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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1章 清白


    一剑迎门而砍, 长虹倒挂,一剑横截而挡,力透中锋。


    玄能面不改色, 手持佛珠,护立于韦光身前, 大有视死如归之意。而陆昭面色煞白, 眼底泛过一丝惊惧——她隐隐感觉到,那口剑似乎是朝她而砍的。


    王叡淡淡一笑,将手中剑收入鞘内。技巧性极强的剑法也难以抵抗绝对的力量, 在经历过真正的战争、曾经身披重甲手持长槊的太子面前,如同荻花浮水。


    “殿下何故阻臣?”王叡声音冲淡, 这份冲淡既有对成败的淡然而处,亦有对权威的视若罔顾。


    元澈手臂一抬, 如同拨拂柳枝一般将对方的剑身挑开,但他清楚地感受到在他挑开的一瞬间, 两剑咬合的力量远比刚刚那一劈要重的多。


    “佛前不宜溅血。”元澈将剑收入鞘中,“且佛前花卉乃是公主亲手摘取供奉, 孤不忍其所伤。”


    王叡仅微笑拱了拱手:“那真是失礼了。”又朝玄能道, “法师超凡,有大定智悲。”


    玄能则施一佛礼:“国祚骨累,一瞬成尘。世仇血铸, 无尽无休。既以一人生而一代兴,何妨以一人死而止万世仇。”说完玄能又侧头看了看陆昭。


    陆昭一时间虽不明白玄能特意看向自己是否有什么其他的深意,但是对于玄能之言也并不完全认同:“乌雀有反哺之恩情, 蛛蝥有弑侣之无奈。缁衣犹可捐身, 衣冠不敢忘仇。法师与我又何必以一人执妄,而使万人劳生?”


    陆昭说完, 一些旁观者甚至与王门颇为亲近者都屏气噤声,唯一可以听见的是韦光轻轻啜泣的声音。陆昭上前一步,扶起跌坐在地上的韦光道:“人非独行,道非孤言。彦辉至孝,我也是有所感而不忍谙声,还望你不要怪我多言。玄能法师为了护你,也是以命相抵,彦辉应当重谢。”


    韦光闻言,早已目中含泪,先向玄能深深一揖:“法师救我一命,此恩铭记于心,来日肝脑涂地,必将有所报答。不知法师在何处修行,我定以重金供奉,以保法师传道无忧。”


    玄能连忙弯身托扶:“施主快快请起。佛法无量,我不过践道一二,实难当此。”


    王叡虽然面无表情,但仍暗暗腹诽陆昭大奸。陆昭忽然与玄能握手言和,怎么可能出于好心,不过是把玄能、自己和韦光重新绑定在同一个价值观上,以此来孤立他而已。


    韦光又向陆昭一揖:“殿中尚书为我仗义执言,不顾时流之束缚,光铭感于内,来日必不相负!”


    陆昭也回以一礼:“佛法无量,天外或有幻海幽宵。人生多艰,此间仍有深情大义。”


    听陆昭暗戳戳地反击,元澈也不禁失笑,道:“既如此,那今日之事便以此为止吧。”


    然而话音未落,只见门口急匆匆跑来几人,为首的乃是汉中王氏的王友。王友入园时虽然一袭锦衣,但是此时已是甲胄在身。王济看到已觉不妙,连忙使眼色让王友赶紧出去。然而王友却并没有看到这一示意,他在外便听闻庭中决斗,韦氏族人已俱陈兵甲,围堵佛堂。幸亏有几名太子东宫宿卫帮他们弄到了几身盔甲,不然以他们的能力想要无伤冲进此处还是有些困难。


    王友满额大汗,身上也有一些血迹,面容焦急万分:“兄长,听闻你被韦家子围困至此,我与族人赶忙来此,幸而你安然无事。”


    众人见王友神色焦急,身上竟然还有血迹,多少也能猜出佛寺之外发生了怎样的乱斗。况且这些甲胄怎是轻易能获得,即便王氏家中巨富,能够弄到编制内才能用的违禁品,也无法轻易带入园中。一时间,大家脸色变了一变,联想到先前王叡主动挑衅韦光,且决斗时剑法凌厉,总觉得是王氏特意安排的。如此一来,提前让自家子弟警备,提前铺垫好一条退路,也是应有之举。


    王叡也将这些人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瞬间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连忙道:“我无恙,子仁你速遣散众人,莫要打扰诸公宴游雅兴。”


    然而说话间,却见吴玥行至太子身边,道:“禀报殿下,汝南王已护送公主离开上林苑,但路被车马堵住了。”


    元澈皱眉道:“驰道宽阔,即便有马车停靠,又怎得阻公主车驾?”


    吴玥道:“回殿下,各家车马本有停靠之所,但王家是先到的,车马停靠在里侧,如果要用,便要挪车。王家子弟出园想提前调出车马,恰逢韦家增派人马过来,便争执起来,堵住了驰道。”


    此时王叡脸色铁青,但反应也最快,立刻转向元澈,拱手道:“臣请出苑,遣散族中子弟,必不使公主宝驾受阻。”


    元澈眉头紧锁,似是强忍怒气,挥了挥手道:“速去。”


    待王叡行出,众人也都各自散尽。眼见韦光也随众人离开,陆昭向吴玥招了招手,低声道:“替我去军中找一个人……”


    韦光既出,也无心再赴之后的筵席,便撇下族人,携了两三好友骑马在林苑中游猎。这些好友皆是他今日游猎所交,现下陪伴在他身边的都是当时为他仗义执言,助他冲入佛堂的患难之交。林中落叶被马蹄轻踏,发出沙沙的响声,韦光心事重重并未发觉身边几名好友已离散颇远。忽然,一支羽箭穿林射出。韦光只觉得左臂一痛,加之马也受惊,便坠倒在地。


    “有人要刺杀彦辉!”


    “彦辉兄!”


    上林苑门阙下,一群人正气势汹汹行出,正中被担架抬着的,是被箭射伤的韦光。“王叡贼子,杀我之心不死。”韦光坠马,左臂被射伤,已是无力行走,被人抬出林苑,也是悲愤怒吼。


    众人齐齐围观,只见韦光半条身子已是鲜血淋漓,左腿也已被夹板固定住,必然是伤到了筋骨。


    “王子卿何在?”此时即便是光禄勋韦宽也难再淡定,拉住一名宿卫便问。


    宿卫赶忙道:“王相国已遣族人离开林苑,请部曲护送各家归家。”


    族人被人刺杀未遂,韦宽也是惊魂未定,听到王叡在都中仍有随身部曲,如今贸然追出去,自己也并不占什么优势,于是道:“先查各公园、马厩、弓矢府库,找出刺客。”


    约莫半个时辰,搜查林苑的人已经回来,将一副号牌奉上。今日入宫苑者,都有号牌随身。因为此次集会奉礼是以各家名义相送,送的多的人家,待遇也自与旁人不同,而用姓氏的号牌作以区分。韦宽瞥了一眼号牌,似乎也是意料之中,叹了一口气道:“此事先去禀报太子,余者日后再论。”


    他当然知道,仅凭一个号牌并不足以论汉中王氏刺杀之罪。但这个号牌既然被冲上前台,那么背后自有暗流,多股力量在暗暗鼓动着自己,去与王家争论,不死不休。那么现在,如何以这个号牌为支点,解决现有问题,提出利益诉求,这才是他之后所要考虑的。


    不远处的竹楼内,陆昭与元澈相伴而坐,吴玥和陈霆也双双归来复命。在听闻吴玥叙述安排箭手射伤韦光一事,元澈也不由得一奇道:“何妨英雄,竟能百步穿杨,箭矢准入毫厘?”说实话,陆昭安排此事时也是提心吊胆,箭术再精妙,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阵风,一错念,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韦光受箭只是擦伤,这比要射中更难。


    吴玥道:“那末将今日也不举贤避亲了,此人乃是我发小王赫王光奕,其箭术出神入化。若仅如此,倒也不足论,昔年……昔年会战,也获跳荡之功,乃是真勇士也。”


    所谓跳荡之功,或者说是陷阵之功,乃是一场战役中的顶级军功。两军交战,并非是双方大将先一对一交个手,一方败了另一方直接高呼一声碾过去。对战最终靠的是战阵的严谨和士兵的服从。一个十纵十列的方镇,第一排的士兵能清楚地看到战况,但是到了第四、五排的核心位置,每个人只能看到身边密密麻麻的盔甲。所有战斗指令的下达,都是以什长、伍长这些基层军官一一传达。


    第一排或侧翼陷入搏杀时,中心的士兵都是茫然的,片片冰冷的盔甲中,恐惧会逐寸蔓延。哪一方军队的心先散了,阵先不稳了,这种恐惧会随着一个人的失控继而蔓延成整个局面的崩溃。而陷阵与先登之所以在军功中排在首位,是因为跳荡陷阵的人克服了死亡的恐惧,直接冲入在对方战阵中撕开了缺口,破坏了整个军队的指挥体系。一旦战阵被撕裂,那么后面所有的高层指令都是石沉大海,不会在军队中激起任何波浪。


    不是每个人都是淮阴侯韩十万,更多的是吴大帝孙十万。


    元澈听罢慨然:“如此勇士,竟然曲用于禁军中。”


    陆昭笑了笑,天子脚下勋贵多,一个寒门子弟除非有苏瀛、邓钧这样的运气,不然跳荡十次,死十次,都很难达到一州刺史这种尊贵之位。对于没有背景的人,混地方远不如混中央,实在不行,至少也要是地方的中央。


    吴玥继续道:“只是现下有些麻烦,王光奕之前混在汉中王氏族人里,趁其不备抢了牌子。现下牌子丢了出去,韦光禄要寻人,他只怕也不好逃脱。”


    “这好办。”元澈道,“一会儿孤回宫,让他先在孤的车驾内躲一程,孤也好与英雄一会,一睹风采。”


    王叡亲自送走了前来诸位的宗亲,以求将此事平息,随后便打算返回上林苑,毕竟一走了之也难免让人非议。然而行至半路,便见上林苑周边已然戒严,王叡连忙派宏儿打听。


    宏儿得知消息后赶忙回来报:“因苑中有刺客伤人,所以护军府和光禄勋皆已下令周边戒严,直到抓到刺客为止。现下太子鹤驾也正准备返回宫中。”


    “什么刺客?”王叡此时已脸色铁青。


    “听说是那韦光在林中游猎,被人射伤。那号牌上写的正是……”


    “罢了。”王叡心中已知。这一连串的布置,为什么会有刺客?为什么刺客会在自己离开上林苑的时候下手?为什么现在忽然戒严?而自己不能返回又意味着各方什么样的解读?自证清白不过是弱者的逻辑,“归家吧。”王叡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我家子弟,刺客一事绝非我家所谓,若旁人问起,只此一句,不必过多解释……不许再多解释。”


    王叡说完最后一句话,遥遥望向驰道上太子缓缓移动的车舆,以及车舆后列冷冷望向自己的殿中尚书。


    第302章 羽翼


    是夜疾雨, 黑暗中桐花落尽,似有玉琯临风,声散江天。元澈在宽大卧榻一隅辗转而眠, 睡梦中似遭鞭打。冰冷的佛堂前,那个人孤然而立, 他展臂摸到了她的脸, 冥迷之间她又轻轻错开。巨大的佛像伫立在她身后,扭曲,弯折。六十四梵音清远杳杳, 流转声、流泽声、柔软声、清净声、离垢声、具足声,庄严声、圆满一切声, 似将方寸黑暗透成金界。


    她一袭白衣,赤足而立, 轻盈浮于一片黑水之上,喃喃吟诵。


    “蛛蝥有弑侣之无奈。”


    “衣冠不敢忘仇。”


    金界剥落, 梵音远去。那张脸变幻再变幻,清冷与妖冶, 幽光与冷艳, 最终浸泡在一片暖红中,染尽死亡的甜腥。


    元澈轰然而醒,他慢慢坐起来, 才发觉里衫已全部湿透。他走到窗边,此时殿外尚有三两声凄凄虫鸣。疾雨未休,他不知道它们之中又有几只可以在这场风暴中存活下来。


    自上林苑传出刺客一事后, 文武宴便叫停不办, 但如今时节,各家也不可能就此归家。于是, 滞留在京中的世族们便开始走动起来,京内有公府豪宅可以拜访,城外有山水庄园可供流连,而臧否议论,既是本朝之风,也是时局中的重中之重。三两家聚在一处,人多口杂,便有诸多解读流于京城。


    王子卿衣带如水,剑光如电诚然是一桩美谈,但众目睽睽之下,韦光为箭矢所伤,众人也很难不加以猜测。汉中王氏自然成为此次的主要怀疑对象,毕竟当年汉中王氏连谋杀凉王妃的事都做得出来。然而此事并非全无疑点,主谋全凭猜测,就连唯一一个算得上证物的号牌都来路不明。但时人之所以不为汉中王氏发声,也是因为目前政治气氛和舆论偏向对汉中王氏极为不利,一旦有人张目,只怕会被韦氏等人第一轮集中火力干掉。


    其中被争论最多的还是王叡迅速离开上林苑后并没有再归来。毕竟从先前的争斗来看,王氏子弟也算是涉事一方,出了这么大的事,没有人站出来拢住局面,甚至没有给出一个足够让人信服的解释,也是在违背世家大族的行事风格。


    子弟如此冷漠,如此不通情理,甚至在关键时刻连担当都没有,日后又如何让人加以信重,将自家前程托付。随后,相关的言论也都扩散开来,譬如之前王叡与陆归的清谈,便有人评论王子卿看似旷达无碍,玄风朔雪,实则残骨枯心,只见寒色。更有时人道,公主矜贵弱质,一生幸福断不能交予这等人之手。


    然而此事最终被推至政治层面,是在司徒府。王叡将议司隶校尉,薛芹既是司徒府的东曹掾,又是知晓韦钟离被杀内情且目前在京的唯一证人,他的表态决定了事情最终的走向。虽然王叡备选帝婿一事已无可能,但最终这个事可以被发挥到什么程度,薛芹仍有着一锤定音的效果。


    这几日,长安总刮着冷风,菊花凋白,散落一地。这一日却暖阳高照,国公府内泰半都借此赏秋出游,陆昭独留在府上,准备迎接来客。


    吴玥与王赫一道登门拜访,此时陆昭身着常服,亲自至大门迎候。宾主双双见礼,陆昭便引二


    人至府中花园,于亭下摆宴设席。待金罍中坐,肴核四陈,三人各相让一番,旋即入座。


    □□酒清澈,注入藤杯,亭中酒香满逸。陆昭先开口道:“听闻逸璞昨日便升卫率,光奕也升直侯,今日先贺此佳事。”吴玥与王赫二人亦连忙诚谢。


    几人各胜饮一杯后,陆昭问道:“今日逸璞和光奕拜访,不知太子殿下可知?”


    吴玥回道:“昨日我禀明太子此事,太子也说调任后拜访先前属长,乃是正理。”


    陆昭听完点头赞许道:“你现下是在太子身边任事,卫率领精兵宿卫东宫,亦任征伐,入外臣府没有不禀告的道理,此乃正论。君臣既是一体,倒也不必有所隐瞒。”


    吴玥任太子左卫率,坐不坐得住这个位子,全在太子手里。畏则畏,敬则敬,但不需要瞒着,瞒则示人以虚。


    吴玥应是,又道:“近日,司徒府倒是有些风波。长史、和几位外朝官多有上奏,要求褫夺王泽谥号及追封。但外朝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认为此事宜付有司彻查,不可独决。”


    侍者又替众人各注了一回酒,陆昭笑了笑道:“看来这位长史也是有心啊。”


    若褫夺王泽封号,那么接下来,必然要以重利安抚王家。政治斗争到了这种层面,厉言者未必害人,顺言者未必助人。付之有司,看上去是要还王家的清白,但其实只要此事一日没有定论,王家便一日处在惊涛骇浪之中,从而饱受非议。


    “薛芹议司隶校尉议的怎么样了?”陆昭一面命人为吴玥、王赫二人布菜,一面问道。


    提及此事,吴玥的面色也有些阴沉:“此事我与父亲心中也颇多疑惑,前日司徒府议事,王叡仍在薛芹所拟备选名单首位。时局如此,薛芹举才仍不避讳,倒教人有些摸不透。”


    陆昭此时也停下筷子,神色已十分警觉:“议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尚书交待我的事我没敢耽搁,议事就在文武宴的第二日。”吴玥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昭一眼。


    文武宴当日戒严,王叡是被挡在戒严线外,是无法入宫去司徒府沟通的。双方在短短的时间内不会有接触,但这么大的事情,薛芹竟然以近乎果断的方式来支持王叡。这段时间内,甚至都不够两个门阀来达成任何交易。这根本不可能是什么默契,这意味着汉中王氏已经对薛氏产生了不容反抗的压制。


    听到这个消息,陆昭只觉心底一凉,诸多回忆渐渐涌上脑海。


    先前皇帝分设六军的提议,北军在戒严前一日闹事,看似出面的都是薛家,但背后出谋划策,布置一切的,就是汉中王氏。而且所有的事情,汉中王氏似乎都没有吃过什么亏。汉中王氏开始控制薛家,大概也是自皇帝提议设立六军之事后。至于契机么……陆昭沉思冥想,问题大概是在王叡对设六军的表态上。


    薛琬提议各家共掌禁军,看上去是让场面利益分摊,但最终还是将利益集中在少数人身上。陈留王氏、京兆韦氏是既得利益者,但薛琬本质上还是对以她为首的关陇、西北世族狠狠地动了一次刀子。她忽然明白王叡当时为何反对设立六军。正因为他反对了,日后便可以将分设六军的内幕公布与众,可以让大家对薛氏进行一场残酷的反倒清算。至于汉中王氏现在所掌握的力量,绝大部分应该都来自于薛氏长年经营积累的宿卫,但是这部分宿卫又由谁来掌握的呢?


    不可能是李氏或杨宁。陆昭清楚地记得,北军闹事的那个雨夜,她请李令仪出面,对方却一名宿卫都没有带,孤身前往。那种时候连随身保护的人都没有,说明她对宿卫没有掌控力。


    吴玥也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寻常,连忙推了推旁边的王赫,示意他停箸。“殿中尚书可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若需要帮忙,但请吩咐。”


    陆昭目光清冷,然而抬起头时已换上了和煦的神色,道:“无他。只是……逸璞,听闻你与陈留王氏家的娘子有婚约?”


    “正是。”


    陆昭点了点头:“既如此,赶紧找借口请个假,尽量在年前完婚吧。”


    吴玥方要细想,陆昭又道:“先前你执意在殿中尚书府下任原职,其中深意我已明了,如今你能任职太子麾下,想来也是如你所求。昨夜骤雨方歇,明日或再起惊雷,来日若能重逢,还望不要辜负昔年你我这一番初衷。”


    此时吴玥也不再言它,深深一揖。


    傍晚,靖国公府前往庄园的人已经悉数回来。陆昭要见父亲,陆振也立马换了衣服,召女儿入内。陆昭直接将今日与吴玥所言向父亲交待一遍,也说出了自己对时局的一些看法。


    陆振在听完女儿的想法,长舒一口气道:“该来的终归要来,现下,你和你兄长的婚事第一要紧。待婚礼完毕,长安方面,你兄长是不宜再逗留了。”


    陆昭点了点头:“那父亲到时候也随大兄一起出都吧。称病上表,余下就让我来为父亲打点。”


    “不必了。”陆振却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从爹爹接任司空、护军府那一日起,就已经想的很清楚了。这个家也是爹爹的家,爹爹已经老了,去搏这条命,总比你们搏要值,总比你们搏意义要更大。”


    陆振走向前,抚了抚陆昭的鬓发,女儿的头发仍与小时候一样,乌黑柔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需要再为家族去背负了。放下心事,放下尚书印,你会有自己小家,会有爱你的夫君,或许还会有一双儿女。去吧。”陆振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满儿她们已经把你大婚时的几套衣裳钗环都送来了,快去试试。”


    陆昭只觉双眼酸楚,她看着父亲越笑得慈爱,越觉得双眼快要托不住那些眼泪了,哽咽了几声,却再也说不出话,就这样生生地被父亲推了出去。


    陆振目送女儿走出院落。此时晚霞缀空,秋云叆叇,一只老雀腾腾飞起,冲向空中与在巢上盘旋的群鸦殊死而斗。它尖锐地鸣叫着,忘死地钳啄着,然而不敌,片刻后铿然坠地。那片风平浪静的淡白色菊花残瓣,终于在老雀落地时掀起了一丝波澜。


    陆振抬头望望不远处的树枝,早春才孵出的几只小雀正机警地守护着巢穴,而它们的羽翼亦将丰满。


    第303章 惊鹿


    自薛芹发声支持汉中王氏后, 对于公主婚事的安排,禁中也给了最终定调。王泽一案重新论罪,暂夺王泽谥号等哀荣, 王叡身为王泽同族,阀阅有瑕, 因暂退参选。韦崇也以胆怯怕事等时评忿忿退出。如此一来, 陆归便成了众望所归,而王叡则领司隶校尉一职,即将就任。


    与此同时, 朝中也是风声鹤唳。薛芹因王泽一事,已被除名司徒府, 但旋即又被王叡征辟,任司隶校尉府簿曹。姜家因有王、谢这层关系, 姜弥由廷尉转迁尚书仆射。继而又有人看到尚书台二王一姜的格局,便旁敲侧击地提议荆州刺史也要尽快议选。只是这个声音最终在即将到来的三场婚事中湮没了。


    国朝接连三场大婚, 太常、宗正以及尚书台仪曹俱要参与其中。首先要行的乃是太子纳妃之礼,其次则是元洸与楚国公主的大婚, 最后则是公主出降。规格上除了太子纳妃六礼皆备外, 其他两场都有削减。楚国公主的行驾已在秋后启程,而陆归仍要回秦州,因此这两场都要尽力将过程缩短。


    与此同时, 陆昭的殿中尚书加录尚书事也将要移交,但移交的背后陆家也做出了一些利益置换,损失并不算大。首先, 原廷尉姜弥迁尚书仆射, 继而陆家力荐此职由彭耽书替补。有了陆昭的先例,这一议的推行也就没有太大的困难。如今时风仍厌刑名, 世家子弟愿意出任的,有资格出任的都少的可怜。亦或是魏帝本人也被彭耽书这个女尚书折磨出了心理阴影,遂很快地通过了。


    其次,陆冲这个给事黄门侍郎也将有任事。荆州刺史议选在即,陆冲几乎已是各方内定的首席属官。由于陆冲兼具与王峤、王叡共事背景,亦任散骑常侍,有收复京畿之功,家中兄妹俱为皇亲,同时又有禁军背景和皇室背景。这样一个背景复杂的人,无论荆州刺史之位上所坐何人,陆冲既能够保持中央对地方的羁縻,又能在世家之中长袖善舞。且由于陆冲是吴人,无论在日后与楚国交战,还是与扬州、江州各方联络,都俱有绝对优势。不过虽然陆冲炽手可热,但是具体任职,还要根据荆州刺史具体的官位来定。


    州刺史自东汉权力增大,除监察权外,又有选举、劾奏之权,有权干预地方行政,部分拥有领兵之权。刺史则领兵者为四品,不领兵者则单车刺史,五品,自三国以来便有沿袭。除治民外,领兵者兼掌武事。到了晋朝,刺史的分化则更加细致,多了一个都督的名号。刺史领兵且加都督者,二品,仅领兵者四品,不领兵者五品。凡领兵即加将军者皆可开府,置府僚,是以加都督者权颇重。


    对比来看,早年的蒋弘济、周鸣锋乃是刺史领兵加督军事并加将军号,乃是刺史中实力最强者。上一代实力派悉数消亡,如今被捧起来的且可与这些人相提并论的乃是王业、陆归、邓钧和苏瀛。而这四人中第一梯队的是王业和陆归,因为两人所加将军号是骠骑与车骑,开府位从武官公,体量甚至反超吴淼这种正经三公。对比来看,彭通这个南凉州刺史就有点水,仅仅是刺史持节领兵而已。


    有了这样的区分,州刺史的属官就有军府佐属和州府佐属两系,长史即军府佐属的一把手,别驾为州府佐属的一把手。虽然长史与别驾并置,但是涉及兵事之地,长史之秩还是要高于别驾。对于陆家而言,能够让陆冲任职长史,那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有意任荆州刺史者已开始频频登门司徒府和靖国公府,借由陆家、吴家的婚事,大肆送礼。陆家尚可,毕竟这些礼货泰半都要填补到陆昭的嫁妆和公主的聘礼中,名录仍在少府之下,就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吴淼却叫苦连连,他本是中正刚直之人,且若不能禁止,日后御史台对他进行弹劾,也是一桩麻烦事。


    于是吴淼不得不在陆昭正式卸任殿中尚书前见其一面。


    如今,未央宫已基本修缮完毕,左卫将军陈霆负责未央宫宿卫,右卫将军杨宁负责长乐宫宿卫,领军府仍负责驰道、武库和司马门。因陆家与杨家不和睦,陆昭从长乐宫出来也难得方便,若非吴淼出面让领军府派人接应,陆昭只怕要日落之后才能见到司徒府的大门。


    吴淼离开公堂,单辟一间私室接见陆昭,只见陆昭仍身着朝服,也不由得促狭笑道:“既要卸任,时服即可,何必再有贪恋。君子其学也博,其服也乡。”


    陆昭对此调侃也不介怀,闻言后笑道:“圣人见鸟兽容貌,草木英华,始创衣冠。见秋蓬孤转,杓觿旁建,乃作舆轮。此所谓遇物而成象,触类而兴端。晚辈出则见遇司徒,入则辅佐王室,岂敢怠慢。”


    吴淼大笑后旋引陆昭入座,随后道:“既思报国之恩,却纵容府上收礼,殿中尚书是否认为此事欠妥啊。”不过吴淼说完也不再纠结此事,这些门阀世家怎么可能会认为此事欠妥,不过对外称之为私下交谊罢了。“靖国公府的事情虽不归我管,但这些人若闹到我这司徒府里,新任的京兆尹只怕不会放过你家。”


    “新任京兆尹?”陆昭也是一惊,旋即接过吴淼递过来的密章。


    自薛琰禁锢后,京兆尹便一直空缺,如今新任京兆尹乃是前丹阳令卢霑。此人陆昭也听说过,自家幼弟陆微便在丹阳令府下任职,此人对世族极不友好,颇好察察为政。在他手里被打压的扬州豪族便有不少。能在扬州地区经营数年而不落马,也可以看得出此人颇有才干。


    陆昭又看了卢霑的履历,此人乃詹府出身,家无阀阅可言,算是太子在寒门一派的嫡系。如今魏钰庭已任中书令,那么将此人调至长安任京兆尹,在皇权层面上,也不会有太大阻碍。但是在世族眼中,却未必乐见此类人得势。就连吴淼这样军功出身的人,只怕也不愿与其有什么瓜葛。


    吴淼之所以将这件事透露给自家,一个是要提醒陆家自己注意。再者也是希望陆家能够施以援手,尽快把荆州刺史之位定下来,他这个在皇帝眼中劣迹斑斑的司徒每日都提心吊胆,以免这些送礼之人太过热情,变成送终。


    陆昭沉吟稍许,而后问道:“不知司徒府上东曹掾是否有了新的人选?”


    吴淼也是了然:“还需尚书推荐补遗。”


    “既如此,我家幼弟先前在丹阳令府下任门下史,不知可否有幸,到司徒府上担任东曹掾?”如今两家知根知底,背后深度合作,陆昭对此也并不避讳。


    吴淼缓缓点了点头,以一名陆家子侄任东曹掾,那么议出的荆州刺史人选也不会有太大争议。如果有不合适的人要强争这个荆州刺史,即便成功,也会面对陆冲这个重量级别长史亦或别驾的掣肘。且此举也会让送礼人家不必再侵扰司徒府。


    “靖国公教子教女皆有方,必然堪任,此事我无异议。”吴淼似乎又想起一事,道,“卢霑之事虽是太子授意,但其中未必没有维护国公之念。”


    在卢霑这个京兆尹上任后,京畿城防和宫内禁军必然也要有一个调整,如今看来似乎已是皇权偏重。由于护军府和京兆尹在都城治安和城防上,仍有一些职事上的重叠,因此大趋势下,各个世家反而会选择有世家背景的护军府,如此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护军府一层生存保障。


    陆昭却摇头道:“护军之失不在外,而在内。家父之祸不在朝堂,而在宫闱。”她说完,亦深深地看了吴淼一眼,“司徒府上的长史,还好吗?”


    吴淼的目中亦隐隐含光。吴玥带来的消息他已听说了,汉中王氏与薛氏早有媾和,那么舞阳侯秦轶、右卫将军杨宁、李令仪这些姻亲党羽必然也已同气连枝。他一向与舞阳侯等人不睦,还曾与陆昭暗谋,间接促成了杨宁闯永宁殿一事。如此一来,司徒府也就不再安全。


    “麋鹿养角于暗林,猛虎留踪于猎径。”吴淼拱了拱手,“惊鹿而寻虎,便要有劳尚书相助了。”


    陆昭大婚,宗族无任职者举家北上。陆微的任职期已满,原属长卢霑北上接任京兆尹,顺便年底述职,他也随同公船同去,最后在淳化渡口登岸入京。


    随着亲朋入京,国公府内自是热闹非凡。早年原本要嫁与沈氏的怀宁县主——陆振的小女儿陆柔也同行而来。在陆家北上后,陆柔虽留在了会稽,但还是与沈家退了婚,之后便独居于庄园中,顺便帮助叔父陆明打理家业。这几年她过得也颇为适意,无拘无束惯了,原本极清秀的眉眼,也平添了几分潇洒之态。


    “先给阿姐道喜了。”陆柔先向陆昭道了喜,随后让仆下将一箱一箱的行礼搬下来,“爹爹信中有交待,让我替阿姐绸缪妆奁,听说这些东西不走少府,我便都拣顶好的来给阿姐。”


    陆昭笑道:“这么大方,怎么也不给自己留一份。”


    陆柔摇了摇头道:“我倒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我觉得也挺好。听说太子对阿姐很好?”她见陆昭沉默不言,只是笑,便接到,“那一定是了。”


    说话间,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道:“县主小心!”


    第304章 入京


    负责搬运的仆从没有站稳, 数只大箱倾倒,几近砸到陆柔,却见一名马夫扑上去, 以一己之力顶住了箱子的倾颓。


    马夫螳臂狼腰,身材很是魁梧, 在将箱子扶正后, 连忙向陆柔请罪道:“惊扰县主了。”


    陆柔却将手一引道:“阿洪,见过我长姐,阳翟县主。”


    马夫正将身子转向陆昭, 却不说话。


    听陆柔含笑道:“他在庄子里呆惯了,不大擅言谈, 但心是善的。等阿姐和太子大婚,我们都改了口, 他就叫得清楚啦。”


    然而那马夫听完,身子却蓦地一颤, 依旧是不说半个字,站起来便离开了。


    陆柔也是颇为尴尬, 却见陆昭仍静静看着那名马夫。此时箱笼已都装卸完毕, 马夫便走到马车边,解了辔头,从怀里掏出个果子喂了喂马, 又揉了揉它的颈子,最后才执起一柄竹丈,赶着马去马厩了。陆昭笑了一声, 目光冷然。


    陆昭伴陆柔进府, 问道:“北人?还是军营里当过兵的?什么来路?”


    陆柔大为惊讶:“军营里的?阿姐是怎么看出来的?”即便对陆昭的猜想不做怀疑,但陆柔仍想知道原因。


    陆昭道:“他喂马、解辔头的时候都是惯用左手, 执杖却用右手。只有军营训练新兵持枪列枪阵时,才会逼人右手持枪 ,为的就是枪阵突刺整齐划一,防止日后打仗列阵误伤。况且寻常人赶马都用马鞭,只有使用突骑战法的人才会用槊驱马。”


    陆柔听罢也就不再瞒陆昭:“他确实是我几年前收留的。他有个老父,人都唤他柏叔,也说吴语。那年建邺大乱,他老父带着他来朱雀桁避难,我就把他们留下了。去年柏叔没了,就只剩他一个。阿姐要是不放心,我让他去客栈住吧。”


    陆昭听完却笑:“那倒不必,我看他对你倒是忠诚。再说南北隔阂历来就有,也非一朝一夕能改变,人心似海,你自己多留意着些吧。”


    陆微自淳化渡口上岸,先与属长卢霑拜别,随后陆放便派人一路护送他入京进城。然而才见了父母,便有中枢诏令下发,司徒府已辟其为东曹掾。


    陆振闻言笑着道:“先去吧,你阿柔姐姐他们也是刚到,正在后院收拾着,等你从宫里回来,再见也不迟。身为司徒府掾属,中枢有诏,已是恩遇,速速换衣入宫,莫让别人觉得你轻慢了。”


    公府及州府、郡府征辟僚属并不都走中央渠道。虽然掾属仍是各府长官自行任命,不走敕令,但也分两种情况,其中最常见的情况便是板授。晋宋之代,各府自辟僚属,以板授官,谓之板授。这些人不受吏部任命,直接由属长选任,而这样的板官,国家也不出俸禄,完全靠府中长官自己出钱供养。寒门子弟多靠这种途径任官,家中富庶者自掏腰包,用钱填平阶级之间生而有之的差异。所幸板官和正官在积累官资上并无差别,但这种半开放的征辟制度,仍然不大可能出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情况。


    另一种就是由一府长官呈书向吏部报备,吏部也有参议权,最终吏部下发一纸任命,替公府征辟。一般州府的别驾、军府的长史都很少直接通过吏部任命,能在司徒府东曹掾任职,并由吏部出具一份任职手令,可见各方对陆微这个新东曹掾也是颇为瞩目,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陆微初次入宫,便由姐姐陆昭陪同。如今未央宫已修缮一新,先前的烧毁破败之景早已荡然无存。巨大的青石板被打磨得光滑整洁,铺于地上,四周多植松柏,朱墙黛瓦,古朴典雅。未央宫南的中枢官署以及原丞相府也有扩建,高门玉柱,庭院深邃,或雕瑞兽,或画吉羽,博采旁撷,包罗万象。虽然仍有诸多殿宇没有完工,但已大气初显,颇具格调。


    此时陆昭与陆微经过,便有一些仍在赶工的工匠停下手中活计,点头示意。陆微见此景道:“生民只求安稳,求力有所用,得其政者,便已可称圣贤。只是阿姐用心良苦,旁人却未必理解,还要出言针砭。”


    陆昭大兴土木,重修未央宫,其实并不附和战乱之后稳定时局的做法。朝中也不乏有人抨击她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但其实陆昭也想让这些生民归于田亩,可是京畿世家大族盘踞,土地垄断严重,这条路根本就行不通。那些世家出身的当朝重臣倒是督促陆昭,让朝廷发放土地,但一旦土地吃紧,安定不及时,这些难民便会化为反民,冲击原本就脆弱不堪的京畿。届时这些世家大族又会跳出来,以给一条活路为诱饵,将这些难民荫庇起来,压榨朝廷原本就不多的元气。等到真正国家有难的时候,世家们又会钳制朝廷,漫天要价。世家与世家之间也不会放弃成见,团结合作,各自拥兵自重。因此百万生民也不得不在一次次内耗中,用之殆尽了。


    陆昭此次修建未央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兴土木,营造宫室,本身就是人身控制的一种手段。如果此时能够发动一场战争,也能解决部分为题。但如今魏国内部承平,这把刀大概率会捅向魏国自己,开启新的内乱。


    不过陆昭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南方仍有一个强大的楚国。但凡有人敢在长安掀桌子,搞起内战,不给这些生民活路,那么大家就一起灭亡。


    当然,这些难民在建造宫宇之后也有出路,陆昭打算先将他们安置荆北。这些经历过集体生活和严格管理的人,一旦扎根荆州,也是给地方的一次强力输血。


    陆昭看着眼前的幼弟,他虽已初长成,身高已与自己持平,但语气中仍不乏少年意气,因缓和道:“成者为王败者寇,战争的劳民伤财乃是工程之数倍,可是崔谅之乱、贺祎之乱还不是打的热热闹闹。既然百姓只求一顿包饭,一处安居之所,又何必拘泥于形式。至于劳民伤财,不过是政治打压的一种借口罢了。”


    陆昭明日才正式去职,因此按照官阶和爵位,在禁中仍颇受礼重。陆微原本不过十六岁,仍未长成,此时跟在陆昭后面和小内侍没有什么区别。中途偶尔遇到的几人,也都纷纷驻足礼拜,偶然才会发现陆昭身后跟着的小弟。陆昭随后也逢人便主动引荐陆微,希望能用自己在职最后一日的威望,替他铺平一些道路。


    待两人至司徒府,陆昭替弟弟整理了簪冠衣摆,谆谆叮嘱道:“司徒为人正直,老成谋国,你在府中任事要多学多思。人事纵有不靖,也无需站队,无需争执。阀阅昨日我已送到吏部,你今日直接上任即可。”


    陆微既入司徒府,最先见到的便是司徒府从事苏檀。


    “在下武功苏檀,表字怀思,听闻镜玄兄已应诏就任,特奉司徒之命引导。”


    苏檀表面和颜悦色,但他身为武功苏氏,原本也有机会任东曹掾一职,奈何司徒选了陆微,心里也不乏怨气。不过他修养尚好,总能在面子上保持一团和气,再加上看到陆微年轻,面上仍是一团稚气,因此心底也颇有些不以为意。少年得显在这皇宫禁内何其多,但也有不少浪死岸上,再不得重用。


    陆微连忙以晚辈之礼相回:“初入禁中,诚惶诚恐,多谢司徒照拂,也多谢怀思兄远迎。”


    对方既以晚辈之礼相见,苏檀一时也不好再端架子,连忙道:“久闻吴中俊彦之名,今


    日镜玄得以上任,我等也是欢欣,快随我入府吧。”


    丞相不置,司徒如今乃是外朝最尊崇者,新府高阁广建,规制上仅稍逊于东宫建制。整个司徒府以南,都是掾属的办公之地。自丞相霸府以来,公府重臣俱有高度独立性也成为一种时风,臣则臣矣,从则未从。依靠着一套稳健忠诚的掾属班底,来处理天下政务,也是宰辅面对皇权时可以拿的出手制约力量。


    苏檀将陆微引至东议事堂,吴淼已在此处等着他,陆微连忙上前见礼。吴淼只是微微一笑,语气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你舟车劳顿,一路北上,自然是有任事之心的人,朝廷也急需你这样的年轻俊贤。”


    陆微赶忙道:“微驽马之资,但求所用,必不辞劳苦,报效国家。”


    吴淼面色霁和:“玄聪镜机,见微知著。十日后便是荆州刺史之选,司徒府若能得察以微,也算是不负家国。镜玄今日初到,可先去各部拜会,人事籍册俱在吏部,你也可以司徒府之名查阅。”


    陆微拜别司徒吴淼后也未作耽搁,径直走入自己的公署内。东曹掾乃是丞相府正官,其下掌文吏最多可有二十四人。但一般来讲,这个规制也很难满员,因为文吏征辟多走板制,公中并不出钱。索性陆家也从来都不差钱,此时属内已经有陆昭为其择选的一众堪用文吏,而这些文吏正是先前殿中尚书府初建时,陆昭带人入丞相府搜查图籍选拔出来的。


    如今朝中要遴选荆州刺史,面对浩瀚如海的吏部图籍,陆微可谓有利器傍身。在与一众属官见礼后,陆微便下令道:“去吏部找陈留王氏所有子弟的阀阅来。”


    第305章 退场


    荆州刺史任重, 也非司徒府一力决之,尚书台亦会提出意见。然而即便是两方列举,真正能够落在备选名单上的时流, 也并不多。譬如汉中王氏注定不会在荆州任何州、郡名单上出现,政治讲究的是你进我退, 你来我往, 互有尽让。如果汉中王氏拿了司隶校尉后还想碰荆州,那就是摆明了不让别人分利。那么大家就只好一起干掉你,重新分配你手中的权力。而如今陆家也同样没有什么精力放在荆州刺史的争选上, 他家仍有许多实利需要静心消化。


    针对于这种情况,尚书台也给出了一份备选名单, 以司徒府长史窦准统北荆州魏兴、南阳、南乡三郡,余者仍由苏瀛暂领。窦准也是世家出身, 名望颇具,身份上没有什么不妥。且仅领魏兴、南阳、南乡三郡, 并不会大肆触犯荆州本土的利益,也不会侵蚀苏瀛太多的权力, 乃是取一个中庸之选。虽然是中庸, 但是作用却大。窦准作为第一批前往荆州的朝廷代表,必然要在荆州有所作为,因为是中庸之选, 即便是遭受打击,甚至失败,中枢都可以再派一个更强势的人选。


    窦准自上次发声要夺取王泽谥号, 便已被陆昭和吴淼列为了怀疑名单中, 如今竟然在尚书台的推举名单中出现,可见已经是尚书令王济的人。如果司徒吴淼不想选择窦准, 那么也会让司徒府内部的不快,但如果让窦准当选,也就正中汉中王氏的下怀。


    在陆微任东曹掾的第二日,尚书府便与司徒府会晤。当陆微将已经拟选好的人名呈送上后,王济的脸色顿时一黑。


    陆微则在席末道:“属下昨日遍访吏部,查询名籍阀阅,斟酌之后,以为荆州之重必要众望所归,因此特谏王仆射为荆州刺史。至于最终取用,还要司徒和尚书令商议,属下不敢妄断。”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静谧。吴淼微笑不语,王济摧眉垂目。而坐在陆微旁边的长史窦准则愣怔怔地看着王济,同时又看了看吴淼,眼中充满了困惑。


    王济看似面目平和,但内心早已恨得咬牙切齿。王仆射乃是尚书仆射王谦,这样一个人选抛在台面上,不仅尚书台所提供的所有人选都要作废,只怕这些备选的人都要恶视王济。王谦是陈留王氏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号人物,其坐镇尚书仆射,本身就已位同副相。陈留王氏和汉中王氏早年同宗,而陈留的吴家又与陈留王氏有婚约。现在王谦这个人选怎么看都像是尚书台和司徒府两方博弈的结果,最后让陆微这个新上任的小辈捅出来。如此,长史窦准以及其他备选之人怎不能深恨他。


    窦准本因先前为他汉中王家发声而引起了吴淼怀疑,若非为了王家在司徒府有眼线,是断不会坚持任职的。如今窦准只怕是愤懑难消,要极力辞去司徒府长史这个职务了,这才是王济真正担心的。而且他还不能反对,毕竟王叡到了司州还要和函谷关以东各个世族打交道,王安也在司州任着太守,这时候就算心里再不乐意,也得把王谦这个荆州刺史给认下来。


    可是王谦之后呢?说句不客气的,他一直认为王谦名声虽俱,但其实是持重苟安之人。持重者即稳重局面,苟安者则不生枝节。一个这样的人,放在四战之地的荆州去,不去碰乱摊子,不敢浑水摸鱼,只在小村子里争,一旦荆州有事,又能有什么作为。一旦王谦因事去职,那么朝廷就不得不再找一个位居王谦之上的人选。那么自家来说,他的父亲阴平侯已经年高,朝廷是绝对不可能冒险让父亲去坐镇荆州的。他的儿子王叡已执掌司州,又怎么可能退回而拱手让出。这样一来,盘面上就只剩下了一个人选,那就是车骑将军,陆归。


    当然,还有更令人心生颓意的。陆家此时大力支持陈留王氏,两家和解,在所有世族眼里都已经是一个以德报怨的形象。分红有渠道,上升有空间,不服我来平,陆家已具有世族领袖的能力。


    原来这才是陆家要的结果,王济哑然失笑,而后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暗红的落叶铺陈于长安晚秋的阶庭之下,而昨日的秋空澄霁早已化作苍云白露,碧草寒霜,着于其上。与浩瀚青史中每一个篇章一样,无论呈于文字的故事是对胜利者的讴歌,还是对失败者的冷漠,皆以鲜血为底色,无一例外。


    此时身居于清凉殿的元洸整了整袍服的衣摆,内侍推开了宫殿的大门,立在门外的是右卫将军杨宁,以及此次护送他的五百名骁骑。


    元洸道:“出发吧。”


    数百人的队伍离开了精致的宫殿,没入了高耸的宫墙。宫墙巨大的石砖泛着冰冷的苍灰色,那些刀剑的划痕已被几月的雨水冲刷得光滑而模糊,唯有墙根下在缝隙中生存的苔藓绿的亮眼。这是多少权臣,多少王侯,磨尽刀枪,砍穿甲胄后,想要永久留在权力丰碑上的痕迹。


    在经过宣室殿前,元洸忽然勒马不前,道:“我要再见父皇一面。”


    这并不合规矩,然而右卫将军杨宁并无阻碍诸侯王之权,遂让人投书于光禄勋,请求入觐。片刻后,内侍也传来了旨意。今日殿中尚书去职,要入内觐见拜辞皇帝,皇帝没有空再见旁人。


    元洸望着深深紧闭的宫门,漠然道:“再投。”


    宣室殿内,魏帝正坐于上,太子侍立于侧。内侍将朝服、时服、纽印以及佩玉、簪冠等物一一接下,送出门庭。陆昭拜了三拜,一切都变得如此轻盈。


    她的职衔连同女侍中,一同被剥了个干净,因此倒也穿回寻常闺中衣裳。金钿头上落,明月耳中解,那些重回于玉靥之上的妆点,盘桓与云鬓之间的装饰,已足够让御座之上与御座之畔的君王骇然发觉,她曾作为女人执掌权枢如此之久。他们亦骇然,她集南人、女人、汉人三种不利的地位于一身,行走在北人、南人、鲜卑人之中,她的权力来源曾经多么的微弱。她更加重视统战、更加尊崇旧勋,她的一举一动对于既得利益者永远只有温水般的剥削,没有热油般的激烈。


    而这样一个掌权者,即将退场,是他之幸,是国之憾。


    昏暗的大殿下,没有人察觉出皇帝肃穆的神色下掩藏的那一丝失落,也没有人察觉出皇太子深切的目光中不经意流露的炽热、期望、以及那一丝莫名的不安。


    殿门重新打开,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雪来,一城银白,闪动不已。陆昭慢慢走下台阶,同时也走向那个新的身份。


    殿门关闭,魏帝忽然看了看元澈左手上佩戴的金蝉子,皱了皱眉道:“你何时信了佛?”


    元澈恍惚看着手中的佛串,只觉心中烦躁不安,遂胡乱答道:“这几日儿臣睡得不大好,此物乃玄能法师相赠,说有定心凝神之效。”


    魏帝心中将信将疑,却也点点头,而后又嘱咐道:“玄能持正,朕不担心。宗教用对了地方,于国于民都有好处。过会子魏钰庭他们要来议事,河南淫祀不绝,怕是要出大乱子。先前陆尚书派人去了阳翟,但也只能一力支撑着,朕也已经派人送五郎回洛阳了。”


    冬日的雪来的早,秋菊还未凋残殆尽,梅花却已经开了。细雪白梅如连云阵,将一切亭台楼阁遮蔽住,任谁也不能把深宫的曲折尽收眼底。在这片雪中残垣下,一个人自北向南而返,一人自南向北而行,花海隔绝,虬枝分野,眼看貂蝉与博鬓即将错过,貂蝉的主人忽然回身,三尺寒刃穿过这片自然天成的屏风。


    那是文武宴上不曾落于她身上的剑刃,一缕花瓣随着剑风,飞掠过她的凤目、鬓角,并为目光中的黑暗掩埋。剑锋回转,发出了蛊惑与杀意交织的音色,而陆昭轻轻偏了偏头。在她躲过锋刃的一刹,王叡看清了那片铅华不著的面容,清冷的线条永远向内收敛着,冰静的皮相永远严谨控制着。“在荆州下了这么重的手,现在退出,值得吗?”


    没有得到回答。


    剑光再度掠过面门,继而他又看到了存在于色相之下的诸多变相,幽暗中的灼灼,雪光中的寂寂,收敛中必然存在的欲望,以及静默中黯然滋生的低语。


    “你本不属于东宫。”剑光又悄无声息地变幻了,更快,将花枝卷起,如落星回雪,“也不属于这里任何一座宫殿。”


    白梅花海再次停止了扰动,陆昭的双指死死地压住了隐蔽于叶底的狡猾剑身。


    龙涎暗香欺梅,白檀清冽胜雪。两股力道的加持下,剑身已经弯折,光与影在力道的变化中变幻,刚锋与柔骨则在暗中厮杀较量。龙涎与白檀混缠了,昳丽的凤目与清冽的凤目逼近了。衣袖在咫尺间,绕着花枝轻轻擦荡着,光洁的绸缎发出嘶嘶沙沙磨损的声音,让人想象到衣裙下面美好的身形,以及身形之下鲜红的血液。


    陆昭手如环风,剑由上挑,复被压下,太极两仪一般的轨迹,由或避或趋的身形,或进或退的脚步,画为圆满。数百枚花瓣随风零落,身与身的俯仰之间,眼与眼的迷离之际,杀意也被稀疏的花枝寸寸分割开,一同在这片冰冷地天地凋落。


    “都玩够了吧。”元澈不知何时出现,一柄重剑随而击落。


    陆昭先松了手,那剑击得王叡倒退了一步。


    王叡笑了笑,将剑抽回,收入鞘中,拱了拱手,离开了。


    待人远去,元澈试探着握住了陆昭的手,然后道:“坐车吧,我送你回家。”


    第306章 洒脱


    陆昭一向是忙到久疏风景之人, 即便是坐车出行,大多也是与人谈公务,无暇欣赏沿途风光。这一日下雪, 按理,车的顶棚和帘子都要换成油毡, 但元澈仍让侍从用夏季的云纱。陆昭只需要稍稍抬头, 便可以看到云收雪霁的天空,灰蓬蓬的云,以及艳如炽火的枫树, 耀如金箔的秋桐。


    元澈打定主意让车子行的慢些,陆昭也就安心领受。


    时近年底, 长安街边多出了好多糖馒头摊儿。细馅馒头早已提前用黄草布裹好,用厚盖布槽了一宿, 摊主取出,过香油一炸, 片刻之后,既成金黄, 竹签子穿之, 浇以深棕色的糖汁。咬上一口,嘴角便一整日油香香的,酥脆之声带着丝丝蜜儿甜, 最讨孩子们的欢喜。


    劳工们苦了一天,馋了荤食,去旁边的小门脸摆上数文, 要些川猪头来。店主不忙收钱, 先掀了盖子,从凝白骨汤中取出肉。深秋井水凉, 用冰井水一过,刀把猪肉切成柳叶薄片,再入长段葱丝、韭绿。讲究些的,需得加笋丝、茭白丝。随后盛在一只广口碗里,用胡椒、杏仁、芝麻、粗盐一拌,撒上些酒,再放回荡锣里蒸上一遭。待听完劳工们的抱怨,店主便回头取出肉,此时五味丰富俱全,下酒佐餐都好,连带旁边胡饼摊的生意都水涨船高起来。


    有着官身的,却不敢拿着胡饼卷肉当街大快朵颐,只得稳坐在青篷车内。马车极稳,不失风雅,此时一行人路过一门面富丽的酒家,元澈便打发了侍从去要吃食来。


    “京里头好吃的多,新奇玩意儿也多,这家蟹鳖做的最好,如今吃正当季。”


    这原是道颇费功夫的菜品,需荷叶打底,上铺一层粉皮,再添上提前用花椒调了味的蟹肉。之后取鸡蛋也好,野鸭子蛋也好,入盐少许,搅匀浇在蟹肉上,最后再缀以极鲜的蟹膏,如此才能入锅开蒸。随后冷后去粉皮,切成象眼块,螃蟹壳熬好的靓汤乃是现成,只需加生姜花椒,入锅勾芡。蟹鳖早已铺在菠菜上,浇汁既收,其口感之温润,味触之鲜薄,甚美。如今秋季,这是道时令菜,有心思的店家自然早有预备。不过几时,便有侍从捧了盖盅,从店中小跑着出来,恭敬地奉入车内。


    陆昭一勺一勺舀着,过到嘴边,总要多吹上两次方才肯入口,端的是谨慎。元澈手中也托着碗盏,眼睛却不声不响地落在陆昭身上。她的面孔又小又白,暖白的热气袅袅而上,仿佛重新替她画了眉,上了妆。他发现原来去掉那些棱角竟这样容易,只需一点人间的烟火气。陆昭吃了一口便觉得好吃,抬起头来望他一眼,静静笑了一下。他忽然觉得现在便已足够,那些属于与不属于的承诺,真情亦或假意的虚言,远没有此时此刻他们一起坐在这里吃东西来的实在。爱与不爱不过是随意而改的回答,而他在这个世界早已徘徊年久,不再执意追寻。


    见陆昭吃好了,元澈也赶紧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吃掉,然后道:“吃饱了东西,一会儿下去走走。”


    下雪路滑,出来的人自比往日少些。元澈找了一条稍空旷的街道,便扶陆昭下了车,两个人一起逛了起来。雪后秋容如同新沐,往来人等,行者如迎,偃者如醉。街上数十株银杏树交峙着,如满头戴金的贵妇家有璋瓦之喜,在此处招衣舞袂地相互道贺。


    元澈虽从宫中出来,却并没有穿官服,只一身白色鹤氅。两人携手而行,或在某处糖果摊上停下来,或在某处酒肆前看菜牌。疾风卷起,元澈便举袖为她摘去头上的落叶,如同白鹭公子,窥得美人一笑,便邈风回首,慕悦她的容媚。


    终于行到一家店前,陆昭说要进去看看。元澈抬头,原来是家卖扇子的小店面。深秋入冬,扇子便很难卖出去,价格是平日的六成。


    “现在买回去,等春日再送人。”陆昭一边进店,一边替自己心精打细算起来。


    元澈笑她打算得仔细,眼见她已站在柜前挑拣起来,自己便跟在她身后逛。店里的两个活计前来招呼,年长一点的很快发现这位女客颇有所好,三句两句便聊上,推销起自家的货品。年纪小点的还是半大的哥儿,就不得不面对站在旁边兴致乏乏的元澈。


    “啊,不用招呼我,都是我家娘子挑。”元澈也不忍让小孩子白费时间。


    小伙计只得重新蹭到陆昭眼前,刚要说话,便被大一点的瞪了回去。面对着不输于朝堂内的竞争法则,陆昭便笑着拿起一柄扇子,又管掌柜的借了笔,在上面题了几个字。随后吹干墨迹,陆昭便交给小伙计:“去问问他要不要这个。”


    陆昭买东西一向不犹豫,看上了便让人交钱,不一会儿,两人便走了出来。小伙计将一盒盒扇子交到元澈手里,又千恩万谢,洋洋洒洒夸起他娘子的好处来,惹得路人频频回望。陆昭听了也觉得臊得慌,一路红着脸,拉着元澈回到车里。


    一到车内坐定,元澈便宝贝似地把扇子捧出来看。陆昭的草书显然是新成,因而只工刚瘦,但起落之间已初现萧散之意,时如舞袖挥拂,时如剑风缭绕。仿佛不需要任何契机,元澈便想到了那片白梅花海,她手势凝回,宛转翻覆,谁在理解着她?谁又引领着她?想到这里,元澈便用低得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又练了章草?”


    举手投足间,陆昭也恰巧捕捉到了那串莹润的金蝉子:“我不知道你也信佛。”


    外面车水马龙堵在一起,虽滞泄的慢,却也无人烦心在意。而车内不过一低眉,一垂眸,似是两人都感到对方今日的那一点叵测,陆昭反倒先开了口:“你送给我王献之的字,我时常会看。”


    元澈也装作叹气:“看来它陪你的日子倒比我陪你的日子多。”


    陆昭忽然摸了摸元澈的脸。人生于世,不会比一幅字来得更久。誓守于言,不会比一块石头来得更坚定。情爱于心,或许也永远不会抵达生命的尽头。


    元澈并不知她心中所想,但她脸上的每一个线条都在告诉他,她是在认真想着他们之间的事。元澈有点欣慰,便探身过来,扳住陆昭的头,深深地吻了她。温热的唇在凉薄的季节实在很难被拒绝,陆昭闭上了眼,手自然而然地扣上了对方的脖颈。


    过了深秋天暗的早,各家虽已点了灯,但远未到长安夜生活开始的时刻,因此整座城都显得华美而死寂。一路上,两人已很少说话,但仍靠在一起,偶尔回去探究对方的脸。华灯隔着纱帘扫过两张脸,仿佛拨开迷雾的黑暗,四目相望的时刻,剥开情.欲与温柔的求索,他们仍知道自己是认识对方的。


    车行至国公府门前停了下来,陆昭知道元澈有话要说,便没有起身。元澈从怀里掏出一枚小金钥匙,放在陆昭手里:“这是东宫内院的钥匙。”


    陆昭接过来,本想开玩笑说要在里面埋伏死士,但当他看到元澈一脸认真后,便适可而止地玩了玩嘴角。她知道这个男人即将做出承诺。


    “我想要你在我身边,不仅仅是今日,往后每一个春夏秋冬,每一个日夜,我都想在我们的家里看到你。我爱你。我知道同样的话你很难说出口,无论你怎么想的,都没有关系。”说这番话的时候,元澈的眼睛有一种异于平常的滢滢光亮。陆昭望着他,外面又飘起雪来,雪花细细地扑在云纱上,渐渐地将所有的空隙都覆上了。“没有关系,我受得了。”最后一片雪花扑落,陆昭觉得她已经窒息了。她的指尖抚着他的面孔,如同在轻吻,连同那片练字生就的薄茧也都变得柔软了。她竭力地想着要说些什么。


    国公府的大门轧轧打开。“娘子回来了。”


    元澈只好先下车,将陆昭扶了下来。门口的掌事认出是太子的鹤驾,又是磕头又是赔罪,说要进去通禀。这时,不远处便有马队驱道。


    数百名骁骑疾驰而过,不曾回避青宫鹤驾。铁甲悉索,头盔之下的目光掠过、又似略过国公府门下二人,继而又轻忽地飘向了黑夜无限辽远之处。元洸骑过长安北门,渡过渭桥,周身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袭来,仿佛无数的伤口在寸寸割裂。他的头盔无法遮蔽他看清事实的目光,盔甲再坚硬也无法保护跳动的心脏,即便是再黑的黑夜,也不能替他掩盖绝望。


    “大王方才为何不在国公府前停马?”王叡此行要护送元洸至潼关,“大王宁愿假装不在意,也不愿一搏?”


    元洸似像被长槊击中一般。而他现在才明白,才下眉头的洒脱便不算洒脱,却上心头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第307章 桃源


    陆昭在向父母省安后, 便回到自己的院落。大婚之期愈近,她的院落愈发不似院落。从初期寥寥几盘象征性的宫中赐礼,再到陆家自己准备的各种礼器、陪嫁, 已足足有近百只箱笼。这些箱笼平时便存放在院中,偶尔会陪着主人演练婚礼上繁琐的礼仪。


    陆昭缓步穿行于这些箱笼之间。高耸的箱笼将风的声音拢得很细很低, 隔壁的丝竹声湮没了, 阿爹、阿娘以及兄弟姐妹的笑声湮没了。无数只箱笼仿佛一层层厚重的壁垒,皆将她隔绝其中。这些壁垒因大婚而起,带着她, 自此隔绝了前朝与国朝,南人与北人, 小家与国家——这是身份的壁垒。而皇权与世家之间的利益鸿沟,地方与中枢之间的羁縻观念, 公与私的难以调和——这是理念的壁垒。


    偶尔,这样的壁垒会被稀释掉, 那就是在箱笼打开的时刻。绛碧结绫复裙,如同洞庭春水载满晴丝。丹碧纱纹罗裙, 如同漫天霞蔚流照飞甍。绛地纹履的软缎阴凉地匝着足尖, 仿佛可在广寒宫中履冰而舞。华服春筵,绿章画阙,那是美与肉身贴合, 性与神思的摇荡。衣衫而非衣衫,那不过是裹在身份之下欲望的造型。箱笼亦非箱笼,而是情爱的妆奁, 侈丽的, 焕然的,一旦打开, 便再也合不上了。


    这天夜里,国公府忽然起了骚动。陆昭猛然醒来,披衣而出,却被母亲处赶来的侍女拦下。


    “娘子是要嫁进宫里的人了,夫人说这些事娘子实在不便插手。”


    陆昭有些愣怔,片刻后点了点头说是,回到房间内熄了灯,却开始辗转难眠起来。她索性披衣起身,从书阁里抽出一卷文集来读。


    从“八表同昏,平陆成江。”到“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陶渊明的四言、五言读尽,便展开了那片此世独绝的桃花源。黑暗的时代,渔人来到落英缤纷,芳草鲜美的河谷,在享受与世隔绝的安宁后,便与桃花源人惜别。小船再度撑开,山谷相掩,旧途消失。陶渊明的行文缓缓如流云,到了南朝便安静地停了下来。他与渔人一样,无法回头,只能被动地别离这片安宁的土地。


    天色将晓,陆振回到家中,走到后院时,他望了望那个有着淡淡明亮的房间,旋即走了过去。


    是夜,渤海王坠马,腿脚受伤,不宜远行,只得返回宫中,因此皇帝命护军府加强戒备。与此同时,陆放也命人送来了消息,新平郡内褚潭暗蓄甲兵。至此之后,虽无疾风骤雨,亦是浓云密布。


    陆昭虽然已卸任,但却未失权。即便不再有录尚书事这种强悍的行政能力,禁军的影响也逐渐减弱,但是毕竟自行台任中书令,至今也算身居台辅数年,散落在朝堂中的人脉已经相当可观。这些多是乡人后辈,不少以文吏、掾属的身份散落在宫城内外。尽管这些人身份卑微,但毕竟事务及身,即便是最普通的信息,集中起来也能构绘出一个相当庞大的情报运作网络。


    况且陆昭离职后,先前的行政班底并未彻底解构。其中一部分借着陆微东曹掾的身份进入了司徒府,在外朝扎下根基。另一部分则随陈霆、彭耽书两人进入到了禁军和司法系统。地方军镇上,秦州、南凉州已经经营成熟,唯一一个隐患便是新平郡,不过陆昭先前也在此地有所布置,只待事发。而荆州、司州,目前仍是初建,待日后伐楚才会发挥重要的作用。至于尚书和中书二省,有柳匡如、卫渐、顾承业三人支撑,也是绰绰有余。这些人与父亲的司空、护军之职配合,已经足够形成一个内外兼明的政治架构。即便有人将父亲强行摘除,余下的网络也足够依托陆家的政治存量,为整个以陆家为中心的权力进行托底。


    这是陆昭身在权位几年以来,为家族做的所有铺垫,此次卸职归家,算是圆满完成家族之任,因此今日陆振也特意命人备下家宴,彭家众人也在相邀之列。


    彭通虽和陆昭共谋共事,但陆昭即将嫁人,又是自己女儿的闺中密友,他也生出一丝长辈的欣慰感来。“如何?女儿出嫁,国公心里怕是舍不得吧。现在是家宴,国公倒可哭一哭,出嫁那天可都不兴哭啊。”


    陆振指着他笑道:“耽书超然拔群,倒是替你省去了这诸多眼泪。你且放心,虽轮不到你操持你亲生女儿的婚事,但大礼傧从,你彭家有几个算几个,都得出来在西北风里头站几个时辰。”


    彭通听完拱手道:“我虽然有憾,但家中子弟必然不敢缺席。二子如今都已告假,必然捧你国公府的场子。”


    如今陆归要尚公主,秦州不可能长驻,因此西北诸多事务,都要靠彭通担待。陆振明白彭通是来不了的,也就笑而不提。


    虽然此次为陆昭贺,但是不知不觉,彭耽书的婚事开始被长辈们提起来。女儿不愿嫁,耽书母亲虽然认了,但到底也是心疼女儿,因此没过多久便开始重新组织战友,决定为耽书再相看相看。陆冲尚未娶妻,见势不妙,赶忙溜之大吉,凑到陆昭跟前,假意谈及朝堂上的事。


    尽管母亲已经下令,席间不许言及政事败兴,但是陆家如今所有人几乎都在要职上,怎么可能避而不谈。再加上陆昭的幼弟陆微才入司徒府,便成功将荆州运作下来,吴淼对其也是赞赏有加。年轻人正是好胜心强、寻求关注的时候,陆微也是久疏家人,不久便见到陆微在一众兄长姐姐面前穿梭自如,撒娇卖乖,继而侃侃相谈起来。


    见陆冲徒然挤进来,陆微也有些不情愿,因道:“二兄何故趋避,幽人虽可伴于穷乡,才女却不宜谋于晚媒。”


    陆冲见陆微扬声,便连忙捂住其嘴:“才女不必伤晚嫁,童子犹可振危局。你若不想让二兄入赘,就快快住嘴。”


    陆冲既加入进来,便开始和陆微一起,与陆昭沟通消息。如今清议已经结束,司徒府已将部分议题留中整理,以再做讨论。其中讨论最为热烈的还是荆州和司州的部分人事,但是有些细节仍被陆冲和陆微捕捉到了。


    譬如魏钰庭回归后便开始尝试提出土断和肃清吏制,但清议群体的世族力量实在太过声势浩大,几人怕引火烧身,便没有再提。倒是几日前,王叡以司隶校尉的身份,和魏钰庭沟通,愿意在司州部分地区尝试土断。


    在陆昭看来,许多政策并没有纯粹的好坏之分,但时局不同,利弊也会随之改变。比如土断,昔年东晋由桓温主持的庚戌土断,力图将世家荫庇的人口录入名籍,由朝廷发统一放土地给这些人。这些的的确确是国用,但是效果却并不好。


    东晋门阀执政,行政效率极为低下,土地和人口的骤然解放,让朝廷很难妥善地处理。土地发放不及时,种子、耕牛调配不当,这些让当时大量的人口直接从荫户变成了流民,随后南下,进入了五斗米教叛乱的温床。短期的获利或许支撑了桓温的北伐,但是长期来看,政治上桓温彻底被孤立,国家元气也未因此得到恢复。一个好的意图,最后竟变为了重创东晋的慢性毒药,也是可悲。当然,此事也并非桓温一人之过。世族们各自一盘算计,想要维持小朝廷内的平衡,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不仅让大量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饥馑,也让国祚失去了最后一丝元气。数十年后孙恩之乱,大肆杀害世族,也未必不是那些高贵王、谢的报应。


    “王叡愿在司州施行土断,只怕未必好心。”陆昭道,“我听说河南淫祀闹得很凶。”


    陆冲和陆微相视,旋即也明白了陆昭话里的意思。


    “司州本有淫祀之乱,百姓的钱财大多供奉□□,而□□之兴,背后必然有世家大族的支持。” 当年魏武平青州淫祀之乱,也是因为有父亲曹嵩在朝中为其兜底,这才使这些世家豪族不敢闹事。“百姓受□□侵害,必然稼穑荒废,世家大族此时便可低价收购土地。这个时候司州再施行土断,哪会有空闲的土地发给百姓。这些百姓见朝廷背弃承诺,自己衣不附体,食不果腹,下一步就要造反。如今朝廷连年打仗,底子早已吃了个空,平叛的事,就要划分更大的权力给地方,给司隶校尉。”


    陆冲先前在禁军待过,近几日也不乏与父亲、陆昭交谈,因此对汉中王氏庞大的布局也是万分警惕,当即便意识到事情不妙。“那我明日便入宫面见魏钰庭,力陈此由。”


    陆昭却摆摆手道:“此事你去,身份不妥。”


    毕竟陆家也是世家豪族,代表着这一方的利益,贸然找魏钰庭劝阻此事,会被认为别有用心。


    “这事得去找耽书。”陆昭不顾陆冲的苦脸,继续道,“耽书如今任廷尉,手下的江恒是廷尉评,他是魏钰庭的人。把利弊和他讲清楚,得让他去和魏钰庭谈。”


    陆冲算着日子,王叡送渤海王去潼关,回来最长一日也够了,说:“这是急事,三弟,你去找你耽书姐姐要一封荐书和地址,我先去备马,拿到荐书便去找江恒。”


    第308章 彩笔


    刚任中书令的魏钰庭忽然收到尚书令王济的设宴邀请, 一丝欣喜之外,更多的还是忐忑与疑惑。王氏府内宴席铺张,灯火俱明, 连陪客也都是时下一流俊彦。王济对于儿子找到这样一个大肆清肃司州的契机而分外满意,这个一心为国的中书令, 一心想进行土断、澄明吏制的中书令, 简直是一个完美的人选。


    王济亲自在府前接迎,满面微笑:“尚书、中书两台虽独立,但俱是为国, 魏中书之令誉,我也是早有仰慕之心。此次请魏令过府, 既是叙旧,也是为国绸缪。”


    魏钰庭出身寒门, 未曾想王济竟如此礼遇自己,神色也松弛下来。但他脑中仍然警醒, 遂道:“某乃庸才,岂敢承尚书令如此厚爱。先前行台照拂, 在下也是十分感念, 国事上,在下也愿追骥尚书令,公论明堂, 以尽驽马之力。”


    王济笑指魏钰庭,向众人道:“尔等可瞧见何为刚正清流,中书令便是一人啊。中书令不必多疑, 今日宴请一事, 我也提前报与太子。君子之交,堂堂正正, 魏令放心入席吧。”


    王济知魏钰庭不好歌舞,不好狎妓,今日特请京中才子吟诗作赋,园内尽设雅戏。王济一边陪魏钰庭游园,一边道:“河南大乱,我也是听说了。朝廷的政策要下到县,既需要你我在中枢发力,也需要渤海王、子卿他们在地方经营。朝廷土断之策,我说句私心话,哪个州会任你这个中书令开刀呢?司州积弊已久,如今有淫祀的事,依我看倒是可以试行此法,即便生乱也好一并清除。司州的籍册,渤海王掌洛阳,管着一部分,子卿督三郡时也掌一部分。至于王安那里,他是陈留王氏的人,话都好说。人口土地籍册拿到,中书、尚书便可观全局。这些籍册想必今早魏令都看过了吧?”


    地方方镇以及豪族能够向朝廷上交一份完整的土地、人口的籍账,已是难以想象。门阀执政下,大部分改革其实都卡在了这一步。不过魏钰庭对于王济的主动配合,也是十分怀疑,遂道:“尚书令海内德望,只是弄到这些籍册想必也破费功夫吧。司州乃是东都之所在,世家豪族林立,连在下都头疼的很。尚书令挥手即招,在下真心想


    请赐教一二。”


    王济朗声一笑:“魏令这是怀疑我。也罢,此事说来我也有几分私心。胞弟不在了,家父也年老,我们汉中王氏为国固守益州,经营数代,一直都盼着我大魏早日一统,克复神州。家父能了却夙愿,我家门也能因功光耀。但是如今连年征战,内帑皆三朝恭俭之积,早已用尽,开源之政,势在必行。土断乃是一法,但选择州郡,仍需慎重。”


    “魏国幅员辽阔,西北有羌胡,幽州仍有匈奴屠各侵边,西南是蜀国,正南是楚国。边陲之重,实在不宜轻易施行新法,因此唯有雍、司、豫、兖四州可选。雍州颇近京畿,不宜动荡;豫州兖州乃是中原粮仓,只宜缓动。只有司州耕地少,试行土断容易,又有函谷、虎牢二关庇护,即便有动荡也能极快镇压,因此司州是土断的上上之选。”


    “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也发个誓言。司州土断成功之后,我汉中王氏必然追效,以为世族表率!魏令,你看如何?”


    此时在场世族子弟都高呼叫好。其实今日相请世族,大多是冀州、荆州、关陇等地人家,土断断的不是自己家,王济发誓也是拿益州发誓,因此自然乐得捧场。


    魏钰庭见这等阵仗,也有些发懵,似乎这位尚书令真的是为国分忧的忠臣、直臣。“尚书令诚然大公之论,可此事……也要从长计议。”


    “哎。”王济道,“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今年局势是什么样?世家的底子早就打空了一半,楚国也愿意与我们联姻。可是等过了今年,世家缓过了这口气,一定极力反对此事。且楚国嫁女嫁的是渤海王,日后太子登宝,和楚国的关系也不一定就好。到时候荆州、江州、益州、扬州必要投放大量人力物力,朝廷还能有精力施行土断吗?得趁现在,得在楚国的人来之前办,得在所有人围着太子、公主的婚事时候办。要知道,司州可不止有世族,还有一片裂土之封的封国啊。”


    两人正洽谈时,此时已有门房来报:“护军府已向全城下令,从今日起宵禁提前,各家宴饮不宜太晚。”


    王济当即皱眉道:“护军府这是要干什么?”


    门房道:“小人也是打听才知道,昨夜渤海王途中坠马,今日要入京,护军府昨日便已出城戒备。”


    王济担心道:“那世子呢?”


    正说着,外面早有人报备入内,乃是跟随王叡的宏儿,入内道:“主君,世子派我回家报信,渤海王伤势严重,怕是不能远行。世子要护送渤海王归都,一个时辰后就到。”


    魏钰庭在一旁听着,脑海中正飞速处理着复杂的信息。王氏府上人的话他也不好全信,得在戒严之前想办法回宫,回宫之后,事情真伪也就自然知晓。然而他刚要开口,却听王济对他道:“长安城将戒严,魏令宜速回宫。”


    “尚书令的意思是?”


    王济叹了一口气:“看来土断新政有人恶意阻挠啊。渤海王一出都就坠了马,护军府忽然就要戒严,只怕不欲都中再有人前往司州啊。”


    王济说完,魏钰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护军府出都,渤海王坠马,这两件事确实怎么看怎么蹊跷。


    说完,王济便对身边的弟弟王润道,“快去把准备的东西取来。”


    片刻后,王润捧着一个细长的匣子返回。王济先不说明匣中之物:“新法之事,我已拟好条款,加盖尚书印。陛下那里已呈览过,也已批允,如今只差中书这一道关。中书若是回属便可看到。”说完,这才让王润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支笔。笔杆通体紫色,上错金彩。笔帽亦是赤金镂空,但近观却隐隐可见上面交错镶嵌着数颗璀璨宝石。


    王济道:“这是家父的一件旧物,原有两支的。笔杆是墨竹做的,墨竹叶细而青,茎瘦而紫,年百岁者,方才得如此纯正之色。这笔套嘛,金石俗物,上嵌着十五颗宝石,紫宫垣十五星,不过取个紫薇的口彩而已。如今魏令君入中书主位,也是宝剑配英雄。”紫微原为帝星,以其政事之所从出,故中书省亦谓之紫微。王济说着又拔起笔套,指着笔毫道,“我父亲最钟爱的便是这笔毫,这笔毫乃是取金猿、灰狼、红狸、鼠须、白鹿五种毫发而制,故呈五色。五色毛出凤池也,江淹尺锦才情,怀五色笔,也是极好的寓意。别看是五种毫,每根毫的粗细、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书写起来刚劲有力,绝不滞涩。”


    说完王济长叹一口气道:“父亲原先也好弄文墨,只是近年来也多有李广之叹。好笔尘封于匣,也是可惜。如今既然紫薇新星已在天宫,此笔便赠与中书,传个代吧。”


    魏钰庭的心砰砰跳着,眼睛早已错不开。


    然而王济却把笔放回盒子里,啪的一声,轻轻盖上了盖。


    魏钰庭只觉眼皮一阵,随后,便见王济把这只匣子双手递给了他:“还有两支麝墨,取个荀令留香之意,中书留着写字玩吧。已经给让人包好了,中书一并带走。我家难比江南世族豪奢,笔墨纸砚也非样样都能拿的出手,中书不要嫌我家鄙陋才是。”


    魏钰庭过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连忙推谢道:“王令,这礼物太贵重,我……我不能收啊。”


    王润看出来魏钰庭内心极喜欢这支笔,当即立断道:“魏令,我没我大兄这么客气。今日魏令既然来了,便必须收下。不是为别的,就为咱们大魏的新政。不瞒魏令,当年子卿任中书令,家父当年就给了他一支。如今前中书令和现中书令,各有一支,这是继往开来之意,也是中枢与地方呼应之意。等土断新政大功告成,地方和中枢的奏表就用这两支笔来写。这不是什么赠礼,这是君子之约定!”


    魏钰庭听罢,双手接过盒子,道:“既是君子之约,那在下便收下。只是新政之后,在下也是一定要过府归还的。”


    此时王润笑着道:“我说大兄怎么执意要送魏令,原来魏令两袖清风,用完即还,如此惠而不费。”


    “就你机灵。”王济笑着觑了一眼弟弟,旋即向魏钰庭拱了拱手道:“土断新政,凶险俱在宫闱。犬子幸而无事,今朝归来,择日也可启程。中书若要成此事,就在这几日了,迟恐生变。”王济送魏钰庭至大门后道,“今日虽未尽时,却也尽兴了。”说罢一众人便相对拱手告辞。


    与此同时,江恒也见过陆冲,随后双双出门,作别道:“陆侍郎放心,我即刻前往魏令家中为其陈明利害,必不使王子卿得逞!”


    第309章 期冀


    江恒不会骑马, 自家门口雇了一辆马车出发,直奔皇城西北魏钰庭的居所,然而却被告知家中无人, 魏钰庭已前往王府赴宴。江恒再至王府查问,却不敢表现焦急的模样, 亦不敢多作声张, 只说魏钰庭母亲见天色已晚,儿子还未归家,托他来打听。


    王氏府里的人斜眼瞅了瞅, 只道:“今日我家主人宴请宾客太多,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位。”


    倒是旁边一个门房的人, 因家中也有老母,颇能体谅, 便推了推另一人道:“都是爹生娘养,何苦为难人?”便对江恒道, “魏中书离开的时候坐车往南走的,或是进宫去了?”


    江恒听罢连忙揖手道谢, 随后重新坐上马车, 往宫城去了。


    王叡自入城后,一路骑马先至家门口,此时宏儿已在门口等候。王叡遂问道:“父亲说动魏钰庭没有?”


    宏儿道:“应该说动了, 魏钰庭已经入宫了。”


    然而门房的人忽然想起什么,向王叡回禀道:“世子,方才有一人来找这位魏中书, 说是魏中书母亲寻人归家。或许……”


    “有人来找过他?”王叡的目光充满了机警。


    “是。”


    “他怎么来的?什么样子?你是怎么回的话?”


    “人是坐马车来的。清清瘦瘦的书生。”那人见王叡面色依旧是不辨喜怒, 以他多年的经验,知道此时最为危险, 遂指了门房的人道:“他……是他回的话,说是魏中书入宫去了。”


    王叡此时意识到自家意图已被人窥得,向宏儿冷冷点了一下头后,旋即拨马而去。宏儿笑着走向两人跟前,道:“你俩,随我来吧。”


    宫门戌时下钥,江恒一路赶着马车先往南走,快近司马门时,旋即折返向西。大司马门日常不开,唯有正朔大朝的时候才开。平日能够出入此处的也大多是王侯三公之属。两台在未央宫之南,未央宫又在宫城之西,因此所有的官员日常办公都是从西门走。然而马车快到西门的时候,忽然停住了。


    “怎么不走了?”江恒焦急地问。


    片刻后,赶车的马夫掀开了车帘子,道:“抱歉了公子,这些人想雇我的马车,给的钱可是公子你的千倍。公子,你看剩下的路也不多了,你就自己走过去吧。”


    江恒往外一看,果然有几人立在眼前,皆是富贵打扮,并且几人都是骑着马的。江恒此时也知道汉中王氏的人已经意识到自己要入宫拦下魏钰庭,特派人追上来,强行拖住自己。可毕竟天子脚下,京兆尹是寒门的卢霑,护军府也是靖国公陆振执掌,几人不敢用强。江恒也知在此处纠缠全无意义,旋即下车,拔腿向宫城西门跑去。


    魏钰庭疾行入中书署衙,西面的值房还亮着灯,他便过去察看,只见徐宁还在整理文移。徐宁原是詹府主簿,但自张沐死后,太子也将他排抑出去。如今魏钰庭已是中书令,手下也有文吏,他不忍见徐宁走投无路,再加上张沐之死这件事他也有责任,便将他招入文吏班底中。


    “仲康还没有休息?”魏钰庭走进值房,唤了徐宁的表字道。


    徐宁连忙起身拱手:“今日下午本该送来加印的诏书、公文还没有到,卑职便在此处等着。”


    “下午是谁在御前侍奉?”魏钰庭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寻常。


    徐宁道:“下午是顾侍郎当值,晚些的时候,因还要议太子大婚的流程,皇帝陛下又把顾侍郎留下了。”


    魏钰庭听罢,连忙返回自己的值房。上午送来的文书他都处理过了,此时他又翻找一遍,仍然没有那份土断新政的诏命。


    一定是被滞留住了,魏钰庭思索着。陆冲是给事黄门郎,孔昱是侍中,中书省里还有顾承业、柳匡如,这两人都和陆家关系颇深。如果这些人一齐发力,是能够劝住皇帝让其改变心意的。他必须入禁中,见皇帝一面。魏钰庭想至此处,便写了一封投书,命人交与光禄勋,随后将王济送与他的东西锁在阁中,携了中书印前往禁中。


    魏帝用过晚饭后并未前往后宫休息,而是继续在宣室殿听太常议事。如今皇家三件婚事虽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司州还未靖,总是要国事为先,因此许多礼节上的问题便拿到晚间讨论,原本要发往中书省的官文也都积压下来。


    魏帝听着太常、仪曹定下的章程,忽然询问道:“主婚之人定了没有?”


    皇太子大婚,虽由太常、宗正主持,但主婚人仍未定。于理,北海公元丕与司徒吴淼俱可主持此事。但各家似乎也不愿再为二公加以荣衔,因此这个提议经过商讨以后,最终结果是不同意。但是又不能明着忤逆皇帝的意思。所幸高宇初亦是礼仪大家出身遂言道:“回陛下,臣等考据旧典,皆以为王者之于四海,无不臣妾。夫三纲之始,定乾坤之仪,安有以天父之尊,而称臣下之命以纳伉俪;安有以臣下之卑,而成天父之名以行大礼。因此设主婚人一事,臣等以为不妥。”


    魏帝无言相驳,遂点了点头道:“六礼和告版准备的如何了?”


    高宇初道:“回陛下,六礼悉备,用来告庙的六礼版文如今也都制作完毕。太常府已备雁一头、白羊一口酒、米各十二斛。这是前三礼要用的。等前三礼一过,按仪制,太常府便备白羊一口,玄纁帛三疋,绛二疋,绢二百疋,兽皮二枚,钱二百万,玉璧一枚,酒十二斛,白米十二斛,马六匹。版取晋制,长一尺二寸,宽四寸,厚八分,以应十二月、四时、八节之意。只是六礼的使节,如今陛下该敲定了。六礼都要派一位使持节的将军,按礼制,前三礼派尚书令,后三礼可派尚书令,也可以派更高一些的三公去。”


    皇太子大婚,内宫一般会派出一位使持节的将军,领太常、宗正、一位散骑侍郎或侍中前往未来太子妃的家中。


    魏帝道:“既如此那便加尚书令王济为崇德卫尉、使持节,主持前三礼。司徒吴淼加封太保、使持节,主持后三礼。至于最后迎亲之事,也请司徒代劳吧。侍中就让孔昱去。顾侍郎拟诏吧。”


    晓得了魏帝平衡各方的想法,高宇初识趣地应了声是,随后又对在一旁侍奉的中书侍郎顾承业道:“劳烦侍郎了。”


    此时李福走到魏帝身边,低声道:“陛下,魏中书请求觐见。”


    魏帝想,今日事多,索性中书令和中书侍郎一同处理,该加印加印,该发书发书,便道:“让他进来吧。”


    十几封诏令被题名加印,魏钰庭一边处理着要交给太常府的诏令,一边寻找着那份土断新政的诏令。终于,在最下面,魏钰庭发现了它。这份诏令与自己设想的并无太大出入,明考课之科,修闾伍之法,都是齐民编户那一套东西,虽然细节仍需充实,但已经可以下诏了。许多政令下达先要施行,最后才会根据实际的情况再一次又一次的调整。


    魏钰庭慢慢拿起了中书印,或许只有在当下这个窗口期,土断的政令才能试行。在司州进行土断,对于汉中王氏来说没有任何利益纠纷,如果土断成功,那么王叡身为司隶校尉,也会获得相应的政绩。他知道,汉中王氏必然还有着其他能够获取利益的地方,但是如今寒门力量依然没有崛起,想要做成许多事情就必须与其他势力暂作联合。


    印落下了。


    魏帝此时已经精力不支,暂回偏殿歇息。


    “听说五郎那边出事了,是有人放了暗箭?”


    夜已深了,元洸被人抬回宫中时,满腿是血。炽烈滚烫得疼痛胶着在身上,他抬起昏沉的眼皮,见一众太医忙进忙出。股骨接驳,左腿上有一尺长的伤痕,这辈子怕是难以正常行走了。褚胤亲自前来,在用药止血后,取出碎掉的骨渣,现在正进行最后的缝合。黑袍玉带的国相面无表情,静静立在卧榻的旁边,宽大的袍袖仿佛壁画上的黑色双翼。天魔波荀,他有无数眷属,无数欲望,仿佛遵守着与人类永恒的约定。


    “臣该出发了。”面对处于半昏迷状态下的渤海王,王叡平静地说道。


    元洸忽然望向王叡,手伸向半空中,却因先前大量失血而虚弱无力地垂了下来。“你会把她带出长安吧?”他对他们的约定尚有期冀,但也只有一半的期冀。


    王叡慢慢走到床榻边,跪下身,郑重其事地握住元洸的一只手,笑容明亮得刺眼,声音如同恶魔喁语:“臣会把她带出长安,也会把大王带出长安。”说完,王叡轻轻放下对方的手臂,重新披上裘衣,消失在殿门外的夜色之中。


    朔风凛凛,秋月如珪,在未央宫西阙早早等候的绣衣御史汪晟看到大门前渐渐明晰的人影,稍稍鞠了一躬,将怀中之物双手奉上:“土断新政的诏书,加封尚书令使持节的诏书,奴婢给司隶校尉带来了。”


    第310章 奸雄


    中书省署衙内清清静静, 徐宁已经回


    到官员值宿的寓所睡觉,此时,署衙内仅有魏钰庭一人。自从王谌前往江夏就任、王谦任荆州刺史, 主官王峤便很少出现在此处。地方与中枢仍需沟通,但是王峤作为王家在中枢的执掌人, 却没有必要刻意加重王家内外兼重的局面。魏钰庭此时倒有些怀念自己任中书侍郎的日子, 永远有人在头上担责。天塌下来,砸死的都是个高的。


    月色半透在窗前,屋里还有蛐蛐儿的鸣叫。这种小虫儿趁着入秋清扫钻进屋里, 借着地龙,挨过一日又一日。魏钰庭立在那个上锁小柜子前, 手中的烛火在室风中跳动,连同这个小柜子也变得金碧辉煌起来。他轻轻打开锁, 如同解开钳住自己欲望的镣铐一般。柜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儿,魏钰庭却下意识地一闭眼。


    烛光下, 他的眼皮微微的抖动着。黑暗中腾起乳白色的雾气,而他仿佛在那里捧着那支毛笔。笔杆莹润的紫色, 光洁的质地, 如同挂在月亮边的流云;灿灿的镂金和宝石,明闪闪地挑拨着,如同墙角时而传来的清脆虫鸣;还有笔尖柔顺的毫, 是流淌在身上的软缎,是缀在鬓间的貂蝉,流转之间, 会发出致密柔滑的响声。


    俗靡的欲望被身体忆起, 与虚无缥缈的满足感杂糅着,他没有抬手伸向那支笔, 那支笔自己扑向他。


    “中书?”敲门声砰砰响起。魏钰庭只觉脑中一震,惊得睁开了眼。


    “请问是魏中书在里面吗?卑职江恒。”


    魏钰庭望着柜子,重新上好了锁,随后便去开门。


    江恒一路跑到宫城西门,进了宫里却不敢横冲直撞,紧捯着脚步来到中书署衙,此时虽是寒岁,却依然满头大汗。


    “出了什么事,这么急?”魏钰庭今日已感受到一丝不寻常,但是他所掌握的权力,他的地位,不足以让他窥得事情的全貌,甚至冰山一角。这样的恐惧与不安在他心里一直存在,现在他看到江恒,仿佛好受多了,连同脑海中那支笔的影子都消失不见了。“进来坐吧。”


    江恒道:“在下前来,是请求中书不要批准土断之政。”


    “为何?”魏钰庭并不怀疑江恒的人品,但土断之政可以说是寒门团体长久以来地共识。


    江恒道:“中书应该知道,河南淫祀已涉及之广了吧。这几年连年征战,一些淫祀便钻了空子,靠着世家大族的包庇,大肆传教,收拢信徒,搜刮百姓的财产。现在,河南吃不上饭的百姓已经很多了,再过一段日子,世家大族便会派人前来收购百姓的田地。中书想要在这个时间来试行土断吗?”


    魏钰庭道:“世家大族兼并土地,国朝施行土断,就是为了解此弊端。”


    “那么土断后,百姓要如何安置呢?”江恒问。


    魏钰庭:“自然由朝廷划分土地,拨给他们。”


    江恒先点了点头,又问:“那么中书有没有想过,司州到底有多少田地可以分?河南三崤密布,多山脉雄关,可以分的土地可不多啊。土地不够,就要分世族的田,但朝廷是朝廷,世族掠夺、强盗掠夺,朝廷却不能明抢。”


    “这我也有想过。”魏钰庭道,“办法有两种。一种朝廷设立律法,定价收购世族部分土地,再命各郡府清查案宗,逼迫世族归还侵占的土地和人口。当地派兵执行,镇压不服从的世家。第二种办法就是找一个中间人,进行洽谈,让世族们适当归还土地。”


    “那请问,派兵的人是谁?洽谈的人又是谁?”江恒道。


    魏钰庭此时有些明白江恒的言外之意了:“派兵的人是王子卿,洽谈的人也只能是王子卿。你觉得王子卿既不会出力协助,也不会和那些世族洽谈?”


    江恒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如果王叡不这么做,中书觉得局面会如何?”


    魏钰庭忽然面色煞白地靠在椅子上,一字一句道:“如果王叡不这么做,百姓没有粮食吃,就要造反。造了反,朝廷需要王叡这个司隶校尉出面镇压,不仅不会追究他的责任,还要放权给他。而我,我们,土断的提议者,就会被舆论指责,成了致乱之源。”


    江恒听罢,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中书想通了,卑职也就没有白跑这一趟。”


    魏钰庭却苦笑了一声:“晚了。”江恒愣怔地看着魏钰庭。魏钰庭道:“诏令已经发出去了。另外,王济如今是使持节加崇德卫尉,即便护军府想要强拦,也拦不住了。”


    江恒闻言,惊得都有些站不稳了。倒是魏钰庭,临大事总还是头脑清醒,颇有决断:“这件事要想挽回,得想办法让太子妃出面,让陆家出面,眼下只有他们还有能力。”


    江恒连忙起身:“中书的意思,是要借太子妃的封国?”


    魏钰庭转身面相室内的一副舆图,指了指司州南境附近的一个墨点,上标注着阳翟二字:“阳翟控汴、洛之郊,通汝、颍之道,山川盘纡,形势险固。其南抵淮、沔,西凭依襄、邓,纵横北向,上接阳城,下连繁昌。阳城有鄂阪关屏护,繁昌左右有襄城、许昌拱卫,再往南更可与建邺呼应。如果陆家的势力能在此立稳,无论是安抚民变,还是执行政令,都会给王叡极大的压力。韩都因阳翟以角群雄,皇甫嵩等破黄巾贼波才于阳翟,前朝郭诵固守阳翟而石勒久攻不克,这是真真正正的心腹之地。”


    “虽然土断之政,是咱们提出来的,但咱们也有解释权。诏令之后可以再出一个明确细致的辅令,先在河南的阳翟、阳城、梁县三个地方改,试改之后再依次向外铺开。世族交易田地的定价和政策,朝廷不好制定,但封国可以私下制定。给太子妃的封邑扩充兵制,调资源,派吏员,让太子妃好在封国内定价。这样至少阳翟的豪族就不会有那么多资源在本地买地,会蜂拥至其他地方买地,如此一来,其他地方的价格也能稍稍控制。”


    江恒却皱眉道:“给太子妃添了这么大麻烦,太子妃会愿意吗?”


    魏钰庭笑了笑道:“她会愿意的。阳翟别看巴掌大的地,那可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能够借机清理整肃,何乐而不为?而且说不定阳翟这盆水还能救到近火。”


    江恒点了点头:“若能平息此事,使百姓安宁,自然最好。只是是否对陆氏放权太过了些?”他受陆家点拨而来,此时也得洗一洗自己与陆家之间的关系,因此言辞间不疼不痒地点着魏钰庭。


    魏钰庭摇了摇头:“土断之政,利在万代,利在国家。若能使万民万代得活,国家得以强盛,我也宁愿让太子妃一代之赫赫。”说完魏钰庭重新走到那个小柜子前,将那支笔和包好的麝墨取了出来,随后在案前写了一封信,信后还用朱泥按了手印。最后魏钰庭将信和笔、墨一同包好,随后对江恒道,“宫门口有中书署衙的马车,还有半个时辰戒严,你我速去靖国公府。”


    “此事我们不去和太子说吗?”江恒一边出门,一边问。


    魏钰庭道:“诏令到底是皇帝批准同意的,太子作为储君不好直接插手。”


    陆昭父亲因戒严,不在府内。陆昭见魏钰庭和江恒一同前来,连忙将人请入书房。


    魏钰庭将自己批准诏令的经过以及相关诏令的内容,悉数告诉了陆昭,随后便将携带的包裹打开,道:“这是今天晚上尚书令王济邀请臣赴宴时,送给臣的东西。这里是臣自认收受此物的证词。”


    魏钰庭知道,这一次不仅仅是让陆昭出面救司州、救百姓,更是救寒门、救自己。因此光是政治上的让步是没有用的,作为寒门魁首,他必须把这份自污信交到陆昭的手上,来换取双方的绝对信任。


    陆昭将信的内容看了,又将东西看了,随后交给身边的雾汐道:“东西先收起来吧。”


    双方有了坦诚以待的开始,陆昭也就说得比先前更直白了些:“土断


    这件事,虽然诏令下了,但你们心里要有一个预期,这个政策可能这十年,三个县都完成不了。”


    魏钰庭和江恒面面相觑。


    陆昭继续道:“河南目前这个样子,最重要的不是朝廷的人口问题、土地问题,而是不能让这群人出现一丝一毫的□□。普通的□□,朝廷镇压下来就可以了结,但有宗教背景的□□,历朝历代,没有个三五十年平不下来。有宗教制成的叛军,几乎没有任何战争成本,兵员、粮饷,这些都可以不考虑。宗教可以冲上前台,可以深埋地下,一旦出现借宗教兴乱的苗头,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再者,不要盲目打压世族。世族虽然是这些淫祀的后台,但也是这些潜在叛乱者的锁妖塔。豪族实力大损,便与东汉末年黄巾起义一样。世族在,这些流民顶多成为荫户,该种地种地,该织布织布。一旦世族倒下了,流民便会投靠强盗、投靠军阀。世族削弱,就只能抱团取暖,一起投靠军阀。不要忘了,曹操的青州兵——数万的精锐家底是怎么得来的。”


    “你们能保证做到这两点,我们就可以一起解决此事。”


    先前魏钰庭没有做到中书令,声望和地位很难拢住整个寒门,但如今不同,这也是陆昭愿意与魏钰庭进行一次深度合作的原因。


    魏钰庭听罢,叹服之余也是激动不已:“一切便依太子妃之言。”


    “好。”陆昭道,“那么我们先裁定一下派往两个县的官员和封地的属官。”


    几人相谈,从深夜至天明。待魏钰庭和江恒向陆昭拜别离开,魏钰庭忽然忧心道:“王子卿布局严密,所图甚大,臣担心司州或许无法躲过战乱,数万百姓将为此子野心而沦亡,天下又将出奸雄啊。”


    陆昭望着朝阳升起的方向,淡淡道:“司州自古四战之地,几百年来杀出来的人也只有一个曹操。”


    第311章 虐杀


    新平所在乃是陇右与三辅接壤之地, 泾水北绕,峻岩南峙。其郡治漆县依山为城,自城上俯瞰, 便可一览陇山地势之雄壮,乃是实打实的畿辅之藩卫, 南北之衿要。


    秋风江上, 枫红低映,时近年底,西北各州郡也纷纷开始起运本年课税。又因近年来多南人北上侨居, 再加上都内三场大婚之礼,也不乏有往来贩售货物的商家, 官船商船俱入大江。


    新平境内泾水河谷中段,水势落差较大, 因此官府设立重重堰埭,用壮牛挽船, 助官船渡江。每日渡船数目约有十余艘,根本不足以同时应对官船和商船。钟长悦和云岫在秦州亲自筹划运送课税一事, 因此早早下令让各家商船与官船错开行驶时间, 部分货船建议通过车马转运,以免堵塞水道。在所有船只进入新平郡前,都要经过州刺史府进行分流, 根据输送物资的轻重缓急来分发通行令。


    傍晚,一艘巨大的货船自江面驶来,周围有三四艘小舟群星拱月般护卫着。大船吃水很深, 直到行至江心, 速度才变快了一些。


    船主刘长望了望日头,粗粗算了下时辰, 觉得以此速度行至新平,应该能够错过官船通埭的高峰。因此刘长也命伙计们轮番休息,毕竟到了官埭后,船上所有的货物俱要卸下,减轻船体重量,以确保大船能够快速通过堰埭。


    他们所运送的货品乃是自西域贩售而来的紧俏货,其中有大量珠宝玉器,还有西域的胡刀、匕首等物。若能趁着太子大婚物价大涨之时贩入长安,盈利必然高出数倍。主人家范氏乃是秦州数一数二的土豪,出手也格外阔绰,不仅雇佣诸多护船和护卫,还将每一处官埭的通行令买了下来,以求船只能够快速通过,争取第一批到达长安。


    傍晚时,江上渐渐飘雪,刘长与主人家的几名亲信便在船廊小酌,怀览雪中江景。


    “此次出行,咱们同舟共济,忙了这些天,待平安抵都,咱们也都能过个好年啦。”说话的主人家的小公子,不过十六七岁,跟着出来是为了到长安长长见识。虽然年纪不大,但他举手投足之间已十分稳重。其余几人听完此言,都觉得心中一暖,日子有了盼望,因此相继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船主刘长叫船伙计倒酒,自己也感慨道:“我这一把年纪接了这么多趟活,从没见过这么大手笔的买卖。小公子,这货里边的刀器只怕不好过关吧。”


    小公子闻言也是叹气一笑:“谁说不是呢。家父也是四处求告,把沿途各郡府、州府都跑了一遍,捐输不少,这才换到通行令,一张便要数万钱啊。”


    刘长点点头:“哎,都不容易。这一趟下来,先别说赚多赚少,这一层层盘剥下来,口袋里就剩不了几个子儿了。”


    “船家大伯,这话咱们还是不要多说。”小公子虽然年轻,但行事端的是稳重,“州府捐输,也是物有所用。时下朝廷要输送课税,诸多货品又要入京,先不说河道维护、疏通,那些在江边游荡的流匪,官府就少不得要出力清缴。各有各的难处嘛。况且当年陆中书初建漕运,我家也出资颇多,各州府也多帮助我们通商各地,境况已经比几年前好很多了。”


    “是是是。”刘长连连点头,旋即命人为大家布菜斟酒,悄无声息地转了话题。


    天黑后,大船行至新平,水道也变得拥堵起来。他们的船颇大,连忙被几个身穿官服的人引到一个水位较深的渡口停靠。火把下,小公子带人下了船,将准备好的一份份钱帛奉送给了这些在堰埭执勤的官吏。


    “区区钱帛,不成敬意。”小公子拱了拱手,“请诸位笑纳。”


    为首的官吏打开包裹瞥了一眼,似是对数目颇为满意,便招招手道:“你,带上通关令跟我来,剩下的人卸货吧。”


    刘长听罢,连忙招呼船上所有的伙计开工。渡口不远处已有等候的骡马,家主部曲中的几人便去雇车,将货品沿陆路运送到下游渡口。然而半个时辰后,刘长却见这位小公子满脸颓丧地回来了。


    “漕监的人看了运送明细,说今年官埭须得紧着课税、粮食等船只用。我们这些不属于急需物品,要么等一个月以后所有课税运送完毕再过去,要么就走陆路。”小公子和几名随从回来后,对刘长道,“不知船家大伯是否方便,让船再停靠些时日,我家定会按日支付钱给大伯。”


    刘长看了看几人拿回来的包裹,官吏把钱退了回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刘长也直接道:“小公子,不是我成心不帮,半个月后还有一趟官府的活。这做官府的生意,我们也不好失约啊。”


    “是是是。”小公子也理解船家的难处,思索片刻后道,“这样,船家宽限几日,容我再去和郡府通融。若实在不能过,我便直接雇车押送货物走陆路进京。”


    刘长依言应下。


    然而三天之后,小公子仍然沮丧而归。刘长大抵也知道了原因,这几日其实除他们这艘船外,也有不少运货的商船通过了官埭。因货品种类不能通行,那不过是个借口,新平郡府不过是借着这片官埭,干着查大车的生意。小公子失意而归,想来是对方要价太高,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最终小公子不得不与船主作别,好在周围马车骡车不少,当即便雇下数辆车马,将货品装箱,由陆路转运。然而他并未发现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已有一群人开始悄悄跟着他。


    自水道开辟之后,陆路便少有人走,比往年偏僻荒凉了许多。陇山地形又极其复杂,因此几十里内几乎没有人烟。好在此次跟随护送的部曲就有不少,还有两名北凉州州府派来的几名兵尉。一行人连走了十几里,倒也平平安安。然而太阳落山之时,他们仍未看到可以歇脚的店家,因此不得不在野外扎营。


    夜晚,小公子在部曲的围拱下深深睡去。忽然,林间扑腾起了大量的鸟雀,随着鸟雀四散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哨声。小公子猛然惊醒,心中只觉不妙,连忙道:“快!快拿弓矢,找掩护!熄灭火把,近卫拔刀!”


    随着最后一声凄厉的哨响,杂乱的马蹄声便自远及近围了过来。马匹属于战时物资,绝非寻常山匪可以拥有,小公子下意识感觉到这场祸事怕是很难躲过去了。


    黑暗之中,有枯草被刀划开的沙沙声,随后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不远处的一名护卫应声而倒。第一个人冲进商队后,周围便开始亮出数支火把。商队的人此时也看到,来者皆身着皮甲,个个挎弓持刀,身材魁梧。这些人见到被围拱在人群之中的小主人,便大声怪叫,挥舞着砍刀,冲了过来。


    范小公子见身边的人纷纷倒下,绝望地嘶吼一声,挥舞着手中的佩剑扑了上来。几名匪徒躲避不及,竟被劈头砍倒。


    “大家拼了!”小公子横冲直撞,脸上已溅满了鲜血,所有的希望都在这片鲜血中模糊了。然而黑暗之中,他很难看清道路,忽然脚下一绊,当即滚下了山坡。


    片刻后,这片土地已无立者。


    匪徒们开始将车货重新装载,另有几人开始在人群中搜索生者。


    “大王……饶……饶命。”一个老仆趴在地上,身上已有数道伤痕,仍在喘着粗气。然而匪徒反手就是一刀,老人彻底没了气息。


    滚落在山崖边的小公子浑身吃痛,听到山崖上凄惨的叫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能够没有一丝犹豫杀害弱小生者的人,绝非善类,也非初犯。他只能等待天亮有人发现他,救他离开。


    破晓时分,不远处的山崖出现数百严整的骑兵。为首的人勒马巡视着山道,兜鏊下是一张冷漠而阴骘的脸,此人乃是新平郡守褚潭之子褚嗣。他平静地看了看一车车财货,道:“充入军饷吧。死者埋了。”


    褚嗣一边察看山形,一边道:“司州要行土断,却一刀坎在咱们的头上,若非王子卿告知我家,我家也是难有准备啊。有了这些财货,稍后运往司州,我家才能缓一口气。”


    这时,野草堆里忽然探出一只手:“将军……救,救我……我是安定范家的人……”


    褚嗣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的亲卫去看看,那亲卫下马,检查了此人全身,将其佩剑佩刀都解了下来,这才拖到褚嗣的马下。


    “你……你是新平郡守的……”范小公子看到褚嗣的脸,立马回忆起来了,他多与官府打交道,曾在州府见过他。


    褚嗣只是冷冷一笑,对旁边的亲卫道:“此人暗通流寇,为乱乡里,抓回去带走。”


    正式纳采告庙之日,靖国公府前热闹非常。王济以使持节、崇德卫尉身份,领宗正汝南王元漳、太常高宇初、侍中孔昱前往靖国公府宣文。


    使者先送上大雁一头,白羊一口,酒米数斛。而后使持节的王济先宣:“皇帝咨护军将军、靖国公陆:浑元资始,肇经人伦,爰及夫妇,以奉天地宗庙社稷。谋于公卿,咸以宜率由旧典。今使使持节崇德卫尉济、宗正漳、太常宇初以礼纳采。”


    而陆振则在国公府正门阶下答:“皇帝嘉命,为太子访婚陋族,备数采择。臣之女,未娴教训,衣履若而人。钦承旧章,肃奉典制。护军将军、靖国公粪土臣陆振稽首顿首,再拜承制诏。”


    如此问答,都要记录在告版上,随后告附宗庙。


    待禁中一行人离开后,靖国公府所在的坊街也归于平静。苍白的日色下,一个骑马的青年来到靖国公府门下,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恳请秦州刺史为小民做主!”


    第312章 站位


    新平郡郡府外守卫森严, 然而外面却有数百人一边试图冲入府中,一边喧哗吵闹。今年陇道附近多有强盗出没,杀人越货, 手段很辣。各家一旦出事,几乎没有任何幸存者。由于秦州刺史陆归仍在都内准备婚礼事宜, 出事的地点也多在新平附近, 因此这些人家纷纷求告新平郡府,希望对方至少能给出一个说法。


    褚潭在郡府公署内正批阅书涵文移,炉火静静地燃着, 四周侍奉者都屏气凝神,不敢多言。


    “嗣儿回来了没有?”褚潭望向不远处的一个侍卫。


    侍卫答:“禀府君, 还未回来。”


    对于新平的这些当地土豪,褚潭可谓不满已久。新平作为拱卫京畿的重要存在, 急需建立一支强力有效的军队,如此才能提高对京畿的影响力。可如今国库空虚, 各家也都分别执掌着中枢和禁军,不可能松口给新平郡拨什么钱粮, 许多问题还要靠郡府自己筹措。这也是经历战乱时和战乱后比较常见的地方执政境况。借由官埭来充实府库根本是杯水车薪, 若新平本地豪强不捐输、部曲不配合,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建制。


    这一次褚潭也是下了血本,派郡国兵充作匪贼, 拦路截杀其他地区的土豪商队。既可充实自家,也可以让那些豪族怀疑到新平这些土豪的头上,引起本地豪强和外地豪强的冲突。只有借助这些外力, 他才能从本地豪强内部撕开一个口子, 分化瓦解,将那些私人部曲集练成军, 并积蓄足够的粮食。等打下这样一个基础,新平就会成为一个较为独立的内藩,对秦州陆归施加压力,同时加大在长安的话语权。阳翟毕竟是自家的基本盘,他怎么可能让土断法一刀坎在自己头上。那些金银财宝不过是浅层次的支持,政治上的发声才是最有力的解决办法。


    如今秦州刺史陆归即将成为帝婿,不会在这件事上投入太多精力,郡府外围也因大大小小事宜放松了钳制。即便王子卿不授意于他,此时他也会在新平做出一番事业来。


    对于儿子褚潭心中也颇为担心,让郡国兵假充流贼,抢劫财货,实在不是什么上策。好在王子卿对他也有关照,给他送来了一名骁将,蒋云。其人乃蒋弘济之后,在流放途中被汉中王氏留了下来。且当年吴淼二子守漆县的时候,蒋家也对吴家下了死手,致使吴淼痛失爱子。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人最适合去当脏手套。地方上,蒋云既不会与当地豪强有什么交情,对于当地地形也更为熟悉了解。且蒋家这样一个黑历史,与各方都难达成什么合作,除了在自己手底下卖命,没有其他选择。


    思至此处,褚潭便让属下将蒋云安排在郡国兵员外编制下,命他自行招揽一部分流贼为军,并分拨了一些军械、粮草给他,让他接替自己儿子褚嗣。此类人不需要投入过多资源,乱时即用,用完即弃。


    靖国公府外,秦州人家渐渐汇集起来,陆归亲自出面对新平之事过问。各家相继入府,落座后,便有当地的代表站出来道:“我等原不敢此时叨扰刺史,只是乡土不靖,乱贼横生,我家一子一女俱沦亡于贼手,更有人家满门丧亡。这些作乱行凶者,神出鬼没,下手极狠,我等虽不敢妄加揣测,也知绝非普通匪贼。且各家受损者,唯独没有新平人家。我等想请使君亲领兵马,入新平剿除乡贼。”


    陆归点了点头,先前他在国公府门口见到的那位范家的人,和这些人的说辞大体相同。但刺史作为一州长官,出兵干预下一级的郡守,必须要有个确凿的证据,况且新平郡交给褚潭,本身就是让其作为秦州和京畿的政治缓冲地带,一旦他出兵动手,也就难以避免各方解读。如今时局纷乱,中枢看似严整,实则风云诡谲,而河南简直就完全乱了套。此时实在不宜触动各方太过敏感的神经。


    “新平郡府有没有给什么说法?”陆归问。


    座中一人叹气道:“新平郡府说,时至凛冬,各地流贼多流窜于此,如今已整顿军备,准备随时清缴。只是陇山地形复杂,利于贼人藏匿,因此只能偶有小获,尚未建立全功。若乡中仍然不靖,郡府便会遣兵入乡驻守。”


    另一人点头道:“郡府公言虽然在理,但如今论罪示众的只有零星小贼,实在不足以平复群情。我等每每抗议请求,郡府又会再砍一批人,但陇山附近的凶案根本就没有减少过。”


    陆归此时也对整个事件有了些眉目。这些人是因为朝中无人,许多事情不好明说。这件事的真正底色就是郡府自己借流寇作乱,一旦群情不忿,便拿出几个人杀了,平息民怨。平完之后,该干什么还继续干。这些受损人家并没有新平本地人家,那么嫌疑自然就要落在当地豪族身上。等到褚潭捞够了,再找借口将本土豪强横扫干净。到时候这些豪强既没有临郡守望相助,又没有什么证据洗清自己,只能伸着脑袋被砍。


    手段是真的脏,但是也颇为厉害。在最短的时间内,利用脏手套来清洗盘踞于地方的豪强乡宗,是一种极清晰的追求效率的军事思维。这样事其实历史上不少为人称道的英雄都干过,闻鸡起舞的祖逖、刘琨劫掠当地,横槊赋诗的魏武在扫平青州的时候也进行过清洗。这些掌握方镇的人需要在混乱的时局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军事积累。而史书中不过一笔带过,甚至不论褒贬。


    时机上,褚潭也把握的相当到位,这个时间段,很难有人有精力有能力对新平出手。从政治能力上而言,这个褚潭绝对不弱。不过褚潭竟然敢如此屠戮乡人,本来陆归就有掌控秦州全境之心,此时更加笃定要除掉此人。


    陆归在听闻乡人之言后,拱手道:“诸位放心,此事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请诸位将这些事迹明陈纸上,若有证据,也可以先上交州府。只是此事涉及乃是一郡之长,朝中必然多有迂回。这段时间内,非新平境内,自会有府兵守护乡人。至于新平境内,还请诸位稍作规避,近日不要再途经此处。”


    众人也知此事所涉甚大,虽然有些失落,但也能够理解陆归,愿意配合。因此这些人纷纷将自己准备好的证据陈词,甚至一些可以搜集到的物证纷纷呈送上来。


    晚些的时候,陆归也拿着这些证据找到妹妹。要论罪褚潭,就要有司法和中枢的介入,做成这件事不能没有陆昭的配合。


    灯下,陆昭将这些陈词阅览了一遍。陆归道:“这次也非全无所获,先前在新平受害的范家派了人来,他家小公子在途中失踪,其余部曲家丁都已遇害,却唯独找不到小公子的尸体。而这范家也是阔绰,据说他们家的货物里有不少是用来路上打点官吏的钱帛。钱帛中会放一枚刻有范家徽记的金片。这几日范家人也派人暗中前往新平郡内,在黑市上勘察,便见有何种金片流出,或许可以顺藤摸瓜,抓住罪魁祸首。”


    陆昭看完这些陈词和证据,道:“这些证词和所谓证据的金片,于褚潭来讲,不过是衣上巣泥。即便拿到朝中去,也不会被轻易问罪。一旦朝中问罪,就是鼓励地方见疑方伯,只怕到时候天下都要大乱。”


    单凭乡人的控告和举证,并不足以将褚潭治罪。这些证据即便摆在中枢大老们的面前,也一定会被定性成当地乡人攻讦府官。时下政治生态,以此治理郡府的并不在少数。况且郡府的存在本身就是防止豪强继续做大,两者是相互拮抗的关系,怎么可能因为乡人的举证和时评,来削弱郡府本身的军事力和统治力。


    “这样的先例不能开,开了其他人家还玩不玩?且褚潭在新平秣马厉兵,也正遂了不少人制约兄长的心愿。等到咱们和中枢的世家们推诿扯皮完,褚潭早就成了不可轻动的独立军镇,违背你我之愿啊。”


    让褚潭这样的人跌落,有没有罪根本就不重要。褚潭有没有力量,力量会波及到哪一方,这才最重要。


    “不妨先去查查郡府最近是否有征辟新员,在编的,编外的,都要查。”陆昭道,“人立于世,有人就有站位。查他的班底,就知道谁可能成为他的敌人,谁可能成为我们的朋友。弄清楚了谁是朋友,咱们就该试着交朋友,试着和朋友们相互托付了。”


    烛光幽幽着燃着。


    陆归会意,后续的问题也就不需要再讨论。待送走兄长没过多久后,忽然有宫里人传来旨意,说皇帝请了高僧,这几日要为皇后祈福,需要陆家一名女眷入宫,为皇后抄经祝颂,斋戒祈福。陆昭本人并不大喜欢参与这些宗教活动,然而片刻后又有人来报,天师道的道长陆增广带着僧徒从南面北上,据说是奉天师道宝典《灵宝经》而来,已经快到长安了,想要过府一叙。


    陆增广算是南天师道陆修静一派的后继,同样也是吴郡陆氏之后,算是陆昭的同宗。陆修静撰写《灵宝经目》,将《灵宝经》分为“三洞四辅十二类”,并对道教戒律和斋醮仪式做出了规范和统一。或许是因小时候见这位陆道长在自家跳大神,有了诸多不好的回忆,陆昭长叹一口气道:“那……那我明日先入宫吧。”


    第313章 正祚


    太子大婚之礼涉及两个使持节, 同时长安禁军也有人员调动。王济加崇德卫尉,分领骁骑校尉、长水校尉两千人。吴淼则从太子右卫率调三千人,作为迎使之用。


    军事层面的调动从来都是最敏感的, 伴随着陆昭再次入宫,陆振身为父亲, 执掌护军府, 便很少留在家中。而陆归也借此机会回到秦州,调查新平褚潭。而在陆昭入宫两日后,一个名字便被送到了宫中——蒋云。与之一齐抵达的, 还有秦州各家送往廷尉属蒋云屠杀百姓的大量证据。


    新平郡屡屡发生虐杀惨事,虽然郡府只是作为流贼作乱上报, 但是新平毕竟居于京畿之畔,政治意味极不寻常。况且陆归已经归镇, 陆振又成日不着家,陆昭入宫以后, 几乎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又出什么变故。


    这些身在中枢的人又不是傻子, 怎能可能无视新平各种动作而没有警戒之心。当这个名字坠入宫城这一张蛛网内, 便有众人依线索骥一般追踪上来。吏部新任的大尚书武功苏昀似乎最为热衷此事,一番追查后,连同早年蒋云与其叔父蒋弘济参与豫州剿匪的随员名单都扫了出来。


    不过黑历史谁都有, 眼下中枢关注的重点乃是蒋云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前往了新平,担任了员外军职。然而有些秘密, 即便在宫城, 终其一生都无法追查到底。很快,御史台忽然将矛头直对汝南王元漳, 讽议其大肆为阳翟县主陆氏封地属官越级增封。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蒋云的来历也就乏人关注。最终后来还是皇帝出面将增封之事平息,只言陆家添荣一是慰藉皇后,二是陆氏乃太子难得的佳妇。


    双方暗暗过了一招,王济也是在强悍地示意,陆家借机查蒋云一事,要适可而止。最后廷尉也就不再将此事扩大讨论,决定直接派人前往秦州,抓捕蒋云归都审讯。那些成日盯着新平焦首烂额的朝臣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在此事上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的意思,快速通过。


    其实无论王济保不保蒋云,皇帝的意思都是要置其于死地的,主要还是警告褚潭。这种巩固军镇的手法实在太过恶劣,如果这样的手段都能够容忍,那么朝廷威严何在?在荆州驻守的将领们又将如何作想?


    有了这样一个结果,陆昭也十分满意。魏钰庭的土断法虽然带来的麻烦不小,但也有好处。其人将土断矛头直对阳翟褚家,直接逼得在新平的褚潭频频操作。政治上的许多事只要不动,就永远没有错。褚家先前在新平暗自蓄甲,陆家正愁找不到机会对新平动手,魏钰庭直接将土断法变招,可谓远水救了近火,两方也是完美配合了一次。事情有了定论,陆昭也就安心继续布局。


    此次陆昭入宫虽为抄经祝颂,斋戒祈福,但具体要做的事务并不多。皇后的病并未加重,却也并未见好,据说在祈福第一日后,气色上倒是好看了些。因此陆昭每日抄经一个时辰,随后便前往永宁寺参加祈福仪式,一早一晚去皇后宫中侍奉一回,便没有其他事情了。但安排陆昭入宫的人显然不作此想,因此在陆昭用晚膳前,仍请其前往东宫一叙。


    陆昭解职后便没有宫内的通行权,元澈也是借玄能劝说父皇举办祈福仪式,这才找了个理由,把陆昭诏入宫中。陪客自然也早已请好,魏钰庭、江恒已将议事资料稍作整理,跪坐在议事堂中等候。


    “司州的事,魏钰庭他们已经告诉我了。”尽管长乐宫与东宫距离不长,元澈仍然用太子车辇将陆昭接了过来。这段路上两人难得私话,时间和空间上虽然都不充裕,但冬日携手而坐,也格外温馨。


    “封国编制已经定了下来,此次便比拟王尊设官。除了师、友、文学、相不置,由朝廷派遣内史,其余都是你自己来定。你先自己看。”说完元澈将已经批好的诏令交给了陆昭,又道,“这道诏书没走尚书台,是由宗正提议的,汝南王也是下了死力,父皇也特批了。公主汤沐邑上,就劳烦太子妃想想办法吧。”


    陆昭徐徐展开诏书,边笑边道:“封邑现已是砧板鱼肉,殿下挥刀速取即可。”


    东宫议事堂内,魏钰庭、江恒将已拟定的部分人选交给陆昭。前往封国的人,寒门、世族参半,陆昭也晓得在这片封国自主权已经很大,也需要有一些太子的人掺入其中。阳翟的第一大豪族是褚家,褚家和皇帝也有着诸多理不清的脉络,有太子的人在,许多事情才好过问。


    阳翟长史派的人是陆家的自己人,陆遗。除长史外,还有左右常侍各一人、侍郎二人、典书、典祠、典卫、学官令、典书丞各一人、还有郎中令、中尉、大农为三卿,乃是实打实的封国。这些高品阶的,魏钰庭也很识趣地没有推荐。低品阶的有治书四人,中尉司马、世子庶子、陵庙牧长各一人,谒者四人,中大夫六人,舍人十人,典府各一人。这些人里,魏钰庭也很小心地避开了中尉司马等军职。


    陆昭对江恒直呼表字:“我想请敬则出任郎中令,不知敬则可愿意。”


    封国郎中令品位不低,名义上是武官,但相当于侍卫近臣,主掌参谋,对于江恒而言,是身份和能力上的双重认可。


    江恒道:“可是廷尉那里……”


    陆昭道:“彭廷尉处我早已向其说明,河南的事我早就想过了,得派敬则你去。河南一行涉及方方面面,既要和世族打交道,又要足够了解平民百姓的诉求。土断即将实施,也需要律法方面的大才。”


    江恒也分外感激:“既如此,臣必不辱使命。”


    陆昭又对元澈道:“殿下,皇后祈福仪式后,殿下可否派遣玄能法师跟着江恒他们也去河南一趟?”


    “你想让佛教入驻河南,来抵抗本土淫祀?”相处时间久了,元澈也知道陆昭绝对不是要在河南弘扬什么佛法,目的一定是奔着解决问题去的。


    陆昭点点头道:“淫祀之所以难以消灭,乃是民生问题难以解决。百姓积累不满,需要寻找安慰和寄托。可现在朝廷筹措资源缓慢,即便是土断法能给这些人大量土地,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基本问题无法解决,而让那些人放弃自己的幻想寄托断无可能。不若让玄能法师前往河南弘法,佛法到底是正教,能够分流一部分邪/教教众也是好的。一旦王子卿趁虚而入,煽动民众纳为己用,再挽回就难了。”


    宗教狂热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其没有自下而上的反制和反思机制。宗教组织的陀螺越转越快,在划伤周围的同时,也越来越偏激。在数目庞大的群体里,在一模一样的声音里,理智会逐渐湮没,初衷不再存在。当人们犯下可怕恶行的时候,不会有人感到耻辱亦或恐惧,最终在一次次镇压下,沦为邪/教最高层的牺牲品。


    若百姓被这些邪/教利用,倒向某个政治目标或某个社会愿景,那才是宗教灾难的开始。


    玄能虽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但佛教较为优胜的一点是,它有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理论体系。如果能给玄能提供足够的武装支持,以玄能的能力还是足以在河南立足。而且当初文武宴清谈,王叡是特地将玄能从豫州请来,似乎也是特意绕过这位大师,不让其有机会干预他在河南的布置。


    魏钰庭虽然认同,却也不乏担忧:“佛教虽使人向善,但却不事生产,是否……”魏钰庭身为太子的人,自然也不会大肆批驳太子最近才信奉的教义。


    陆昭则正色道:“西天虽有梵语,国朝自有正祚。菩提生于陆而死于海,这个道理玄能法师应该明白。”


    元澈虽然与玄能走的近了些,但对于宗教问题也极为慎重,寺庙不事生产,受人供奉,本身就是对国家劳力的剥削。陆昭这句话的态度也可谓强悍——到了我们国家的宗教就要按照我们的规矩来。


    陆昭一句句不仅横,还横在了自己心坎里,元澈听闻也心中暗喜,遂顺水推舟道:“既如此,那明日孤便多留玄能法师一时,召集各家,一同参加祈福典仪。”


    次日一早,陆昭按往常一样前往祈福的仪式。此次祈福参与者不仅有太子,还有汝南王元漳、司徒吴淼和尚书令王济等人。


    佛家法事在形式上没有道家那般热闹,整场仪式以诵经为主,也无需参与者有任何体力活动。相传曹魏时,陈思王登鱼山,闻岩岫诵经,清婉道亮,远俗流响,于是记录下来。随后其以《太子瑞应本起经》为考,撰文制音,作成了《太子颂》和《菩萨子颂》。时下祈福吟诵,也多依此目。


    殿中梵呗声起,果然清雅哀婉,其声动心,众人也随之闭目,归于宁静。


    待仪式结束,众僧鱼贯而出,元澈便邀玄能与余者一同前往逍遥园揽胜。王济见太子兴致颇高,也不好推脱。吴淼随后也说同去。这么多人捧场,玄能也施礼感谢道:“诸公拨冗前来,贫僧得见慈悲。”


    王济等人听闻道:“为皇后祈福,也是臣子分内之事。”


    元澈笑着道:“佛家广博慈爱,只是孤也有一事不明。当年佛家东行,为何取道家注佛论,而非取墨家注佛论?”


    第314章 空门


    玄能目光蓦地一亮, 佛学东传,受语言所限,不得不利用中原经典做以翻译。墨家的“博爱”思想似乎很符合佛家的“行善”之修, 但佛教东传时,墨家已几乎销声匿迹, 此等僻书隐学, 自然不能用。


    教义的传播也要借时、借势,墨家的销声匿迹与“博爱”这个观点是否正确无关,“非命”才是其致命之处。富贵非天定, 强者自有之,这是任何统治阶级都无法忍受的观点。越上层的阶级越会着力建造阶级的壁垒, 既得利益者生而有之的排他性,怎么可能让墨家这种学说大行其道。墨家的死在于它忽略了人性。


    玄能道:“墨家博爱非命, 看似与我佛家相近,实则相悖。佛有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六道轮回,所作所为, 皆因果报应, 并非非命。而人之爱念先执自身,此乃俗情,怎可强执博爱。且佛家避世尚空, 即便爱念,亦是尘缘执念,皆应抛却, 因此前作多以老庄之论注述。”


    众人亦点头称是。


    “大师的说法, 我是不能苟同。”


    众人转身一看,发此言论的正是陆昭。陆昭道:“老庄崇尚避世清修, 无为而达玄妙之境,然依我观,佛法非但有为,也未曾避世。佛家云色皆空相,却非先知空相,而是先知色相。见百兽而见众生,见磐石而见恒寂,耕田劳作而知衣食父母,尘世漂泊而感生死别离。饮酒而知醉,咀韭而知辛,释迦摩尼终日传法不停,鸠摩罗什不远千里译经。所谓心随境转,意由行达,僧侣撞钟,则钟声入世,法师梵呗,则梵音入世,世乃真而空自身,是以真实不历,空门不入。”


    陆昭说完,玄能也开始垂眸沉思。其实不仅佛道之论,任何开悟都讲缘法。但佛史中所有高僧,无一不是历尽千劫,而得真谛。看透人间虚妄的得道高僧背后,每一天都充满了有为。自己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在万卷佛经中他看到的世界,在一尊佛前他领悟到的万物皆空,或许真的只是一个虚幻的意象。他的内心依然孤寂,依然空旷,他可以无视草木枯荣,可以无碍生离死别,但万物皆空并没有走到他的心里。


    无尽意菩萨,说八十种无尽之法门,方得无尽意。劫末烧尽世界之火,才能始闻真经。前面的八十法门和劫末之火,不能省,也逃不掉。


    玄能思索后笑了笑,双手合十道:“施主所言大义幽深,看来贫僧仍需再修行。贫僧曾有云游渭水


    洛河之念,待宫中事务了结,贫僧便动身游历。”


    陆昭对于宗教并不反对,现实中,可以允许其存在,但意识形态上她需要有绝对的掌控权。一旦对方有喧宾夺主之嫌,那么她也会不遗余力地镇压。有了“有为”这一宗旨打底,她相信即便派玄能前往河南弘法,他也不会让百姓废弃现实世界的生存之道。而借由这一次政治和宗教的联合,佛家即便在司州产生了影响力,但其宗教底色也注定不会脱离服务于政治的最终目的。


    况且就算玄能没有顺从,与他一起去河南的还有江恒。法家永远是执政者的必修课业,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或是外儒内法,或是外道内法,甚至外佛内法。无论外象如何变幻,法家永远是内在的核心。礼崩乐坏的时代,利益便成王道。佛家理不清的恶,就由法家来约束。


    看到玄能能够欣然接受,陆昭也索性惠而不费,递给他一个声名大噪的机会,便也双手合十道:“其实这番言论,我也是读《地藏菩萨本愿经》里光目女救母一节而略有所得。亲子阴阳两隔,佛见其情赤诚,而救其母,使其脱离地狱苦海而生无忧之土。若佛真只崇空空之道,为何成全光目之愿,又为何有孝女成佛之说。”说完陆昭也不由得面露悲戚。


    玄能思忖片刻,然后拾起佛珠拨念了片刻:“施主近日为亲人思虑,当有此感,只是悲情不宜过分执念。” 而后指了指西北道,“这几日不妨设法坛于西北,祷念心中亲人,或许有所解。”


    玄能说完,王济脸色已是一片铁青,而吴淼则淡淡向西北方向望去,那是漆县的方向,亦是当年他二子死于非命的地方。


    一日后,吴淼忽然称病不朝,与此同时,逍遥园中玄能所言便传于都中。然而时下讨论最为热烈的并非玄能所说设法坛一事,而是当时王济和吴淼的脸色。当年吴淼二子死于漆县,表面上是为国殉职,但也有少数知道内情的人。几日间,都中便流行一说,当年吴淼二子之状不似战场伤亡,而是死于鸩酒。而最后这个说辞,陆昭便命人悄悄上陇,找到蒋云时常游荡的地方,传播出去。


    祝祷一事后,陆昭由宫中归家。待入家中后,雾汐道:“天师道的陆增广已经到了长安,现在正在府里做客。国公说要让娘子去单独拜会一趟呢。”


    天师道与陆家的关系非同一般,陆昭知道躲也躲不掉,遂换了身衣服先移步父母居所。


    陆昭自小便在天师道下有仙箓,每年族里都会出资为家中子弟供奉。不知是不是这几年江东出粮出的太多,导致叔父陆明没有按时缴纳足够的供奉,陆增广竟然亲自北上要债。


    陆昭在向父母省安后,便来到陆增广客居的院落拜访。陆增广这几年似乎保养得十分得宜,面色红润,颇有鹤发童颜之感。他数年不曾见陆昭,但寒暄时也颇为热情,虽然自己辈儿大,但奈何人家才是真正的衣食父母。


    待双方稍叙,陆增广便问起宫中玄能一事来:“听都中沸言,女郎主在宫中与那僧人辩法,竟力压得胜,不愧为我教后辈啊。只是听闻玄能要去司州弘法,这是太子的意思吧。”


    “契阔相谈而已,倒无胜负之意。”陆昭也直言不讳:“不过玄能前往司州,也有我的意思。”


    陆增广本有在北地弘扬教义之心,也觉得能得到政治上的扶持,司州之行是个大好机会。但他不明白为什么陆昭身为天师道的道徒,却让佛家的玄能得到这个机会。说实话,他的心里是有些不平的,但话还是问的十分客气:“女郎主是否觉得需要贫道也前往司州一趟相助一二?”


    陆昭却笑了笑道:“此事未必就是好事,况且道家与佛家相比,在此事上或许还真稍有不如。”


    “何出此言?”陆增广也有些疑惑。


    陆昭道:“河南之行,要感化的多是贫苦穷困的百姓。你们天师道侍奉世族都侍奉惯了,哪还懂那些平民百姓的心思。况且道家修的是今生羽化,渡富不渡穷,这些百姓今生已经够苦的了,谁还要花钱跟着你们修?人家佛家呢,有轮回有来世,这辈子受苦没关系,但行好事,这辈子、下辈子都有福报。你们天师道不引进这个来世,怎么把这么多贫民百姓引进来。只要引不进来,财富、人口,你们就会和佛家差的越来越远。”


    陆昭并非崇佛,这次把玄能推上前台,也是给本土道教一些压力。教义需要随时代更迭,不然都会和墨家一样,沦为历史的尘埃。不过能把玄能推上前,她也有足够多的手段在后续限制住他。佛教对于底层的吸纳能力实在太强,高出其他教义一个量级,如果不能限制,迟早成为干政的隐患。如果玄能日后不愿为她所用,那么只要褚潭被解决掉,她便随时能以轻议国事,害命大臣为由,除掉玄能。到时候这些时局大老都会玄能乃至佛教侧目以对,谁还会去救他。


    拜别了这位师君后,陆昭便前往后院去见陆柔。往年陆柔在会稽、吴郡等地看顾家业,舒心是舒心,但生活也是真平淡。如今入都,这几日都中又发生一件件大事小事,姐妹闲话间,陆柔也有心探听。此时陆昭见那名唤作阿洪的马夫也立在院门口执守,遂对陆柔道:“这件事还真非小事,廷尉本要抓那个蒋云问罪,但如今看来或要当即捕杀了。”


    “这么严重!”陆柔吓得惊呼一声。阿洪不由得向这边看了看。


    陆昭道:“蒋云本是蒋弘济的族人,朝中世族生怕与他有牵扯。听说当年吴司徒二子便是死于此人之手,事关三公家事,想必新平郡郡守也不敢贸然包庇吧。”


    “那就这么交出去?”陆柔道,“蒋云是替褚潭杀的人,褚潭放他回廷尉,若他招供,不是把自己也给搁里头了。”


    陆昭笑着转头,意味深长道:“不敢贸然包庇,也可以不放人的。对了,这几日你不如还像小时候一样,住我那里,我这都要嫁人了……”


    两日后,陆昭独自在房中小憩,雾汐来报:“那个阿洪果然趁着二娘子在这里的时候出城了。”


    陆昭倒是有些意外。对于这个阿洪,她第一直觉是蒋弘济或是周鸣锋麾下级别不低的军官,因为他能接触到马匹,还会突骑战法。如今看来,他似乎与这个蒋云交情还不浅。虽然即便没有这个阿洪去蒋云那里通风报信,她也会找其他人把消息递出去,但若是阿洪,效果自然更好。陆昭听罢,闭目淡淡道:“跟紧了他,顺便查清他到底是谁。”


    第315章 出逃


    廷尉的消息已至新平, 随之而来的还有皇帝派出的绣衣御史。褚潭看到了来使,因此在接到这封逮捕令后,也只是一笑了之。所有的事情截止到蒋云这里, 对他来说是一个好消息。说明朝中目前并不具备力量对自


    己这个郡守动手,而且各家也都怕引起战乱, 还是龟缩自保的状态。


    蒋云是他用来办事的脏手套, 但也是他用来积蓄不满的沟渠,一旦世族的不满没过这条沟渠,那么废弃不用即可。不过他也并不打算直接将蒋云交给朝廷。新平地理位置特殊, 他很清楚皇帝和各家安排自己在这里担任郡守的原因。所以这件事情发生后,皇帝也派了绣衣御史来, 不是来问罪,而是来作中间人帮助褚潭和中枢谈判的。


    汪晟一路风尘仆仆, 到了郡府内,褚潭连忙把人请进别室, 并遣五六名侍婢侍奉更衣沐浴。一个时辰后,方才在书房见了汪晟。确切的说, 是汪晟见了他。


    “新上位的彭廷尉是陆家的人, 彭通是南凉州刺史,与秦州算是毗邻。”坐在上席的汪晟吃了一口茶,片刻后蓦地抬眉。立在旁边的褚潭吓得一哆嗦, 赶忙想去接过茶杯。却见汪晟手捏着茶盖指了指茶盅里的茶水:“茶不错。”


    褚潭陪笑道:“今年的雀舌。”


    汪晟放下茶杯,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继续刚才的话:“人交到廷尉手里, 容易牵连太多。彭耽书是什么人, 连皇帝都惧她三分。陆家和彭家是刎颈之交,等蒋云把你牵连出来, 陆归可就要下手了。”


    “是,是。”褚潭道,“在下绝对不会把蒋云交出去的。”


    近期他频频动作可是急坏了中枢的朝臣们,生怕这件事情闹大,使得京畿附近再生动乱。新平毕竟在秦州的治下,如果陆归想要借机以军事行动插手新平,那么对于中枢和皇权来说都是一种威胁。褚潭准备先把蒋云控制起来,随后慢慢地和中枢谈条件。


    地方上他也要和当地的豪宗谈条件。朝廷和陆归对蒋云都有想法,随时都有可能借机插手新平郡内部事务。一旦有朝廷或者外镇干预,他这个郡守进退都还从容,但这群地方豪宗不死也要掉层皮。借由这次政治上的外患来清理新平郡内部的世家豪族,使这些人能够和自己上下一心,共同长治,最终将新平打造成一个强有力的军镇。


    “皇帝的意思我都说完了。”汪晟笑着将茶杯撂下,就这么看着褚潭。


    褚潭也即刻领会:“那尚书令的意思?”


    汪晟笑容更盛了,手比了一个请的动作:“明府这是在自家,就坐着说话吧。”


    褚潭这才坐到汪晟斜对面下首的席位上。


    汪晟道:“地方上你去和那些人家谈,这个尚书令不管。但有一点明府要明白,新平不过是一个筹码,集中人力物力,打造一支强军即可。目前各方虎视眈眈,南凉州、秦州两位刺史我就不提了,朝廷里,司徒也在盯着新平,眼下是不会给你时间去将此地长治的,和本地豪宗谈的时候,也要留些余地。还是那句话,不要让其他方面有插手新平的机会。”


    褚潭应是,又道:“那……在钱粮上?”


    汪晟摆了摆手:“这你不用担心,尚书令已经下令给新平官埭拨钱,全力支持课税输送。司州的土断被陆家那个小貉子搅得有点乱,不过问题也不大。阳翟那里,司隶校尉会帮着照应,但是长安这边,能否把陆家彻底绊住,还要靠明府自己。”


    褚潭听到王济的安排与自己所设想的不同,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落。汉中王氏的力量不是自己可以抗衡的,此时他能够隐隐察觉到潜伏在下面深深的脉络,那是汉中王氏最根本的意图。目前他确实不能奢求长治新平,但汉中王氏想来也不希望事成之后,新平真的成为一个独立的军镇。然而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再多的筹码。


    褚潭默默叹了一口气,道:“在下谨记。”


    次日,褚潭便面见新平各家,同时吩咐褚嗣去陇山附近将蒋云接过来,不可露声色,只说有军务商谈。官府与世家合作,许多事务都要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各家出部曲编制成军,这些人新平也会出一部分钱粮供养。有了正式的军队编制,原本违禁的甲具和兵器也就不再是问题。


    然而下午儿子便带回来了消息,蒋云已经不见了。


    褚潭僵立在原地,面色煞白,追问道:“是出逃还是暂时转移到了别处?”


    褚嗣见父亲神态也知大事不妙,当即跪了下来,道:“儿办事不利,前往蒋云营盘后,清查其部众。部众并未有出逃迹象,也并不知朝廷要拘捕蒋云的消息,单单蒋云一人不在此处。儿已派人遍寻陇山周遭,现在先行归来,想请问父亲是否要下达本郡出入禁令,发书诏捕。”


    褚潭听到儿子的回答,也知道是有人故意单单透露给蒋云消息,促使蒋云出逃。


    “必然是陆家派的人。”褚潭一掌击在案上,连同茶盏都震颤作响,“蒋云蠢物,若是自缚入郡府,他尚有一线生机,如今出逃,那我是不愿杀也要杀他啊。”


    他才与新平各家商谈好,如今蒋云作为最重要的交涉筹码却不见了,他要如何通过朝廷兑现给新平各家的诺言?看来无论是中枢还是陆家,一定已经盯上他了。他倒不害怕蒋云往长安跑,就怕他往秦州刺史府逃。一旦陆归掌握了蒋云,蒋云回过头指认自己,那么身为秦州刺史的陆归也就可以毫不犹豫,挥兵攻入新平。至此秦州全境,再无可以威胁陆家的力量。


    “既如此便下令守住本郡要道,一旦发现蒋云,不必多问,直接斩杀!”


    褚嗣领命。


    褚潭又道:“那最后几船资货,你派人送出一部分,给蒋云招募的那群流寇,随后派兵剿杀,罪名便以劫掠来定吧。再去通知各家,这几日要慎守西北各个关隘,防止陆归发兵。一旦有此动向,便与我联合上书朝廷,弹劾陆归私害地方臣僚。如果有不愿意出兵的,不要犹豫,当即清杀即可。”


    阿洪原是周鸣锋之子周洪源,父亲兵变事败,便让柏叔护送他装作平民逃入朱雀桁。随后他颠沛流离,最终投入怀宁县主陆柔门下做了一名马夫。他也曾想过就在怀宁县主门下安度一生,但当得知昔年好友将要命丧他人之手,他也实在不能安然处之。因此,他自得了蒋云将要被杀的消息,只留下书信一封托人转交陆柔,骑马只身赶赴新平,抢先在廷尉使者到达之前见到了蒋云。


    昔年世族出身的贵公子,如今各自卑微求活,二人相见不免感慨一番。周洪源将褚潭要杀人灭口的事情告诉了蒋云,两人便不再多留,乔装一番后,趁着夜色下陇,终于离开了新平郡。赶了一日一夜的路,两人也都精疲力竭,遂找到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然而次日一早,郡府的捕杀令已经贴到了这家小客栈处。


    透过门缝,蒋云看着店里的伙计引着官兵挨屋搜查,不禁银牙一咬,狠狠道:“褚潭过河拆桥,负义忘恩,若非洪源你得知消息,告知于我,我早已命丧黄泉!”


    蒋云愤怒含泪。他对褚潭也算忠诚,自己穷途末路,倾身相付,也是做了效忠褚潭一生的打算。即便褚潭让他杀人越货,做尽肮脏龌龊之事,他也都一头应下。他没有想过此生能够得到善终,却也从未料到这份背弃来的这样快。


    此时周洪源从怀中逃出一份手令,道:“这是我跟随怀宁县主来长安时用的通关文牒,你拿着它,去秦州刺史府,想来他们会给你一条生路。我毕竟是陆家的仆人,总能说得清楚。”


    蒋云接过文牒,然而心中却有所保留。秦州陆归愿意接纳自己,但想必也是要他揭露新平褚潭的罪行。至于他之后的命运,未必就比被褚潭杀掉要好。然而此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便应下周洪源,郑重拱手告别后,从后院翻墙离开了客栈。


    吴府内,吴淼正在倚炉读书,一名亲信


    在通报后入内,低声道:“家主,蒋云陆家已经跟上了。”


    吴淼面色阴沉地放下了书卷:“让马厩备马,你服侍我更衣吧。”片刻后又道,“这件事情没有告诉逸璞吧。”


    那名亲信道:“没有。”


    吴淼长舒了一口气,这个仇由他自己来报便好。当年他二子惨死,虽是蒋家动的手,但也难保背后没有他人授意。政治上,他谨慎了一辈子,这一次他依旧选择保全他最小的儿子。但长久以来积淤在心底的悲痛,他决定自己任性一回。


    吴淼跨上马,找来了五六名随从,道:“你们都是当年追随大郎、二郎的家生子。当初他二人之死,你们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前来见我,告知老夫内情,老夫此生已经感激不尽。此次复仇,所涉或许甚大,老夫一人当之。今日之后,尔等皆是自由之身。”


    第316章 报仇


    蒋云出逃的消息不胫而走, 汪晟此时正坐在内室听曲。室内炉火正旺,歌姬捏着一把娇媚的声线,竟将一首清越的吴曲唱得颠鸾倒凤。陪侍的侍女或跪或卧, 依在汪晟的身边,丝丝汗水沿着脊背透下来, 更显身姿婀娜。听到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 汪晟轻轻抬了抬手,歌声止住了,几名侍女也坐得端正了。


    “蒋云逃了。”看见汪晟慢慢从内室踱步而出, 褚潭便急不可耐地说。


    汪晟走到一半,脚便顿住了。他身上搭着一袭白色中单, 纤薄地立在原地。褚潭眼巴巴地望着他,心里有几分恐惧。蒋云的彻底出逃意味着他失去了与中枢谈判的筹码, 也意味着秦州刺史府单单用一个看守罪犯不利的罪名,就可以对他进行问责。


    片刻后, 汪晟的脚步又抬起来了,走到靠东边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抬手朝褚潭的方向按了按。褚潭这才坐到了对面。


    “如此一来, 中枢那边不会再支持新平,和新平人家商谈的结果也都泡汤了。”褚潭道,“现有的建制, 也可以征兵,但离尚书令和司隶校尉的要求就差的远了。有人在搅局。听一个捕快说,在一家小客栈里找到了一个疑似蒋云的两个人, 但不知怎么走了一个人, 剩下的一个自称是靖国公府的马夫,已经送至刺史府让他们辨认了。”


    汪晟的嘴角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 很明显,陆家早就已经盯上褚潭了。


    “和蒋云一起抢劫商旅的流贼找到了没有?”汪晟目光沉静。


    褚潭道:“找到了,人都已经杀了。”


    “杀了?”汪晟蓦地站了起来。


    褚潭也站了起来,连忙解释道:“卑职怕这伙流贼逃窜,不好控制,所以……”


    “蠢物。”汪晟的双眼两眼直接翻了上去。然而他骂也骂的平静,没给这位新平郡的主官下太多脸面,脑海中急剧地盘算着。“若还有活口,至少能找几个人统一了口径,说出个逃跑的原因,把脏水往刺史府身上泼一泼,你倒好,直接杀了,现在单一个蒋云逃脱在外,事情真相便只在他一人之口啊。”


    “不,不怕。”褚潭心中恐惧之际,开始安慰自己,“都是蒋云自己做的,他要攀诬我,没有证据,他没有证据!”


    “你不怕?”汪晟忽然冷笑,“难道褚明府会以为司徒不知此事?以为司徒不会介入此事?”他慢慢走到褚潭身边,贴在他耳边,声音既轻又狠,“别忘了,蒋云的背后还有明府的兄长,明府兄长的背后还有皇帝。”


    褚潭听罢,只觉得两眼一黑,瘫坐在地上。太医令褚胤是他的兄长,当年有传言,吴淼二子死于鸩毒,那么鸩毒何人所配,又是受何人指使,也就不言而喻了。


    “不要以为背靠皇帝这棵大树就可以为所欲为。”汪晟好心地提醒着,“天雷劈下来,树烧了明年还抽新芽儿,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汪晟重新坐回了座位上,拿出了自己的意思:“尚书令那边我得把这个消息带过去。人你还是要继续找,秦州刺史府你也得亲自跑一趟。”


    “去刺史府见陆归,我要说些什么?”褚潭心里也没了主意。


    汪晟瞅了褚潭一眼:“让你去不是让你开口,是让陆归开口。”


    “是。”


    汪晟此时也长舒一口气,道:“那你即刻就去办这件事吧。”


    褚潭应了一声,又命人抬进了一口箱子,道:“这些小东西送给御史赏玩。尚书令那里我也备了一箱。”


    汪晟此时已经走向里间,背对着褚潭道:“知道了。”


    大门重重关闭,汪晟回到内室,目视着坐在最左边的侍婢。豆蔻年华的女孩眼眸如水,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她胸前的那抹肌肤时,便好似起了雾气。


    真像她啊。


    汪晟慢慢探至女孩身前,抚摸着她的下颚线,沿至向下:“愿不愿意和我走啊?”


    女孩似嘤咛一声,却恐惧得不敢目视眼前肤色苍白而病态的宦官。


    “小贱货。”尖利的指甲一吃劲,雪白的玉团上霎时多了几道红痕。听到一声丝帛开裂的声音,旁边的几名侍婢和歌姬匆忙掩了面,红着脸飞奔出去。


    北上的一条山路上,蒋云仰头望着一层又一层的陇山山脉,心底再一次涌上无限绝望。他翻山越岭,一路逃窜,绕过了几处村庄,避开了所有的官道,可他仍然能够感到有人追在他身后。


    “出来吧!”他脸上淌着汗水,满面灰尘,歇斯底里地喊着,“快出来吧,我受够了!”


    巨大的山岩后,一名老者骑马而出。蒋云看到对方的脸后,先是一惊,而后仰天大笑。他也慢慢御马向前,待还有一射之地后停了下来:“当年司徒二子之死,确实某亲手所为。当年你家一门三侯,掌兵内外,把控扼要,可择天下君王。以君论,以臣论,杀你都不冤枉!”


    吴淼没有回答,他手里拿着两支长枪,倏而策马突刺过来。马蹄声呼啸而过,第一柄长枪如雷电一般,自前而后,贯入蒋云的腹腔。蒋云正要移身之际,吴淼早已回身反投,另一杆枪自后而前,直穿胸腔。


    这一招叫“回头四相望”,吴家枪法的独门绝学,狠绝非常。


    蒋云僵硬地从马上摔落,倒在血泊之中,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空。片刻后,他看到了走近的吴淼,白发苍苍的老者,一个即便成功复仇也不能换回儿子生命的老父亲,一个与自家一样被高位者所忌的命运。他似笑非哭,哽咽了一声,道:“皇帝生性多猜忌,不容功臣,来日吴照澄不知又死于何人之手。今日黄泉将近,你我暂别。”


    吴淼下马,策马持枪对于他来说,已是十分勉强。他有些脱力地摘下兜鏊,死死抵着插在尸体上的两柄陈旧的红缨枪:“老夫此生只恨不能劝先帝守终如一,以立嫡子,让尔等宵小血染天下。黄泉路上,老夫自会与你相见。幸得我儿早已选定君王。”


    回头四向望,眼中无故人。


    蒋云死于新平郡边境,秦州雍州,一夜哗然。秦州刺史府内虽不知什么情况,但靖国公府内已是门客纷沓而至。新平郡数得上名号的各家家主悉数涌入长安,频频登门拜访。陆家也同样来者不拒,大摆筵席,将人请入家中集会。


    其中一名新平郡豪族的领头人在一番寒暄过后,便开口说道:“近日郡内不靖,多有流贼侵扰,如今祸首已死。论以法理,虽然是郡守失职,但因先前遇难人家没有新平郡人,因此我等乡众也是颇受猜忌。今日幸得县主召见,我等也就厚颜相请,希望无论郡府如何处置,还望刺史府和中枢都能够顾念我等乡民。我们……我们断没有参与过这些恶事啊。”


    新平郡的这些世族早已打探清楚,能让人死在新平郡边境,刺史府是明显不愿直接过问此事的。原因无他,无论刺史府是否直接从蒋云处搜集罪证,最终能否牵扯到褚潭,都要经过中枢,经过廷尉。既然如此,那刺史府也就没有必要提前插手此事。插手了就要拿出一个结论,但得出结论后,刺史府便不再是这个结论的主人,而是这个结论的努力。既然如此,倒不如将此事轻置,稍后便能探听出各方反应,以此找到突破口,拿下新平郡。


    陆昭笑了笑,命人先为众人斟酒,而后道:“诸位放心,清者自清。如今蒋云已死,众贼也皆已伏法,这是法理定论,绝不会牵连诸位。”


    各家听到此言,心中稍稍一松,但也知道这是场面话。因此一人道:“县主诚然大公大义,只是褚潭未必肯为善乡众。先前我便听闻,褚潭之子褚嗣抓住一名世家子,让他供认与我等合谋。流言蜚语,俱可积毁销骨,若褚潭真以此论,我等又当如何善处啊?”


    其实这些人与其说是担心自己被诬告,其实更担心秦州刺史府或朝廷会借由此事有什么动作。尤其是秦州刺史府,此事居然高高挂起。有这柄屠刀悬在脑袋上,他们就要日日担心这把刀什么时候落下来。来国公府探明来意,如果刺史府或朝廷真的要动手,那么他们就要赶紧安排站队,别被当成共犯被一锅端了。


    “这是什么话。”陆昭依旧打着官腔,“有冤则伸,有讼则诉。郡府之上还有州府,州府之上还有廷尉。诸位清清白白行事,谁要泼脏诸位,先要试试我朝法剑利否!”


    “我们断不敢徇私枉法。”那几人依旧耐着性子央求,“只是车骑将军日理万机,皇帝陛下更是要兼顾天下,我等只怕沉冤昭雪时,早已命丧故土啊。今日前来相求,是想借县主一二敏慧,为我等指一条自保之路。其他杂念,断不敢存!”


    陆昭推诿了半天,也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长叹一口气道:“办法我这里也有,只是是否成功还要看诸位。”


    “县主请讲,我等洗耳恭听。”


    陆昭道:“皇帝陛下要嫁女,宗正正为公主择选汤沐邑。尔等若要自保,便让乡人联名上疏陛下,请封新平郡为公主汤沐邑吧。没有什么比受皇帝庇护更能让人安心了,你们说是不是?”


    如今关陇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的庄园田产都由世族掌控。即便是帝王为公主择选汤沐邑,也不能随便一指画一个地方。首先郡守上书,但光如此还不管用,必须有三老的同意,而三老就是当地豪族的人。也就是说皇帝是否能够择选此地为汤沐邑,必须获得当地豪族的同意。


    新平郡一旦封出去,自然不需要新平郡守。朝廷会按照封国的标准,为新安郡重新派一名内史,褚潭也就顺理成章地被赶下台。褚潭既然被赶下台,那么那些过错也不会再牵扯到当地豪族。但当地豪族也要付出一些代价,那就是让出足够的田亩和人口,恢复成普通民户户籍,满足封邑编户的需求。


    到底是等着头上挨一刀还是现在就在腿上割一块肉,众人一时间也有些难以抉择。陆昭也从容起身,笑了笑道:“家中还有事,暂时少陪,这件事,诸位自度吧。”


    第317章 种子


    十一月初一大朝, 各地的奏报也随着飞雪纷沓而至。


    大殿内,宗正汝南王元漳先启禀上奏:“新平郡已有百家上书,称皇帝陛下御极日久, 虽立东宫,但嫡公主却迟迟未加封号。所谓礼与时渥, 景随祚隆, 应封嫡公主为郡公主,此乃国之恒典。新平郡三老、乡望,愿奉一郡为嫡公主汤沐邑, 以明统序。”


    听到此议,大殿中不知情者皆十分惊异。皇权式微已久, 今上的新平王还是先帝在位时,关陇世族为了抵抗军功派出身的凉王元祐, 从而进行政治站位才勉强得封。今上除太子之外的两位皇子,一个封到渤海国, 一个封到淄川国,也避开了所有繁华之地。而大部分公主只不过徒有名号, 并无封地。


    众人联想到近日新平郡屡屡发生的恶事, 以及地方和中枢围绕新平郡的那些暧昧不明的举动,便知道陆家在此事的利益点上,早已与皇帝不谋而合。即便是中枢和新平郡郡府一齐发力, 也不可能阻止这一超规格的册封。


    公主的汤沐邑看似只是归于皇家名下的一处封地,但秦州刺史督军事陆归尚公主后,由于陆家有完整的军事权, 再加上新平本土豪族倒向陆家, 这片封地会发挥怎样的作用,便完全取决于陆家。


    众人有些不知所措, 王济倒是从容站出,道;“臣亦附议,诸位公主未加封号日久,或以郡封,或以县封,宜从先帝故事。”


    既然不能插手嫡公主的封邑,那么就让薛容华的女儿嫣婉公主也受封。即便是一县之地,但对于尚未出嫁的公主来说也是一块自留地,派遣佐官加以打理,也能起到一定效果。这个光不沾白不沾。


    这件事的确不好拒绝,魏帝只好应下,但嫣婉公主的封邑具体在何地,还需要再商榷。


    府邸内,汪晟正等着王济接见,两口满满当当的大箱子也在屋子里。


    见王济进屋,汪晟赶紧迎了上去:“新平郡那些乡人的事,奴婢真的不知道。那褚潭实在是糊涂,不过却还是孝顺的,这两箱东西让奴婢给尚书令带来了。”


    王济先坐了下来,一身便服,脸色灰暗。


    “尚书令这是身上不舒服?”汪晟望着他。


    王济叹了一口气道:“被那个小貉子逼的。”


    “她敢!”汪晟厉色道,“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比起尚书令,她可还嫩着呢。况且她现在手上无权,这次新平的事,看着雷声大,最后还不是不敢出兵。两桩婚事压在陆家的头上呢,无论怎么着都得体面不是?”


    王济对汪晟的吹捧并不受用。陆昭这一局布置,看着雷声大雨点小,但下的都是刀子雨。实利拿到了,皇帝那头也体面了。褚潭呢,该撤职撤职,军队建制才开了头,现在倒好,直接由州府收回。王济心里头暗恨,面上却还是笑着,对他道:“坐,你先坐。”


    见汪晟坐了下来,王济道:“现在皇帝八成是偏向陆家的,应该已经感觉到什么了。新平郡还能不能一争,就看最后派去的郡内史和公主府家令是谁,不过意义也不大。现在宫里各方已经准备好了,看看司州的消息吧。子卿那边,消息你也递出去了吧?”


    “尚书令放心,已经递出去了。”


    “那就先等等吧。”王济气定神闲。


    汪晟应着,转过又头指着那两口箱子道:“这两箱东西也是褚潭的买命钱,想让尚书令照应照应。”


    王济听罢打趣道:“怎么,这两口箱子也没分你一口?”


    见王济走过去,汪晟连忙上前将箱子打开:“给奴婢的东西就是给尚书令的。尚书令看什么时候……”


    王济却突然一扬手,打住了汪晟的话头,从箱子里捡起一只描金红漆的匣子,拨开栓锁,只见一通体冰白的笑香炉躺在里面。王济小心翼翼托起香炉,顺着烛光端详着色泽,又看了看香炉的足底,一边点头一边笑。“这款香炉难得,你看,通体施釉,色之莹润,无与伦比,连底足的釉色都极为匀净,表面通体不见有露胎之处。盖此种通体挂釉者,入窑的时候系一个铁钩,钩在香炉里面,入窑而烧,此为弔烧法。”


    说着,王济打开香炉盖子,里面炉底处果然露着一处香灰胎。他笑了笑道:“到底不能全一。”说完便将香炉收回匣内,重新放进箱子里,嘱咐一名亲信道,“贴上封条,封好。”


    六礼一过,便是大婚,如此就要牵扯到迎亲与送亲两事。这一环节也是两家最为焦头烂额的时候。卤簿、幢麾、仪仗要一遍一遍的进行预演,陆家是否能够获得北方世族的认可,政治上的笼络只是其中一方面,在礼节上不出错漏才是真正的世家底蕴。从家门到皇宫正门一共有多远的路程,从坊内到坊外一共要铺设多少红缎步障,样样都要计算精准。这几日,连同长安红妆缎的价格都连翻数十倍,更不要提酒水、米面、肉菜这些必备之物。


    最重要的还是送亲的傧从。太子方面,迎亲的傧从都是由官职来定。太子纳妃,基本都是以尚书令为迎使,如今皇帝破天荒地以司徒为迎使,也足见重视。


    但陆家这一方,傧从便要精心挑选。皇帝使太子、帝女俱配一家,且是南人之家,那么傧从上,陆家也后退一步,以北人为主。彭家作为至交,所有子女皆入京陪同。孔昱也令族中俊彦子弟执儒礼作为前导。随后重头便是陈留王氏子弟和关陇柳家子弟,王谧与陆归是金兰至交,因此两人并列送亲首排。而几日前,原本在上林苑文武宴中的韦光也不顾众人劝阻,一定要参与这场大礼中,为陆家壮声。不过韦光和卫氏兄弟一样,因丧父、丧母,不能作为傧从出现,但是在国公府内接待宾客也是绰绰有余。至于南人,顾承业与顾承恩兄弟、甚至沈彦之也都投入到这场婚礼之中。


    婚礼前几日,皇后宫中也派下女官来帮忙,彭耽书与庞满儿等人作为礼仪迎导,会在迎亲当日陪同陆昭入宫。


    陆昭对于婚礼本身并不抱有过多期待,仪式是做给他人看的,政治意味大于情感认同。幽黑的假髻,贯白珠的步摇,八爵九华。五钿六兽,金题白珠,绕以翡翠;朱红色的翟衣借用蚕丝织就,配以素纱内单,黼领严谨而对,罗褾勾勒出优美的身形,行动间金玉琳琅,满室生光。而这些包裹起来的身体,则要在剧痛中完成政治上的立场分割。


    将最后一枚簪珥卸下后,陆昭长舒一口气,漫不经心地推开窗。一朵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蒲公英的种子,一浮一荡,在一片金明红彻的室内舞着。逆光下,可以看到伞盖之下仍有一丝丝洁白的绒毛,在空气中翕动,仿佛发光的是其本身。而在底端,由数支伞柄包裹的种子看上去弱小而又坚硬。


    陆昭向四周望了望,满室全是金玉绮罗,翡翠玳瑁,炉火静静地燃着,光洁的地面铺着绒毯。陆昭笑了笑,愚勇的种子似乎不知,这片温暖金屋实则与外面的冻土别无二致,没有一处可以使它成活。她轻轻托住了它,在一片美好之中,她似乎看到了数月之后它在金玉之中腐败的景象。她忽然转过身,再次面相窗外,将种子轻轻一吹,再次看着它飘进夜色之中。


    无论如何,这片自由的冻土上,来年依然会有春暖花开。


    洛阳同一片月色下,无风无雨,月光如泻水。在雕着朵朵梅花的窗棂下,瑰丽的花瓣将月光分割得细细碎碎,落入王叡的眼眸中,竟如同太阴临照。


    袍裾前是一尊榉木棋盘,边缘呈半透明的棋子在两指间落下,沿着格线滑入正位。月光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身处于廊腰缦回之中,怀抱钩心斗角之势,目光落在棋局中那片最后的空地。不同于平日的熏香,他身侧的香炉里静静地燃着龙涎,而对面空无一人的蒲团边,香炉内则是清冽的白檀。在一片黑白交错的棋盘上,龙涎有了杀气,白檀亦暧昧靡靡。


    “主君。”


    屋门打开,完整的月光涌入,恍然将镜花水月般的面容耀亮。


    “新平郡守褚潭下个月便要去职了。”那人向屋内的主人汇报着。


    ……


    她的刀刃利落而安静,从来不会沾染那些不必要的血液,也从来不会引发死者不合时宜的嘶吼。


    “是她的手笔。”这是肯定的答复,王叡从对方的棋盒中拾起一枚黑,落在一点上,白棋的气又紧了一口。他慢慢回首,跋扈英气的眉宇下是冷漠而贵气十足的冶容。


    “让孟津口的人把褚潭送到司州的货物沿途送回去。”


    哗啦,一枚枚薄薄的刻有“范”字的金片从黑暗的袖口中抖落,“在每口箱子里面都装上这个。”


    新平世家已经与褚潭离心,与其让褚潭安安静静地在去职中淡出时局,倒不如让他奋死抵抗。陆家杀了褚潭,对于新平全境不过掌握多了一点点,但有一个重要人物的站位,陆家也将永远失去。


    月色下,紧抿的唇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安静而残忍。


    第318章 大婚


    锦绣帷帟, 香云银兽,皎皎臂弯搭在漆黑色木桶的边缘上,热水将一双面颊逼出一片不常见的潮红, 在水汽的晕染下,犹如绛纱素玉。黑发漫过修长洁白的脖颈, 一半浸入水中, 便如写意水墨的秀丽山河。


    云岫由钟长悦护送回到长安,赶在最后的时间陪伴陆昭。尽管宫内允许太子妃携带四名女婢入宫,但陆昭仍旧坚持将身边所有的未嫁的女孩子留在家中。最后是雾汐一力央求, 要随陆昭入宫。陆昭无法,最后也只点了乳母文氏和雾汐两人, 随自己入宫。


    沐浴后,陆昭穿好衣物行至屋内。出嫁前一日, 屋内的布置已经大不相同,上设一张床榻, 四周是一应礼器以及第二日要穿的翟衣和各色步摇华冠。除此之外,还有一刻也不曾熄灭的更香, 用以精确的计算时间。在遮蔽卧榻的屏风外, 两侧各设两张几案,四名女史早已入座。靠外侧的两名女史持笔,记录太子妃的一切言行起居。而另两名女史则正襟危坐, 一人执尺,一人执书卷,用余光望向陆昭, 一旦发现言行逾矩之处, 便会立即站出来指正。


    待陆昭跪坐在镜前,顾氏这才入内, 趋至女儿身畔。


    古旧的木梳穿过细密的发丝,那力道轻而缓,从容不迫,一梳而下,无半缕发丝折断。这份力道,顾氏练习了二十年。因为依惯例,女儿出嫁前,母亲会为女儿梳最后一次头。


    “既适夫家,要切记不可任性行事,谨遵妇德,行止温婉。孝翁媪,敬夫郎,与小姑妯娌和睦。”顾氏说着每一个母亲在女儿出嫁前都会说的训导。


    “是,女儿谨记。”


    母亲性疏,女儿性冷更胜于母。数载春秋而过,教导与训诫占据了彼此生命中大多数的相处时间。女史们正提笔将此刻的一言一行记录在笏板上,更香似乎又缩短了一寸。


    顾氏心里只觉一皱,一滴滴眼泪滚落。陆昭微微一怔,正要转头,头发却被顾氏手中的梳子扯了一下,不自觉的嘤咛一声。屏风外几名女史向陆昭投出探寻的目光。


    “不要动。” 顾氏的手在陆昭肩头一紧,另一只手继续梳理这青丝一把,“阿囡当知,世族子女,任性难存,以往母亲待你苛严,其实母亲何尝不想……”她顿了顿,看了看更香,终究没有说下去,“这世上,执一意者孤行,执万念者俱灰。阿囡切记,莫执妄,莫过求。太子他是值得托付一生的伴侣,留得一盏灯在他身前,不为看清一切,只为等候自己,如此便不会走向绝路。”


    木梳子又放回了瓷匣内,顾氏终于与自己的女儿对坐:“让阿娘再看看你。”


    一旁的雾汐眼泪早忍不住落下来,看着陆昭睁着眼眸,死死攥着手,却快要把唇咬破了。


    灯花一明一灭,仿佛很短暂的时刻,两名女史走近屏风侍立。顾氏知道,时间到了,她该离开了。在陆昭的搀扶下,顾氏走到屏风外,而后又向屏风后的陆昭拜别施礼,随后又向四名女史一一施礼。


    直到大门重重关上,顾氏才望向屋内的灯影,心中道:其实母亲何尝不想带你朝登钟山,暮游秦淮,春时采薇,冬日围炉,相谈竟夜,永不相离。


    待鸡鸣第一声的时候,四名女史准时来到陆昭的房门前。其实陆昭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叫醒她,她眨了眨一夜未阖干涩的眼睛,命人房门打开。数十名仆妇鱼贯入内,像无数次演练一样,几人展开翟衣,几人展开镜匣,开始了漫长的一天。


    大婚当日,天空深湛如海。未央宫柏梁台上,魏帝执起沉重的酒杯,以酒为醮,在皇太子迎亲之前进行最后的训诫。对于太子的选择,他已然没有任何异议,在近期长时间的权力博弈中,陆家已经给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无论多么伟大的人,都无法跳出时代的局限,无论眼光多么长远深刻,睁开眼时看到的都是现实。他曾想对世族的板结进行大刀阔斧的整改,但他所处的时代,吴国、楚国、蜀国,谁也不是可以小觑的对手。任何国家内部的波动,都有可能成为敌人的可乘之机,稳定,永远是他作为国君最优先考虑的问题。


    而现在,权力已在他与太子之间平稳过渡着。这些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借由今日结为姻亲的两家,或许有了实现的可能。他寄托希望于太子身上,也寄托希望于太子妃身上。


    魏帝将酒觞端至太子身前,神色肃穆:“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元澈接过酒觞,一字一顿道:“谨奉诏。”


    羽葆鼓吹,玉辂载道,司马门大开,迎礼车队、军队鱼涌而出。章台街上,有观礼的数万百姓,司徒吴淼与尚书令王济前后拱卫玉辂,元澈在冯让和吴玥的护卫下骑马在前。一时间,鼓吹齐鸣,旌旗俱展。合计总共近万人的迎送队伍,外加近百辆车马,拥簇着聘礼、礼器以及迎接太妃乘坐的玉辂,浩浩荡荡一路北行。在红缎步障外,一批批内侍也脚步匆忙地往返于靖国公府和迎亲车驾之间,汇报着距离,估算着到达时间。国公府内外也早已辟出一大片空地,数十名送亲傧从侍立在外,站在最前方的是车骑将军陆归。


    待元澈车驾至国公府大门后,陆归等人在西面先拜,元澈亦执礼答拜。随后,司徒、尚书令、宗正三人也在陆归的带领下与元澈一同入府。府洞大开,西面家庙早已设下几筵,祭拜先祖,而东房内,陆昭已身穿翟衣等候。


    待太子等人俱立于中庭后,礼官朗声宣导:“请主人升阶。”


    言罢,陆振等人俱从西面家庙中行出,陆归也旋即入列。此时,所有家人立于西阶上,而所有傧从则立于东阶。


    “请太子奠雁。”


    在司徒的带领下,太子元澈与侍从将礼雁奉入西庙,随后在陆家灵位前行俛伏拜兴之礼。待行礼完毕,众人重新回到西阶下。而陆昭母亲顾氏则在东房外,挽着大红衿结,衿结的另一头一直绵延至东房内。


    元澈的余光看着那枚红色的衿结慢慢托出,继而便见高髻华美的娘子手执团扇遮住面庞,托着厚重的翟衣,慢慢跨过了那道门槛。至此,元澈忽然感到长久悬着的心稍稍松弛了下来。


    顾氏将陆昭引至阶下,礼官继续道:“请太子妃父训诫。”


    此时,元澈方再向前一步,与陆昭并列,躬身垂首而立。


    女嫁帝室,训诫之语也就十分简短。陆振的声音略带沙哑干涩,他看着女儿,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在陆昭跪下那一刻,陆振看到衿结上慢慢殷出了几滴泪渍。他亦觉得心中酸楚,目光连忙向那位礼官看去,似乎是在哀求,让这场离别的刑期稍稍短一些。


    然而片刻后,礼官才开口道:“礼毕,请太子妃升辂。”


    父母弟妹留在了原地,元澈郑重地接过了顾氏手中的衿结,牵引着陆昭,缓缓向门外走去。陆归作为送亲的兄长,引领傧从,送妹妹登上了玉辂。此时,傧从的职事也到此为止,是真正将陆昭交予她夫君的时候了。


    此时,侍奉的女史早已远远站在车列最后,而陆归将最后的仪剑躬身奉上,郑重道:“殿下,舍妹已出嫁。她这一生,第一个抱她的人是臣的母亲,第一个教她经学诗书的人是臣的父亲,第一个教她骑马执剑的人是臣躬。若他日舍妹有任何不恭、不敬、不孝、不忠之行,请殿下不要责备她,请让舍妹重回臣父亲的肩臂下,重回臣母亲的膝前,请殿下也把剑指向臣躬。”


    元澈看着陆归,慢慢接过了剑,似乎是两位兄长共同的承诺:“车骑将军放心,孤必不负。他日雁凭成婚,孤之愿,亦是如此。”


    元澈回身,望了望已在玉辂中安坐的陆昭,旋即登上玉辂,持鞭驾驭。礼乐鼓吹再度响起,迎亲队伍羽仪还宫。


    玉辂的车轮转动三周后,元澈便依礼制将驭车之权交与御者,自己则回到玉辂之内。赶在冬日成婚,就算是厚重的翟衣也十分单薄。陆昭仍执扇掩面,端坐在车内。今日她安静异常,元澈坐在她身侧都听不到她呼吸的声音,朱红色的华服下,那双执扇的手冻得近乎发紫。元澈便忍不住,破了礼,将她的手握在胸口。


    “昭昭,你不能再离开我了。”他一字一句,满是斟酌,没有商榷。他早已做了决定,世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做了这个决定,而她似乎是最后一个知道。元澈握着那双手,望着那双冰静的眼眸。心跳牵一发而动全身,双手冰冷的温度渐渐融化在胸口,目光则融化于眼眸,而身体里的血液便顷刻沸腾了。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极致冰冷到尽头,也是如此滚烫。


    第319章 起事


    太子大婚, 自三公至群臣,观礼之人不在少数。而距尚书令王济与司徒吴淼交回使持节之权,还有四个时辰。


    天下之广袤, 倾之以澄湖万里,挹之以危岭千峰。陇山天险, 横切西北, 长安上空虽暮云收尽,银汉无声,但新平郡却已寒风朔雪, 暗度千山。


    新平郡府门口,一辆马车安静地停靠着, 白底黑字“车骑将军府”的灯笼,危危悬在车檐四角。而郡府的一间别室内, 钟长悦披着一层厚厚的银狐裘,内着一件窄领收袖的吴棉桂布长袍, 正襟危坐。此时别室的大门轻轻打开,寒风将束发的蝉翼纱带狠狠掀起, 原本面容清癯的谋士, 脸上便如覆了一层霜雪一般惨白。


    一名侍卫先行入内:“郡守,人已经带来了。”


    褚潭点了点头。旋即一名年轻人入内,身上虽然还穿着囚服, 但可以看见面容和须发已经提前打理过。“去给范郎找一套干净衣服。”褚潭吩咐过后便面向钟长悦道,“人已在此,钟长史是否还要查验有无用刑伤痕啊?”


    钟长悦只礼貌一笑:“不必。在下相信郡府的为人。”


    褚潭始终沉着脸。他生生地被从新平郡挤了出去, 以世家、甚至皇权都极为认可的方式销声匿迹, 这对于他来说实在不算是什么体面的收场。不过他也清楚,陆家摆平这件事也只能到此为止。陆家要全皇帝的颜面, 要全世族的颜面,还要不得罪新平本地豪族,已经十分不易,要想面面俱到,那是绝无可能。


    目前唯一没有摆平的就是那些受害人家。因此今日身为车骑将军府长史的钟长悦也亲自登门,做出交涉。一是要在钱粮土地上必须给予补偿,二是借机扣押的人质也要放出,三是在官埭航运的政策上,也要有所优待。而这三个问题,在他离任后,新上任的新平内史是无法解决、也不一定会出面解决的。


    钟长悦提出的条件也算是可以接受,那就是在阳翟的土断上不会太过为难褚家。此次,褚潭已经不期望再有什么政治前途,中枢目前没有问罪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褚潭不自然地笑了笑:“既如此,那么钟长史答应的事情,请不要爽约。雪夜难行,本该留客,只是郡府眼下也是不靖,恕不能招待了。”


    钟长悦携范家郎君离开后,褚潭回到内室,准备将最后一批公文处理好。然而时至深夜,有亲信来报,说是尚书令送了信来,朝廷已有新平内史的人选,并同意调拨兵马三千余人,以镇新平,现下已在陇山山口附近发现骁骑营盘。褚潭只觉的奇怪,大郡事务交割怎么可能如此仓促,心中不由得大疑。


    褚潭正欲细问,却见另一名亲信入内来报:“泾水渡口褚家的货船上,查出了大批引有‘范’字的金片,恰巧被范氏族人发现。如今范家人已将此事上报州府和朝廷,并集结部曲,打算将此事闹开。”


    “怎么会?”褚潭皱了皱眉,“我嘱咐过嗣儿,让他将这些金片贩入黑市,莫要存留……”


    说到此处,褚潭声音一顿。他虽然不知道朝廷到底发生了何事,让新平内史这么快就要接掌此地,但这一番动荡或许和渡口发生的事是有一些关联的。这些金片或是销赃不及留了下来,亦有可能是被有心之人收集起来,再栽赃于他。民怨沸腾,当地豪族兴兵问罪,那么作为州府,陆家已经将财货和人质拿到手,那么也有理由出手,将自己彻底除去。这是要置他于死地啊。


    想至此处,褚潭冷笑道:“陆沉辉设计害我,使我不能自陈于明堂之上。”又问道,“尚书令书信何在?”


    亲信将一封信呈上。


    褚潭三两下将信封裁开,快速地将内容浏览了一遍,果然与自己所思大体无差。而信的末尾则附有一句话:“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褚潭负气地闭上了双眼,道:“追回钟长悦,无令出境。再执我手令,召集先前不愿为公主请封汤沐邑的那几家,今夜议事。”


    钟长悦乘马车,本要前往本郡官驿,但却忽然听到远处有隆隆声响,心中只觉不妙,旋即命人调转马头,直接出城。陇山山路颠簸,又有厚厚积雪,一众人疾行狂奔数里,这才逃出新平郡境外。很快,车骑将军府在各地游弋的探信人捎来了淳化方面得来的消息,其中便有泾水渡口范家人发现褚潭贪墨范家资产,愤而入都陈情之事。片刻后,又有褚潭在新平郡搜寻钟、范二人,并联合各家准备集兵自辩之事。


    钟长悦当即便明白此事已经被时局中某人利用,刻意要闹大。毕竟褚潭贪墨,杀害豪族,这些事情发生在秦州治下,那么陆归作为秦州刺史,必然要过问。既然要过问,那也必须要作出处理,这是逼着陆家对褚潭动手。现在,褚潭已经对陆家极为警惕,甚至不惜集兵巩固自身。如果陆家不给褚潭定罪,那么褚潭在已经和陆家交恶的情况下,又能够借机彻底清洗新平,巩固势位,那么这根钉子就真的扎深了。事情走到这一步,即便是陆家不想与褚家彻底交恶,也不得不做出清杀到底的选择。


    此时,坐在他身旁的那位范小郎君忽然起身,开口道:“先前身困囹圄,多谢车骑将军出手相救。只是家中忠仆亲朋俱亡于褚潭之手,血泪之恨,道义之痛,我家也是情不能忍,还望长史见谅。”


    听到范小郎君这一番说辞,钟长悦不禁眉梢一扬。在他的印象中,这位范小郎君能够逃脱一死,在囹圄中苟活至今,应该也是一个聪明人。如今见他临危不乱,言谈举止颇有分寸,知道整个事件中,唯一一个关卡是自家不愿意退缩,此时提前请罪,倒与其他豪门子弟有些不同之处。


    钟长悦听罢笑了笑,继而又望向这位范小郎君,言辞颇为锋利道:“你家蒙受冤屈,便要高声入都,求助于律法公堂。如今将受兵灾之乱,却要卑躬屈漆,哀陈于情。法理情理各执一端,似是有些不妥吧。”


    其实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朝中有人打定主意要拿此事逼迫褚潭,那么范家现在噤声也已经来不及了。钟长悦如此逼问,并不是要与范家说清是非。这位范小郎君所言,看似执之道义,可是如果州府这次默许了他这种道义,那么也就默许了范家绕过州府,直接向朝廷陈言。范家或许对目前的交涉情况并不满足,但这种不满上来就大肆宣扬,几乎与逼迫州府出兵无异。那么日后哪家要再受了委屈,是否也要用这种方式来要挟州府出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本土豪族对方镇话语权的挑衅和压迫。


    听到钟长悦颇为锋利的一问,这位范小郎君先是一愣,随后才低头道:“民事可讼,兵事不可讼。”


    钟长悦闻言也是默然一笑。如果只是人命官司判罪,交付有司自然无妨。但如果涉及到出兵,那么这件事十有八九会被朝廷和陆家两方双双压下来。朝廷不希望陆家借由新平进一步扩张势力,陆家也不希望对褚潭下此死手,毁掉和皇帝关系。而这件事情最终还是要有个结果,最后的结果只有可能是范家被两方合力打压。


    钟长悦重新将这位范小郎君审视了一番,能够说出这种话,一定是一个既有决断又有审时度势之能的人。“请问范小郎君台甫?”


    那位范小郎君立刻拱手施礼道:“草民范玄之,贱字玉冲。”


    钟长悦点了点头:“既如此,玉冲先回家集结部众,务必抵住新平郡陇道,我即刻前往长安,请车骑将军归镇出兵。”


    “草民……没有名分。”范玄之双目静静地望向钟长悦。


    钟长悦身为长史,手下也有吏员数额,因此有一定任命之权,当即便书写一封手令:“车骑将军府尚需从事中郎给侍一名,你执此手令,面见张牧初张司马,他和你一起安排布防事宜。”


    说罢,钟长悦当即命人牵一匹马给他,并命两人护送,自己则乘车下陇,直赴长安。


    范玄之望着在雪雾中消失的车影,握着手令,心中不乏激动。他或许今生能以一己之力,帮助家族完成从土豪到世族的跃迁。天象剧变,蝼蚁将死,鱼随流水,流水要趋于大势,而雕琢这片江山的人,亦雕琢着大势。


    长安未央宫内,太子元澈还在宫宴上与魏帝一起礼见众臣。待酒宴过后,他还要返回东宫,与陆昭行却扇礼。酒正酣时,见两名内侍入内,在魏帝耳边嘀咕了一阵。魏帝先是一愣,然而即刻微笑如常。片刻后,这则消息同样通过周恢传到了元澈的耳中:“新平郡褚潭兴兵,车骑将军疾反秦州,靖国公在宫外请求觐见。”


    元澈眉头微皱,走向御座,然而御座上的魏帝却看他一眼,低声道:“礼宴过后,先回东宫行夫妻礼,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第320章 却扇


    自前朝以降, 神州崩裂,战火纷飞,大量流民、胡虏过境, 部分本土豪族便有了自行募兵和免赋役的特权,以戍主的形式进入到地方军政事务中。后来边境安宁, 戍主也就淡出了时局, 但大量曾经被戍主吸纳的流民也因此游离于王化之外。这些人大多化为私兵部曲,在各个豪族的羽翼下屯垦,亦或充入军户, 世代为兵,一旦有事, 顷刻而集。


    黑夜中,近千名甲兵如今便集列在一名当地豪族的庄园前, 早先已有半数冲入园内,此时园内早已乱作一团。片刻后, 莫约三十余口人被捆缚至褚嗣马前,呼号着, 上报自己曾经的官称, 与郡府的交情。然而褚嗣只是扬了扬手,随后这三十余人便头颅滚落。


    鲜血染满石阶,一众士兵便踏过粘腻的鲜血, 步入庄园,开始清缴。庄园西面,屋舍林立, 乃是部曲和佃客集中居住的地方。李度从简陋的屋棚里探出头, 望向今日不寻常的夜色,听着远处的骚乱声, 转身便走入屋内。


    “此番怕是将有兵事。”李度回到房间内,安抚着妻儿。他家先前便是军户,流离失所后便受这家家主荫庇多年,平日种田,战时出兵,是最常见的荫户。今年他虽已年近五十,但晚来得子,膝下小儿不过十岁,平日便唤作阿奴。“若是郡府征兵,我必然要入伍,你们母子且在家中藏匿几日,千万不要让阿奴出门,若被发现,那就是杀头的罪。”


    其妻抱着幼子,边哭边叹气道:“不是大魏有律令,孤丁不入伍嘛,郡府征兵,也得遵守律令吧。”


    李度一边收拾行囊,一边道:“这个年头,有什么律令可言,连年征战,没个首尾,有多少丁口都要征召,哪还管得了这些虚文。”


    连庄园的主人都丧命于此,如今更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其妻似乎也是认命一般,一手提起一个破旧的水瓮,一手卷起铺盖,便拉着阿奴向地窖走去。


    李度年轻时便习兵事,准备得极快。官兵还没有收到此处,他便趁着空当将一头耕牛牵到排房后面的一个洼地里,如此自己即便身死,妻儿后半辈子的生计也能有个着落。


    不过片刻,官兵便至,李度与一众佃户安静随分地排成一队,被官兵领出。行至半路,有人看到地上有几片断裂的皮革,连忙捡起揣入怀中。他们不知道将要兵发何地,但知道他们这种强行征用的壮丁不会像正规军那般配备甲胄和武器,此时,胸前的两三块皮革或许就是活命的保障。


    李度等十人一队,待聚集到庄园内的空地时,已有数百人规模的丁口被驱至到一处,挨个蹲下。几名兵长则穿梭


    其间,或查看体格是否健壮,或询问是否有参战的经验。


    褚嗣一手执鞭,骑着马在这群人面前逡巡了一周,此时有兵尉来报:“回禀郎主,此次清查徐功曹家,共有男丁两百人,与徐家籍册所载,相差近半。”


    褚嗣冷目望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庄园掌事,抬鞭一指道:“带着他再去,三通鼓后,若再集不齐丁口,连他和藏匿者一起杀了。”


    话音刚落,便有几人返回排房,唤人出来。李度仍蹲在原地,心里存有几分侥幸。他的儿子不过十岁,郡守也是世族出身,若要长治此地,不会大开杀戒的。


    果然,三通鼓后,仍未集其籍册中的丁口。褚嗣扬了扬眉,当即下令道:“尔等草民伏地,郡兵清查。”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出声,片刻后,便见一众甲兵将最后清查出来的丁口押在地上,排成了一排。李度偷偷抬起头,脑中轰然,他的妻儿俱跪在那里。


    “阿奴!”李度才一呼喊,一记马鞭便抽在他的背上。


    褚嗣笑了笑,指着地上那群刚刚被清查出来的丁户道:“尔等刁民,国家有难,竟畏缩于此,上欺官府,下累乡人,今日若不施惩戒,不足以振纲法。郡府仁慈,此次只诛涉事男丁,把妇人拉下去,余者杀。”褚潭捋了捋须发,战乱之年,即便是妇女也要充作徭役,更多的还有生育价值,他已经很仁慈了。


    话音刚落,兵尉便把一群妇女狠命拉向一旁,紧接着屠刀挥落,一颗颗头颅滚至地上。


    “阿奴!”李度之妻狠命挣脱,扑向阿奴所在的人群,一把扯住行刑者,奋力向那人脖颈上咬去。


    “这个疯妇!”褚嗣皱着眉有,满来嫌恶,乱挥着鞭子,道,“还不把她就地正法。”继而,刀刃破空声起,李度之妻也倒在血泊之中。


    李度早已目眦尽裂,一名老佃客死死地压住他的头颅,看着地上一小圈湿润的黄土,低声道:“你莫去,莫去啊……好歹留着这条命在。”


    紧接着,一记抽打又落在老佃客的身上。呼啸的北风中,褚嗣的声音阴冷:“列队,出发。”


    长乐宫在未央宫之东,而东宫又在长乐宫之东,是以历来太后、太子俱称东朝。已近吉时,元澈出了未央宫,车驾沿驰道一路东行。宫灯明耀,丝绦擎悬,元澈微阖着双眼,聆听着寂寂宫墙外的声音。有刀刃的碰撞声吗?有靖国公跪在宫门外的陈言声吗?有百姓的嘶喊声吗?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新婚之夜,不该有这些。自然,他也不会去问陆昭那些问题,泾水清查出来的金片是执掌抚夷护军部的陆家人做的吗?一定要把褚氏赶尽杀绝吗?一定要彻彻底底掌握新平吗?


    他怀着爱侣应有的百般爱意,终于来到今日原本的目的地,也在高檐下抛却了君王所有的坦然。


    院中数十名女官和内侍纷纷跪地,说着恭贺之词,又在元澈迈入房间后将门掩却。新妇入青庐,寂寂人定初,新婚的房屋内,四周结以鲜艳的青幔。窗户上是青绢帷,梁下是青碧帷,床幨则是清一色的绿石绮绢。西窗下,有玳瑁钮镂镜台,上放着一对龙头金镂交刀和一对漆花篦。床榻上安放着漆龙头支髻枕,床上屏风十二牒,而陆昭则身穿翟衣,手执一枚香纱同心扇,端坐在一侧。


    女侍中彭耽书作为主导夫妻之礼的女官,此时手奉金钮。自然,两旁也少不了执笔的女史,负责记录房中二人礼数言行。


    彭耽书见元澈既至,自己反倒替陆昭紧张起来,片刻后,躬身道:“恭请皇太子登榻。”


    夫妻行礼之距本是两肩宽,元澈不知不觉竟坐到离陆昭一肩宽的地方。几位女史皱着眉头,却不敢在大礼上插话,仅记录在案,以备明日帝后训导太子与太子妃之用。


    “恭请太子却扇。”彭耽书无视掉那几名女史,继续道。


    纱扇半遮半掩,原本早已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在螺黛与红脂的妆裹下,又好似一个前所未有的人。金涂四尺长灯打下半道流金般的光线,映上她雪白的唇颊,那里金钿明灭,疑似笑带桃花。元澈的目光抵在那片桃花中,慢慢抬起手,一寸一寸拨开同心扇。光流动了,影退却了,原来寒气也能带着艳光,春情里竟然并无心事。凤目的长睫低敛,好似退无可退,而深邃的目光浸透,也早已进无可进。


    分杯帐里,却扇床前,对拜昭告天地,饮过了合卺酒,众人打开殿门,随热潮一道退去。见众人出去,元澈先起身,将最外侧的帷帐放下,随意踢掉两只鞋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嘤咛。只见陆昭坐在床沿,一手捂着牙,一手拿着撒帐用的枣子。


    “怎么了。”元澈赶忙走到榻边。


    “被枣核硌到了,好像有东西在牙齿里。”陆昭捂着半边腮。她一天都没有进食,方才吃的太急,枣核硌到了牙上,枣核尖断在了牙缝里。


    “帮你瞅瞅。”元澈挪近了身子,一手托住陆昭的下巴,轻轻捏开了她的嘴。


    陆昭掀了掀睫毛,枣核尖顶在牙缝里,竟撑得她头痛欲裂。而对方温热的鼻息却不合时宜地凑到她的颊畔,似要将她完全燎化了。元澈每将她的下巴抬高一分,她便多一分惊怯,往后仰着,躲着,然而对方的胸口却贴的更近。


    “不要乱动。”元澈聚精会神地寻找着枣核卡着的位置,连同语气都暧昧得漫不经心。他右手的食指轻轻越过她的唇齿,在牙侧试探着,按压着,“是这里。你乱动我没法帮你……”


    原本认真的目光忽然对上了那双完全敞开的眼神,情


    阴谋啊,就是这样得逞的。


    “小别胜新婚。”元澈的指尖从露华浓的红唇上剥落,顺着肩与背,骨与肉极其顺忍地攀附上去,“赚到了。”


    翟衣与中衣一层一层地滑落,锦绣堆里的芳魂,在臂弯中被打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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