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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你说老头子不会真的想造反吧? :云海楼


    唐慎钰离开万府后,便匆匆前往司礼监衙署寻夏如利。谁知去了后得知,利叔被陛下宣召,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唐慎钰想着陛下有午睡的习惯,现在正值午时,想必利叔很快就会回来。哪料等了整整一个中午,还未等到。他问了上值的太监,那位公公倒是殷勤客气,端上热茶点心,满口的奉承,说:夏爷爷好像办皇差去了,具体去哪儿,谁也不晓得,驸马爷您要不去城里找找?


    唐慎钰就算再蠢,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利叔似乎故意躲着他。


    他干脆耍起了无赖,大剌剌地往正厅一坐,直接说:本官就在这里等着,不论夏掌印办什么差,去哪里办,总有回来的时辰。


    好么,从正午等到了天黑,依旧不见利叔的身影。


    此时过来两个太监,哆哆嗦嗦的不敢靠近,互望一眼,终于为难地说:还请大人恕罪,眼瞧要换下一轮班了,堂内各类机密文书都要封箱上锁,您若是在此,怕是不太方便。要不明儿再来?估计那时夏爷爷就回来了。


    唐慎钰一肚子憋闷,什么话都没说,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他没敢再耽误时间,迅速乔装改扮了番,扮做肥头大耳的富商,摸去长安最热闹的销金窟——百媚楼,寻到他的线人,也就是花魁娘子秦瑟,细细给她叮嘱了番计划细则,郑重许诺,若是秦姑娘帮他办成这事,他不仅奉上丰厚报酬,还会帮姑娘改名换姓,从此脱了贱籍,远离长安这个是非地,去江南水乡过良人的安稳日子。


    办妥此事后,唐慎钰原本打算回公主府,猛地想起最近事多且忙,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瑞世子了。而这次过年,他也只顾着和阿愿新婚欢喜,竟全然忘记去拜个年,也不知瑞大哥身子如何了。


    趁着天黑,唐慎钰策马朝秦王府去了。


    他偷偷从角门那边进府,特意嘱咐引路的管事,千万不要声张,更不敢惊动世子妃。如今朝堂削藩的声音大,秦王府正是众人瞩目的地方,若是叫人晓得唐大人在晚上登门拜年,又不知要生出什么是非。


    唐慎钰提着长刀,快步走进名唤“云海阁”的藏书小院,这地方僻静,平日里鲜少有人打扰,正适合养病。


    房中烛光错错,外头守着两个清秀小厮,他们见唐大人来了,忙要去通报。


    唐慎钰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别出声,他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股浓郁的苦药汁子味儿,夹杂着书籍的潮旧霉味,虽点了上等沉水香,也很难遮盖住。


    秦王府的家具摆设自然是贵中之贵,一水儿的金星紫檀。


    唐慎钰朝里间走,侧倚在门框,微笑着地往前瞧。里头是个小卧房,十分雅致,瑞世子这会儿坐在床上,腿上盖着块厚鸭绒被,手里捧着本旧书,微闭着眼,似乎在躲什么人。


    此时,床边躬身侍立着个瘦高少年,十六七岁,长得文质清秀,浓黑的剑眉给他平添了几许英气,这少年正是瑞世子的嫡长子——赵玄棣。


    “爹,这是您最喜欢吃的鲍鱼粥,儿子听大夫的话,将粳米换成了糙米,对您身子有益。”


    赵玄棣端着只玉色碗,舀了勺粥,递到他父亲嘴边。


    谁料瑞世子唇抿得更紧了,将头撇过去,挥了挥手,拒绝食用。


    赵玄棣一脸的焦急,眼睛都红了,“爹,您这几日都没怎么用饭,眼瞧着又瘦了七八斤。不光母妃着急,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也都心焦如焚,轮流过来侍疾……你好歹吃两口罢。”


    “嗳呦。”瑞世子声音虚弱,手往开推粥,烦道:“我饿了,自会去吃。每日家药汁子都把人灌饱了,哪里还吃进去旁的。”


    赵玄棣眉头紧锁:“不拿粥饭垫垫,光吃药又烧心又反胃。”


    “行啦!别在这里啰嗦了!”瑞世子板着脸训斥:“我的病自有大夫料理,身边也有奴婢伺候,用得着你小孩子殷勤?一天到晚过来转悠十几趟,有这个闲工夫,倒不如多念几本书,多练几行字!你五经烂熟于心了?兵书读通了?”


    瑞世子还要斥责几句,忽然看见唐慎钰这会儿斜倚在门框,先是一愣,转而满面的欢喜,“你怎么来了?”


    赵玄棣顺着父亲的目光扭头看去,亦是高兴,放下碗跑过去,“小唐叔,真是许久未见了!”


    “玄老弟,最近可好?”唐慎钰一把搂住玄棣的脖子,冲瑞世子笑道:“这小子又长个儿了,都蹿到我下巴了。”


    “明年准能和你一样高!”玄棣很喜欢这位父亲的忘年交小唐叔,亦十分敬佩他年纪轻轻就能如此位高权重,一见面,话匣子就收不住了,一个儿劲儿往小唐叔身上靠,“叔儿,能再给我讲一些离奇古怪的案子不?都说北镇抚司里的诏狱里阴气重,晚上时常有厉鬼啼哭,你见过没?”


    唐慎钰只觉玄棣的这股好奇活泼劲儿,竟和老葛的孙女小坏有点像,他故作神秘,“四年前我审完一个犯人,刚从牢房里出来,忽然看见甬道上站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好长的头发,手也白森森的,就那么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看得人直发毛。我那是也是灰胆大,直接上去拍了下他肩膀,那人慢慢悠悠的把脖子转过来,你猜怎着?”


    “怎着?”玄棣咽了口唾沫。


    唐慎钰故意倒吸了口冷气:“那人他没脸!”


    “啊?”玄棣咽了口唾沫,好奇地问:“没脸是什么意思,没有五官?没有面皮?”


    瑞世子微笑着看这俩小子逗闷,隔空戳了下唐慎钰,“你可别吓他了,前年你给他讲了个鬼故事,这小子几晚上都睡不着,偏要去坟堆子上看什么鬼新娘出嫁。”


    转而,瑞世子正色起来,打发玄棣离开:“你先下去吧,唐大人如此深夜过来,定是有要事找为父。”


    “可……”玄棣看向手里的粥,面有忧色:“您还没吃一口呢。”


    “我来侍奉吧。”唐慎钰从玄棣手里拿过碗,笑道:“你爹总不好意思拒绝我。”他往外推玄棣,“夜深了,你快回去洗漱睡觉,赶明儿我带你去鸣芳苑划船。”


    玄棣笑道:“明儿不成,明天先生要给我讲本朝史,约莫下月中旬有空,到时候我提前给你下帖子。”


    “行,你说了算。”唐慎钰晓得的,玄棣这小子自控力很强,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几时做,不会因为外界诱惑就轻易更改或延迟自己的计划。


    他跟玄棣赌咒发誓,待会儿一定会好好劝瑞世子用饭,玄棣这才放心离开。


    等送走赵玄棣,唐慎钰关好门窗,笑道:“你瞧你儿子多孝顺,好歹吃上几口吧,不然我没法儿交差。”


    瑞世子手掌揉着心口子,摇头道:“他要是在读书上这么用功就好了,哎,嘴里苦,真的什么都吃不下。”见慎钰担忧地微蹙起眉,瑞世子忙强撑着坐起来,笑道:“忽然有点饿了,你把粥端来吧。对了,你也舀上一碗,咱爷俩一块吃。”


    “不了,我才跟朋友用过饭。”唐慎钰端着粥碗过去,他一条腿半跪在床上,将两个大软枕垫在瑞世子身后。


    “跟哪个朋友啊?男的女的?”瑞世子闻见慎钰身上有浓郁的酒肉味儿和混杂不堪的胭脂香气,蹙眉道:“钰儿,你是不是喝花酒去了,你可不敢学周予安啊。”


    唐慎钰噗嗤一笑:“放心吧大哥,我一向洁身自好,对我家公主忠心耿耿。”


    离得近,他发现瑞大哥真的病脱相了,才四十出头就长了白发,因为暴瘦,脸上的肉都松垮了,法令纹显得又深又长,嘴唇发黑,眼底发乌,呼吸也粗沉,出气比进气多一直咳嗽,吐得痰里带着血丝……


    “怎么病成这样!”唐慎钰心里难受,眼睛红了,“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瑞世子又咳嗽了几声,刚吃进口的粥全吐了,他摆手不让唐慎钰靠近,自行漱口,“有的大夫说我是消渴症,有的说我肺上有毛病,谁知道呢,反正这半年来药不离口,瞧着就快上山了,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坟头多浇些汾酒,我最爱喝了。”


    “胡说八道什么!”唐慎钰头扭到一边,兀自生着闷气。


    “呦,唐老弟恼了?”瑞世子凑过去,见钰儿铁板着脸,不理他,忙笑道:“刚跟你开玩笑呢。”


    “问题是这并不好笑!”唐慎钰气道。


    “好好好,不好笑,是我胡吣,你可别恼啊。”瑞世子连声道歉。他转身,从炕柜里拿出个描金绘彩的匣子,放到腿面上,温声笑道:“前两日玄棣在七巧斋买了盒子栗子酥,巴巴儿地拿来孝敬我,我嗓子疼,咽不下去,就搁起来了。这小祖宗明儿肯定过来查,若发现匣子里还满满当当的,说不准又要唠叨了。你赶紧帮我消灭了,我也能给祖宗交差。”


    唐慎钰平日最爱吃栗子酥,这会子见瑞世子病成这样,哪里有胃口,他把点心匣子放到一边,蹙眉道:“上回我说替你找位神医,算算时间,估计再有几日就来了,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你不要再说那种死啊活的话,让人听着焦心。还有,难得玄棣一片孝心,守在床前伺候你吃药用饭,你居然训他!今儿我也唠叨一句,您老就算再没胃口,好歹吃上一些,人不吃饭,哪来力气扛病,你说是不?”


    瑞世子像做错事的孩子,满口的“嗯”“你说得对”,低头乖乖听训。忽地俯身,往开拉唐慎钰的棉袍,眯着眼仔细看。


    “干嘛呀。”唐慎钰忙按住自己的袍子,往后躲。


    “我瞧瞧你里头穿了什么。”瑞世子眼疾手快,摸了一把,蹙眉道:“怎么又是一条单裤子,现在天寒地冻的,仔细冷风把腿吹坏了,老了后受累。”


    “哎呦,知道了知道了,您真是比我姑妈还唠叨。”


    唐慎钰撇过头,蓦地看见世子手里捧着本旧书,看着有年头了,扉页底写了“海厌”二字,随口问,“这什么书啊,海厌是谁?”


    唐慎钰好奇地想要拿来看看,哪知瑞世子眼里忽然流露出抹复杂之色,推开他的手,忙将书收进被子里。


    “没什么,就是从前胡写的一些诗词,蛮不好意思叫你看。”


    唐慎钰笑道:“我竟不知您还有这么个名儿?海厌,什么时候取的?”


    “二十几年前吧。”瑞世子落寞一笑:“那时候年少轻狂,想要当李太白那样仗剑西游的诗人,就随便胡诌了个别号。哎,这事我从没跟人说起过,你当笑话听听就行。”


    唐慎钰掐着指头算,从食盒捞了两块栗子酥吃,“二十几年前,那时您应该比玄棣还小一两岁吧。”他看向世子爷的肚子,促狭道:“您那时也这么胖?”


    瑞世子啐道:“瞎说八道,我那时候比你和玄棣都好看,盘正条顺,俊的很。咱几个都像老爷子……”


    唐慎钰听见“老爷子”三字,脸上瞬间由晴转阴,“好端端提这个人作甚!”他登时觉得嘴里的栗子酥也不香甜了,回想起今儿晌午在万府,恩师同他说的那些郭太后的陈年往事,心里更恨了,骂道:“这老东西,惯会玩弄欺骗女人的!”


    瑞世子:“你不能这么咒骂老爷子。”


    “怎么不能!”唐慎钰手指向北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他都那么大岁数了,一点脸都不要,哄骗霸占了我母亲,可又不愿负责,害苦了她一生。”


    瑞世子低下头,叹了口气:“说不准你父亲是有苦衷的,”


    “屁的个苦衷!”唐慎钰攥紧拳头,怒道:“行,我母亲的事暂且放一放,咱再说说旁的。朝廷本就对这些藩王怀疑防备,他不安分守己,如今越发张狂了,在封地上搞什么军屯,这不是逼着朝廷削藩么!他完全不考虑长子还在京中为质,害得你每日家活的战战兢兢,说不准你这病就是担惊受怕出来的,他真是枉为人父。”


    忽然,唐慎钰惊慌地问:“大哥,你说老头子不会真的想造反吧?”


    瑞世子手心早都冒汗了,面上仍是一副平淡如常,摇头笑道:“他倒是想造反,可也得有兵有钱哪。老爷子年纪大了,只想安度晚年,前儿还写信过来,说他近来也顽疾缠身,同我开玩笑说,咱们父子比比看,到底谁先去见无常。放心,他曾在高祖病榻前发过重誓,若是敢对皇位有觊觎之心,将不得善终,他的后代皆短命夭折。”


    唐慎钰嘟囔了句,听他发誓,还不如听狗叫呢。


    这时,瑞世子似乎又犯病了,捂着口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唐慎钰急忙将痰盂端过来,半跪在地上,捧起来让瑞世子吐,又轻拍着世子的背,喂他漱口喝水。


    瑞世子疲累地大喘气,瘫倒在软枕里,他看着慎钰麻利地拾掇狼藉,柔声问:“我瞧你今儿来的时候就一脸愁容,可是又和公主闹不愉快了?”


    “和公主没关系。”唐慎钰洗了洗手,倒了杯滚水过来,递给瑞世子,坐在床边,闷闷不乐道:“我今儿找利叔有点事儿,没想到他竟躲着不见我,害我在司礼监衙署等了一下午。哼,我明儿接着去,就不信他能一辈子躲着我。”


    赵宗瑞是聪明绝顶的人物,虽然足不出户,但却通晓天下事,他指尖划着杯口,淡淡一笑:“我劝你打消这主意吧。”


    “您什么意思?”


    瑞世子呷了口水,“听闻最近万潮被人弹劾狠了,想来是郭太后暗中授意裴肆做的。你现在去找夏如利,无非是想让夏如利帮你们对付裴肆。”


    “不行么?”唐慎钰道。


    “行,当然行。”


    瑞世子眉梢上挑,眼里透着勃勃生机,与病恹恹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他咳了两声,直截了当地问:“只不过夏如利凭什么帮你们?”


    唐慎钰:“没了驭戎监,司礼监便可以一家独大了。若是裴肆死了,他在陛下跟前的地位也更稳固。”


    瑞世子点头笑笑:“好,等将裴肆和郭太后扳倒,万潮下一个就对付他。”


    “这怎么说的!”唐慎钰急着争辩:“恩师他,他没,他,”


    唐慎钰一时间语塞,若是在旁人跟前,他或许还能巧言糊弄过去,可世子是个能洞悉人心的通透人……哎,其实任谁都能看出来,恩师万潮还有个政治抱负,那就是根除太监干政。


    “钰儿啊。”瑞世子轻轻地摩挲着慎钰的胳膊,循循善劝:“夏如利要是个聪明的,这时候就该躲起来,谁都不帮,谁都不站,看你们鹬蚌相争去。万潮就是个急功近利的独夫,你不要再跟着他瞎搞,带公主回幽州去吧,老爷子很想你。”


    唐慎钰抽回胳膊,定定地看着瑞世子,坚决道:“匡扶帝业,肃清吏治,看海晏河清。这是恩师的抱负,也是我的抱负。”


    瑞世子见劝不动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年轻人总要吃点亏,才知道老人言是对的。我不知道你们要怎么对付郭太后和裴肆,但我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对郭太后耍下三滥的招数。”


    唐慎钰蹙眉:“您什么意思?”


    瑞世子正色道:“太后虽不是陛下亲生母亲,但一手将陛下抚养长大,和亲的没两样了,哪个孩子能容许旁人辱他母亲?你们要的只是太后交权放权,可别掺了私仇进去,一旦事态失控,那将是血雨腥风。”


    唐慎钰大手一挥,自信道:“这你放心,我心里都有数的,全都在我的掌握中。”


    瑞世子抿了口水,斜眼看向外头,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第142章 碰巧遇到了裴提督 :


    离开秦王府后,唐慎钰又办了件事,便匆匆往公主府赶去。


    因着阿愿年前释放了批奴婢,府宅一下子空落了许多,好些院子上了锁,夜里也再听不见下人偷偷吃酒、抹牌的声音了,很是空寂。


    上房灯火辉煌,守夜的奴婢们对于唐慎钰的深夜到来,早都见怪不怪了,殷勤地行礼打灯,生怕从哪里冒出来一只黑毛耗子,惊了驸马爷的大驾。


    唐慎钰掀开厚毡帘,弯腰而入。


    他朝前瞧去,阿愿此时仍穿戴齐整,还未卸妆,正坐在书桌后抄佛经,只邵俞近身侍奉。这邵俞还像往日般,眼角眉梢堆着分寸的笑,勤谨地弓着身子,麻利地将一大张宣纸对折四次,用小刀沿着折痕裁成小块,谄媚地夸公主的字越写越好看了,已经有了风骨。


    听见门口的动静,邵俞抬头,喜道:“呦,大人回来了。”


    “嗯。”唐慎钰笑着嗯了声,一边解披风,一边朝妻子走去,立在她身后,仔细端详,连连点头,“确实进步很大,再练个两年,保准要超过我了。”


    春愿心里甜滋滋的,“就你那两笔狗爬字啊,也好意思说比我强。”


    “嘿。”唐慎钰拿起支笔,蘸了墨,在空白纸上写了个韩字,笑道:“我的字可是首辅亲自指点的,瞧瞧,这才叫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春愿媚眼横了下他,忽然闻见他身上味儿很冲,酒味、胭脂味,还有股子臭药汁子味,混杂的味道从四面八方袭击她的鼻子,一下子就把她弄恶心了。


    “你今儿去哪里了。”春愿别过脸,秀眉紧蹙,“衣裳沾了什么味儿,难闻死了。”


    “啊?”唐慎钰提起胳膊,闻了下袖子,他就怕阿愿闻到什么,所以一路顶着寒风策马过来的,照说早都将什么酒啊、药的气味冲散干净了,怎地这丫头还能闻见。他笑着打趣:“你这鼻子,简直比你府里的巡犬都灵。我今儿确实出去见了个旧友,吃了几杯酒。”


    春愿转身,仰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手成乞讨状,“你不是说,晚上回来的时候给我带豆沙糕么。”


    唐慎钰一愣,拍了下脑门:“事太多,给忘了!”


    春愿顿时扁起嘴,跟他撒娇撒赖,打了下他的胳膊:“你不把我的话放心上,我生气了!”


    唐慎钰噗嗤一笑,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轻拧了下妻子撅起的小嘴,一脸被欺负的“无可奈何”,宠溺笑道:“您公主娘娘吩咐的,微臣哪敢不照办哪。原本是忘了的,走到门口忽然记起了,赶忙又跑去宋记,谁承想人家关门了。”


    春愿着急忙慌地打开包裹,连吃了两只,嘴里填满了点心,含含糊糊地问:“那你怎么买的?”


    “我使劲儿敲他门啊。”唐慎钰拿起桌上的水杯,给她递嘴边,怕她噎死,忙喂了她喂了几口,偷偷掐了下她的背,委屈不已:“一开始店主还不肯,我可是花了三倍的价钱,才央的他现做了些。三倍银子哎,心疼死了!”


    一旁侍立着的邵俞看见两位贵人正火热地调情,十分知趣地躬身退下。谁知刚退到门口,唐大人忽然叫住了他。


    “先别走。”唐慎钰自行宽衣解带,下巴努向立柜,笑道:“你家公主嫌弃我身上有味儿,烦请总管替我拿件干净的袍子,我换换。”


    春愿刚准备说,大半夜的换什么,可想起就在片刻前,慎钰掐了下他,最近风声鹤唳的,慎钰看上去一直和她蜜里调油的,可每到夜里就偷偷出去办事,天擦亮才不动声响地回来。


    他要换衣裳,或许有别的用意吧。


    想到此,春愿十分自然地接话茬,“去给他拿吧,就那身新做的袍子,紫色、有缠枝花花纹的。我手上沾了黄豆粉,你替他换上,若是尺寸不合适,赶明儿叫人再改改。”


    “是。”邵俞将拂尘插.到腰后头,从柜子捧出那套紫袍,替唐大人更衣,他单膝下跪,双手抓住袍子低端,轻轻地往直拽,不禁夸赞:“简直太合身了,大人这副身材,什么样的衣裳都能穿出不一样的精神气,真好看。公主先前特意吩咐过,说冬日里天寒,特叫裁缝往袍子里填充鹅绒,比棉絮轻薄,还暖……”


    “这袍子真不错。”


    唐慎钰点头,张开双臂,左看右看欣赏着自己的新衣裳,扭头望向春愿,用最家常不过的语气道:“我刚不是说去见一个老友,喝了几杯么。”


    春愿点头:“是啊,出什么事了?”


    唐慎钰垂眸,目光锁住正替他擦靴子的邵俞,唇角浮起抹意味难明的笑,“我那个老友,其实是我的发小,和我姑妈是邻家。他看我升的快,就不服我,后头想早点出人头地,总撵在周予安屁股后头奉承,时不时的跟我寻点晦气,我俩经常打架干仗。”


    春愿问:“最后你打赢了?”


    “不,他赢了。”唐慎钰看着邵俞,“我知道他以前给我使了点绊子,但我还把他当哥们,让了他一步。后头有一日,他家走水了,火势太旺,而他父亲瘫痪在床,逃不了,没人敢去救人。我往头上浇了桶水,闷头冲进去,把他家老爷子背出来。那时他正好匆匆赶回来,抱着老爹嚎啕大哭,给我磕了三个头,说从前都是他的不对,打今起,我就是他亲兄弟,愿为我两肋插刀,让我原谅他从前的不是。”


    春愿道:“你原谅了吧。”


    “对。”唐慎钰看着邵俞,“只要说开了,就那么点小事,没什么过不去的,都是兄弟,应当相互坦诚。”


    邵俞品出来了,唐慎钰这厮在点他,他将擦脏了的帕子塞回袖中,仰头笑着问:“殿下前不久还叫人给您做了几双新鞋子,您要不要试试?”


    唐慎钰摇了摇头,一阵失望,面色如常,“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是。”邵俞行了个礼,躬身退了下去。


    春愿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她拍去手上的点心屑,起身去拾掇慎钰换下的衣裳,见他袖口沾到块黑乎乎的污渍,闻了下,药味儿,轻声询问:“你的那位发小生病了么?”


    唐慎钰最近一直紧绷着,惟有到了阿愿跟前,才能稍稍松喘口气,他坐到圆凳上,脱掉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不,是瑞世子,晚上我瞧了眼他。”


    “呦。”春愿忙问:“他现在身子怎样了?”


    唐慎钰疲惫地搓脸:“不太好,病的厉害,都瘦脱相了。我问过给他瞧病的太医,说再恶化下去,怕是,怕是不行了……”


    春愿知道瑞世子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疼爱慎钰的人,她走过去,按住丈夫的肩膀,柔声道:“你也别太担心,左右神医就快来了,他医术通天……”


    唐慎钰猛地捂住春愿的嘴,一个健步冲到房门口,顿了顿,忽然哗啦声打开房门,见邵俞躬身在门口立着,唐慎钰脸色不太好,冷冷问:“你这是做什么,听我和公主说话?”


    “不不不。”邵俞吓得连连摆手,忙跪下,头拨浪鼓似的摇,“殿下还未更衣梳洗,奴婢们不敢擅离职守。”他咽了口唾沫,小声嘟囔:“从前也是这样的啊,您里头和殿下说话,奴婢外头守着。”


    “不必了。”唐慎钰打断邵俞的话,“今晚我替公主卸妆,你们都不必在这里伺候了,下去。”


    “是。”


    邵俞行了个礼,拂尘扫了圈底下侍奉的婢女太监们,带诸人退下了。


    唐慎钰深深看了眼邵俞,关上门,一口将冷水闷光,嘱咐妻子:“从现在起,你一定要小心,除了我,谁都不要信。”


    “嗯。”春愿给他倒了杯热的,带他去里间,坐床上,温声安慰:“这门沉的很,咱俩刚说话声音小,他听不见,再说我只说了个神医,又没说姓甚名谁,什么来路,他听见又能怎样。别担心啊。”


    春愿摩挲着他发凉的手,蹙眉道:“因着年前要修花园子,府里采买了一堆东西,现在又不修了,邵俞最近忙里忙外的跑动,把能退的都退了,这些账目回头我都要看的,我也当给他一个机会,看他会不会把贪下的银子补回来些。今儿晌午他回来,说在外头听见个风声,说什么近来忽然有言官弹劾我,参我大修土木,仗势逼迫忠勇伯迁府。”


    “裴肆搞出来的。”


    唐慎钰平躺到床上,拍了拍旁边,让妻子过来,累得打了个哈切:“不光弹劾你,还有我哩,不过主要还是针对首辅。”


    “那怎么办?”春愿侧躺到他身边,急道:“可这园子是陛下修的,而且我早都劝陛下停工了啊。我知道灾民艰难,年前几乎把家底掏光,全捐给灾民,这些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瞎给人泼脏水呢。”


    唐慎钰搂住女人,笑道:“这你可说对喽,就是泼脏水,放心,我们这边也在给裴肆泼呢。”


    春愿恨得牙痒痒,大口啐骂:“这下三滥,死绝户,早知道当初真给茶里搁点鹤顶红,直接毒死他,也省了这么多麻烦!”


    唐慎钰吻了吻妻子的香面,眼睛盯着床顶,“快了,他就快死了。”说着,他凑到春愿耳边,轻声道:“过几日可有好戏瞧,你得帮我个忙。”


    “好。”


    ……


    几日后,正月初十。


    天灰沉沉的,正酝酿着场雪,鸣芳苑地处郊外,更是冷冽。


    春愿抱着汤婆子,坐在铺了厚虎皮的太师椅上,腿前摆了燃的正旺的炭盆,倒也不冷,就是饿。许是和慎钰拜了天地,近日诸事顺遂,她胃口也开了,以前不喜食肉,这几日顿顿要吃,昨儿还吃了炖羊肉,今儿又让厨娘现烤了羊肉和牛肉,多撒些辣子,啧啧,甭提多好吃了。


    没想到吃多了,竟上火了,口里长了个溃疡。


    “殿下。”衔珠搓着手上前,轻声询问:“这都酉时了,陛下会来么?”


    春愿吃了块燕窝糕,望着远方:“陛下素来担心我,我派人去宫里,给他说我晕倒了,他肯定会快马加鞭过来的。”


    没错,初六那晚,慎钰让她帮的忙,就是请宗吉出长安,到鸣芳苑来。


    这几日,慎钰真的很忙,具体的细节她不清楚,但大致知道些。


    初七一早,慎钰在百媚楼的线人——秦瑟姑娘只携带了金银收拾,避开人,悄悄去了相国寺。而后,相国寺那个偏僻无人的后山别院忽然发生了件“可怕”的事。四个看守高僧的驭戎监卫军和善悟大师,竟被人暗中在茶饭中投了毒,几个人睡死过去,直到傍晚才醒。


    醒来后发现,那位俊俏的莲忍大师卷了细软,逃了个没影,大师还留下张字条,说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封爵当官的美事了,他和善悟肯定会被灭口。他才二十三,还想活命,赌咒发誓说绝不敢泄露半句宫里的事,还请提督大人放他一条生路。


    谁知这位莲忍大师运气不大好,和相好的名妓逃到罗海县,恰好遇到外地办案子归京的巡捕营总捕头——韩是非。韩捕头见这对年轻男女行为鬼祟,男的戴个帽子,似乎没头发,女的面容甚美,俩人还时不时地争吵。


    出于职业习惯,韩捕头便上前盘问了两句,问他们哪里人氏,有没有路引。


    哪料莲忍大师吓得惊慌失措,顿时就要跑。


    韩捕头以为遇到了逃犯,赶忙去追,抓住后打了俩嘴巴子,让这个漂亮光头老实点,岂料这和尚竟十分嚣张,满口大骂韩捕头好大的胆子,知道他是谁么,他可是当今太后的丈夫。


    韩捕头听后又惊又怒,又打了疯和尚几个嘴巴,例行搜了下他们的包裹,不看则已,看后魂儿都没了一半,包袱里竟有不少昂贵首饰,还有一块驭戎监的腰牌。


    事关慈宁宫的清白,韩捕头不敢再问了,正好,他和锦衣卫的唐大人有几分交情,便将俩人捆绑起来,嘴里塞了麻核,暗中送到唐大人府上。


    唐大人略审问了番,也是惊慌,这种事他可不敢声张,于是请公主找了个由头,将陛下请到鸣芳苑,秘密报给陛下。


    哪知那花和尚竟是个胆小如鼠的,听闻要见陛下,吓得咬舌自尽了……


    春愿慨然。


    之前慎钰就说过,自古以来党争倾轧,就没有不流血的,你要是稍有一丝迟疑心软,那受害的就是自己,妻儿亲友全都不能幸免。而政敌之间相互泼脏水、弹劾对方,更是最常见的操作。


    前段时间,万首辅和侄女乱.伦,气死发妻的事传的沸沸扬扬,而这两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个新闻,说现在的驭戎监提督,从前的慈宁宫总管,竟没有阉干净,是个男人……


    想到此,春愿不由得打了寒颤,她从前听衔珠嚼过舌头,晓得深宫有些太监是会“伺候”主子的,但是用别的法子,唇舌手指,按摩调笑。裴肆长得那么好,可能也会,但这人是伺候先帝发迹的,又当过陛下的伴读,兼之心狠手辣,一副禁欲的样子,大家心里揣测他又可能是花太监,可谁也没敢往他是真男人上想。


    而且郭太后为人正派,年近六十,怎么会。


    可如今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什么裴肆舌灿莲花,十指纤长,还说他在外头偷偷娶了一房妻子,妻子还有了身孕,更有甚者,还说他堪比驴马……


    春愿刚喝了口茶,想到这儿,噗得吐掉,又恶心又好笑。


    正在此时,前方人影撺掇,杂乱的脚步声频频响起,似乎来了不少人。


    春愿忙起身看去,瞧见宗吉正疾步往这边奔,他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堆太监侍卫。


    “阿姐,阿姐!”宗吉跑得快,有些喘,满脑门的汗,差点被大氅绊倒。


    “你慢些。”春愿放下汤婆子,迎了上去。


    宗吉一脸的焦急,抓住春愿的胳膊,上下左右地打量姐姐,发现阿姐胖了点,气色甚好,不像有病晕倒的样子,“姐,你哪里不舒服么?”


    “你别担心,我没事。”春愿掏出帕子,踮起脚尖替宗吉擦侧脸留下的汗珠子,笑道:“早起时有些头晕,这些奴婢啊,惯会讨巧邀功的,竟报给了你。对不起啊,又让你担心了。”


    宗吉松口了气:“你没事就好,吓死朕了。”


    春愿吐了下舌头,牵着宗吉的胳膊往前走,笑道:“既来了,那去看看梅花吧,我这里寒梅园的花就开这一季,过些天就要谢了。”


    宗吉点头,伸了个懒腰,笑道:“也好,最近事多,朕实在心烦,今儿陪着阿姐赏花,就当散散心了。”


    忽然,春愿看向宗吉的裙摆,掩唇笑:“你瞧你,来得急忙,都没注意衣脚沾了泥吧。”说着,她扭头吩咐衔珠,“园子里有个小院,带陛下过去擦洗一下。”


    宗吉笑道:“不用的。”


    春愿看了眼四周,凑近宗吉,压低了声音:“陛下,唐大人有件不能声张的秘事要报给你,长安城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讲,他今儿央告我,寻个由头将你请来。”


    宗吉蹙起眉头,面有疑惑之色,他没多问,只嗯了声,直径往梅园深处去了。


    黄忠全等人见状,忙要跟上去伺候。


    春愿横身挡住,笑道:“里头安全着呢,只陛下去就行了。”


    黄忠全心思灵敏,看了眼衔珠窈窕的背影,扫了圈四周,发现有唐慎钰的几个心腹在,跟陛下后头护卫去了。


    凭借他在宫中浸淫多年的经验,里头要么是男女那点事,要么是男人之间那点事,反正他都不能听,听了就要遭罪。


    黄忠全给公主打了个千儿,左右看了遍,恭敬地问:“怎么不见邵总管?”


    春愿叫人给她搬了张椅子过来,又命人给黄公公赐盏茶,笑道:“花园子不是不修了嘛,之前宫里拨下的银子,还有采买的一些东西要退,账面上乱七八糟的,邵俞最近忙这事呢。黄公公,喝茶呀,都要凉了。”


    ……


    这边,宗吉跟着衔珠,由锦衣卫护送着,进了寒梅园。


    这园子僻静树多,假山嶙峋,想来夜里在此处杀人,都没人知道。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总算到了深幽处的小院,衔珠等人自觉地守在外头,不敢前进。


    宗吉狐疑地走向上房,刚推开门,就吃了一惊。


    此时,地上摆着具盖了白布的尸首,脸那块的布被血染红,尸首旁跪了三个人,为首的是唐慎钰,另外两个一男一女,都没见过,男的穿着六品官服,看上去二十几岁,身材魁梧,黑面皮,样貌还可以,下巴留有胡茬,眼神挺锐利的;那女子穿着粗布衣裳,但一身的冰肌雪骨,容貌甚美,跪的歪歪扭扭,像受了惊慌的孤鸟,叫人心生怜爱。


    “微臣唐慎钰,参见陛下。”


    “微臣巡捕营总捕头韩是非,参见陛下。”


    宗吉受不得半点异味,手轻掩住鼻子,“怎么回事。”


    唐慎钰俯身:“臣斗胆,请韩捕头先行退下。”


    “有话快说!”宗吉蹙起眉头。


    这时,他看见唐慎钰将白布掀开一角,那人竟是,竟是……


    “陛下,臣……”


    宗吉咳嗽了声,看向那个叫韩是非的捕头,“行了,那个谁,你出去吧,身上的臭味熏得朕眼睛疼。”


    宗吉朝上座走去,又斜眼看了下那尸首,这是给太后“讲经”的和尚啊,不是已经被裴肆送出宫,处理了么,怎会在这里,唐慎钰要搞什么名堂!


    他佯装全不知情,坐下后问:“唐爱卿,这是怎么回事啊。”


    唐慎钰关好门,心里纳罕陛下方才看到死人的举动稍有点怪,可事情已经到这步了,只得硬着头皮做下去。


    “启禀陛下,方才出去的那位韩捕头外出办差数日,正月初八回到了罗海县,路上发现一对男女行迹可疑,口里更隐约说什么宫里、相国寺……”唐慎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陛下的脸色,接着道,“韩捕头出于谨慎,上前查问这对男女有无路引和相关文书,谁知这,这位和尚……”


    唐慎钰缓缓将白布全部掀开,霎时间就露出一具年轻男尸,二十左右的年纪,身量高大健硕,死去多时,皮肤已经灰白了,嘴边满是血迹,但仍能看出他生前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


    “这位和尚言辞抗拒韩捕头巡查,说,说他是……”唐慎钰咽了口唾沫,“是慈宁宫大娘娘的丈夫!”


    “放肆!”宗吉大怒,将立几上的茶杯拂掉。


    “陛下息怒。”唐慎钰急忙跪下。


    而这时,那位花魁娘子秦瑟也被吓着了,哭成了一团,一口气没上来,竟给晕过去了。


    唐慎钰忙爬过去,掐秦瑟的人中施救,女人气慢慢缓过来,苏醒过来。


    “她又是谁!”宗吉怒不可遏,“你竟敢让她在此处,听太后的是非!”


    唐慎钰忙跪好,“陛下,韩捕头从这对男女身上搜到了驭戎监的腰牌和许多金银首饰,听见这话,吓得不知所措,忙将人捆了带回京城。韩捕头与臣相识,知道臣不日将尚公主,便将人送到臣这里来。臣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韩捕头声张半句,并将此二人暂关到臣家中。臣千思万想,此事涉及慈宁宫,应当报给陛下,可京城人多眼杂,怕走漏了风声,便将二人带到鸣芳苑,并央告公主请陛下来。这和尚一开始十分嚣张,对臣百般辱骂,说他有、有太后撑腰,又说了不少宫里的细节,命臣赶紧放了他,否则就要诛灭臣的九族。后头他似乎品到臣要拿他面圣,竟、竟吓得咬舌自尽了。”


    宗吉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攥住,暗道得亏是这假和尚落到唐慎钰手里了,也得亏唐慎钰是个机警聪敏的,否则由得此人外头胡说一气,说不得母后的名声……宗吉目光落在那美貌女子身上,问:“那她呢,这女子是谁?”


    唐慎钰忙道:“此女名唤秦瑟,乃百媚楼当红的弹唱娘子,初七的时候,百媚楼的鸨母就报官,说她女儿秦瑟去相国寺上了回香就失踪了,鸨母带人强闯相国寺搜,非说是和尚偷了她女儿,闹了整整两日,长安无人不知,没想到,竟,竟和这个和尚私奔了……”


    宗吉只觉得头昏沉沉的,他手扶额,冷眼看向那个女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按捺住火气,“秦姑娘是吧,你说,你和这和尚是什么关系。”


    秦瑟是风月场上厮混的人,三年前她在街上被恶霸调戏,唐大人帮她解的围,她倒是动过献身的想法,哪知唐大人竟是个君子,不为所动,也不理她。百媚楼嘛,有名的销金窟,来的客人都非富即贵,陪酒的时候偶能听见几句议论朝政,她便暗中差人把这些事给唐大人送去。


    一来二去,她慢慢地成了唐慎钰在百媚楼的线人,说句难听的,也算半个暗卫了吧。


    早在大年初二的时候,唐大人就找到她,请她帮忙做件凶险的事,事后定保证她从长安全身而退,后半生富足平安。


    她素来爱慕大人,也敬佩大人的手段能力,想又想着能脱离这泥潭,立即答应了。


    唐大人略与她说了遍,她依照计划,从初三开始日日去相国寺显眼。其实,她一直在长安,压根就没有与什么花和尚私会,更没有私奔逃到罗海县。


    初七这日,她依照唐大人的吩咐,拿了金银细软偷摸到相国寺,躲在暗处的唐大人将她带到马车上,直接送到了鸣芳苑。大人管她要了百媚楼的迷药,约莫晚上,带回来个惊慌失措的一个俊俏和尚。


    那和尚一开始还真的叫嚣,说他有裴肆和太后撑腰,谁敢动他,他就诛了谁九族!


    锦衣卫的手段自然厉害,唐大人亲自动刑,卸了那假和尚的胳膊,又给他装上去,反复几次,逼那和尚说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


    后唐大人动手,结果了那淫.邪和尚。


    ……


    秦瑟想起这些事,也不由得打颤发抖,她晓得大人让她看,也是换种法子警告她好好合作。


    秦瑟哭得直喘,看了眼和尚,哆哆嗦嗦地说:“奴家和他,小时候就、就认识,他原是江州虞县人,名叫王凌,家中小有资产,他爹还请了落榜的举人教他读书。后来奴不幸沦落风尘,辗转被卖了几个地方,便再也没见过。约莫一年前,他来百媚楼吃酒,与奴遇见……”


    宗吉面色冷峻,喝道:“捡要紧的说!”


    秦瑟被吓得,差点又晕倒,哭道:“他说,他原本是进京赶考的,落榜后,被、被一位极俊美厉害的大官选中。那位大官把他带到一个偏僻别院,那里竟有十几个年轻男子。王凌说,那些男子和他一样,都很漂亮,而且那里很、很大……之后,奴和王凌没再见过了,约莫半年后,他忽然来百媚楼找到奴,那时他剃了头、受了戒,奴还当他真出家了,伤心的直哭。没想到他说,那位大官找了师父调.教院里的男子,教、教他们房中之术,给他们吃山珍海味,教他们练武,把身子练得健壮如牛。


    后头,那位大官找了些女子,考验他们的能力,从中选了两个最优秀的,冒名顶替了相国寺的莲忍和善悟两位大师,让他们去个不能说的地方,说,说只要侍奉好了那地方的贵人,就会给他们花不完的钱,还会给他们官做……之后,奴再也没见过他,过了年,奴忽然收到王凌差人送来的秘信,他说,那位大官把他和善悟囚.禁在了相国寺后山,要杀了他,他让奴准备些迷药,求奴救他一命。奴和他药倒了看守的人,着急逃了。路上,他把这些事讲给奴听,原来他竟是去宫里了!奴恨他隐瞒进宫的事,连累了奴,正与他争吵,恰被路过的那位捕头老爷瞧见……”


    唐慎钰噗通声跪下,气愤不已:“陛下,裴肆胆大包天,欺君罔上,污图了大娘娘和您的名声,臣斗胆,请您的示下,如何处置他。”


    宗吉手捂住脸,老半天没有说话。


    而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阵骚动。


    不多时,门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薛绍祖叩了下门,沉声上报:


    “启禀陛下,裴提督过来了,他无宣召却非要强闯梅林,与公主发生了争执,他,他、他竟推了公主。”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你真的这么在意? :


    这边


    春愿将身上披的大氅往紧裹了些,也不知道慎钰和宗吉说的怎样了?


    慎钰会不会露馅?


    宗吉会相信和尚和花魁娘子私奔的这个故事么?


    还有,宗吉听见郭太后如此行事,会不会羞愤难过?


    裴肆暗中做出这么些事,宗吉会不会处死他?


    春愿惴惴不安地等着里头的结果,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黄忠全说话,聊了几句常驸马的伤势如何了、皇后娘娘的风寒好些了没、陛下最近饭进的香不香。


    她想起昨儿听来的“闲话”,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嘴,裴提督多大进宫的?怎么进宫的?家贫自卖,还是被罪奴罚没入宫的?在他监督驭戎监前,在慈宁宫侍奉了几年?


    黄忠全是人精,回答的模棱两可,说他也记不真切了,依稀记得那时提督因救驾有功,这才升到御前,先帝非常喜欢他。


    春愿知道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于是话锋一转,困得打哈切,随便问了句:裴提督如今不是一直侍奉在陛下身侧么,怎地今儿不见他人?


    黄忠全说,提督最近很忙的样子,尤其这两日,基本见不到他人,大约是办什么密差去了吧。


    两人正聊着裴肆,忽然,从不远处响起阵急切的脚步声。


    春愿应声望去,说曹操,曹操就到,裴肆带着他那几个狗腿子浩浩荡荡杀过来了。


    哪怕离得远,春愿好像都能感觉到裴肆身上的寒气和愤怒,他脸色相当阴沉,眼里明显含着杀意,紧紧一直盯住梅林深处,忽然目光一转,劈向春愿。


    春愿心一咯噔。


    她并未慌张,慢悠悠地站起来。今儿只要她这里守着,把篱笆扎紧了,还能叫什么野狗钻进去?


    裴肆纵使心里焦急,仍守着礼,略给公主见了一礼,旁的话他也不想多说,那些无聊的伤花悲月感情也无暇想,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唐慎钰那孙子给他来了招阴的!


    裴肆默默绕过那个女人,直接往梅林里走,谁知没走两步,眼前一花,那女人竟挡在了他面前。


    “公主您这是……?”裴肆皱眉。


    春愿打算先给他扣顶大帽子,“裴提督,你见了本宫不行礼、不问安,如此目中无人,谁给你的胆子。”


    裴肆知道她找茬,恨得剜了她一眼,蓦地瞧见数日未见,她又变了些,倒不是说貌相,而是从里到外透着自信生机,一颦一笑都洋溢着满足幸福……裴肆顾不上猜测她现在婚姻多顺遂,也没工夫妒忌她和唐慎钰有多恩爱无间。


    现在他只想着保命,还有前程。


    “小臣裴肆给公主殿下请安,愿殿下福顺安康。”裴肆行了个大礼,强挤出个笑:“实在是有封要紧的折子要给陛下呈送,若是贻误大事,小臣担当不起,公主更是担当不起,请公主放行。”


    春愿笑笑:“呦,不巧了,陛下现在正忙,你不能进去,等着吧。”


    裴肆蹙眉,打算硬闯。


    春愿见他要过来,忽然想起近来大家都在议论“慈宁宫出来的裴提督可能没阉干净”,她猛地往后退了几步,疑惑地上下看这个人,“你,你可别靠近我啊。”


    裴肆见她满眼都是警惕防备,开始一头雾水,瞬间恍然,怕是她听到最近的流言蜚语,他气不打一处来,言语更冷硬了几分:“公主这是什么话,小臣就在这里站着,没有动!”


    裴肆冷哼了声,闷头朝梅林走去,谁知那女人直接挡在了他前面,不让他走。


    “请公主让开。”裴肆压着火气,打算绕过走,哪料他走一步,那女人就拦一步。


    “本宫说了,不许进去。”


    这么几次三番下来,裴肆再也忍不住,挥了下手,打算用袖子隔开她,谁知她身子忽然往前倾了点,而他的力度也正好大了点,恰巧手背打在了她的小腹,软软的,她好像胖了些,长肉了。


    不知怎地,他碰到她肚子时,心忽然被什么揪了下,疼得很,有点奇怪。


    “嗳呦。”春愿踉跄着退了好几步,直挺挺朝后摔去,眼看整个身子都要磕到路边的尖锐木叉子上了。


    太监宫女们惊呼,还是黄忠全眼疾手快,猛冲上前,当了人肉垫子,从后头托住公主,这才没让公主的贵体受损。


    春愿余惊未定,她本是想缠着裴肆,料想他心里不服,可面上绝不敢不敬皇族。


    可没想到,她刚才脚崴了下,与他的距离拉近,更没想到他还真敢动手,而且她的肚子还真被打疼了。


    春愿手捂住小腹,推开过来搀扶她的内侍,冷眼瞪向裴肆,“你敢打我?”


    裴肆眼皮生生跳了两下,心里暗骂,分明是你自己犯贱,往上撞。


    而此时,黄忠全跪在公主身侧,喝道:“提督,您就算再得宠,那也是陛下的恩典。咱们公主是陛下的皇姐,你,你竟敢以下犯上?!”


    裴肆不想在与这些小人多做纠缠,手指向黄忠全,却指桑骂槐地骂春愿,“黄忠全,本督是不是给你脸了!本督早都说了,有人命关天的大事要向陛下回报,你竟敢挡路,若是不服气,你就去向大娘娘说去,瞧大娘娘会不会剥了你的狗皮!”


    说罢这话,裴肆一甩袖子,径直朝梅林走去,谁知没走疾步,却瞧见陛下和唐慎钰等人出来了。


    “陛下。”裴肆见皇帝脸色铁青,心道遭了,来迟了一步,他噗通声跪下,拼命想着应对之策,“陛下,小臣真的没有冒犯公主,实是……”


    宗吉剜了眼裴肆,疾步过来,俯身扶起春愿,温声问:“阿姐,你没事吧?”


    春愿拼命挤出几滴眼泪,委屈地摇头,“没事,提督也不是故意的,没摔疼。”


    裴肆听见这话,恨得牙根子发痒,他大约摸猜出梅林里发生什么事了,目光灼灼地望向皇帝,试图暗示:“陛下,小臣有要事……”


    “闭嘴!”宗吉厉声打断裴肆的话,显然也是在克制着愤怒,当着众人的面无法发作。他沉默片刻,轻拍了下春愿的胳膊,拖着疲惫的步子,往梅林里去了。


    春愿立马会意,给不远处的唐慎钰使了个眼色,摆了摆手,示意她陪陛下走走,不要让人跟来。


    唐慎钰立马明白过来,躬身行礼,目送陛下姐弟离开。


    他手背后,默默走到裴肆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这条毒蛇、臭虫。


    裴肆现在恨不能撕了唐慎钰,他拎起下摆,准备站起,谁知刚抬起一条腿……


    “提督最好跪着。”唐慎钰用力按住裴肆的肩膀,勾唇冷笑,“陛下可没叫你起来。”


    裴肆甩开那脏汉的手,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忍气吞声地将腿收回去,他深呼吸了口,不急不缓地拂去袍子上的拂尘,笑着问:“相国寺前儿走丢个和尚,是唐大人的手笔?”


    “你在说什么,本官听不懂。”唐慎钰装傻充愣。


    裴肆拳头攥住,“本督请教唐大人,陛下为何如此生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人究竟同陛下说什么了,都到这份儿上了,驸马爷能不能说句敞亮话。”


    “作为臣子,怎么敢揣测圣人。”唐慎钰摇了摇手指,随之环抱住胳膊,耸了耸肩,表情相当欠揍,俯下身,看着眼睛都要迸出血的裴肆,疑惑地问,“提督觉得陛下生气了?可这是为什么呢。”


    黄忠全眼看着这俩要掐起来了,忙过来打圆场,一手揽住唐慎钰,另一手捂住肚子,一脸的痛苦,哼唧着:“嗳呦,方才摔了个屁股蹲,没想到把那啥给摔出来了,好驸马爷,奴婢对这园子不熟,劳烦您给奴婢指个方便的地方。”


    唐慎钰冷笑了声,带黄公公去了。


    ……


    这边。


    春愿紧随着宗吉往梅林深处走,这里偏僻,经历了小半个正月,地上的冰雪还未化掉。在这严寒的灰色里,腊梅是天地间的一抹艳色,凌寒独开,傲视群芳。


    她看见宗吉身形微微摇晃,低着头,行到一株黄梅跟前,定定地站了好久,忽然暴喝一声,用袖子愤怒地摔打梅花,发泄完后,宗吉身子软软下坠,像小山崩塌了般,疲惫地蹲到地上。


    “阿吉。”春愿疾步奔过去,俯身环住宗吉,此时在她眼里,这就是个因家事和母亲而憋闷的男孩,她按住阿弟的颤抖的肩膀,温声安慰:“若是难受,就哭出来,这里就咱两个。”


    宗吉啜泣得厉害,抓住姐姐的胳膊,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委屈又气恼地控诉,“为什么要让朕听到这些脏事,她可是朕的娘亲哪!从小到大,她教朕念圣人的道理,要求朕克己复礼,克制慎行,可怎么轮到她头上,就,就……”


    春愿轻抚着阿弟的后背,叹了口气,思来想去,只能说一句:“大娘娘也是个女人哪。”


    宗吉拳头砸了两下地,喝道:“还有那些人,斗来斗去的,也从不考虑朕夹在中间有多痛苦。这个唐爱卿哪,是,朕知道他和首辅都忠,看不惯阉人的阴阳怪气,平日里他们相互倾轧,朕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这回他们斗气,竟把太后也牵扯进来了。”


    春愿想劝几句,猛地一惊,怎么听宗吉这意思,是慎钰他们做了这个和尚私通局,专要和阉党斗呢。她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佯装没听懂,叹道:“是啊,你说那个姓韩的捕头,谁不去找,怎么偏去找慎钰,现在把他弄得骑虎难下,管吧,陛下您脸上不好看,还会得罪裴提督,不管吧,是欺君之罪……”


    宗吉听见这话,身子一震,猛地坐直了,抓住春愿的胳膊,低声问:“阿姐,这里只有咱们姐弟两个,你跟朕说句实话,这个局是不是唐慎钰做的?你别有什么顾虑,慎钰已经是朕姐夫,就是我的亲人了,左右这事没闹出去,咱们以后谁都不提,朕就想知道个究竟。”


    春愿亲眼看见宗吉的瞬间变脸,心里惊吓得直发毛,她差点忘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皇帝。


    “不是他做的局。”春愿摇头,眼神坦荡,反握住宗吉的手,“还是你年前下的口谕,叫他好好陪我,等上元节过了后再让他官复原职。他这些天一直陪着我,每晚在我府上过夜,不信你可以问我府上的下人。也就是初三那日外出了,那天是他恩师的夫人小杨氏的生辰,于情于理,他要去磕头拜寿的。”


    宗吉点点头,嗯了声,痛苦道:“朕知道你们都不喜欢太后,朕有时候也……你瞧瞧朕的后宫,都是她选定的女人,从前她把朕当小孩子管,还屡屡羞辱阿姐,这次更要将你赐婚给她侄子,她真的太专横跋扈了。”


    “你别这么说。”春愿忙道:“大娘娘也是关心你。”


    宗吉哽咽道:“虽说这事真的很荒唐,朕也真是要恨得吐血,可朕倒也能理解她,父皇生前对她只有尊敬,说是敬,其实就是客气和冷漠,她这辈子都不知道情与爱是什么……”


    春愿品出来宗吉虽生气,打心底里还是维护他那个养母的,这也是情理之中,她叹了口气:“嗳,没想到大娘娘这辈子也过得这么苦,要怪就怪裴肆,花言巧语哄骗太后,这全都是他的主意,得亏将那个和尚抓住了,否则他在民间大肆吹嘘,那么皇家的名声就……”


    转头,春愿郑重地发誓:“阿弟你放心,唐慎钰绝不敢将此事外泄!”


    “嗯。”宗吉眉头稍松了些,轻拍了拍春愿的胳膊,咬牙切齿道:“阿姐,你去帮朕将裴肆那个王八蛋叫来,朕要审他!”


    “好。”春愿见宗吉提起裴肆时,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心里自是高兴,哼,这才是帝王的怒气,接下来还有太后呢,裴肆,可有你小子受的了。


    春愿忽然想起一事,轻声询问:“那位花魁娘子,你打算怎么处置?她虽和莲忍有私情,但却是个无辜的,之前对裴肆做下的事茫然无知。”


    春愿试探着问,“要不把她放了?”


    宗吉立马紧张起来,“绝不行!事关皇家清誉,所有人、所有事一定要秘密处理,不能泄露半点。”


    春愿点点头,问:“你真的这么在意?”


    “对。”宗吉眼里杀气频现,“朕十分在意。”


    “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会将她藏到鸣芳苑机密之处。”


    春愿扶着梅花树起身,柔声道:“你等着,我这就把裴肆给你叫来。”


    ……


    天越发阴沉,零星落下几片雪。


    春愿疾步走出梅林,朝前瞧去,裴肆端铮铮地跪在地上,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许是听见了动静,这人冷眼往她这边看来。


    春愿别过脸,正好与慎钰四目相对,她冲丈夫点头微笑,示意他放心,面对裴肆的时候,她可不想给这条心黑嘴狠的毒蛇什么好看脸色,淡漠道:“裴提督,陛下叫你,你快……”


    那个去字她还未说完,裴肆猛地站起,朝林子里奔去。


    寒风狂往裴肆脸上砸,他心里如同烧了团火般,这事明眼人看着都离奇,定是万潮和唐慎钰做局,那个贱人也参与了,亏他还对她那么好,她和唐慎钰闹架的时候,为她出气,还将周予安的卷宗给了她,害得他被太后斥责。


    她,她竟……


    裴肆啐了口,这几日发生的事太多,他有很多要向陛下上报。


    不多时,裴肆就看见了陛下,皇帝此时背对着他,立在前方一棵黄梅树前。


    “陛下,小臣冤枉哪,是有人故意陷害小臣!”裴肆愤怒的目眦欲裂,奔到皇帝跟前,急道:“太后这事小臣去年就跟您报过了,您知道的。他们定跟您说,是小臣全权谋划的,人也是小臣擅自做主送上的,是小臣授意和尚秽.乱后宫。小臣谨慎了十几年,规行矩步的,哪有这个胆子……”


    第144章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


    耳光声过于响亮,惊飞了正在林中觅食的一只麻雀。


    裴肆立马跪下,双手伏地,他的左脸和耳朵又热又疼,鼻子痒痒的,似乎有什么流出来了,啪,一滴鲜红的血落在了手背上,他不敢擦,这是帝王的赏赐和惩罚。


    “是小臣说错了!”裴肆连磕了三个响头,忙改了口,“您全然不知此事,全是小臣所为,若是日后真有什么,小臣一人承担下来,绝不敢让脏泥溅到陛下身上!”


    宗吉余怒未消,警惕地左右看了眼,见他的亲卫严密守在远处,这才放心地将方才在林中小院发生的事说给裴肆,压着声骂:“枉你还在宫里待了十几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为什么不立马处理了那两个和尚?!”


    裴肆捂着脸,身子稍稍往后躲,颇有些委屈:“您知道的,为着您的龙体康健,大娘娘在佛祖跟前许了愿,每年都要如素斋戒,正月十五前不杀生、不饮酒、不食肉…小臣将那俩和尚藏到了相国寺后山,想着等安安稳稳过了上元节,就送他们上西天,谁承想……”


    “还顶嘴!”宗吉气得拿手直戳裴肆,“你还真是听话啊,平日里机灵,怎么忽然就一根筋了,难道就不知道变通?你把人弄到外头处置了,上元节时再告给太后,又有什么区别!你怕太后就怕成那样?”


    “是小臣错了,求陛下恕罪。”裴肆又磕了两个头。


    “恕罪?”宗吉踹了脚裴肆的肩膀,手指向远处,喝道:“你看你都弄了些什么人,一个和妓.女有染的脏汉,你,你,你……”


    “陛下息怒。”裴肆往前跪行了两步,抓住宗吉的裙摆,仰头忙道:“那些男子确确实实是读书人,身子干净着,绝不可能和旁的女子有染……小臣当初为选人的时候,让人查过他们三代,都是身世清白的好人……”


    “哼!”宗吉拽回自己的衣裳,呵斥:“你没听见,那个什么百媚楼的妓.女言之凿凿,说她早都和那个叫王凌的认识,光去年就见了数次,还说你事先要用女人验验那些人的成色……”


    宗吉说出口了,打了下自己的嘴,手倚在树上,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不可能。”裴肆拳头攥住,“那些男子被小臣豢养了整整一年,足不出户,小臣敢以性命发誓,他们绝不可能结识什么妓.女。”


    裴肆脑子转的快,“陛下,这是个圈套。唐慎钰这伙人以为您不晓得高僧的事,便设了个圈套,用什么妓.女和尚私奔的事来激怒您,让您一气之下杀了小臣!他们处置了和尚,一则不让知道实情的王凌开口,二则这事毕竟不光彩,涉及皇家颜面,他们也不敢将这种事外泄。陛下,那个妓.女有问题,肯定是唐慎钰找来做局的,您把那女子交给小臣,小臣保管让她一夜之间将真相说出来。现在要紧的是,那女子可不敢随意乱跑乱说。”


    宗吉白了眼裴肆,“朕已经给授意阿姐,严加看管那女子。”宗吉气得胸口发闷,“你说是唐慎钰做局的,他难道能在年前预料到此事,长了翅膀飞到江州,授意那个叫韩什么的捕头蹲在罗海县抓人?审那女子有什么用,便是知道唐慎钰做局又有什么用,问题是这烂事已经见光了!”


    忽然,宗吉猛地想起了什么,质问裴肆,“那个王凌前天不见了,你怎么不立马将这事报给朕?你别告诉朕,你现在才知道。”


    裴肆懊恼地咬了下唇,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其实小臣那天就知道了,实在是事发突然,小臣暂时还未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得查清楚,还有……”裴肆畏惧地看向宗吉,“小臣怕您动怒,想着自己能把人找到,解决了此事……”


    宗吉怒不可遏,气得嘴唇发白,身形晃动:“你解决?等你解决了,黄花菜都凉了!”


    “陛下息怒,求您千万顾惜自己的龙体哪。”裴肆担忧不已。


    宗吉闭上眼,缓和情绪,问道:“剩下那个和尚呢?那个叫善悟的,你处置了没?”


    裴肆忙道:“前儿既出了莲忍的事,小臣当即揣测是被人算计盯上了,若是在相国寺处置了,恐怕会被有心人拿住什么把柄,攻击小臣,到时候将大娘娘牵扯进来就不好了。您放心,小臣已经安排下去了,将善悟运送到秘密处解决。”


    “你最好把这事处理好。”宗吉冷冷道:“最近内阁的人盯上你了,一直在弹劾你,刑部和户部都上了折子,说之前你们驭戎监也参与了查抄淮南郡王等人的家,现在将犯官交代的和之前查没的财物核对了番,少了几万,人家说是你中饱私囊了,要求朕下旨,彻查驭戎监的财务,彻查你。”


    裴肆打了个激灵,满头是汗。他要是不想法子弄些银子,怎么应对驭戎监的开销,怎么去发展邵俞那样的细作,陛下手头缺银子,他怎么上供。


    其实银子的事,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是皇家的打手,谁敢查他,可偏偏现在万潮那个轴货,铁了心要弄死他。


    “陛下,小臣向来忠心耿耿,这、这可如何是好……”裴肆强迫自己挤出几滴泪。


    “若不是你还有点用,朕早都……”


    宗吉蹙眉道:“账目这事你就别担心了,朕交给了夏如利,他会应付刑部户部,你安心处理相国寺的事,记住,若是污图了母后的半点声誉,朕第一个杀你。”


    “是、是,小臣定不会让您失望。”


    裴肆松了半口气,连连擦着冷汗,见皇帝走了,忙起身紧随在陛下身后。


    太过愤怒,裴肆反倒笑了起来。


    好得很哪,真是好的很!之前他暗中搞了唐慎钰一锹子,侮.辱了春愿,害了周予安满门,把姓唐的也差点弄得丢官查办。


    现在,这孙子也暗中给他来了一手,布局严密,私奔出逃的故事编的有条有理的,双管齐下,一面让万潮那些老家伙们弹劾他贪赃枉法,另一面暗搓搓要把污图皇家的罪名安他头上。


    真是厉害啊,这才是对手嘛。


    裴肆大拇指揩掉唇边的血,忽然疑惑,不对啊,那孙子既然做局,知道王凌肯定不会乖乖合作,果断灭口,随便给死人编造故事,可那个妓.女怎么回事,唐慎钰难道不怕他审问那个叫秦瑟的女子?难道不怕那女子经不住毒打拷问,把这些事供出来?


    这时,走到了梅林小院附近。


    裴肆看见唐慎钰等人立在不远处,唐慎钰那孙子时不时地往院子里看。


    裴肆勾唇狞笑,关于这个小院,故事可太香艳了。


    他下意识去寻找那个女人的身影,却发现那儿只有唐慎钰、黄忠全和一个脸生的高个儿糙汉,应该就是那个所谓抓捕和尚的韩姓捕头吧。


    她呢?死哪儿去了。


    “陛下。”唐慎钰急走几步过来,躬身行礼,顺便扫了眼裴肆,这厮双膝那块有两团泥土,额头红了一片,侧脸微肿起,唇角依稀能看见血迹,看着惨,可面色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平静多了。


    怎么回事,皇帝仅仅打了他,没有旁的处置?


    唐慎钰心里已然有了种不好的猜测,他上前来,朝院里看了眼,躬身问:“臣请陛下的示下,里头那个和尚,如何处置?”


    宗吉一脸厌恨:“烧了。”他目光落在韩是非身上,笑道:“原是一个偷盗私逃的太监,不值闹的这么乱糟。不过从此事看来,韩卿家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当巡捕营的捕头,未免有些屈才了,过后就到朕跟前吧。”


    韩是非闻言,顿时跪下磕头:“微臣多谢陛下隆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宗吉含笑点头,给裴肆使了个眼色。


    裴肆会意,忙朝跪着的韩是非拱了拱手:“恭喜韩大人了,御前伺候的规矩多,第一要紧的就是谨言慎行,否则哪天冲撞了贵人,办砸了差事,脖子上吃饭的家伙可就没有了。具体的规矩,过后会有人给你教这些的。”


    韩是非明白过来,裴肆是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嘴。


    “提督的教诲,下官记下了。”韩是非冲皇帝磕了三个头,“臣忠于陛下,陛下准臣开口,臣就说话,陛下没让臣开口,那臣就是哑巴。”


    宗吉嗯了声,虚扶了把韩是非,左右看了圈,问唐慎钰:“公主呢?怎么不见她。”


    唐慎钰道:“殿下从梅林出来后,领着那位女子走了,说替您安置了那女子。”


    宗吉点了点头。


    裴肆立马品出些不对劲来,拍了下大腿,“公主莫不是、莫不是……”裴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统克制,一把揪住黄忠全的衣襟,厉声问:“公主往哪儿去了?!”


    黄忠全又懵又吓,手指了指左边。


    裴肆急忙跑去,延着人迹,一路奔到梅林附近的桃香斋,外头早都被卫军严防死守,而上房隐隐约约传出阵呵斥声和女子凄厉的哭声。


    裴肆强闯了进去,一脚踹开上房的门,看见此时公主贴墙站着,很害怕的样子。而那个花魁娘子跪在地上,两个健壮仆妇一左一右拿住拿女人,一个老太监正把一杯酒往那姑娘嘴里灌,也不晓得强灌了多少,女子的嘴破皮了,脸上和襟口湿了一大片。


    “别!”裴肆一个健步冲过去,推开那些恶毒的仆人,他半跪在地,使劲儿摇晃秦瑟,拍她的脸,甚至手指去抠她的喉咙,“吐出来,快吐出来!”


    岂料还是晚了一步,那女子忽然浑身颤栗,双手卡住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悲鸣声,眼睛瞪的都要凸出来了,额头青筋遍布,口鼻往出躺黑血,咚地一声倒地,浑身抽搐,只是顷刻间,就彻底没了动静。


    “姑娘!姑娘你醒醒!”裴肆急得使劲儿唤那姑娘,两指摸到她的脖子,心一咯噔,死了……


    裴肆猛地抬头,瞪向春愿。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后脊背紧贴住墙,她也被方才秦瑟姑娘毒发身亡给吓到了,太真了。那会儿从梅林出来后,她就立马按照慎钰定下的计划,把秦瑟带到这里秘密“处决”了。


    其实那个鸩毒,根本就是假的!前两日,等了一个腊月的老葛总算到了京城!当年的京中变故,给老葛造成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他来京的时候,随身携带了一份“假死药”,以便不时之需。


    瞧瞧,这不就正好就用在了秦瑟姑娘身上么。


    秦瑟姑娘是位义薄云天的女子,对她、慎钰有大恩,绝不能过河拆桥,坑害了她。


    “公主,你这是做什么!”裴肆愤怒地朝女人吼。


    “……”春愿听见外头似乎有动静,她哇地一声哭了,“你干嘛吼我,我,我是为了陛下……”


    话音刚落,宗吉和唐慎钰就出现在了门口,他们也是急忙赶来的,都有些喘。


    宗吉一看地上七窍流血的秦瑟,立马了然,转头瞪向唐慎钰,“你唆使公主干的?”


    唐慎钰噗通声跪下,“臣不敢。”他按计划,将黑锅往阿愿头上甩,“那会儿臣还纳闷,公主为何要带走秦姑娘,问了句,她,她冷眼横过来,让臣少管。”


    宗吉看向春愿,重重跺了下脚,“阿姐,你,你怎么敢杀人!你告诉朕,可是哪个人逼你的?还是这根本就是你们商量好的?”


    春愿委屈地直掉眼泪,“你让我处置的啊!”


    宗吉:“什么??”


    春愿啜泣不已:“刚才在桃林,你难过的要命。我问你,要不要放了秦姑娘,是你说的不能放,你还说,说你很介意她活着这事。我不想你为难,就,就……”


    宗吉简直要被这个蠢姐姐气昏过去了,他记得好像是说过这么个话,可不是这么个意思啊!


    “你呀你……”宗吉原本手指向阿姐,转而戳向唐慎钰,又点了几下裴肆,最后气的甩了下袖子,转身走了。


    “陛下,陛下!”唐慎钰暗中给春愿使了个打了个眼神,慌张地追出去了。


    裴肆原要跟陛下一起走的,可他还不想放弃,又是掐秦瑟的人中,又是给灌冷水,折腾了一番后,他也放弃了。


    抬头一看,此时屋子里,就只剩下他,还有那个伙同唐慎钰算计他的贱人春愿了。


    裴肆起身,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仔细地擦手,连指甲缝都没放过,嗤笑了声,“驸马爷好快的动作,秦瑟姑娘前脚刚说完他要的话,后脚你就把人家灭口了。”


    春愿冷着脸:“裴提督慎言,你区区一个阉人,竟敢污蔑公主。”


    裴肆心如刀割,眼角红了:“小臣自以为对公主够敬重的了,替你打负心郎,看你因为周予安难过,又背着大娘娘,把周予安的卷宗调出来给你,没想到却换来公主的数次嘲讽坑害。”


    他垂眸,看向地上没了气息的女尸,眼神轻蔑:“人都说物伤其类,您而今成了人上人,做了金凤凰,杀起人来,可比男人还利索。”


    春愿听出来裴肆在讽刺她,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裴肆,你真是越发大胆了,从前就羞辱本宫,本以为你改了,没想到变本加厉,还敢推了本宫,现在又来嘲笑,跪下!”


    裴肆眼神阴毒,走近春愿。


    “你干什么?”春愿莫名觉得裴肆身上的压迫感很熟,她下意识就要叫守在门口的奴婢们。


    “呵。”裴肆走近女人,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着剜心刻骨的话,“让我跪,你也配?公主怕是忘了自己什么出身来路了吧。”


    春愿早就知道,经此一事后,很可能会和裴肆彻底撕破脸,没想到这么快。


    这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唐慎钰回来了,他扫了圈屋里,发现裴肆此时眼神阴鸷,满面怒气地瞪阿愿。


    而阿愿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眸中含泪,手紧紧抓住桌子沿儿,显然是在躲,在强忍着。


    “公主!”唐慎钰捏起拳头,“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裴肆面含微笑,大大地给春愿行了一礼,“小臣怎么敢哪,敢问公主,小臣能不能告退?”


    春愿可不想在这条毒蛇面前示弱,刚要出这口气,忽然肚子有些刺痛,她不由得哼了声,想着待会儿还要处理秦瑟苏醒和离开的事,她没功夫和这个人掰扯,于是高昂起下巴,惜字如金:“滚吧。


    看见这女人捂住肚子,裴肆莫名心疼了下,太怪了,今儿已经是第二次疼,难不成他身子出了问题?


    他径直往出走,在路过唐慎钰的时候,特停了下,淡淡笑道:“唐大人,你可真让本督感到惊喜哪。”


    唐慎钰依旧装傻充愣,笑着问:“喜从何来?”


    裴肆冲唐慎钰拱了拱手:“唐大人,你是外臣,我是内官,你觉得陛下信外头的,还是身边的。”


    唐慎钰抱了下拳,笑道:“君心难测,不过我觉得,陛下会信笑到最后的那个。”


    这时,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跑来个慈宁宫太监。


    第145章 咱们提督还挺白 :眼前一黑


    听见太后宣,裴肆忙跟着小太监去了。


    ……


    春愿吩咐衔珠和薛绍祖等人看好院子,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她关上门,反复确定外头安全着,给唐慎钰使


    了个眼色。


    唐慎钰点了点头,俯身抱起地上那位早已没了气息的秦瑟姑娘,将女人平放到床上。他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小的褐色小瓷瓶,旋开塞子,捏开女人的口,将回魂散悉数灌下去。


    “怎么样了?”春愿凑过来,担忧地问。


    唐慎钰面色严肃,不住地替女人揉按穴位、搓拍四肢,过了会儿,他两指按向女人的腕子,摸到脉搏虽微不可闻,但恢复了些许,他总算松了口气。


    “没事了。”唐慎钰拉下被子,替女人盖上,“老葛说,假死药里添了几味虎狼药,虽吃了回魂散,可还会昏迷两天。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今晚上我亲自送她走。哎,这回真是辛苦秦姑娘了。”


    唐慎钰回想起晌午在梅林小院的事,点头赞道:“她面对陛下的时候,十分惊慌害怕,我当时想着,完了,坏事了。可没成想秦姑娘竟是演的,演的还那样逼真,将事先给她教的,一字一句全说给陛下,甚至还添油加醋了几句,陛下当时脸都绿了。她真是位奇女子,比我强多了!”


    春愿虽没有进到屋里听,但料想当时里头的情况应该很惊险。


    “哎,斗来斗去的,说到底还是将宗吉架在火上烤了。”春愿坐到床边,用湿帕子细细地擦秦姑娘脸上的黑血,叹道:“你都不知道,那会儿在林子里时,阿吉哭得有多伤心,我是真心疼他,母亲、朝臣、近侍、亲人都不省心,他活的太累了。方才他见我擅自处决了秦姑娘,气得要命,可到底也没舍得指责我。我,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唐慎钰面有愧色,“之前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不叫你掺和进党争政斗,可这回还是把你扯进来了,对不住啊,愿。”


    “瞧你说的。”春愿拉他坐到跟前,按住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若不是真到了要命的裉节儿了,你是不会让我冒险的。你虽然没说,但我猜,肯定是裴肆威胁到你了。能帮你做点什么,我很开心。”


    唐慎钰将阿愿揽在怀中,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对了!”春愿猛地坐直了,秀眉紧蹙,望着丈夫,“是不是我多心了,依照宗吉那烈火性子,若是知道裴肆胆大包天,暗中替郭太后选男妃,他还办差不力,竟叫那和尚逃了,差点害得郭太后的艳色.情史流向民间,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啊,可怎瞧着宗吉没把裴肆怎样。”


    唐慎钰点头笑道:“在京城待的久了,你的眼睛也渐渐历练的毒了。”男人忽然一脸的忧心忡忡,手不由自主地捏成拳,“我设这个局,是基于陛下完全被蒙在鼓里,如今瞧着,怕是陛下早都知道内情。”


    春愿一惊:“怨不得那会儿在林子里,宗吉虽说恨得发狂,可又絮絮叨叨说太后这辈子很苦,从未尝过情爱的滋味,而且他还拐弯抹角地套我,想知道和尚花魁私奔这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局。”


    “你没露馅儿吧。”唐慎钰紧张的问。


    “放心,我装傻充愣糊弄过去了。”春愿指头搅着帕子,愁道:“这可如何是好,眼瞅着陛下是要包庇裴肆了,咱们辛苦筹谋这么多,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岂止是空。”唐慎钰冷哼了声,“陛下提拔了我的发小韩是非,又苛责了我几句,显然是让大家守口如瓶,不许声张出去。现在看来,瑞世子真真是料事如神,他说太后虽不是陛下亲生母亲,但一手将陛下抚养长大,和亲的没两样了。陛下之前虽说因为掌权的事和太后闹的不开心,可到底还是维护他娘的,现在连带着维护了裴肆!”


    春愿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对了,你听见风声没,这两日外头疯传,说裴肆没有阉割干净,这消息是不是你放出去的?”


    “不是我。”唐慎钰忙否认,气得锤了下床,“不用问了,定是我老师做的。我当时反复给他说,此时涉及到太后和皇室的声誉,不论是做局还是发起攻击,都不要将太后的声誉放在明面上议论,可他、他!”


    唐慎钰揉着发闷的心口子,“这事还是老黄将我扯在一边,偷偷告诉我的。这两日我忙着策划和尚的事,竟没听见这茬!裴肆没阉割干净是什么意思,那分明就是告诉天下人,郭太后早在先帝的时候就秽乱后宫了。”


    春愿也察觉到种紧张危险的气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忙问:“你说陛下现在知道这事了么。”


    “谁敢给他说啊!”唐慎钰蹙眉道:“不过这事瞒不了多久,陛下估计也快知道了。”


    忽然,唐慎钰轻轻抓住妻子的双臂,紧张地问:“那会儿我进来时,发现你脸色不好,捂着肚子,可是裴肆把你打疼了?又冒犯你了?”


    “不要紧,当时有点疼,现在已经好了。”春愿笑道:“我到底还是公主,他如今就算是恨得嘴里喷火、气得脑袋冒烟,也还不敢真对我动手啊。”


    其实,她总觉得裴肆看她的眼神不太对,说的话也神神叨叨的,恼恨愤怒中仿佛有点别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怎么了?”唐慎钰见妻子出神,轻声问。


    春愿不屑道:“那条毒蛇,之前百般讨好我,又是奉上卷宗,又是送猫,他以为我贪图那点小恩小惠,就能忘记从前在小佛堂外头,他是怎么逼我跪下求他的!说白了,他知道陛下待我好,怕得罪了陛下,这才奉承我的。瞧瞧,今儿一遇到要命的事,立马变了脸,那会儿趁没人的当口,还讽刺我,说我不配叫他跪,还说我一朝飞上枝头,就忘记自己的原本身份。等你进来后,他忽然变了脸,又一副笑意洋洋的,还给我行了个礼,你说他怎么这么恐怖。”


    唐慎钰登时恼了,“这孙子居然敢这么羞辱你!?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我定打出丫的牛黄狗宝来。”


    “没事儿。”春愿知道慎钰护他,笑道:“当时我想着陛下没走远,再者秦瑟姑娘还等着那口回魂散呢,若是起了争执,谁知道会不会惊动陛下,又不知会闹到什么时候。我就没跟他计较,日子长着呢,咱们走着瞧。”


    话虽如此,唐慎钰还是憋闷。他的妻子,他连重话都舍不得说,裴肆这孙子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辱骂她。


    唐慎钰目光发寒,如今瞧着陛下有包庇裴肆的意思,这局是弄不死那条毒蛇了。


    若实在不行,那只能刺杀了。


    哎,也不知郭太后宣裴肆,要做什么。


    ……


    过了晌午,就下起了雪,及至傍晚,鹅毛一般,纷纷扬扬地卷了下来,整个皇宫笼罩在一团白茫茫的雾中。


    觐见太后前,裴肆匆匆更衣、梳洗了番,用热鸡蛋滚了滚稍有些红肿的左脸,有往脸上傅了茉莉粉,瞧着看不出异样,这才赶去慈宁宫。


    去的路上,裴肆问了好几遍宣旨太监,太后叫他有什么事?


    太监笑的恭敬,说他也不知道,他一介卑微奴婢,怎敢窥伺揣测大娘娘。


    裴肆忙擩了张一百两整的银票,问太后今儿做了什么?心情如何?


    太监推了好几次,实在推不开,低声说:大娘娘早上翻了几封折子,好像是内阁上书陛下,要求撤销驭戎监。娘娘骂了句老匹夫,冷着脸,在窗子前站了许久。后头召各宫妃嫔和老太妃们过来听戏,看上去心情不错。


    裴肆松了口气,料想太后叫他,是商议如何应对万潮等人连日的攻势。


    他脚步加快进了慈宁宫,却得知太后今儿听戏吹了风,头疼,吃了药睡下了。


    太后吩咐底下人:若裴肆来了,让他先去偏殿等一会儿。


    裴肆外头的差事办砸了,心里虚,原想去陪老婆子躺会儿,说不得还得献身伺候。哪知刚起身,奉茶的小太监说,大娘娘这两日头疼失眠,好容易才有了点困意,她吩咐奴婢们,让您吃些热茶果子,耐心等等。


    偏殿里很暖和,地上摆了三个炭盆,银丝炭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案桌上,金炉中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檀香,白雾丝丝从缝隙中冒出。


    裴肆摒退下人,独坐在扶手椅上,直到现在,他的精神还是紧绷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他端起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整个人这才舒坦了两分。


    裴肆从瓷盘中捻起块荷花酥,手托着吃,回想起今日在鸣芳苑的事,想起唐慎钰那傲慢张狂的态度,他入长安后,还没吃这么大的闷亏。


    裴肆恨得想拂去杯盘发泄,怕惊动了老婆子,生生忍了下来。


    吃了几块酥,垫了垫空虚的肠胃,他渐渐平静下来,仔细复盘到底哪里出问题了。这事透着古怪,莲忍和善悟是以年长高僧名义进宫的,按说初三傍晚出宫的时候,一切如常,怎么会有人盯上他们?


    还有,今日回京的路上,他略去那个百媚楼打听了番一下那个秦瑟。这种女子,人尽可夫,每日家要当好几回新娘,只要银子够,上到皇亲国戚、下到贩夫走卒,都能上她的床,确实无从得知她之前有没有接待过和尚。不过鸨母说,秦瑟过了年后就变得奇奇怪怪,从初二开始,每日都往相国寺跑,对外只说近日噩梦多,要多拜拜。


    裴肆又派心腹去巡捕营问话,得知他们的总捕头韩是非竟也是在初二出京,外出办事的。


    都是初二,而善悟和莲忍却是在初三出宫的。


    他们是提前一天知道什么了?


    裴肆手点着椅子,相国寺乃国寺,占地极大,房屋过百,更别提还有许多洞窟别院。他对花和尚监控极其严密,绝不可能出现莲忍能暗中给姘头传送消息的情况,这个秦瑟又怎会精准地知道莲忍躲在后山?


    不对劲。


    裴肆浸淫权术多年,几番盘思下来,觉得除了有人提前给唐慎钰泄密,否则无法解释为何秦瑟、韩是非会不约而同的在初二行动。


    是这样么?


    裴肆想继续分析,谁知眼皮发沉,困得打了个大大的哈切,脑子也闷闷的。他胳膊撑在立几上,手托腮,盯着地毯上的牡丹图案出神。


    不由得,他想起了春愿。


    瞧瞧,她帮着唐慎钰请陛下去鸣芳苑,百般阻挠他面圣,后又将最要紧的证人秦瑟毒杀……


    裴肆不禁眼热,竟淌出了眼泪,他对她这么好,看她在懿宁公主那儿受了委屈,不惜欺上瞒下,打残了常驸马,平日里也够敬重爱护她的了,没想到这贱人竟狼心狗肺至此,还叫他跪下。


    可是,他做了这么多,她又不知道。


    裴肆不由得替她找补,他叹了口气,脑中尽是春愿深情款款地望着唐慎钰,尽是那女人刻薄讥讽他的话。


    他一定要报复这两个人,对,他要再安排一次,给她下药,狠狠地蹂.躏她,这回就不叫她吃避子药了,最好叫她怀孕,让他们在最恩爱的时候,诞育下别的男人的孩子,这就有意思了。


    裴肆勾唇狞笑,腹内已经开始燃烧烈火。


    忽然,他发觉到不对劲儿,头重脚轻,晕的厉害,愕然发现,他看偏殿里的东西都出现了重影。


    他被下药了!


    怎么下的?


    裴肆一扭头,看见手边空了的茶杯,再往周围看去,案桌上香炉、炭盆里燃烧的正旺,散发香气的银丝炭……


    他只觉得手脚发软,呼吸急促,意识逐渐模糊,想挣扎着起身,却怎么都动不了,像瘫烂泥似,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谁,谁胆大包天,竟在慈宁宫给他下药。


    忽然,裴肆心一咯噔,郭太后。


    而这时,偏殿的门吱呀声开了。


    裴肆拼命昂起头,往前看,看见李福笑吟吟地走进来了,在他身后,还跟这个面熟的老头,谁啊……裴肆呼吸一窒,他想起这老头是谁了,他急得五内俱焚,想逃,可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仿佛坠入无底深渊般,再次醒来,裴肆发觉自己身处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四周阴冷黑暗,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药味。


    这是哪儿?


    裴肆头昏昏沉沉的,几乎无法思考,他想起来,可忽然发现,自己此时平躺在一张半人来高的木床上,手脚都被绳子捆绑住,固定在木床四角。


    他浑身虚软,根本动弹不了,高声呼喊叫人,愕然发现自己嘴里塞了麻核,根本说不了话,只能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哼唧声。


    怎么回事!


    裴肆拼命回想,记忆由混沌,逐渐清明起来,记得他今傍晚赶回慈宁宫,太后吃了药在休息,让他在偏殿里等着。


    他吃了太监奉上的茶水点心,忽然就不行了,在晕倒前,他看见了李福,还有个老头……那老头是、是专给太监去势的刀子匠老刘!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轻微的交谈声。


    “准备好了没?”


    “好倒是好了,可那位是裴提督,小人怕、怕他……”


    “你怕什么!这可是太后的秘旨,你只管做就行了,刀磨利些,几下就完事了。”


    “李总管,要不要再多给他下点药,小人怕他疼醒了。”


    “别他娘的磨磨蹭蹭了,刚才下在茶里的管够,若是误了差事,大娘娘非砍了你的头!”


    “是是是。”


    听见这话,裴肆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几乎拼了老命挣扎。


    这时,豆油小灯晃了一下,从外头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正是李福和刀子匠老刘。


    “唔——”裴肆使劲儿用舌头将那麻核往出顶,却无济于事,只能试图用够喉咙喊:“李福,李福,你好大的胆子!救命!太后,太后……”


    老刘见提督似乎醒了,顿时吓得往后躲,哪知被李总管抓住胳膊,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总管,这……”老刘咬了口唾沫,看向李福。


    李福蹙眉:“扒了他的裤子,快去吧!”


    裴肆恨得大骂:“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李福见老刘畏畏缩缩的,他将拂尘往后腰带里一插,挽起袖子上前,直接扯开裴肆的衣裳,用剪子绞开外裤和里头的亵裤。


    把眼一瞧,也是惊着了,蔚为壮观哪。


    李福又羡慕又嫉妒,把玩着剪子,斜眼瞧去,裴肆那小子想动动不了,想说说不出,漂亮脸子这会儿窘得血红,满脑门的冷汗,手捏成拳,手背上的青筋直暴。


    李福拼命忍住笑,但还是忍不住,看了眼裴肆的腿,开了句小小的玩笑:“别说,咱提督还真白。”


    刀子匠老刘这会儿脑袋嗡嗡响,他哪里敢去看提督大人的玉体,哆哆嗦嗦的将刀具摆开、擦拭,去做准备工作。


    “提督,冒犯了。”李福退了两步,站在一旁,手里端着拂尘,“你可别怪老哥,这是大娘娘的懿旨。唉,不是老哥说你,你也过了些,今儿大娘娘宣你进宫,你又拖磨到傍晚才来。是,您外头是忙,可终究是为了大娘娘忙,你怎么能本末倒置,无视大娘娘呢。”


    裴肆喉咙都要喊哑了,双眼充血,瞪着李福。


    “老弟,你别这样。”李福摇头叹气,“要怪,你就怪万潮他们去。你怕是不知道这两日外头传出来什么,竟说你没阉干净,这不是明晃晃地往咱们大娘娘头上泼脏水么。”


    裴肆这辈子,没这么低三下四过,他哭了,哀求地看着李福,试图祈求:“干爷……求,求你了,”


    “动手吧。”


    李福叹了口气,无奈地侧过身去。


    他斜眼,看着老刘手起刀落,听着裴肆心剧痛发出惨叫……


    他知道,这对男人来说,是毕生难以磨灭的屈辱。原本,他可以多给那小子下点迷药,让他在睡梦中扛过去。可偏偏,他就少下了点药。


    他就是要裴肆眼睁睁看自己从男人变成太监,亲身体会切肤之痛,亲口品尝一下何为屈辱。


    不多时,血像小河般,从裴肆的下.身淌出来,蜿蜿蜒蜒地说着桌面,一滴一滴掉落到地上。


    李福挥了下拂尘,看了眼脸色惨白、眼睛都直了的裴肆,积压了数年的怨气,总算是出了。


    第146章 小老鼠 :


    裴肆一直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四方床顶,从鹅毛大雪的时候到了雪停,从傍晚一直到五更末。


    他试图闭眼睡,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等梦醒后,他依旧是裴肆,完整的裴肆。


    可身上那痛彻心扉的剧痛告诉他,这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了。


    他不敢动,更不敢哭,哪怕呼吸稍微粗重点,疼痛都会像熔浆,将他吞噬,连渣都不剩。


    ……


    裴肆默默垂泪,忽然想起了母亲。


    他母亲是金陵名妓,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中落败了,被兄嫂五两银子卖到了花船上。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儿,叫小老鼠。因为只要来了客人,他就得像老鼠似的躲进衣柜里。


    他经常坐在船头,望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观察着他们长相,试图找哪个是自己的爹。


    母亲笑他痴,可转而,母亲就躲进花船里哭。那是段混沌不堪的岁月,母亲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到底是谁,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怀了孕,又一头热血的生下来了。


    有时候母亲喝多了,会打他一耳光,又抱着他哭,说:小老鼠啊,你注定了是只老鼠。一个妓.女的儿子能有什么前程?将来不是做龟公,就是当地痞。你生的这么好,谁知道又会遭什么罪。


    在他六岁的时候。


    正好,秦王下江南游玩。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高贵威严,器宇轩昂,一看就出身不凡。


    秦王包了花船,点了不少歌姬,但是只听曲,并不会碰这些女人,也不会同这些女人说话,只和一块来的友人们畅谈饮酒,喝多后就枕着江风入眠。


    他好奇这个男人,更好奇这个男人腰间系的玉佩,肯定价值不菲,若是卖了,说不准就能替母亲赎身了。


    于是趁着周围没人,他抱着块丝被偷偷上前,蹑手蹑脚地去偷那块玉。


    哪知刚得手,秦王忽然醒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明明是笑的,可细瞧去深邃而冷冽,仿佛一把利剑,能把人刺穿。


    “小孩,你在做什么?”


    他当时心砰砰狂跳,怯生生地捧起丝被:“小人看您睡着了,江心的风冷得很,您又吃了酒,怕是会着凉,就给您寻了条被子盖上。您是最最最尊贵的老爷,咱们临江这十几条花船可就指着您过活,小人过年能不能穿上新衣,全指着您的恩赏啦。”这是他早都准备好的说辞,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谁知秦王一笑,戳穿了他:“小孩,你是来偷东西的吧,我的玉佩怎么不见了?”


    “娘教了,不可以碰客人的东西,否则就要躲了我的手哩。”


    他转头看向平静的江面,故作思索,“您那会子在船边念诗哩,是不是喝多了,不当心把玉佩掉水里了,小人这就去替您捞去。”


    秦王揉了揉惺忪的眼,说可能吧,忽然出手如电,反手将他制住,从他裤子里掏出那枚龙纹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你当老子真喝死睡着了?我在军中可是出了名的千杯不倒,你这小孩,手脚忒不干净,把你妈叫来。”


    他慌了,哇地一声大哭,搜肠刮肚地狡辩:“我打小就没爹,看了您心里喜欢得紧,就、就想着您在我妈的花船上待了这么久,是不是从前就和她认识?您是不是我爹?我,我就想给自己拿一件信物。刚才听您说,您在军中过活,听说军营里的老爷都是心胸宽阔的大丈夫,您肯定不会和一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傻孩子计较吧。”


    秦王听后噗嗤一笑,骂了句狡诈的小孩,松开他,给他扔了一块酥,问:“小孩,你叫什么?”


    他也不怕,盘腿而坐,双手捧着酥饼大口啃,“我没名字,我妈叫我小老鼠。”


    “这不好。”秦王哗啦声打开折扇,摇头笑:“这么俊的女娃娃,叫小老鼠像什么样子,不雅。”


    他听了这话,差点被糕饼噎死,拿起桌上的酒壶就喝,谁知又差点被酒给呛死,面红脖子粗地冲秦王吼:“我是男孩,不信我给你看我的小鸡.鸡。”


    秦王一愣,转而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长这么好看,竟是个男孩。便是个男娃,叫个小老鼠也不好,我给你改个名罢。”


    他当时喝了酒,头晕乎乎的,噘着嘴:“你又不是我爹,我才不要你给我改名哩。”


    他还以为得罪了贵人老爷。


    哪知秦王并未恼,反而从榻上坐起,笑道:“你就把我当你爹不就完了么。”


    秦王手指蘸了点酒,推掉桌上的碗筷,沉思了片刻,看了眼手里的玉佩,眼前一亮:“这么着,你既喜欢我的这枚玉佩,那就姓裴吧。我的第四子不久前病故,我心痛不已,我看你小孩子机灵聪明,张口就叫我爹,那你就当我的义子好了。裴肆,这个名字不错。”


    从那日起,他有了名字,而因他的缘故,秦王给他母亲编造了个良人身份,收为侍妾。


    他没有去幽州,而是被义父送去长安的相国寺当了和尚。


    义父让人暗中叫他读书习字、骑马射箭,通过书信教他成长,告诉他母亲的近况,说母亲生了个女儿,很喜欢府里安稳富裕的日子。


    再后来,他就在相国寺和郭太后“偶遇”,紧接着进了宫,这么多年来假扮太监,提心吊胆。


    如今,再也不用担心了。


    因为他变成了真太监。


    裴肆轻声啜泣着,算算,他六岁离开金陵,已经有近十九年没有见过母亲了,渐渐也忘记了母亲的模样。有时候实在思念,便给义父寄去的信中,多问两句母亲和妹妹,回信也只是淡淡提一句,她们都好,紧接着就是训斥:大业为上,儿女私情先搁置在一边,将来自有团聚之日。


    末了,又补了句:肆儿,你的功劳如此巨大,为父将来定封你为王。


    止疼药的药效散了,裴肆只觉得伤口好像又流血了,太疼了,他死死咬住被子,最后又咬住胳膊。


    义父说,儿女私情先搁置起来。


    他有过情么?


    没有,他就是个怪物,没有爱好、没有自尊、没有喜怒,他被万潮唐慎钰之流视为洪水猛兽、被皇帝视为刀剑、被太后视为玩物。


    而这辈子仅仅的,唯一一次为自己做了一次决定,敢由着自己放肆纵情一次,就是和喜欢的女人在梅林小院的一度春宵,而这又恰恰是不可说的、不能说的、不敢说的。


    这辈子,活的有什么意思?


    裴肆掐住自己的脖子,他想结束这种漫长无际的痛苦和屈辱。


    窒息感瞬间传来,他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他回想起小时候与母亲在江上的日子,耳边响起母亲用吴音唱着采莲曲。


    转而,他又想起在那天大雨滂沱,那个小姑娘撑着伞走过来,遮在他的头顶。


    裴肆笑了,意识渐渐模糊,身上的痛仿佛也不疼了……


    这时,门吱呀声打开,紧接着,就是阵瓶瓶罐罐落地的声音。


    一个年轻的男音忽然响起:“哎呦!提督您这是做什么?”


    裴肆觉得有人在掰他的手,瞬间,阻滞的气便通了,他不禁猛烈地咳嗽,弯下腰狂吐。


    而这时,有个人在轻轻地拍他的背。


    裴肆缓了会儿,神志渐渐恢复,借着昏暗的烛光,他斜眼看去,来人是慈宁宫的小太监,李福的那个干儿子瓦罐儿。


    “怎、怎么是你。”裴肆声音嘶哑,眼睛尽是防备。


    瓦罐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是干爷叫奴婢过来伺候您的,昨,昨晚上药,也是奴婢……干爷说,您的事是机密,万不能叫外人知道,这两日就叫奴伺候您汤药换洗。”


    裴肆感觉自己像被人打了几耳光般,李福这孙子分明是故意的。


    “嗯……”裴肆疼得闷哼了声,他感觉亵裤被血黏在腿上,又疼又难受,“本督知道你,你,你叫陶罐儿还是铜罐儿的。”


    “是瓦罐儿。”


    瓦罐儿俯身上前,将提督搀扶着躺回到床上,又从柜子拿出两个软枕头,替他垫在身后。


    屋子里清冷安静,只能听见外头风轻轻地呼啸。


    瓦罐儿紧张地心砰砰直跳,他早经历过提督的手段,自是害怕的,哆哆嗦嗦道:“奴给您带了止血和止疼的药,待会儿给您换上。”


    “有劳了。”


    裴肆面色苍白,满头冷汗,虚弱地半躺着,扫了圈四周。这是慈宁宫偏殿的一处僻静屋子,地上放着个炭盆,已经快熄灭了,桌上放着他的官服和腰牌等物,堆叠的整整齐齐的。


    他眸子下移,看着瓦罐儿清扫方才打碎的瓷瓶,又麻利地从柜子里拿出套干净的亵裤。


    裴肆蹙眉问:“你干爷呢?”


    瓦罐儿忙道:“大娘娘叫他出宫办差,后半夜才回来,这会儿正睡着哩。”


    裴肆又问:“你干爷对你好么?”


    “嗯!”瓦罐儿重重地点头,笑道:“平日里有好吃好喝的,总忘不了我,可我若是犯了错,他也会重重的责罚。奴婢从小就进宫了,没爹没妈,干爷就是我爹。”


    裴肆唇角浮起抹笑,“确实待你挺好,记得那天晚上,本督因为一件小事就重重地责罚了你,你干爷还替你求情呢。如今本督落了难,他明着叫你来伺候我,其实是让你来看笑话,解了心里的这口恶气。”


    “不不不。”瓦罐儿冲过来,噗通声跪倒在地,手举起发誓:“奴婢绝不敢看您的笑话!”其实,他知道干爷这样安排的用意。当日裴肆这杂碎打骂他,让他头顶着油缸,在冰天雪地里足足跪了两个时辰,他被人抬回去的时候,腿都僵了,用热水捂了好久才掰直。哼,狗杂碎,你也有今天,叫你再狂!


    裴肆自然将瓦罐儿这细微的得意看在眼里,他挣扎着坐起,强忍着疼痛,弯下腰:“原是我那日心情不好,无缘无故的打了你,我得给你赔个不是。”


    “嗳呦!您快起来。”瓦罐儿惊住了,他没看错吧,不可一世的裴提督给他道歉?


    裴肆手指向不远处方桌上的衣裳,拍了拍瓦罐儿的脑袋,苦笑道:“我的荷包里应该还有五百银票,以及一些散碎银子,你拿去,一则当我给你赔不是,二则,多谢你照顾我。”


    瓦罐儿连连摆手:“奴婢怎么敢要您的银子,不不不,不敢。”


    “拿去,这是命令!”裴肆顿时拉下脸。


    瓦罐儿素来惧怕裴肆,惊惶地咽了口唾沫,依言去拿,看着这厚厚一摞银票和白花花的银子,瓦罐儿顿时愣住了。


    “怎么,嫌少?”裴肆笑着问。


    瓦罐儿抹了把眼泪,跪下给裴肆磕了个头,哭道:“奴婢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你不是有月银么。”裴肆淡淡笑道。


    “干爷说奴婢年纪小,怕奴婢胡乱花用了,就代奴婢保管。”瓦罐儿说完就后悔了,偷偷吐了下舌头,拍了下自己的嘴。


    “给我剥个橘子来。”裴肆揉着发疼的脖子。


    “好嘞!”瓦罐儿立马抱了一盒子橘子,得得得跑到床边,坐到小杌子上,给提督剥橘子,他现在不怕提督了,觉得提督大方又和气。


    裴肆接过瓦罐儿递来的一瓣橘子,将上面的白丝仔细抽掉,没有吃,喂给瓦罐儿,叹了口气:“当日大娘娘嫌恶你和春桃在慈宁宫里开荤玩笑,叫我处置了那姑娘。多年轻的啊,花朵儿似的,就这么没了。”


    瓦罐儿鼻头发酸,嚼着酸橘子,脸皱的像泡了的纸,哽咽道:“哎,这是咱们当奴才的命,主子们不高兴了,一句话就……”


    “是啊。”裴肆长叹了口气,“我从前做事确实狠了些,如今遭到惩罚,也算报应,很多事忽然就想明白了。好孩子,你伺候我上药换洗,应当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此事事关慈宁宫的清誉,万万不能泄露出去的,想必替我施刑的刀子匠老刘,现在已经死了吧。”


    瓦罐儿忽然恐慌起来,身子也不由得发抖。


    裴肆冷眼看着瓦罐儿因过于恐惧,而瑟瑟发抖,他淡淡一笑:“不要告诉李福我给你银子的事,想吃什么,就叫大太监们出宫时给你捎点,家里有亲戚的话,把剩下的银子给亲人寄点去。这李福啊,派你来作甚,你才十几岁,他还是你干爷呢,怎么忍心,哎……”


    瓦罐儿忽然跪下,以头砸地,哭道:“求提督救命。”


    “你先起来。”


    裴肆莞尔,“我日后如果有事差你,你帮不帮我做?”


    瓦罐儿知道提督比干爷厉害多了,忙点头:“做!掉脑袋、断手断脚也做!”


    裴肆微笑着,强忍着痛苦,亲自扶起瓦罐儿。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


    他现在又不想死了,并且为方才没出息的自尽感到羞愧。


    毕竟,大仇未报!


    第147章 病入膏肓 :


    唐慎钰送走了秦瑟,又急匆匆将莲忍火化了。


    原本他想和春愿一起回京,但阿愿今儿被裴肆推了一把,又被那夯货讽刺了几句,心里不舒服,身子也不太舒服,想在鸣芳苑多住两日。


    唐慎钰心里装的事多,便先一步回长安。


    他避开人,亥时初刻进了秦王府,径直往云海楼去了。


    上房灯火通明,隐隐传出女孩儿灵动的笑声。


    唐慎钰推门而入,瞧见老葛正在给瑞世子推拿,而他的孙女小坏此时席地而坐,从一包配好的药材中捡了一片药,放鼻子底下闻了闻,煞有介事地说:“这是天葵子,主要治皮肤痒疮、目赤肿痛。”


    玄棣这会子蹲在地上,连连点头,称赞葛家妹妹学识渊博,找了块药,笑着问:请问妹妹,这又是什么?


    小坏正准备说,谁知老葛斜眼横去,嫌弃地叱了声:“什么天葵子,明明是香附。如此学艺不精,还敢在大公子跟前胡吣,快别丢人现眼啦!”


    正骂着,老葛看见唐慎钰站在门口,吃了一惊,忙起身抱拳见礼:“大人,您来了。”


    听见唐慎钰来,小坏和玄棣同时站起,同时喊人:


    “唐叔叔!”


    “小唐叔!”


    小坏就像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蹦到唐慎钰跟前,眼睛亮晶晶的,仰头望着男人:“唐叔叔,好久不见了,你看我有没有变化呀?”


    “长高啦。”


    唐慎钰微笑着点头,一年未见,这妮子个头猛窜,都快比阿愿高了。但还是一副小孩儿心性,头上戴着小老虎帽子,穿了身半旧的粗布袄子,常年跑江湖和入深山采药,她的皮肤呈现出种健康的麦色,眸子黑白分明,非常俊俏。


    小坏左右看:“美人姐姐呢?”女孩猛地抿住唇,懊恼地跺了下脚,她怎么忘记了,爷爷千叮咛万嘱咐,清鹤县的事若是对人说半个字,他们祖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唐慎钰深深看了眼老葛,面色如常,笑着问小坏:“来了几天,逛过京城没?”


    小坏吐了下舌头:“爷爷说京城有很多拍花子的,女孩子单独外出,会被拐走的,他不叫我出去。”说着,她将荷包掏出来,“而且我也没银子。”


    玄棣急忙上前,笑道:“我有我有。我带你去呗,咱们多领几个下人,过几天就是上元节,街上肯定特别热闹。”


    老葛晓得唐大人深夜过来,定是来探望世子爷的,他搀扶瑞世子躺下,大步走过来,捏住小坏的耳朵,提溜着往出走,骂骂咧咧:“前儿刚给了你十个子儿,你尽买了糖,可劲儿造,都给你说了,糖吃多了牙会坏,还吃!一看见唐大人就要钱,你是乞丐呀,瞧我不打死你!”


    玄棣忙追出去了,焦急地连声劝:“葛老先生,您怎么能这么骂一个女孩子。”


    老葛脾气素来大:“我孙女,我想骂就骂,请公子不要干扰老夫教孩子,再不管,明儿她敢上房揭瓦。”


    ……


    这三人离开后,屋子里顿时清静了。


    唐慎钰摇头笑笑,这回他冒险请老葛来京给世子瞧病,老葛原本百般不愿,最后架不住他一封封去信恳请,终于来了。


    但有两个条件,小坏必须得与他寸步不离,他们祖孙只在长安待三个月,时间到了必须要走。


    唐慎钰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呷了口。


    瑞世子眼瞧着慎钰看着平静,但手却微微抖着,眼里一片忧心忡忡。


    “怎么了?”瑞世子从炕柜里拿出盒栗子酥,拍了拍床边,示意慎钰过来坐,笑着问:“可是遇着什么难事了?跟大哥说说。”


    唐慎钰没敢说今儿鸣芳苑发生的事,他揉了下眼睛,一屁股坐在床边,只说吹了冷风,有些头疼。


    瑞世子莞尔,钰儿不说,他便不问。


    最后,唐慎钰还是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大哥,你还真是料事如神。”


    “看来万潮终究走了这步下三滥的招数。”


    瑞世子摇头笑笑,“他攻讦郭太后什么了?”


    唐慎钰低下头,实在难以启齿:“裴肆没阉割干净。”


    瑞世子嗤笑了声:“你的这位恩师哪,虽有几分才干,但气量未免太小了,不如郭太后。他这么做,纯粹是作茧自缚,现在看着呼风唤雨,将来自有他的好果子吃。”


    “那您说现在该怎么办?”唐慎钰愁闷不已。


    “怎么办?”瑞世子摩挲着慎钰的后脊背,“我要是你,就尽快与他划清界限,早早回父王身边去,认祖归宗……”


    “再跟您重申一次,我是唐家人!”唐慎钰厉声打断赵宗瑞的话,他双手搓着脸,叹了口气:“对不住啊大哥,我不是冲您。实在是最近事太多,没收住脾气。”


    说着,他仔细观察瑞世子的容色,柔声问:“这位葛大夫怎么样?”


    瑞世子笑道:“葛大夫虽出身民间,但手段了得,替我推拿针灸,还给我讲民间的故事,纾解我的心情。我吃了他开的药,这几日感觉松快多了。”


    “那便好。”


    唐慎钰松口了气。


    他不能在王府多待,也不方便再多谈朝政,只和瑞世子说了会儿家常话,吃了几块栗子酥,便离开了。


    刚打开房门,唐慎钰就发现老葛在台阶底下等着。


    一年未见,老葛依旧精神奕奕,一点也看不出年近古稀的样子。大抵又回到长安这个伤心地,老葛眼里总含着抹忧伤,却又十分警惕,时不时地观察着四周。


    “唐大人。”老葛疾步上前,见了一礼。


    “快起来。”唐慎钰忙扶起老葛,手拍去老人肩膀上的落雪,笑道:“咱们是旧相识,你不必这么客气。小坏呢?”


    “睡下了。”老葛小指掏了下耳朵,啐道:“这坏种子,麻雀似的,一天叽叽喳喳个没完,吵得人脑仁疼。”


    唐慎钰笑道:“那你可管得好她,长安这个地方,人人都长了几百个心眼子,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哪。”


    “是。”老葛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他知道唐大人的意思,方才这小兔崽子差点将春姑娘说出口。“小坏若是再胡吣,老夫定毒哑了她。”


    “言重了,这倒不至于。”


    唐慎钰搂住老葛的肩,将他往僻静处带,回头看了眼上房,担忧地问:“世子爷身子究竟如何?”


    老葛叹了口气,冲男人拱了拱手:“不太好,我看了世子爷平时吃的药,想来御医和府里的大夫都已经尽力了。”


    唐慎钰身子一震,抓住老葛的双手,眼睛都急红了,压低声音,咬牙哽咽着问:“真没法子了吗?”


    老葛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您对小老儿有大恩,我是万不敢欺瞒您,世子爷就这几个月了。不用忌口了,您过来探望他的时候,多带些他喜欢吃的东西。”


    唐慎钰如同被雷击中般,老半天无法动弹。


    他身世坎坷,无父无母,瑞世子从小看着他长大,说一句长兄如父不为过了。


    大哥暗中为他延请名师教授;待他成年,又为他张罗成婚,拉下面子,替他求娶褚氏名门淑女;他被褚流绪暗算,大哥连夜赶赴是非观,几次三番远赴扬州,替他了事;大哥还记得他喜欢吃栗子酥,时常备着……


    怎么会这样!


    唐慎钰望向上房,纱窗倒映着片昏黄灯影,就快灭了,摇摇晃晃。


    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脊梁上如同压了千万钧巨石般,往前走了两步,没站稳,噗通声跪倒在地,膝盖发出沉闷的响声。


    唐慎钰呼吸急促,哇地吐了口血,登时染红了片雪。


    “大人!”老葛疾步上前,半蹲在男人身侧。他知道唐大人和世子爷私交甚好,这回真是急火攻心了,连连摩挲着大人的背,劝道:“生死有命,你千万看开些。不要急,深呼吸……”


    “起开!”唐慎钰推开老葛,手背抹去嘴边的血,咬牙恨道:“你老眼昏花了,治不了病,就胡说八道。我,我定能找到更好的大夫,我能治好他!你胡说,你们都胡说,我,不要他死,他不会死!”


    说着,唐慎钰深深看了眼上房,捂着发痛的心口,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了……


    老葛望着唐大人远去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手将地上的血雪抹去,整了整衣衫,闷头往上房里走去。


    屋里暖和极了,药味甚浓。


    老葛偷偷望了眼赵宗瑞,世子爷身上披了件袄子,正专心地伏案书写,时不时地咳嗽一两声,瞧着很是虚弱。


    “唐大人走了?”宗瑞淡淡问。


    “刚走。”老葛拾掇着地上的药材,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宗瑞用笔头挑了些蜡烛芯,“他没问你我的病?”


    “问了。”老葛咽了口唾沫。


    “那你怎么说的。”宗瑞斜眼,看向老葛。


    老葛低下头,朝瑞世子跪好,躬身道:“草、草民说您半条腿已经踏进了阎王殿,寿数就在今年了。”


    宗瑞搁下笔,将袄子裹紧了些,莞尔微笑。


    他看着不远处跪着的老葛,全然没了方才的体虚病弱,目光锐利,冷静精神,上下打量着老葛,半晌,才笑道:“我钰儿孝顺,见我病的厉害,忙不迭的在民间替我请了位神医。孤与葛先生相处了几日,先生不论是跪行还是说话,都非常的有规矩,像是在哪个“深宅大院”里历练过。”


    老葛仿佛又回到当年侍奉先帝的时候,这位世子爷,实在深藏不露,看着老实巴交的,实是个极厉害的狠角儿!


    他急忙俯下身,头如蒜倒:“草民什么都没敢和唐大人说,更不敢在旁人多说一个字,求世子爷饶命!”


    “老先生不必惊惧至此,快起来。”宗瑞伸出手,虚扶起老葛,温声笑道:“我家钰儿信任你,孤也信任你。孤不会问你怎么和钰儿相识的,也不问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你尽可放心。”


    “多谢世子,多谢世子。”老葛不住地擦着冷汗,屏声敛气,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老先生,你的手法好,再替孤按按肩颈。”


    瑞世子招招手,让老葛过来,他拿起湖笔,蘸饱了墨,接着在纸上写,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孤的病有问题的?”


    老葛半条腿跪在床上,挽起袖子,为瑞世子按摩,恭声道:“草民起初并未发现不妥,看了脉案和药方,亲自诊了脉,正如宫里的几位太医所说,您确实……病入膏肓。可后来仔细替您医治,发现您……”


    老葛已经满头冷汗了:“您一直在服毒,大抵是……要瞒过宫里的人吧。”


    宗瑞笑笑:“老先生果然厉害,那从今起,孤的身子就交给你了。”他垂眸沉思片刻,“孤瞧着我家嫡长子玄棣和你孙女很要好,若孤有来日,便让玄棣纳小坏为侧妃。”


    宗瑞顿了顿,改了口:“娶为正妻。”


    老葛倒吸了口冷气,跪倒在床下,咚咚磕头:“草民求世子爷收回成命。”


    宗瑞倒有几分高看眼前的老人了,故意笑着问:“为什么?”


    老葛急得要命:“小坏她没教养、身份低贱,实在匹配不起大公子。”说到这儿,老葛豁出去了,望着宗瑞,掷地有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草民只愿小坏将来嫁个家境殷实、人口简单的普通之家。请世子爷放心,老朽自当竭尽全力侍奉您,直到您平安离京!”


    “哎!”宗瑞叹了口气,面有惋惜之色,说了句,孤还挺喜欢小坏那孩子的,转而有问:“那依先生看,孤几时能殁?”


    老葛深呼了口气,目光坚决:“您想几时殁,就几时殁!”


    宗瑞莞尔,拍了拍肩膀,示意老葛接着给他按,忽然问:“方才你跟钰儿说起我的病,他有什么反应?”


    老葛忙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唐大人听见后,顿时急哭了,还吐了口血,骂草民医术不精,要再给您寻名医。”


    宗瑞面有愧色:“我对不住这孩子,又骗了他。”


    老葛没敢接这话茬,他朝桌上瞅了眼,不经意发现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是拱火造谣的话。


    一张纸上写了万首辅的,说他和侄女小杨氏通.奸,合谋毒杀了原配;


    另一张纸上写的是郭太后的,说她不满皇帝,将裴肆养为情夫,设立驭戎监,给皇帝身边放的女人全都是郭氏族亲,待后宫一有喜脉,太后就会废杀皇帝,另立新帝,说不得,还会登基为女帝……


    老葛吓得倒吸了口冷气。


    瑞世子笑着问:“老先生看见什么了?”


    老葛战战兢兢道:“什么都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以告慰我儿在天之灵 :


    唐慎钰几乎彻夜未眠,他无法接受瑞大哥病入膏肓的事实,认为一定是老葛在胡扯。可老葛的医术出神入化,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反复说服自己,定会有奇迹发生的,说不准过了这个冬天,春暖花开,瑞大哥的身子就会渐渐好起来。


    可理智告诉他,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可唐慎钰不愿放弃,次日一早就以公主的名义去给太医们下帖子,又动用了自己黑白两道所有的人脉,央告大家帮他找好大夫。


    除了瑞大哥的病,他身上还压着大大小小七八宗事。


    老葛的假死药给秦瑟姑娘用了,熬制此物的工序和配料极为复杂,许多药在市面的铺子根本见不着的,得花重金在黑市上买。


    唐慎钰寻了三个心腹,让他们分别去搜罗配药。


    诸般安排好,约莫晌午的时候,他匆匆往万府去了。


    万府一点也没有过年的红火气氛,各处被打扫的纤尘不染,下人们也都穿着平素简朴的粗布衣裳,都不敢高声说话,只用眼睛和手势交流。


    灰蒙蒙的天,白茫茫的地,蛮不像文臣之首的居所,倒像是犯错僧人的受戒之处。


    唐慎钰直接去了书房。


    推门进去,瞧见恩师这会子躺在摇椅里,正面是一扇洞开的窗,阳光照进来,恰好打在他身上。


    恩师闭着眼,不知醒着还是睡着了。多年的忧心忡忡,深深烙在他眉间的川字纹里,而过度的劳碌,又染白了他两鬓。


    唐慎钰从柜子里寻了件袍子,蹑手蹑脚地过去,盖在恩师身上。


    “唔——”万潮身子一动,醒了。


    他两指揉着双眼,疲惫地坐了起来,腰佝偻着,平日里洪亮的声音,此时有些沙哑了:“钰儿来了啊。”


    “嗯。”


    唐慎钰心里一动,自打做官后,老师要么直接叫他慎钰,要么称他的字慎之,鲜少这么亲昵地喊他钰儿。


    “老师,您是不是病了?要不学生扶您躺床上歇一歇。”


    “无碍。”万潮摆了摆手,他见慎钰面有愁色,想着莫不是鸣芳苑出了岔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唐慎钰半蹲在摇椅跟前,急切道:“您面子广,可认识什么专治奇难杂症的大夫吗?”


    “谁病了?”万潮忙问:“是不是你姑妈……”


    “不不不。”唐慎钰苦着脸:“是秦王府的瑞世子,他之前就被太医诊出了消渴症的前兆,没想到半年不到,病情竟恶化至此,连床都下不了了。”男人眼睛红了,“大夫说他,他没多少日子了。”


    万潮听见这话,眼里的仁慈和善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老练锐利:“到底真病,还是在装病?”


    “您什么意思。”唐慎钰有些不悦。


    万潮冷笑了声:“如今朝廷削藩的声音一日比一日大,赵宗瑞莫不是想逃回幽州?”


    唐慎钰拳头攥起,火气噌地窜起了,手指向外头,生平第一次顶撞恩师:“您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上门去看看!仔细瞧瞧世子有没有暴瘦几十斤!再看看他是不是病的牙都掉了,头发也没了一半!”


    万潮倒是一脸的平静,轻拍了拍唐慎钰的肩膀,笑道:“你父亲和你姨丈生前和宗瑞私交甚好,他也算看着你长大了,你紧张他,实属人之常情。但是慎钰,你可千万不要被这点情分模糊了脑子,从上月开始,幽州一封一封地往来递折子,说有流寇作乱,要求朝廷拨下银子剿匪。可据我的探子回报,秦王如今在幽州各地广征乡勇丁壮,哼,不过区区流寇,需要这么大阵仗?各州府的驻军难道对付不了?非得训练新兵?我看他分明是打着剿匪幌子,公然的在招兵买马!”


    唐慎钰一下子懵住了,喃喃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万潮喝道:“如果秦王造反,他的嫡长子宗瑞肯定要逃出京城的!这个角度去看,你不觉得宗瑞的病很蹊跷吗?”


    唐慎钰惊惶地咽了口唾沫,“如果秦王真有反迹,那现在朝廷该怎么做?”


    万潮大手一挥:“朝廷现在必须要抓紧时间削藩,收回秦王幽州兵权,分散其兵力,将其召回长安,给予王爷头衔,俸禄照给,但不许其插手军务。”


    唐慎钰还是无法相信瑞大哥在装病,低头道:“可我瞧着世子爷真是不行了……”


    万潮见慎钰满脑门的冷汗,笑道:“我也是猜测,你别往心里去,兴许宗瑞真病入膏肓了呢。”说到此,万潮微眯起眼,仔细看爱徒:“不过慎钰,万一,为师说万一将来宗瑞造反,你与他有交情,会徇私么?”


    唐慎钰顿时严肃起来,掷地有声道:“恩师和姨丈都教过学生,忠君之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是嘉文朝的臣子,效忠的是今上。”


    “不错,不错。”万潮满意地连连点头,摩挲着慎钰的头发,一副老怀安慰之样,笑道:“为师这几日闲下后,会去秦王府探望世子爷,若真如你所说,病得厉害,那咱们可得好好帮他找个大夫了。”


    唐慎钰嗯了声。


    忽然想起今儿来万府还有正事,他起身将门窗关好,确认没有蟊贼趴墙根底下听是非,这才疾步行到恩师跟前,一屁股坐在圆凳上,低头道:“老师,我将那事办砸了!”


    万潮蹙眉,“仔细说给我听。”


    唐慎钰便将昨儿在鸣芳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讲给恩师。


    万潮越听,眉间的川字纹越深。


    唐慎钰拳头锤了下腿,恨道:“陛下应该早都知道内情,只不过顾着郭太后的面子,一直隐忍不发罢了。我冷眼瞧着,陛下似有包庇裴肆的意思,不愿处置。”


    “哼!”万潮生了一对大花眼,顿时瞪得比牛眼还大,火气比他徒弟还盛,毫不客气地大口骂:“妖妇秽乱后宫,奸宦竟成了拉皮.条的龟公,将后宫弄得乌烟瘴气!老夫曾是太子太傅,知道咱们陛下是纯善直率的好君主,谁知他竟日夜被这些奸邪小人蛊惑挑唆,学了堆蝇营狗苟的龌龊本事,包庇起了裴肆!好好的陛下,都叫妖妇和奸宦教坏了!裴肆今儿敢给太后送男宠,明儿怕就敢将陛下往那脏地界儿带了,无耻至极!”


    唐慎钰忙倒了杯茶,端给恩师,“您消消气,别伤了身子。”他试探着问,“老师,这两日长安盛传裴肆没阉割干净,可是您的手笔?”


    万首辅仍在气头上,“是又怎样!”


    “您为何要这样做!”唐慎钰急道:“学生之前反复跟您说,事关郭太后和皇室声誉,咱们必得低调处理,此次只将裴肆这条蛇打死便好,您,您怎么这么糊涂,郭太后纵使有错,可在陛下眼里,她依旧是母亲,您把谣言这么一散播,岂不是逼着陛下站到裴肆和太后那头么!”


    万潮摔了杯子,怒不可遏,心里话脱口而出:“就许他们传我奸媳乱/伦,不许我说他们秽乱后宫了!?”


    万潮掩唇咳嗽了两声,避开这个话头,冷静道:“是这样,打蛇要打七寸,想那秦朝太后赵姬和假太监嫪毐勾结,试图谋反,这与如今的局面何其相像!太后到底不是陛下生母,只是养母,这些年骄横跋扈,不许陛下碰朝政,陛下如同笼中鸟一般,这才向我们内阁这几个老臣求助。糟污的养母和江山社稷,孰轻孰重,陛下能分清的。”


    “您竟这么想?!”唐慎钰忍不住埋怨了句,“您大错特错了!”


    他隐约觉得,这次恩师和太后的谣言传得太邪乎,似乎有一只手在暗中拨火,可具体是哪只手,他也模糊着。


    唐慎钰正要再劝几句,忽然发现桌上的宣纸上,满满当当写了不少字,是恩师的笔迹,言辞悲痛,郁闷激愤,好像是……《祭子文》。


    他忙问:“老师,府上发生什么事了?”


    万潮摆了摆手,忽然老泪纵横,哽咽道:“你师母前儿不当心听见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动了胎气,早产了。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你师母大出血,现在还昏迷着。”


    唐慎钰心一咯噔,怨不得恩师方才如此痛骂郭太后和裴肆……他忙行了个哀礼,劝道:“您一定要节哀,若是心里实在难受,可以告假几日。”


    “告什么假。”


    万潮横了眼唐慎钰,抹去多余的眼泪,从抽屉了取出一封帖子,“瞧瞧吧,咱们哪里能告假休息,事儿多着呢。”


    唐慎钰打开,上头竟是郭太后亲笔所书,说正月十三宫里举办梅花宴,是为了欢祝长乐公主和唐爱卿的婚事,她身为皇家尊长,理当见见唐爱卿的亲人长辈,所以特特邀请唐夫人和万首辅赴宴。这次只邀请两家亲长,不请文武大臣。


    “这……”唐慎钰蹙眉道:“我从家里过来的,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帖子。”


    “哼。”万潮冷哼了声:“非年非节的,办什么梅花宴。而且若真为了你和公主,理当先将帖子送去唐府,可却先给了我。这老妇,现在急了。”


    唐慎钰立马领会:“大娘娘这是要退让一步了。”


    “退不退的,她说了不算。”


    万潮鼻孔发出声冷哼,忽然,男人眼里闪过抹狠厉,“这次梅花宴,咱们可得做点什么。”


    “做什么?”唐慎钰忙问。


    万潮按住爱徒的肩,道:“为师要你暗中探听好后日的梅花宴上,究竟是哪些侍卫上值,我需要准确的名单,也要你去接触他们。”


    万潮手成刀状,斜向下砍了去,“这次,老夫定要亲手杀了裴肆,彻底断了妖妇羽翼!”


    第149章 “将相和” :


    唐慎钰也想尽快除了裴肆,但如今事态的发展已经渐渐失控,为保郭太后声誉,陛下很可能会翻脸。他反复向恩师祷告,后天的梅花宴上,千万不要提莲忍和善悟的事,更不要提裴肆没阉割干净,陛下可是忌讳得很。


    恩师说他心里有数,只会以裴肆贪赃枉法作为攻讦,倒时会要求陛下,让侍卫廷杖这阉竖。只要一开打,那么裴肆的生死就由咱们掌握了。


    唐慎钰觉得恩师未免将事想的太理想了些,纵使联络了当日上值的侍卫,想必也很难拉拢,让他们听话,而且御前杖杀当红得令的权阉,怕是没有哪个侍卫肯干。


    恩师大手一挥,说他乃内阁首辅,难道连个侍卫都说不通?不打死也行,那就像上次除夕夜打瘫常驸马般,把裴肆打瘫。一个瘫子,还能怎么弄权?还如何在陛下面前晃悠。届时裴肆失宠,要他的命就更容易了。


    唐慎钰还是担忧,以陛下如今对裴肆的信重,怕是不会轻易动刑。正要细问几句恩师准备攻讦裴肆的细则,哪知恩师却恼了,骂他越来越畏缩胆小。还说,陛下现在倚重他清丈土地和削藩,保陛下登基的首辅重臣和一介区区阉人,孰轻孰重,陛下心里很有一杆秤的。


    唐慎钰知道恩师执拗,一旦下定决心,是怎么都劝不动的。


    可眼下,他还没有想出一个对付裴肆的好法子,而且梅花宴是郭太后主办的,特特邀请了恩师,纵使他能说服恩师,也说服不了太后……


    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唐慎钰策马出城,急匆匆地赶去鸣芳苑,将梅花宴的事说给阿愿,恳请阿愿,若是那日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就装晕。首辅一直认为郭太后是阻碍他新政的绊脚石,现在正是丧子悲痛,就怕他一头热血,说什么出格的话,丧了陛下的面子,那可会惹上大.麻烦。


    春愿忙答应了。


    ……


    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三。


    朔风冷冽,下着小雪。


    春愿一早就去唐府接姑妈。姑妈紧张极了,连连问她,穿的这身衣裳合不合适?可不敢与两宫太后撞了颜色;头上戴了昂贵的金首饰和镯子,会不会叫陛下和娘娘们觉得钰儿是个贪官?


    春愿连忙笑着安慰,您今儿戴的首饰和衣裳,都是我过年过年的时候送您的,宫里人要挑错,让他们来挑公主的罢,您就按照衔珠教的那套跪行坐的规矩来就行。再说啦,今儿的这场宴会瞧着是为了我和慎钰的婚事,可实际上,角儿是郭太后和万首辅。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


    梅花宴办在了兴庆殿。


    殿内暖如春昼,几乎每张席面前都摆了插了梅花的瓷瓶,舞姬们也应景,手持梅枝跳舞。


    春愿今儿特意捯饬了番,穿了身银红色的吉服,特意叫衔珠给她眉心化了梅花,花中心贴了珍珠,以作装饰。四下扫了眼,还是和上次除夕宴一样,帝后和两宫太后坐在上头,不过仔细观察还是有些变化。


    譬如,郭太后的桌子这次竟和胡太后的齐平了,胡太后一改往日颓靡,喜笑颜开的,高兴之余还多吃了两块点心。


    奇的是,裴肆平日里几乎寸步不离宗吉,今儿却不见他,只有司礼监的夏如利侍奉着。


    春愿疑惑,莫不是又搞什么阴私诡计去了吧。


    她摇头笑笑,往对面看,对面坐了万首辅和唐慎钰。


    万首辅不论什么时候,都坐得笔直,气定神闲地观赏舞蹈,脸上看不出半点丧子之痛。


    慎钰看起来很不安,宫人给他倒酒,他竟不当心给打翻了,时不时把眼睃向他恩师,忧心忡忡的。


    春愿吩咐邵俞,去给大人端盏安神汤去。


    蓦地,她发现身侧坐着的唐夫人一直低着头,腿都在发抖。


    “您别紧张。”春愿给姑妈夹了块点心,柔声道:“我在您跟前呢。”


    唐夫人忙点头,低声笑道:“嗳,我这乡下婆子见到天颜,惶恐非常,只愿不要给你和钰儿丢人。”


    这时,上头的郭太后忽然开口了,笑着问:“这位便是贤婿慎钰的姑母吧。”


    春愿一怔,大娘娘今儿这态度奇善啊。


    唐夫人忙起身给上头的几位贵人行了大礼,恭敬道:“贱妾陋颜,得见天家,喜不自胜。”


    郭太后满意地点头,虚扶了把唐夫人,笑着问:“家中可好啊?膝下有几个孩子?孩子都进学了么?”


    唐夫人回道:“多谢娘娘关怀,贱妾跟前有二子三女,孩子也都启蒙了,年后就去梅翰林家的书塾念书去了。”


    郭太后点点头,对宗吉道:“哀家瞧唐夫人言谈有礼,进退有致,亦听闻慎钰打小在她跟前,由她教养成长,如今才能尽心为你效力,立了这诸多功劳,可见唐夫人用心了。得给她封个诰命。”


    宗吉笑道:“母亲说的是。”


    他晓得母后今儿办梅花宴的目的,也是,她和首辅针尖对麦芒,惹得朝堂动荡不安,难得母亲胸襟宽阔,肯让一步。


    给唐氏封诰命,真是给足了唐慎钰面子。


    宗吉端起酒杯,对郭太后笑道:“儿臣敬您。”


    郭太后笑着点头,满饮了一杯,朝左看唐慎钰,朝右看春愿,像唠家常般,温声笑道:“长乐这孩子前半生坎坷,幸而遇着了珍惜她的好人,两个孩子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哀家和胡太后都很高兴。今儿这场家宴,一则定下两个孩子正式大婚的日子,二则呢,以后就要做亲戚了,用民间的话说,咱们两家大人和亲朋见一见。”她转头看向胡太后,笑着问:“是不是啊妹妹?”


    胡太后笑着说是,心里却骂,前段时间你还想让你家那老侄儿娶我女儿呢,如今在朝堂上吃了亏,倒说什么天生一对,戏子都没你会唱。


    郭太后忽然眼圈红了,用帕子擦泪,望向万潮,叹道:“如今看见公主和驸马,不禁让哀家想起了当年。那时哀家出阁,还是兄长和万二哥哥一块送我去的东宫,如今咱们都长了白发,膝下有儿孙承欢,岁月如梭,一眨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咱们都老了。”


    万潮也是慨然,依稀记得年少时去国公府玩,郭家妹妹一直喊他二哥哥、二哥哥,问他有没有给她带纸鸢。


    万潮不禁莞尔,脑中回想起四十几年前那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忽地,万潮眉头蹙起来,这老妇好歹毒的心肠,明知道他的幼子刚刚夭折,却说什么儿孙承欢的话,这不是取笑他么。


    坐在上首的郭太后见万潮不接她的话没,面容还阴晴不定,心里骂了句油盐不进的老东西,脸色也不太好了。


    宗吉时刻观察着太后和首辅,忙笑道:“母亲和首辅正当壮年,哪里就老了。你们两家是世交,小时候就友谊非凡,后来母亲抚育孩儿长大,首辅为先帝钦点的太子太傅,都对朕有大恩。”


    皇帝这么一说,郭太后和万首辅这才面含微笑,相互敬酒,回忆了几句往昔。


    郭太后示意李福把戏折子拿来,亲点了出戏。


    很快,戏子们粉墨登场,又是翻跟头,又是扮花脸,咿咿呀呀唱起了戏。


    郭太后听了会儿,侧身问皇后,“这是南府新排的戏么?唱了什么?”


    郭嫣看了眼万首辅,按照姑妈之前吩咐的,笑道:“这戏叫“将相和”,说的是蔺相如和廉颇的故事呢。当时七国争霸,以秦国最强,这不,秦王就欺负起了赵国,客卿蔺相如不惧强权,帮赵王保住了和氏璧,又在渑池之会上捍卫了赵王的尊严,赵王将其奉为上卿。可赵国的大将军蔺相如却觉得,这蔺相如只是长了张巧嘴罢了,能打仗卫国么?怎么官职竟比他高。


    于是廉颇到处扬言,要给蔺相如难看。蔺相如为了家国大义,经常躲避廉颇,避免与之发生争执。廉颇就以为蔺相如怕了他,更加轻看讥讽。


    这会儿,竟连蔺相如的身边人也认为蔺相如胆小如鼠。蔺相如却说,我连秦王都不怕,怎会怕廉将军。因外头的诸国虎视眈眈,若是家里的将相起了龃龉,岂不是让敌人有可乘之机?岂不是让朝堂动荡不安?将相和,赵国兴。”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来皇后这番话的深意。


    宗吉也不想首辅和郭太后继续攻讦对方的短处,近日,朝堂已经明晃晃的分出派别,党争不论在哪个朝代,都不是好事。他给皇后敬了杯酒,满眼皆是爱意,笑道:“皇后学识渊博,讲的真好。”


    郭嫣脸红了,抿唇偷笑。


    这时,郭太后长叹了口气,看向宗吉,笑道:“哀家年纪大了,风湿频频发作,想着汉阳别宫有温泉,正能治治这老寒腿,哀家过去住些日子。”


    众人心里都知道,郭太后这是退了一大步,只为“将相和”,平息近日的争端。


    万潮饮了杯酒,不禁冷笑。


    后宫本就不该干政,那老妇说的那般大义凛然,做出故意谦让的样子,实是借廉颇暗讽他心胸狭窄,真是可恨!


    万潮给皇帝见了一礼,笑道:“方才皇后娘娘讲的戏文,说强秦欺负赵国,不禁让老臣想起一桩事关国祚的大事。最近远在幽州的秦王打着镇压流民作乱的幌子,广招乡勇丁壮。去岁逢旱蝗双灾,一些酷吏更加威逼勒索,老百姓走投无路,这才生乱。他们都是陛下的子民,朝廷正在安抚,秦王怎么能用镇压二字?依老臣看,此人已露反迹,朝廷必须立马作出应对之策。”


    郭太后顿时拉下脸,将酒樽按在桌上,蹙眉道:“又是削藩!你怎么越老越沉不住性子了!现在能削么?朝廷内忧外患严重,去年底连赋税都要收不上来了。秦王无理无据,若是敢造反,天下忠勇义士皆可诛之。此时削藩,正好给了他苛待宗亲的借口。这事不要再提了。”


    万潮拱了拱手,冷笑:“太后说的是,朝廷内忧外患严重?何为内忧?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后宫干政,太监涉政,豪贵土地兼并,这一宗宗一件件都要解决,大娘娘却带头挡在前面。”


    那边的春愿见这二位又掐起来了,急忙扶额,装作晕倒。


    众人忙朝这边看来,可除了唐慎钰,谁都没动。


    宗吉心里明镜儿似的,阿姐这是在解围,他忙要起身,提前结束这火.药味十足的梅花宴。


    谁知他还未说话,郭太后就冷哼了声,叱道:“这般装腔作势给谁看,一点规矩都没有,叉下去。”


    春愿不敢晕了,扶着额,缓缓坐了起来,她担心一会儿炮火蔓延到慎钰身上,有她在,多少还能求个情。


    郭太后剜了眼春愿,冷声对宗吉道:“万首辅既如此心怀百姓,正好江州最近不太平,就让首辅去料理料理。”


    万潮见郭太后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他也不装了,给殿外侍立着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点头,拧身离开。


    不多时,户部、礼部和大理寺等六位阁臣重臣小跑着从外头进来,直接跪下,每人手里捧着一封折子。


    万潮从席后绕出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老泪纵横,上奏皇帝:“陛下,此时削藩还来得及,若真等到秦王起了势,怕是国将倾覆。臣等请旨,立马宣秦王来京。”


    郭太后恨得剜了眼这群害群之马,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不可!你们这些人,一点远见都没有,净跟着老匹夫起哄。”


    万潮往前跪爬了一步:“陛下!汉朝惠帝对诸王放松了警惕,以至于江山易主,而文景武帝削藩,江山稳固,您是英明的天子,应当有自己的想法,莫要被妇人短见左右了。”


    宗吉这时呼吸急促,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忽然,他想起母后和秦王有旧情,又想起近日外头的传言,说母后往他身边放的都是郭氏女子,后宫一旦有人怀孕,太后将废了皇帝。


    他想着,试着下旨宣秦王,若是此人拒不接旨,不就证实了反心么。


    这些年,他虽说是皇帝,可朝政一直由郭太后把持着,他也想像武帝那样,做一番事业,流芳千古。


    宗吉深呼吸了口气,说了三个字:“去办吧。”


    万潮大喜,连声山呼陛下圣明。


    而郭太后几乎要被气晕了,她正要说几句,哪知万潮又磕了个头。


    “陛下。”万潮抱拳,恨道:“臣日前遭遇刺杀,经讯问,刺客声称其是驭戎监提督裴肆派来的。刺杀重臣乃死罪,臣斗胆,将刺客绑进宫中,让他当众和裴提督对峙。”


    郭太后心感不妙,这老家伙,刚奏完削藩的事,又将矛头对准了裴肆,说到底还是想要治罪裴肆,撤销了驭戎监。


    宗吉自然也清楚,可裴肆是一把好用的刀,他不想折了,便道:“许是有什么误会,太后前儿还差人跟朕说,裴肆近日得了重病……”


    谁知皇帝的话还未说完,万潮忽然拔下发簪,对准自己的喉咙,老泪纵横:“臣为先帝和陛下效忠几十年,如今被一介阉人欺辱到如此地步,臣也只是想确认,到底是不是裴提督做的,若不是的话,臣给他磕头道歉又何妨。哎,臣的委屈,看来只能向先帝哭诉去了。”


    宗吉简直要被万潮气晕了,想着这老东西估摸着记恨日前外头传他和侄女乱.伦的仇,想当众出一口气,日后他行新政,削藩,还得仰仗首辅。


    罢了,裴肆顶多被羞辱几句,打几板子,裴肆阴狠毒辣,将来是能制衡万潮的,他得保。


    只是万潮刚死了儿子,今儿先让万潮出这口气罢。


    还没有人敢给宗吉说裴肆没阉割干净的流言,宗吉只当万潮找茬,便看向夏如利,厌烦地挥了挥手:“宣吧,宣吧。”


    郭太后知道万潮没安好心,忙道:“裴肆病着,不宜出现在此处。”


    万潮冷笑了声:“大娘娘为何阻拦陛下,又为何如此维护裴肆,可是有什么深意?”


    郭太后心一咯噔,深知这老东西还是冲着她的,手抚额,也学长乐公主方才那样,想要以病痛结束这个糟心的梅花宴。


    可就在此时,夏如利竟领着裴肆进来了。


    裴肆面色苍白,因为身上的剧痛,背稍稍有些佝偻,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光洁的额头渗出些许冷汗,虽阉割了,但仪容之美,在场无一男子能比得上。


    郭太后急道:“你不是病的要死了么?怎么闯进来了,滚!”


    裴肆疼得双腿微微颤抖,几乎站不稳。这两日他在慈宁宫养伤,发了高烧,昏迷了许久,醒来后心里却记挂着宫外的阿余,到底有没有将善悟那事给解决了。阿余已经有两天没消息了,怕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强撑着起来,要出宫看看,哪料刚走到粹雪斋跟前,夏如利忽然出现,说陛下宣他,还偷偷给他塞了一颗药丸,说对他有好处。


    裴肆扫了眼四周,顿时明白了七八分,怕是万潮这老家伙又要生是非。


    遭了!


    裴肆知道应该是阿余坏事了,说不得连同善悟都被万潮绑走了。


    裴肆拧身退出兴庆宫,谁知却被万潮的随从挡住。


    就在此时,万潮忽然朗声道:“启奏陛下,近日外头议论纷纷,说裴肆没阉割干净,臣自然不信这些流言,可为保皇室清白,臣请当众验明裴肆正身,扒下他的裤子,看他到底是男人,还是阉人!”


    作者有话说:


    第150章 抗旨不遵,是死罪 :


    万潮这话一出,全场震惊,但是大家没有议论纷纷,而是陷入了一种可怕的瞬间安静。


    众人的神情也各异。


    听万潮吩咐,进来上谏的几位跪着的官员偷偷交流眼色,他们似乎也没想到首辅居然会如此豁得出去,这几人皆屏声敛气,不敢说话,甚至有些后悔进来上谏;


    春愿和唐夫人等女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低头不语;


    胡太后面含讥讽,时不时侧目睃郭太后,佯装用帕子擦唇边浮粉,遮住上扬的唇角,可眼里的蔑视奚落怎么也藏不住的。


    裴肆显然是极力压着愤怒,他稍有些慌,更多的是恨不得生吞了万潮的恨,“首辅喝多了,竟胡言乱语起来!”


    唐慎钰见恩师终究没听他劝,走了这步,事态彻底失控……


    唐慎钰急得跨出席面,一把将万首辅扯起,强笑道:“是啊,老师方才多贪了几杯。”他暗中掐了一把万首辅,使劲儿给恩师使眼色,“我这就扶您下去歇歇。”


    谁料,万潮一把推开唐慎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天子面前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他扫了眼,郭太后一句话不说,可眼角却已然红了,神情凄婉,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可那双眸子里却透着过分的冷冽和愤怒。


    而陛下更是无动于衷,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启禀陛下,最近流言蜚语四起,臣身为首辅,”


    忽然,宗吉抓住空酒樽,猛地朝底下砸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万潮的额角。顿时,万潮的额头就被砸出指头宽的口子,血渊渊不绝往下淌。


    万潮竟也不去抹,深深地望着皇帝,目光复杂,躬身作礼,声音发沉:“陛下啊-”


    宗吉厉声喝断万潮的话:“放肆!首辅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怎么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


    万潮咬紧牙关,他看出来了,果然和慎钰说的没错,皇帝确实偏袒裴肆,也确实要维护那秽乱后宫的母亲,有这样两个祸国殃民的人在陛下身边,陛下如何能成长为一代明君!


    “陛下,老臣……”万潮目光坚毅,闷头往前走了一步。


    “你还说!”宗吉重重拍了下桌子,噌地声站起来,他看了眼身边的郭太后,母后低着头,不说话,眼泪不住地流,没有半点往日的强硬凌厉,老迈又可怜。


    宗吉的心仿佛被什么揉了下,他浑身发抖,手颤巍巍地指向万潮,“你是朕的首辅,乃有功之人,朕权当你是喝醉了说胡话。可你要再倚老卖老,当着朕的面羞辱朕的母亲,朕绝不饶你!”


    万潮一愣,他知道,郭太后分明就是惺惺作态,他来硬的,那老妇就可怜兮兮地示弱,陛下年轻,怎么是这老妇的对手。


    万潮知道,自己已经没退路了,这件事如果今日没个结果,不光他的幼子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日后郭太后和裴肆这一党人翻起身,肯定会趁机弹劾他污篾皇族。


    万潮心一横,噗通声跪下,以头砸地,直勾勾地望着皇帝:“陛下,谣言到底是空穴来风还是胡编乱造,只消对裴肆验明正身,便可打消天下人的疑虑!此人身系着先帝的英名、慈宁宫的名誉。如若不查明真相,先帝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甚至您的圣誉都会遭到揣测!老臣这就一头碰死在先帝的灵前,去跟先帝忏悔。”


    夏如利眼见场面难看,笑着出来打圆场,“宫里每年都要检验太监是否阉割干净,也经常替一些太监们重新清理。裴提督当年救过先帝的驾,先帝亲口夸他是有功之人,让他去侍奉太子爷,也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读书。这些年来,提督对皇家忠心耿耿。总不能因为他模样好,就怀疑他什么吧。”


    “呸!”万潮素来厌恨这些沆瀣一气的阉人,两指指向夏如利,喝道:“你一个内人,竟敢在厅堂之上胡乱插嘴,当初你是怎么对陈银落井下石的,你当众人不清楚?”


    夏如利剜了眼万潮,心里冷笑,不识好歹的拗货!


    “陛下!”万潮又磕了个头,他见陛下站在那里不言语,哀叹了口气,“老臣无用,辜负了先帝的嘱托,这就去邺陵给先帝赔罪去。”


    宗吉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腹内像燃着了般,万潮这老家伙是文臣之首,官场和民间素有威望,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他真一头碰死在先帝灵前,怕是今日这场是非就会坐定了,母亲和皇室的声誉彻底会扫地,而他也将背上一个糊涂包庇的名声。


    宗吉看向裴肆,之前既发生了善悟莲忍的事,他有些担心,裴肆会不会也……于是换了种方式问:“你,阉割干净了没?”


    裴肆知道今天在劫难逃了,忍痛跪下:“回陛下,小臣是……阉人!”


    宗吉一挥手,给夏如利使了个眼色:“去验!”


    夏如利领了旨,吩咐随侍的小太监去拿帷帐来。


    顷刻间,四个小太监高高举起帷帐,将裴肆围在里头。


    裴肆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如果说之前他被强制阉割是屈辱,那么,今日的当众验明正身,就是凌迟。


    他不是人,是狗。


    是郭太后和万潮博弈对峙的牺牲品,是可以任意被践踏的、被羞辱的。


    这时,夏如利掀开帷幔进来了。


    裴肆知道,夏如利是瑞世子的人。


    现在,他的身心被千刀万剐成了碎片,他望向夏如利,试图寻求一双能搀扶他站起的手。


    夏如利避开裴肆绝望悲愤的目光,抱拳拱了拱,这是他仅仅能给小公子的回礼和安慰。


    今早他刚收到风,太后把小公子阉割了。


    他轻拍了拍裴肆的胳膊,用口型说:“忍着,王爷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说罢,夏如利蹲下,将裴肆的衣摆撩起,插.进腰带里,褪下小公子的裤子,顿时一股浓郁的药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看见,裴肆的底下被白色纱布缠住,布上渗出鲜血,就像女子的月事布一样……缠绕的很平,几乎贴肉,一看就是阉人。


    嗳。


    夏如利叹了口气,扭头高声道:“启禀陛下,裴肆是货真价实的阉人!”


    就在这时,万潮忽然一头闯进来了。


    也就在这当口,帷幔被扯出了一小片,恰好对着的那个方向,坐着她—春愿。


    也恰好,春愿和裴肆四目相对了。


    春愿难堪地侧过身,不去看。


    裴肆却想笑,他真的笑了,笑着笑着就落泪了。


    他可以从阉割的屈辱中自我救赎,咬牙站起来,可他却无法面对喜欢的女人看到他最狼狈不堪的样子。


    裴肆抹去泪,冷漠地看向万潮,主动将衣裳往开扯了些,“首辅看清了么。”


    万潮一看这副样子,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也没再继续纠缠下去,勾唇狞笑,说了句:“确实是阉人。”


    万潮轻蔑地看了眼裴肆,拧身离开。


    他跪在殿正中央,再次给殿外守着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万潮虽不再揪住裴肆是不是阉人这个问题,但他乘胜追击,顺着个势头再次出手,朗声道:“陛下,虽然证实了裴肆,呵,是个阉人。但老臣日前遭到刺杀,行刺之人却是他的心腹,老臣斗胆,将犯人藏入老臣的车驾中,带进宫中。老臣死不当紧,但只要求个公道,当面问问裴提督,为何要刺杀我!”


    话音刚落。


    万府的侍从就抓了两个捆绑着的男人来了,丢到了殿里。


    正是阿余和郭太后的另一个情夫善悟,这两人皆被五花大绑,脸上身上遍布伤痕,衣裳满是血污和脚印,显然是被打狠了。饶是如此,依旧能看出善悟是个样貌英俊的美男子。


    大抵怕他们在进宫的时候乱喊乱叫,万府的侍从早都给他们嘴里塞了布团。


    阿余冷静多了,愤恨地瞪向万潮,那日他奉提督的命去解决善悟,将将在夜里将人提出来,忽然四面八方冲出来二十几个壮汉,将他们团团围住,这些人凶狠毒辣,一看就是军营里的,他双拳难敌四手,又被人迎头撒了迷药粉,眨眼间就被人拿住。


    这几日被困,万潮倒是过来逼问他,他咬死了,一个字都不说。而那个花架子善悟,却,却什么都招了。


    他想着,提督看他没回来,肯定会猜到他出事,定会来救他,哪知等了三天却没等到提督,反被万潮这老家伙扽到宫里来了。


    阿余猜测,提督估计是出事了,把眼望去,提督就站在不远处,面色惨白,身形晃动,仿佛受了重伤的样子。


    “裴提督,这两个人你认不认识啊?”万潮微笑着问。


    裴肆要紧牙关,看向上首。


    果然,陛下已经慌了,那眼神仿佛在责怪他,怎么又办事不利!


    而太后,太后却异常的冷静,看着他,目光含着杀意。


    自打他被阉割后,老婆子就不怎么理他,昨日差李福过来问过他,两位高僧的事办妥了没?


    他知道,从上次懿宁公主事后,老婆子就对他起了疑,迟早会丢弃他,他怕再次得罪太后,只说办妥了。


    可没想到万潮竟,竟把阿余和善悟劫走了,而且还劫到了御前。


    万潮再次喝道:“裴肆,本部在问你,究竟认不认识这两个人!”


    善悟胆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骤然遭遇这么些骇人的事,早都吓得屁滚尿流,望着太后,往前挪动,眼泪鼻涕齐流,嘴里呜呜地喊着,转而又望向裴肆,哭得更惨了。


    万潮冷笑了声,当即要动手,拔掉善悟嘴里的布条。


    谁知手竟被唐慎钰抓住了。


    “做什么!”万潮蹙眉。


    “首辅!”唐慎钰摇头,咬牙道:“师母还在病榻上,你忘了吗?”


    就在万潮迟疑的片刻,裴肆一个健步冲出去,出手极快,嘎嘣一声,生生拧断了善悟的脖子。


    裴肆当众杀人,在场之人无不哗然,而唐夫人更是吓晕了过去。被捆着的阿余也松了口气,面带微笑,瘫坐在地。


    万首辅也是惊住了,喝道:“裴肆,你敢杀人灭口?”


    裴肆豁出去了,只要他保住太后的声誉,那么,陛下就会保住他的命。


    他在衣裳上蹭了蹭手,冷笑了声,将脏水全揽在自己身上:“没错,这个光头是和我有点交情,我是个阉人,可也有七情六欲,外头私养了个和尚当兄弟,不知碍了首辅什么?我不知道他在重刑之下跟首辅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大抵比较难听吧。您说他刺杀您,我有时确实会在他跟前说您厉害刻薄,但我却从没指使过他做什么。刺杀重臣乃死罪,我当着您的面,处置了这名凶手,还请首辅恕罪。”


    裴肆躬身行礼,目光冷冽:“因着我和首辅的一点口角私仇,您不惜将是非搬到陛下面前,是不是有些过了。”


    万潮暗骂,这奸贼好急智,竟借坡下驴,当众杀了证人,还把火引到他身上。


    这时,坐在上首的宗吉松了口气,得亏裴肆敏锐聪明,他看了眼身侧的母亲,疲惫的挥挥手,“行了,这事到此为止吧。争来争去的,没个休止。”


    万潮却不甘心,他原已经威逼说通了善悟,让他当众开口,那么郭太后和裴肆就真掉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可没想到裴肆狠辣至此,出手这么快,竟敢堂而皇之杀人。


    “陛下!裴肆目无法纪,天子面前杀人,该当死罪!”


    裴肆头越发昏沉,强撑着:“那阁老暗中将外男带入内宫,又该当何罪,你是要行刺陛下吗?”


    “你……”万潮抱拳:“陛下,老臣有口供画押。”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这年头屈打成招下的假物证还稀奇么。”


    裴肆早都憋了一肚子闷气,“您说我的和尚兄弟行刺你,我便替您正法了他。可我不明白了,我的心腹阿余和这位和尚兄弟好端端在家里待着,怎么忽然就落在首辅手里了?究竟是谁在光天化日之下拐带人口?”


    “巧言令色!”万潮见裴肆这厮还敢反咬一口,他准确地抓住重点,“不论如何,任何案子,大有三司会审,小有公堂衙门,你一个小小太监头,有什么资格行刑杀人!你当庭杀人,视王法为无物。陛下,老臣请旨,杖毙裴肆,以正国法!”


    宗吉早都被万潮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弄的不高兴了,可又不好撕破这位三朝老臣的面子,烦道:“首辅啊,你说裴肆没阉割干净,那好,朕让你和夏如利当场验证,可人家确实是太监。你又指控裴肆派人行刺你,还将凶徒偷偷带到宴席上。裴肆替你了结了凶徒,你又不愿意了。”


    宗吉语气有些重了:“有不少人弹劾你和侄女乱.伦,谋杀了发妻,朕知道流言不可信,所以也没叫你和小杨氏滴血认亲。”


    万潮见陛下如此维护裴肆,顿时血冒三丈,太阳穴跟前的青筋顿时暴起,眼珠布满血丝,配上他额头的伤,甚是骇人。


    “小杨氏乃臣原配家的远亲,与臣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既然陛下指责老臣私德不堪,老臣这就回家命杨氏自尽,以打消陛下的疑心,全了老臣的清白。”


    宗吉瞧见万潮如此执拗,知道今儿要是不惩罚一下裴肆,怕是过不去。


    他板着脸,各打二十大板:“首辅未经上报,私自带外男入宫,冲撞了宫里女眷,实不应该,念其年老醉酒,有些胡言乱语了,朕就不计较了,若是再对太后不敬,你就去邺陵陪先帝去!裴肆与和尚交好,私德不修,冲动之下处置了凶徒,念其曾救朕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庭仗二十棍,让司礼监掌刑。”


    万潮心里极不甘:“司礼监和驭戎监素来走的近,那些没了根本的阉人有什么力气,二十棍就是挠痒痒。陛下还是偏袒这个狂悖淫.乱的阉人!老臣……”


    “那便让唐慎钰掌刑。”宗吉已经快按捺不住了火气了。


    万潮莞尔,擦了把冷汗,斜眼暗示他的得意学生。


    而裴肆一听见竟让唐慎钰掌刑,顿时慌了,跪倒在地,连声求皇帝:“陛下,唐大人和小臣有旧怨,他,他定会公报私仇,仗杀了小臣。”


    宗吉蹙眉,想着刚才唐慎钰是劝万首辅的,他看向唐慎钰,几乎是明示了:“年后事多,裴肆还要替朕办几宗差事,打他一顿,给他个教训,不要让他那么冲动轻狂就行了。”


    唐慎钰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


    裴肆心急如焚,从上次鸣芳苑的那个局,他就隐约察觉到唐慎钰这厮想要他的命,现在得了这个机会,肯定要下毒手。


    情急之下,裴肆想要将假公主的秘密说出来,以求自保……犹豫了一瞬,没说,转而向郭太后求救:“大娘娘,求您救救小臣,小臣这些年为您肝脑涂地……”


    一直沉默的郭太后总算说话了,她淡漠道:“你这下作东西,自己跟和尚不清不楚的,竟连累到哀家头上。你办事不利,私德不修,唐爱卿,你定要帮哀家狠狠打他两板子。”


    裴肆心都凉了。


    他早知道老婆子会翻脸,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狠。


    就在这时,已经有两个侍卫搬了刑凳和绳子过来,强行将裴肆正面朝下绑在长凳上,给他嘴里塞了布团。


    唐慎钰接过侍卫递来的刑棍。


    他从开始就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好打,鸣芳苑他输了一筹,恩师今儿拼了老命,才将这条刑棍争取过来。


    唐慎钰紧紧攥住刑棍。


    可是如今的局面,裴肆刚才是立了功的,陛下执意要保这条毒蛇,他就只能意思意思,轻打几下了事。


    抗旨不遵,是死罪。


    唐慎钰走近,看着裴肆拼命仰头望着陛下,疯了似的扭动求救。而他的那个心腹阿余也往过来冲,意欲救主。


    唐慎钰蹙眉。


    可若是留这条毒蛇活着,对阿愿、对恩师对他,都是极大的威胁!裴肆之前联络过周予安,很可能已经知道阿愿的身份!


    想到此,唐慎钰扬手,毫不犹豫地狠打了下去,才两棍,裴肆就晕了过去,他又补了三棍,裴肆像死狗一样,脑袋耷拉了下来,身子抽搐,痛不欲生。


    唐慎钰咬紧牙关,又打了五棍。


    裴肆完全不动了,口鼻流出鲜血,好像……背过去了。


    “怎么回事!”宗吉急得冲下来,喝命夏如利,“愣着做甚,快看看去。”


    夏如利推开唐慎钰,半跪在刑凳跟前,两指探向裴肆的鼻下,哎呦叫了声,又摸向裴肆脖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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