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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浮水


    天将明, 薛琬坐在归家的车中,此时仍有如坠冰窟之感。在诏狱时,慕容康将皇帝的愤怒告知于他, 他原本想,此为皇帝一时失态之举。但是方才内宫急诏, 太子归台, 将郑崇革职,同时自己从尚书令转为光禄大夫,若非自己还有护军将军一职, 就真的被彻底闲置了。


    他只觉太子一时计差。如今太子未归略阳,尚有军队入驻长安, 更应借此一举打压贺氏。如今他是台省仅次于太子的长官,携此之威, 才可将大量倒向贺氏的关陇旧族剥离出来。


    贺祎自奉职陈留王文学时,便以容貌志气而称贵, 时人言其有将相之器。此公为官,多抚事论情, 圆融见机, 不久便为关陇新贵。论才情世故,器宇资历,薛琬自认为稍逊贺祎。至保太后上位之后, 贺祎声望可谓登极。


    对于这样一位聩聩执政,察察观势的对手,身为关陇旧族的薛琬不得不调整自身, 持方正廉洁之道, 以强硬凌人的手腕与贺祎瓜分威望,进而分庭抗礼。若不为此, 凭借贺祎惯用的一拉一打,薛家只会与其他关陇世族一样,沦为附庸。而奉女儿入宫,结为帝戚,也是为日后执政中枢而铺路。毕竟人有寿极,保太后归西之日,贺家必然会有颓势。


    薛琬望了望自己手中的调度令,若此时他还未发觉被人利用,那真枉费了自己在长安多年的宦海浮沉。他将所有事由一一思过,最终把目光锁定在了陆家。马晃如今家小身在安定,他自迁徙队伍中逃出,入长安就是为了投此卷宗。这么短的时间内,纸笔从何而来,这么多罪状居然在短时间内如此完备,这件事怎么想都太过荒唐。


    若此事为陆家授意,借自己的手来构陷贺家,那么一切都可已解释得通了。此事若成,贺氏势力被削,保太后必然更加顷赖陆家,通过陆昭和陆冲,让利更多来换取支持。此事若败,那么所有的怨望皆归于他薛琬,而魏帝在外无方镇可依,也不得不通过给予陆归更多的权力来稳固地位。


    而这样的一番让利后,陆家会被养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薛琬光是心里想想,都要打一个冷战。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薛琬静神凝思后默默决定,他要揭开马晃身后的陆家,让陆家在长安再无立锥之地!


    “送我去姜公府上。”薛琬下令道。


    艳阳初升,漫天金光透过清晨的水汽洒在长乐宫内的一草一木上。保太后在贺祎的搀扶下,望了望苑中的夏景,华枝绿满,东方日圆,宫人们依序洒扫,仿佛昨夜并无任何事情发生一般。


    保太后寻了个亭子坐下,揉了揉眉心:“我说呢,姜公本该今日出席,怎么又告病了。”


    贺祎道:“薛伯玉想引姜家顶住中朝,如今上下都传开了。听说还给姜绍送了一份大礼,姜绍说未曾入目,托他长子,直接送到侄儿这里来了。卷宗我看了,往京兆尹府投递那些罪证的是马晃,受陆侍中指使。”


    “他倒乖觉。”保太后拄着手杖走得略久了些,此时手心尚有细汗,取过侍女的帕子拭了拭手,“陆侍中这次事办的漂亮啊。”


    贺祎陪笑着应是,嘴上却不敢说保太后先动的心思。彭耽书乃陆昭掾属,彭家又为南凉州刺史,将彭耽书许以宗王,一旦事成,必将引人瞩目。方镇与宗王勾连在为君者眼中无异于酝酿反叛的阴谋,此乃大忌,那时候薛琬与皇帝想必会做出应对,之后保太后便可借机撺掇崔谅出兵。最后陆昭折损了一名掾属,而陆家和彭家也会成为这次兵祸谤议的分担者。


    但是这一次,陆昭看出来了,并且找到了自己所在的丞相府。她言语中并未提及此节,而是提议让陆家安排马晃入都状告贺家,与此同时彭耽书搜集宗王卷宗。两者并发,对于薛琬来讲,既附和立以威信的诉求,也附和揽以权柄的利益,在加上其一贯的执政风格,必会落入觳中。


    朝廷会害怕方镇与世家人人自危,故而会罢掉薛琬的中书令。而短时间内,中枢权柄也不会再有人出头顶上,丞相府可以借此机会重揽大权。还有最重要也是目前没有人能够提供的一利,那就是通过这场风波来刺激崔谅。毕竟太子录尚书事,薛琬的所作所为终究会影响到太子,从而杜绝太子与崔谅达成共识的可能。


    想至此处,贺祎觉得太子执意要娶这样一位天生权骨的正妃,还真是有点可怜可爱,若此事真能成,届时他一定要去喝一杯喜酒,然后闲坐庭中,看着小两口内斗。


    不过这次,也让他对陆昭本人的兴趣更浓。以陆昭的资质,保太后的手腕她不会看不出来。但她所作出的反应并非直接报复,亦或拒绝,而是巧妙地通过让宗王之案提前出水,避免彭耽书的涉入。然后另辟蹊径,与自家达成和解。无需更多的话语,许多话一旦说出,一旦问过,彼此间只会更加尴尬而疏远。警告、反对、示好,彼此心照不宣,行动即是表达,这才是高手间的过招。


    贺祎道:“陆侍中既已打出先声,我们自当也要人谋定事。”说完对保太后身边的李真如道,“今日大宴,事务繁忙,大内司少不得要在两宫行走。若得空隙,还请但内司把这份宗卷亲自交到太子手中,就说是本丞相从薛公那里所得。”


    按照元宵宴仪注,正午,未央宫内诸女眷前往长乐宫制灯谜、食浮元子,申时凡天家亲眷从朱雀门出皇城,正街戒严,由皇太子元澈带领,于护城河放灯祈福。酉时开宫宴,戌时拆灯谜,亥时帝后与百官前往甘泉宫祭祀太一,这个节才算是过了。而如今并非元宵节,时下京中亦多动荡,思前想后,皇帝终是在当天清晨取消了皇太子的出行与祭祀太一一项,而是让元湛领一些宗亲代表皇室与百姓同乐。


    元澈一夜未曾安眠,回到东宫补了一觉,醒来之后重返台省。看着手中这一份崭新的卷宗,听明了送达者的传话,元澈不禁怒极反笑。他倒不认为这封卷宗真的是薛琬亲自交与贺祎的,如此时局,贺祎连见都不会见薛琬一面。但这份卷宗所昭示的,是薛琬对此事并未善罢甘休,欲将陆氏牵连,并且有借力于外的打算。


    他刚刚安抚了宗王,又下令将郑崇革职,却没有想到薛琬还在作死。他此时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评价这位与他失之交臂的老丈人,是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就算他想示好贺祎,或是示好什么人,也不该在此时有所动作。如今各方势力都把目光聚集在了尚书省,这样的行径一旦被有心之人拿捏,宣扬出去,过不了多久,那些方镇都会嚷嚷着要入都“自辩”,包括崔谅。


    而如今贺祎派大内司来把卷宗交给了自己,很明显,就是要张扬陆家也受了中枢连累。届时,从舆论上,陆家就是薛琬伸张皇权的受害者。如果他还要执意保护始作俑者的薛琬与郑崇,那么他与陆昭的婚事便会名存实亡,而与陆家的联盟也会告吹在即。


    “殿下。”门外有一郎官道,“署中收到几封地方递奏,说家负德望,恐受刑名之累,恳请辞官离任。”


    元澈苦笑,这座横跨千里、悬空万丈的独木桥,她终于安安稳稳地走到了头。


    “驳回。”元澈不假思索下令道,“光禄大夫掌论议,贵重显尊,薛家以帝戚而荣,不可再加此官。护军将军多为武官任,薛琬宿无根基,暂且罢免。转任大长秋,总理皇后宫事吧。郑崇妄议重臣,扰乱朝堂,致使方镇动乱,上下离心,杖刑八十,子孙三代,永世不得录用……”


    天高如秋,未央宫外,刑杖钝钝的声音激起寒鸦数点,仿佛要将那一轮薄日啄蚀成一片残光敝影。


    薛琬转任。郑崇不禁杖刑而殒命。陆昭增封一千五百户。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太尉吴淼加护军将军一职。数道诏命一并而下,前往各个府邸。薛琬捧着诏令,溘然闭目。他虽未完全退出政治舞台,但此生若要再进望三公,却是不可能了。


    在乱世之中攀爬,需要擦亮眼睛寻找每一个阶梯,抑或是可以作为阶梯的肩膀。至此,薛琬终于看清了陆家的思路。这个自前朝起便混迹于江东豪族的世家,在上一次南北对冲的浪潮中便已经脱颖而出。时至今日,关陇风起云涌,这个家族里的最高智慧,一直在做最优的选择。


    长乐宫内,陆昭远眺而望,古老的长安朱甍碧瓦,金门玉阶。极尽辉煌的表象下,却是错综的巷道,交织的水网。长安最后一头鲸鲵已被她逼出了深潭。算清了台上所有的力量,翻开了水中暗藏的底牌,天时、地利、人和,此时皆在她最想要的节点。


    “昭昭,该去赴宴了,我们走吧。”王孙昳丽的面容已至眼前。


    陆昭牵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走吧。”


    第132章 俦匹


    时近晚宴, 长乐宫众人皆已更换好章服,前往永宁殿。陆昭等前往清凉殿奉渤海王车驾,而其余人则奉保太后车驾前往未央宫赴宴。


    而此时, 保太后却一身素服,乘轿撵在后苑游幸。长安才下过几场雨, 如今早已不是春季花时了, 入夏,这个宫苑自然有它自己的颜色。天气并不十分清爽,保太后亦有心事, 遂命众人回永宁殿。


    轿撵才起,却见不远处的花圃中, 有几个孩童玩耍。年纪稍长的世子们皆已外任,留在京中的无非是作为人质的世孙。另有一名年幼的县主, 一身粉衫长裙,由乳母抱着, 手中拿着几只零星开放的玉簪,与小世孙嬉笑玩闹。


    县主淘气, 总要用花骨朵去够世孙的小头冠, 身子直往下探。那名乳母只得就着她,半佝偻着腰,手上不敢松半分力气, 时间久了,额上便析出了细细的汗珠。


    保太后双眼微睁,露出一抹恬静淡然的微笑。乾兴三年, 一名因博识清慧, 德淳恭检而选为保姆的女子,也是在这里带大了一双姐弟。而三十年后, 这个女子也是在这样的地方,以谋反之名,下令处死前保太后李氏。


    她们穿的是一样的服制,素纱中单,黼领罗縠,下摆扶过雨后落在地面的梨花,也因此,蔽膝上沾了淡淡的梨花香气。那时的自己已在深宫中侵淫多年,知道如何将双眉扫的庄重而淡雅,知道如何将面容修饰的慈祥而有威严。她用早已习惯的笑容安慰着眼前即将引颈就戮的老者。她的笑里没有藏刀,可是眼前的人一定会死。


    李氏当然得死,一朝不可能有两个保太后,新皇帝有自己的乳母,若她明智一些,便应懂得宫墙之内永不改变的权力更迭。若自己所记无差,那应是一场持续数年的搏斗。李氏放弃了唾手可得荥阳乡君之位,转而投身于武威太后与魏帝争权的乱局之中。


    事后,刚刚登基的皇帝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父皇的乳母,古稀之年的老妪,为什么不在封地安享清福。但是刚刚登上保太后之位的她却是明白的。


    在元祾即位前几年,先帝的病已有沉重之势,军政皆由皇太子视听。一日,先帝忽命人拟诏,诏云:感乳保贺氏之恭谨明达,太子历事尚浅,国事可兼权取贺氏处分。再后来,不知是谁又多了一句嘴,建议将“权”字去掉,以为“国事可兼取贺氏处分”。先帝竟也未驳,一口允下。


    诏命才下,一众宫人便忙着道喜。从再普通不过的宫人起步,再至女官,至太子乳母,自然,也会是未来的保太后。当她看到内监捧着玺印而来,文官将文书誊抄与自己,咨询顾问的时候,她竟有一丝无所适从。


    那几天她一直在做梦,她的面前是一盏酒樽,扪心自问,她酒量尚可,因此她亦犹豫要不要一饮而尽。梦正酣时,婢女叩响了她的房门,交给她一封内侄贺祎写的书函。


    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


    先帝与内臣的双簧是为捧杀,意在朝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而缓和武威太后一党与元祾早已恶化的矛盾。而贺氏的过早煊赫,也必将为新君所忌,惹来祸患。好在贺祎足够聪明,上表云,政出房闼,斯已国家否运,称权尚足示后。且太子已过而立,天下不宁,为长远计,理当归政于一人。其言辞恳切,令人闻之感怀,舆论亦附之,先帝也便作罢,旋即改诏。“权”字没有被去掉,但权确确实实被去掉了。


    这场风波,前后不过短短十六日。其实那份权力从未真正经自己之手,但它带来的失落感却差点让自己失去分寸。如果一个人曾一度让皎皎明月照耀华服美冠,那么当疏星之夜降临,则更甚于黑暗。


    李氏的死亡让她地位稳固,亦让她时时警醒,与其让一个新的保太后来挑战自己的权位,不如自己亲自抚养一个可以继承国祚的小皇子。保母被尊至太后、太皇太后的先例,前朝鲜有,却并非没有。于是,她开始悉心挑选。元洸容貌俊丽,天资聪颖,是上佳之选,只是他的母亲还健在,母族又过于强盛了。


    一阵轻风扑过,虽非入秋时节,却犹如斧锯刀割一般。保太后抬起头,见远处那一众孩童、仆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只有那孤零零的花圃静静伫立,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与三十年前不差分毫。


    “太后,时候不早了,未央宫还有一个时辰就开宴了。”旁边的琳琅见保太后出神凝思,早已命人落下轿撵,却不得不在当口提醒一句。


    保太后贺氏颔首以示明晓,旋即又转头道:“老身记得西边不远就是朝露阁。你去将那里管事的叫来。”


    琳琅允下,匆匆去了,不过片刻,便领了两名女侍。朝露阁相较苑中其他台阁更为偏僻,曾为内宫女子停灵之所,前保太后李氏便是于此入殓。


    此地常年失修,又为得前事更不为所喜,人迹罕至,因此守在此处的都是宫内的老弱仆妇,平日里惯会偷闲拌嘴。二人年久不见贵人,规矩竟忘了个七八,战战兢兢行了礼。


    保太后也不计较,先问了各处修缮,又让二人每逢朔望,领所属宫人焚香祈福,另抄经书一部,于此地供奉。


    两人连忙应了。只是保太后自己并不放心,又叮嘱近侍玉珥去文学馆找年长老成的女史抄录,近日就要。玉珥才领命,那两名仆妇中微胖的一个连忙堆笑道:“佛经却有现成的。去月,渤海王曾命女使送来一部《法华经》,是一位京中贵女抄录的,使女说渤海王为质子时入的天师道,怕用不上,白辜负了诚心,况且这泥金蜡笺,旁人轻易还用不得呢。”


    玉珥和琳琅之前便嫌那仆妇礼数不周,如今又在御前多嘴多舌,正要教训,却听咣当一声,保太后脸色煞白,手中的紫檀木杖倒投跌落。“渤海王的车驾……快看


    看渤海王的车驾出发了没有!”


    保太后的轿辇急匆匆抬至永宁殿,并无车驾在此等候。派去清凉殿的人也回报,渤海王车驾已经从长乐宫北门出去了。


    保太后正情急时,却见刘炳匆匆从甬道赶来,见了保太后道:“太后莫急,今上有谕,宴席上要猜灯谜,请皇子公主们都过去制个宫灯。因催得紧,奴婢这才传了渤海王先过去。”


    保太后闻言,面容已恢复往日的平静,笑了笑道:“既如此,刘正监先回去复命吧。老身一会儿也过去瞧瞧。”


    待刘炳走后,保太后换做冷脸:“渤海王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而后对琳琅道,“快去丞相府,让丞相府的人截住渤海王。”


    朱班轮,倚鹿较,伏熊轼,皂缯盖,华丽的车驾以驷马而驱,自长乐宫北门而出,走东西驰道,一路向西。车驾后另跟一辆青盖车,由数百名戍卫跟随。陆昭的封邑与职官如今都在元洸之上,今日一早,禁中赐下卤簿仪仗,如今倒比元洸更为煊赫。


    行过章台街后,便是武库之北的司马门,武库南则为丞相府。司马门前止车,一行人于此改为步行。由于车卫混杂,又要检查夹带,宿卫还需校对令号,经过一片慌乱之后,离开司马门,众人才得以继续前进。


    一行人将至未央宫北阙玄武门时,身后便有一众宿卫骑马赶来,为首者乃贺祎之子贺存。经由丞相府的任命,如今领章台驰道宿卫,官阶虽然不高,却掌握着整个宫城南北要道的巡逻之责。如今事态紧张,其父贺祎仍在丞相府布置,并未露面。


    “渤海王与陆侍中先慢行一步。”贺存驰马赶来,经过元洸车驾旁的那些宿卫的时候,刻意绕行了一段。在确认这些宿卫仍为长乐宫亲信之后,才下马道:“卑职领保太后令,护送大王入未央宫。”


    过了玄武门,西边便是直城门与西阙,是陆归所掌。


    贺存面容冷肃,语气强硬。当年俞氏一族侵占皇陵一案已被渤海王知晓,关陇世族与其矛盾注定无法和解。既然无法做到君臣相亲,那便只有做提线木偶一途。他的父亲方才已下严令,无论如何都要将渤海王与陆昭、陆冲掌握在手。


    元洸从车中慢慢走出,淡淡施了一礼:“本王就在此处,请君自便。”


    “陆侍中与大王文学何在?”并未发现另二人的身影,贺存不禁拔剑怒喝。


    陆昭随驾的几名侍女面对剑锋,也有些慌乱,道:“将军息怒,陆侍中一直在渤海王车内,我等只是在前面随行而已。”


    贺存转向元洸,而元洸的侍从也茫然道:“陆文学留守清凉殿,并未跟出,至于陆侍中,奴婢……奴婢们也并不知晓啊。”


    贺存此时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横眉冷眼,指了指元洸,随后下令道:“沿东西驰道和各个甬道搜人。你二人速去长乐宫报信,察看渤海王文学的行踪!”


    黑夜将至,无星无月,司马门上,章服飒然的女子与精甲环身的男子并肩而立。街角长风四起,苑中鸟兽尽散。苍白的玉佩从女子的指尖滑落,跌入了男子的手中。


    “真不好用,我给冯谏看的时候,他犹豫了好久。”清越的声音淡淡一哂,她转身而走。


    尚未完全黯淡的天光下,一双剪影即将分离,瞬然,一只手划过纤细脖颈,及至腰间。瘦削的腰身死死抗争无果,最终被精悍的双臂紧紧环起。男子侧颜的轮廓,随着最后一缕天光缓缓下坠,凝滞于夕阳残血的深红处,最终与清简的线条相距咫尺。


    “我等你平安回来。”


    白檀的暗香仍于夜色下伏动,男子行至中庭,两千人齐齐下跪,为首者冠带翩然:“臣渤海王文学陆冲,携安定骁勇,谨听殿下调遣。”


    外城郭,内城郭,西阙,长乐宫宿卫,逍遥园……借由着一次次利益交换,皇宫的心脏如被楔入暗钉,而后撕裂,裸露在两千甲士的刀锋前。


    元澈笑了笑:“贺存已调兵前往北阙,尔等速围丞相府。”


    第133章 坠心


    自外郭城起, 西、南、东三门,东门为元洸所掌,西、南两门俱有陆归的势力。而宫城中, 西阙是长安内城与宫城之要门,经过横贯东西的太常街, 穿过未央宫南与台省之北, 便可以到达太子所把手的东阙。出了东阙便可达丞相府的南门了。


    保太后乘坐车驾,同时闭目凝思。这样的布局,皇帝自掌握半个未央宫以及整个台省。她奶大的娃娃, 她自了解,皇帝以整个中枢作为筹码, 裹挟各家上船,与自己相抗。


    然而这些都是无用, 长安唯一的对外战力——北军,仍在自己手中, 南军也有半数尽在掌握,只要她拿下武库。


    “丞相府如今安排了多少人?”苍老的声音自车内传来。


    守卫在保太后车舆边的卫遐道:“回太后, 有一千人, 俱是勇士。”卫遐如今任职旅贲,是禁卫武臣,可执盾御车, 算是南军卫尉属官。虽然卫尉杨宁为魏帝嫡系,是亲信中的亲信,但像两宫卫侯等武官, 尤其是长乐宫的武官, 杨宁并无力管辖。甚至所属杨宁麾下,舞阳侯秦轶所任的期门卫侯, 都要比杨宁说话管用的多。原因无他,只因卫氏与贺氏的联姻,只因冀州派亲近关陇派。


    这个世道不论忠义,不论真情。名士风流之下,是敏于世事之后的无奈选择。权柄更迭之间,是每一个世家的存亡断续。


    只是保太后心中仍觉不安,又问:“冯谏那边有多少人?”


    丞相府四周箭楼林立,只因其北面是武库。再借由贺存将丞相府、武库与未央、长乐所在的十字驰道把控,一千人驻守丞相府,理应无虞。


    卫遐笑了笑道:“太后放心,公车司马麾下不足五百。”公车司马守司马门,魏帝替换冯谏任职后,属下亲近关陇世族的卫士多有离散,如今能剩五百人已经不错了。五百人守卫武库,他们打下来虽然会废一番功夫,但是凭这些人,也无法闹出什么大动静。“倒是吴太尉,其心未明。”


    “嗯。”保太后略微沉吟,吴淼太尉出身,掌全国兵马,原是先帝为凉王安排的辅政重臣。今上登基之后,削其权柄,不过还是碍于吴淼于六军中的尊望给予了三公之位。如今陆昭用计力挫薛琬,逼出吴淼,也算是将这块暗礁冲显出来。


    太多的人在暗礁翻船,这里是长安,深水之下暗藏着许多东西。


    护军将军一职转到这个老东西的头上,即是魏帝的无奈之举,魏帝与薛琬的双输。京畿近来调任的武官原本是薛氏的嫡系,忽然换了一个属长,不免人心惶惶。短期之内,吴淼很难在武官调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掌控,但若拖久了,便不一样了。


    “你再派人去联络宫外。令崔谅务必今夜发兵,勿要迟疑。” 保太后吩咐着,心中犹存疑窦,陆昭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她现在都还没有看清。


    卫遐应命,而后道:“崔谅领军数万,进驻城中恐难安排,太后可要先行移出逍遥园宫人,令其进驻?”逍遥园在长乐宫北,甚为广袤,昔年赵染、王镇恶、姚弘于长安用兵时,皆屯于此。因园中有河渠茂林,水源给养不成问题。但军队入城,必然也会带来烧杀淫掠的问题。崔谅的人在扶风窝了那么久的气,想来不会约束士兵。


    “逍遥园……停车!”


    此时车正走在驰道上,将至司马门,保太后忽然令止,连卫遐也感到有些不对。


    “回去。”当卫遐说出逍遥园时,她终于将无数线索串联起来。陆家在宫城的每一层都有了自己人,只要串通了太子,过了司马门,就可以借由贺存换班时将大量士兵藏进逍遥园中。逍遥园人迹稀少,又取山林趣景,藏匿兵士不成问题。若陆昭果真为此,那么沿武库、丞相府的道路也都不再安全。保太后连声催促:“回长乐宫,调集所有宿卫,咱们走廊桥。”


    此时,未央宫东阙前,魏帝同样停下了轿辇。女侍中靛色的章服在浩瀚浓云之下,孤直而内敛,仿佛紧握着暗夜的力量。鹤骨鸾仪徐徐下拜,倏而天降微雨,她身后的风灯随影转动,映得衣袂珊珊。


    “陆侍中来了。”魏帝笑容温然。数月以来,他亲眼见到了这个女孩所施展的力量。对于陆家在这样的时局推举这样的人出来,魏帝能够理解,也颇为欣赏。他甚至看到了年轻时自己的影子,以及那份小心翼翼。左手拉扯,右手撕打,头上倒悬三尺剑,脸上维持七分笑,背后早已被刺得千疮百孔,要上却还系着家族的千斤之重。就得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权力之路,大家都是这么走的。


    生于夹笼,活于桎梏,陆昭所处的境遇与自己年轻时相比,并无半分优越。早先对她的那些生杀之念,虽有流露,但在内心深处,他更多的还是不忍。他期待着这个更为年轻的自己,在关陇群狼环伺的长安,对时局做出一些改变。当他听到自己的儿子愿意引这个女孩作为撬动关陇的利剑时,还曾有所犹豫。


    但如今,她由东阙堂而皇之地来到他的眼前,他便知道,武库已被掌握,丞相府已被控制,太子即将执掌权柄,而自己终将老去。皇帝为傀儡的时代也该在自己这里结束了。


    “他们都去作灯谜了。”魏帝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望仙殿,“你也快去吧。”


    待身影远去后,魏帝从袖内取出一支锦匣,对身边的刘炳道:“让你的人带给太子。就说朕……朕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这一天。”


    无视于贺存的寸步不离,元洸在未央宫内逡巡许久后,终于在刘炳的指引下前往望仙殿题灯。贺存则留人在殿外守候。几名小内侍正提着桐油匆匆行走,殿外架了一个由数百只抄满佛经的宫灯组成的大船,眼见要下雨,小内侍们需要尽快在宫灯上在涂上一层桐油,用以防水。


    大殿内,已经题好字的宫灯整整齐齐地在南墙窗边码了一排。案上是众人写好的灯谜,左边一摞已经誊抄完毕,厚厚一沓,右边还剩下寥寥数页。桌上杂物纷乱,不过是金丝绳尺,象牙裁刀,几个小侍女守在一旁,还在用托盘里的珠花修饰着最后几盏灯。因为得让墨迹干的快些,窗户大多敞着。


    陆昭坐在案前题字。她早已换下章服,穿上了宴席的衣裙。珠玉与瑰宝由乌鬓轻轻捧起,瑞兽青烟缭绕,云裳襟带如晚雾一般荡漾其中,偶尔露出难以窥得的一抹雪色。望仙殿里自望仙,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落在元洸眼中,便可满足世人对仙人风流韵致的所有想象。


    元洸悄悄走到陆昭身后,冷不防的将彤管从她手中抽出,扔到一边,道:“也没剩多少了,且让她们抄去。咱们说会话。”说完,便命一众人捧了做好的宫灯下去。


    陆昭被夺了笔,索性转身坐定,也不说话,却看向窗外。如今天色已晩,远处的数盏孔明灯璀璨如星,只是偏偏风向不好,那片明黄的灯光在陆昭黑色的眼眸中,越来越远。


    元洸道:“你是头一次在我们的皇宫里看灯,其实年年都是如此,那灯从不飘到宫城里,想来也是极有灵性。你往年在家里看灯,想必与这里不同罢。”


    “倒无甚不同。”陆昭忽开尊口,容色平淡,“一灯照隅,万灯照国。不外如是。”


    元洸听她如此说,不免笑意更浓,略起身坐近了些,看着她的侧颜,被层层霓纱托着,愈发可怜可爱,因道:“你知我素来厌恶沙门佛事,却要故意说这些禅语。”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是不生气的。”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元洸忽然侧头问道:“控制住了丞相府,你们打算怎么做?”


    陆昭将案前杂物一一整理妥当:“找个机会,把你送出城。一应文牒已经准备好了,刘炳会交给你。出城后,你走函谷关,去洛阳。我想王叡会接应你的。”


    “哦,你对他倒是很了解。”元洸淡淡一笑,左手悄无声息地捉住了陆昭的右手。


    陆昭躲也不及,挣也不脱,皱了皱眉:“他在中书叱咤风云了这么些年,若要入京,早就满城轰动了。”


    元洸听了,点了点头:“他会来接应我。原是要节前回去的,只是眼下尚有一事还未了结。”


    陆昭觉得他并非话外有音,便顺着说:“丞相府已被围住,你要杀人泄愤,为母报仇,我二兄应该不会拦着。”


    元洸只是摇了摇头:“我阿娘并非因个人之恶而死,贺祎、薛琬、保太后这些恶人就算杀掉,也会再冒出一批新的。恶人是杀不完的,因为这个世道仍是其滋生的土壤。”


    “杀不杀丞相,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区别。”元洸却想了许久,方才开口道:“我只想和你一起过个节。”


    陆昭只觉得加在自己手上的力道微微一紧,但依旧平淡道:“不管你杀不杀丞相,你都必须要走,晚宴结束前,崔谅就会攻进长安。”


    “那你会和我一起走吗?”炽热的目光落在对方的眼睫上,打断了陆昭接下来要劝说的话。


    陆昭不语,目光漫不经心地避开了对方,最后落在自己左腕的伤疤处。若仅仅被刀割过,便不足以成为伤疤。它因业火炙烧,经历剧痛而有之,未经呵护而生之,在无数次尝试治愈后却从未平复,因此存之。


    已不必再等她说出那个“不”字,元洸轻轻搬过她的脸,第一次,目光褪去了秋露的颜色,不再柔美,而是包含痛苦,无尽无休:“昭昭,你在恨我。”


    第134章 魔道


    长安的夜风扑面而来, 陆昭闭上眼睛,这里的风其实与吴宫的十分相似。它吹面不寒,却能腐蚀人心, 它波澜不惊,但可掀起欲念。它或许曾穿过北方的山川江河, 但是却带不来明月刀环的气息。


    但仔细闻, 宫人的香脂腻粉,朝臣的貂蝉尘垢,御渠的题红败叶, 藻拱的彩蚀斑锈,样样俱在, 纠缠不休。那样复杂,仿佛一个手拿玉钗的少年, 欲把它簪在一个少女的发间,眉眼之间, 却早已含了刀光剑影。


    “元洸。”陆昭抬眸,她已经很久没有唤过他的名字, 嗓音似乎也略显生涩, “如果落雨回天,沧海逆流,那一天, 你还会不会去重华殿偷那张布防图?”


    “如果我没有偷那张布防图,重华殿是否也就不会失火呢?你的父母与那些卫士真的愿意放任你我就这样在一起?”元洸同样提出了疑问,“昭昭, 自古以来, 国与国的斗争永远没有对错,只有胜败。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他忽然将她环在怀中, 横腰揽起,慢慢走进内室,一如那一年在重华殿里一般。她那样高挑纤长,却又那样轻。他将她放倒在一张雨过天青色的蓉榻上,她便如流云般晕染开来,淌在天穹之中。她眉目安忍,半低垂着,双臂与双手却藏了一股绵力,以一种清刚决绝的暗劲抵在他的胸口,如寒刃挑心。


    “我们大可以从新来过。”元洸目视着她,他已无意探寻她的真相,只是静静灼烧着她的一肌一理,窥探一顾一盼。


    流光溢彩的凤目,勾挑之处,不在欲而在意。万色千音的收敛,不在情而在境。这般色相,绝不足矣让君王湮灭其清明睿智、杀伐果决。它只令其清明睿智、杀伐果决弥焕弥彰。


    是了,他的兄长便是如此。当那名小小的随侍从长街带来那些细碎的纸片时,在他将这些只言片语重新拼凑成章时,他便知道,便懂得,龙泉与太阿即便分别,亦有紫光干星,遥相呼应。即便人有身死,剑有失匿,但当它们的魂魄游弋于延平津上,便可光彩照水,波浪惊沸。而他,一介凡躯,终会失剑成谶,以印证它们的分离与终合,和那段或风流、或凄美的佳话。


    “我知道,你喜欢皇兄。不过没关系。”他轻轻吻了吻她额头上的碎发,“我会帮你忘了他。”


    她以冰冷直面欲热,以无情抵住情挑,如此却未能令眼前的王孙公子退却,反倒更加比往日兴致盎然。他环握的双手更加紧了力道,从肩上慢慢褪下,云紫色的衣袍渐生褶皱,金色的飞鸟渐隐渐现,轻薄的双翅仿佛已被那修长的指尖揉碎在暗影中。


    元洸呼吸渐重,指腹落在腰间轻轻擦荡。“放松些。”一旦窥得了陆昭拒绝他人的方式,元洸也变得前所未有地狡猾。言指嬿私,行至曲情,如同对于猎物的设诱与穷追不舍。他在等她分心无暇。


    陆昭一面用手艰难地抵住元洸的身体,一面用手缚紧正逐渐下滑的轻衫。而那抹云紫色在华灯之下,便如朝阳东升时的海海潮,层层褪去,留下清浅乳白色的细浪,与一片玉雪冰霜质地的浅滩。


    他的手扣在了她的腰间,帛带紧缚,上绣云山万里,仿佛仅仅如此,便有江山在握之感。他的手指轻勾慢挑,帛带束法,他其实并不熟稔,迷乱之间拆出一丝缝隙,五指便如山涧一般灌入其中。


    腰间帛带的忽然松落,让陆昭意识到覆体之物的即将失守。她抵住元洸的右手不得不回撤援兵。与此同时,仿佛忽然失去拮抗之力而再无平衡可言,那片柔软织金的衣料也顺势俯就上来,似在对她的放手怀着无尽怨念进行追责。


    唇齿轻呷,间断落下,如同诉说着满心委屈,在雪白的颈间绽出一丝丝炽热,顺着淡淡烟紫色的血管,划过咽喉,直线钻入心底。他一面亲呷,一面诉着情话,不同于吴侬软语,他的中原语韵脚交叠,九音六调,好似珠玉崩落,激流跌宕。字字句句如玑,落入深不见底的秋池,竟如明月直照,早已无心可猜。


    目若刀剜,一丝猩红添在眼眸尾端,那是曾经目睹过的炙火之伤口与溃烂之血肉。她曾视他为深渊中唯一的明灯,却不料那是引她赴劫的磷火。黑暗之中,她坠落有声,寐魇之下,她呼唤无应。这般通彻的绝望,便在那一天,暴戾地压入了她的骨血。


    绝望蔓生,日复一日,在她心头绕成仇恨的执念。她与他经年累月地对峙,无数次的交手,同时无数次地令他挫败。她总以为,如此便能履及其上,以征服的姿态将其妥妥压制。如今,她却明白,与这份执念磋磨的越久,只能徒增痛苦,毫无出路。


    她推开他,轻而飘忽的力道,不同于冷漠与无情,仿佛是对那份心思的袪魅与释然,然而落在元洸的胸口,无异于一次重击。


    她决定离开,并非逃避,而是重建。


    腹下的潮热逐渐褪去,那些或梦或真,终将徒留在殿宇之内。元洸愣怔地看着陆昭,他明白,自此之后,他们大概已永无可能。


    从廊桥赶来的保太后宣诏两人的消息,匆匆赶来,然而看见内室中的景象,惊诧之余亦不敢上前。瑞兽香风掀起的娇红柔浪穿过屏风,铺天卷地般围起了茜纱帷帐。昏黄的灯光打出的剪影,是女子镇定自若地将束带搭系在腰间,之后用其纤细的手腕抚平每一寸衣衫。


    “臣女见过保太后。”陆昭从屏风后走出,转身投入新的战场,“太后从廊桥来?”


    魏帝升左御床,保太后升右御床,偌大的昭阳殿内,曾经的幼童与曾经的乳母各自由宿卫围拱,坐镇在不同的方位。丞相府已陷,渤海王被困,然而皇宫里的丝竹声却未曾间断,所有的宿卫也未曾拔刀相向。上位者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而卑微者则守护着最后的和平。


    只有少数人知道,此时双方皆愿意赴宴,无非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更多的宿卫投入到战场。皇帝是为了一举将保太后擒拿,而保太后则意在这些台臣公卿,每个人都是人质,唯独皇帝不是,因为只有人质才是轻易杀不得的。而政变的最高手腕,便是将波及范围尽可能的缩小。朝臣知而不说,百姓不知且不可说,撑住了体面的遮羞布,才能获得人们对权力的敬畏,而不是成天想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老身今日还请了崔将军入城赴宴。”保太后端坐的一丝不苟,目光直视前方,“只是不知道现下到哪里了。”


    “那倒是巧。”魏帝的目光望向保太后,“孩儿也请了崔将军赴宴。毕竟澈儿要结亲,也算是一家人,旨意已经传下去了。”


    保太后闻言,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皇帝,然而神色迅速恢复如常:“我还以为皇帝会选陆家。”


    “阿娘。”魏帝郑重其事,“选陆家便不会有和谈,朕知道,阿娘一定也知道。”


    保太后笑了笑:“那便请皇帝开个价吧。”


    宴席即开,众人虽然拘束,但因有灯谜诗题作乐,气氛倒也尚佳。席间,陆氏族人除却陆归、陆放之外,皆坐在一处。


    “确认好了?”陆振执起酒杯就至唇边。


    陆昭颔首道:“都确认过了,不和谈。”


    并非出于自大与妄断,无论崔映之嫁与哪个人,崔谅都会进兵长安。这无关对于哪一方的选择,而是每一个人在寻找的阶梯。身为世家,崔谅在寻找与关陇世族平起平坐的机会。他身后将领与谋臣,也在寻求达到崔谅这个位置的机会。即便有和谈的可能,崔谅也不会放弃兵入长安。一旦他放弃,相当于放弃了自己背后所有人的利益。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不过多久便会另则高枝,甚至将他出卖背叛。


    太子身后的寒门与武将也是如此。


    所有人都瞻仰过历史潮头的辉煌,听过封侯拜相的故事,都希望突破自身与家族的壁垒,站在长安的浪尖叱咤风云一番。作为一个权力场上的魁首,你想要拉一批,就必须要打一批,你想要哄一批就注定要杀死一批。浪唯有更迭才能更高,拍在岸上,就真的死了。


    诚然,每个人都更期待一个如同白纸的长安,况且昔年董卓焚烧洛阳已经把答案写的太过明白。面对这样一个百年古都,没有人知道在帝国的心脏经营了数十年的世家们有怎样的实力。因此,陆昭不遗余力地在每一次出手时,翻开一张张长安的底牌。薛氏、贺氏、关陇世家、冀州世家、陈留世家,每翻开一张,陆昭便会更清楚的发现,火烧洛阳是远远不够的,只有兵变才能够清洗一切。


    无关二王的立场,无关世家与皇权,一切想要在这片土地建立新秩序的人,自会推动战争的轮·盘。


    远处似乎有钟声传来,那是宫内寺院在敲。陆昭曾记得《敕修清规法器章》有云: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敲钟是修行事,所谓僧闻音已,苦恼即除,如入三昧,得生净土。或许是自己悟性不高,听了多少遍的钟声,依然欲念难消,仿佛自己早已遁入魔道。


    第135章 梯子


    槐里城外, 营垒纵横,最东面乃大营辕门,辕门之后安扎着一层层拒马, 两侧则是临时筑起的箭楼。经箭楼处,是一条宽阔的驰道, 至通崔谅大营。大营的不远处, 则是执行军阀用的刑场。此时执法者已举起了用水浇过的环首刀,当贺斌之子贺援驰马通过最后一道箭楼关卡时,刀光飞掠, 鲜血迸射,数十颗头颅带着死前惊惧的表情, 静静从台上滚落。


    贺援的马儿一惊,嘶鸣乱跳。直到崔谅营帐外几名士兵冲上前擎住, 贺援才得以下马。


    贺斌任北军中侯,如今领城东门戍卫的元洸已被囚禁, 他便点了自己的次子贺援暂时接管。“速带我去见将军!”


    崔谅门口戍卫却将他拦下,道:“将军有事, 暂不便见, 还请贺小郎君在偏营稍后。”


    “我有太后密诏,此事情急,勿要拦我。”贺援取出袖中的锦绣帛书, 示与这些戍卫,然而对方似乎并不领情。


    “贺小郎君。擅闯军营是要动用军法的。”一名戍卫指了指旁边的刑场,“我们将军执法甚严, 想来贺小郎君方才已经看见了。”见贺援面色惨白, 戍卫也稍稍缓和道,“小郎君既有太后手诏, 将军不会不见,只待在偏营稍候即可,卑职先去通传。”


    贺援也知此时若太过慌张,反倒容易暴露丞相府被围的事实,继而影响崔谅所做的选择。他心情平复了些许,而后道:“既如此,那就劳烦壮士通传一声了。”


    营外的喧嚣与悲戚的惨叫声瞬间平息,崔谅仍旧阴沉地望着眼前的来使。太子已不止一次前来劝说,希望他可以罢兵回到上庸,作为交换,他可以领荆州刺史一职。


    昔年先皇用兵荆州,他自家族衰落时奋勇而起,助先帝夺取魏兴、上庸二郡。世家大族权尊势重,不愿抛却热血,舍去富贵,为国牺牲。大批的钱财被投至庄园,捐入佛寺,以打造生前与身后的极乐境。


    义达德行,而至极乐境,呵,什么是极乐境?高门们高贵的姓氏将起家官抬至尚书,和子孙联姻的皆是王谢公族,是国家与皇权对于自己的妥协,是子子孙孙皆为高官的上升之路。这伟大的垄断实在太过完满,太过美妙,极乐境也不足万一。


    那一年,在畏死的北伧高门中,崔家终于以一己之力,第一次冲破了世族的壁垒,完成了家族最重要的一次跃迁。先帝以魏兴、上庸两郡付与崔家经营,为南境藩篱,世守国门。若来年对西楚与益州用兵,崔谅进阶荆州刺史,便是正理。对于先帝的知遇之恩,崔谅也愿以死相报。


    但是当他第一次入京谢恩的时候,许多事情便明白了。那时,他在台省的值殿等候,进出的皆是中枢清贵,其中不乏在南征中丧土而逃的高门之后。他们衣袂熏香,高谈阔论,举手投足之间,极尽庄雅。在一番窃窃私语后,这些高门忽然发现了枯坐在殿中的自己。


    布满划痕的双手,半新不旧的朝服,既无香草之风,更无环佩之响。对于一应问候,也不过是毫无修饰的答语。不过片刻,先前还对自己抱有兴趣的高门们,继而投来了不乏讥笑的目光。


    寒伧老卒。这是那些人私下给他的四字批语。


    受先帝之邀,他在京中逗留了些许时日。先帝赠与他宅院,却不曾要求他的子女出质。那时,他的女儿已有十四,已是可以议亲的年龄。然而他的妻子在京中参加了几回宴饮后,只得到了贵族们的冷眼和满心委屈。那时他忽然明白,他在战场上的舍命相搏,不过是为家族挣得了一张入场券。战场上的坚守与退逃,无关道义,而是赤裸裸的生意。


    那一天他决定带着自己的妻儿,回到上庸。那是他与同他一样的寒伧老卒驻守的地方。但他心里终究是有些不平的。不过,他还年轻,他的女儿那样好,他大可再立一番功业,他要让那些高门猪脬们看看,自己的女儿可以嫁给天下最尊贵的人。


    但自先帝崩殂,这些愿景也都逐渐淡去。易储之变,关陇世族把持朝堂,王氏诸子相继谙声,在他苦苦派族人周旋于高门的同时,也要承受太子与庶人们对世族的怨望。就在前几日,台省指责宗王与贺氏潜怀异志,大有悖逆之心,连同自己也在牵涉之列。太子虽然做出对策安抚世族,但无论在中枢与地方,对自己皆有封锁。


    太子不希望自己兵入长安,他太清楚这场兵变后,出兵的崔家会获得多大的分润。也知道勤王的最后,也可能变成擒王。崔谅明白,自己一旦答应了太子的要求,等同于对世族进行了封顶,也对景从随众的利益进行了封顶。


    他看了一眼前来劝说的使者典穆,在太子麾下坐到了参军事一职。崔谅笑了笑,尽管出身武将,但眉目间亦带着清河旧姓特有的儒雅:“丞相既已有反迹,某更不宜离开雍州。尽臣本,忠王事,此乃大义大节,怎敢辞劳。更何况我家小女还在保太后处为质,若我罢兵而返,小女如何生还?”


    使者闻言力劝:“将军若要竭智尽忠,理应先从王命。”


    崔谅则不耐其烦地挥了挥手道:“我意已决,不容更改。”说完又令几名甲卫道,“看好典使君……”


    典穆见崔谅要扣押自己,不免情急:“将军何故扣押来使?来日如何要向东朝交待?”


    崔谅冷笑道:“本将怜你曾效力国家,不会加害于你。听说太子素来看重寒门,唯才是举,本将也想看看,你这个寒门出身的参军事,在太子眼里究竟是几两重。”尽量多握一个筹码,这是乱世的求生之道。


    待典穆被押下去后,崔谅问了问身边同为参军的陈霆:“时隐有何教我?”


    陈霆道:“太子抑世家,关陇把朝政,将军无论取哪一方,只怕都难得善终。如今之计,当挺进长安,先清君侧,后行废立。一旦给对方争取喘息,胜负既定,将军便如立孤岛,再无进退之路。”


    崔谅略微沉吟,先入城清杀关陇世族,再借此威势改立储君,的确是两全之道,但行使起来便是另一回事了。陈霆的忠诚与才能,他从未怀疑过。但是也正是如此,陈霆这样的谋事所提出的建议大多更为进取,甚至有些偏激,成以谋身,怀以险策。一旦踏出此步,陈霆本人到无需承担太多后果,但自己作为所有成败的承担者,不得不做全盘考量。


    崔谅并不急于应下,仍追问道:“我所率部众,不过两万余,安定尚有陆归部众,略阳也有太子兵马,东望司州兖州,也不乏豪族磨刀霍霍。若要行废立之事,日后各方反扑清算,参军所言,是不是勉强些?”


    陈霆闻言后却是一笑:“将军已兵至长安近地,若此次不入城,不行废立,日后岂非任人拿捏,将士也会离心溃散。将军可在入城之前可先于京畿附近运筹,通信各家。太子不满世家,岂独于我?贺氏抑众□□,怎无非议?扬州余孽尚未平息,苏慕洲仓促南归。吴淼国之宿老,见疏帝王,茕茕孑立,其心安否?陆归乱世枭雄,即便其姑母胞妹俱侍皇家,难道其心就一片赤纯?将军可曾细想过,自陆家嫡女奉女侍中一职,行走台省两宫,薛、贺两家矛盾竟猝尔爆发,仇隙弥深。”


    崔谅默默点头,中枢动乱他虽不知,但次次似都有此人参与其中,且次次陆家得利。能做出此等手笔的,自然也是极有野心之人,可不是什么纯善之辈。


    “如今贺斌之子贺援求见将军,想来太子已有所行动。若能得到各家支持,将军可先令贺援带领入城,待进入宫城后,扫清丞相府,夺取武库,操控两宫,则天命在我矣。”


    崔谅闻言激动道:“明府所言,深得我心。听闻淳化县令乃陆振内侄陆放,既如此,可先书信一封。”宫城内,陆归与那个女侍中他尚接触不到,但是也可以先试探外部的意思。“吴太尉我犹独敬重,入城之后,你可先遣人联络。至于陈留王氏,王谧尚在安定,若能说服此人,自然大善。另外,再派人去刺探凉王,若凉王有意……”


    最好此人还是无意,他实在不想再为他人做一回嫁衣裳。


    陈霆听罢颔首道:“卑职明白。”


    待陈霆走后,崔谅再度凝视案上的舆图,眸中的烛火,耀出一片光芒。


    陈霆回到自己的营中,立刻书写一封信件,旋即交给亲信道:“还是走城南陆将军的线,再从西阙入宫,这份信务必尽快送达给陆将军与陆侍中。”


    他本为前丞相陈凝远房旁支,走了祝雍的路子,又托至彭通门下,这才对长安的时局得窥一二。若此事成,他既为参军,以后执政中枢可望。即便不成,改换门庭,投向陆家,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从跃迁的思路与出手的时机,他看到了陆家的见识和眼界。长安的精明人太多,在精明人眼里,什么都是梯子。


    第136章 灯谜


    晚灯放过后, 雨可见下的紧了。喊杀声渐次褪去,叫嚣声接继隐没,灰黑色的石阶上是残肢断臂, 血流成河。近千名宿卫被围杀于门前、廊下,甚至于丞相府的明堂之上。


    几名与贺祎交好的台臣瑟缩在原地, 仅有其幕府私臣文学掾孔昱戟指陆冲道:“陆文学, 你受保太后与丞相提携之恩,竟然甘为逆臣,背信至此, 枉废我在太学教导过你。”


    陆冲将剑收回剑鞘,抱拳施礼, 平静道:“晚辈受巨擘之教,师生恩情自是难忘。但晚辈亦受今上国恩之重, 昔年以质子之身,得以保全, 如今为国朝效死,倒也不算是罔顾重恩的逆臣。”


    待孔昱还要辩解, 贺祎从内室走出, 大笑道:“文灿何须恼怒,陆文学饮血丞相府,不过是你我挡了他的道路而已。”


    丞相府于半个时辰前被拿下, 元澈留下足够人手后,让陆冲接管。血洗丞相府已经足够作为达成同盟的投名状,自己则带领余众前往东阙准备入宫与陆归汇合。典穆到现在仍未归来, 这让元澈颇为担心。


    他不让崔谅入都倒不是要在宫变这件事上呈匹夫之勇, 除了不想再对世族进行过多的让利之外,新的战力加入对于时局并总是好的。正如他现在并未召集亲信的台臣们一同商议平息宫变的策略, 并非这些人庸碌无才,而是各自都有一盘算计。这样一群人拿出的方略,又怎么会是一个平叛的良策。


    如今他尚有两千余人在宫城附近,五千余人在长安城北附近,若陆昭能在昭阳殿得手,那么平息这场宫变毫无问题。“再去探明崔谅动向,让宫城外的军队由西阙入宫。”元澈冷静地按原计划做出布置,“再去昭阳殿看看,送口信给保太后,贺祎已被俘,让她老人家考量一二。”


    元澈深知仅仅俘获贺祎并不够,关陇世家的重心虽然在此人身上,但核心利益却是在大魏的官僚架构上。铁打的王座,流水的皇帝,唯有这个官僚架构是永恒的。


    如果保太后真的默许他杀了贺祎,他反倒没有什么办法。只要没有把关陇世族清缴干净,宫变一过,还会出来一个新的贺丞相。此时昭阳殿内灯火通明,禁卫密围,看似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但因在场的多数还是世家,众目睽睽之下,各自动手时,他的父皇这边反倒必须做出更多的考量。


    在世家的面前,以什么样的名义与昔日的乳母以及自己曾经依靠过得实力动手,不仅是当下求生的问题,更涉及到整个皇权今后在其他世家眼中的观感。若要动手,必得等一个足够好的理由。


    而他的父皇告诉过他,或许这一次要拼掉一条性命。


    以往宫中放灯虽然也办御宴,但是赏灯猜谜却因年年战乱、宫中裁人,或不办,或简办。今年虽然亦有战乱,但是魏国出师大捷,皇后初封,且难得诸藩王世子齐聚,保太后已有话要热闹,因此各司莫不费心准备。长公主倾华更是早早来到殿内,监督各处布置。


    开宴之前,从望仙殿送来的宫灯早已安置好,在朝阳殿满满摆了两排,西席为三公九卿之属,东席皆天家亲眷之列,各有赏玩之处。且席上令设了笔墨纸砚,由宫女捧着,酒至兴处,或可题诗作赋,或可猜解灯谜,可谓两全其美。


    依旧例,第一轮敬酒,众臣贺君王。然而今日魏帝与保太后周围的宿卫是往年的两倍,一时间气氛倒有些尴尬起来。倒是魏帝先道:“保太后为朕乳母,生养之恩大于天,尔等当先敬保太后。”


    保太后笑了笑,也不推辞,生生领了这一敬。众卿平身后,保太后先开口道:“今日是虽非元宵,却也是团月夜,在座的有皇亲国戚,也有陛下的近臣。说是国宴,但家国一体,说是家宴也无妨的。这节日在民间热闹,因此今日在老身这也不讲那些虚套路了,咱们只吃酒赏灯,尽兴便好。”


    魏帝听了亦附和道:“众卿那边,皇儿监察,家眷这边,由倾华帮您提着。若有人煞了风景,便由皇儿与姐姐两个督官拿下,全凭您老人家吩咐就是了。”


    保太后点头笑着道:“我看妥当。”


    既是依元宵节旧例,肴馔美酒,鼙鼓清歌,倒在其次,赏花灯猜灯谜才是顶要紧的。刘炳正命人传猜灯谜用的物件,忽听外面通传,车骑将军从西阙来了。


    魏帝将一箸羊儿美椒肚布在保太后碟子中,道:“车骑将军辛苦,暂不必解甲,且命他入内吧。”又道,“跟随他的将士们也辛苦,你去安排,让他们到偏殿用些酒水。”


    保太后听罢已经冷了脸色,按照皇宫礼仪,无命令便不能披甲入殿,连鞋履都要解掉,为的就是怕有歹人借此机会谋害皇帝,而有无甲胄则关乎这些宿卫是否能在短时间内将其制服。至于剑履上殿,那更是莫大的信任,基本等同于皇帝直接将自己的性命交与了此人。不过历史浩浩渺渺,皇帝将此特权交与这个人,大多是出于恐惧,而非信任。


    如今门禁并不是她能够掌管的,即便是有宿卫围拱在大殿内外,但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身着甲胄的人,冠冕堂皇地走进昭阳殿。


    陆归如殿后行礼如故,照例坐在了陆家的人群中。


    歌舞既罢,魏帝已被众臣敬了几轮,面上略有微酣之色。此时见长公主领着后宫十余人来敬酒,连忙起身,佯装要去猜灯谜。刘炳见状,连忙说了几句凑趣的话,又张罗宫人点灯奉物,很快将一众人的兴致带了起来。


    此时早有侍女捧着环佩、珠络、宫香、御扇等物立在后边,几名内监捧着苦茶、陈醋、韭菹等物随在旁边,这些都是刘炳按照保太后的意思定的赏罚之物。


    众人由魏帝起,从一排排写满灯谜的宫灯中挑一只来猜,再是皇后、长公主、公主,最后是藩王与众臣。


    无论猜对猜错,灯都可以带回去,也算是众人都有东西可得。灯谜尾处并不注明出谜人的名字,只在宫灯上挂一以示身份的小物件。以上这些暂由公孙内司记下,而对应谜底也已誊抄在一张红笺上,放在琳琅那里,最后由保太后行赏使罚。猜中者另有彩头可拿,猜错的便要从吃苦茶,饮陈醋,嚼韭菹等里选一样,再诵一句嵌着谜底的诗句,才算了结。


    这一环,有才的跃跃欲试,疏于此道的也只好随众人戏笑几句,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关了。


    魏帝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灯,谜底是打一地名。因酒劲上来了,魏帝也不大细看,只见得上阳宫、桓谭几个词眼,便果断道:“是洛阳。”


    琳琅看了一眼宫灯下拴着一枚紫英戒指,只笑不说话。


    旁边的长公主笑着道:“陛下猜对了。”说罢将旁边侍女手里的托盘拿了过来,上面是一盒宫香,“我看了这么多东西,就这样最好,弟弟可别嫌弃。”


    魏帝哈哈一乐,大手一挥道:“知道是姐姐想要,朕赢得都给你,你且拿着罢。”


    众人都知道那是刘炳和琳琅故意将长公主写的摆在最前面,那灯谜写的干净利落,线索明显,都是摸着魏帝的性子来的。见皇帝长公主姐弟亲昵,也都随着哈哈一乐,气氛立刻就上来了。


    魏帝一猜完便回到自己的御座上休息去了,留下众人围着五颜六色的宫灯猜谜。皇后猜完之后也回去了,接下来便是元洸。陆昭只见众人的目光都在灯谜上,便对陆归使了个眼色,举了酒杯向魏帝那边慢慢走过去了。


    “站住。”长公主倾华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捉住了陆昭的手腕,然后回头对保太后道,“阿母,孩儿这儿捉着两个偷溜的。”


    众人笑作一团,保太后道:“你这猴儿,陆侍中才名冠绝京城,你还要怎样考她?”


    长公主假装赌气道:“阿母偏心她一个也就罢了。”


    保太后摇了摇头,笑着道:“那便只让浔阳侯挑一个猜罢。”


    陆归原本无心猜谜,但见保太后如此说了,也只好上前凑趣,左顾右看也不知选哪个。其实这游戏先猜的占优势,等越往后,难猜的都留下了,自然有那些文臣们兜着。站在长公主身后的几个女眷见陆归迟迟不决,只当他害羞怯场,轻轻笑开了。


    陆昭向前稍进一步,帮忙圆场道:“兄长是觉得这些宫灯做的漂亮精巧,风趣别致,不知道挑哪个了。”


    魏帝和蔼一笑,对陆昭道:“你去帮你兄长挑一个。”


    陆昭诺了一声,仰头看一遍,拿起挑竿,挑了一盏桃木做的六角宫灯。那盏宫灯用樱红色的灯纸糊的,金色的灯尾上没有流苏穗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小巧的蜜色珠花,璎珞打成飞鸟的形状。灯上写了两句四言:乌头半白,最苦参商。槟榔一去,已历半夏。只说是打一草药。


    陆归一向不在这些杂艺上用心,一时猜不出来,便瞎说了一个:“是荞茶。”刚说完,便看到后面的陆昭微微摇了摇头。


    “不对。再猜。”长公主道。


    旁边有一个不知是哪个文臣,好心提醒道:“里面有浔阳侯姓名中的一个字呢。”


    陆归想了半天,方才恍然大悟道:“是当归。”


    长公主却道:“这次虽猜对了,罚却免不了的。浔阳侯既第一次猜的是荞茶,我看就罚喝苦荞茶吧。”


    保太后点头道:“处分得当。”


    此时已有内侍端着托盘上前,上面是只一甜白盖碗,茶水温度刚好。陆归取过茶盏,饮了一口,立刻皱眉道:“好苦。”


    长公主倾华莞尔道:“这茶是你妹妹开宴前在后殿泡的,可怨不得我们。”引得满座大笑。


    既领了罚,还要念一句诗。陆归诗词上还算用了功夫,随口拈了鲍照的《代北风凉行》道:“问君何行何当归。苦使妾坐自伤悲。”


    原本坐在远处的魏帝听了,忽然微笑对身边的陆妍道:“你家贤侄也算的上大将之才,没想到也重儿女情长。”


    在场众人只当长公主爱玩笑,并不过分深究。忽然,长公主倾华叹了口气,淡淡道:“哎呦,这个归字。”


    第137章 死签


    “怎么?”魏帝饶有兴致问道。


    长公主立刻换了笑颜, 道:“陛下,依我看陆公子这个归字取得巧,却也不巧。”


    保太后听了亦问道:“何解?”


    长公主思忖了片刻, 道:“陆公子帅君归我大魏,这便是归字的巧处。可现在陆公子已然在咱们大魏了, 这个归, 又是要归何处呢?”众人皆知长公主最爱开玩笑,话音甫落,人群里发出了几声迎合的笑声, 然而忽然觉得语气中有些不对,不免又肃了脸。


    陆昭手中握着酒觥, 如擎匕首。这句话看似玩笑之语,但却阴毒得很。


    自举家北上之后, 陆昭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极力抹去南人的影子,以及遗族的界定。一次次利益切割, 一次次不遗余力地夺取事功,甚至在安定问题上, 不惜拉拢王谧作为执政外壳, 就是要让南国遗族的身份淡化掉。而在凉州,她以身犯险,即便是牺牲在金城, 至少也能为家族挣得一张护身符。


    而长公主的一句话几乎要让她毁其功于一役。就算是魏帝今日迫于求生,还会相信自己的兄长,但终究也会埋下祸根。


    陆昭迅速地从人群中走出, 稽首跪叩在魏帝面前道:“臣女的兄长在外漂泊多年, 能够回到魏国,皆因仰赖陛下天恩, 这个归字,也是陛下赐予兄长的机缘。如今兄长已经归来,还望陛下另赐一表字,以示教诲。”


    以字释名,彰表其德,陆昭决定将最终的解释权交给魏帝,虽不能尽数洗刷遗族之名,但若能在本朝皇帝手中定下基调,来日也不会再为他人利用。


    魏帝略微沉吟,点头命刘炳道:“取纸笔来。”


    刘炳一声令下,纸笔已是现成。魏帝提笔舔墨,思索了片刻,在纸上写下了 “沉辉”二字,然后示与陆归道,“沉辉熙茂,清尘熠烁。你家是东吴陆氏之后,这一句,出自陆云之手,颂的又是其曾祖陆逊。东吴降后,陆氏兄弟因卷入政变而双双丧命,不可不谓可惜。不若当年陆伯言,效忠明主,镇守一方,祐德子孙。这世上成就大功业者甚多,得归其命者甚少,又有多少人愿意将光辉黯藏,化作家族万代的平安。朕择这两字与你,愿你有心,得先祖其一,光耀门楣。”


    陆归听罢,立刻行了大礼,叩首恳切道:“陛下过誉了。此字是臣陆氏一门的荣耀。臣陆归叩谢陛下天恩。” 他的额角早已汗流涔涔,此时魂魄才从新躺回了心口。


    既赐了名,魏帝也重回御座,鼓乐重新起奏,歌舞再度摆开。文臣们执笔题咏,飞墨流章,仿佛有书不尽的繁华,道不尽的完满。


    “皇帝上一次题表字,还是王叡在的时候罢。”保太后独坐在另一端,头上的宝钗在光下熠熠生辉,却因簪了数支,投影在绛帘之上,反倒是一团黑暗,“不知不觉已有七年了。”


    皇帝一时怔忡,点了点头:“是了,当年王子卿也不过十六岁,朕还是太子。”两宫卫尉还没有他的人,御阶上凉王旧臣的鲜血还未洗刷干净。


    “七年。”保太后笑了笑,连同眼尾的花钿也明明闪动,让人恍然觉得似有泪水含凝其中,“春笋可发十丈,少年终成权巨。不过半生时,却过半生事。皇帝,老身的亲生儿子早就死了,老身也一直把你当做亲儿子对待。自易储之变,已是二十年之久,你我虽非亲生母子,缘何仍不能相知?”


    她所担忧的,陆昭明白。那部《法华经》无疑是陆昭抄录,在李氏忌日之前放在那里,只等自己来发现,这才有了后面贺存拦截渤海王驾,导致丞相府失陷的结果。保太后的高位在下一任国君时,便是待以处决的刑椅,贺祎谋的是家族百年的荣耀,而她谋的,不过是晚年的富贵平安。她的忧虑与过往,敌人尚且知晓,她膝下长大的孩子却不曾了解。


    “阿娘的担忧我何尝不能明白。”魏帝道,“可是阿娘,你要的东西,是我要拿孩子们的性命去换,去拿皇权去换。阿娘在富贵平安的同时,无数个世家也会依附于阿娘,吸干孩子们的血液,啃食孩子们的骨肉。即便不为子孙计,大魏的江山被世家祸害的还不够么?高门为恶,甚于羌胡。只要世家还在藏匿人口,关陇还在把持朝堂高位,风流名仕们还掌握着时下最高的品评权,这个世道就还会继续乱下去。何时南征,何时一统,何时这个国家也会因为某个世族太过壮大而分裂,继而有更多的百姓为成就你们的权欲而赴死?”


    保太后的眉峰轻轻抬了抬:“权欲?皇帝你就没有权欲?陆家就没有权欲?当初宫变,是贺祎从禁中骑马来到我的府邸上,把你接走,一路护送你去听皇帝宣诏的。临走前,他问了你,是不是真想做这个太子,皇帝你也是认了的。既爬到了这个高位上,如今倒数落起我们的不是。这句阿娘,老身担当不起,你的丞相,文婴也担当不起。皇帝你如此嫌恶世族,也要知道世族之所以能盘踞如此,或因帝王得国不正,或因帝王才具不配,权柄下移,国祚衰弱,世族也有世族的担当。”


    “身在其位而谋其政。权力侵蚀人心,千疮百孔的黑色心肝,就算用锦缎包裹,也会有血脓流出。”魏帝叹了一口气,“待凉州战事毕,孩儿愿意封阿娘为太后,但是太子必须继位,贺家、卫家必须以死论处。孩儿的底线,想必阿娘已经知晓了。届时还要向阿娘讨一份诏书,以正视听。”


    雨如花落,灯如鱼摆,保太后终是笑了笑,慢慢举起了酒杯。不敬帝王,不敬苍天,唯独敬这样的世道,给了她无上权柄,又令她投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重渊。若是东海回溯,时光倒流,她还会选择以保姆的身份入宫么?大概是会的。


    “皇帝醉了,扶皇帝休息。”保太后的语气旋即冷下,勒令左右,同时饱含着另一重深意。然而左右宿卫却并未应命,而是同时望向自南窗而来的一片光亮。


    数百盏孔明灯接成巨船,顺风而飘,如兜头烈日,似乎并不受雨势的干扰。众人以为此是佳节时的宫中百戏,不疑有他,却见巨船越飘越近,且周遭已尽是桐油的味道。沉重的巨船渐渐朝宫殿压来,夏日炎流仿佛于今朝悉数拢起,在巨船的撞击声中四散流窜,化成一片火海。


    众人尖叫四逃,慌不择路之时,刘炳急呼宿卫取水救火。然而保太后身边的宿卫仍旧岿然不动,而守护在外面的人似乎也无动于衷。“火势迅猛,还请皇帝随老身离殿暂避。”保太后安静地吩咐着,事发突然,她所能做的便是借此机会以强硬的姿态来遏制皇帝的动向。说话间,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魏帝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让人难以想象施加者竟是一花甲老妪,一如数十年前,自己的保姆也是这样握住自己的手腕,对立在阶下的群臣道:“太子之位,当立陈留王。”


    然而话音未落,陆振携陆归与陆昭走向前。陆归不知何时已披甲执锐,用剑拨开众人。陆振行以军礼:“车马已备,臣请护送陛下登舆。”


    见众人暂避其锋,保太后仍不撒手,喝到:“此等大事何容你一白身置喙。”又对其余宿卫下令,“皇帝醉酒,神智未醒,速护其前往长乐宫避火。”


    魏帝横目冷视:“既然白身不便出言,那朕便封靖国公为太仆寺卿,为朕执鞭!”


    大殿尚未完全燃起,保太后的目中早已窜出两道火舌,然而面上仍挂着得体的微笑:“陛下确是吃醉了,太仆寺卿乃京兆卫恪,正在老身肩舆旁恭候。既如此,便请皇帝随老身上车吧。”说完,保太后手下忽使暗劲,帝王玄色的袖袂旋即拧出深深地褶皱。


    魏帝的手臂仍僵直不动,眼看火势愈大,陆昭行前一步,道:“还请车骑将军速护陛下出殿,火势甚大,陛下若不先行,众臣何敢避退?”说罢,殿内众人匍匐跪倒一片。


    保太后此时怒指着陆昭,银牙咬碎,却说不出只言片语。陆昭这句话无异于要以整个昭阳殿的世家来与魏帝捆绑。若真因自己之故使得皇帝不能逃脱,那么其他世族子弟殒命于此,便要算在她保太后的头上。而今时今日,皇帝之所以愿意以身犯险待在昭阳殿与自己周旋,就是在以性命作为押注,和整个关陇世族玩一场死签。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豪赌,赌的是她保太后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皇帝玉石俱焚。太子仍在宫外,皇帝与这些世家臣僚一道,誓要用性命将关陇世族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几天之后,余焰燃尽,两宫发丧,新君继位。


    保太后的手慢慢松开,陆振先行上前,护住皇帝。陆归执剑,以护其后。而吴淼、王谦、姜弥等非关陇世家的重臣紧紧跟随。当陆归经过陆昭的时候,陆昭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对其示意,而后恍若无事步趋其后。


    天子拔剑,升玉辂。玉辂颇高,陆归主动以肩为梯,供皇帝登舆。陆振执鞭御马,陆归执戟于玉辂侧边护驾。在关陇世族所掌数千南军的对比下,皇帝身边的两百名宿卫显得寥寥无几。然而玉辂周围又聚集着无数臣僚,此时皆换苍色直披,擂鼓而歌。


    此时陆昭步行至玉辂下,和手道:“臣女请陛下允太尉同车而行。”


    魏帝道:“陆侍中所言甚是,还请太尉参乘,以增威重。”


    皇帝一言,原本寂寂于众人的吴淼也从人群中走出。吴淼年事已高,两眉霜白,隐着一双灿灿黑眸。在经过陆昭时,脚步顿了片刻,目光便如白刃一般横扫过而过。


    “臣愿奉舆。”


    不远处的一座高阁上,逃脱升天的元洸倚着窗。黑夜无月,火光浮天,衬得那一抹紫裳如彤云流霞,次第相燃。霓旌照耀麒麟车,羽盖淋漓孔雀扇,原本的澹澹眉眼与极尽内敛的骨相,此时此刻却无比张扬。


    第138章 诅咒


    未央宫的一处小暗巷内, 一乘轿辇正匆匆而行。护卫的人并不多,不过是两名内宦和四名侍女仆妇。一名奶妈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婴儿,一路疾行, 婴儿反倒睡得更沉些。一名最小的宦官衣着鲜丽,走在最后, 时不时回头望一望, 看看是否有人跟踪。而走在最前面的人,肩如锋削,绀青织金色的袍摆如黑色海浪上涌动的星月之光, 随着敏捷的步伐奔袭至此行的终点——小伽蓝寺。


    为首者扣了扣门,寺内小僧将门推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安静的巷道内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韩御史!贫僧失礼了,快请进。”


    小伽蓝寺位于未央宫西北角, 原仿洛阳古寺修建,供奉着天子妃嫔们所敬的香火。后来保太后兴建永宁寺, 工程浩大,佛塔构七级浮屠, 高三百余尺, 基架博敞,为天下第一。在众人的趋炎附势下,小伽蓝寺也就衰落了。


    贵人甫临, 众人慌乱打扫一番,总算收拾出一方干净的内室。韩任行至院中,将轿辇上的人请下, 几个小僧不曾看过这等仙姿艳质, 亦不敢肖想贵珰与这位美人那份不可言说的交情,仅仅是躲在廊下, 不敢应声。


    薛芷的手任韩任牵着,在大庭广众之下走过,曼丽的玫瑰色齐胸襦裙,颈上系了一块小金锁,锁下的一颗心突突跳着,任是金山玉海也压不住。几日前,韩任便让她称病不出,不可参加任何筵席,而今夜,她在看到冲天火光的同时,亦看到了韩任伫立在漪澜殿的门口。在连帝王都将她遗弃的夜里,救她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两人入了内室,韩任自解下外袍,铺在坐榻上。而后取了烧好的水,和一只小茶盅。他先将茶盅烫过两道,随后又从腰间解下一只苍绿绉纱杂银线绣白孔雀的小荷包,取出一小撮茶,依旧拿水烫两道,最后盖上茶盅,用一只干干净净的水荷色帕子托在下面,作以隔热,最后才放在了薛芷的手中。茶香凛冽,稍稍掩盖住周遭洒扫灰尘残留的味道,御赐的上等小龙团,这是她最喜爱的茶。


    “娘子将就喝着吧。”韩任嘴上说着,一边仔细检查床榻上每一个边角,待无问题后,方道,“娘子今夜便在此安睡吧,奴婢先回去了。”


    “致远!”没有呼他的官称,亦不呼名字,而是直接念出了他的表字。薛芷将茶放下,起身将那身绀青色的袍服拾起,温柔地披在了他的肩上。鬓发与修颈缱绻地依靠上去,一如无数次情爱时,两片肌肤的完美契合。只是这次无关爱欲,薛芷轻轻道:“你何时回来?”


    韩任并没有转身以回应美人的温存,他受帝王之托,身负重担,这一次不知可否全身而退,因此他不足以,也没资格承受这样的珍爱。自然,以他的身份,从来也都是不配的。


    他温柔地抚了抚薛芷的鬓发,最后叮咛道:“这家寺庙破败时,我时常接济,虽然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但留下来的都是老实忠厚的人,想必会照料好你。先前我从少府调了不少东西存在寺里,足够撑一段时日,还有你最爱的梨花酒。有些东西他们不吃也不会做,你就让下人们替你做吧。”


    “这次宫变,不知要闹多久,皇帝或许也会不保,往后还可能有兵乱。若那时我还在,再想办法运些东西给你。”见薛芷眼角已有泪水涟涟,韩任连忙转移话题道,“对了,我把真宝留在这。都说饥荒里活下来的,人聪明,佛也怜。若有什么需要,你但嘱咐他,皇城内外,他能看顾到的,总能替你周全。薛公那里,我也派人去照看了,你若想你爹爹了,就派真宝传个话,只是千万别写什么东西。”


    “我晓得的。”薛芷的脸颊又向对方的脖颈处贴了贴,精致优雅的鬓发更见松散,原本对妆容格外留心的美人却毫不在意,“致远,你一定要回来。”温热的双唇划过贵珰昳丽的下颔线,哪怕昔日少年的情意早已变成对家族的忠贞与守护,她也要他的身体记得,她在这里等他,要他好好活下去。


    没有更多的话语,韩任只身离去,小伽蓝寺的灯火不足以照亮整个未央宫,却足以温暖这片帝王无暇眷顾的一隅。


    自未央宫向北,便是驰道,东西走向,经西直城门与灞城门通往外城郭。尽管陆归仍掌握着未央宫西阙,以及之前贺祎为其手下安排的建章门侯的外郭西门,但魏帝依旧选择经由驰道,通过贺家层层防线,由章台街冲出宫城,进入长安的居民区。


    陆昭正要随众人前行,刘炳牵了一匹马来,道:“陆侍中随军不便,暂且骑马吧。”说完指了指玉辂后面一方空地,低声道,“娘子先跟在这,若有流矢,好歹也有个遮掩。”


    陆昭看了一眼刘炳所牵的那匹紫骝马,手在半空滞了一会,颔首道:“多谢正监。”


    保太后立于丹墀之上,被烈焰吞噬的昭阳殿金辉复焕,天地之间早已晨昏挪移。凤钗与蔽髻上泛动的金色流光,并非佛像背后的光燄,而是十八重无间的狱火。掌握着两宫几乎全部禁军,她仍然有着巨大的胜算。


    保太后冷眼看着帝王与其身边的重臣:“皇帝可是要效仿高贵乡公吗?”


    魏帝手执龙泉,他并无军旅经验,常年居于深宫,髀里生肉,提剑尚且勉强。他望了望自己的乳母,试图在凌人的势焰中,寻找一丝曾经贪恋的慈爱与温暖。然而万般具象皆在老人幽深的垂垂双眸中幻灭了。他慢慢举起剑,悲愤而决绝:“隧门深闭,鸟雀思吟青松,幽庭无光,哀风尚吹白杨。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山阳郡公生。众卿随朕出城。”


    帝王喝令,玉辇如排云一般行走在暗无边际的未央宫,贺氏掌控的宿卫们用木拒塞以道路,而魏帝的宿卫则执巨盾徐徐向前拱行。陆振执缰挥鞭,陆归执戟,偶有宿卫欲冲破方阵,便被戮于锋下。


    保太后目光黯灭,对左右道:“老身阅前朝事,唯有一处不平,尔等以为何?”


    贺存与卫遐闻得前朝二字,已打了一激灵,口中仍道:“请太后教诲。”


    保太后冷笑道:“成济、成倅身死而未得封万户侯。”


    昔年高贵乡公曹髦不甘为傀儡,攻杀司马昭宅邸,成济兄弟杀曹髦于洛阳街市,最终却为司马昭平息时议,成济夷灭三族,成倅斩刑仅止其身。保太后的意图已不言而喻,词不言杀,不过是给各自一个体面。


    大司马门已不在己方手中,若真令皇帝突出未央宫北阙,那时候贺氏无论作何举措,都逃不出青史的恶名。正如当年高贵乡公曹髦冲向司马昭宅邸的那一刻,不为诛杀权臣,而是要让原本弑君矫诏的暗室操作,变为光天化日之下的臣子谋逆。舆论一旦由此发展,即便魏帝身死,贺氏也会失去矫诏易储最终要的筹码。


    皇帝不再至高,天命何尝神圣,拢住官僚体系的最后镣铐若就此打破,贺氏即便能够在这一次对皇权施行封杀,也会面临官僚体系山崩海倾的维护成本。卫氏、柳氏、薛氏、韦氏,所有豪族的野心再也弹压不住,婢女终将效仿夫人,将这一幕无限轮回地演绎下去。关陇世族将集体迎来皇权对他们的永恒诅咒。


    生命本身的存活早已不是目的,政治生命的延续才是皇室的毕生所求。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她养大的皇帝必然明白,当的血液流淌在陈留世家、颍川世家、以及陆家的脚下时,关陇世族最后的遮羞布便已不在。自此,每个人都将拿到了皇权赋予他们日后杀掉关陇世家的筹码,太子也将举起一面旗帜,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勿令皇帝金身出司马门。”无论死的还是活的。


    得到命令后,宿卫的冲击更加凶悍,玉辂的方阵已有些难以维持。然而令贺存与卫遐错愕的事,即便在万户侯巨大的诱惑之下,给予魏帝周遭的冲击并不大。即便贺存已调来□□手,但射出的箭矢也仅仅停留在华盖羽葆之上,并没有人敢射向车内的皇帝。


    保太后蹙了蹙眉,将目光落在了玉辂后。那片薄薄的削肩如屏翳收风,立于盾后的她无疑给所有人提供了最大的屏障。


    吴淼曾任护军将军与领军将军多年,又曾为凉州、秦州刺史督军事掌兵三十年。这个掌握中下层五官选拔、曾经控制禁军核心的老人,即便已居太尉闲职多年,但在禁军中却拥有着最为复杂的人脉关系。请吴淼同车而行,宿卫中即便有人想要拦驾或是刺杀皇帝,也要在内心掂量一番。而正是这样的犹豫,便可以给他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来冲破围攻,等太子领兵清扫北阙,冲出突围。


    保太后抬起手,袖袂因愤怒振振而动。陆昭的每一次出手,每一次换利,终在这一刻被串联而起。而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当薛琬从光禄大夫跌落的时候,吴淼的擢升早已成为陆昭给吴家的一个见面礼。而她,甚至还在为薛琬的败落而自喜于得到这样一位颇具手腕的女侍中。


    以至于今日,自己在望仙殿见到屏风后的那片景象时,还幻想着她与元洸确却有私情,而没有将她与崔映之一样,囚禁在长乐宫内。待自己发现,她手中的寒锋早已抵至咽喉。


    “杀了她,杀了陆昭。”意识到灾厄与祸患的源头,保太后几近陷入癫狂。


    然而卫遐却忽然跪地道:“还请太后与贺郎手下留情,吾儿卫冉此时还在车骑将军府任职啊。若杀陆侍中,吾儿哪能得活?”


    世族盘缠的藤蔓,在烈火之下,不过自相焚灭而已。杀掉陆家此时对时局无任何益处,执意为此,只会让卫家彻底脱离自己的阵营。保太后已怒极反笑,她明白,陆家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为魏帝挡锋,也是因为早先卫冉那一处布局。“以羊诱虎,终为虎噬。”保太后淡淡叹了一口气,“即便今日功成,待老身百年之后,尔等必为陆氏穿鼻。”


    槐里城外,军容俨然,长槊森森。崔谅已跨上战马,数万士兵身披战甲,火把之下,黑鳞生光,自龙首山远眺,如同暗火涌动的厚重熔岩,沿着官道,徐徐流衍,即将冲破西面那片单薄的外郭墙。


    “贺小郎君,让你的人开门罢。”


    第139章 祭品


    未央宫南北纵长五里, 东、北两面俱有大阙、箭楼,可跑马。自武库获取军械后,元澈率兵自东阙起, 沿城墙清扫宿卫,向北阙推进。


    在得知元洸出逃后, 保太后也仅仅派少量人马搜索。既然元洸已与自己生了仇隙, 也就不再是继位的人选。而此时,姜昭仪所生两子,元湛、元泽, 甚至宗王们,也都被自己拿捏在手。届时立长或许不便, 但杀姜昭仪、改立不到七岁的幼子元泽,却是不错的选择。即便不成, 宗王之中也不乏幼子可选。


    看着眼前仍在奋死冲击北阙的皇帝,保太后对贺存道:“这样打岂非要闹到天明, 让那些死士上。”


    贺存此时也知道保太后对皇帝终究是起了杀心,然而作为执行者, 他亦要在此时做出规劝的姿态, 以避免日后的灾祸:“太后,如今皇后、昭仪和皇子们都在这里,容属下再劝劝皇帝, 或许看在妻儿的份上,能与太后缓和些个也说不定。”


    保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权力之争,王座之战, 皇帝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去, 去保住太子,又怎会怜惜这些妇孺的性命呢?皇后、长公主, 你们俩说是不是?倒是那个薛美人可能还得皇帝些许垂怜。”说道此处,保太后皱了皱眉,“今日薛美人没有到,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出列:“回太后,薛美人偶感风寒,抱恙在身,臣妾已允她在漪澜殿静养。”


    保太后闻言,轻轻一笑,对身后一众妃嫔道:“你们也好生瞧瞧,什么是伉俪情深。皇帝今日之事早有预谋,怎得不让你们都装了病,


    偏偏让薛美人躲了过去?”说完对卫遐道,“陆氏族人等此事了结后,卫冉归都,老身再行处置。你现在去漪澜殿,把那个贱蹄子给带过来。你女婿吃的可是她和她兄长的暗亏。”


    讽刺一番后,保太后也无心再理会后面拈酸吃醋、各怀心思的众人。皇后与皇帝情分淡淡,杀之无用,反倒引陆氏记恨,从而对卫冉不利,倒不如留着。至于长公主,她的儿女如今都在长乐宫为质,舞阳侯秦轶与关陇派向来亲近,且冀州秦氏与贺家也连着亲。


    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最清楚,倾华和皇帝这一对姐弟,经历过易储之变,说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也不为过。既经历了这些,也就知道身为皇家,活着就是不易。前朝屠戮宗王的血泪史仍历历在目,后人以史为鉴,皇室视亲情也不过尔尔。既然不能同富贵,倒不如各自活着自己这一份,总比死在一块强。


    不远处的高阁上,元洸看着逐渐远去的车驾,细长的双眸早已失去以往的光泽。他的父亲还在搏命,他的兄长还在攻打北阙,他的爱人也在流矢间躲闪,而一道雨幕,轻而易举地将自己与他们隔绝开来。


    元洸忽然笑了笑,许多事情释然放怀,再无疑虑:“你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搏命?”元洸身边的小内侍摇了摇头,他看着眼前的五皇子,连这句话是否在对他说都不确定。


    元洸道:“我曾读史书,见那些帝王过往云烟,便有些好奇,刘邦忾然西去时,是否真的想过自己能够打下咸阳?曹孟德火烧乌巢的时候,是否也是抱着必死之心去做这一场豪赌。为何项王事后才入咸阳,最终只是分封诸侯,不登位。为什么官渡之战,袁绍即将收网的时候,猝然而崩。”


    “那大王如今可知晓了?”


    元洸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然而他并没有回头看,只继续答道:“有些人永远期望自己能够端坐于大帐之中,闻捷报于千里之外。想的是运筹帷幄,避免所有的风险。殊不知,有些事情永远都不可能稳操胜券,稳赚不赔。而当皇帝,犹是如此。想要子孙万代吸血天下的人,必要先用自己的生命洒血天下。高祖血战成皋,魏武搏命乌巢,只要不豁出这身家性命,就永远拿不下权力最高塔锋的旈冕。”


    “那大王为何不愿搏一把?”


    元洸只是笑着摇摇头:“那是他们的战争,我本不属于此。”他望着眼前每个人拼搏的一幕,亦回想起自己与陆昭过往的每一幕。天心与人心皆难以窥测,变幻无常。元洸曾经觉得陆昭在凉州所经历的一切,会让她有所改变。早年在权力场上的博弈,无疑会给她带来冗长的空洞与无力感。这必然需要很长时间的休息来回复。然而事实是,她每日只是晚睡,晚起,三餐照常。


    那时,他扣押了云岫等人,留给陆昭的时间不多,她要尽快料理好自己离开之后的事情,因此,很快地,她又投入了新的战局,且状态极佳。她行动的脚步比他预想的更快,关陇世族还未来得及分一杯羹,她便已将所有利益置换成自己想要的东西。


    太阳高升时分,崇仁坊宅邸内的书案上,是他从各处搜集来的消息。而陆昭一一过目,一一分析,再将它们一一重新封存。她冷静地走着每一步棋,揭开长安城下每个人的底牌,当察觉到吴淼可能是能争取的势力时,又策划了这出与帝王同乘的戏码。她的出手速度还是这样快。


    以前的疲惫,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遐想。春日的同乘一车,看遍都城繁华;夏日的共处一室,身沐一室清凉;他每一次去长乐宫探望她的时候,当他听到她与他说话仍带着儿时的促狭时,他也曾一厢情愿的以为,他带给她的痛苦与仇恨或许能够抹平。


    但事实并非如此。


    元洸知道仇恨的滋味,陆昭的口中虽然没有说出过那两个字,但自己的母亲去世那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过。那是比愤怒还要强烈的情感,还夹杂着那么一点委屈,血液裹挟,注入骨髓。自此之后,或匍匐,或行走,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由它指引,由它驱动。谋划,计算,却永远记不住过程,没有什么过程,仿佛毁灭是他追求的唯一结果。


    可是这些年来,元洸却知道,陆昭与他不同,她可以真真切切记起许多往事,也可以明明白白地思考一些未来。即便是陆昭在心里对自己稽诛无数次,可权力的得失,才是天大的事。这并不是什么仇恨,这怎么可能是仇恨。


    “韩御史需要我做什么?”元洸回过身,看了看眼前的绣衣御史。不同于往日,他的衣袍有些凌乱。


    韩任从袖内取出一支锦匣,道:“今上让奴婢把此诏交给大王,说来日若没有机会为大王宣读,便让大王携此诏入都。另外,请大王和奴婢交换一下衣饰。”


    绣衣御史属乃皇帝执掌的情报机关,对于乔装打扮也算颇有心得。韩任姿容秀美,身量也与元洸极为相似,再加上略修妆容,除却声音不同,旁人甚难区分。韩任装扮好后,又问元洸一些常习相关的问题,最后又学元洸的语气行礼说话,就连元洸也颇为吃惊。


    “韩御史,看来你们平日没少监视本王。”元洸看着眼前的韩任,半开玩笑道。


    韩任仍旧谦恭:“以往绣衣属有对大王得罪的地方,还请大王宽宥。”


    元洸却摆了摆手:“你们不过是尽忠职守而已,只是我有一个疑问,还请韩御史解答。韩御史此行,即便功成,只怕也将性命不保,难道仅是为一个忠字?”


    韩任道:“奴婢昔日曾获罪,今上对奴婢有救命之恩。所幸,奴婢识得几个字,偶又能闻得几句圣贤语,也仅能在这忠字上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


    元洸道:“韩御史自是博古通今。只是我在韩御史这身衣物上闻到的熏香似乎……”见韩任拘谨起来,元洸笑了笑,“韩御史,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此行是为我全节,为我全义,换做我行此事,只怕令父皇死的更快,令她死的更快罢了。对于韩御史,我也有心回报。虽然长安城不在我掌控之下,宫里宫外,总也有些手能伸到的地方。若韩御史有所托付,定当尽力而为,不使韩御史为难。我也有心爱之人,你我不过将心比心罢了。”


    韩任想了想,想到夏末入秋,想到冬日飞雪,思绪终在那个少女手摘海棠的明媚春日停了下来。许是心中千般放心不下,于是道:“奴婢曾在小伽蓝寺许愿坐到绣衣御史之位,如今尚未还愿。若除夕之前大王有幸路过,还请大王为我奉上七百一十钱给寺中主持。”


    元洸点点头,道:“我知晓了。”


    元洸望着韩任的背影,绣金朱黼,玉冠冕旒,为自己,也为了他走进了那片火光之中,那一刻,仿佛黎明即将到来。是了,黎明终将到来,草木展叶,鸟雀鸣林,一朵又一朵的花儿顶破花壳,夜中的雨露也会在阳光下化作一片洁净的水汽。所有在黎明能够目及的一切,都曾挺过长安漫长的黑夜。


    至于无法被人们看到的那些,无一例外,皆是献祭给黑夜的祭品。


    第140章 黎明


    双阙崔嵬, 城墙嵯峨,皇帝的玉辂已逼近未央宫北阙,然而宿卫冲击方阵的强度也愈来愈大。此时已有不少臣属受了伤, 拒木依旧挤压着众人所剩不多的空间。保太后端坐稳如泰山,看着最后那片天心被浓云挤压, 已如一块漆黑的凝墨, 而书者早已无力援笔其上。


    雨势渐大,昭阳殿的火很快被熄灭。此时有一人惊呼道:“太后,太后, 奴婢寻到五皇子了!”


    保太后闻言望去,只见被烧毁的那片废墟中, 被抬出一个冠发不整的人来,手脸俱是黑灰斑驳。保太后心中存疑, 她本以为元洸早已逃走了,然而先前的龃龉她仍不能佯作不查, 因此见元洸走近


    ,保太后扳过脸, 不再看他, 只抬了抬手:“去给他擦擦脸。”


    “多谢倩秀姐姐,我自己来便好。”韩任接过倩秀递来的帕子,现将手擦净, 而后对着镜子轻轻拭了拭脸颊,擦去了大部分烟渍。倩秀接过帕子时,忽然惊地退了半步, 手一抖, 帕子落了地。


    她曾无数次向元洸递过巾帕、茶盏。她知道元洸的手背虽然细洁如玉,但手心因有密密的伤口而十分粗粝。这个人的手上虽然也有厚茧, 但她只看一眼,便已觉有天地之别。


    众人回头往这边看,韩任已将帕子徐徐捡起重新叠好,却不归还,转而放入怀中,道:“就当是姐姐送给我的吧。”


    轻佻却又圆融,是元洸一贯的风格。保太后一向不喜欢老成稳重的人,老成稳重意味着有更多的心思埋在了下面。她想要的皇帝,不要有太多的心思。即便是孩子,亦是如此。


    保太后叹了口气,有些话却不得不问清楚:“朝露阁里的那部《法华经》,是你让陆侍中抄录的?”


    韩任道:“孙儿不知此事。”


    陆昭设计调虎离山,而元洸之前亦囚禁于清凉殿,元洸知或不知,原本就在两可之间。况且元洸对陆昭情愫已深,此事上却并无半分回护之情,即便十分真到不了,也有七八分了。


    保太后揉了揉额角,若自己与元洸仍有着这层养育的情分在,让他继位是比让姜昭仪二子继位要更好的选择。姜绍的老辣和姜家在台省的势力,无疑要让关陇世族做出更多的让利。权衡再三,保太后终究道:“罢了,你且过来吧。”


    韩任方要接近,却见卫遐领人行至保太后身前。卫遐命人将抓住的那名婢女丢在了地上:“回太后,臣去时,漪澜殿已空无一人,薛氏和小公主都不见了,只有这个婢女,似乎是在找东西。”说完将一包东西扔在了地上,里面有一只摇鼓和一卷褯子,显然是公主所用的东西。


    韩任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是薛芷的贴身大宫女明绮。出门前,她们带的东西不多,这些婴孩用的东西,寺庙里也没有来得及准备。


    保太后笑了笑,抚了抚手中的紫檀拄杖:“你家薛容华现在何处?”


    明绮见此情景已知自己断无活路,见保太后身边站立的人,心中先是一顿,旋即大笑道:“皇帝英明果断,早就命人将我家容华送出城去,怎容你一个老牝戕害。”


    未待保太后回应,琳琅已走上前去,朝明绮很扇了两掌。明绮容色姣好,肤质又薄,生挨了两掌,两颊早已见了红印,嘴角也渗出了细细血水。


    保太后冷笑一声:“你家容华若真在城外,何须你进宫来取这些东西。罢了,老身知道,你家容华待你极好,听说还给你指了一门婚事?”见眼前人静了静,保太后继续引诱道,“女儿家,嫁人才是正经事,这一辈子好与不好,投胎是第一重功夫,往后的日子,便全在这一上头。你若将你家容华在的地方告诉老身,老身同样也能给你指一户好人家,放你出宫嫁人。要知道,你家容华就在这宫里头,早晚都能搜到,老身开这个口,是给你的恩典。”


    明绮道:“我随容华入宫,书读得不多,却也知一个忠字。弑主得富贵,弑君得富贵,这样的事,混蛋王八羔子做的出,我却做不出。”说完,便一头要往台阶上撞。


    几人将她擒拉住,保太后执起拐杖,用杖尖抬了抬明绮的下巴,撇过眼去,道:“长得太美,和你主子一样,是个没福气的。”说完对卫遐道,“绑了她,送去劳军吧。”明绮粉色的裙衫如同一片柔弱的花瓣,被拖进了黑压压的人群中。凄厉的喊叫声中,保太后下达着最后的命令:“搜出薛容华,殿宇、花苑、池台、寺庙里头、道观里头,都给我搜一遍。找到了拉到老身这里,皇帝这么费力地把她藏起来,想来是真心疼他,也必不忍让她去劳军。”


    “诺。”


    正当卫遐转身的一瞬间,保太后忽觉脖颈有一丝寒凉,随后整个人在一股巨大的力道下向后倾仰。


    “太后、五皇子!”卫遐的惊呼声中,保太后已被扮作元洸的韩任以一把匕首挟持住了。


    琳琅吓得跌坐在地 ,倩秀倒是镇定地退了几步。保太后身后的几名妃嫔女官,也都连连后退。倒是皇后较为镇定,对韩任道:“大王请先莫伤人,有话好说。”


    韩任的手腕与刀刃呈一夹角,抵在了保太后的颈下,在众人的惊惶的目光中,走到了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让你们的人放下武器,打开北阙。”


    贺存有些慌措,卫遐只先拦住了要向前去的宿卫,道:“大王,太后有意传位于大王,大王何故为此?”


    众人静默,过了许久,保太后忽扬声笑道:“他……他不是渤海王。”那双她曾经牵执过无数次的手,她又怎么会不记得,想来倩秀方才如此失态,大概也是发现了的。保太后望向贺存:“莫要管我,我一个老太婆,死了也就死了。快杀了这个人,擒下皇帝,去丞相府救你的爹爹。若再犹豫,我家只怕俱为东市鬼矣。”


    贺存仍是不忍,看向卫遐,卫遐却不敢多言一句。保太后看在眼里,此时已知,贺存身为亲族,不忍动手,而卫遐只怕现在心思已经活络起来了。陆氏掌控的卫冉,此时已足够让这个禁军武臣改头换面,把自己再嫁出去一次。


    正犹豫间,一名宿卫来报:“将军,那些死士已调来了,请将军下令。”死士多为世族豢养,却不同于部曲。这些人自小习的不是打仗所用的武艺,而是力拨千斤,徒手拔舌于猛兽的勇士。然而这些死士的寿命通常也很短,四十而亡乃是常态。


    贺存慢慢拔出佩剑,指向韩任,泪眼朦胧:“杀了此人。而后擒下玉辂上的所有人,回长乐宫,命大内司李真如令女官班奉太后印玺、书文,命中书监王峤奉中书印玺入内。然后告诉丞相府的人,让他们放了丞相。”


    数十名死士涌了上来,韩任笑了笑,刀锋深深地贯穿了保太后的脖颈。


    不同于众人眼中的天穹晦暗,他的目光有一种萧风尽过的清明。狭长的眼眸自凛冬而过,在漫漫春风,莹莹月色之下,镀出一道如施金粉的焕然。岁月如霁,山河如缎,他终一步一步走到了尽头。一片雾白的光下,他望了望不远处熟悉的院落。海棠花开,邀风往来,少女倚在树边,一朵花瓣落下,一如他捡起时静默、无声。


    “我为苍生,诛杀此獠。”苍生,这是他对她生命最后一次斟酌的用词。


    肢体在死士的股掌中挤压、扭曲、破碎,头颅连同王冠如捻去一片叶子一般,血肉终成齑粉,余者美、并且老去。


    姜昭仪抱着两子放生而哭,琳琅伏于保太后身边痛哭,下位者静默,上位者早已从容转身,瞄向北阙下最后一片明净之地。


    皇后陆妍默默起身,对公孙大内司道:“鸣钟。”


    保太后丧亡随着钟声笼罩于整个未央宫,宿卫们的抗斗也在钟声里有所缓弱。然而死士们仍旧奔向北阙,仅仅一瞬间,三名甲卫便已被几名死士双手托起,生生投掷在对面的石阶上,血流汩汩。饶是见过真刀真枪的宿卫此时也不由得向后退缩数步。


    陆归一戟戳中了扑上来的死士,其当场毙命。而后来者则悉数扑在玉辂上,不过两三下,双辕已被拆卸的一干二净。周围的百官先被一一擒拿,随后便有人盯上了骑在马背上的陆昭,慢慢拢了过来。


    马儿受了惊,奋蹄而跳,陆昭险些跌落。几人已勒住了缰绳,另一人伸手便要去拽陆昭的马镫。


    忽而,一支鸣镝如星陨而落,随即数支箭随其发出,几名死


    士应声倒地。


    统军者多用鸣镝,攻伐目标瞬息万变,号令难以辨明,将士多根据统军者的鸣镝声而调整攻击的方向。


    陆昭扬起头,浓云近处尽处有山原明灭,在一片钟声袅袅里,沁出一丝金色的天光。浓云渐渐暗淡,晨昏交替之间,永夜的暗幕化为一抹烟云蓝,光耀的鳞甲与长槊已成锋利料峭的剪影。铁骑自城墙驰道冲击而下,紧跟其后的士兵则负责清扫门阙上的守卫,并打开大门。


    金戈铁马呼啸而过,血肉如草叶碾碎,尘埃终在黎明和光而定。他亦护她在身前,黑色的氅衣流线般划过她的手臂,不知不觉已披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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