿不解地问。


    “是酒。”周予安陪着笑。


    冷风将他的手刺的生疼,从前没机会,如今他不由得多打量了那女人几眼,模样和留芳县时变了许多,但真的很美,纵他阅美无数,说实话,没一个比得上她。


    周予安盘想着,该怎么和她赔草场上的罪:“殿下,微臣那日……”


    “原来是酒啊,小侯爷真是有心了,我最喜欢喝酒了。”


    春愿打断男人的话,手指划过雨过天晴裂纹瓷瓶,随手拿出一瓶,打开塞子,闭眼深嗅了口:“嗯,果然是好酒。”她笑吟吟地望着男人,“你说万一本宫喝了小侯爷的酒,头痛发热不舒服,那可怎么好?”


    周予安攥紧船桨,头嗡地炸了下,笑道:“呈送殿下的酒共有六种,分别是花雕、汾酒、女儿红,以及能补血养颜的鹿血药酒、清热解毒的药酒等,来时均找孙太医尝验过,绝无任何问题。”


    春愿喝了一大口,一股浓郁的药酒味儿在嘴里绽开,有点呛:“小侯爷真细心,怎么,呈送给本宫的东西竟然事先给太医尝了,你是看不起我,还是怕我?”


    周予安咽了口唾沫,应答如流:“正因为您是金枝玉叶,所以送给您的吃食酒水,才更要小心些。”


    此时,船已划到湖心,周遭泛着轻微水声。


    “坐罢。”春愿给周予安也递了瓶酒,她长叹了口气,故作哀愁:“咱们也算是故人了,不知不觉,相识已经一年了啊。”


    “是。”


    周予安双手捧着酒瓶,却没敢喝。


    “那日在草场,微臣失了礼仪,还望殿下千万不要怪罪。”周予安坐下后,偷摸打量着她的分毫表情。


    春愿歪斜着身子,笑道:“我后半年心情一直不好,便找了点乐子来瞧,那天,我让你不要下场去踢,你为何偏要去呢。”


    周予安心里有七八分的感觉,当日草场的事是这女人下的套,可偏偏又是他主动跳进去的,自取其辱,说的就是他自己。


    “是微臣莽撞了。”周予安含情脉脉地望着女人:“哪怕外头将我骂的再不堪,微臣也不后悔,因为臣只想让您开心些。”


    春愿恶心的差点把昨晚上吃的饭吐出来,这就是周予安哄女人的手段?油嘴滑舌。


    “可是,本宫更不开心了。”春愿喝了几口酒,不知不觉,半壶已经下肚,“当日之后,小侯爷面上无光,本宫也被外头传成了纵欲不堪、卖官鬻爵的人,陛下前几日来鸣芳苑,将我好一顿数落呢。”


    说着,春愿眼睛红了,含泪望着男人:“冷得很,你能不能抱抱我?”


    周予安耳朵热了,若是放平时,他肯定就去了,可现在……


    男人拖着酸疼的伤腿,吃力地跪好,低下头:“殿下,臣如今正在孝期,您又是陛下珍重的皇姐,就算给臣十万个胆子,臣也决计不敢污图您一根头发丝儿。”


    “那你为何要跟我上船?”春愿笑着问。


    周予安温柔地望着她:“您的吩咐,臣不敢不从,再者,臣虽愚鲁,但很愿意听您倾诉一二。”


    言及此,周予安扭头看了眼岸边“摩拳擦掌”的唐慎钰。


    “你和过去一样的贴心。”春愿伸出腿,脚有意无意地擦向周予安的脚踝。


    周予安面颊红了,忙往开躲,他决定反击一把,柔声问:“恕臣多嘴,您和表哥当初那般要好,为何忽然决裂了?”


    “因为你前表嫂呗。”


    春愿两指夹着酒瓶颈,轻轻摇着,她察觉出这小畜生在试图套她的话,笑道:“最近外头传,你和你哥哥共用一个女人,是不是真的?”


    “他们在胡说八道!”周予安坚决否认。


    春愿将喝空的酒瓶扔掉,又笑着问:“小侯爷如此风流俊雅,家世又好,他们说你轻薄了刘家小姐,害得刘小姐悬梁自尽,应该不是真的吧,你若是喜欢,也该喜欢褚姑娘那般的才女,你能不能和我讲讲,褚姑娘是怎样的人?”


    周予安顿时紧张了,手举起:“臣恪守先父教诲,多年来本本分分,当时的确是对刘小姐没什么感情,便婉拒了她,她一气之下就做了傻事。此事当时对臣影响颇深,刘家胡搅蛮缠地闹事,郭太后为了息事宁人,将臣连降数级。”


    “哦。”


    春愿暗骂这小子好警惕,她在谈褚流绪,他却故作而言他,去扯刘小姐。


    不愧是将门之子,人虽恶毒至极,脑子倒还不缺。


    春愿有些烦躁,往开扯掐住脖子的衣襟,原本她想把他诱上船,勾得他原形毕露,谁知这小子根本不敢靠近她,可那双贼眼睛却始终在她胸口和脸上瞄。


    这时,她看见唐慎钰已经跳上小船,气急败坏地朝湖心划来,而那周予安显然是暗松了口气。


    春愿心有不甘,许是酒上头了,她有些晕晕的,冷不丁问:“对了小侯爷,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当日在留芳县的时候,你在县衙看见那具女尸诈尸,为何反应那么大?”


    她勾唇浅笑,凑近他,“妾身出自欢喜楼,觉得那女尸,仿佛是妾身的小姐妹玉兰仙。”


    周予安瞬间慌了,之前他还不太确定,这假公主为何突然接近他,现在,他似乎懂了。


    男人呼吸不觉急促起来,他想破罐子破摔,也问问她,当初你被唐慎钰带出去一个月,去哪儿了?为何重伤小产,却好的这么快?


    他忍住了,裴肆早提醒他了,不要轻举妄动。


    “臣不认识玉兰仙。”


    周予安坦坦荡荡地撒谎,苦笑道:“臣虽说是个男人,可、可当时着实被诈尸吓得不清。”


    春愿不依不饶,又凑近他几分:“你睡过玉兰仙么?”


    周予安往后躲了些,摇头笑道:“没有。”


    他心里早都生起了掀天巨浪,怎么,唐慎钰那狗崽子把那事都告诉假公主了?她什么意思,要秋后算账?


    春愿掩唇笑:“男人家出去偷腥,正常,我不会笑话你的。”


    周予安甚至举起手发誓:“臣没有做过任何逾矩的事。”


    春愿恶心得想吐:“真的?”


    “是!”周予安重重地点头。


    春愿手指着湖,笑道:“你跳进去,我就信。”


    “啊?”周予安愣住。


    依稀间,他仿佛看到了当日在留芳县的三鬼山时,那个手刃杨朝临的疯癫女人。


    明明是寒冬腊月,可他额上已经渗出细密的热汗。


    “你不敢。”春愿手抓住船舷,一点点逼近男人,逼得他身子后仰,都快躺下了。


    “小侯爷难道就好风尘女子这口?”春愿面颊浮起抹醉酒的红,呢喃着问。


    “没有。”


    周予安脸色惨白,呼吸急促,他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心一横,周予安扭身,猛地跳进湖中。


    噗通一声,水中砸出老大的白色浪花。


    周予安嘴里断断续续低声喊着救命,在湖面上下起伏,冻得嘴发紫,脸扭曲得难看。


    而这时,唐慎钰划着船过来了。


    他并未第一时间救起表弟,甚至看他自作自受般的呛水、扑腾……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唐慎钰担忧地望向春愿,她面色冷漠,可眼底却含着无尽的哀伤。


    “哎!”唐慎钰叹了口气,还是将浆递向了溺水的周予安。


    周予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口里呼喊着:“哥,救救我,看在我爹的份上拉我一把。”


    春愿懒得再看,失魂落魄地坐下,默默地喝酒。


    她知道唐慎钰难,可是她不难么?


    这后半年,愧疚和悔恨折磨得她日夜不安。


    棋已至僵局,除非周予安付出惨烈代价,不然绝对无和的可能。


    既如此,那么他们俩就这样相互折磨且痛苦吧。


    ……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圆月从东山升起,深冬的星子显得格外透净璀璨。


    后头,春愿一个人坐船上喝了会儿酒,便上了岸。


    她嫌屋里闷,可又不知道去哪儿。


    邵俞看她心情糟糕,便提议去鸣芳苑最北边的寒梅园散散心,那边的腊梅结了花苞,有些已经开了。


    春愿同意了,小姐生前最喜爱临寒独开的梅花。


    马车里有些暗沉,尽是酒味儿。


    邵俞和两个侍卫行在外头,雾兰跪坐在车口。


    春愿懒懒地窝在厚暖的软靠里,她不知喝了多少,已经有些晕了,可脑子却是清醒而痛苦的。下午的时候,唐慎钰带着他那几乎被冻成冰的表弟走了,据说那跛子受了惊吓,浑身瑟瑟打颤,还说着胡话。


    春愿冷笑了声。


    唐慎钰,你啊,你怕对不住姨夫姨妈,要报恩,想保那畜生一命,可你又深陷丧子、赎罪和愧对爱人的悲痛中,恨不能吃了那畜生。


    春愿又打开瓶酒,喝了数口,眼渐渐热了。


    你应该很痛苦啊。


    你痛苦了,我就高兴了。


    唐慎钰,你欠我的。


    “殿下,您不敢再喝了。”


    雾兰担忧地望着春愿,“要不别看什么梅花了,咱们回弄月殿吧,您下午在湖里着了凉,方才又咳嗽了几声。”


    “不要。”春愿摇头,抹去眼泪:“回去后又被一帮人盯着、伺候着,半点自由都没有,哭和笑都要偷偷的,我真的很累了。”


    雾兰不敢违逆主子,她从小包袱里拿出事先备好的发香煤,用铁筷子夹了几块,放进小火炉中。


    今儿这批煤倒不错,据说是把煤炭捣碎了,和了梨子和香料而成,故而焚烧的时候,有股淡淡的香味,让人闻之欲醉。


    不晓得是不是被主子身上的酒气醉到了,雾兰这会儿眼皮子直往下掉,困得打了个哈切。


    春愿觉得自己好像喝太多了,身上有些热,心也跳得快,她百无聊赖地问了句:“我最近看你也不太高兴,怎么,提督苛待你了?”


    雾兰抿住唇。


    她忘不了那晚惹得他生气,最后她一个人拎着食盒在雪地里独行的事,


    雾兰鼻头发酸,摇了摇头,头一次对主子撒谎:“他,他待我很好,想让我尽快离开,可我还想继续伺候您。”


    她心里明白,一旦她离开了主子,提督怕是连那份虚假的温柔都懒得给她了。


    “我这种酒鬼,有什么好伺候的。”


    春愿自嘲一笑,叹道:“兰儿,今儿我再给你说一遍,你自己掂量下。裴肆是太后的肱骨,眼瞧着是风头无两,可党争哪有善终的。瞧我,被伤至此,再瞧你的干爷陈银,什么都没做,极力保持着中立,可还不是落得个抄家灭门下场,被发配去守陵了。”


    “奴婢都懂。”雾兰低头落泪,她晓得这次提督狠狠踩了陈干爷一脚,更知道提督从始至终对她无情。


    “可是奴……身不由己。”


    春愿不想再说,她也懒得再去看什么梅花了,刚准备喊邵俞掉头回行宫。忽然感觉身上不对劲儿,脸红心跳,眼前阵阵发黑,眩晕得很。


    更可怕的是,她身子就像一点点烧开的水,酥/酥.麻/麻,又滚烫得要命。


    “邵俞!”春愿喝了声。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像呻,吟。


    马车顿时停了。


    车帘子被人从外头掀开,邵俞举着灯笼,身子凑进来,发现主子状态不对,亦急了:“殿下,您怎么了?”


    春愿脑子跟浆糊似的,邵俞近在眼前却看不清,双蹆间那种难言的欲汹涌而来,她不由得往开扯衣裳。


    “不清楚,我难受。”


    “您是不是喝太多了?”邵俞紧张地问。


    “不知道!”春愿整个人都歪下去,像团麻花似的扭曲着。


    她的意识正在渐渐散去,脑中闪过最后一丝冷静,“周予安的酒,好像,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邵俞拍了下大腿:“奴婢记得有一瓶是补酒,不能多喝的,当时给您收起来了,您,您喝了吗?”


    “不知道,我忘记了!”


    春愿浑身像被无数蚂蚁噬咬般,抓住邵俞的胳膊:“去,去找唐大人来,快去!我快撑不住了。”


    “是。”


    邵俞慌得满头大汗,提着灯笼就下马车了。


    刚下去,邵俞就变了脸,他哪儿都没去,就这般笑吟吟地等着。


    里头的声音有趣极了,主子连吟带喊地叫唤,雾兰哭着问主子到底怎么了。


    渐渐的,主子就没声儿了。


    邵俞小指挠了挠下巴,已经到寒梅园了,这儿植了上百棵名品梅花,先帝喜梅,命人建造了这个园子,闲暇时过来品茗赏花。他朝前扫了眼,今儿随行的两个侍卫,是裴肆早在年初就暗中安插进府里的暗卫,最近才同他联系上。


    而裴肆呢?


    邵俞手里的灯笼被寒风吹得晃动了下,他打了个哆嗦,抬眼望去。


    从寒梅园深处走出个挺拔俊美的男人,他踏着积雪而来,正是裴肆。


    邵俞眼里含着讥讽,摇头笑,恭顺地让出条道。


    裴肆点了点头,径直走向马车。


    他两指夹住车帘子,一点点掀开,借着清冷月光往里瞧,她完全跌倒了,像瘫泥似的,眼睛上翻,嘴里往出吐着白沫,自行将衣襟扯开,痛苦得手脚抽筋。


    而雾兰似乎昏死过去了,她艰难地抬眼,发现提督居然在眼前,无力地挡住主子,摇头哀求:“不要,不要……”


    裴肆没理会雾兰。


    他拽住春愿的胳膊,像拉死狗似的将女人扯了出来。


    裴肆横抱着女人,他给邵俞使了个眼色。


    邵俞会意,招呼那两个侍卫,赶车,带着车内所谓的“贵人”,去各处散心了。


    ……


    裴肆心跳得极快,他已经很多年没尝过紧张是什么滋味了。


    寒梅园深处有几间小屋,先帝在时,冬日偶尔过来赏花歇脚,先帝驾崩后就废弃了。


    他抱着女人,一路走去,足尖踢开正中间的屋子。


    屋里很昏暗,只点了一盏豆油小灯,桌椅还是昔年样子,许久没有人过来打扫了,蒙了层尘。


    裴肆将女人安放在床上。


    他立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药性发作。


    这玩意儿本出自周予安,单用是迷香,和酒一块用就是烈性春.药,当初褚流绪就是这么对付唐慎钰的。


    现在……


    唐慎钰是练武之人都能中招,更别提春愿一个小姑娘了。


    裴肆不禁失笑。


    此时,她头发全都披散下来了,身子扭曲而痛苦,口中的白沫淌到黑发上,额头满是汗,青筋都冒出来了,嘴里喃喃不知胡说些什么。


    裴肆略俯身听,听见她都神志不清了,还念着“大人”“大人”。


    “你叫谁呢?”裴肆双臂环抱住,冷漠地望着她,却笑得温柔。


    春愿难受得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忽然,抓住只凉凉的东西,好像男人的手,能让她身上的热痛稍微好受些。


    裴肆抽回手,冷眼看着她,毫不客气地讥讽:“你说你贱不贱,甘心被人利用,明明晓得自己被骗了,下午还腆着脸去拉他的手,晚上又喝成了这副德行。”


    春愿抽泣着:“你帮帮我……”


    裴肆不为所动,垂眸瞧去,她的鞋子掉了一只,右脚赤着,在大脚趾上戴着只小小的金环。


    “那你得跪下求我。”裴肆忽然想捉弄下她。


    “求你了……”春愿浑身滚烫,不自觉地扯开衣裳,她想扯掉肚兜,却没力气,怎么也扯不掉。


    裴肆坐到床边,俯身,替她除去外衣。


    裴肆心跳不已,手背轻轻划过她通红的侧脸,想起她曾经和唐慎钰那般私相授受,甚至还有了孩子,就忍不住嘲笑她:“你呀,不止贱骨头,还是个淫.妇,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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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良心早都被狗吃了


    春愿似完全失去神志了,身上的那些蚂蚁像着了火,灼伤了每寸肌肤,她想找块冰镇一镇,于是极力将衣裳扯开,让腊月的寒冷扫除她身上的滚烫。


    可这点凉只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试探去抓身上的那些火蚂蚁,索性去捅蚂蚁窝,可根本无济于事。那些火蚂蚁最终成了汹涌的烈火,把她整个人都淹没。


    春愿急哭了。


    裴肆就这般“观赏”着。


    她像搁浅的鱼般,垂死挣扎,做出种种让人面红耳赤的举动。


    他似乎嫌看不清,于是起身,将桌上放着的那盏小油灯端来,站在床边,静静地看。


    “救我……”春愿带着哭腔,掐住自己的脖子。


    裴肆的脸在微弱灯光下,半明半暗,明明长了张俊美无俦的脸,偏生那双眼又阴又狠,他无情地嘲笑着:“佛堂本是清静地,你存了邪心,在菩萨眼皮子下和唐慎钰偷情鬼混,结果衣衫不整得被我抓了个正着,多狼狈。”


    他左手端着油灯,右手往下除自己的衣衫,不一会儿,上半身就赤了,他有一副和斯文面庞相反的健硕体魄,笑着问女人:“你说你,是不是在犯贱?”


    春愿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眼神迷离,胳膊伸向男人:“救我……”


    “呵。”裴肆嗤笑了声。


    他是个很记仇的人,想起六月初的时候,这女人和唐慎钰在未央湖决裂争吵,他好心好意地去给她撑腰,把她从水里救起来,用船桨砸了唐慎钰。


    她怎么做的?她非但不领情,还打了他一耳光。


    裴肆把小油灯放在床边的小灯上,他坐下,指尖扫过她的脸,轻轻还了她一耳光,她的头顿时扭转过去。


    “你还敢不敢了?”裴肆颇生气地问。


    春愿只觉得脸上划过抹冰凉,跟前有股淡淡的冷茶香,冲得她头晕目眩,她抓住那只冰凉的手,按在自己着了火的心口,松了口气。


    裴肆面颊也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打量着她,在这静谧而昏暗的寒夜,她就像一朵被雨洗过的玉兰花,绽着幽香,楚腰纤细得一只手便可掌握。


    裴肆忽然想起了那天,他在弄月殿的暗道看到的。


    她擦洗着心口的樱桃红酒,怀里抱着小耗子,小耗子顽皮而懵懂,去吃那抹兔儿眼睛……


    裴肆呼吸沉重,他也去吃。


    春愿疼得哼了声。


    在这瞬,她似乎清醒了片刻,依稀间,她看见眼前有个男人,周遭太黑了,她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便用力往开推他。


    裴肆紧张得要命,坐着不敢动,她,她清醒了?怎么可能。


    “是谁?”春愿颤声问。


    泪眼模糊间,她看见男人肩头纹着条长了獠牙的黑蛇。


    是他。大人。


    春愿精神松懈了,瞬间,她又被火吞没,疯了似的去抱住这个有黑蛇纹身的、熟悉的男人。她很爱他、又恨他,也想他。


    “你怎么,不亲亲我?”春愿吻着他的耳朵。


    “你希望我亲你么?”裴肆嗅着她头发的冷香,手指卷住她颈后系着的肚.兜带子,慢慢地抽开。


    不等春愿回答,他捂住女人的眼睛,一把将油灯熄灭,俯身下去。


    小屋顿时陷入片黑暗当中,惟有地上的小小炭盆,绽放着微弱的红光。


    外头寒风肆虐,将梅花树枝吹得左摇右摆,枝折花飞。


    里头也差不多。


    ……


    过了许久。


    久到风渐止,久到月西沉,久到炭盆里的炭火熄灭,屋中又寒又静,床边的脚蹬上散乱着衣物,厚重的床幔落下,遮掩住春光。


    床榻上,两人共盖一席棉被。


    只是一夜间,裴肆眼里不再阴邪冰冷,略带点疲惫,不过更多的是狂喜和满足。小春愿就像呆呆笨笨的小耗子般,头枕在他胳膊上,后背紧贴着他,蜷缩在她怀里。


    她身上的药劲儿还没有彻底散去,哪怕昏睡过去,犹难受得小声哼唧,秀眉痛苦地蹙起,冷得发抖,霸道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离开。


    裴肆大拇指轻轻揩着她小腹的那道刀疤。


    他发现她有个小习惯,怕痒,会不自觉地身子往后躲。


    等她往后躲的时候,那么他就往前迎。


    裴肆吻了吻她后肩的那朵小小梅花纹身。


    他从六岁遇到义父以后,性命前程就由不得自己了,及至十六岁入宫后,彻底失了自我。


    如今,他总算放松了片刻、做回了自己,甚至,找回了一个男人应该有的欢愉。可他心里清楚,这份短暂的欢愉是偷来的,用肮脏手段算计来的。


    他甚至不明白这半年自己是怎么了,就跟着了魔似的。


    从对付首辅党开始接触她,到周予安告密,慢慢地查她、在暗处观察她、了解她。


    她是个骗子,可她不骗感情。


    她出身卑微低贱,可她却有高贵的忠诚品质。


    她看似娇媚柔弱,性子却像玫瑰的刺一样。


    在这座长安城,虚伪和狠毒可以活的潇洒而自在,有多少醉生梦死的人,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


    他裴肆是这样,唐慎钰、周予安是这样,夏如利、万潮都是这样……自私点、狠毒点、装糊涂,就会活得很舒服。


    可偏偏。


    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选择活得清醒而痛苦。


    她与这座城,格格不入。


    裴肆绝不承认自己喜欢她,他只不过是在玩弄所谓的公主,在宣泄,在报复唐慎钰当初掌掴他之仇。


    他紧紧抱住女人,抱住天亮后就不属于她的女人。


    “要怪,就怪你那天给我撑伞。”裴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头埋进她的黑发里,轻声呢喃。


    正在此时,外头出现了杂乱的脚步声。


    裴肆瞬间回复那个冷漠的提督,他迅速穿上中衣,替春愿盖好被子后,一气呵成地下床,弯腰拾起地上的大氅。


    他匆匆穿上大氅,大步朝外走去,刚打开门,刺骨寒风便迎面袭来。


    裴肆担忧地朝后看了眼,赶忙关上门。


    朝前瞧去,邵俞手里打着灯笼,携带雾兰走了进来,就只他们两个。


    雾兰精神萎靡,头发散乱,眼睛几乎哭成了肿桃。


    裴肆轻咳了两声,将大氅裹紧了些,看向邵俞,问:“解决了?”


    邵俞颔首,看了眼黑黢黢的纱窗,挑眉一笑:“屋里冷么?”


    裴肆冷哼了声,转身便往屋里走。


    谁知就在此时,雾兰忍无可忍,“你站住!”


    裴肆一愣,转过身,立在木台阶之上,颇有些意外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秀美文静的女人。


    腊月罡风直往人裤管里钻,裴肆搓了下发凉的胳膊,大步走向女人。


    雾兰只觉得一股迫人的寒意迎面袭来,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他头发稍有些凌乱,身上带着股浓郁的酒味,还有殿下素日喜欢的苏合香味。


    这不是她认识的提督,他是高高在上的青松上的雪,从不沾尘,怎么会做这样可怕又无耻的事!


    雾兰身上的迷香并未彻底解了,头还有些昏沉,她含泪,愤恨地瞪向他。


    “怎么了。”裴肆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


    “你对她做什么了!”雾兰手指向屋里,压声嘶吼。


    其实她心里清楚,过去两个多时辰了,提督脖子上有三道明显的指甲抓出的血痕,左手的小指上,戴、戴着殿下脚趾上的那个小金环。


    雾兰不知道自己是愤怒,还是嫉恨,她才是提督名正言顺的妻子啊,可她又不敢说出口,只能指责他:“她可是公主。”


    “那又怎样呢。”裴肆嗤笑。


    “我要带她走,我要去向陛下告发你们!”


    雾兰手捂住口哭,恨得浑身发抖,闷头便往里冲。


    可走到门口,她猛地停下脚步,扭头望去,邵总管怀抱着汤婆子,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而提督,他很平静,甚至面含微笑,静静地立在原地,寒风吹来,吹起他身上裹着的大氅,他里头穿得中衣薄而透,雾兰惊诧地发现,他是男人。


    裴肆发现雾兰的惊慌,他淡然地将大氅重新裹好,笑着问:“怎么不进去了?”


    雾兰泪如雨下,双臂无力地垂下。


    其实早在提督第一次主动来公主府探望她,同她说话十句里有九句有关公主,那时她就该明白了。


    雾兰纠结得想死,里头是主子,外头是提督,她进退两难,于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抬眼瞪着裴肆:“如果我进去,坏了你的事,你不会放过我家人,对么?”


    裴肆摇头讥笑,迅速与邵俞交换了个眼神,大步朝屋里走去,在路过雾兰的时候,特意停下,故意问:“现在,我又要进去了,你要管么?”


    雾兰手攥住衣角,只是低头哭,一句都不敢说。


    “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所以,你后半辈子会过得很好。”


    裴肆推门而入,在关门的时候,他食指按在唇上,做出嘘的动作,低声道:“不要吵,我们累了,要休息。”


    等门关上的瞬间,雾兰的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她几乎站不稳,扭头,愤怒地瞪着黑乎乎的门,数次想要冲进去,却因为懦弱和“清醒”,而选择了沉默。


    可她还是恨。


    于是,她带着满腔怒火冲向邵俞,一把揪住那位殿下最信任的大总管的衣襟,压声叱问:“你早都和裴肆勾结在一起了?!”


    邵俞双臂摊开,将灯笼伸远些,以防在肢体冲突间把灯火熄灭了。


    雾兰双眼布满了血丝,唇剧烈颤抖着:“她待你不薄啊!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邵俞笑笑,那张圆脸不论什么时候都看上去干净而富态,只不过眼睛里却尽是狡诈,揶揄道:“那么你呢,兰姑娘,她待你更不薄,还想法子疏通关系,赦免了你娘老子的罪,把二老接回京都,让你一家族团聚,甚至为了你着想,和裴提督定了个一年之约。她那么好,你怎么不去救她?”


    雾兰:“我、我……”


    邵俞挥开雾兰的手,将身上穿着的厚披风整了整,笑道:“咱们三个是同年进宫的,怎么你还没学会宫里的生存之道?忠诚是什么?良心是什么?人和人之间最不堪一击的,就是所谓的承诺,不过是利聚而来,利去而散罢了。”


    说着,邵俞困得打了个哈切,望向边上的耳室,手按住雾兰的肩膀:“其实你早就懂了,当初鸣芳苑马球会,我伸脚绊了你一脚,你把樱桃酒撒在了殿下身上,紧接着提督晚上就去找你,暗示你不该说的不要说。”


    邵俞斜眼看女人,讥刻笑道:“若是你忠诚,早早跟殿下告发我,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可是,咱们都是深宫里出来的人,良心早都被狗吃了,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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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只要您不接近她,她是不会伤身的


    裴肆就这般抱着春愿,听微风低语。


    等腊月初一的夜褪去,等初二凌晨悄悄爬上西窗时,门外再三再四响起了催促的敲门声。


    裴肆叹了口气,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女人,他迅速穿上自己的衣裳,刚打开门,就瞧见雾兰手里端着盆热水,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门口。


    此时天还未大亮,刮了一夜北风,刚长出来的腊梅花吹散了一地,


    雾兰一直低着头,形容憔悴。


    裴肆瞥向女人,发现她忽然哭了,眼瞅着泪就要掉进铜盆里。


    裴肆手疾眼快,用袖子给她拂去。


    雾兰怔住,颇惊讶地望向他,他是在关心她?觉得愧对她?所以才给她擦泪?


    裴肆端走雾兰手中的铜盆,转身进屋了,顺便用脚将门关上。


    雾兰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明白了,失笑,手捂着口失声痛哭。


    原来,他怕她的眼泪掉进去,弄脏了那盆水。


    ……


    裴肆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将铜盆放在方凳上,然后从枕头地下翻出瓶“安眠散”,帕子托在她的下巴上,一点点给她喂。


    后头嫌喂不进去,便自己喝了口,给她往过渡。


    她宿醉,又中了媚药,需要睡一个好觉。


    裴肆起身,用袖子擦了下自己唇边的药,在这将明未明的昏暗中,看着她。


    她昏睡着,眉头依旧痛苦得皱成疙瘩,眼缝中残存着泪。


    裴肆手探过去,替她揉平眉头。


    她发着烧,不清楚是毒性未散,还是着了凉。


    大概,着了凉吧。


    裴肆揉了揉发酸的后腰,抱歉一笑。


    他从铜盆中拧了个热手巾,斜坐在床边,掀开被子,轻轻地给她擦拭清洗身子。昨夜太黑,未看得起,只能用手探查,那是具玲珑而年轻的酮体。


    而今黎明来临前夕,便能看得清了。


    裴肆也不知怎地,他很多年没掉过一滴眼泪,忽然就哭了,宫里十多年虚情假意,早都磨灭了他的情和欲,原来,和心动的女人在一起,是这般愉悦。


    所以,他越发嫉妒唐慎钰了。


    裴肆俯身,从床底勾出事先准备的大包袱,里头是套干净的衣裳和些以备万一的药。


    他寻了盒深紫色的,旋开盖子,小指抠出块乳白的膏子,替她抹在胸口破了皮的地方。


    随后,他替她穿好主腰、中衣、袄裙、披风、罗袜和棉靴,又把换下的衣裳一件件叠好,首饰一一清点好,全都装进包袱里。


    裴肆以手指做梳,替她通好发,编好辫子,用金带扎起来,手法温柔而娴熟。


    他俯身,想再吻一下她,可就要碰到她唇时,外头再次传来催命般的敲门声。


    裴肆不满地叹了口气,举着油灯再三检查了遍屋子,确认没有遗留下任何东西,大步走出屋子。


    刮了一夜风,将灰云都刮走,山迹泛着鱼肚青白的天光,屋檐下的残旧宫灯在轻轻地左摇右晃。


    裴肆朝前望去。邵俞站在不远处,眼底带着抹明显的疲色,双手捅进袖筒里,困得打了个大大的哈切,口鼻中喷出白气。


    雾兰哭过,鼻尖通红,双臂无力地垂下,虚弱得仿佛一阵风能吹倒似的。


    裴肆整了整大氅的领子,遮盖住脖子上深浅不一的抓痕,他颇有些厌恶地瞥了眼雾兰:“这两日,你自己去求殿下,不管什么理由,回家照顾老娘,或是想住在我给你备好的外宅,都可以。”


    “我不会走!”雾兰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恨恨地扫过邵俞和裴肆,“衔珠就是个绣花枕头,我要是走了,她身边就再没一个能信任的人了,我要护着她,从此后你不可能再碰她一根指头。”


    说着,雾兰挺直了腰杆:“我是勤政殿出来的人,你们无权支配我的去留。”


    邵俞足尖磨蹭着地,似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摇头讪笑。


    裴肆将右手小指戴的白玉指环取下,挪在左手,遮住那只细小的金环,淡淡笑道:“你能这么忠心,本督很高兴。”


    说着,裴肆看向邵俞:“她发热了,今儿孙太医会给她开副散热汤,记着看她全喝下去。”


    邵俞心里明白,裴肆说的散热汤,其实是避子汤,他拱了拱手:“是。”


    裴肆环视了圈四周,再次问:“没人看见吧?”


    邵俞眉梢一挑,笑道:“您的人暗中在外围盯着,要是有异动,早都过来告知您了。咱们公主府虽说在外头,其实还归内宫管着。年初嘛,乱糟糟的,各方势力云集,自打殿下正式封了公主后,陛下就命陈公狠狠筛了几茬,六月取消婚事后,又查了几宗,这外官的手眼再通天,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陛下跟前伸?而今的侍卫、奴婢都是宫里出来的,既是宫里的,免不了要经过您的手眼,您尽可放心。”


    裴肆莞尔,再问:“那她昨晚没有在弄月殿歇息,你怎么说?”


    邵俞甩了下拂尘:“殿下自打六月小产后,性情大变,经常酗酒,前几日还在画舫上睡了一晚。昨儿闹了那么一出,心情抑郁,到处散心,宿在寒梅园不出奇。”


    裴肆点了点头,将大氅上的帽子戴头上,低声嘱咐了句:“以后劝她少喝,太伤身了。”


    邵俞暧昧地揶揄了句:“只要您不要接近她,她是不会伤身的,对么?”


    裴肆笑笑,拳头不自觉握紧,拂袖而去。


    ……


    天还未大亮,平南庄子里一派的沉静。


    屋里满是苦涩药气,烛台上的白蜡烛快燃尽了。


    周予安这会儿蜷躺在床上,捂着口咳嗽了几声,偷摸瞧去,此时母亲穿戴齐整,睡在床边的贵妃榻上,饶是睡着,她眉眼间还带着过于担忧之色,不知不觉间,母亲眼底和脖子上的皱纹也有了、深了。


    周予安蹑手蹑脚地起来,随手从床底勾了件披风,弯腰拾起鞋子,赤脚走出房门。


    刚出去,严寒就迎面袭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压根顾不上穿衣,警惕地环视了圈四周,匆匆越墙而过,朝山上奔去。


    昨儿是唐慎钰送他回庄子的,意料之中,母亲将那狗崽子好一顿骂,甚至命他跪在父亲灵前反省。


    唐慎钰一声不吭地跪了半个时辰,后头,公主府的太监和首辅府的下人竟都过来寻他,他便匆匆走了,不晓得去哪头了。


    周予安一边狂奔在山间小径,一边穿鞋和衣裳,不当心绊了跤,冬日的石子儿像刀似的,他手掌和侧脸都被划伤了。


    他也顾不上去揉,观察了圈四周,确定没人跟踪后,闪身钻进密林中,一路狂奔到山中的一处洞穴,朝前望去,山洞外挂着条红布条,他松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跑进去。


    果然,裴肆的心腹阿余这会儿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这小子怀里抱着个汤婆子,穿着厚厚的大氅,倒是气定神闲,正在闭眼小憩。


    阿余听见动静,抬眼微笑,颔首见礼,“小侯爷。”


    他上下扫了圈周予安,嚯,才一夜的功夫,这位定远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头发蓬乱,脸像喝了酒般胀红,可偏生又冻得唇发白,身子瑟瑟发抖,鞋跑掉了一只,脚趾甲里渍满了泥。


    “呦,快坐。”阿余忙起身,甚至将大氅脱下来,披在周予安身上,关心地问:“您生病了?”


    周予安咬牙切齿地瞪着阿余,暗骂,你寒冬腊月掉湖里试试看!


    他压根不敢发脾气,也顾不上穿什么大氅,一把抓住阿余的双手,焦急地问:“提督呢?”


    阿余笑道:“提督自然在宫里,昨傍晚鸣芳苑又闹出那么遭,陛下晓得后,已经很生气了,他可不会责备自家阿姐,怪的是你们兄弟,怎么又去骚扰公主。提督那会儿正给陛下送东西,听了一嘴,知道你掉进湖里,特叫奴婢过来瞧瞧您。”


    周予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如惊弓之鸟般慌张,仰头望着阿余:“余大哥,这回你们要救我啊!那贱人知道了去年我、我去玩女人,害得沈轻霜被杀,她根本不是因为什么褚流绪和唐慎钰置气,是存心要我的命!”


    周予安眼里布满血丝,过于疲惫,眼珠似乎都凸起了,“上月蹴鞠会故意害我出丑,诋毁我的名声,昨天要把我往湖里逼,她,她要杀了我!”


    阿余俯身扶起周予安,笑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周予安急道:“余大哥你不知道,当时她把杨朝临活活烧死了,她就是个疯子!完了,眼瞧着她不仅想要我的命,还要折磨我,怪不得表哥逼我交出侯爵之位,要我出家二十年,原来、原来……”


    周予安豁出去了,连往后退了几步,面露凶光:“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这就去和太后揭发!”


    “糊涂!”


    阿余甩了下袖子,冷笑了声:“你跟太后揭发这事,是,公主和唐慎钰都完蛋,那你呢?你嫖.妓耽误差事,害死了沈轻霜,皇帝会放过你?你倒是不用活了,你娘怎么办?褚姑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你想过这个问题没。”


    周予安瞬间泄了气,再次跪下,眼泪鼻涕齐流:“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求公公给小人指点条明路吧!我就算再没用,可也跟提督揭发了假公主的真相,也算立了点微薄的功劳吧。”


    “哎呀,你慌什么呢。”阿余扶起周予安,摩挲着男人发凉的胳膊,笑道:“问题就在这儿了,假公主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既要替主子报仇,肯定不会放过你。可这么久了,她为何还不手刃你?”


    “为、为什么?”周予安颤声问。


    阿余暧昧笑道:“你呀,怎么还想不通这层。”


    周予安眼珠子乱转,呼吸一窒:“是、是因为我表哥?”


    “对喽。”阿余莞尔,拍着周予安的手:“你仔细想想,这事放在一年前,她就豁出去了,哪管什么唐啊周的,谁负了沈氏,她就跟谁报复。可如今,若是把留芳县这事掀出来,你们仨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全都得死。她心里有你表哥,根本不敢说出口,这才痛苦成这样,整日介酗酒,想法设法用旁的由头害你。”


    周予安全明白了,咽了口唾沫:“用什么由头?”


    阿余淡淡一笑:“她知道小侯爷生性风流,怀疑你去姚州路上失踪的事不对劲儿,暗中派人去沿路的秦楼楚馆查了。”


    周予安脸刷一下白了。


    “别担心。”阿余扶着摇摇欲坠的周予安坐到石头上,“你表哥出手快,早都把涉事妓院查封了,并把那些鸨母和妓.女掌控起来,为此,假公主和你表哥又闹掰了。小侯爷啊,你哥还是很疼你的,极力和心爱的女人拉扯斡旋,为的就是保住你的命。”


    周予安已经紧张得快晕倒了,指甲抠手背,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些,俊脸扭曲得很:“呸!这是他欠我家的恩情!他哪里是保我,那是害我,区区一个欢喜楼的臭贱婢,他们才认识一年,哪里有什么山盟海誓的深情,比得上我们骨肉血亲?他若是真为我好,那就该把那贱婢除掉!他分明是妒忌我家中有爵,又恨老太太小时候苛待他,借那贱人的手磋磨羞辱我,又要夺走我家的爵位,呵,出家二十年,那和断我的后有什么两样!”


    饶是阿余和唐大人是对头,听见周予安这番话,也不免心寒,但他并未表现出来,笑吟吟道:“最近长安也闹哄哄的,听说北镇抚司正在查你和王复明的案子,估计,不日就会宣你到案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周予安啐道:“当年我还是百户的时候,手下有个小旗,叫王复明,他杀了妻,却将这事推在一个妾室头上……”


    阿余笑着问:“小侯爷是不是包庇了他?我听说当年结案,是以妾室嫉妒毒杀主母结的。”


    周予安尴尬笑笑,身子凑上前,忧心忡忡道:“王复明跟了我数年,我暗中帮他销毁了物证。如今唐慎钰把这案子拎出来了,前几日已经不断有人过来讯问我,我听说那狗崽子已经派人去青州拿王复明了,到时候,王复明免不了要招认,我、我是他上官,肯定会治我构建冤案和包庇之罪。昨晚上母亲和那狗崽子吵得很凶,他依旧没改变心意,估计就这几日,要拿我了!”


    阿余点点头:“是,这已经很明了了,包庇之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归小侯爷你弄权徇私了,是可能会让你丢了爵位,但这总比因嫖.妓害死亲祖母,害死真公主要轻的多,你哥还是给你最大限度留了体面,很仁至义尽了。”


    周予安现在最听不得这话,一把揪住阿余的衣襟,怒道:“你是站我这头,还是他那头?”


    阿余脸刷地沉了,眼里尽是阴狠。


    周予安心里一咯噔,赶忙松开,跪下恭敬地替太监整好衣衫,涕泗横流道:“余大哥,小弟现在是急糊涂了,求您千万别和我计较啊。”


    阿余噗嗤一笑,轻轻拍着周予安的胳膊:“那么您呢?要不要就从了你表哥的打算,认罪,上表朝廷收回周家爵位,再把丹书铁券……”


    “我不!”周予安本就高烧,咳了一夜,这会儿气得喉咙里像装了风箱,双眼瞪得像铜铃:“不就是玩了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那沈轻霜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皇家血脉,不过是偏巧了,我们腊月廿七去的留芳县,她腊月廿七被害,倘或我们迟上几日,她早死在程冰姿手里了。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妓,要我周家满门荣耀给她偿命,她配么!”


    阿余点头:“您这么说,奴婢就明白了。”


    周予安抓住阿余的衣裳:“余大哥,你带我见见提督,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提督现在实在不方便见你,我给你出个主意呗。”


    阿余凑近周予安,只说了两个字。


    周予安眉头渐渐松展开,抿唇微笑,连连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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