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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1章 被擒


    不同于荆州刺史王谦对目前局势的看法, 许平纲赞同陆冲建议,屯兵于顺阳。而王谦也开始书信同隔江而峙的陈念川交涉。内容仍是之前讨论过的,由于未拿到印信, 暂不能明确世子身份。


    陈念川收到此书后冷笑道:“世子曾宿大王宫中,那蔡氏妇人也说并未代管王印, 除却殷济, 谁又能拿到此印。王谦不过黄口小儿,幸生于王氏门庭,清谈作论即可, 先贤血胤,俱存皮里, 未得北平亭侯深谋之筋骨。此番他想使襄阳大乱,趁机收取渔翁之利, 不过是兵行险着,求于大功罢了。呵, 这点自谋之心,又怎能瞒得过我!”


    此时陈念川通过掌控楚王, 早已清肃了后宫。楚国世子在魏国的用途, 无非是让魏国有一个正当的借口,但也让他能够以此逼死蔡氏,掌控楚国境内舆论, 彻底确立陈后子嗣继位的正统性。


    “既然王子恭如此说,那我等不妨将计就计。”陈念川道,“将此书送往荆北, 既然无从辨认世子身份, 至少请其把崔赦送回楚国,作以叛臣论处。且此消息, 务必在荆北多加宣扬。崔氏虽非名门,但荆州南北,素有底蕴。所谓死不再生,穷鼠啮狸。关键之时,或可使荆州大乱。”


    荆北州府,崔赦与殷济被分别看守起来。然而自崔赦来到魏国,数日都不曾受王谦召见,其心中也着实不安。每每有士兵送来餐饭,他都不乏谨慎观其神色,用随身携带的银质配饰试过毒后,方敢食用。


    这一日,崔赦在幽室内枯坐,听闻门外有窃窃私语声。


    “前几日还说要练兵,如今又说不急,你说这仗还打的起来吗?”


    “那自然是打不起来,你没听说?前些时候楚国派人来过,要让刺史交出崔氏首级。”


    “为何要交他的啊?”


    “若那楚国世子身份存疑,那必然是崔赦欺瞒,于理,我大魏理应收而斩之,或遣其返楚受审。若既疑世子身份,又对崔赦宽容论之,岂非两相矛盾?”


    幽室内,崔赦不由得攥紧拳头:“王氏高门,猪脬而已,外著光鲜,内无情谊,先前未能全我兄长之身,如今又要将我性命贱卖换利……呵,王子恭啊王子恭,人不能总赢不输。欲用我头颅换你封侯,也要看你是否有这本事!”


    自崔谅死后,崔家虽零落不存,但军中故旧仍在,其中大部分都被编入了荆州军。崔家也得知崔赦或要受戮,便倾尽家财,联络故旧,终于与囚禁在州府中的崔赦取得了联系。由陈念川与王谦的目前情形来看,楚国恐怕不希望崔赦活着受审。不过司空王峤与崔家有些故旧,也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因此最有可能的方式是王谦私下将崔赦送走。


    果然,几日后的夜里,便有士卒通传,派人押送崔赦离开郡府。


    此时崔赦将故旧暗中送来的匕首藏入袖中,对通传士卒道:“今日既别,恐与刺史再无相逢之日。先前两家多有故旧,我心中也有一番话,想向刺史当面陈情。或是叙旧,或是诀别,还请刺史自量。国家多艰,不敢以私情相缚,不过一舒心中块垒,还望壮士通融。”


    士卒道:“既如此,我便替你向刺史陈明,不过刺史见与不见,我可不敢保证。”


    半个时辰后,一阵快步声从门外传来,王谦果然出现在眼前。


    崔赦听见脚步声后,强擤了擤鼻子,露出一副刚哭过的凄惨模样,待见到王谦后,便跪下道:“今日终于得见刺史,不知刺史可还记得先前家父在西都时,曾与……”


    “继兴且慢……”王谦虽然面上仍是微笑,但被人说道短处内心终是不快,不过是涵养尚好,不曾露出,只是挥了挥手,让左右暂且退下,“继兴有什么话,便说罢。”


    崔赦内心暗骂,但面上仍保持着戚容:“家父在西都时,你我两家也曾多有关照。家兄性命难存,诚然遗憾。但如今楚国陈逆与刺史隔江而峙,来日必将有一番恶战,刺史若遣我返楚,也不过得一时之好。某才虽愚钝,但对荆南荆北颇为熟悉,襄阳城内、宫城内外,也都有眼线。还望刺史看在你我两家旧时情谊,留我在荆北效力。”


    王谦却笑了笑:“继兴何出此言,魏与楚国一向和睦,此番陈相因世子逃亡之事,徒生误会罢了。我送你归国,也是为两国长久安宁来做打算。荆州心迹,还要靠继兴你代为陈明……”


    王谦话才说一半,崔赦忽然向其扑去。


    “你……你要作甚……”王谦神色大变,连声音都变得有些扭曲。


    此时,崔赦早已拔出匕首,将王谦抵至墙角。待一众亲兵闯入后,崔赦则将王谦脖颈单臂环住,将刀刃横于颌下,面对纷纷拔刀的众人,狠狠道:“若再靠近,我让这王门子命殒于此!”


    众人忙下的后退几步,很快,刺史府也被惊动了,长史陆冲不在,便由一位知晓内情的主簿出面道:“崔郎切莫冲动,有事好商量。”


    崔赦将匕首紧了紧,以作威胁,随后道:“快去准备快马轻舟,送我去大江码头,我要过江!”


    那主簿不免情急,只听王谦道:“主簿速去准备,再命人加急传书给……给皇后,她与崔氏女素有情谊,或可救我啊!”


    那主簿闻言,速去准备舟船,又按照王谦所言,给洛阳传书。随后,崔赦与那些亲兵对峙,随后骑马擒着王谦直至码头。此时,早有崔家人接应,崔赦头也不回,旋即登船。


    “崔郎……我等既已按你吩咐准备,何故再为难刺史啊!”主簿在岸上喊着,却眼见船越开越远。


    此时王谦早已衣衫凌乱,发鬓松散,闭目坐在甲板上。崔赦将匕首收起,冷笑道:“先前是我言语冒犯,王门子弟倒有一二可取之处。你知此去难归州府,这才让人给洛阳貉子捎信。”


    说罢,崔赦命人张起旗幡,随后道:“轻舟先行,请入襄阳面见陈相,就说我有一份大礼要送与他。”


    坦言之,他与陈念川并无利益矛盾,如果楚国能把王谦握在手里,那么他与家人的性命便暂时没有任何威胁。


    行台虽然运行如旧,但并不意味着徐宁等人不会寻找突破口来打破这层权力的外壳。中秋一过,徐宁等人便上疏,请求暂立留行台尚书仆射。元澈看到奏疏只是笑了笑,说,可以一试。


    很快,洛阳方面上午便派了十几名官员前往行台,试探此事。对方的回答也极为爽快,不阻拦。元澈也没有说什么,当即也让徐宁假尚书左丞暂试交接。然而一天下来,徐宁却忽然发现,自己除了面对一纸空洞的文字,很难触碰到具体的执政层面。


    在新法的规则下,具体治理之权仅限地方豪族与郡府之间的协作,利益让渡已被明文认可并且限制在一定范围内,早已是一个极为成熟的体系。且无论从律法上还是人情上,都很难找到分裂点。而那些在基层负责监察的女官们,从直接向皇后汇报,变成了直接向皇帝汇报。有没有尚书左丞,有没有尚书仆射,对于行台整体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如今司空王峤平视尚书事,但一言而决,仍在皇帝。不过随着伐楚战机的临近,皇帝亲征似乎是一个难以避免的选项。


    伐楚之战的第一战线,未来必会集中在荆州、江州与扬州。看似占据荆江的苏瀛有着绝对的优势,极有可能担任主将。但如果看第二战线,豫州、益州、兖州和司州也都要投入大半。如此一来,与陆家亲近的彭家、陈留王家、吴家都会纳入调动范围。这个时候谁能任整个战争的统帅,尽可能地调动所有资源?只有两个选择,车骑将军陆归与皇帝本人。


    看上去陆家在第一战线没有任何明显的布置,但如果放眼全局,荆、豫、益、兖四州,都会倾向于选择陆归。


    即便是皇帝御驾亲征,统御后方也同样离不开陆家。这是陆家隐藏数年的底牌。即便换一个人来领行台尚书事,最终掌握所有底层信息的仍是皇后,这是陆昭在这半年内打造的核心。


    徐宁越想越觉得冷汗连连,皇后放权了吗?没有,她只不过把权力隐藏的很好罢了。她仍是整个权力的轴心,凝聚着所有的利益关系。她没有组织,没有派系,因此,这种无形的凝聚力也比想象中的更为强大,更加可怕。没有组织形式,则意味着难以进行面的打击,而凝聚力本身,则意味着背后是人情对权力的服从。


    即便他能将几个台臣拉入罪狱,但这些人咬定牙关也不肯轻易出卖的,便是权力的轴心。只要轴心还在转,他就仍有出头之日。若轴心一倒,他便没的救了。


    拿到既得利益时,他们当然可以出卖她。可是当利益受到威胁时,只要别太危险,他们也会反抗并再次想起主人的恩情。这是人心的计算,也是她的进退。


    徐宁有些落寞地回到殿前,此时却见宿卫林列。一名戍长见徐宁向前,连忙将其驱离,道:“荆州来人禀报军情,还请徐散骑稍退。”


    第402章 官价


    七兵尚书施磬、留行台七兵尚书王俭、度支部的卫渐, 以及荆州别驾兼长史陆冲、江州刺史府司马乔安、扬州刺史府别驾虞槐序俱已在列议事。军报是连夜传送,一人三骑,每五十里不间断地换马换人, 与陆冲同一时间到达洛府。


    陆冲对于荆州变故也颇感震惊,所幸投书与奏疏已被记室留档, 因此可以证明他并无失职之罪。此时殿内所有人皆屏气凝神, 把在路上便思索不下百回的应对策略一一提出,以确保在帝王盛怒真正降临之前,展现出自己的无辜。


    这很重要, 即便王襄已然卸任,但陈留王氏作为北方门阀首屈一指的存在, 王峤仍为司空,且陈留王氏联姻吴家, 政治上仍然强悍。荆北动荡,看似是王谦的责任, 但并不意味着皇帝一定要以此追责。


    事情已然发生,以此逼迫王氏做出一定的政治退让, 比追责一个远在敌国的俘虏更为有利。而刺史被虏, 也是一个极为恶劣的事件,不可能不作处理。如果皇帝决定从陈留王氏手中拿回政治利益,那么此事就需要第三方来担责。


    “荆州刺史王谦被虏, 楚国沿沔水沿线的军事布置皆有动作,其中江夏郡曲陵已能见江岸有楚国旗幡。而豫州目前尚无指派刺史,若楚国从武昌郡北上, 便会割裂江州、扬州, 祸乱豫南。”


    战局瞬息万变,兼任江州、扬州刺史苏瀛不便北上, 因此遣治下两名属官入洛。


    江州府司马乔安最先摆出受害者形象,虞槐序旋即补充道:“臣以为可以考虑重设铁索与铁锥,干扰楚国沿江作战或延缓其北渡。此外,可遣扬州军进驻蕲春,并陈兵寻阳北面湓口。”


    湓口虽是寻阳附近的一座小城,但其据中流为四方势援,乃是战略要地。如今两国以沔水、江水为界,占据湓口无异于昭示将要进攻武昌的事实。


    虞槐序也有自己的一番私计。左右这场仗都是要打,提前重兵占据要地,并无不可。而且此番动作可使江州、扬州提前占据伐楚正面战线,而湓口与豫州交界,豫州刺史未定,借此机会也可使自己的属长拿下督豫州军事之权,即便不冠以统帅之名,也与实际统帅无异。而战争中掌握最多军事力量的,就意味着可以获取更大的军功。


    当然,这其中也不免有抱负陈留王氏的意味。当年他正逢选官,但王峤却在御前评自己不过“疥癞豚犬”,致使考才虽为上上,但最终只能出任御史大夫府一介属官。


    可是,他身为世家,父亲又有封侯军功,获评上上则起家官至少应为五品,出任属官而非正掾,已是委屈。随后他又因薛琬落寞及风评等故,转任太傅府记室省事令史。最终熬到现在,也不过是别驾之位。


    如今陈留王氏落难,他必然要再推一把。主动进攻楚国,则意味着这个王门子要么灰头土脸活着回来,为整个家族泼污,要么就彻底死在楚国。


    元澈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转而向陆冲道:“荆州境况,你最知悉,可有建议?”


    陆冲出列道:“回陛下,臣以为军事尚权,应期于时宜。楚国若知扬州陈兵湓口,则虑失武昌,必举国而备。不若先陈兵南阳。南阳四通之要,乃是荆北腹心,镇南阳可屏护陕洛。古人云,若北有南阳,则大江天险,利于北。楚国在未取南阳的境况下,不会轻动。且楚国陈念川乃是荆北世族,骤然把持朝政,必会引起荆南本土世族不睦。待其见攻略南阳无望,必会转向内斗,此时再令大军难进,方能功成。”


    元澈思索片刻,而后微笑道:“陆卿此议大善,只是南阳重镇,不可无大将,不知国中谁可前往?”


    “邓将军乃陛下麾下名将,骁勇无俦,更具人望。”陆冲提道。


    “邓将军诚是当然之选,奈何北凉州路程太远……”元澈摇头道。


    王俭多精灵的人,当即明白了陆冲的打算,道:“臣以为车骑将军与镇东将军均可镇南阳。”


    提名邓钧是知道你赶不上,邓钧不行,那名头能够盖过王谦的,就只有车骑将军陆归与镇东将军吴玥,二者这选谁都是自己人。一家居于荆州,则另一家必控洛阳。


    当然,其他武将,例如并州的赵安国也可以出镇,但如此一来,整个战役运作各方也都会各怀心思,最终也变成一场堪比西晋灭吴的推诿扯皮之战。


    人事架构,尤需谨慎,当年西晋优势大不大?那自然是压倒性的。但仅仅是贾充一个不和的棋子,便让一线所有大将产生党争心里,以至于若非王濬刚烈与杜预、羊祜的两代布置,东吴这个破房子,百年之后也未必能踹倒。


    元澈心中实在是大不快,原本荆江一带的安排是他最满意的。苏瀛领江州、扬州,是自己人,而王谦虽然名气颇大,但并不懂军略。如此一来,他御驾亲征所能够调动掌控的力量就多得多。


    如今王谦竟然自己把自己都赔出局外,不仅荆州人选成了大问题,待战线向南推进,后继镇将也都难以调配合宜。譬如,日后苏瀛攻略交广,扬州本土却还有一个陆归可以借着守丧四处活动,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谁该节哀。


    “车骑将军宜当复起,暂治荆北。”元澈一边思索,一边道。如果陆家在荆州获利,那么他还可以考虑让魏钰庭这个与陆家还算亲近的寒门领袖统领后方,而吴玥可先领豫州,如此一来,他对洛阳行台的介入也能更加缓和。


    “让扬州刺史府送车骑将军北还吧。”


    元澈说完却见虞槐序有些犹豫,不禁皱眉道:“怎么?扬州刺史府有难处?”


    虞槐序也知此事隐瞒不过,当即跪下道:“臣万死,车骑将军在吴郡……在吴郡受歹人袭击,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知……”


    “什么!”元澈盛怒起身,一旁的周恢都惊得脸色煞白。


    元澈深吸一口气,而后神色极为失望地看了眼前容貌俊美的世家子弟。他当然不认为是真的有人敢对陆归动手,而是在责怪整个扬州刺史府竟然失去了对陆归的掌控。


    如果说王谦阴沟里翻船还有补救的可能,那陆归在扬州受袭,则会震动两都,造成十分严重的后果。


    陆归身为驸马、车骑将军,地位已是极高,如今秦州、豫州和司州陆家又都有力量,往最坏的境况考虑,陆家很有可能兵迫两都出诏,让苏瀛交出扬州。


    元澈冷冷看了一眼虞槐序,不免叹其人果然才不堪用。若确定是陆归自为之,好歹也让州府上奏几条模棱两可的行踪证据。


    不过元澈联想前因,也很快意识到扬州刺史府没有这么做


    的目的。苏瀛还是意在用王谦这件事拿到出兵权,并借机染指豫州,想把这个情况尽可能地向后拖。虞槐序不过是被利用的一个工具而已,拖延成功便罢,若拖延不成,虞槐序少不得要承受第一波雷霆之怒。


    果然,虞槐序一说完,陆冲便跪倒在地,泣诉一定要将兄长救出。周围人或知其中原委,但因利益一致故意不说,或明知原委却无从拆穿。


    “陆卿暂且请起。”元澈抬了抬手,“车骑将军国之干城,又为公主驸马,扬州府有治安之责,必然竭尽全力将车骑将军救回。”说完便看向虞槐序,“既知此事,缘何先前不报?车骑将军若寻得,你自解职归乡,若有半分闪失,或出镇南阳拖延,你便以误国之罪论处!”


    误国之罪,众人深吸一口气,仿佛飞了半日的鸟终于得以栖落。


    无论是陆冲哭诉请求救回兄长,还是苏瀛派遣虞槐序面陈战略,两个事件其实有一个共同的动机,那就是为陈留王氏与皇权的博弈找到一个平衡点。


    皇帝对王谦乃至于陈留王氏处理态度的软硬,在于对苏瀛和寒门的支持力度。陈留王氏树大根深不假,但苏瀛同样野心勃勃。两者俱是庞然大物,即便是小小的偏袒,也会产生巨大的效应。在大战之前,一旦处理不好,军镇之间难免龃龉,更有可能掀起一场殊死之斗。


    为了一口肉把锅打翻,最后的结果是大家都没饭吃。因此,场面上需要找一个替罪羊来做缓冲。


    用虞槐序的一条命来换取政治的平稳,似乎有些不公平,但毕竟没有白死,至少还是换来了稳定的局面。这便是一条人命的政治价格——是上至皇权,下至百官共同认可的公平价格。


    待众人散去,元澈不由得慨叹虞槐序此番实在是过于执念。他与王门虽有旧怨,但欲置王子恭于死地,便是置皇权利益于不顾。相较之下,陆冲所议虽不会侵犯固有格局,但若楚国内战,王谦也就有了活路。他左右都卖一个人情。


    “玉面蛟龙诚不足比,疥癞豚犬……王司空先前所言,虽失偏颇,然则豚犬性命皆握于主人,也是大体无错啊。”元澈摇头笑了笑。


    第403章 樊笼


    虞槐序与乔安决定先行返回, 而陆冲因是皇后家眷,故多留了半日。


    元澈先引陆冲至殿后稍叙:“这几日皇后一直病着,你过去皇后若睡着, 就现在偏殿等。” 徐宁一直候着要想元澈禀报事宜,此时殿前的人递了投书, 元澈便起身同时道, “扬州的事我猜皇后大抵不知?”


    见陆冲颔首应了,元澈才长舒一口气,“有些事无需让她知道, 惹她心烦。还有一月,她便将生产。之前, 她没有哪一日是为自己而活。有了孩子,她的余生更难为自己而活。就这一个月, 不要再打扰她。”


    说完,元澈起身离去。


    徐宁在外头等了半日, 心焦如焚,不知里面是何状况, 恰逢虞槐序出宫, 连忙询问。虞槐序素知徐宁与陆家不和,自己又已是这般境况,倒不如向其求计, 便找一僻静之处,向徐宁一一道来。


    “此事还望散骑相助!”


    徐宁思索片刻道:“陆车骑既不见,苏使君不妨派重兵搜寻。一是车骑将军身居高位, 非此不能以示重视。二是吴乡本是陆氏郡望, 使君既有疑虑,也要早做准备, 杜绝后患。”


    “可若引起吴地群情愤慨,或有祸事……”


    “怎么,车骑将军会造反?”徐宁意味深长地看了虞槐序一眼,随后道,“你放心,洛阳有我为苏使君说话。”


    虞槐序当即会意,躬身拱手道:“那便有劳散骑,此恩卑职没齿难忘。”


    徐宁只是笑着摆摆手,待虞槐序离开,他才叫来一名内侍道:“陆冲回洛阳,必要去见皇后。你这就前往诏狱,那里还关着几个在弘农闹事的死囚……”


    陆冲离开元澈处,便前往陆昭的寝殿。寝殿原与略阳宫内佛寺毗邻,但因皇帝嫌佛寺香火味道太冲,人又多杂,便让其遣至宫南一处小寺院中。


    天空半边阴沉,半边蔚蓝,积云闪着炽热的光芒。陆昭看了看此时的天空,便知道那条黑暗的缝隙里,马上就要有巨大的雷声从天而降了。


    殿内拢着火盆,陆冲的纱冠被雨着湿了,雾汐等人便帮他解下冠子,放在旁边炙烤。陆昭似是才醒,不疾不徐地上着钗环,一边问:“荆州一向可还好?”


    雾汐侍奉完,便遣一众使女内侍退避出去。


    陆冲还没有天真到认为陆昭身在深宫万事不知,便将王谦被虏、陆归佯装被袭等事如实答了,而后道:“苏慕洲此番计谋难逞,大兄托我来问皇后,可否谋求……扬州。”


    见陆昭沉思不言,陆冲继续道:“吴兴沈氏、周氏、吴郡顾氏等已多有呼应。如今王子谦落入敌人之手,王氏庭门待罪。虞槐序素受苏瀛倚重,且与王门有旧怨。若可借此使苏瀛与王门决裂,则陈留王氏必然支持我家。届时豫州、司州、兖州、荆州,俱入吴土。”


    雷声自屋顶轰然而降,陆冲脸色一变,却见陆昭堪堪起身,走至火盆前,坐到自己身边。她拨弄着炭火,灰白黑之间火光幽亮:“那二兄以为,日后大兄是要做魏武还是作刘裕?”


    见陆冲不言,陆昭道:“既如此,那我便换一个问题问二兄。二兄以为陈留王氏里,有谁可以作荀彧亦或是刘道规?”


    见陆冲依旧不言,陆昭这才道:“荀文若与魏武通力,乃因汉朝天子大义感召,陈留王氏可有此臣节?刘道规堪称刘宋之萧何,以一己之力稳住江东,支持寄奴北伐,陈留王氏可值此信赖?陈留王氏与大兄最亲近者,无过于王谧,而余者非因大义感召,不过是利益合作。合作而非追随,本身便是实力不具,人望不够。”


    陆冲道:“即便实力不具,但若能复国祚,总能善加经营,以待来日。考妣新丧,旧谊仍存,若仍默默,他日谁沐陆家旧惠,他日谁知陆家恩威?”


    陆昭微微一叹:“若有旧惠,何至于此?恩威若存,吴何以亡?尔之国祚,吴国也好,魏国也罢,不过是眼前这盆热炭。炭火虽热,但其热必然会为周边掠夺。亲近者索取,温暖自身;心怀野望者被吸引,点燃欲望;那些权力冰冷的爪牙也会用自身中和掉原本的温度。若要永远燃烧,必要永远献祭。”


    “你当然可以选择把燃烧的木炭分给旁人,但那不过是权力的让渡。但如果你让一群人来烤火,暖了身子后,为你拣拾更多的木柴,让钱帛、土地去驱动每一个阶层,为你找到新的献祭之物,去沸腾每一锅汤,再让大家坐下来,围在一起喝,这才是权力。所有王朝的诞生与昌盛,莫过于此。”


    “陈留王氏、吴兴沈氏、吴郡顾氏,他们并非木柴,也并非为你拾取木柴的人。他们会分走热量,分走火光,无法反哺,终生觊觎。你们得来的国祚,不会比司马氏更健康,门阀再度截流皇权,神州再度南北迸裂;新法失去外围稳定的保障,会让百姓重回谷底;世族跃跃欲试,拿起长刀,即将展开对利益的新一轮围剿。即便能把皇权勉强拼凑弥合,但收买世族的利益,无法再拼凑回来,忠与义的舍弃、道德的裂痕,也无法弥合如初。”


    陆冲听罢,神色凝重道:“既依皇后意,此番只取荆州,勿问其他?亡国之恨,父母之仇,亦可不视?”


    陆昭深吸一口气道:“若兄长打算自扬州揭竿而起,由南向北,重革旧祚,气吞万里如虎,我佩服兄长的胆气,祝兄长武运昌隆。若仅靠收买世族而获得你们想要的国祚,我也只能隔江泣叹,哀我血亲再入樊笼。”


    陆冲垂眸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妹妹,有些不甘道:“你是为了皇帝才说的这些?”


    陆昭也就起身,抚了抚隆起的肚子:“先前薛贵嫔曾告诉我,我并不是喜


    欢孩子那一类人。我也有机会、有能力,来避免生下这个孩子,在此之前我也是这样做的。但我决定将这个生命带到世上,是我发现此间无限盛景,可堪玩赏,无际天云,可供驰骋,世道日新日益,不妨游戏此间。”


    陆冲的目光闪过一丝落寞:“既这么说,多少也是为了他了。”


    陆昭没有接话。


    “阿兄可以摸一摸他吗?”陆冲望着陆昭的孕肚问。


    陆昭点点头。


    陆冲便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拍了拍,耳语一般道:“你是公主吧。若是公主,舅舅保你一世平安荣华。”


    砰!


    大殿后忽有碰撞窗板的声音,随后是一声惨叫以及侍卫呼喊的声音。片刻后,两个和尚被押入殿中。


    雾汐禀报道:“方才这两人鬼鬼祟祟,直往殿中跑,婢子这才命侍卫拿了人。”


    陆昭看了二人一眼:“听到了多少?”


    “没听到多少。”两人跪在地上,只是颤抖,最后挤出了几句,“没听到。”


    “弘农人?听着声音也不太像会诵经的和尚。”陆昭听口音皱了皱眉,随后淡漠道,“擅闯御前杖八十,禁中偷听杖四十,一共一百二十杖,行刑吧。”


    一百二十杖,已是必死。


    两人哭着喊冤,便被侍卫拖了出去。


    “放了他们,就是荆扬军镇彻底撕破脸。杀了他们,陛下便只疑我家。”自然,还有和沙门关系继续恶化,陆昭望着殿门,干笑一声,“这次是你猜对了,徐宁。”


    元澈终于在正殿见了徐宁。徐宁便将今日前往金墉城行台一事一一禀报,眉目中闪过一丝忧虑:“行台顽固如此,若陛下南征,臣实在不知将何以继,恐误大业。”


    元澈却道:“行台台首,朕有心属,只是如今不宜外宣。况且此番陆归出镇荆州南阳、镇东将军吴玥守豫州,洛阳有卿,不至于此。倒是有一件事,皇后先前自请回长安,十月份皇后生产,届时只怕难行,朕即将南征,护送皇后返回西京,日后还要劳烦徐卿调度。”


    徐宁神情则颇为凝重,思索稍后才开口道:“陛下既要南征,洛阳兵力只怕有所不足。先前镇东将军曾挟一千长安士卒参加封禅,如今又要接掌豫州,司州军也将脱离。如此,何不让这些军队暂充宿卫?”


    徐宁虽然建议接手吴玥这部分士卒,但内心也是极为警惕。最常规的做法就是将军队重新打散隔离,逐一审查之后再将其纳入宿卫之中。如此,即便吴玥在军队动了什么手脚,也能最大程度地清洗掉。


    “既要充宿卫,便免不了清查,那一千禁军出身的人也便罢了,本是自己人。”元澈沉吟着,“倒是原镇东将军府人,多是世族子弟,此番东巡,也算有功无过。若大肆盘查,难免不心生不满,于你立足于洛阳,也不是好事。”


    “是!”徐宁闻言,虽对于不能大榄军权而略感遗憾,但也暗自欣喜。皇帝愿意将他留在洛阳,至少这个行台台首的位子有了很大希望。


    君臣二人又稍叙一会,待徐宁告退后,元澈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神情不乏凝重。


    傍晚时分,元澈仍在批阅奏章。周恢走上前来,低声耳语道:“听说皇后今天杀了两个和尚。”


    第404章 难渡


    皇后杖刑至两沙门暴毙一事顷刻被各方知晓, 然而传播范围却仅仅在零星官员之间。僧曹的设立骤然了无讯息,大部分人都意识到这是中枢叫停的前兆,因此也不热衷于去打什么抱不平。但此事一旦过江, 便被大肆宣扬,尤其在扬州一带流传更甚。


    由于陆归仍未寻到, 苏瀛也不敢轻易离开建邺。此时, 都督府内的一座阁楼中,一名年轻儒将端坐席上,此人乃是都督扬州、江州诸军事的苏瀛。而坐在其对面宽袍缓带的年轻人, 则是刚刚从洛阳归来的虞槐序。


    江东执政本土化乃是当时征服吴土后的权宜之计,吴国本地门户在苏瀛的执政下, 也不乏内斗。其中,与陆氏交好并有心向北用事的顾家、朱家、沈家等世族, 自成一体,而虞氏等人多依附州郡。苏瀛通过借力打力, 平衡各方,总算在扬州取得可观的局面。


    此时, 苏瀛望着对面为自己效力已久的后生, 神情也颇为淡漠,沉默片刻后才道:“你能得见徐散骑,也算是意外收获。然而如今扬州局势紧张, 擅自联络中枢重臣,若被外人得知,难免弹劾。若使物议沸腾, 统将徒生嫌隙, 那就真是我这个刺史之过了。先前一直将你安置在城外,也实在事关大局, 希望你不要介怀。”


    虞槐序见苏瀛对自己取得的这番成果并不满意,反倒有些指责的意味,有些不安道:“卑职明白刺史忧虑,臣与陈留王氏关系恶劣,更不为荆州所容。只是臣既出功臣之门,也当为父亲全一忠烈家声,怎能见陆氏有悖逆之迹而闭口不言?此中原委,唯有面陈都督,方能安心。”


    苏瀛却抬手一止,道:“陆氏有悖逆之迹?你可有证据。”


    虞槐序道:“皇后曾与陆别驾密谋于室,恰逢有二人撞见,俱被杖杀。而镇东将军吴玥,本应还都,归还州府兵马,再任豫州,如今却未轻动,缕诏不归。”


    讲至此处,苏瀛的神情已经不乏凝重:“难道陆氏还要联合豫州,谋夺我扬州?”


    “不然陆归何以诈隐,至今不出?”虞槐序见苏瀛仍十分淡定,于是情急道,“刺史一向秉国为公,又得圣眷,沉浸江、扬日久,实不知洛阳凶险。刺史或不想与陆家见恶,避免兵戎相见,然而陆氏所谋乃是易鼎,又怎会念刺史这一份胸襟。如今江州不乏陆氏封地,豫州又早已与行台媾和,扬州早已成孤势,刺史此番乃是居于险地啊!”


    苏瀛闻言却干笑两声:“我坐居大江,执掌两州,兵马骁勇,悍拒疆场。司州陛下亦非孤立,南征大军六万,已下陇过关。陆氏名门贵戚,此事涉及谋反,干系甚大,槐序你或许此番受惊,听信旁人危言,不若先行归家将养,不要做无谓之忧。”


    “可是镇东吴玥已被任为豫州刺史!”虞槐序道,“况且陆氏密室之谋,谁又能知?湓口乃江豫重要门户,对冲荆扬,陆冲当朝陈词,不宜驻军湓口,遂有陆归出镇荆州、吴玥出镇豫州之事。刺史,宜作深思啊!”


    苏瀛听到最后一句话,脸色陡然大变,将从席上跃起。他有些不大相信地看向虞槐序,内心却已经有所动摇:“此为机要,朝廷尚未出诏,你怎得知?况且朝廷若对豫州有所安排,也应通知我……”


    虞槐序沉声道:“先前陆冲御前妖言,恐已使陛下疑心刺史谋虑豫州。而王氏为一己门户之私,也不愿我等陈兵湓口,逼迫武昌。吴玥出镇一事,也是徐散骑告我,让我等早做准备。”


    “不必再说。”苏瀛深吸一口气,内心不乏阴郁。


    江州与豫州乃是处理荆扬问题的重要地域。长江上下游的冲突,荆州与扬州的对峙,统统在江豫体现。


    东晋时期,大江上下游门阀势力平衡的局面被桓温破坏后,终于在孝武帝太元二年,以谢安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总摄下游,桓冲都督荆江梁益实现上下游的平衡。后期桓冲退出执政重心,为了保持上下游的平衡,便由与谯国龙亢桓氏无关的谯国铚县桓伊进都督豫州诸军事、西中郎将、豫州刺史。每每荆扬对峙,多有某种势力或居江州,或处豫州,居间桓冲。


    如今局面,与当时大体一致,荆、江羁縻比江、扬羁縻更深,因此居间缓冲势力应在豫州,使得两镇双方得以放心,能够用兵于荆襄战场和寻阳战场。这对于共同伐楚无疑是有利的。


    他作为两州刺史,却在事先没有被商量、沟通,说明在洛阳他也是不被信任的。一旦陆家想要谋求扬州,洛阳一定会反应不及。当然,虞槐序能够得知此事,也是因为徐宁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徐散骑可有建议?”苏瀛明白,虞槐序能够拿到这个内部消息,徐宁一定是希望扬州能够做些什么。


    虞槐序道:“陆归许久不出,无疑是要施压于刺史,此时必在扬州。假使刺史可控制陆归,营造一些不利舆论,徐散骑身在中枢,也好有所发挥,或可打消陛下使其出镇荆州之年,如此一来,吴镇东或可西行,让出豫州,以抒刺史困厄。”


    沉吟良久,苏瀛方才慨然击案道:“王谦之愚蠢,却使我绝路至斯……罢了,你即刻与司马召集府兵,前往吴郡!”


    洛阳宫佛堂内,玄能拆开了从凉州来的一封信件,看到署名后,目光一震,随后一种极不常见的温柔情感自目中流露出来。


    此信乃是凉州世兄秀安所寄,其中先是对佛法得以弘扬大感欣慰,再者便是关心他这个师弟是否一切安好,免于饥寒。若是年轻时,玄能必然会觉得师兄不过是未脱俗尘,修行太浅,如今他已踏遍河南,又见过太多骨肉分离惨绝人寰之事,对小节小情,反倒能够体悟包容。然而在书信最后,却单独书写了两个字——“方便”。


    玄能望着这两个字,不禁陷入沉思。


    次日,玄能依旧为众人讲经。虽然因囚禁刘光晋极其母子一事,众僧与其有所冲突,但玄能并不在意,仍为众人授以法理奥义。不过昙静与昙攸并不在特赦之列,两人已被他惩罚每日禁闭两个时辰以自省,其余从犯也多有惩戒。


    正当玄能讲到关要处,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又听到有人喊“走水”的声音。待一小沙弥入内,禀告道:“方才无音前往昙攸师傅处送斋饭,昙攸师傅本在打坐,却忽然蹿跳而起,有火焰忽从五指而生,焚烧半身,好在门口有人挑水而过,这才有惊无险。只是昙攸师傅半个身子都已烧伤,暂且不能动了。”


    玄能懂一些医术,当即便与众僧前往昙攸闭关之处察看。然而众人刚一入门,却听隔壁昙静叫喊的声音。


    僧众不敢有丝毫迟疑,当即冲进去察看,却见昙静面色青紫,口中含混,随后僵直倒地,手却指着东南方向。众人望去,只见东南墙边一处白石佛像莲华忽现血色。


    玄能目视着一切,眉头深锁。


    此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当日傍晚便至御前。周恢的说法远不及那些僧众绘声绘色,但也简明地将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


    “那两人现下如何了?”元澈皱着眉头问。


    “两位法师昙攸师傅伤的重些,昙静法师据说是打坐走火入魔中了邪,玄能法师赶到后,也就好了。”周恢道。


    “东南……”元澈喃喃念着,忽而想到那个春日在陆昭殿内看到的散落一地的竹简,以及谶图,心中不免一阵烦乱。


    此时,又有内侍来报:“皇后宫里刚刚去了人,说是近日噩梦缠身,想请寺院里的师傅们办一场法会。”


    周恢见元澈疑惑了,便替皇帝说道:“这可真奇了怪。皇后宫里既打死了僧人,怎么如今还肯去请他们来办一场法会?那些人怕不肯应吧。”


    那内侍道:“这也奇了。玄能法师先应下了,底下人也没有不应的。玄能法师也想请询陛下,此次法会在哪里办?”


    元澈深思片刻,道:“既是为皇后祈福,便在洛阳宫的合光殿举行法会吧。此外,再把金墉城行台群臣也叫上。皇后好歹算是他们的前任主官,如今退下了,又抱微恙,这些人也该尽一尽心意。”


    说完又对周恢道:“法会时殿内外禁卫,就交予徐宁安排吧。”


    第405章 皇权


    荆州战事一触即发, 然而雍州以及西北各部军却不能随叫随到。粮草筹运、马匹准备、包括糅弓、利矛、攻城器械的维护运送,一人三马的日夜兼程,一日千金的靡费之用, 从陇上到通关官道不过一州之隔,却要耗时一月, 耗赋半载。


    元澈作为新帝, 有着和父亲一样相称的勤政,这是一个君王想要把持住权力的基本底线。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元澈称帝尚不到一年, 日日早起,辰时以前必已在议事殿出现。而此前身为尚书台的实际属长, 陆昭则要起的更早。多少朝局国事,都是在帝后晨间的一言一语中谈妥了。而在寒门清流的奏疏中, 陆昭的种种举措,无异于是魏国最大的奸佞。


    今日, 元澈依旧起的绝早,与无数个清晨一样, 皇袍玉带, 孤独地从寝殿走出,却见周恢已等在门口,中庭里那顶轿辇早早地倾在那里, 连孔雀羽扇都拢起了翠蓝色的光泽,不敢张扬。


    周恢道:“皇后那里准备了餐食,想请陛下过去用膳, 陛下可要前往?”


    元澈一时来不及细想, 只跟随自己第一个反应,吩咐道:“那快过去吧。”


    陆昭本就夜里胎动得厉害, 又为了早上这顿饭,一夜未睡。


    那天,陆冲是她让雾汐和几名亲信一路护送出宫的。他们二人的密室之语传至帝王耳边,最终会让其做出何种反应,谁都无法预料。金墉城内有陆家的护卫是不假,但自潼关以西的六万军队亦可随时攻破城门。忧惧的阴影在深宫徘徊不散,信任如同一剂药,在壶里咕嘟地煎着,满屋尽是苦涩。如果这壶药注定要沸腾,那么她宁愿自己是那个被顶掉的壶盖。


    算好了时间,舆驾即至,陆昭便强打起精神,准备起身,此时元澈已然在内殿出现了。内侍们在外头的桌子上布置着早膳,元澈倒是揽过她一坐,问起近日的起居饮食,夜里睡的如何。见外面准备停当,方亲自搀了她的手,道:“走吧,一起。”


    所有的侍从都打发了出去,连雾汐也不侍奉,一张大方食案放在榻上,元澈先扶着陆昭坐了,自己才在她对面坐下。


    元澈其实已经用过早膳,此次不过是陪用,但寝殿厨房仍然按侍奉帝王的规制,做了八荤八素的冷热菜肴,另并粥两道、点心两样。其中有一道烧虱目鱼皮白梨卷,两样食材俱当季,梨肉清爽酸甜,鱼皮又有驻颜祛痕之效,可见厨师善作孕妇餐食。


    两人面前各一双箸、一碟、一碗,酒杯换做茶杯,虽然两双箸头未针锋相对,却也隔着山珍海肴僵持着。这顿饭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两人都有些谨慎,谁都知道这场对话就像面前的这道鱼皮白梨卷,火候稍生,皮就全胶浆住,火候稍过,皮就破了相。


    没有服侍的人,陆昭便自己站起来,执壶倒茶。元澈忙要制止,陆昭却道:“陛下且坐。”说罢,给他斟了满满一杯茶,接下来却给自己只斟了半杯。


    茶是七宝茶,七宝甘香,浮花泛绿。看着陆昭煞有其事的模样,元澈不禁失笑道:“酒满敬客,茶满逐客,皇后这满杯满盏的茶却让我怎得喝?”


    陆昭道:“这七宝茶里有茶叶、菊花、桂圆、红枣、桃仁、玫瑰和龙眼,自各地贡入宫中,茶是茶农摘,花有花丁采,甘物农作,自也离不开一双百姓手。陛下身为国君,受天下供奉,这茶当喝满杯。子童生二十余载,封后未及一春秋,能有此半盏,已是忝窃逾分。”


    后面自然无需再说,元澈伸过手,握了握陆昭的手,道:“茶有苦甘,人有两难。你出身吴郡世家,家族供养又何止一盏茶。有些事你也不好做,朕也不会难为你。”


    陆昭等着元澈的话,此时端起了自己这半盏茶,道:“既坐此位,冠冕在身,忧责亦在身,再没有为难不为难的事。这里有两件东西,一件三吴世家们托承陆遗送到我这里的奏疏,另一件是洛阳诏狱的一名狱卒写的呈堂证供。陛下看完了,这半盏茶我也就能喝了。”


    元澈神色凝重,只手从一旁的托盘里取过一封奏疏,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又取来那份狱卒的供词过目。待全部看完,元澈不禁望着自己眼前这一盏茶出神。


    陆昭道:“从三吴来的奏疏里说,苏瀛陈兵乡里,大肆抓捕乡众。狱卒的证供里也说明,那天宫里来了人,从诏狱里提走了两名死囚。而两名僧人又曾在臣妾与兄长私谈时,擅近御前,杖刑而死。先前江恒不乏与我共事,最常说孤证不举。可是孤证不论罪就无事了吗?他们每一句话拿出来,虽不能在明堂之上夺人性命,甚至虽身死亦可作言。一旦使人猜测,所酿的祸乱,又岂是一个徐宁、一个陆冲可以抵的?”


    “苏瀛会想,三吴世族上书,陛下会如何看他,荆江要如何疑他。兄长会想,那两名僧人既死,徐宁将何以污他,陛下将何以疑他。陛下则会想,陆家是否要谋反,江东是否要生乱,中枢是否要有一场政变。”


    “眼下,南边就要打仗,总不能让方镇和方镇之间先打起来,中枢与地方之间先有隔阂,届时楚国趁虚而入,将荆江扬全占了吧?”


    元澈不曾想到徐宁在洛阳搅风弄雨,竟还牵扯上了扬州。假设苏瀛在扬州行事失当,引发□□,那么洛阳这些意象也就可以有所指。


    谶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在于预言是否准确,也不是在于预言内容可以扭转舆论,而是当预言一旦有迹象可以印证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倾向于选择这种印证,它让相信的成本变得极低。假使扬州有一点点兵戈相向的迹象,一旦谶语传播的足够广,那么陆家就算没想反,也不得不反了。


    话虽如此,可是元澈仍不得不保持这份疑心。徐宁着人假扮僧侣闯皇后殿是真,陆昭与陆冲密谈也是真。苏瀛畏惧荆江实力欲与中枢联合是真,陆归佯装受袭准备出掌荆州联合世家也是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作为一国之君,也不能视若无睹。


    何况陆家真的从未说过也从未想过类似于废立、禅代、割据之类的事吗?那些隐藏在长安深夜的喁语,他都曾听到。潜伏在烛影下的真相与怀疑,他亦有琢磨。他曾在权力的官道上看到庞然大物留下来的跃迁的脚印,也曾在欲望的床帏间触碰到那颗躁动不安的野心。地方的冲突,中枢的失衡,父辈的恩怨,已经足以让这颗野心的主人体面地拿起刀。


    “朕不能弃东南于不顾,亦不能以荆江为万全。”


    问题终于至最虚处,如同鱼皮上那层菱形的网格,剥落鳞片的同时,仍需呈现干净规整的脉络,不可伤及脆弱的肤理。元澈回答时用那双深邃而清爽的眸子直视着陆昭。他宁愿让她感受到皇权镣铐下最直接的冰冷,也不想彻底披露整个事件的本质不过是权欲对彼此信任拷打的事实。


    皇权,吸血天下的权力何其自私,因此它终日被觊觎,永远被窥伺。所有有能力的人都将对这一权力垂涎不已。因此,它天生压迫一切,排除异己,小心谨慎,且敌视一切力量。秩序是它唯一能够建立的地方,而非信任,那太过脆弱。


    连他都在此间黑暗中惊恐颤抖,假如自己打开了这扇无所信任的门,那么陆昭则会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而他将立刻失掉黑暗中的唯一俦侣。


    陆昭望着元澈的眸子,如同清冷的刀刃合辙般嵌入了彼此的伤口。那些回忆颇合时宜地涌入脑海——重华殿的业火,她对他的恐惧,他对她的背叛,一如今日一样,两相印照。难以交付的信任,不堪交付的真心,在刀光中彼此舔舐,彼此侵蚀,若能对此中痛苦视而不见,倒不失为一种可以消磨终生的乐趣。


    陆昭的手轻轻触碰着元澈的手,仿佛触碰着许多年前的自己:“你害怕的,我也曾害怕。你害怕的,我也在害怕。”


    这句话语与陆昭的手指几乎同时被深深地卷入元澈的手心,继而被他顺势粗暴地反扣住。元澈使劲地握住陆昭的整个手掌,几乎要将其捏碎了。


    此时,天空的云影刚好露出了日光,在这片转瞬即逝的光明下,陆昭开口道:“如果陛下与我都在害怕,不妨暂且将它搁置他处。整件事情里,总有我们可以先去做的。譬如,先把宗教从接下来的斗争中剔除开。我想,陛下对此也有考量吧。”


    “是。”


    陆昭点头,道:“自古只有因一人之死,而引天下之乱。尚未闻有以一人之死,而止天下兵戈。陛下与我暂且一试吧。”


    皎日秋光之下,美人脖颈如倾水以涤。待旈冕低垂,交颈喁语,天光便摇碎在石砖上,乍离乍合,努力拼凑着最初的模样。


    第406章 迁都


    八月末, 天公作美,原本自淮水以南霖雨不止,自大军过潼关后, 竟日日艳阳高照。元澈诏令众将议事,准备开辟荆襄战场与武昌战场。然而下午元澈将出城阅兵时, 却见徐宁等人跪在宫外, 稽颡痛哭。


    元澈内心冷笑,但仍下马亲自扶徐宁起身:“卿这是为何?”


    徐宁见元澈戎装执鞭,神色肃穆, 也感受到不日皇帝便要南下,因哭诉道:“陛下此时果真南征, 只怕行台就要大乱了!还望陛下缓行。”


    元澈放下马鞭,笑着看向徐宁:“朕记得亲征之事, 先前也是由你和魏钰庭一力主张。如今庙算已定,大军将去, 卿反倒劝阻,实在令朕不解。”


    徐宁道:“大军既去, 洛阳空虚, 镇东将军至今未还洛,今者之举,实令臣有忧虑。”


    “大军既发, 日靡千金,动而无成,岂非伤我士气。”元澈旋即上马, 再不看徐宁一眼, 道,“斧钺有常, 卿勿复言。”说完纵马便走。


    此时,徐宁又道:“此事绝非臣等孤虑,长安汝南王、淄川王等,俱有上谏啊。”


    大军南征,长安同样空虚,虽然秦州此次也有征调,但北镇与益州尚有实力,一旦有变,长安也非万全之地。


    元澈略微沉吟,随后道:“尔等所虑,朕亦知晓。然而南伐千载之机,也不得延误。中枢决以万机,也需禁军固守安防,既如此,不若暂都于洛,迁尚书诸部、中书及三公府于此。行台总调司、豫、荆、江、扬之事,余者俱付中枢。众卿以为如何?”


    徐宁也深思起来。


    其实他至今最为忧虑的,便是荆扬矛盾爆发后,他身在中枢是否有能力斡旋,并引导众人对陆家做出反击。他之所以能够出现在这个位子上,是因为皇权正在与陆家对峙,此时正处于一个极为脆弱的平衡期。皇帝身为天下之主,要打破平衡,就要面临失掉淮南局面的巨大风险。而陆家则要面临从名门贵戚到割据一方这一步所蕴含的风险。两者各自顾忌,这才给了他乘势而上的机会。


    随着陆归掌握荆州,谶语被散布出去,皇权与陆家很难各退一步。此时他能联合苏瀛站出来,把身家性命俱付权力牌桌,就是借助这一点来以小搏大。但如果他能掌握更大的牌面,说不定就能扳倒陆家。


    皇帝今天这番话,无疑是在表露想要迁都的意思。如此一来,在皇帝南征期间,中枢、三公以及皇后本人所居住的洛阳宫,寒门会占据更大的主导权。且由于司州世家多奉职于行台,迁都洛阳对本地世族也有好处,行台方面也不好阻挠。


    有了足够的底牌,下一步便好办许多。若皇后生子,虽然扳倒陆家不利,但他可以说掌握了唯一的储君,自然在中枢说风是风,说雨是雨。若皇后生女,那么废杀皇后就是他的底牌。天下世族那么多,有女儿的又不止陆家一个。


    徐宁听罢喜极而泣:“若陛下迁都洛邑,实乃臣等之愿,苍生之幸也。”


    元澈这才看了徐宁一眼,道:“不过迁都非寻常事,宗庙宫室,皆需营建,此中靡费万钱,倒非一夕之功。依朕看,先帝嫔妃另并诸王暂不宜远迁,先留都中,卢霑、陈霆等领长安及诸宫事宜。淄川王正当韶年,宜担宗室之任,可东行就藩。”


    元澈说完,徐宁的心虚了一阵。虽然这些宗室诸王对他来说并无大用,可一旦皇帝在前线出了事,皇后又无子,那么必要立一位在藩宗王。宗王有自己的班底,如果骤然上位,自己的地位多少也会被影响。


    如果事情真的到无法收拾的局面,他也有心另择新皇。可是皇帝血亲一个就藩淄川,自己难以接触。另一个留在长安,一旦上位,卢霑和陈霆的作用也会很大,注定分走他的光芒。汝南王倒是会随百官入洛,但实在难称大宗,况且汝南王本身就与陆家渊源颇深,怎会任自己摆布。


    徐宁心里叫苦,不过能争取到这个局面,他也难再多言,为避免引起怀疑,便道:“臣等无异议。只是营建洛阳,需民部与尚书令协同勠力……”徐宁的目光期盼地看着帝王袍服的一角,只觉上面的金纹熠熠生光。


    然而下一息元澈便道:“尚书令之任,朕自有所选。迁都之事,便先由徐卿草拟诏令,待朕阅兵归来商议后即发就是。”


    徐宁略有失神,然而听到“草拟诏令”四字,又更振奋了些,当即叩首道:“臣必不负陛下所任!”


    元澈点点头,策马与众人离宫。


    徐宁望着皇帝的背影,不自觉地擦了擦手心的汗。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皇帝对自己既倚重过甚,又有些疏离得可怕。在他眼中,皇帝一向稳重,也不轻易暴露情绪,可是近日他甚至觉得皇帝有些喜怒无常。或许是陆家真的触犯逆鳞,故而如此吧。


    皇帝自阅兵归来后,也即刻定诏,加卢霑卫尉卿,陈霆为镇军将军,固守长安。由抚夷督护部、河东郡出兵,负责护送百官入洛。此外,所有官眷,皆不必随行。


    徐宁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心思却不停地转溜。皇帝这番动作,把百官的家眷留在了卢霑的手上,虽然都是寒门的人,但一来一往沟通也不方便。他也很难确定卢霑关键时刻会同意自己的做法。今日之事,尚不知是一步登天,亦或是一落深渊。


    “行台尚书事……”元澈停顿了一下,“留行台尚书事与中枢领尚书事,就都交给魏钰庭吧。”


    徐宁的心此时在一点一点地向下坠,却听元澈道:“中书令由你来兼。如此,两尚书台沟通起来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尚书不掌中书,也是循例。”


    尚书不掌中书是循例,但中书加禁军军权就是权臣了。东晋庾亮便是以此职在肃祖重病时把境内外,甚至诛杀司马宗室。


    “陛下!”徐宁装作诚惶诚恐的模样,停笔跪下,“执掌诏命,臣实在是……”


    “能不能掌?不能朕找别人来掌!”元澈不耐烦道。


    徐宁心中暗喜,连声音也都发起颤来:“臣得此重任,比不负陛下所托。”


    能得到中书令这种出掌诏令的职权,也相当于掌握了所有诏书的一半的合法性。这已完全超出了徐宁的期待。


    此时,元澈反倒静默了,刚才溢出的些许情绪仿佛忽然藏了起来,又道:“此外还有法会之事。皇后近日噩梦,也难安心待产。不过法会若只为皇后一人讲经,难免有人说朕宠信戚族。九九重阳节,沙门也有狮子会,不妨借此在宫中多办几场法会。你素与沙门走的近些……”


    “臣不敢。”徐宁的头更低了。


    元澈却没理他:“重阳尊老敬老,三公以吴太保为尊,王司空亦是名门国士,对待二公要格外尊崇,决不可失礼。朕不日便要南征,后方诸事,就有劳你看顾了。”


    最后“看顾”二字,元澈说的极重。徐宁抬头紧望着皇帝,咽了口唾沫:“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必不会有错漏。”


    “好了,待魏钰庭抵都,中书印就是你掌,拿捏好分寸。”元澈的话有些冷。


    徐宁连忙叩首道:“诏令所出,俱在天子,臣不过是替陛下捧一个印罢了。”


    “心里明白就好。”元澈重新拾起一份奏疏,认真看了起来。


    徐宁见元澈没有旁的吩咐,再次叩首道:“那臣这就去发诏了。”


    元澈挥了挥手,徐宁这才爬起来退出去。待至殿外,徐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重新抬起头,正了正衣冠,昂首阔步地向官署走去。


    百官赴洛,不带家属,自然行得快些,重阳节前便能赶到。除此之外,长安禁军再调三千人入洛,以便在皇帝南征时支持皇宫禁卫。与此同时,让徐宁颇感振奋的是镇东将军吴玥即将归洛,旋即出镇豫州,届时便有五千兵员或充禁卫,或领三阙,他在洛阳便能更加从容。而能取得如此局面,在他眼中,这自然是因其父吴淼入洛作为人质,其中也不乏皇帝对陆家动手的心思。


    “什么,王峤没有来?”徐宁正在中书属内安排接待百官事宜,却闻得这一则消息。


    中书属的郎官道:“实非司空不从诏令,北海公新丧,朝中不得不派人出面安抚。因此魏中书与二公商议,请司空、柳尚书、汝南王等先行前往吊唁,待洛阳拟定北海公哀荣,再返回洛阳。”


    “哈,这个借口亏他们想的出来。”徐宁的语气不乏怨毒,“北海公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


    平白失掉几个极为重要的人质也就罢了,偏偏北海公的哀荣还要洛阳来议。一旦洛阳方面不能给长安一个满意的答案,不仅自己身为中书将人望大损,更会因为这桩事陷入一个长久的拉锯战,日后牵扯更多的精力。


    那郎官唯唯诺诺道:“散骑息怒,好歹吴太保与魏中书都将入洛……”


    “你叫他什么?又叫我什么?”徐宁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阴冷。


    那个郎官两眼望着徐宁,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思前想后,终于明白关要,连忙回道:“卑职糊涂,是魏尚书,徐中书。”


    徐宁轻轻拍了拍郎官的肩,皮笑肉不笑道:“尚书令乃除三公外的百官之首,纠正你是怕你日后说错,耽误了升途。”


    那郎官已经浑身发抖了,连忙应是。


    徐宁见他识相,点了点头:“明日一早,长安第一批官员就要到了,你随我出迎。”


    两人正说着,外面侍卫来报:“禀中书,镇东将军已过汲郡,陛下召中书下午亲自前往城东郊迎。”


    这么快?


    郊迎乃军礼,需要支会行台祠部、七兵部。徐宁皱了皱眉,将余事交予郎官,走出署衙外。


    第407章 预判


    徐宁以右千牛卫将军领禁军, 因郊迎之任,擢升为右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以示郑重。此外, 升吴玥为征东将军、开府仪同车骑、骠骑、卫将军,领豫州、江州依曹魏征东将军王凌故事。


    徐宁先入金墉城, 面见了七兵部尚书王俭与祠部尚书孔昱。孔昱先将镇东将军部目前所驻扎的趋于以及犒劳军伍的使者随员交代了一番, 随后便告退,仅留王俭一人与徐宁私谈。


    “酒食之事,右卫将军无需担心, 但军中罪囚战俘,今日不得不先向将军通报。”王俭说的时候满面愁容, 似乎很难开口。


    “罪囚战俘?”徐宁皱眉道,“此番前往东岳, 所为封禅,并无兵事, 怎么会有罪囚和战俘?这件事你们有无上奏陛下!”


    王俭依然陪着笑脸:“此次东行不同寻常军旅,陛下当时在途中, 军情奏报自然先入行台, 未经贵省。”


    徐宁被软话推了回来,也不好再做深究,转而问道:“那么此中战俘有谁能特劳七兵尚书陈词于某?”


    王俭道:“也无其他, 不过是僧侣在军中闹事,轻者杖责,重者收斩, 另并几名官长被夺军职。不过此事发生已有月余, 如今洛都气象一新,大家若能相忍为国, 自然是最好不过。若能为此,镇东将军也能安心将余部留在司州,赴任豫州啊。”


    徐宁本来还要发作,但王俭说的也不


    无道理。在大局势面前,完全没必要为这几个人与镇东将军府闹别扭,几个和尚而已,死了也就死了。被夺职又如何,自己已居要任,早晚也能复回来。镇东将军到底年轻,谁还没有个意气用事的时候。


    此番王俭不过是吴玥的发声人,徐宁知道吴玥与自己必然都暗存敌意,对方的意思不过是让他好好送神出庙。果然,稍后王俭便向他说明了镇东将军府部分戍将的安排。可见如果他敢对这些安排加以阻挠,那这件事就要闹个没完没了。


    现在吴淼也未抵达洛阳,必须要让吴玥赶紧解职卸兵,自己也要有时间清洗这批士卒,并提前安排在重要岗位上。要知道皇帝对他也不会完全信任,此次留在长安的原禁卫军仅有左卫将军陈霆一人,领军将军冯谏同样以禁军衔入拱洛阳,兵力至少有万人。


    自古政变的成功者都是在军政两方沉浸多年的人,本身俱有深厚的威望。在冯谏面前,他和一个草莽而起的大兵头没有任何区别,因此他必须在短时间内沉淀更多的资源。


    于是徐宁道:“如今伐楚诸事都已大定,兵者大事,某又怎会做此意气之争。镇东将军本掌司州军事,卸职之前,做何安排都属分内。”


    强忍着不快与王俭交涉后,徐宁也来不及返回宫中,率部及迎使礼官至赴洛阳东郊。出金墉城时,不妨回头看了看街道上行过的几辆马车,似乎都是同样制式,便问道:“这些马车上都是些什么官?”


    随从道:“是回行台述职的各郡县监察使,原是皇后身边的女官。”


    徐宁不由得白了一眼:“浪费米粮,待大军南下,联合几个世家,一同撤掉就是。”


    徐宁走后,金墉城内数十辆马车自南门而出,从洛阳北面直驱入宫。皇后本就临近产期,身边女官不多,这些女官又有入觐的牙牌,因此禁卫只略作监察,便放人入内。


    尽管徐宁任右卫将军,在皇后寝殿附近也有不少耳目,但闺帷女子私话,男子总要避嫌,因此所有侍卫全部撤至殿群外围。


    待屏退众人,陆昭放才对这十几名女官道:“这几日辛苦诸位姐妹往来奔波,今日就将本州各郡县的生产、钱粮等数目都呈报上来吧。”


    此时,雾汐已经提笔落座于旁,随着女官们的背述飞快地书写着。陆昭则转至珠帘后,安坐等待。


    陆昭早先放权,但并不意味着对信息失去掌控。如今这种局面,她必须知道整个禁军的数目以及构成,以便预估后续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然而禁军都是从长安调派过来的,不走行台七兵部,详细数目她根本无法拿到。


    不过负责护送百官以及过境军队供给的有河东郡府,弘农军沿水路也会提供一些支持。此外,自潼关以西军械、兵粮等物资也要通过水路承运,司州及孟津港都要提供保障。陆昭便通过各地监察女官拿到所有郡县提供的粮草、钱帛、舟船、器械、牲力等来从侧面进行推算。当然,其中也不乏地方吏员虚报克扣,故意报多,不过由此得来的数字也只多不少,足够用来估势。


    “先报民部供给的衣物数吧。”珠帘后,陆昭道。


    女官报了最后的数目,雾汐做以整理,而后道:“回禀皇后,由民部报州郡夏秋两季供给士兵衣物,四月共供给枲履一万五千三百双,单绔三万三千领,九月预计上缴复绔五万五千领、白革履三万六千四百余双。”


    珠帘后静静的,片刻,陆昭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夏衣四月尽六月禀,冬衣九月尽十一月禀。四月镇东将军与我等未到洛阳,九月长安来的禁军入洛。镇东将军府一万余人,这么一算长安冯谏部禁军约有一万余人。七兵部九月初军费预支是多少?”


    雾汐道:“回禀皇后,九月初军费预支合共五百七十四万钱。”


    陆昭闭目心算。首先,郡国兵是征发兵役,普通士卒没有俸禄,而军官平均俸禄是一万六千六百钱,则每月约合一千四百钱。


    夏季供给枲履一万五千三百双,则原司州郡国兵约一万五千三百人。按照军官十人取一的等级制度,这一万五千多人共有军官一千四百人,合计薪俸每月一百九十六万钱。那么就还剩三百七十八万钱的军官俸禄,也就是两千七百人,加上士卒,合计三万余人。


    这多出来的三万余人,有一万人出自冯谏的军队,五千人是金墉城的守军。因镇东将军府部分士卒在兖州,当时未知归期,不计入预算,只在月末决算录入。剩下的一万五千人便是皇帝与徐宁所带的禁卫军,当然,其中会有一部分作为中军拱卫皇帝,随军出征。


    现在,陆昭必须弄清楚,这一万五千人最终会留下多少人。


    “再报九月军粮预支。”


    雾汐道:“九月军粮预支荍麦九万三千一十石,每人月粮按例配荍麦一石七斗,约合……五万四千七百余人?”


    “此处误了。”温和的声音穿过珠帘,“军队月粮配给,一石七斗不过是最低位。但战时与平时有别,要出征的军队日常操练格外频繁,消耗必然要比其他士卒多上许多。汉朝边塞有记,防军用穬麦,多至每月三石三斗三升,假以此计,冯谏、金墉城守军、外加司州本身的郡国兵按闲时折算,耗粮九万三千零一十石。陛下与徐宁所掌军队共一万五千人,耗粮四万一千五百石。”【1】


    陆昭提笔在纸上草算……


    每月三石三斗三升者,共一万余人,一石七斗者,五千余人。


    这五千余人就是将要留在洛阳由徐宁掌控的力量。


    如果徐宁想要和冯谏与行台分庭抗礼,至少也要补足五千的兵员。


    南征在即,一旦皇帝离开洛阳,根本不会给徐宁额外募兵的时间。如此一来,镇东将军府东巡归来的五千徐宁都会吞掉。而这其中自己可以调用的力量,足够将宫城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陆昭微微一笑,将纸揉了,投入火盆。


    调兵之事,从来都是国家至高机密,只有将军、皇帝及中书令少数几人知道。如果民部尚书和七兵尚书串通,也能估算出来。想要在随时政变的洛阳活下来,这些都是必做功课。光闭着眼睛起兵,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下午,徐宁率领官吏士兵,载满酒食,于东郊等候,不久便见镇东旗号及其麾下兵马。数千人中不乏骁勇健儿,动静之间,军容俨然。徐宁自然知晓吴玥此去带了不少世家子弟,能把这群花架子练出一副模样,即便是中看不中用,也已经十分难得了。


    待所有军礼行毕,徐宁便替皇帝宣诏,并派人接手罪囚、战俘和镇东将军印。当徐宁行至关押罪囚的木栅边,不乏看到许


    多僧人,其中还有不少长安派去的武官。而这些罪囚的旁边,也不乏有士卒呵斥鞭笞,徐宁命人将这些士卒分至别营,至少这些人日后决不能放心用。之后,又命几名亲信暗中访问这些囚犯,是否有人暗暗优待过他们。


    交接完毕后,徐宁便带领吴玥入宫觐见,稍后,还会有征东将军的拜将礼。


    元澈于乾元殿召见吴玥。征东将军位于四征之列,已可以说是独掌一方的将帅,可都督多州军事。相较之下,苏瀛的龙骧将军都督江、扬二州便显得有些寒酸勉强。元澈本有意开战前授苏瀛四镇将军之位。奈何王谦之事撤出荆江扬的军镇之争,为避免激化此事,元澈不得不暂时按捺。


    乾元殿正殿是礼殿,礼成之后,元澈便与吴玥入偏殿说话。待君臣二人各自坐定后,元澈目光沉静望着吴玥道:“将军可知诏书上朕为何要写‘依曹魏征东将军王凌故事’?”


    第408章 无言


    依某故事, 多出于诏书之中。宣帝招名儒俊材置左右,言依武帝故事。汉成帝欲警告车骑将军王音,则令尚书奏汉文帝诛薄昭故事。即便前句已经言明所有规制与手段, 然而“依故事”仍然为使用者提供合法的外衣,并且向听者散播原本的寓意。


    武冠簪弁, 环缨无蕤, 加双鹖尾,鲜艳的翎毛在高绝黑暗的穹顶下微微颤抖。吴玥颇通书史,自然知王凌何许人也, 然而他并没有将心中所想直接道出,而是说了一个极为浅显的答案。


    “王凌随从曹休征伐东吴, 凌拼死突围,使曹休得以撤退, 后为豫州刺史督军事,为曹爽拜征东将军。陛下是希望臣如王凌骁勇, 南征建功。”


    元澈注视着卑躬屈漆的臣下,故意流露出的肤浅, 背后可能隐藏着惧怕, 亦有可能隐藏着挑衅。


    他干脆直接挑明道:“昔年司马懿诛杀曹爽,觊觎魏祚,王凌以豫州一隅而抗司马宣王, 欲废僣孽,立宗子,澄汰王室, 虽兵败身死, 犹有大臣之节也。后世沈攸之曾叹曰,‘宁为王凌死, 不作贾充生’。时人亦叹,王凌才华无双,故掌豫扬,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吴玥却和手道:“魏之忠臣固有,但臣以为并非王凌。王凌不过欲为司马懿而不得者。齐王曹芳,魏主曹叡之所立也,司马懿杀曹爽而制芳于股掌,其恶在司马懿,其失在曹叡,与曹芳何干?而王凌欲废无过之主以别立君,此其故智,后世佞臣长效也,其虽身死,终是掩耳盗铃罢了。”


    元澈饶有兴趣地看着吴玥:“那将军欲以何人而立志?”


    吴玥深思片刻,叩首道:“臣家以军功累世,虽有薄名,终为军士,既为军士,则守国死战矣。臣愿为毛德祖,为国死战。”


    元澈听罢有些愣怔,旋即一笑:“朕孤陋寡闻,倒真不知毛德祖何许人也。将军可否赐教,此人青史所著何处?”


    “此人在《宋书·索虏传》。”


    元澈的笑容瞬间凝滞。


    “索虏”乃是南朝人对北朝人之蔑称,索为胡人发辫。毛德祖出自《宋书》,便为刘宋人,却最终列于《索虏传》……


    元澈笑容收了,问:“毛德祖既为国死战,何故列于卑流?”


    吴玥道:“魏主命将士生擒毛德祖,毛德祖力战不敌,遂被缚于魏,是故《宋书》以索虏记。”


    元澈对此段历史并不熟悉,也并不觉得吴玥会以较为浅薄的寓意来羁縻彼此的君臣关系,只是暂时无暇追究,因道:“寄奴即死,刘宋再无气象,竟不能容忠诚之士至此。朕明白你的意思,将军但请放心,我魏国尚不至于如此。”


    吴玥等人完成东巡,朝廷也安排宫宴接待。元澈宴席上多饮了几杯,便觉得有些不胜酒力,提前退席。秋风萧瑟,元澈一路乘辇,至寝宫时,酒已醒了一半。一日心力交瘁,元澈便躺在榻上继续休息。不知是什么时辰,恍觉有人在推他。


    “陛下,陛下醒醒。”


    元澈睁开眼,见是周恢:“何事啊?”


    周恢哽咽了一下,先宽慰道:“陛下听了,先别生气。苏将军……”周恢竭尽全力措辞,最后一闭眼道,“扬州出事了,苏将军陈兵吴郡,与当地豪族起了冲突。车骑将军恰在郡中,被迫乘船逃至荆州……荆州别驾陆冲本去迎接车骑将军归镇,因护将军,死于扬州乱军。这是军报。”


    “陆冲死了?”元澈看着军报,声音空荡荡地在殿内回响。当然,军报里说的更加严重,三吴豪族举兵而起,楚国军队已占领寻阳及湓口。


    片刻后他又问:“皇后那里是否得到消息了?”


    “奴婢已让知晓的人暂时不要外传,不过……”周恢的目光不乏担忧,“若有人刻意想让皇后知道,只怕防也防不住啊。”


    “领兵的是苏瀛本人还是……罢了。”如今讨论这些已然全无意义,苏瀛保得住保不住,已经不是元澈首要关注的重点。陆冲身亡,本身就会激化南北矛盾、世庶矛盾,以及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如今,能够化解这一切的,要么是整个地方与中枢的重新洗牌平衡局面,要么就是皇权与陆家一方的彻底胜利。


    “先派人快马至潼关附近,命魏钰庭、吴淼、七兵部的施磬速至洛阳。”事已至此,元澈镇定地做出安排,“若施磬不来,就地斩首即可。此外,淄川王之藩,沿途不必入洛阳,走河东。”


    周恢听了十分惊讶:“可河东郡守是刘光晋……”


    “不必担心。”元澈道,“刘光晋虽多奉行台政令行事,又受惠于皇后,但涉及天下兴亡、黎民生死之大事,他自有分寸。”


    把宗室彻底从此次动乱中剥离开,与陆昭把宗教先剥离开是一样的道理。前者防止动乱扩大化,掺入宗教的动乱将直接转为波及全阶层的长期病症。而他所为,则是避免整个事态滑向另一个极端,即奸佞利用继承权和皇室,来实现一己私欲,继而导致割据与国家彻底的分裂。


    “服侍朕更衣吧。”元澈起身,“先去见征东将军。”


    周恢望着满面阴沉的皇帝,旋即命小内侍们入内侍奉。


    庄重的朝服套在了帝王的躯体上,玉带轧轧收紧,黼黻沉沉而缀,沉静而无情的面孔,紧张几近撕裂的肌腠,断裂过无数次的骨骸,皇权孕育的冰冷鲜血——一切的一切都仅指向大殿内唯一孤独的身影。元澈深吸一口气,迈出殿门,这场皇权与门阀的最终之战,终于提前到来了。


    当夜,殿中出诏,苏瀛除江州刺史,由征东将军吴玥领豫州、江州两州刺史,并都督诸军事。余西北、雍州诸军,从武关陆路、司州水路并行南下,皇帝亦将随后舆驾亲征。


    吴玥既受军令,也即将启程,然而出殿前却对元澈道:“陛下,臣想在离都之前,见皇后一面。扬州诸事纷杂,然利益之外,唯情以系,譬如对苏慕洲府下及其本人的态度,虽要依国事而定,却不能枉顾皇后本人的意见。”


    元澈点点头,他明白吴玥这句话的分量。所谓唯情以系,倒不是说陆昭会对自家额外纵容,而是要把陆昭本人作为独立于陆家之外的一支政治力量来看待。或许,早在略阳之时,陆昭已经开始着手建立起一个独立于家族、独立于魏国政体本身的权力秩序了。


    譬如陈留王氏,除了王谧,余者与其说和陆家关系亲密,倒不如说是与陆昭关系亲密。而吴家对于陆家的暧昧态度,更是由陆昭本人来左右。包括洛阳大行台在内的各州执政架构以及北镇,虽然所有人都认为是陆家的政治资源,但其本质是陆家依附于皇后所能汲取的政治资源。


    由此看来,陆昭其人所能调动的政治力量,并不逊于陆家,甚至远在其上。既然如此,那么陆昭本人当然有权力来影响苏瀛与陆家之争的一个走向。


    元澈对周恢道:“给将军宫禁的通行符令。”


    其实,自他封吴玥代苏瀛领江州时,就默认了让吴家作为一个调和人。


    “不过皇后应该还不知此噩耗,将军去时,望缓和言之。”


    吴玥却道:“臣必会谨慎言辞,只是怕是臣入殿之际,皇后便能猜出几分了。”


    虽已是深夜,陆昭却仍未入睡。吴玥入觐,却得知皇后已有客在殿中,便在廊下等候。过时稍许,只见大门推开,玄能法师从殿内慢慢走了出来。


    玄能手持佛珠,虽然面色平和,但目光中却仍有一丝忧虑,以至于经过吴玥身边竟无所觉。随后,陆昭便将吴玥诏入殿中。


    进入正殿向左,便是书房,此时书房的案头已堆了一些公文,陆昭正坐在书案后,对面是一张蒲团,想来也是方才玄能所坐。殿内除了有八名侍奉的女使,另有两名内宦和两名侍卫在门口值守,只不过并未入书房内侍奉。陆昭则一副事务性的模样,等着吴玥开口。


    “臣拜见皇后。”吴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随后从袖内取出两封帛书,“今日臣解镇东将军之职,既为皇后故旧,理应拜望深谢提携回护之恩。此外,陛下另命臣领豫州、江州刺史,江州人事自陈留王谌、陈霆之弟陈震等,俱曾从属于殿中尚书,乃是皇后故旧。因此,诸多事宜,臣仍需请皇后赐教。”


    陆昭示意吴玥起身,吴玥这才走上前,将两封帛书奉至案上。吴玥虽低着头,却仍看到拿诏书的那双颤抖的手。然而陆昭再开口时,却已是一副极尽平静的语气,语中甚至还带了一些吴音:“将军侬轻坐啊。”


    此时,吴玥便知道,这一声发高平调的“请坐”,既是请他,也是在思念那一位亲人。一瞬间,他抬起了头,君臣二人的目光便碰上了。陆昭并无泪水,意味深长地看了吴玥一眼后,目光便空洞地望向了书房外的珠帘。


    吴玥对着陆昭坐了下来,同样也侧头望了一眼书房外,珠帘后那两个内侍的身影已然清晰可见。


    陆昭将案头的纸笔理了理:“军国大事,将军自有方略,江洲虽有我诸多故旧,但仰赖唯有雷霆君恩而已。”


    “倒是吾有一事想请教将军。方才玄能法师来此,论及佛教渊源,便引出玄学自郭象之后余波,其中不乏对名教加以讨论,这便谈到了《通道崇检论》,只是此书现已失佚,法师与我正欲补全此节入史,却苦无论据。将军虽从军旅,但家学素有底蕴,不知可否为我等补阙拾遗?”


    此时,一卷空白的纸张推向了吴玥。


    吴玥眼前一亮,深思片刻,而后道:“《通道崇检论》见录于《江统附子淳传》,提及阮裕与王蒙,此二人都承袭郭象、王弼等人学说。玄学余波,无过乎名教问题。郭象所著《庄子注》言‘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又言‘大小之殊,各有定分’,其意无非是劝人各安本分方能自足其性。如果以小羡大,或是以大羡小,便是不安分。东晋门阀执政,郭象有此论,用以统民,堪称适用。不过,其更作言‘若皆私之,则志过其分,上下相冒而莫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则失矣。’此论看似崇尚名教,其实不过是为食肉糜者辩护罢了。”


    说着,吴玥提起笔,开始落墨:“若皇后想要引考补阙……王坦之的《废庄论》、李充的《学箴》,韩康伯的《辩谦》都可作以参考。”


    侍奉在一旁的雾汐以为吴玥要列书名,然而定睛一看,纸上却写了另一段话:虞氏必亡,可要除苏瀛?


    都说口乃心之门户,能一意二用者,已是天赋秉异。


    陆昭接过纸笺,看了一眼,浅浅一笑:“王弼、李充、王坦之之辈,不过复述郭象之言。王蒙同时研究礼制,此玄礼双修之人,倡导名教、自然合一,倒并非仅为世族所用,亦可为皇帝所用。倒是不乏有人借佛教教义,来宣扬名教方外之地,倒常引起诸多争执。”说着,提笔在纸上批了一个“否”,随后将纸掉了个头,重新推回给吴玥。


    陆昭问道:“其实信仰佛教的士人中也不乏有接受名教之论,认为名教与自然可以合一,譬如阮步兵曾有‘将无同’之论,孙绰亦有《喻道论》。但也有释道安作《二教论》,认为佛教难与儒道混为一谈,不敬王者。史书虽不拒杂言,但若唯持此论,恐怕也将人心惶惶。不知将军可有建议?”


    吴玥接过纸笺,看了看,道:“沙门不敬王者之论,东晋桓玄曾有驳斥。桓玄认为君臣之敬本乎自然,而非名教之事,是以沙门虽不崇名教,亦不能罔顾君臣之论。不过桓玄篡晋,此语倒显得颇为可笑了。臣以为,范缜的《神灭论》倒是颇为可用。范缜不信因果报应之说,既无因果报应,也就无所谓不灭之身,也就无有方外之地,方外之人。不过《神灭论》中有不少论点皆出于道家,不知皇后可有著作,以备查详?”


    吴玥说着,手同时挥笔,写下另一行字:禁中徐宁兵马可有详实?


    陆昭取过纸笺,看了看,道:“佛有五千大鬼,《老子》亦有五千言,或需引入儒家之说。”


    吴玥道:“顾欢的《夷夏论》臣会着人呈送,并有昔年汉庭三千牍可进。此外仍有一卷小录,曾记晋人魏阳故事,尚存于荆州友人处,不知皇后可有需要调入洛阳?”吴玥一边说,一边提笔写下一些人的名字,其中有暗中保护顾承业的戍卫名单。


    陆昭闻言慨然一叹:“魏阳孝义之举,佛家难望天伦,倒不必多此一举。”说完,陆昭把这份名单交给雾汐,“收好,来日去府库找一找。”


    陆昭慢慢站了起来:“将军此去,祝将军旗开得胜,揽功归来。”


    吴玥亦起身下拜,然而刚要走时,却忽然想起一事,道:“虽说范缜有《神灭论》,然梁武帝亦有《敕答臣下神灭论》。范缜既为臣子,梁武帝既为人君,此亦属名教,因此范缜之言便难行于世,而人人皆附梁武帝之论。若来日佛家也引梁武帝之论,不知届时皇后将何以答呢?”


    梁武帝最终以政治压力把佛教推崇至极高的地位,打压诸多学说,这是教义的无力,亦是人臣的无力。当皇帝为了政治原因,本人扶植僧佞,贬抑诸家的时候,作为范缜的皇后,又当如何反抗?


    陆昭没有回答。


    吴玥问:“或引王弼之言,崇本息末?”


    陆昭没有回答。


    吴玥又问;“或引何晏之论,圣人无名如尧帝?”


    陆昭依旧没有回答。


    吴玥最后抬起头,抬得很沉很重,他望着陆昭:“若不然,则引嵇中散之论,‘圣人不得已而临天下’?”


    陆昭最后仍没有回答。


    吴玥默默跪地,而后下拜,道:“臣必不所负,今夜拜别皇后,唯祝皇后来日母子平安。”


    东晋第一次王敦之乱时,王敦兵入健康,便问王导对于周顗、戴若思两名抵抗者的人如何处理。第一次言,此二人南北之望,当登三司。王导不答。其次又言任以中枢令臣,王导亦不言。最后又问,不如杀掉,王导终不肯言。随后周伯仁为王敦所杀。所谓助人益者无言,则是有异议。为人害者无言,则是不反对。


    如今他一问陆昭是否不予追究,二问是否行禅,三问是否称帝自临天下。陆昭皆不答。


    吴玥坦然迈出殿门,他明白了她的选择。


    第409章 执棋


    金色的龟九片甲文庄重而华丽, 昂首向天,四足叩地,既立足于权力, 亦仰望于权力,紫色的绶带重重地垂着——这是右卫将军印。


    而紧挨着金印的, 是一尊银印, 银蛇盘踞得好生安静,然而双目微睁,俨然蓄势待发——中书与尚书的地位自东晋之后便缕缕擢升, 终为两千石贵品,乃是银印青绶。


    徐宁闭着眼睛, 双手慢慢抚摸着,感触着。龟甲无痕, 蛇鳞温润,显然, 曾经的


    无数持有者也在不为人知的清晨,一遍又一遍摩挲过。权力的令印仍有重量, 只是欲望让它不再锋利, 只是闪耀。


    徐宁坐在桌子前出神,一名内侍禀报入内。


    印盒小心翼翼地盖上了,徐宁抬起头, 露出笑:“皇后昨日殿中可有异象?”


    “禀右卫将军,昨日先是玄能法师与皇后讲经,后来征东将军入皇后殿, 与皇后相谈。将军先是言及执掌江州等诸多人事, 言语中应是要沿用江州的王谌、陈震等人。皇后对此并不置可否。随后皇后与征东将军言及佛法辩论一事,涉及诸多人物故事, 奴婢并不晓得,只记得有王弼、范缜、郭象、嵇中散等,又列举书名目录,有《夷夏论》、《老子》、《喻道论》、《二教论》、《神灭论》等,并提及梁武帝《敕答臣下神灭论》……”


    小内侍机敏聪颖,记忆力极强,将殿中对话复述了个大概。


    徐宁坐在座位上沉思。


    皇帝封吴玥为征东将军,执掌江州、豫州,所出的是正诏,他身为中书加过印,因此知道这则消息。皇帝将江州刺史拨给吴家,而非扬州刺史,本意还是想对苏瀛有所保全,继续以皇权力量压制扬州。而陆昭身为皇后,忽然看到皇帝对自己人下了这么重的手,肯定也知道扬州出事了,皇帝不得不以重利来安抚陆家。之所以这个刺史没有落在陆归的头上,还是昙静、昙攸那两名僧人搞出来的谶语起了作用。


    不过皇后竟然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表态或者过问,反倒去问吴玥佛论辩难之事,大概也是彻底接受了这一事实。


    徐宁不免内心冷笑,女主当权,本身就是对这世道固有架构的撼动,危机重重之下,难免处处掣肘,又怎么可能跳脱出自身利益而思考,不过是战战兢兢,依附于既有的强权构架罢了。如果皇后本人选择息事宁人,那么无异于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皇帝本人。


    既然如此,那么他接下来的布局方向则是要着重考虑冯谏、魏钰庭、卢霑等人的立场与实力。这一次,他与苏瀛的合作效果居然不错,如果能够拉动所有寒门实力以及部分世族来掀起“倒陆”的风潮,那么即便皇帝本人有心回护,也无济于事。


    思索片刻后,徐宁写了几封手书,书信多发往长安、抚夷督护部等地。如今洛阳方面急需用人,右卫将军部也有不少要职需要简拔人才充任,他希望长安、抚夷督护部的一些寒门族人以及故旧能够遣子弟赴任。其中,卢霑的儿子虽然刚满十三,但也被徐宁安排在右卫将军府出任掾属。另外,给魏钰庭长子魏兰时举荐为右卫将军府长史的信,也派人快马寄往荆州。


    正当他解决完此事,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忽有属官传信,说尚书令魏钰庭业已入宫,想请他前往署中议事。


    “魏钰庭已在洛阳宫了!什么时候的事?还有谁随同入宫?”徐宁猛然坐了起来,质问道。


    属官言:“吴太保在征东将军出城后一个时辰,也入洛阳城,现被安排在司徒府内,等候陛下传诏呢。”


    偏偏等吴玥出城后再请吴淼入城,徐宁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是为了怕吴家担心父子俱在洛阳,会被一锅端,因此特意有此安排。能够做出这个安排的,只有皇帝本人。只是两人急诏入宫,他作为中书令并不知道,应该是苑出私诏,仅有皇帝印玺。


    私诏的公信力并没有那么高,汉武帝时期,戾太子矫诏起兵,能聚集的力量并不多。包括晋朝贾南风矫诏令司马玮诛杀司马亮、卫瓘,事后也因是私诏不具有效力,兔死狗烹反刀了司马玮。但凡有基本的政治素养的,不会轻易相信一封私诏,除非传诏是双方都极为信任的人。


    首先排除的是行台的人。


    金墉城在洛阳城西北,在曹魏、西晋为帝后游乐的别宫。金墉城与洛阳城城墙相连,结为营垒,北靠邙山,南依大城,南有乾光门,东有含春门。若要从洛阳城宫城入金墉城,便要先经过宫城北面的华林园,由华林西门而出,而至乾光门。如果皇帝希望行台配合,那么消息送出时,禁卫一定会察觉动静。


    不是行台的人。


    “昨夜征东将军、皇后宫室可有人私自出宫?”徐宁叫来一名禁卫军官问道。


    “没有。昨夜征东将军未曾出宫,宫门下钥后,皇后宫内也未有人出入宫禁。”


    “那就奇怪了。”


    这两个人居然就这么信了,到底是为什么?


    徐宁皱眉嘀咕着。难不成皇帝与二人达成了某种更深的合作?想至此处,徐宁神色灰败,继而额头上渗出一丝冷汗。


    去不去见魏钰庭?魏钰庭见他要与他说些什么?徐宁叹了一口气,如今皇帝还在洛阳,假使真想抹除自己,也只是挥一挥手的事。他去不去见魏钰庭,已经不是自己能够抉择的。最终,徐宁正了正衣冠,命人护卫,前往魏钰庭的尚书台。


    尚书台看起来一切如常。魏钰庭初入尚书台,其他尚书又不曾入落,因此难免有点冷清。徐宁战战兢兢踏入署衙,不时地看着来往的内宦和官员,希望能从他们的眼神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徐中书今日事情紧急,先不多作寒暄,请入席吧。”


    魏钰庭神色如常,待徐宁入座,方开口道:“我听说中书近来多奔走于内,不知所忙何事,是否需要尚书台相助?”


    徐宁袖内双手捏拳,过了许久方才抬首道:“尚书久守长安,只怕不知洛阳之祸啊。陛下即将南征,苏慕洲却使陆氏族人丧于治下,内外群情眼见要崩于一线,我……我实在不知我等寒门来日将如何自处。若是皇后深信戚佞家贼谗言,一朝呼唤朝野世人,一众寒门英才不知将几人流血,几人得保头颅。”


    魏钰庭却极其镇定地看着徐宁,不免露出一丝感慨的笑容:“青史留名乃是私心,为国捐躯当为公义,无论公私,我等士大夫又怎能惜身自守,罔顾天下。况且陛下年少英略,又怎会陷忠义臣子于此。”


    徐宁略挺了挺身板,道:“尚书令久居长安,远离洛阳纷扰,难免听信风言,怯闻祸事。方镇私相授受,大将为谋军镇故意不出,行台执政牝鸡司晨,竟用女官监察,这都是祸乱之肇始啊。我不过寒门后进,孤伴君前,不能时时聆听尚书教诲,难免日日惊惧,戾言诸事,还请尚书莫要笑我。”


    魏钰庭深深叹了一口气,虽是逢场作戏,但也不免为苏瀛感到可惜。如今皇后愿意放过苏瀛,但徐宁还要挑拨苏瀛和陆家的关系,这就是置大局于不顾,强行将方镇与自己的斗争路线捆绑在一起。皇帝为什么用徐宁,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人不过是早死晚死的问题。但那个时候,只怕涉事的苏瀛也要相陪殒命。


    “既为我等寒门留以存续,此次倒有一事,中书可以出力。”魏钰庭将一卷谱牒向前一推,至徐宁眼前,“施磬不宜再留在七兵部,吏部的谱牒我已经掉过来了,只需中书首肯,日后施磬便入右卫将军府听事吧。”


    徐宁听罢,内心一喜,和手道:“既能为同袍尽以薄力,某自然不敢有辞。”


    魏钰庭微笑道:“中书既能应允,我也就别无他求。中书事务繁忙,我也不执意强留了。来日共事频繁,到时再与中书共叙旧情。”


    徐宁也从席上起身拜别,垂首行出署衙外,这才转身离开。


    魏钰庭目光冷冷地望着远处的背影,不免感慨叹息。


    如今紧张的局面,尚书台不能够允许苏瀛的人和皇后的人出掌七兵尚书这种要职。度支尚书柳匡如也即将转调弘农太守,新度支尚书魏钰庭先暂为代领,而七兵部尚书由行台的七兵部王俭兼领。毕竟南征成功与否


    也取决于陈留王氏嫡长子王谦的命运,王俭身在其位,一定会致力于让战事走向正轨。


    施磬的去留颇为尴尬,虽然其本人没有掺入到政斗中,但如今局面很难被时人接纳。然而又不能因此罢免施磬,一旦把苏瀛逼得太紧,投了楚国,使魏国尽失江东,那就太得不偿失了。为了稳妥,只能把施磬暂时安排在徐宁的右卫将军府。徐宁能借此与扬州羁縻更深,难免得意一时。


    然而徐宁是什么样的人,魏钰庭自然懂,他会把施磬当做筹码打出去的。“倒陆”、“倒世家”,从来都是政治正确的口号,背后的私计一点也不少。作为日后注定被清洗掉的徐宁一方,施磬作为一枚无辜的棋子,牺牲是无法改变的命运。


    魏钰庭也明白,为何皇帝要求自己来做这件事。每一个军镇重将都将看到他今日把施磬推入深渊,日后海内升平,他这个中枢魁首再无和军镇合作的可能。


    皇权再光辉,也难免由黑暗成就。执棋者的手上,无一例外,全都沾满鲜血,唯处底层,方可无辜。


    魏钰庭回到书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封早已书写好的信件,交予一名亲信:“速将此信发送荆州,亲自转告吾儿,无论是谁让其离开荆州,也不能答应,即便被驱逐,也万万不可回都。如若不能见容陆氏,立即从武关北上,直赴北凉州托庇邓将军。”


    第410章 血污


    南征大军出征在即, 虽然天下人都看到了大国一统的愿景,但发生在司州、扬州等一系列事件,都让人深刻地意识到, 大国一统并不意味着乱世终结。


    自先帝登遐一来,门阀执政看似走向衰亡, 但一如秋初的烈日, 尚带着炎夏的余温。这种余温在缺少雨水调和的干燥季节,势必会点燃一场烈火,局势自此陡然转向。越来越不加掩饰的党同伐异, 从不曾消除的世庶矛盾,风波诡谲的上层博弈, 仿佛让一切回到元澈祖父一朝易储之变的前夕。


    百姓对于高层的权斗根本无从知晓,然而他们的嗅觉也极为灵敏。巷道上鲜有车马往来, 几名壮汉正从米粮铺面出来,搬运最后几批高价购买的粮食。天宇雷云翻腾, 无形的压抑便湮没在闲谈与人间烟火里。


    洛阳宫一处偏殿内,元澈闭目入定。“入定”本是释家语, 闭上眼睛, 自此向内,观察耳眼鼻舌身心意,察觉到自己, 就不会被自己脑海里的想法带着走。善念、恶念、杂念,有的时候元澈并不知道这些年是否由自己产生的,这些看似出自于自我的本能, 似乎从来不属于自我。而诸多国运人事, 从来也不独来自于皇帝。


    徐宁从外面进来,见元澈闭目坐在蒲团上, 先跪下去叩首。


    金蝉子飞拨如流星,在一声沉闷的响声后便停下了。“宫禁都安排好了?”元澈轻声问着话。


    “都安排好了。”徐宁低着头,“皇后宫里的人,冯领军和臣一个负责殿前,一个负责殿外。华林园处,臣也增派了兵马。此外,驻守在永陵、阳陵的陵卫,也都已征召入拱。长安清流门第,也不乏有人自请充以宿卫、文吏,只待领军将军首肯。”


    元澈听闻点点头。对于禁卫军的安排,母家的冯谏乃是当然之选,然而这股力量最多只能代表皇室本身。冯谏的出身与人望无法捆绑更多的利益,也无法调动更多时流的力量,甚至冯家也可以一跃成为世族本身。而世族们的力量是看似绵软的、吸纳式的,因此他需要一股更为决绝、狠辣、锋利的力量,以此作为对抗。


    元澈道:“领军将军执掌军官晋升,至于掾属,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是。”徐宁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皇后宫里这两日可还如常?”元澈将金蝉子收了起来,问道。


    “倒无甚不同。”徐宁稍稍抬起头,窥着元澈的神色,又补充道,“左不过还煎着那几副药,病中也不曾出门。”


    皇帝的目光中果然闪现出一丝忧虑,不过徐宁此时深知,这份忧虑或许是因所爱而生,更可能是因所虑而起。思想至此,徐宁不妨又大胆了一些:“臣一直想请陛下一道手谕。”


    “你说吧。”元澈的目光又冷了下来。


    徐宁道:“如今陆冲死于扬州,苏将军又是陛下的重臣,陆家难保不会怀疑,暗生怨怼。金墉城的五千精兵终究是个隐患,里头又有行台那么多大臣。若洛阳中枢疑云乍起,彼处必有伏雨呼应。王司空、柳尚书、汝南王俱在西京,司徒府亦在宫外,他日若有事,只怕臣等不足以静遏内外。届时外臣摄朝,权臣当国,千秋大业岂非置于他人股掌?臣想请陛下一道诏令,以防国败于椒房,雌代雄鸣,用以非常之时。”


    元澈坐起身来,以身形、以威势,向跪叩的臣子投射出一道巨大的阴影:“朕想知道徐令说的非常之时,究竟指的是何时?”


    徐宁还未胆大到将谋杀皇后的具体想法宣之于口,皇帝的态度仍未分明,此时他只能沉默地低着头,任凭豆大的汗珠一点一点地落在手背上。


    元澈却轻轻一笑,道:“这样,朕来换一个问法。若朕于前线阵亡,单单凭此,你要不要用这道诏书?”


    徐宁道:“臣岂敢。”


    “好,那再加一个条件。若朕于前线阵亡,遗诏立魏钰庭、王峤、吴淼、元漳、陆归五人共同辅政,皇后若对辅政人选认同,你要不要用这道诏书?”


    “臣不敢。”


    “好,那就再把局面往坏处推一推。若朕于前线阵亡,皇后同意遗诏,但金墉城诸将与行台众臣要求入拱禁中,面见皇嗣,你要不要用这道诏书?”


    徐宁心思一动,道:“若这样,那臣便要看金墉城诸将及众臣是为吴还是为魏,是为皇嗣,还是为车骑将军。”说到此处,徐宁忽然深跪叩拜,待抬起头时,双眼含泪涟涟,甚至略有微红,“陛下!不管陛下是否信任臣躬,但陆冲死于扬州,陆归窜逃江上,依臣看俱是天意。世家门阀尾大已久,如今禁中内外皆由陛下掌控,若能趁机一举除弊,臣拼却性命,也要为之。”


    “臣知道此身罪孽深重,台辅之重,臣早已不作妄想。未来社稷国柄,唯企盼尚书令列以三公,主持大局,臣怎敢有一二私心。即便此举使众人以奸佞望臣,臣也不敢有半分怨言。此世寒门难以酬志,不乏同袍以热血洒于道,陛下夙愿将成,岂可轻折于此。昔年张沐自刎于金城下,臣痛心疾首,张君为何自戕,至今不敢忘怀。”


    元澈见到此景,不免想起当年金城之事,一时间竟讶异徐宁竟然能如此坦荡地追忆此事,也讶异他竟然能将悲伤之情演得如此逼真。


    他内心忽然漫生出深深的鄙夷与厌恶:“你既有效死之心,那朕不妨也成全了你,再写一诏与魏钰庭,事成之后,将你斩首城下,以平车骑将军之怒,绝一大患,岂不将这出苦肉计做个十足十?”


    徐宁接道:“若果然如此,岂止臣一人引颈就戮?臣必携满门共赴法场,以颅血成就帝王之功,一雪先帝之仇!”


    他当然明白,这个帝王不得不用他的理由,也自然明白帝王心底的那根暗刺。先帝之死,究竟为何,其实时局中的许多人都明白。政治的事情,既是再天衣无缝,只要是浸淫权力已久的人,都能嗅出味道。甚至无需嗅出味道,更无需有证据,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疑心就够了。至于将这种暗室之谋的揣测宣扬于外,徐宁与皇帝都不能做,也不能想,一旦如此,那就是与关陇、兖州世族彻底撕破脸,不死不休。


    元澈此时早已面色惨白,一双手虽反剪于背后,却仍止不住发颤。他为徐宁这番无耻而恶心,为那些即将在政变中丧生的无辜者而寒心,同时也为自己不得不用这样的人来完成权力的制衡、来抵消背叛的恐惧、来成全自己身体里那深渊的一隅黑暗而感到无比鄙夷。


    沉默良久,元澈终于道:“朕知道了,徐卿退下吧,这份诏书朕会交给你。”说罢,闭目不言,彻底将此时此事、往时往事,隔绝于黑暗之下。


    待徐宁退出殿外,元澈才微微睁眼唤了周恢上前:“王陵廷争,陈平从默。徐宁贯隼狐狨之属,必不会待金墉起事才杀皇后。南庭崩殂,危在旦夕,朕虽尽全力也难保万无一失。宫廷之内,若皇后果真不幸落入徐宁之手,请你想方设法……不要让她太过痛苦。”


    陆昭的病到底拖延了几日,原本已经见好,然而昨日夜晚,那种幽微而低回的热便充斥在体内,乃至于梦中。汗水沿着中衣的领缘渗入脊背,而让陆昭想起故国温柔的雨季。明艳的繁花会令人以为有阳光洒落,其实那不过是错觉,就如同树叶下蛰伏的阴影,以及不知不觉抵在喉间的刀刃。想着想着,她的后颈忽然开始发烫,睡梦中,她回过身,满目所见,尽是火焰。


    陆昭失声惊呼,却见火焰尽头是一名全.裸的产妇。产妇的身上有火焰斑驳晃动,在烈火的驱策下,她弓


    着身体,奋力娩出了一个婴孩。


    “去端一盆热水来。”


    “不要留了,都成这个样子了,留着还有什么用……”


    妇人的声音仿佛引爆了被灼烧干涸的身体,陆昭猛然惊醒。


    已是近深秋,窗外的秋雨打在枯叶上,发出暴戾的脆响。陆昭抹了抹一额的细汗,先看了看隆起的被子,心落了下去,又惊觉有谁在窥伺着她。


    陆昭的手不由得向枕下探去,一人独睡时,她常把一支磨利了的金簪放在枕下,对外只说是母亲的一件爱物。锋利且有过度保护欲,无论是情感还是物品,虽不是镇压梦魇的最佳选择,但绝对是增加宫闱之祸中存活机会的一件利器。它们双双提醒着她,曾经受到的背叛,反覆难测的人心,求而不得的情爱,以及深渊里最为绝望的孤独。


    继而,两双黑色的眼睛隔帘对望,仿佛一切安静至极,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彼此野兽一般的鼻息。


    金簪不见了。


    陆昭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故作镇定地将手从枕下慢慢抽回,抬眼却见簪子正在元澈手中慢慢把玩。


    “把它给我。”不含任何敬语的话满含对帝王的挑衅,也满含一个孩童做戏时的顽劣,连伸过去抢夺的手,都有着一模一样的气势。


    元澈却拿着东西往后一闪:“反应这般快,不像是久病之人啊。”


    帘帐半遮半透,两人各自的神色如同浮动在云雾之中。元澈的目光如手指一般游移着,拂过陆昭的眼角,虽不真切,却让陆昭整个人又烧了起来。


    “到底是个冷物,又这般锋利,伤到人可怎么办?”元澈弹了弹簪尾,目光又滑到陆昭的指尖,显然是对第一夜的事怨念颇深。


    陆昭慢条斯理地坐起身,隔着帘帐,一手悄无声息地探向金簪,一手扳过元澈的脸,一点一点让它凑近过来。泛着病态潮红的唇微微张着,薄纱温柔的一面摩挲着她,如同刀尖舐蜜。而细密处锋利的丝线,同样啃噬着她,已有割舌之痛。


    陆昭的手握住金簪的翅尾,意欲一丝丝将它抽离出来。她知道,每抽离一分,便有新鲜的血肉被划破。血滴在淆乱的呼吸里,将疼痛湿湿地渥着。


    “疼吧?”清越的声音第一次透满焦灼感,那双浮着泪水的眼眸仿佛一下子涌起了一阵阴暗的满足感。


    她的声音就这样衔住了他。疼吗?在那片温热而湿滑的红色凝津里,疼痛似乎也无法承载了,顺着近乎失声的闷哼流溢出来。她只需要两个字,就可以把他钩软了。


    元澈半推半就地伏在她的手臂间,双目微睁,看着那张由收敛线条组成的五官,既禁欲又放纵。她的唇角适度地翘着,不知是呢喃还是嘲讽,使得他更想掀起这片纱帐,撬开它加以确认。然而,她鼻翼的阴影也如夜幕一般降下来了,浮动在离他不足毫厘的地方。


    熏香与靡靡喘息融合在一起,在陆昭一寸一分的拿捏中,暮色被扯成慵懒的形状,连同光影之下那一丝明白无误的风情,都在向对方宣告,只要她想要,这里就会有一个骄奢淫逸的黄昏。然而她却捕捉到了那双眼睛,一派坦荡的温柔,还有那一副认命的表情,仿佛一头在山洪来临前驻足驯鹿,早就窥见了溺毙于水的命运。同时,因为这样的坦荡与放纵,它们变得无比瑰丽。


    陆昭就这样痴痴地望着这一双眼睛,仿佛怀着无限憧憬谛听着古塔上金铃的清鸣,那是她尽力过且永远无法涉足之地。


    接近,却始终没有触碰。那层薄纱如同横在两人之间无数条亲人性命一样,权欲与□□之下,早已潜伏着血污的本质,在每一次的触碰与交构,都在冲击着禁忌。而她随着血色的漩涡,愈陷愈深。


    金簪被拔了出来,以极其侵略且亵玩的方式。


    “那么明日我就出发了。”元澈隔着纱,吻了吻,随后避开了陆昭的目光,起身走出殿外。


    雾汐进来收拾,见陆昭血淋淋的衣袖便要替她换洗。


    “这是他的血。”陆昭却一动不动,双眼失神地望着血迹,“不必浣去了。”


    雾汐先是讶异,而后低了低头,退下了。


    此嵇侍中之血,勿去。


    那不过是暗藏在史书一卷内愚者的痴言。愚者是否真的愚昧,早已无从考证。但当世人从字里行间中窥得这一痕血迹的时候,对于一个人所怀抱的心意,也该了然了吧。


    第411章 嵇子


    大军出征前夕, 中枢联合台城终于敲定了赐予北海公元丕的哀荣,封齐国公,加太尉、侍中职, 赐东园秘器,以诸侯王礼入葬。这也同样意味着王峤、柳匡如与元漳等人已没有借口逗留在长安, 必须即刻返回洛阳。


    尤其是汝南王元漳, 身兼太常、宗正等诸多礼仪大卿,皇后即将产子,于情于理都耽搁不得。


    护送这三人前往洛阳的重任少不得要落到雍州刺史卢霑的头上, 出发之前,他还特地带了儿子卢诞一路跟随。生而华盖的命运谁都羡慕, 卢霑也希望儿子能多见见宽广气象,也算是他一辈子能为后代铺设的唯一台阶。


    平心而论, 在门阀执政的时代,他能从一介卑微主簿做到一州刺史, 已令旁人高山仰止。门阀时代,不乏能任中书、尚书者, 张华、卞粹、符俊等都曾执掌机要, 但能在世族盘根错杂的大州成为镇将的,不过西晋张华、东晋陶侃而已。


    能不能坐稳这个位子,卢霑也有诸多考量。历史上张、陶二人出身贫寒, 前者成为贵婿方有出头之日,后者则是联合当地豪族,姬妾众多。因此, 在就任之后, 他也纳了两房妾,俱是关陇豪绅的女儿, 两家也的确给予了他很多助力。


    此次卢霑亲自乘船将人送至风陵渡附近,随后河东郡守刘光晋便会接手。儿子卢诞跟随尾船出行,一路有两名家仆陪同。


    先前抚夷督护部徐凤和元孚带着寒门子弟们捅了大篓子,卢诞虽因年小未涉事,但回家后也被父亲严厉训斥了一顿,并且严禁他再外出。如今来到渭水码头,见两岸枫红烈烈,到底是少年心性,往日的诚惶诚恐再也不见。登船而望,颇有魏晋风流雨沾纶巾、临波江上之感。


    夜幕深重,渭水沿岸舳舻连旌灯火通明。卢诞正准备回到船舱内,忽然听闻不远处有人高声语:“不料竟与卢郎江畔相遇,风重夜寒,我船上尚有佳酿美馔,卢郎何不过船一叙?”


    卢诞定睛一看,果然不远处有两三艘船结队而行,船上仆从众多,喊话的正是徐宁之子徐凤。徐凤已有十七岁,正是入士年龄,身着一领丝织素袍,腰间搢笏板并垂以三尺绅带,冠有一梁。远远望去,颇有既要显清贵、又要显官威的不伦不类。


    卢诞深知父亲叮嘱,但如今徐宁已执掌中书,他也不好直言违逆,思索片刻,稚声道:“子仪兄乘船东行,也是要随司空前往洛阳赴任吧。先在此道贺了。只是我随同家人出行,并非官身,贵胄在列,我也不好恣意游玩,以免有所冲撞。子仪兄盛情,我心领了。”


    徐凤听罢却皱了皱眉,道:“并非官身?卢郎你……你未收到家父征辟任书?右卫将军府东曹学事一职,乃是家父特意谋求。”


    卢诞听完已是万分诧异,然而他自幼严教以束,父亲隐瞒此事说到底也是家事,因而神色黯了黯:“我年幼无才,右卫将军府之责,实在不堪担当,父亲也是为了顾我周全。”


    “哈,你父是为顾你周全?”徐凤不由得向卢诞露出一丝怜悯的目光,“你我虽为同侪,但亦同为人子。今日我也就说一句家里的话,还请卢君不要怪我无礼。你母亲本就出身寒微,如今你父亲新纳两妾,哪一家背后的底气输与你母亲?若要使你母亲在家宅平安,日后享福,你唯有奋进一途。东曹学事一职虽然不高,但你如今才十三,沉浸几年,待来日议职何愁不得清品。”


    “你父亲之所以阻你任事,不过是怕得罪那两妾罢了。东晋门阀执政,尚不重嫡庶,来日有幼子后来居上,未必不可托付家业,卢君你的前程对你父亲而言,又何足重?届时你与你母亲有能立足之地,便是上天不薄了。”


    卢诞听罢,面色更是灰败,道:“那我也不能违抗父命……”


    徐凤知道卢诞已有所动摇,便让船靠近了些,对他低声道:“你先赴洛阳就任,右卫将军府到底也是大府,届时我与父亲再出面说项,你父亲也没有不允的道理。”说罢便拉他登船,随后又甩了几吊钱,对跟随卢诞的两名家仆道,“我与良友相遇,不乏肺腑之言相倾,船就泊在不远处。”


    几名家仆虽有主人叮嘱,但卢府毕竟积蓄有限,甚少有如此大方的打赏,此外对方又是中书贵子,他们也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为难,遂依言放行。


    楚国最先嗅出魏国内部即将分裂的味道,未至重阳,便已派重兵抢先占领湓口。而扬州不乏有人扬言“陆别驾枉死,魏国苛待遗族”。这使得陆家与朝中的关系更为紧张。所幸陆归迅速接任,率军驻扎南阳,据守沔水、汉水,又调尚在江州的荆州本土豪族陈霆之弟陈震,出任州刺史府别驾与州军府长史一职。


    九月初八,楚国再度从襄阳、江陵出兵北上,同时蜀国亦有联军东进。益州刺史彭通为缓解荆州之急,准备尝试攻打绵竹关。


    在处理完陆冲的丧事后,陆归情绪也稍稍平稳,开始思考当下的局面。家人接连丧亡,这口气他也实在难以忍耐,但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肆意报复。


    然而这不是一个人或是一个家族的快意恩仇。


    如今大战在即,国君亲自南征,这就无异于要彻底消灭楚国,不然朝中必会舆论哗然。这是御驾亲征的双刃剑,赢了是旷世奇功,输了则是整个国家从政治维护成本至国家尊严的全面崩溃。这种情况,荆州本土以及各府将领官员都已蓄力待发。如果他想要分出精力投入到中枢的博弈中,从而消灭苏瀛,那么荆州以下将领与豪族必定群情愤然,对于陆家多有不满。


    即便以最自私的立场来作考量,放弃荆州的功业,对于陆家和皇后也是百害而无一利。因此这一次,中枢方面真的只能靠自家妹妹一力支撑了。对于荆州刺史府和车骑将军府,他也定下大基调,那就是唯南征功业以望,绝不轻起党争,涉入权斗。


    至于皇帝方面,他觉得已然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皇帝竟然已经选择在妹妹生产前就御驾亲征,说明目前的局面已经糟糕至极,各方面都难以互相信任,因此必须有一国之君以压倒性的军事实力镇场。没有信任可言的情况下,行动更胜于表态。


    最后陆归要思考的便是苏瀛的问题了。


    吴玥也给他来过一封信,除了告诉他不要让魏钰庭之子回都之外,还转达了皇后不愿追究苏瀛之意。他在回信中自然也没有反对此事。


    妹妹在宫中处境本就堪忧,急需禁军方面给予支持。作为司、豫、兖乃至于北境与雍州的话事人,一旦表露出一丁点处理苏瀛的意思,那么其背后的力量,尤其是行台,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阻碍南征,从而获得巨大的政治利益。不过陈留王氏则难免失去一个翻身的机会,王谦更可能因此一辈子捂死在楚国。王氏相关联的是吴氏,无疑在禁军中扮演着十分关键的角色。妹妹当着吴玥的面表态,也是极有政治分寸感。


    可对于陆家来说,如果就这样放过苏瀛、仅拿虞氏开刀,也无法面对吴乡人情,终究乡伦难存。因此想办法在战后将苏瀛清算出局,就要靠荆州方面来完成,皇帝本人是不会放弃让苏瀛执掌扬州的,在苏瀛涉及陆氏族人死亡后,更加不会放弃。


    既要赢得战争,也要在战争之后拿到清算苏瀛的话语权,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陆归道:“荆襄东线军尽量多换上豫、兖出身的将士,尤其是曾在吴国待过的那些宿将。荆南水纹地理毕竟不同于中原,潮湿多蚊虫,用这些老兵上战场,也不容易有水土不服之患。”


    “是!”几名将领应下。


    待众人离开后不久,门外戍卫便入内告知陆归,魏钰庭之子魏兰时想要辞行离开荆府。


    “那魏家郎君也不曾向属长辞行,辞呈、官印都命卑职上交将军,刚刚人已经出发北上了。”


    虽然魏兰时无论才能还是职位,都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但他能够发挥出的力量却不在地方,而在中枢。魏钰庭多精明的人,如果要让儿子积累事功,为什么不选择寒门苏瀛执掌的扬州,来陆氏王门遍地的荆州有什么好处?说白了还是看出徐宁的气焰日渐嚣张,想要借世族之力保护自己。


    魏兰时在荆州,首先就是一个人质,这个人质既可以保证陆家的安全,也能在必要时候给魏钰庭一个不与徐宁合作的借口。所以魏兰时必须扣在荆州!


    陆归当即道:“去备快马,我亲自去追。再去查与魏兰时通信之人,查明后立刻收捕。”


    毕竟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文人,陆归携一小队精骑,快马加鞭,又沿途封锁各个要道,终于在一家驿站门口堵到了魏兰时。


    陆归下马,语气虽然亲和,但整个人都带着几分威压:“魏郎急于辞官北归,可是家中有什么急事?”


    魏兰时脸色瞬时一白,道:“家父命我归洛任事,乃是在右卫将军府下担任长史。荆州辟任,卑职深感念王刺史,只是陛下南征,洛阳空虚,右卫将军府之任于大义更不容辞。因此,卑职只好解官荆州了。”


    陆归从未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人,也从不相信魏钰庭会让魏兰时回去,因而对此只一笑了之,反倒相劝道:“荆州大战在即,州府和军府也都急需人才。廓清南境万世之功,魏令就不想你留下来?”


    魏兰时道:“前日有旧友前来,说是父亲孤身在洛阳,也有些独力难支,身为人子,理当恪尽孝道,此节相必车骑将军更能体谅……”


    陆归摆了摆手,打断了魏兰时不着调的说辞:“这些话到底是出自你父亲一人,还是出自旁人,我是懒得追究。徐宁的右卫将军开府尚未仪同三公,便与刺史加兵州府平级。他征辟未与州府通信,擅自调人,既违政令,又干涉军令。凡在荆州涉事者,一律斩首。至于郎君你所言,与我所知实在大有不同。待我求证洛阳,再放你走,也不耽误你另谋高就。”


    两人正说话时,官道上另有一队人马赶来,为首的似是看到了魏兰时,连忙喊:“大郎!大郎怎么在这里!”


    陆归命人让开一条路。骑马的人至近畔,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道:“大郎,家主传书,让大郎务必待在荆州,切莫归洛啊。”


    魏兰时展开书信,一阅果然,叹道:“不意家父心中,车骑将军乃是山涛公。先前不知,多有失礼,愿随将军归府听事。”


    第412章 符号


    卢诞入洛阳当日, 魏钰庭正于署衙内办公,只听殿外依稀谈论右卫将军府有一少年入职,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 便心下起疑。待他行至殿外细细盘问,方知徐宁竟把卢霑之子卢诞招揽入洛, 脸色蓦然一变, 当即前往中枢署衙。


    当魏钰庭见到徐宁时,气的已然连话都讲不出。徐宁却是满面堆笑,一把将魏钰庭扯入一间偏室内, 并让一众戍卫围守在外。


    徐宁望着魏钰庭,摆出一副歉然之色:“我知尚书素来厌恶我为人, 同侪之中,清风高节不如卢霑, 才华文思不如张沐。我也不妄求尚书人师之情,友人之谊。不过既然卢家小郎顺利入洛, 想来铲除陆氏当是天意。此番除非大胜,我这卑贱之躯或能侥幸存活, 来日时局想来还要托付后辈们。尚书与我通力合作, 筹谋大事,也是托举晚辈,此节你我都无私念。”


    “悖逆, 佞贼!”魏钰庭含恨哽咽,“何至于让一个孩子涉此险境。”


    徐宁只是干笑两声:“尚书批语,我无从申辩。但寒门立世不易, 昔年尚书还是詹事、于金城筹谋推翻陆中书时说的话, 臣依然记得。此事,必得是他。张沐何辜, 血溅黄土,这一条命是否与卢诞之命有异,还请尚书赐教。”


    见魏钰庭凝噎而坐,徐宁站起身,拍了拍魏钰庭的肩膀,道:“古来多人亡政息,身死功毁,我也知道尚书已将爱子托付于车骑将军。尚书既然左右摇摆,尸位素餐,这个寒门魁首的位置,不妨就交给我吧。大变在即,来日仍需尚书台支持一二,愿尚书能念张沐自刎之节,惜卢诞幼笋之命。”


    说罢,徐宁推门而出,吩咐戍卫将魏钰庭送回尚书台。如今算上从各地招募以及从镇东将军府补充的兵源,他掌握的禁军有一万余人。这一万余人分布在洛阳华林园、阊阖门、及南面铜驼街附近,兵力较为分散。


    他心目中理想的起事地点是景乐寺。景乐寺在阊阖门南,铜驼御道之东,能俯瞰司徒府,且最好聚集大量重臣时流,因此重阳节这段时间是最佳的选择。


    “昙静、昙攸两位师傅恢复的如何了?法事安排是否妥当?”徐宁问跟随自己的一名亲信。


    亲信躬了躬身:“两位法师说,可以随时起事。”


    法会原本仅限于皇后等小范围参与,旨在祈福。时近九月重阳,皇帝重新下诏,于又增设诵经、超度、持咒、禅修等法会,于洛阳各大寺庙悬缯烧香,散花燃灯,名坊甬道,蔚为壮观。


    其日,诸寺院设供众僧,东都素有景乐寺院设狮子会,诸佛菩萨皆驭狮子,则诸僧亦皆坐狮子上作佛事,乃是难得一见的盛景。如今帝王南下出征,这种盛事反倒更要大办,用以安定民心,因此诏令层层下达,金墉城行台的官员们,也同意入洛参加。


    法会接连七日,陆昭身为皇后也无需场场都去,重阳节当天先去景乐寺观礼,次日休息,第三日才是持咒法会。


    重阳节当日,皇后仪驾先至景乐寺。景乐寺只有一座主殿,形如座辇,雕梁画栋,冠绝一时。主殿之外是一圈堂庑,由曲房相交连接,便与浏览中庭景致。寺院与外街并无隔绝之意,外墙枝叶拂户,红叶披庭,设有六座斋寮,多有女乐及方伎。狮子会时,诸菩萨展现异端奇术,梵呗绕梁,蔚为壮观。


    由于景乐寺在宫城外,主要由洛阳令陆遗来负责,陆昭也难得有一次能够和内外沟通的机会。徐宁在佛寺中耳目众多,但九九重阳,陆昭身为皇后还是要见吴淼、王峤二公,并赐“辟邪翁”、“延寿客”,以消阳九之厄。


    赏赐完毕后,按故例,皇室与贵臣游园赏菊。陆昭虽已近临产,但身子不算重,走路也不吃力,趁着好节气,便与吴淼、王峤二人走了半日。


    “这是万龄菊,远处那一株是喜容。”刘炳被从长安调遣入洛,今日也重操旧业,只是不侍奉御前,唯张罗皇后宫中事,和饮食、起居相关各局他都说得上话。


    几人走走停停,随后转入一处殿阁休息。刘炳旋即又命人传上颇似糖面蒸糕的点心,一边道:“这是蜜煎局仿民间重阳糕的制法重新改良的。民间多用糖面蒸,上缀猪羊肉并鸭子丝,插小彩旗。颜色未免俗气,口味也未免油腻。如今宫里用五色米粉蒸糕,用熟栗子碾为细末,入麝香、糖、蜜和之,捏为饼糕小段,如狮子会盛彩,名之狮蛮栗子糕,口味清淡甜香。”


    宫中馈赠重阳糕是常例,吴淼和王峤各尝了一口,纷纷称赞。陆昭却不入口,只道:“我这几日饭量也愈发小了,替我多包些,带回宫里吧。”


    吴淼和王峤交换了一下神色。


    刘炳应是,随后带人出去包糕点去了。李度也退出殿外,巡查了一下殿阁四周和暗哨,确保有事发生时陆昭能够第一时间撤出。


    待殿中只剩下陆昭、吴淼与王峤三人时,吴淼才向陆昭道:“此地离左右卫将军府很近,乃徐宁禁卫覆盖之处,实在难得从容相谈,还请皇后恕臣等失礼了。”说完,吴淼从袖中取出一枚金扣,乃是十三环金带的最后一部分。


    放在案上后,吴淼继续道:“近一年以来,皇后所作诸事我等尽收眼底,明定户籍,分发籍田,使生民有养,老弱有依。然而洛阳近来不乏僧佞作乱,妖氛渐炽,能匡扶正道者,唯有皇后一人。承蒙皇后信任,以大事相议,臣必然捐身以成,为国无悔。”


    吴淼这一番开场白算是给这次参与起事定下了一个大义的基调。而陆昭则拿出了洛阳宫城的图纸,底稿是由曾担任将作大匠的叔父陆扩提供,从长安出发时,陆昭就一直贴身收着,但是这份舆图还增添了诸多细节。


    王叡在洛阳城内时,为了备战也做了不少拆除和改造,一些密道、断墙和临时搭建的城垛都被标注出来,十分细致。而且在只道徐宁兵力后,也有不少地方写明了日常驻扎的兵力。吴淼此时也开始执笔,根据自己和儿子在禁军内安排的关键军官岗位进行标注。


    虽然兵变当日具体情况还会有所变动,但知晓了这些基础信息也能对徐宁发动的策略有所推断。


    “徐宁并非短智之人,虽然掌兵一万有余,但对这一万人也并不会完全信任。”吴淼道,“想来徐宁自知此次有些以小博大,不得不寻找契机。臣以为徐宁会在近日佛会上起事。重阳佳节,洛阳也时流云集,徐宁借此机会可将参加法会诸人控制住,以便获得更多的筹码,逼迫行台与冯谏将军与其对话。”


    “而行台无非两个选择,一是以五千兵力出面镇压,但如此便会给长安的卢霑和冯谏以更多口实。魏钰庭本人也不会与行台合作,因为一旦行台占据主动,大获全胜,他也无力制约。行台众情难抑,徐宁身不足论,但殃及池鱼者,却是魏钰庭。冯谏将军所想,大抵也如魏尚书。”


    陆昭点头表示肯定。徐宁看似在玩火,其实也是利用各方矛盾和利益盘将大部分人和皇帝有关的人绑在一起,毁其利益,同毁自身,同毁皇权,即便是魏钰庭和冯谏,都要对其加以


    回护。行台本身又是极为复杂的执政机构,首先王俭所代表的陈留王氏就不愿意僵持下去,以破坏参与南征将功赎罪的机会。吴淼这句话,是实实在在为陆昭考量,尽量划出一个三家都能满意的方案。


    陆昭道:“既然如此,还是要尽快诛杀徐宁等人,至少动手要先与人前。”


    王峤一边点头一边聆听,禁军问题上,他的确涉足不深。然而他也明白自身参与的意义。兵变虽然是政变活动最为重要的一环,但兵变的成功却并不意味着政变的成功。


    此时吴淼和陆昭将禁军的掌控程度展现于纸上,随后也让王峤选出自己信任的几支力量。兵变这种权谋活动参与的关键人物越少越好,参与的人越多,环节越多,只要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那就是整个政变的失败。


    兵变的核心无非三板斧:静遏内外,控制制诏,斩除敌方政治力量。虽然过程中需要细腻的操作,但对于一个政变老手而言,场面和宫城外百姓能看到的视角一样——阊阖门一出一进,完事。


    眼下,王峤、吴淼和陆昭都是执政资望极为深厚之人,人选很快便敲定下来。这些三方都认可的人会组成兵变的核心班底,基本也就确定了一个极为迅速、准确的兵变策略。


    这些兵变人员,以吴淼掌握的最多。吴家之所以格外尽力,一是吴家本身已经没有退路,二是吴家人丁不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增加自身在政变中的话语权。


    而王峤所提供的名单禁军方面主要集中在行台金墉城,之后便是各州府、郡府等门生故吏,确保在兵变之后迅速保证洛阳周边服从中央政令,镇抚各方。


    陆昭真正的强势是在诸多强藩以及对河东汾阴的掌控,从根本上压制地方不满势力想要起兵入洛的念头。


    三方各自互补,也就打下了政变成功的基础。


    一番协商后,从洛阳宫南阊阖门至宫城中心、乃至于北面华林园的关键负责人便定了下来、


    负责洛阳宫南正门阊阖门的人是路敏。路敏先前随吴玥在西北任军职,又曾帮助时任中书令的陆昭在崇信县活动,最后又返回长安,在崔谅之乱中和陆昭等人抢夺京畿,大放异彩。随后,路敏便进入禁军,在吴淼的运作下进入领军将军府,一直跟随冯谏。如今,阊阖门作为静遏内外的核心仍在冯谏的掌控中,路敏任右门卫监,判百官兵马进入事宜。


    北面华林园上接金墉城,下连宫城,分别对应光极门与承明门。金墉城与光极门一直都由王赫负责,王赫也是上一次宫变的老同伙了,可靠放心。金墉城这股精锐力量需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占领承明门,然而此处也是徐宁最为严防的地方。


    陆昭和吴玥对此也有准备。先前东巡泰山,吴玥便让一部分人虐了虐那些触犯军律的僧侣,又安排一部分亲信对这些僧侣施加援手。在徐宁接纳这五千东巡兵之后,这些帮助过僧侣的人大多都得以入选,如今已有几人在承明门担任中低层军官。


    然后是宫城内的调度,王峤提出一个人选,乃是武功苏氏出身的吏部大尚书苏昀,两家去年联姻。其子苏檀曾任司徒府从事,如今升调司徒府东曹掾,司徒府目前又在洛阳令陆遗的兵力范围内,因此苏昀是三方都能够认可的人选。


    吏部大尚书掌握谱牒以及诸多人事档案,并对地方、中央官员任命颇有权威。在中书印为敌方所掌的情形下,吏部大尚书配合一名中书省官员已经足够拿捏权力架构的流动,使得陆昭等人在兵变之后拥有和各方对话的底气。


    至于中书省官员,顾承业便成为当然之选。论出身,与苏昀一南一北,足以覆盖各方利益。顾承业曾师承陈郡谢氏,与陈留王氏也算有些利益关联,其人又由吴家的人派兵保护,也是三方都认可的人选。


    最后剩下的位置则是此次兵变的协调人与发令者,此人必须有能够调动各方的威望与力量,以此能够推动各方配合行动。此外,其人还要能够让冯谏这股最强大的禁军力量不敢轻举妄动。陆昭身为皇后,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由于临近产期,陆昭本人很难出现在行动一线。如果不能参与到夺取阊阖门到控制禁中的全过程,那么在政变之中所获的话语权也是极为有限的。


    对于此事,陆昭选择避而不谈,也是要听一听王峤与吴淼两人的看法。其实次一级的人选不是没有,王峤身为司空,名爵俱重,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是陈留王氏声名实在太大,王峤居中发号施令,又有吴淼配合,很难不引起各方遐想,这政变究竟是要维护皇后的政权,还是他陈留王氏化家为国的一次尝试?


    如此一来,这次政变的最终目标,各方就不得不考虑清楚,哪一方最好都不要越界。


    吴家本身不会有太大问题。


    对于陆昭而言,她当然希望重新回到执政中心,把持中枢。但是此次行事,她必须依靠吴家在禁军中的力量,还要依靠陈留王氏收拢人事权力,那么话语权就注定被分走。她需要辨别清楚,王峤是否是想要一个从龙之功。


    虽然王襄给了她十三环金带,但毕竟只是王襄给的,转到王峤身上就差了一层。此外,王襄给的十三环金带标明的意思也没有十分明确。承认由陆昭拿回执政权从而力挺陆家,这的确不假。但这象征天子之物究竟是给谁的?是给陆归的还是给陆昭的?亦或是给未出生的皇嗣的?如果想让她来上位,又何妨明确言之?


    信与不信吾自明也,言与不言己颇有疑。


    这个沉重的话题最终由吴淼开口了:“此次行事,在于诛僧佞,斩徐宁,控扼禁中,让皇后监国复事,出诏制书。”


    果然,王峤的神色有异,言辞也有些闪烁不定:“陛下虽然南征,但也是掌国之君。我等兵变,也是为陛下护皇后周全,是实打实的忠臣行径。若贸然请皇后称制,来日陛下凯旋而归,只怕也难以坦然面君。我等既取之大义,又怎能践踏大义,还望太保三思。”


    王峤既然已经表态,陆昭也就笑了笑,道:“我与陛下既为夫妻,又为君臣,情分名分,俱难行制诏之事。以皇后令谕明晓各方即可,我等既不逆行犯上,众人也难悖义相难。”


    陆昭对此次政变也有自己的底线,那就是决不能再推出一个大权臣上位,而唯一的方法就是暂时承认元澈的权力统序。自己即便有什么谋求,也是要从元澈手中接过统序,如若不然,权斗的程度与维.稳的成本都会极高。她都已经走到现在了,还等不了这一时么?


    况且她和陈留王氏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对方的底色早就看得明明白白,即便是陈留王氏真心想要推她上位,她也必须要考虑日后制衡陈留王氏的策略,而真实情况就是没有任何可行的策略。


    因此,陆昭也柔和地收敛姿态,表明不会借此机会称制而彻底掌权。她很明白,他们这三个人虽然共同谋事,但对于此次政变本身跨度却有着不同的定义。


    对于吴家来说,政变以攻阊阖门为起始,以司徒府收拢相权为结束。


    对于陈留王氏来说,政变以王谦被俘为起始,以家族彻底用功劳洗刷劣迹为结束。


    对于陆昭来说,政变以她到达洛阳为起始,以皇帝南征归来为结束。


    在此过程中,她必须极力避免外戚、遗族、权藩这三种色彩的渲染。


    皇权大义有多重要无需赘述,这个符号她只要想用,就永远不能任人践踏,包括她自己。


    第413章 贾后


    在与吴玥、王峤二公会面后, 政变事宜便彻底推向正轨。然而外界的无数双眼睛并不会因此停歇,此时也都紧盯着皇后与二公的一举一动,并随时随地做出策略调整。


    政治斗争永远是动态的, 等着对方一步一步掉进自己所设的圈套,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对于重阳节皇后与二公会面, 徐宁虽然没有真凭实据, 但三人密室谈论的总归不是什么敬老爱老的事。因此中书省当即出诏,三名宗王俱有荣封。原淄川王元湛升为濮阳王,领濮阳国。北海公元丕之子元钦袭爵郡公, 领北海郡。而汝南王元漳虽然爵位没有任何变化,但封邑改为裂土实封。


    诏书所出如此之快, 且章印俱全,显然也有皇帝本人的提前布置。


    历史上皇权崛起绕不过的一关是宗室强藩。而宗室强藩的设立从权力格局而言, 是宗王对于现有皇权的一次瓜分。


    不过如今局势设立强藩于皇权来讲是利大于弊。单以濮阳王的册封而言,濮阳国在兖州之北, 上接汲郡,下连陈留, 控扼河水, 有白马渡和文石津。设以封国,一是要从兖州刺史挖出一部分力量配给宗室,二是从地理位置上和陆昭的河东郡形成对冲。汾阴乃至于洛都被你掌握诚然不假, 但濮阳一旦封锁,洛阳对青、徐和大半个兖州只有两眼一抹黑。


    更恶心的是吴淼与王峤本身就是兖州大族,元湛在濮阳封王, 开府俱赖兖州士人, 本身就会带动兖州世族向其靠拢。濮阳这么大一口灶眼,你不烧就有别人烧。兖州境内大族不止你吴、王一人, 以地方政治格局来看,如果吴淼、王峤等不能够支持元湛,本身的生存空间就会被急剧挤压。


    此外,濮阳王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诱饵。一旦皇帝南征出现问题亦或是洛阳政变涉及皇统,那么举谁上位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吴家和王家出身兖州,推举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濮阳王上位获利最大,如此可以一举瓦解这个政治联盟。


    而北海公元丕之子元钦袭爵也是对北境六镇的一次冲击。北海公二子因资质庸劣不堪,而未能继承父亲一生事业,但并不意味着他们甘心如此,也并不意味着他们身边没有势力围绕。抬高北海公一子,给予国公规格的开府权力及政治优待,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推动北海郡世族与北境不服势力集结起来,通过元钦向祝悦施压,关键时刻使祝悦第一时间难以抽出力量支援陆昭。


    汝南王元漳的裂土实封作用虽不如另两个高,但也能促进其脱离陆氏队伍,与时局中的各方达成利益平衡。一个辈分与爵位都格外尊崇的宗王,不光邀买成本极高,一旦皇权动荡,利益受损最终的也是他。如果陆家打算以洛阳为支点易鼎,濮阳王出手都是第二序列的,司州的汝南王第一个就要笑开了花。


    绿叶宗王几十年,真当汝南非龙脉?清君侧!灭陆家那一窝反贼!皇权的尊严,大魏的国祚,本王扛不起来,捡漏还不会吗?


    陆昭很快也感到了危机。对于吴家,她倒没什么不放心的。濮阳王带动兖州世族靠拢,以吴家本身的体量来说,支持濮阳王和支持她获利都差不多,甚至因为她与吴玥之间极深的关系,吴家的地位能够更高,更被信赖。


    而陈留王氏则不同,体量太过庞大的利益体从来都不会产生什么革命斗士。只要在利益获得上能够达成最满意的局面,他们没有必要对某一方赶尽杀绝。随着荣封宗王的诏书下达与发酵,留给陆昭操作的空间也会越来越小。如果她真坐在宫里等着政变那一天,到时候怎么被王峤卖掉都不一定。


    陆昭想了想,最后还是在九月初十的时候在内宫以会见亲属的名义召见了顾承业。顾承业自入仕以来,便无甚事业心,全靠承袭祖上爵位,风流度日。再加上其人容貌俊美,待人随和,无论高门寒庶,倒都能说的上话。


    待两人稍叙后,陆昭便问:“表兄近来可曾与旧时拜会?魏中书新迁尚书,总两台尚书事,近日都下贺者甚众,表兄可不要因避闲尘而疏远于问候。”


    顾承业脸色蓦然一变,而后道:“魏令久不至官署,似乎与徐令并非同路。”


    陆昭思索片刻,还是没有将所谋全盘吐露,因此仅仅颔首而叹:“洛都妖氛甚重,太阿藏而未显,尚书令虽有势位,但海内人心惶然,也只能独善其身,守于清静。不过如今既已识得奸臣,更负勇力,于国于家,都没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魏钰庭是寒门魁首不假,但在徐宁这个新上任的实权派面前,则是有些回避之心的。人一旦身居高位,考虑的不止有利益,还有风险和成本。魏钰庭吝于发力,也是想在徐宁跌倒后重新上位,作为可以续存的倒陆人选,接受徐宁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在此过程中,只要他不表态、不作为,就永远是各方想要拉拢的对象。


    陆昭极力要拉魏钰庭入局,也是要压榨魏钰庭的政治潜力。时局中已经出现了一股令人不安的激流,王峤的态度很可能有所摇摆。因此她要逼一逼魏钰庭,至少要让他望一望司空之位。


    对于魏钰庭的避事态度,顾承业也觉得有些不妥:“皇后出身遗族世家,皇嗣却仍承帝祚正统。如今局势板荡,妖僧横行,就连皇后都不得不作一二自保之念。尚书令忝居高位,诸事无为,为臣如此,危急之时,怎能仰赖其人拱护皇嗣。今日皇后既有此深虑,不知可有定计?”


    陆昭当即命人抬出几匣竹简,道:“此为臧荣绪《晋书》抄本,也是十八家里囊括两晋史实的唯一一本。宫里现存三份抄本,此匣中有张华与晋武帝十三王列传,表兄携几卷拜访魏令,想来魏令也不好驱赶雅客了,余者就留与表兄自览吧。”


    顾承业自出宫后现回家稍作准备,随后携上装有张华列传的木匣准备前往魏钰庭府上,同时又命扈从携晋武帝十三王列传在铜驼街附近等候。


    魏钰庭只将匣中之物稍作浏览,思考片刻后方对顾承业和手道:“此番必不负皇后所托。”


    张华乃是西晋名臣,出身寒门,一路辅佐晋武帝、晋惠帝。其人曾执掌诏命,任职中书,期间多次提拔寒门人才,陶侃便是其中之一。永熙元年,晋惠帝司马衷即位,任命张华为太子少傅,但却因杨骏猜忌不得重用。随后贾南风诛杨骏,这才开启了张华位极人臣的巅峰之路。


    贾南风的形象多以乱政善妒的形象出现,但其在位间对百姓而言执政平和,其中不乏与张华这位寒门魁首的搭配。张华为贾后宠信,出任中书监、加侍中,执掌诏命,定计诛司马玮。其人庶族,儒雅有筹略,进无逼上之嫌,退为众望所依,因此贾后倚以朝纲,访以政事。


    不过张华与贾后也并非全无意见分歧,在废杨太后和废太子司马遹一事上,张华都与贾南风作过抗争。不过前事张华妥协,后事贾南风妥协,两方都未因此产生嫌隙,张华在帮助戚族贾后的同时,匡扶国祚,力保皇嗣,两者之间其实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也是陆昭对魏钰庭的意思。


    当然,张华之后位居司空也是陆昭对魏钰庭颇为含蓄的表达,至于谁是司马玮就需要魏钰庭自己仔细咂摸了。


    司徒府内同样不平静。匣内的晋武帝十三王列传早已传入了吴淼手中,吴淼深深锁眉,皇后这个时候派人暗送这份抄本显然是想向他传达什么信息。


    晋武帝司马炎在位期间曾封十三王,其中有不少人卷入了八王之乱。但其实如今局面虽然有诏令倾向于宗王,但宗王手中的兵权远达不到八王之乱的程度,而这十三王中又有早夭者。因此对比如今享有爵位的几名宗王,吴淼率先划去了汝阴哀王、东海王、代哀王、新都怀王、清河康王、成都王、城阳殇王、始平哀王、渤海殇王等人。而其中登基的惠帝、孝怀帝,自然也不在考虑之列。


    最后吴淼将目光锁定在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马乂、淮南王司马允、吴孝王司马晏这四人身上。


    吴淼紧接着排除了楚王司马玮。虽然司马玮是为贾后利用,又为贾后诛杀,但整个事件涉及类似他这种身份的人并不多,只是张华和贾后小范围的谋划。随后他又排除了司马晏,在整个八王之乱中,司马晏对于洛阳政局没有太大的作用,最后死于汉赵乱军。


    至于司马乂,吴淼也否决了。诚然司马乂是八王之中材力最高者,但其所为仅仅依凭晋惠帝与长安这个大义所在,拉打各方,但同样并不涉及他这种三公的高层权斗。


    而淮南王司马允便不同了。司马允在任淮南王之前曾封濮阳王,又曾被晋朝执政高层议为皇太弟,这与如今的濮阳王元湛的处境极为相似。且司马允有一同母弟弟,元湛亦有同母弟。司马允有国相刘颂,曾执掌晋朝律令,而元湛的母族姜氏亦曾把持廷尉。


    司马允在朝中一直有一支强悍的力量,其力量的组成从他的濮阳国首任文学便可见一斑。首任濮阳国文学乃是刁协,其后任东晋尚书令,乃是汉末魏晋拾起颍川荀氏荀爽的姻亲。而接任刁协的第二任濮阳国文学便是荀氏本支大宗,荀彧的玄孙荀崧。前者曾任颍川郡守,后者则是实打实的兖州豪族。其后司马允在竞争储副抵抗赵王司马伦中兵败而死,荀氏又转投赵王,并以女嫁与司马允的同母弟弟吴孝王司马晏,也实在难称有节。


    司马允首次登上政治舞台则是在贾后夺权阶段,其人作为制衡后党的藩王被诏入洛阳。


    一切所指似乎有所明确,按照此节来看,司马允当指濮阳王元湛,而荀崧当指王峤。


    吴淼将司马允一卷展开,取出削刀,默默叹了一口气。


    待顾承业拜访过魏钰庭出府后,铜驼街上的扈从们也早已转了回来。


    回到府内,顾承业打开装有晋武帝十三王列传的匣子,将司马允一卷取出,只见竹简上所有刻有“荀崧”的地方全部被削掉了。


    顾承业将被削去的一节竹简交给一名亲信:“去禀告皇后,两边的事都成了。”


    陆昭于深宫之中等待,终于雾汐拿到了从宫外送进来的两支竹简。其中张华列传中,竹简上书“华白帝以玮矫诏擅害二公”。而晋武帝十三王列传中,则是将含有荀崧的部分全部用刀削掉了。


    其实在徐宁下诏封元湛为濮阳王的那一刻,王峤就成为了陆昭必须干掉的目标。当然,元澈在为赐诏时,应该也不无这方面考量。若濮阳王能在洛阳占据主动,则意味这陆氏全面败退。若陆氏赢的政变,那么陈留王氏也必然受到重创。


    而干掉王峤的想法,陆昭不能宣之于表面。如果陆家在兵变中通过武力干掉王峤,那则会让陆家和兖州世族矛盾直接激化,并不利于稳定之后的朝局,也不利于陆家摘取最后的胜利果实。最好的方式是通过引入第三方,通过能够代表皇帝利益的人进行背书,在既定程序内除掉王峤。对于此节,陆昭也要先试探吴淼,看看是否得到吴家的支持。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陆昭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来作一个最后保障。如果这一胎是男孩,那么传承有序,濮阳王自然不足为患。但若是女孩,一旦南方战事不利,甚至国君战死,濮阳王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因此在这场政变后,必须要解决濮阳王元湛的处理问题。而杀死王峤,处理濮阳王陆昭都不需要动任何手指。因为只要王峤一死,濮阳王系没有一人在政变中起到关键作用。即便其人占据洛阳,替皇帝伸张大义,甚至于因皇帝战死想要以皇太弟而继位,但因威望不具,根本无法摆平功臣群体的利益。


    当然,历史上也有特例,譬如当初拥立汉文帝的那帮老臣也是这么想的,却没想到碰上了一个狠茬子,但汉朝那几个老功臣又怎能和如今的门阀势力相比。


    没有代表其政变利益的庞大世族陈留王氏撑腰,濮阳王门下的属官们、世族们又怎么甘心看到胜利果实拱手于他人,因此必要对政变的其它参与者发起猛烈的攻击。届时,吴家由于人丁不旺,无人出任濮阳王属官,魏钰庭也非濮阳王一系,两人就必须想办法全力支持陆家,确保陆家仍然有权势。这是确保陆、吴、魏三人联盟最稳定的核心。


    兵变前夜,天色如墨。在所有人眼中已经失去禁军、失去录尚书事、失去荆州军镇支持甚至失去皇权大义的皇后,在樊笼般的殿宇中,茕然而立。


    第414章 劫变


    九月初三前夕, 洛阳各大寺院僧众以及行台、中枢众臣皆入宫参加禅修法会。然而这一日,灵岩禅院的秀安法师忽然由益州军护送、彭廷尉陪同,抵达洛阳。


    眼下, 所有的台臣都将入宫,前往宫城西千秋门附近的宣光殿, 而皇后则在宣光殿南的浮图所, 由玄能法师、昙静、昙攸等人主持持咒法会。此时的徐宁身着朝服,但朝服内着贴身细甲,腰左悬玉具, 已经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他时不时地打探着入宫朝臣的情况,行台和中枢都如约而至, 只是吴淼与王峤二公至今未见。


    秀安法师入洛并不在他的计划中,然而其作为玄能法师的师兄, 又持益州刺史、北凉州刺史的亲荐书,在此敏感的时节, 洛阳方面也绝对不敢怠慢。因此,千秋门附近很快便有一部分宿卫出宫迎接, 护送其入洛。


    徐宁在殿前来回踱步, 内心思考着秀安入都的种种用意。突然御道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名宿卫飞奔上前,情急道:“秀安法师才入洛都, 便遇贼人冲杀,遁入乱巷,洛阳令正在派人追查。此外彭廷尉也下落不明。”


    “贼人冲杀?”徐宁一惊, 第一个反应是佛门法统之争。


    玄能法师作为亲传法嗣兼任沙门统, 意味着在佛教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而在这场皇家举办的一系列法会上,秀安身为玄能的师兄, 很有可能想要借此机会分走光辉。玄能、亦或是入玄能门下的昙静、昙攸等人,必然不忿于秀安贸然入都。


    再往第二层猜想,则是秀安出事完全是有人策划,引导时流关注到玄能、昙静与昙攸等人身上。


    而彭耽书更是益州刺史的爱女,在洛阳出此恶事,那么无论如何,有司都要介入审讯,不得不给益州方面一个交代。


    不过具体原因徐宁也难以断言,只能先传令道:“命人前往浮图所看一看,问问玄能等人知不知此事。再传令浮图所附近宿卫,封锁法会场所,禁止任何人出入其中。”


    待一名宿卫离开后,徐宁又嘱咐左右亲信:“再去看看太保和司空来没来。”


    今日变故突生,徐宁也只能以最谨慎的态度处理。诚然他与佛门有所合作,但他也不希望这些沙门之间的恩怨影响到他的后续计划。徐宁整了整衣冠,旋即命麾下宿卫一道与他前往千秋门附近,引导众臣入宫。


    浮图所近千秋门西游园的凌云台,有五层浮图伫立其间。其去地五十丈,仙掌凌虚,铎垂云表,造工之美,堪比永宁寺。周围也不乏讲殿尼房,约有五百馀间。流瓦绮疏连亘,回廊户牖相通,珍木香草年年岁岁繁盛非常,不可胜言。


    讲殿中,身为皇后的陆昭端坐与正中,坐塌四周则是四名护法僧人,或手托经书,或手持佛宝。昙攸则持法器立于陆昭身畔,周围的博山炉中熏着檀香,整个讲殿云雾缭绕。而昙静则手持一玲珑剔透的莲华盏,并持菩提叶,将盏中清水点点滴滴匀洒在陆昭周身。


    随后昙静退下,在一片梵呗声中,昙攸开始手执法器,移步蹈舞。其动作灵敏好似腾猿,几次眼看将要跌倒在地,然而踝足腾挪之间,却早已翻转身体,跳起一尺,而后稳稳落地。


    昙静虽坐于席间,然而余光则警惕地扫视周围。按照原定计划,持咒驱邪中程,他们会制造一些不祥之兆,以此为借口,将皇后移至已经准备好的幽宫之中禁锢,只待皇后生产,把持皇嗣。只见他颔首示意,便有几名僧侣悄悄从讲殿中潜出。


    千秋门处,大批时流正鱼贯而入。然而此时忽然有人高呼:“快看那边!”


    众人抬首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浮图所似有隐隐黑红之光,在周围殿宇的围拱下,好似一尊宝鼎被浓重的黑烟缭绕。众人见此异象纷纷惊呼起来,此时,徐宁安排的人也不乏加入讨论。


    “国鼎生黑烟,此为不祥之兆。”


    “妖后戚族,窃位怀禄,苟进无耻,无匡救之益,而得列侯朝中,我早有此隐忧。”


    此时,除了徐宁安排的人,千秋门附近也聚集着大量朝臣,这会都各自聚成一团,有的与人辩解,有的煽风点火,有的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宁则阔步向前,安抚众人道:“浮图所异变突生,妖风盈都,宫中恐有不稳,诸公请暂且随我入殿,等待法师镇压妖佞。”说完,便招呼一众宿卫,又拱手对众人道,“不得不稍作冒犯,请见谅。”


    吴淼和王峤到现在仍未出现,徐宁已然警惕到了极点。再加上秀安出事,时流大半都关注着浮图所的一举一动,徐宁更加不敢让此事拖延太久以至于消息泄露。因此不得不提前发动宿卫,将众臣先行驱赶至宣光殿。驱赶的过程中,也难免发生肢体对抗,宿卫也毫不留情面,长矛铁盾加身,架着众人便往宣光殿走。


    看到眼前这一幕,所有人都察觉出了危险,徐宁召集了这么多禁军将所有朝臣都困在一个大殿里那只有一种可能——徐宁要发动政变!


    在众人被驱赶至宣光殿的路上,从浮图所赶来的一批宿卫慌慌张张奔向在道旁监督的徐宁,大喊:“右军,皇后她……似乎有早产迹象!北宫室还……”


    “站了!”徐宁厉喝一声,生怕对方说出安排幽宫之事,然而此时已有不少臣僚望过来,显然是听到了皇后有早产迹象之语。


    皇后参与朝中数年,也不乏羽翼,闻得此言,连忙甩开身边押解自己的宿卫,指向徐宁道:“妖僧作法,戕害皇嗣,此乃大事,请右卫将军速与领军将军出面,逮捕僧众。”


    此言一出,也有不少人能够反应过来。


    “彭廷尉与秀安法师受贼人袭击,眼下又是国鼎不稳,事关皇嗣,妖僧持咒弄法,竟频频出此恶事,还当请太保、司空入朝,主持大政!”


    听到百官们的怒斥与责问,徐宁已有些不能淡然,面上的狰狞之态毫不掩饰,当即吩咐宿卫道:“法会之日,不宜有血光。但有违背军令者,捆缚出城,沉入洛水。”


    此令一出,众臣哗然,一时间不免有惊慌逃跑、大声疾呼者。而那些宿卫也不再有所顾忌,更加强横地将这些人用戈矛聚拢至一处,逼向宣光殿前行。虽说要不见血光,但当所有臣僚都被困在宣光殿后,整个御道不乏淋淋血迹。


    徐宁内心早已火冒三丈,按照最初计划,浮图所呈现不祥之兆后,当即幽禁皇后,然后胁迫群臣奉诏清洗吴淼、王峤以及陆氏族人。而今天,先是秀安法师与彭耽书出事,让他不得不提前发动,在大义上亏了一层。


    现在,原本的皇后祸国之兆竟变成了妖僧迫害皇嗣,他也不得不再次用强,禁锢百官,保住昙静和昙攸。若真请冯谏和吴淼等人出面主持局面,那些僧众绝对会为了活命将他们之前所做的恶事供认不讳。


    正当徐宁深思之时,几名宿卫半是挟持半是搀扶地将汝南王元漳架至眼前。


    徐宁连忙上前行一拜礼,解释道:“今日诚有国贼弄事,某不敢独揽大局,届时或请汝南王出面,主持宗室事务。若有任何意外,大王只怕还要肩负更多啊……”


    元漳冷冷看了一眼徐宁,又望了望灰暗的天空,继而干笑道:“右卫将军不必卑躬屈漆,故作殷勤,我肩可负何力,我诚自知。至于将军是否有覆公折足之患,宜作深思。”


    听到元漳这样说,徐宁也有些恼其不识时务,只厉声吩咐兵众:“先将汝南王送至别殿,切勿让其接触时流。此外,华林园附近宫门禁闭,勿使一人出入!”


    汝南王也是徐宁手里的一张底牌。皇帝诏书上抬举濮阳王,濮阳王与自己也并非全无合作可能,但是兖州世族的力量仍然太过庞大,一旦濮阳王活跃台上,必然挤压自己与同僚的生存空间。因此他必须将汝南王握在手里,一旦势情不利,把兖州世族与陈留王氏斗倒也是必然选择。


    不到半个时辰,所有的朝臣都被集中在宣光殿内。随着实质性的一步踏出,此次法会彻底成为政变,所有参与者都不再有退路。一条黄色的经幡从檐下脱落,飞向阴云之际,整个洛阳宫的节日气氛不再,九月金秋,唯剩肃杀。


    一切安定后,内御道上便接连响起一串串马蹄声。已戎装在身的数名武将,以及徐宁的儿子徐凤在兵众的簇拥下行至宣光殿前。徐凤上前拱了拱手道:“父亲,宫城北与西皆入掌控,是否要将皇后移至北宫?”


    徐宁想着,陆昭既有早产之兆,自然也就伴随着生育危险。女子生产九死一生,一旦出现问题,他这个主张移宫之人,必然承担首责。徐宁深思后道:“皇后移宫乃是大事,需与三公尚书商议,既然太保、司空均不在……先与魏令定计,才是正理。”


    说罢,徐宁便带兵准备进入宣光殿。


    此时宣光殿内被控制的众臣已陷入极度的惊恐,亦不乏恼怒,或切切私语,或向宿卫怒斥,整座殿宇如同鼎沸。当大门轧轧打开,徐宁出现在殿门口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并且向他望去。毕竟是身兼中书令与右卫将军,这些人即便心存不满,此时也不敢有任何过激的言语。


    徐宁迈入殿内稍许,又对众人施了一礼,虽然人群中不乏有人对他嗤之以鼻,他也不作气恼,起身道:“今日惊扰诸公,实在失礼。但事发突然,其中细由还请诸公稍假耐心,容某自陈。”


    然而此时吏部尚书苏昀站了出来,颇有不忿道:“今日本是法会盛事,我等俱至宫中。但一日之内,前有秀安法师、廷尉遭袭,后有妖佞作法,迫害皇嗣,如今我等又被你禁锢于此。我倒想问徐令,诸多事件频频发生,以至时局动荡至此,身为中书,身为右卫将军,徐令可否给大家一个交代?”


    徐宁长叹道:“秀安法师与彭廷尉接连出事,我也是深感疑惑。只是此事当由洛阳令出面,我也不便插手。”


    柳匡如则严肃道:“洛阳令难以分众追查,也是颇有苦衷。濮阳王之藩过境,都城诸君不敢不备。不过今日之事,是否也当请汝南王出面?汝南王既为宗正,又为太常,更是宗中长者……”


    说到这里,众人也不免环顾四周,发现汝南王竟然不在此处。不少兖州世族子弟也开始警觉起来,望向徐宁。


    王俭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语气颇似质问:“徐令,不知汝南王何在?”


    第415章 背叛


    徐宁凝眉深思, 眼前三人虽然都是亲近陆氏者,但本身的立场也有所不同。


    河东柳氏出身的柳匡如是陆昭嫡系,且此次政变直接关乎河东柳氏在朝中的话语权, 因此提问中不仅回护陆氏,也希望能够借汝南王之力稍作抵抗。


    而吏部尚书苏昀出身武功苏氏, 毗邻长安, 对于苏昀来说更希望通过政变拿到话语权,当然,其人本身或许也与陆氏达成了某种合谋。


    而王俭则大不相同, 其人任职行台与中枢尚书台,虽然代表陆氏, 但未必不会为家族进行考量。陈留王氏应该已经对濮阳王有一定程度上的策动,因此王俭十分关注汝南王的动向, 希望在政变中不会太过被动。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徐宁知道, 但凭一己之力很难有所功成,必须要依靠一支力量。而苏昀和柳匡如都不可靠, 唯一能够让彼此放心交易达成合谋的, 只有陈留王氏及其背后的濮阳王。没有中书制诏,即便濮阳王入京也难称大义,


    徐宁能够做到如今位置, 也是极会审时度势,当即道:“畿内佛佞塞道,妖氛弥盛, 皇后皇嗣俱危, 某自当以大义为重,怎敢以私意夺公, 自作主张。既然濮阳王过境,使洛阳令调兵不便,何不请濮阳王入洛,与汝南王一道主持大事?”


    “只是皇后如今安危弗定,虽有早产迹象,但仍有拯救之机。是否有必要请濮阳王入洛主事,还在两论吧。”


    徐宁这一番话,主要还是说给王俭听。皇后尚未生产,结果未定。可一旦生下皇子,那么皇子自然是第一顺位继承人。按照统序,濮阳王还要排在后面。他说出这些话也是要试探陈留王氏有没有动谋害皇后与皇嗣的心思。要是这点觉悟都没有,他也不必跟着掺和,直接保陆氏皇嗣就是。


    柳匡如闻言,当即呵斥道:“徐令欲为袁绍,引董卓之祸乎!”


    此时一名兖州世族出身的官员站了出来:“濮阳王乃海内名王,出身显贵,其实西北莽夫可比。况且其人身为皇室,入朝只是协助主事,未必就要带诸多兵马。”


    话音一落,许多人也纷纷附和,徐宁也眉头一舒。毕竟濮阳王寡兵入洛,对于世族和徐宁来说都是好事,力量弱才能更加依靠他们。


    此时的王俭颇为尴尬,身为兖州世族在此间的代表,他也不好罔顾乡情。陈留王氏看似势大,但由于王谦的失策,也让家族背上大战不力的罪名。支持陆氏,最多就是将功抵过,但支持濮阳王,或许陈留王氏就能一飞冲天。如今,陈留王氏就如受伤的野兽,在这种复杂的时局内,也要时刻警惕这些本土势力。因此,如果众人要引濮阳王入都,陈留王氏支持,则有魁首之名,但若一力阻挠,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可是这些人所谋实在太大。引濮阳王入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内宫以陆氏为首的势力都要割除,而前线皇帝也必须出意外。


    皇帝有皇帝的班底,濮阳王有濮阳王的班底,兖州的世族已经把所有的赌注压在你濮阳王身上了,皇帝在前线,还活的那么健康,咱得帮皇帝死啊!


    当然这也不是没有运作的可能,毕竟江州刺史是由吴玥担着,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而且一旦吴、王联合,推举濮阳王以这种方式上位,别的不说,扬州刺史苏瀛的处理上就能轻松不少,日后江扬豫这个金三角为兖州世族所掌,在朝堂上必然更加有话语权。


    看着眼前已经争论起来的朝臣们,徐宁只是冷然一笑,旋即吩咐道:“先去看看浮图所的情形如何了。”


    蒲团上有水渍,淡而透明,待发现时,突然袭来的一阵腹痛已然让陆昭难以言语。种种迹象指明,羊水已破,皇后即将生产。然而没有人知道,正是清晨陆昭多进了好些狮蛮栗子糕,以至于有此迹象。


    麝香有活血化瘀之效,亦有催产之功,雾汐知道药效的厉害,当即令众人扶皇后移至别宫。昙静、昙攸不知生产之事,骤遇此节也有些慌乱。然而受徐宁之命,他们亦不敢放人离开,遂让一众僧侣拦于门外,命人先行上报徐宁。玄能意欲劝阻,却被昙静、昙攸二人强行拉下。


    雾汐见此状也是又惊又气,当即道:“此番恶事,非独涉皇后皇嗣之安危。尔等僧众身为国教之徒,皇门子弟,作法不慈,行举不义,既损修行,又伤陛下体面。待陛下归来,不知尔等几人得活?”


    昙静为人圆滑,双掌合十,施了一礼:“施主勿虑,皇后生产一事,右卫将军已提前做过安排,产宫、产婆、御医都有所预备。只是如今百官将集于宣光殿,皇宫内外,多有走动。若遣皇后急出,难免不便,因此贫僧先令人上报右卫将军,使人戒严清道,这才好护送皇后前往产宫生产。”


    雾汐望着一众僧侣冷笑两声,叹息道:“我笑你们即将亡命于此,却还懵然无觉。浮图所忽现不祥之兆,又逢皇后早产,不知朝野舆论将作何解?究竟是妖后祸国,还是妖僧为乱?倘或母子平安,徐宁意欲何为,想来也不必我来点明。倘或母子俱亡,罪衍于何人,亦无需我来点明。桩桩罪孽,种种恶行,徐宁怎会来担?不过是将尔等僧众收斩论罪罢了,还能帮他毁灭先前罪证。”


    雾汐见昙静、昙攸等人已有所动摇,当即道:“开门!宿卫护送皇后移驾!”


    昙静也不再多言,当即命人开门。见人走远后,昙静又打算亲自前往宣光殿向徐宁陈述部分细节,却被玄能拦下道:“逃脱此间,俱是凡尘,尘缘无空,绝非净土。”


    玄能一敛袈裟,重归于莲台,手捻佛珠,闭目道:“我等在此安坐,静候皇后佳音。”


    陆昭自殿内而出,便上了一架抬舆。浮图所周围不乏徐宁安排的宿卫,但为了围住宣光殿,已被抽调不少。而领军将军冯谏此时已听闻消息,遣人赶来,护送陆昭前往寝殿待产,并留部分兵马驻守浮图所。


    见到冯谏的人后,陆昭也觉稍许安心。强烈的阵痛起初并不频繁,但还未至寝殿时,陆昭已经能感知到下一次阵痛来临的时间。每一次阵痛时,陆昭都觉得难以呼吸,近乎失去知觉。她从未感觉过洛阳宫的某一个地方到寝殿是那么漫长,仿佛时间已被捶打得碎烂不堪,将所有的败絮一一延展。


    “皇后莫慌。阵痛频繁,说明交骨开得快,只要胎位正,即便未至产妇大期,也可顺利生产。”跟随的产婆一边走一边安慰陆昭,“皇后前几日走动虽多了些,但对产程也是有所助益。皇后这一胎不大,只要用力得当,绝对母子平安。”


    另一名产婆也安慰道:“皇后若是疼急了,就握一握雾汐娘子的手,可尽量不要叫喊。若提前失了气力,到后面可就难了。”


    陆昭神智尚算清醒,一件一件地应着。


    一阵大风刮过,嘶啸如妖,冲撞这树木、宫人的衣袖以及轿辇。红叶纷飞零落,风摇撼着整个天地,如同一个迫不及待的孩子拼命摇晃着装满糖贻的罐子。陆昭握紧了抬舆的扶手,迎接即将到来的令人窒息的疼痛。


    产程果然如产婆所言,并不十分难熬。刚回到寝殿时,交骨便已完全打开,婴孩顺利产下。


    婴儿的哭声响彻整个产房,陆昭有些虚弱,但她未曾听到宫人们喜极惊呼,也知道自己诞下的是女儿。她知道,这意味着她要在这场宫变中存活,会更加困难。所有人都在瞩目于孩子的性别,以期权衡各种利弊,做出最佳的选择。她与她的女儿不过是黑色盒子里的两只蛐蛐,待人相看后,各自下注,买定离手。


    “把孩子抱过来吧。”陆昭用虚气说道。


    产婆将早已裹好的女婴放置陆昭身边。陆昭看了看又红又黑的婴孩,乌黑的胎发三撇一纵地贴在前额上。


    雾汐道:“皇后你看,这像不像个‘王’字,公主日后是有大福气的人呢。”


    陆昭抬手小心翼翼地将女儿的胎发掩了掩,声音格外沉静:“我之福寿,尔之福寿,功成则共登明堂,事败则共赴黄泉罢了。”


    “去吧。”陆昭对雾汐道,“让他们去宣光殿禀报。”


    金秋的日光柔得出奇,流洒在安和的眉眼上,在腥风浮动的一霎那,杀机初现。


    宣光殿内,人声嘈杂,日影一分一刻地从窗隙掠过,总不及那些面容上的表情变换来得精彩、来得迅速。


    皇后平安诞女的消息传入殿中,仿佛打开了群臣道德最后一层枷锁。在所有人饱含野心、饱含期待的目光下,徐宁率先发言道:“皇后母女虽然平安,但妖僧为恶,宜作深量。洛都寺院众多,一经诏捕,必引动乱,洛阳令如今焦首内外,平定僧佞,仍需外力。濮阳王入京一事,只怕已迫在眉睫。”


    徐宁把话递过来,兖州世族们也嗅出气味,纷纷赞同。


    王俭此时也不得不应从了:“藩王带兵入京,不宜多,一千精锐足够定事。只是入京除需奉诏,还要有三公默许。司空之职,掌宗室;凡郊祀之事,掌扫除乐嚣;大丧则掌将校复土。凡国有大造大疑,谏争,司空亦当出面。此次是否应请王司空先行入宫?”


    “这是正理。”徐宁颔首,旋即签署一份手令,又向一旁的光禄勋韦崇道,“王公入禁,还望光禄作以备案。待司空入拱,我等一同定诏。”


    待传令者出宫后,徐宁对于眼前的道路也慢慢明晰。其实支持濮阳王入洛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风险,濮阳王入洛之后是想要直接上位还是想以皇太弟的名义摄政,这都不是他需要费尽心思考量的,而是陈留王氏与兖州世族们要谋划的。


    自己保守一些,可看着王峤与陆氏反目,两家厮杀之后,他再出面□□。产生的巨大的权力空白,仍然能让自己更进一步。


    不到半个时辰,果然有将领来报,司空王峤已集兵众聚于千秋门。


    千秋门?徐宁目光微动,此时心中已有计较。洛阳宫城门西面的千秋门由自己所掌,而南面的阊阖门与内门云龙门则由冯谏所掌。如果王峤的诉求真的足够光明正大,走阊阖门何尝不可?即便是冯谏拒绝,届时再尝试别路也未必不可。王峤直接在千秋门外要求入宫定事,本身也是想促成濮阳王于自己的合作。


    听闻这句话,王俭也明白了王峤的表态,如今他再不发言,便有些不识时务了,因此道:“司空奋起匡扶正祚,我等晚辈又怎能置身事外。快请司空入宫定事,至于出诏之事,还要仰赖徐令。”


    徐宁却内心冷笑,制诏请濮阳王入都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担着?到时候王氏叔侄谁都不认,坏人只他一人当?这里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在诏书上签名。


    很快,王峤一行便入殿中。此次王峤带五百名帐内护卫入宫,三公与仪同三公的帐内护卫都属禁军划拨,可出入宫禁。一般这种宿卫多由官宦子弟充任,不过是求一个威仪之表,因此战斗力堪忧。然而此次王峤所选,显然都是经历过实战的骁勇之士,可见早对今日有所准备。


    见王峤入殿,徐宁只礼貌含笑:“刚刚某才与七兵尚书言,既要匡扶国事,司空与王尚书俱是辅国重臣,岂能缺席?如今事态紧急,某急出诏令,又恐不具威信,还要请司空、尚书于诏令上加署姓名。”


    王峤会意,略笑一笑:“但为国事担责,三十死不称夭,我署名就是。”


    徐宁又看了一眼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魏钰庭,“尚书令想来也不会反对吧。”


    徐宁虽然身为右卫将军兼中书令,但涉及宗王入都乃至后续执政的合法性,如果缺少尚书印,也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至少行台方面可以直接封锁金墉城,指认洛阳宫的大不义之举,并依靠尚书印继续维持整个国家的运转,更何况如今身为司徒的吴淼也未在宫中,终究是一个变数。


    片刻后,中书署衙值房的人问讯赶来,并奉以制诏用的帛书以及笔墨。徐宁却没有落笔,只向最远处招了招手:“卢诞,你来草拟诏令。”


    “徐宁!你……”魏钰庭当即上前,准备拦下,却被一众戍卫执戈挡了回去。魏钰庭戟指对方,恨道,“大丈夫生死一人当之,何须罪衍一区区稚子!”又对卢诞道,“孩子,听魏伯伯的话,不要写诏令!”


    徐宁道:“今日共定大事,本应征求西都卢刺史之意,但事从权宜,也不得不为此下策。况且男儿若要成功业,也需儿时经历些大波浪,日后临事方有静气。”


    说完,徐宁招了招手,属下当即抬出书案,并用戎袍擦拭一番,展开一张空白的帛书。卢诞此时早已惊惶失措,不肯上前,然而还未挣扎几下,一柄环首刀便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卢诞被押上前,哭道:“伯父,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在场众人无不掩面悲叹,可是谁也不敢上前,毕竟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还掌握在徐宁的手里。


    魏钰庭又看向王峤,情切道:“司空!昆仓倾而折砥柱,不毁小木。家国亡则死衣冠,无涉稚儿。司空秉德中正,器量弘远,可否出面一言?”


    王峤敛袖而立,默默将目光移至窗外。


    几名兖州世族另并王俭也低下头,沉默无言。他们当然明白,只要眼前这个孩子一落笔,那么连同远在西京的卢霑便与整个事件脱不了干系。


    可是这些兖州世族也不得不承认,若不能把长安的卢霑裹挟到此事中来,那么他们要面对的军事压力就太大了。与身家富贵相比,与面对一场内乱相比,一个孩子的性命似乎也不足为重。


    在所有人的沉默下,卢诞近乎哭着拿起笔,在帛书上写下了徐宁念的每一个字,并在拟招人处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待草拟完毕,徐宁确认无误后,自己先签署了性命,随后示与王峤等人。


    随后王峤、王俭、另并兖州部分官员也都签署了名字,王峤亦加司空印。


    徐宁最后看向魏钰庭:“魏令,请署名加印吧。”


    同样都是身在樊笼,徐宁并不敢拿刀逼着柳匡如等人署名,毕竟是河东大族,真闹起来,事后自己一定会被这些世族联手清算。但是逼一逼魏钰庭,这个能力还是有的。


    魏钰庭却冷眉一剔,正色道:“名我不会署,印也不在我身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第416章 夺门


    今日宫中虽有法会, 但尚书台各个署衙依旧有官员入直办公。魏钰庭身为台臣之首的尚书令,随身携带令印,不应有疑。可今日魏钰庭却偏偏没有带印, 那必然说明已经对今日宫中大事有所了解。


    尽管徐宁此次行事极为周密,但以魏钰庭的资望, 未必不会有人将种种异常透露于他, 有所准备也是理所当然,徐宁根本不必理会此事。但是让徐宁最为担心的是令印没有随身携带,那么会放在哪里?


    若只是留署衙内或是家中, 那么一切好说,自己动用禁军力量去取就是。但魏钰庭一副坦然赴死的样子, 显然令印已经妥善保管好了。


    王峤也意识到这一点。


    今日他做出此决定,也是由于得知皇后产女并非产子。安排濮阳王入洛是第一步, 入洛后要做的事更加复杂。是逼迫前线的皇帝立皇太弟,还是让前线出一些意外使濮阳王承制, 都需要更加细腻的操作,并与其他利益方更深的交换意见。


    这当中肯定会有消息走漏至前线。一旦皇帝有所察觉, 一道密令至洛阳, 他们如果没有掌握尚书令印,那后果就太可怕了。金墉城毕竟还有五千精锐,不管是魏钰庭也好, 还是旁人也好,可以直接退守金墉城,利用尚书令印来接手控制国家其他州郡的力量, 反攻中枢。


    如果是像先前与陆昭约定好的一样起事, 此时即便没有魏钰庭的尚书令印,凭吏部苏昀、兵部王俭、祠部孔昱、民部陆扩, 也是可以将国家政事运转握在手中的。可是如今,一桩桩突发事件连串起来,徐宁禁锢百官,而自己已经以这种方式入宫,请濮阳王入洛,相当于向所有之前的同盟者亮明了立场,那么这些人事也不会再听由自己调用了。


    王峤心里生出一丝懊悔,但他也明白,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下已近傍晚,最好在天黑十分就控制宫城要地,引濮阳王入宫,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意外。


    王峤思索着,眼下果然是尚书令印出了问题,那么他就必须重新调整,让新的力量补充进来。他略作叹息:“尚书令执意如此,也就不好勉强。既无尚书令印,京畿府库、人事、度支诸事,只怕要权柄下移,要仰赖诸部尚书与尚书郎了。”


    徐宁听罢,目光闪过一丝不满。濮阳王入洛,他其实并不算是主谋,如今他掌握禁军控制百官,能为他未来争取一些话语权。现下,王峤要求权柄下移,让尚书与尚书郎代替尚书令行尚书事,这部分人有不少都和陈留王氏有关系。一旦濮阳王入都,进入兵变之后的政治洗牌环节,那么王峤就拥有绝对的定势权,而自己则会很快被排除于圈层之外。


    “此事可否暂缓?”徐宁小心试探着,“人多行事,唯恐不密,况且尚书令印仍在宫外……”


    “徐令若恐事不密,不若请太保一同入宫主事。司徒府本有执政之大义,不逊六部。且太保之子,乃我王氏佳婿,徐令但可放心。”王峤面容和煦,话中的意思却有些警告的意味——让诸部尚书和尚书郎参与已经是给你面子,若让司徒入宫一同主事,你这个刚上任的右卫将军和中书令都没有说话的资格。当然,我也怕司徒分我的事权。这件事情你同意,大家还能共事,你不同意,直接下台。


    徐宁听懂了王峤的画外音,也是强忍怒气,拱拱手:“既如此,便依司空先前之言。”


    王峤见徐宁服软,也松了一口气。其实吴淼他还是要拉进来的,不然禁军力量上而言,他根本没有安全感,只是引入的时机比较重要。等自己的人先与濮阳王入洛,确定了自己才是这场政变的主导者,再通知吴淼护送濮阳王入宫,也就水到渠成。


    不过在此之前,他也不能不拿捏徐宁一个把柄。吴家禁军的力量,他也知道一小部分,稍后就可动用,让这些人先前往浮图所捉拿妖僧,以此掌握可以指认徐宁罪状的人证。


    与徐宁达成了些许共识,王峤便问一旁的禁军将领道:“皇后现下在做什么?”


    禁军军官也是才从皇后寝殿附近赶回来通风报信,先将冯谏遣人入拱的前因后果讲述出来,又补充:“皇后产后已然休息,不过公主出生也是大喜,部分宫人已至各宫门分发赏赐。”


    王峤听罢脸色一变,当即道:“请右卫将军速派人前往宫南夺取云龙、阊阖二门,迟恐生变!我等速发诏出城,请濮阳王带兵入禁中,拱护中枢。”


    王峤还不至于看不出陆昭这一手的目的。陆昭未能产子,这在政治上本是弱势。如今陆昭却大肆宣扬这种弱势,看上去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那是因为他们所站的角度不同。按照他的角度思考,陆昭产女则意味着他们更有理由支持濮阳王入都。但如果以冯谏的角度来看,皇后无异于在宣扬她是唯一坚定不移的支持皇帝的势力。


    深秋的御池应着远方的红叶山与夕阳,陆昭早已穿戴整齐,移步至此。乳母抱着新生儿,余者三两环绕在侧。这里没有什么趣致,娇贵的锦鲤早已被内侍们移至暖阁里的水缸中,偶尔有几尾黑黢黢的鲤鱼跃出水面。


    深沉的水声仿佛来自湖底深处,那里有凋败的荷叶与落英的尸体,而粗粝的生物此时维持着整个皇家园林的底色。


    陆昭双目迷离,望着那一尾鱼:“御池银红万尾,夏转粼波,秋入暖室。而今落木萧萧,寒潭寂寂,其中不甚美者,亦成观赏。”


    暮色时分,宫内戒严鼓声响起。


    陆昭望向正南:“传令宫外,准备起事!”


    洛阳宫北华林园附近的城门上,随着戒严的鼓声响起,非但没有寂静下来,反倒人员频动。负责值守承明门的乃是徐宁故旧杨宗权,此时已下令众人点灯,指挥宿卫在承明门附近巡弋,并调遣各营准备增防。


    徐宁事前曾多次强调,无论金墉城有何人至承明门下,只要确保皇城内部不乱,静遏内外,无论外面是什么情形,都可以调集禁军扑灭缴杀。


    尽管整个禁军的数目有两万多,但并非集中在某一处。宫城东西南北四个正门,每个正门附近会设有两营,外加正门的戍守者,三班将士轮番换岗。一个门上值守戍卫最多也就五百人,外加两营,总共一千五百人。其余的,除了戍守城墙,还有各武械库、粮仓、外加诸多宫室、水井、藏书楼等地,极其分散。


    宫门虽然有三营的兵力,但往常也不会集于一处。一旦宫内外有紧急情况,由各宫正门发军令示警,各营将士才能出营参战。否则就算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没有军令,众人也不能擅自踏出营地一步。


    正值换防时,却见徐凤行至门下,叉手行一军礼道:“杨将军!宣光殿右卫将军有令发出,请将军调遣两营兵马,随我前往云龙门支援。”


    来者虽是徐宁之子,但杨宗权依旧检查了手令,在确认无误后,皱眉问道:“何事如此紧急?”杨宗权毕竟是承明门守将,对方直接调走两营兵力,自己不能不闻不问。


    徐凤低声俯耳道:“濮阳王即将抵京,阊阖门恐有异动。父亲命我带兵前往,奇袭二门,事后会归还一营与将军。”


    云龙门与阊阖门俱为宫城正南门,云龙门在内,阊阖门在外,两者之间形成了一个小瓮城,腹背相互接应,易守难攻。不过与承明门一样,这两门冯谏所掌握的兵力也并不多,如果奇袭者出现在内部,也很可能有所疏忽。


    既然是徐凤亲自调兵,杨宗权也知事态紧急,不可阻拦,因此爽快地下令调兵出营。只是他并不知道,华林园内,一股力量早已暗暗涌动。


    华林园坐落于金墉城与洛阳宫城之间,乃魏文帝所起,曾名芳林苑。其城墙与洛阳宫城相接,有景阳山在西北,乃是魏明帝景初元年所起的土山,由此可以眺望洛阳宫承明门,观察一切动静。而此时,王赫早已指挥着一众精锐,头顶草毡,慢慢地向城墙与宫城连接处移动,所过之处,若有宿卫,直接斩杀。


    在陆昭执政行台其间,王赫也不乏对这些地方深度勘察,甚至组织过不下四五次的军演,因此并不紧张。前方部队清扫过整个华林园后,后面负责搬运云梯的部队也悄悄跟着,走上了城墙。


    此时景阳山已经有人传出信号,承明门附近已见大部分营卫撤离。又过了一刻钟后,王赫确定营兵的脚步声已经远去,这才低呼道:“架梯!”


    王赫军令一下,众人扛着三架云梯直接冲向城墙连接处,随着几声沉重的钝响,梯子固定机关已经扣在了城垛上,咬住了墙体。紧接着,一众精锐很快通过云梯,登上城墙。城上一名宿卫刚要疾呼,王赫在城下引弓一箭,对方瞬间毙命。


    草毡被纷纷丢向城墙内,随后一支点燃的火把也扔了下去,下面顿时烈火熊熊。随后,夜色里便此起彼伏响起‘救火’的呼喊,而王赫则带领将士们一跃向前,手中长刀寒光一闪,冲向承明门。


    第417章 阊阖


    天上最后一抹浓云好似一汪斑驳的盐池, 不劳煮沃,便已呈现一片干涸死寂的灰白。


    意外的夜袭令杨宗权脸色惨白,背靠着阙墙瑟瑟发抖。他一面下令众人鸣鼓示警, 一面令亲卫围拱保护。对方的兵力其实也不多,合有三四百之数。但时值黑夜, 宿卫刚刚换防, 又得知两营军队离开营垒,奔赴云龙门,因此士气低迷。随着王赫等人杀入其中, 早已吓得慌了神,纷纷四散而逃。这就使得根本没有人去理会杨宗权击鼓示警的命令。


    “速速扑灭宫中大火。”城墙下早已陷入慌乱, 根本没有意识到城墙上正发生着近乎惨烈的屠杀。


    这时,城墙上的厮杀声终于传至门阙, 杨宗权近前已经出现王赫等人悍勇凶狠的刀光。眼见这一幕,杨宗权银牙一咬, 拉过一名宿卫军官,道:“金墉城乃行台重畿, 王赫不敢分兵过多, 此前军为扰,实则兵力虚空。尔等不要惊怕,随我速弃承明门, 只要入内御道得禁军策应,必能活命!”


    杨宗权尚且镇定,然而那名军官却沉默不语。此时杨宗权也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只见对方目中闪过一丝厉色, 手中环首刀一扬,狠狠砍入杨宗权的胸膛。


    军官抽刀而出, 又抹了抹脸上的血水,然后迎向已经冲杀至此处的王赫道:“卑职已戮对方大将,幸不辱命!”


    王赫大手一挥,将军官扶起,沉声道:“少壮威勇,颇有胆色,此夜尔等随我用事建功,必封妻荫子,无患前程!”说完,一刀砍下杨宗权首级,对身旁一名将士道,“执我手令前往宣光殿,上报司空,就说北门将领杨宗权意图谋逆,已被我等斩杀,请司空放心!”


    马蹄声穿过内御道,很快抵至宣光殿。此时王峤与徐宁已整装待发,准备接应濮阳王入宫。


    将士依言报之,只见徐宁勃然而怒,直指王峤,大喝道:“司空何故杀我爱将!”


    王峤其实对于陆昭先前的兵变细节并不知晓,而王赫又一向口口声声称自己为陈留王氏,如今又来报功。王峤有苦说不出,又不能名言自己已背叛皇后,因此道:“王光奕素为陆氏信重,或受其言蛊惑,屈事国贼。既然承明门已失,容我速往阊阖门迎接太保。王光奕受太保栽培,想来有太保劝说,方有转圜余地……”


    “又是太保!”徐宁将袖子一甩,别过身去,“我倒不知你们二公于洛都还有什么隐策?”


    王峤的脸色也颇为凝重,当即停下脚步:“徐令信我也好,不信也罢,先与我速去阊阖门定势,余者途中细说。若再慢一步,只怕势不在我!”


    此时已临近阊阖门,原本随从还要将一副铠甲披在王峤身上,但王峤早已顾不上这些,赶紧招手催促众人速行。王峤对王赫强攻承明门是有心理准备,但未曾想到对方能攻得这样快。很明显,在禁军的力量中,陆昭是有所隐藏的,抑或是在之前讨论政变时,未尽言出。


    不过事已至此,王峤也不能再作深究,还是要先联系上吴淼,将其引入濮阳王阵营,顺利控制禁中。所谓政变,本就不是常规战争,用战争的手段和思考方式,注定会满盘皆输。因为政变最重要的不是将所有人都拉入事中,而是要争取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政变发生时,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权力的核心,即合法制诏权、静遏内外、尚书与司农印。


    原本他作为先发者可以占尽主动,然而陆昭频频出手,已经让他将主动权拱手让人。如果不能顺利拿下阊阖门,那么他今夜必死无疑!


    位于铜驼街的司徒府内,吴淼已披上甲胄,横跨上马。司徒府与太保府帐中亲事各有五百人,此时一共一千人的队伍在司徒府内外已集结完毕。由于铜驼街夜晚戒严,因此寻常百姓人家根本不知此处竟已聚集这么多人。而在城内巡弋的洛阳令部队,对于吴淼这支队伍也并不盘问,只如寻常路过,然后离开。


    不过承明门的动乱对皇宫内部仍有影响,阊阖门与云龙门警戒级别有所提升。且徐凤又领两营卫士在云龙门下要求入直,冲向城墙石阶,此时,石阶前已被冯谏拉起一道警戒线,内外皆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冯谏已经亲自坐镇阊阖门,看到吴淼帐下亲事不同于以往,全副武装,也是心中一突,旋即让副将于门阙喊话:“已是深夜,不知太保又何事要入禁中?若无诏令,请太保明日再入宫吧!”


    吴淼抬抬花白的长眉,兜鏊下勉强抬头,向冯谏的方向望着,抬手用马鞭遥遥一指。


    冯谏深知吴淼在禁军中的威望,也不敢拿乔怠慢,遂向前一步,向城楼下望去。只见吴淼身旁的副将走出队列,其他将士徐徐后退,人马交叉,将吴淼围拱在内。


    副将大喊道:“僧佞作乱宫中,祸乱朝纲。太保奉皇后诏,入宫问安,以护皇嗣。”


    此时,阊阖门的冯谏还未开口,却听云龙门处徐凤的人高喊:“太保假传诏令,还请领军将军速速示警,调遣营兵,拿下吴淼!”


    此时吴淼也开口道:“我与王司空奉皇后密诏,此夜诛杀国贼。承明门杨宗权业已伏诛,同谋徐凤,谁能斩之,事后必有功爵大赏!”


    此时,吴淼全军也大吼道:“奉命缴贼,匡扶皇室!”


    忽然,云龙门上一声大吼。路永不知何时已案自移动至徐凤面前,愤而拔刀,直接砍向徐凤面门。徐凤虽有亲将在侧,然保护不及,一道落下,血光迸溅,整个面容遂成两半,直接跌下城楼石阶。


    内门有此异变,站在外门阊阖门的冯谏,脸上也惊容乍现。身为中领军及最高的禁军将领,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是十分愤怒的,但愤怒之后又有屈服。当王氏与兖州世族倒戈,徐宁也打算迎接濮阳王的时候,唯一希望皇帝平安无事的就是诞下女儿的皇后。他要是拒绝帮助皇后,内廷陷落,他也不得善终。可若他帮了皇后,皇后就会成为压制世家和权臣的刀,让皇帝出征没有后顾之忧。


    皇后这次任由徐宁囚禁百官,任由王峤等人作乱,甚至对濮阳王入京一事也不发一语,看似荒谬,但仔细一想却是让所有人彻底把皇权大义交到她手中的一招妙棋。


    如今,王峤和徐宁是否真的合流,他并不清楚。但只要吴淼还能打出皇后的旗号,就值得他赌上一把。


    思索片刻,冯谏的目光闪过一丝决绝,拔剑高喊道:“徐凤强攻云龙门,杀无赦!”


    两营卫士哗然四散,有的在箭雨中倒下,有的丢盔弃甲,伏地求活。徐凤奄奄一息,抬手指向城楼,喃喃道:“吴淼陷我……”


    看到徐凤的气息减弱,抬起的手重重落入尘埃中,冯谏冷静地挥挥手:“打开宫门,迎太保入宫!”


    寝殿内,陆昭安静地听着来自南北两门的消息。刚刚生产完的她,本应是最虚弱、最需要休息的。然而起兵用事,深夜政变,恰如滴入海水中的鲜血,让她无法入睡,惊恐有之,其余心情亦有之。整座殿宇与整座皇城一样,只有婴儿才会熟睡。


    “没想到王赫那里会这么顺利,总觉得他那里会难些。”陆昭对镜正了正发钗,语气平常的好像在说某个世家子弟入仕的事。


    “他那里怎么会难?”雾汐正为陆昭整理头面,“要说难,当是吴太保那里最难吧?”


    “还真未必。”陆昭说得轻描淡写,“阊阖门也好,大司马门也罢,能进就进了,基本不会有什么战斗。阊阖门还要死斗,说明禁军根本就不支持你,进去也是个死。”


    说完,陆昭走到书案前,取出一份已经写好的手书。“派人送到阊阖门,就说濮阳王入宫,我并无异议。”


    待王峤与徐宁赶到时,太保吴淼早已与冯谏在城门上等待。徐宁看到长子的尸体,早已扑上去哀嚎大哭,同时他也意识到吴淼与冯谏已掌控阊阖门,哭过后镇定地站在围拱的士兵中间,大声质问:“太保与领军将军取我儿性命,原因为何,不知可否道我!”


    吴淼却不回答,直直看向王峤:“王司空何以突然入宫?莫非宫中果真有妖僧作乱?”


    王峤有些难堪,临时改变主意,要请濮阳王入拱,他并没有向吴淼说明。一是他不能够确定吴家在濮阳王与皇后之间如何选择,二是也害怕吴淼的地位分走陈留王氏的从龙之功。不过事已至此,两家也是姻亲,利益之事只要想说,就没有说不明白的。


    王峤向前一步,道:“国有为祸,不止于一二妖僧。今日中书与某等共奉大义,匡扶正道,事关魏鼎安危,因此未向太保细述。太保既已入宫,不知可否先下城门,你我于别殿共议此事,若有误会,也好解开。”


    吴淼却遥遥拱拱手,冷然道:“魏鼎安危事大,既如此请司空与我速入台省,暂掌制敕,稳定朝纲!”


    王峤认为吴淼仍是在怪自己临时变卦不肯告知他,故意刁难,因此心中虽有些不悦,但也并不计较。此时此刻,最重要的还是要拉着徐宁一起把这场戏做好,场面圆上了,濮阳王才能顺利进京,吴淼那里他自有信心说动。


    王峤强入人群,拉住徐宁,而后快步行至一宽阔之地,高声下令:“中书署衙所有郎官先集于宫城西省,以待濮阳王入都。右卫将军暂于千秋门待命,并调动附近城防诸卫。更请太保坐镇外朝,与领军将军同守阊阖门,并向洛阳令传递消息,确保濮阳王入洛无阻。”


    路永听罢,情急道:“濮阳王携兵入洛,必然强卒环拱,洛阳令岂能弃防?”


    王峤此时更是装也懒得装,冷冷瞥了路永一眼,挥手驱赶道:“噤声!国事自有三公定夺,何须尔等置喙!”


    诸多命令下达,王峤也亲自登上门楼,望着甲胄在身的吴淼,拱手道:“不知太保意下如何?”


    吴淼看了一眼语气有些卑微的王峤,语气颇有不悦:“司空与徐中书相约起事,似乎与老夫并未提及啊……”


    王峤长叹一声,却躲避着吴淼的目光:“宫中有变,事发突然,各中缘由复杂,也是无暇细述。阊阖门乃禁中咽喉,还要请太保与领军固守,护引濮阳王入宫,不可稍有差错啊。”说完,又低声道,“此乃我兖州世族大事,太保中流砥柱,事成与否,全在太保!”


    王峤此言一出,吴淼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临事有变,你也是难得从容。既如此,禁中制敕之事,司空与徐中书自定,我就不参与了。只是……”吴淼也将声音压低了些许,“徐宁事后必除,不知司空可有其把柄在握?”


    王峤目光闪了闪:“浮图所僧众至今未出,只是我手中兵力有限……”


    吴淼点点头,旋即道:“洛阳宫南北门俱在我等之手,皇后在东北寝宫,此时未可侵扰。待濮阳王入都,引姜弥前往浮图所审理僧佞入罪。若徐宁胆敢兴兵相争,则可搬出皇后仲裁此事。”


    王峤这才重重握了握吴淼的手:“太保所言,正为我所虑。濮阳王入都,我等未必一定要加害皇后,此中无奈,不知皇后是否能有所体谅啊。”


    吴淼心底泛起一丝嫌恶,语气却还如常:“承明门我自会与王光奕打好招呼,宫西省台有司空坐镇,自可无忧。届时皇嗣入宫,护从必然不寡,还需中书印加右卫将军手诏开启武库,以取军用。”


    “好说,好说。”王峤心中一块巨石也落了下来,“太保以大局为重,此夜若无太保,我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对了,杀死徐凤之人,不知太保是否方便交出。”


    “若无此义士,徐凤早已携兵马入直此门!”吴淼目光稍抬,倒让王峤后退几步,“此节徐宁若能认下,尚可共事,如若不然,除之则如反掌矣。”


    王峤哑口无言,的确,与其让徐宁掌握阊阖门,还是让吴家掌握更可靠。王峤颇为歉然地对吴淼点了点头,随后在禁军将士的围拱下离开阊阖门,准备迎濮阳王入洛事宜。


    看着王峤与徐宁远去的背影,冯谏不乏担忧:“皇后同意濮阳王入洛,是否太过轻率,历来宗王之乱,皆是祸国之肇始。”


    吴淼默默展开陆昭传来的手书,目光沉静如水:“有些事,陛下不方便做,就只能皇后来做。”


    第418章 忠魂


    九月十一, 荧惑入南斗。


    数日后的傍晚,预示着不祥气候的浓云,染着激战后的残红, 映照着凶星的命运。


    湓口孤军手持着弓刀剑戟,密视着汉水与江水的交汇处, 那里或将到来皇帝亲征的大军, 亦或是荆南四郡最精锐的主力。而在竟陵水畔,皇帝刚刚跨下他的龙马金鞍、锦鞯银镫,踩着金粉一般的骄阳之光, 引领数万之中,拥向胜利的城池。


    御驾亲征, 百年难见,高牙大纛, 不足为其荣,桓圭衮冕, 不足为其贵。数十名战将、战将背后的参军们、司马们、以及数千名帐下亲直,或在内、或在外, 齐齐围拱着。大帐之内, 元澈仅仅扫视一眼舆图,便将战况评估完毕。


    “征东将军的湓口快要撑不住了,陛下是否派人增援?”一名主将直接道出。


    元澈闭目, 深吸一口气。荆江战况自他来时起便陷入一种看不见的混乱。


    西线,车骑将军陆归,以沔南黄氏强收百姓稻米并且对魏国皇室出言不逊为由, 引为兵端, 直接攻入山都城。许平纲自顺阳分兵,又据筑阳, 直接打通沔水、均水、丹水从西、西北、东北的三向水运兵粮道。而武昌世族竟由王谦策动,引楚王幼子急出襄阳,并屯兵东线,想要抢下湓口,苟安于江泽之南。楚国襄阳告急,攻入都城似乎业已在望。


    陈留王氏的算盘打得着实响亮。襄阳想要解危,必会归还王谦于陆归,而陆家碍于情面也不得不从中斡旋。至于东线作战,吴玥苦一些便苦一些,放弃湓口也不是不可以,不然还能指着谁来救?皇帝是不会相救的,踢开楚国国门第一脚新皇可不会轻易让人,正是和西面陆归较劲的时候呢。至于苏瀛,心里也巴不得吴玥失去湓口,自己于扬州好掌握东线战事的主控权,洗刷一番先前的劣迹。


    吴家输这一筹,陈留王家输了吗?那怎么能够!毕竟你吴家账面上的功绩太漂亮,也显得我们陈留王氏太不是东西。天大罪责从天而落,最好的局面永远是大家一齐比烂。


    西线的战况看上去高歌猛进,但对他而言也着实不利。为了能够减少荆州与车骑将军府对灭楚之战的影响,他调拨荆州府部分军马作为战役奇兵。可荆州府开战沿线多用豫、兖旧将,其中不乏有灭吴之战里因叛乱被处死的蒋弘济、周鸣锋等人旧部,许多战术上的配合都格外不积极,且物流通道都掌握在陆家手中。


    现在想想,陆冲死前让许平纲固守顺阳,也颇具眼光。而陆归能使动蒋、周旧部,也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元澈定了定心神,既如此,西线战事他更不能退让。


    “东线……还是下令让苏瀛出兵支援。”紧闭的双唇在所有将军通报完各自了解的战况后微微开启,元澈的声音仅仅是低沉。


    他无从责备,也着实无奈。


    子夜时分,由湓口城垒向东望去,可见沔水与江水横流交汇,分野间闪耀着淡银色的微澜,疑似万箭飞流,而头顶一弯月犹如一张拉满的强弓。


    此时的湓口城的东北角门,士兵正将紧急征调的几张床弩拆卸入城。寒风烈烈,一面红色旌旗卷入夜空,向豫州方向飘去。众人的目光有些滞涩地望过去,没有人再发一言。整座城池早已如箭雨强弓之下狼狈的猎物,颇有些狐死首丘的味道了。


    紧接着,郊野临时搭建的望楼有嘹亮的鼓号响起,众人便渐渐麋集登上城楼,望着远处沔水上的那片缓缓移动的黑影。


    水上清尘般的薄雾,渐渐为船桨与云帆划破,其间有高耸的楼船,亦有艨艟巨舰。打浆声与浪涛声混在一处,逐渐驰近,好似钱塘大潮。不知过了多久,铁甲与刀光终于穿破浓雾中的海市蜃楼,显露出原本的狰狞。


    吴玥登上孤城,望向此景,而后微微昂首,戴上淡金色的兜鏊,眉与目不曾褪去那份镇静与坚毅:“下令全军,准备作战。”


    遥远的轰鸣声透过云色与月色、清浪与浊浪,犹如地震一般传至帝王的床榻。大魏国史中从来不缺这种程度的战役,元澈发现并无人汇报军情,因此只是略翻个身,继续和衣而眠。然而这一夜似乎有一点不一样,无论元澈的内心如何镇定,隆隆的声音如同绞绳一般加于脖颈与脑后。


    元澈起身,命人点灯,几名直事入内侍奉,周遭却忽然静的可怕。


    “苏刺史那里有什么消息?”元澈胡乱擦了一把脸,问道。


    一名亲直上前:“回陛下,扬州已有回信,陛下睡前已经看过了。”


    元澈行至书案前,展开军书。去信上他写“诏扬州刺史苏瀛监征讨武昌诸军事,与南蛮校尉王佑共救之。”而回信上是苏瀛的笔迹,“臣已遣南蛮校尉王佑两千人,量宜赴援。”


    “量宜赴援……量宜……”元澈喃喃自与,半晌后横眉一凛,道,“再传令催促。”


    军令发出两个时辰,元澈依旧守在灯前,而苏瀛也迅速给出了回复:“臣已兵至石城,如今湓口、鄱阳二城皆急,扬州境广,臣所领兵马不足分御。鄱阳道近,城小兵弱,臣与王佑先行救之。”


    元澈读完,慢慢坐下:“好啊,好……引武昌重兵分入豫州、江州,陈留王氏得还王谦,苏刺史得问责征东将军之失……二人媾和之速,着实令人咋舌啊。”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几名亲直面面相觑,还未出言宽慰,便听皇帝吩咐道:“去,把宋书那卷《索虏传》找来。”


    几名亲直脚程快,书吏找的也快,半柱香的时间便将数卷书呈送上来。


    灯已挑亮,照彻明堂。


    冠军将军、司州刺史毛德祖,戍虎牢……


    又一波箭雨射下,吴玥手臂握着已然变形的拓弓,小臂由于长时间爆发用力开始痉挛。城头夜风极大,刀剑的碰撞声远远近近地响着,流矢的哀鸣点缀着战场的沉闷。战火烧毁了民房,点燃的茅草嗤嗤地向下坠落,化作焦土。


    一名将士跑到城楼前与吴玥对了口令。


    吴玥问:“还有多少羽箭?”


    “回将军,仅有一千二百羽箭。”


    正规军队人均需配备一百支箭,箭羽不足便没有办法抵挡敌人的攻城,此时此刻,巨大的硾车正在靠近,如果不能短时间内获得羽箭,那么城破是迟早的问题。湓口一失,江州、豫州就会被撕开一条口子。而最短时间获得箭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冲出城,捡拾用过的箭矢。


    无数的目光望向了吴玥,而他双眼望向西方。


    西线,空旷无垠的西线。


    八年前,或许兄长们的目光也是如此无奈吧。


    当兄长们的尸身被送至吴府的那一刻,他的父亲,当时的太尉,一夜之间白了头。苍老而虚弱的权臣没有眼泪,他的父亲只是默默走到书案前,给他一卷《索虏传》。


    金红色的战火中,竹简上的墨迹有如刀痕一般刻在吴玥的脑海。


    冠军将军、司州刺史毛德祖,戍虎牢……


    十月二十三,拓跋嗣率五万人南下,出天关,攻滑台。


    十一月十一日,滑台下,拓跋嗣乘胜追击,进逼虎牢。毛德祖坚守虎牢,数次击退魏军,魏军至此遇到攻打洛阳的第一险。大战至此已有两月,刘宋无一人、无一诏问虎牢事。


    十二月,拓跋嗣至冀州,派遣叔孙建从平原渡河水开辟青州、兖州战场。刘宋兖州刺史徐琰放弃抵抗,向东阿县窜逃,致使泰山、高平、金乡陷入北魏之手。兖州既得,叔孙建东入青州。


    十二月二十一,刘宋终于下诏,令南兖州刺史檀道济督查征讨诸军事,会同徐州刺史王仲德至前线救援。庐陵方面遣三千人,量宜救援。


    正月二十二,檀道济缓行而至,驻扎彭城。此时,虎牢已被围攻近四个月。


    孤军奋战的毛德祖虽然杀伤众多,但到了来年三月,也近乎强弩之末。


    时间已至来年三月,檀道济开始拔营行军。面对虎牢的死局,檀道济轻飘飘一言,递至长安。“司、青二州并急,而臣所领兵少,不足分赴。青州道近,竺夔兵弱,乃与王仲德兼行先救之。”


    是青州道近,司州道远吗?彭城至虎牢,水路四百里。彭城至东阳,陆路三百五十里。


    是鄱阳道近,湓口道远吗?石城至湓口,水路百里。石城至鄱阳,水路交杂陆路近百五十里。


    他疯狂翻着书卷,意欲寻找背后的原因。毕竟,如果刘宋失去虎牢,则意味着刘裕的北伐成果彻底丧失,也意味着数十万关中百姓再次为胡人肆意践踏。


    最终,在竹简一片哗啦啦的清脆声响中,他找到了那个极其卑劣、极其黑暗的缘由。


    德祖,荥阳南武阳人也。初为冠军参军、辅国将军。高祖刘裕北伐,以毛德祖为王镇恶龙骧司马,加建武将军。毛德祖为镇恶前锋,斩贼宁朔将军赵玄石于柏谷,破弘农太守尹雅于梨城又破贼大帅姚难于泾水,斩其镇北将军姚强。镇恶克立大功,盖德祖之力也。


    王镇恶因何而死?他抢了京口派的灭秦之功!他抢了能够铭刻在关中石碑上为整个汉人光辉而荣耀的收复故土之举。而毛德祖,也因其是王镇恶的人,永远被所有有京口底色的檀道济们所憎恶。


    他的兄长因何而死?他们左右了先帝登位的胜负,抢了关陇世族在整个政变中的话语权。他们是军功系出身,有着比关陇世族更加雄厚的底蕴。他们支持过凉王。因此他们注定为关陇世族所憎恶,甚至为先帝所憎恶。


    他的兄长们与毛德祖一样,一辈子被当做棋子,但也是一辈子没有走错过一步的棋子。跟随过谁,有时真的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他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服从军令,为国杀敌,仅此而已。


    他们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国家。只是毛德祖被京口和门阀抛弃了,吴家被关陇与皇帝们抛弃了。


    他更明白,所有的一切今日即将重演。国难当头,百姓倒悬,数十万人的生死皆在一线。有人站在断壁残垣上为国家慷慨赴死,但也有人在金谷园内、在乌衣巷中、在高高明堂之上、在暗暗一隅之间,慨叹终于恶气已出。


    国事,皆非当下要务。


    大义,无非口诵之言。


    谱牒履历,决以金阙囚阶。


    权力钱帛,为之倾生付死。


    这是毛德祖的真相,亦是他吴玥今日的真相。


    陆微行至吴玥身旁,尽量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苏瀛观望不前,援军杳无踪影,城里只剩下不到五百人。大江横通西东,荆州也好、扬州也罢,再算上皇帝的军队,这些援军与我们连一江之隔都算不上。十二万大军,三位主将,百余名将,可是人都在哪里?”


    陆微的目光黯了黯,“荆南五万之众,围攻湓口、鄱阳,弹尽粮绝,苏瀛仍在石城,就是想要造成只能救一处的局面给皇帝看。皇帝呢,兵临襄阳,必要取那灭楚之功。将军应当明白,援军是不会到的。”


    吴玥没有看他,只应了一声;“我明白。”


    “那将军为什么不撤退?能调动的一万余人打到五百人,江豫两州将士已经尽力了。我等一起突围,谁又能责怪将军?”陆微的手忽然捏住了吴玥的手臂,咬牙低声质问,“其实,这也是个绝好的借口。先前我没有说,也是明白将军心中所想。可如今,援军未至,将军撤回豫北,重整旗鼓。洛阳有乱,将军便可驰援洛阳,此事并不担责啊。若将军轻折于此,皇后也未必乐见。”


    陆微见吴玥不为所动,反倒松开手,后退了半步冷笑道:“哀我江豫众将,恨此不义之国,难道将军宁为虚名病骨而死,不愿为大业新躯而生?我阿姐当真看错人!”


    吴玥的目光慢慢望向陆微,忽然一提手,勒住陆微的衣领:“你以为你的阿姐当年为什么选我做镇东将军?为什么如今又支持我做征东将军,都督豫州、江州诸军事?因为她知道,我不会像陈留王氏一样,为利益而站队。也明白我不会因为政敌的攻讦,而放弃整个豫州、江州的百姓。把我换成王谦、王俭、换成历史上的太原王氏、琅琊王氏,这场仗根本不必打,这些军人也根本不必死,大家一起开向洛阳,在政变中捞一笔翻身之功。六朝何事,只为门户私计。这句话从门阀换成军阀,没有区别,但在我这里,它有区别!”


    “而你的姐姐,她心里最重要的,永远不是自己是否能在洛阳那场政变中活下去。她考虑如何让人臣变为忠臣,如何让廉价的誓言还成华夏千年的信誉,如何让门阀世族们的醉生梦死、利益为上,变成世道脊梁的鞠躬尽瘁、死为家国。连根拔起的伟力,从来简单。树国以正的体面,才是万难。”


    吴玥放下陆微,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与你阿姐自相识以来的默契。今日生死,便酬此意。”


    陆微望着吴玥远处的背影,摇摇头:“吴逸璞你愚蠢!你当知,无论后事怎样溢美,怎样讴歌,这对你与牺牲的将士们都将毫无意义!”


    “或许。”吴玥望着近乎绝望的将士们,也望着近乎绝望的陆微,“江豫战线上,一定有人已经喜迎楚军,离开这个令人失望的国家。他们早早看清了结局,他们都是聪明人。只是我想把这份评价放入青史,留给后世。”


    无数双坚毅的目光望向吴玥。


    吴玥拔出了长剑,慢慢走下城楼。


    一名将士从城垛下走了出来。


    一名将官从马厩中牵来了吴玥那匹勒口的大马。


    曲巷里,矮墙下,一名名将士慢慢出现,一名名将士慢慢站了起来。


    吴玥跨上战马,揉了揉马颈子,开口道:“此城围困数日,近无支援之军,远无撤退指令,没有封赏的诏书,甚至也没有一句虚情假意的嘉奖。但我等,人人是虎贲之将,人人是家国脊梁,人人无愧苍生!”


    “所有将官上马,随我出城冲杀,待击退敌军,再获箭羽,此城必有生还之机!”


    第419章 忠义


    元澈默默阖上书卷。


    虎牢关内, 依旧是苦战的士卒;虎牢关外,依旧是遥遥不至的援军。毛德祖自是长坂坡前独当一面、据水断桥的张飞,只是他的背后永远没有关羽, 也永远没有刘备。


    风从营帐外吹进来,竹简被吹得琳琅作响, 摇晃着帝王的思绪。元澈的手拖住竹简, 却发这卷竹简远远未尽,后续仍有笔墨,似乎是私人所做的批注, 而笔迹熟悉得令人窒息。


    “臣闻:不义之举,自取其败。不忠之行, 自施其毙。伏惟前朝以孝治天下,岂非无忠无义乎!空誓洛水, 偷生侥幸。欺虐孤寡,敢并遗芳。豺狼颈项, 不堪王猷之钧重。帝王膏血,难书华夏之兴亡。是以羊车滔滔, 羯鼓隆隆。嵇氏父子, 终作碎玉,王门群狐,俱误苍生。八王互戮, 不闻戎虏之国是。六朝阀阅,空论贵贱之门庭。盗名窃位,堪称清流之精巧。弑父沉兄, 别有人伦之洞明。”


    “至于北来饮马, 南渡化龙。昔日燕巢,谁曾啄落。百年盗贼, 岂止臣躬?何方夷吾,漫惜伯仁之枉命。几任丞相,敢表陶祖之英雄。汉月将堕,登楼徒闻理咏。胡尘未灭,举扇唯障庾公。时值枭贼放命,弱主蒙尘,群庸仰口而不唾,百家承爵而忘恩。名士迭代,谁复故土。权柄涨消,实树乱臣。北国周余,沦为腥膻涂炭。江表禹迹,湎于病骨妖氛。呜呼!命极数穷,何至于此。纵览青史,闻所未闻。”


    “向使为君得国以正,为臣死国以忠,何须屏重藩室,仰赖世家。机深螳螂,犹惧黄雀。病沉虎豹,可饲群鸦。权奸制国,皆因国之无畏。英雄空誓,始知誓可轻违。典午丧乱,《诗》云城坏。忠节倾覆,世知道颓。可叹扬鞭江水,挥泪新亭。山河飘摇,人臣当兴师旅。神州动荡,吾辈且执刀兵。晋庙香断,史评不独胜负。武侯祠新,人敬胜于神明。”


    “魏晋余敝,尚行当世。门阀遗谬,犹衍今朝。弃其郡者,多怀印绶。弃其城者,俱援旌旄。关内将失,佞幸多疑镇恶。枭雄气短,元辅谁惧刘萧。”


    “今使忠臣于危难之地,急而相弃,外纵权忌皋庸之恶,内伤忠良死难之臣。此际不救,则韩无张良之椎,汉绝苏武之节。空执班超之笔,谁誓祖逖之鞭。绝武乡之出师表,掩钜平之坠泪碑。蜀地无严将军之义,晋祚无嵇侍中之血。他日寇犯边塞,陛下将何以使将?他日国有垂危,陛下将何以托臣?丹心蹉跎,犹待昭阳而死。青史零落,岂障萤窗之寒。忠臣心折,寸寸如铁。忠臣据鞍,怒发冲冠。书记名德,是为永垂不朽。史载文章,当览千古高节。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千载之后,当使天下知有‘忠义’二字焉。”


    漆黑的墨色在灯影里来回荡漾着,望之愈久,愈有恍若隔世之感。元澈抬手执起金刀,落定时定睛再看,褪色的竹简已化为精致的帛卷,卑微的谦辞已改为帝王的诏告,这一日,她又做回他的中书令,为他拟诏,重整帝王的旗鼓,也重整了荒废千年的忠义。


    元澈列于军前,亲自宣诏后,举起长槊:“全师东进,救我大魏忠义之将!”


    诏书下达紧急,且涉及数万大军深夜奔袭,因此并不是所有的军部都知晓此次行军意图。周洪源所在的军部便是如此。将领匆匆下达命令后便回到帐中,紧接着兵尉们便组织这些兵丁做行军准备。


    先前周洪源追随王谦部下至荆州,及至王谦被俘,他们这些余部便被重新整编,一部分仍属江州,另一部分则被划至皇帝直辖麾下。过往这数十余战,将领多有调动,周洪源也不知道自己具体追随何人,是为公还是为私。不过他尚有一身好武艺,即便身为前锋,也颇为侥幸未死于疆场上。


    周洪源正在营中调整身上戎甲,却见一名兵尉将他唤来。


    “幢主有要事嘱咐,你随我来。”


    几场战役下来,周洪源已知自己效从的这位幢主颇有身份,因为每每上阵厮杀,这位幢主都不甚积极,可见锦绣前程并不系于军旅。待他行入营帐,只见一名甲胄精致、面堂英气之人已落座等待。


    周洪源上前行以军礼,对方异常热情地将他扶起:“早听闻有骁勇壮士出自陆车骑家,今日始见,不敢失敬。”


    见周洪源面有疑色,对方也自我介绍道:“在下王播,贱字子宣。说来惭愧,某原先出自前任王刺史麾下,乃为同门宗亲。因王陆两家通谊已久,刺史也常与我言及此事。如今既上疆场,共谋富贵,理应互有照应。”王播说着,已拉周洪源入席,“壮士请坐。”


    待周洪源坐下,王播试探着问:“壮士可知近日洛都事?”


    周洪源道:“不知,洛都、长安可都平安。”


    王播却皱眉道:“长安局势尚可,但洛阳只怕颓危啊。洛阳王司空传信与我,皇后已顺利产子,当为国储,奈何徐宁作乱,更引藩王入宫,或有废后之念。洪源当知,陆家戚畹之贵,满门公侯,皇帝早已忌惮已久,只是苦无事由,不得发动。今日徐宁作乱,或终死于王师,但未必不会做那杀人之刀啊。皇后若废,所加之罪必不出大逆,是以翦除权臣,届时男子当诛,女子流放,司空也是甚为忧虑。”


    周洪源已经将意思听出了大概,但仍颇为谨慎:“不知幢主所言可有实据?实不相瞒,长安公府也有家仆常寄信与我,所言俱是平安,未闻有此危祸。卑职身为边将,又事圣主,实在不敢以私念而揣摩公心,妄动干戈,扰动国鼎。”


    王播也没有怪他疑心,大大方方取出一份书信,道:“此乃司空加印亲笔,仍有前日皇后九九重阳所赐御物,还请壮士验证。王司空亲笔所书,壮士应该信了吧?”


    周洪源展开书信。他出身世家,以往便在父亲身边,常浏览公文书信。只见信上果然上有王峤署名并司空印,不像作伪。而御赐诸多物件也多出自内造,颇为精致,附和皇室规格制式。甚至一些祝颂之词也是皇后亲笔书写,绝难模仿。


    周洪源放下书信:“皇后和王司空想让我做什么?”


    王播此时向一名亲随使了使眼色。那名亲随旋即退出帐外,又令帐外护卫撤离数步远。


    王播走至案前,在纸笺上写了两个字,随后示于周洪源。


    周洪源大惊。


    只见王播笑笑道:“听闻壮士对陆氏女郎有太真拭镜之意,此际救美人于水火,皇后必然感念于心,必允此事。”


    周洪源却低首道:“他日我誓以军功封侯,得登高门。而非以不忠不义之举,忝为恩幸。若皇后与司空为难,卑职愿以此性命,死谏于君王前。”


    王播见诱之不成,更走近一步,低声道:“可我听闻,壮士本出自高门,堪称良配,只因旧事,方陷困境。壮士愿凭壮力,军功取仕,自无不可。可是壮士可曾想过,即便来日功封万户,位极三公,然前有杀父之仇,君王便能无视此节?”


    王播见周洪源还在犹豫,于是叹道:“罢了,豫兖本多壮士,成事岂独周郎。即便失败,不过两家庭门之血共溅天下,以戒后来之人而已。”


    王播当即阔步走向帐外,在掀起帐帘前际,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臂膀。


    “骏马一匹,鳞甲一副,丈夫功成,必在此日。”壮士涩声,已为屈从。


    旭日东升,鄱阳城内是胜利的欢呼声。九月十二,苏瀛军临鄱阳,武昌军吕冰部撤退,转而北上,率五千余部开奔湓口。苏瀛派遣王佑追击数里,随后停军鄱阳湖,两日后,王佑归军。


    苏瀛临湖而望,湖光山色,辉映远州,摇落翡翠。刺史府司马与长史分别侍立左右,与他们的主官一样,神色恬然,并不理会一旁焦急的军情官。


    只见苏瀛遥遥西指:“秋拂湖光,庾郎兰棹,若不泛舟承兴,实在辜负天公美意。”


    见军情官还在眼前,苏瀛笑问道:“湓口战事如何?”


    “征东将军仍在率众抵抗。”


    苏瀛只是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自己腰间的大红璎珞。


    府司马担忧道:“使君还要延战?”


    苏瀛将璎珞一甩,旋即去取侍僮托着的酒杯,笑着闻了闻杯中酒:“皇帝打他的威望之战,吴玥打他的名节之战。咱们呢,且等着楚军帮咱们出一回气。敌之敌,我之友。不过这楚军也实在不堪,兵力悬殊至此,仍久攻不下,可知国内早已无大将啊。”


    另一名长史却道:“只是如今皇帝军令已下,若使吴玥死节,使君之过尚小,若使楚军蹿入豫州,则使君之过大。不若且徐徐前行,待城破之时,冲入湓口,既得关隘险要之实,亦全臣节。”


    “吴玥死节?”苏瀛一副不可置信的语气,目光中露出一丝颇觉可笑的意味,“你放心,像他这样的出身,是不会死节的。不过长史所言,诚然中肯。既如此,我等且拔军徐徐前行,以观形势。”


    湓口城南尚有一片广袤的原野,再往南便是大江汇流。此时苏瀛已乘舟楫西进,眼见经过柴桑旧邑,江流陡急,而再往前便是水道转折处,得见大江平流。苏瀛只觉数日内时来运转,不禁击楫高歌,左右也不乏颂扬附和之声。


    忽然,一支羽箭噌地一声扎入船头。苏瀛大惊环顾左右,只见原本围拱主舰的前舰俱都避开,展有“魏”字大旗的艨艟巨舰很快行驶至眼前。一众精甲兵士放下舢板,连接两船,随后皇帝在一众亲卫的围拱下,踏上了苏瀛的主舰。


    刀锋出鞘,寒刃划过苏瀛的腰间,招摇的大红璎珞旋即飞入江流。只闻上首帝王冷声道:“昔年朕曾疑虑慕洲是否为檀道济,今日果然。”


    苏瀛并未下跪,只是冷笑道:“陛下既知檀道济,岂不闻自毁长城之语?”


    元澈的目光充满鄙夷:“虎牢五千忠魂,才是国之长城。檀道济以此自比,未必太辱长城千古之名。”


    第420章 殿宇


    是日, 苏瀛被除扬州刺史、褫夺军节待罪,亲征大军由江水向北包抄,逐武昌等四郡楚军, 与之决战。朝阳回下舳舻千里,万乘之师终于涌向残破的湓口城。


    湓口城下黑暗的最深处, 吴玥慢慢抬起头, 天地之间仿佛顷刻归于沉静,只能听见穿梭疾驰的战马在铁罩下低沉且粗重的喘息。他知道他即将力竭。天光塌陷,连同那片晨雾中的海市蜃楼也变得混沌不堪, 如同他家祖祖辈辈数代的长枪,搅动在乱世的沟渠中。


    那片乱世的沟渠, 长年滋生着自私、冷漠的沟渠,注定怀抱着猜忌与冷眼, 少些忠义与责任,在簪缨鹤氅与粉香石散的遮盖下, 如同姹紫嫣红的血瘤,安然地蛰伏于国家的心脏中。它时而无害, 时而作痛, 时而让帝国举起手中的割刀,却最终死于投鼠忌器的无奈。


    在诅咒的轮回中,臣弑君, 兄弑弟,父弃子,子弃父, 美姬藏鸩, 名门通贼,胜者饮血, 败者食尘。在甜美的鸩酒中,古老的江河下,有罪者、无罪者,尸骨皆积成山,仅仅为了那一颗颗寂寞而炽热的权欲之心。非死于贼寇,而死于朝堂。这个来自前朝数百年的诅咒,或许,他根本无法以一己之力抵抗。


    一片血泊中,身中数箭的吴玥再次抽枪回望,两名兄长淡白色的身影屹立于江畔,成群的黑鸦掠过他们的头顶,向自己扑来。吴玥眨了眨眼。


    日影移过,刀影移过,一滴雨水顺着兜鍪划过吴玥的鼻梁。他惊觉他还活着。


    白马仰头长嘶,将天空撕裂了。远处,金色的秋日下,一支长槊挥出一道寒光。


    “众将听令,随朕冲阵杀敌!”


    嘶吼声、战鼓声在莽莽荒原上响起。左翼、右翼,紧急集结的方镇突骑如紫电一般冲杀而出。


    在城下苦战的吴玥与其兵众,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看到了“魏”字旗如浩海一般的援军,也看到了一马当先、数位猛将簇拥左右的帝王。与此同时,训练有素的楚军也在同一时刻,调转了白刃的方向。


    元澈身跨黑马,手执长槊,单手轻挑,挡在前方的无数利刃犹如花枝一般被掀起。紧接着,马槊上的银簇如流星一般刺向前方,突骑强大的贯穿力,轻而易举穿透了对方的盾阵,刀兵交响,最前方的阵型已被践踏蹄下,踩入尘埃。


    元澈抬手重挥长槊,任浩荡江风拂动兜鍪上红色的长缨,拂动他身体里属于鲜卑的血液、属于汉人的血液。血液穿过心脏,划过喉间,引发噗呲噗呲的耳鸣,仿佛在兴奋地宣告他逃脱了诅咒的樊笼。


    而孕育他的皇权在观看他对至高的绝弃,辅佐他的臣工在观看他对功业的绝弃,憎恶他的世家在观看他对权力的绝弃,养育他的土地与人民则在观看他对自身肢体乃至生命的绝弃。于此同时,他自己,则看到那几百年从未变动的青史书页,记录一个君王为臣子陷阵或可悲、或可笑的故事。


    或许,无论生死,他都将溃败。这则故事也会随着后来执笔者的种种政治目的,阐释出不同的新意,告诫所有未来即将执掌这片山河的明君们。


    或许,青史之中,他会被这样记载。某帝讳澈,神皇帝长子也。而后罗列他在为几年的兵灾人祸,政令喻教。后因陷阵而死,或云镇将之诛。最后或许还会有“使臣曰”这样的注评:褒姒共叔带并兴,襄后与南夷俱运。


    他不知道洛阳的褒姒是否还在坚守她的城池。褒姒是否真为褒姒,叔带是否真为叔带,也不是他们能够定论的了。


    但他与她都知道,那些百姓、士卒以及未来的某一些人看到的并不是这些,记住的也不是这些。战报可以说谎,但战线不会;记事可以说谎,但人事不会;仕人可以说谎,但世人不会。当执笔者肆意打量历史的□□并为她换上心仪外衣的同时,并不知道总有一些人可以窥见那一片片永远耀眼的灵魂。


    没有君王,国仍可为国。没有门阀,国仍可为国。然而没有他们,国不过是国土,至于灵魂早已不复存在了。


    艳阳下,长枪与长槊并进,白马与黑马骈驰。


    一支马槊刺过。


    “陛下小心!”


    陆昭生产可谓顺遂,但一连几日宫缩疼痛,也不得不卧床休息。深秋瀑雨,她与婴孩拢在床榻一角,几只麻雀在檐下扑棱来扑棱去,次方天地似乎只有安睡是才是寂静的。


    在这方梦里,月华如昼,月华如霰,时而如锦云捧珠,五色鲜


    荧,时而磊落相匝,如刺绣无异。隔着那道深深宫墙,是夕日一双人影,交颈喁语。


    “孙策伤面,悲愤而亡,我不愿为此,令卿卿守寡。”


    那人影越来越真,暴雨似化为金戈铁马在梦中驰啸而过。触犯利益的英雄,被亡魂深深憎恶的英雄,身披鲜血与箭簇默默走来,慢慢伸出手,在微微颤抖中,他用指掩住了她的嘴唇。


    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旋绕在梦境里,如同深宫中的更漏与敲梆,同步同调地交叠、覆盖,在某一时刻,共同发出最终的振鸣。陆昭猛然惊醒,只觉得整个房间都是他的声音,虽然他并不在此处。


    天地间是如此寂静,陆昭垂下头,先听了听身旁女儿均匀的呼吸声,才继而听到窗外的雨声,又噪又碎,此起彼伏,这是真正的现实。可梦却由人编织,瑰丽的人生弧线,挣扎与妥协,迷茫与叩问,反抗与镇压,解脱与不得解脱,由来已久,早有定论。


    阁内几名近侍早已疲惫入睡,陆昭披衣起身,手执灯烛,默默推开窗。暴雨的轰鸣掀入阁中,在一片晦暗中,那点昏黄的烛光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同样,穿过浓浓的黑暗,陆昭看还到回廊尽头敛袍而立的周恢。


    远在洛阳的王峤同样看到了星变。但在掌握着谶纬学以及各种经论的世家眼中,那条黯淡的光带无疑是更具有利用价值的舆论之剑。荧惑入南斗,出斗上,行疾,天子忧。又因皇后早产诞女,濮阳王入洛或许是那片淡红色星云下可以演绎的最美好的故事。


    而这个美好的故事,也在今日雨夜迎来了它的最高.潮。


    江州军报,皇帝陛下于湓口与储君交战,身负箭伤。现以吴玥假节钺,加骠骑将军,督荆、江、扬、豫、兖、司六州军事。


    军报由江州刺史府与征东将军府共同发出,并附加有皇帝印玺的诏令,只因骠骑将军印未授,而先以征东将军府署名。军报通过阊阖门,吴淼处也有确认,因此命人将诏令直接送往禁中西省,并传话督促王峤安排濮阳王入洛事宜。


    王峤接过军报,干笑几声:“若只是箭伤,便不必授吴玥如此权柄。只怕陛下伤势甚重,更有可能是为保前线军心,秘不发丧啊。”


    王俭却颇为疑惑:“若是秘不发丧,何不见皇帝大宝传入京中?陛下当知陆氏产女,无子嗣可继位,总不能使印玺落入镇将之手?再不济,冯让将军一向为陛下亲重,此事总要回京露面,稍作安排。”


    王峤闻言颔首:“你所言也是在理,只是陛下之死恐非南蛮所为。”见到王俭忽然露出惊疑之色,王峤赶忙解释道,“太保此番虽驻守阊阖门,但论兵力,不如冯谏,论先后,不如我等首倡者,若想在时局中获得超显之位,应会在未来某日亲自奉玺与新君。”王峤说完,也知太过纠结此事无益,再向王俭嘱咐道,“事发仓促,也难完满,稍后你随我共赴阊阖门,拱护濮阳王,万万不可出错。”


    濮阳王入洛颇为顺利,洛阳令诚然在陆氏手里,但上有中书制诏与司空加印,内有禁军静遏内外掌控大义,陆遗也不好强阻,只得放行。然而陆遗也并非没有应对策略,在濮阳王入都之后,陆遗便主集兵力于都南,确保力量可以覆盖太仓、明台与铜驼街。


    虽然已暂定濮阳王将由阊阖门入宫,然而皇宫内部也并非绝对安全。王赫据守北面承明门,但因宣光殿仍禁锢行台重臣,导致金墉城军队意欲冲破承明门,夺回行台一众臣僚。此时,徐宁已经收纳儿子徐凤先前从北门带的兵众,汹汹而来。


    眼见自己身后已经气势萎靡的七百宿卫另并亲直、班剑,王峤也不由得面色凝重:“还请右卫将军先守宣光殿与千秋门,控制魏钰庭等重臣,待濮阳王入省,政令即可畅通。此重任,非右卫将军不能担当。”


    “司空意欲何往?”徐宁凝视着王峤。


    王峤早已召集宿卫,斜望徐宁一眼,随后道:“眼下态势,当尽快前往浮图所,将玄能等人逮捕,整理罪状,再速请濮阳王门下姜弥出任廷尉,以正视听,确认异兆之说。再往皇后居所,引禁军集中用事。”


    徐宁微微眯起眼睛。


    王峤身旁的王俭见徐宁面色不豫,冷不防地提醒着:“此事,右卫将军不好插手。且此次涉及宗法礼教之大事,过问抉择也属司空分内。”


    徐宁只是冷笑一声,转身走出殿外,随后对几名禁军武将招手道:“宫禁之内有司空坐镇,自然无忧。濮阳王入阊阖门,太保、领军资望甚隆,恐逼拶威压,速随我前往阊阖门,迎接濮阳王!”


    禁军大部分将领自然与徐宁一道行出。王峤眼见这一幕,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濮阳王入禁中,自然率先景从定事者分功最大,最为看重。且徐宁所言没错,吴淼身为太保兼司徒,吴家手中更可能握着皇帝玉玺,冯谏身为领军多年,如果濮阳王想快速在宫内建立自己的制衡力量,成本最低收益最大的合作对象就是徐宁。而徐宁无非是由冯谏借以制约吴、王两家,亦或是被吴家引用分抗王氏地位,都很从容。


    不过你有孟光妻,我有梁鸿案,王俭本身拥有台臣背景,有掌管七兵部,对日后京畿附近及各州的军方人事疏理也极有帮助,又是兖州世族的代表。因此权衡一番利弊后,王峤向王俭使了个眼色,王俭便快速追了出去。


    徐宁快步疾行,右手紧紧握在佩剑的剑柄上。他所拥有的渠道得知,皇帝重伤不治,冯让等秘不发丧,前线战事早已尽托吴玥。还说什么诏捕浮图所僧众,整理罪状,分明就是意欲在事后除掉自己。


    而王峤之所以让自己等在宣光殿,无非是因尚书令印不在魏钰庭手中,待濮阳王入宫之后,宣光殿不过是一个发布诏令的场所。只要王峤控制濮阳王,并收缴皇后印,那么联合吴家就能够掌握更具权威的制敕权,驻守在宣光殿的自己,不过是陪衬而已。届时再撺掇僧众,自己这个中书令兼右卫将军便可被轻易摘除。


    徐宁满面阴骘,望向不远处的浮图所。


    殿廊下,王峤望着自己带来的这些兵众,反倒有些担忧。


    有了徐凤的前事之鉴,王峤明白由于有吴淼、陆昭两人的存在,宿卫中的情况要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这些人通过吴淼、陆归、陆昭等当年任中护军与殿中尚书晋升,可以说能够直接受命于吴淼与陆昭两人。徐宁既已先带人前往阊阖门,自己的剩余力量也就有限。即便濮阳王能够入宫,王峤也没有足够的信心有绝对力量掌控濮阳王。


    且控制皇后,必然要与冯谏部交锋,未来三股禁军势力必将有一场交战,接下来的局面会糜烂成什么样子,他也不敢断言。


    正当王峤犹豫时,忽有人喊报道:“禀报司空,浮图所走水,现禁卫人手紧缺,可否先请司空调拨部分禁卫前往救火?”


    洛阳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此时建筑物潮湿,不会因秋季干燥而走水,此番必是他人纵火。而纵火之人王峤也能猜到,必是徐宁。


    王峤心思微动,立刻随那喊报侍卫行出,召集部众道:“走!走!速往浮图所。”


    王峤也很明白,眼下局面徐宁、吴家都能成事,若自己再不增加一二筹码,自己的司空之位或许都难保住。于是,一行人赶忙前往浮图所救火。


    浮图所大火,直侵宣光殿之东,时值北风起,火势益急。


    一切都晚了。


    浮图四周弥漫着桐油的味道,大火已至浮图顶,轰隆一声,塔腰的一根立柱折毁了。


    由石柱与水磨金砖造就的讲殿尚未被大火侵没,玄能此时起身,道:“你们随我来罢。”


    昙静与昙攸原本还在于玄能对峙,闻得此言先是互望一眼,又与其余僧众相视,旋即跟随玄能身后。


    玄能领众僧走到佛像前停下,望着佛像袈裟的一角,闭目念了一声“罪过”,而后右手伸向须弥座上。涩平、罨涩、壶门、仰莲、束腰、合莲、罨牙、牙脚,在藻井天窗漏下的光尘中,有金风之轮,有情业之力,有阶道宝墙,有栏楯罗网。正对着南面的石刻上,有真实的人影鱼行其间,缁衣袈裟的剪影被无限拉长,拟就天神的形状,而那无非是游弋于阎浮提众生相的另一种扭曲。


    阎浮提即人间。


    玄能望向那片洲陆,耳畔有人窃窃私语,其中疑惑者有之,攻讦者有之,曾害人性命者亦有之。曲折的赡部树下有阎浮河,河里的流沙中有阎浮檀金,它们所滋养的灵魂充满了怯弱与愚昧,尤擅忘恩负义与制造恶业。要救他们吗?


    狱火炎海再一次冲撞殿体,一些烧焦断裂的梁木木屑顺着佛身滚落下来。


    在一片惊惧的人群中,玄能仰头望向藻井下的金身。光尘的背后,是滔天大火所呈现的暗红色,有血肉与焦土的恶腥,在这片恶腥中,佛像上的金漆渐现赤黄,又呈紫气,那本是阎浮檀金的颜色。


    如此耀眼。


    停滞的手默默按下了那棵赡部树,有铰链的声音,随后一条密道入口在佛台后打开。


    玄能对身后人道:“皇后对此事早有预见,命我作此机关。入口就在佛像后,你们速速出逃吧……”


    昙攸


    听闻此言,眸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后冲向密道入口,一众僧人也纷纷拥向密道。慌乱之中,即便是修行之人也无平日的井然有序,随着殿顶结构一层一层的坍塌,众人的推挤也变得更加疯狂。人群之中,只有昙静回过头,望向玄能:“为何要救我们?师傅当知道,一旦我们逃出,就定会为脱己罪而诬告他人。皇后或将为此所陷。”


    玄能看着昙静半晌,一时有些惊愕,随后又了然一笑,垂目道:“悯此南洲众生,果报杂杂,寿命不定,犹如幻化。此三昧,不及诸洲远矣。然阎浮提人仍有三事胜馀三洲。”


    “其人于诸教法,勇猛读诵,记闻广博,心不忘失;其人于诸清净梵行,则能精勤修习,期证道果;其土乃是中华文物之国,一切圣贤,皆出其中,其人易化,所以佛之降生,必在斯土。”


    玄能走向昙静身前,将一串佛珠交到对方手中:“有此三事胜,怎不堪救?”


    轰隆。


    “师傅!”


    最后一根主梁坍塌,一端落在释迦摩尼像的肩上,一端落在凡人的身躯上,而凡人的身躯又因脆弱与卑微,承受着原本更多的重量。


    血水流淌在石砖上,而梁木下的玄能只是死死咬紧牙关,以身躯为密道入口撑出一片空间。


    被玄能推倒面色惨白的昙静跪下身来,声音颤抖:“师……师傅不该为我挡此劫难。”


    趴在地上的玄能微微抬起头,笑了笑道:“吾踵佛迹而行,是为方便法门。既为方便,必藏祸殃。今日形骸俱毁,乃应失舍取之道,吾坦然领受既可。与物无关,与人无关,你也不必自责。”他望着昙静,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从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声音,“快去投奔皇后。”


    力有竭尽,生有竭尽。光焰点燃尘埃在空中绽裂开来,飞旋消散,壮美过烟花,宝相如金轮。玄能闭上眼,只听风中隐约有佛铃轻转,梵呗颂声。


    “禀报司空,火势太大。”一名宿卫走到王峤身前,“我等已尽力扑灭外围,只是里面的人怕是难活了。”


    王峤望着火光弥漫的浮图塔,叹一口气:“相谋者俱行于前,若我等再无所获,恐为他人脚下垫石。走!速去皇后殿!”


    此时王峤也比平日多了几分搏命的志气,也等不及援兵入宫,先率宿卫班剑快速前往皇后所居殿室。此时皇后宫苑附近已不乏冯谏麾下宿卫巡逻。见王峤气势汹汹,便有宿卫上前意欲拦下:“王公留步!请王公暂停于左门,容末将先行禀报,再作导引!”


    王峤并未理会,只是疾步向前,随后扬一扬手中江州的军报,高呼道:“军情急报,事关国祚,我与太保临危受命,难作详告,亦不可久留。若尔等尚有勇义,速速随我入拱皇后周围,相从共事!”


    皇帝生死,王峤不敢多言,但也必须要把事情说的更为危急些。那些轻信者若能集结起来,也是一个颇为可观的数目。


    此言一出,宿卫哗然,既难作详告事关国祚,又能让太保、司空同时临危受命的大事也只有几件。很快便有人领队行出,作出表态:“既为国事,某应司空倡义,随司空共事!”


    眼见加入的队伍渐渐壮大,王峤的步履更加坚定,一面前行,一面向道旁两边拱手道:“禁军宿卫,世享皇恩,今日誓死,救国于危难,来日功书阙阁,封妻荫子!”


    “誓死效命!”


    围拱皇后殿乃是甲胄精良的禁军精锐,此时已然列阵,奉命阻击。


    王峤也不得不停下来。


    此时侍女雾汐从殿内行出:“皇后有言,司空是旧交,请司空入内相谈。”


    王峤衡量一二,也料定陆昭不会拿他怎么样,便整理好衣冠,解剑行入殿中。


    殿内陆昭端坐,座屏的后方传来婴孩时而哼唧的声音。片刻后,殿内静默,王峤走上前,行礼道:“臣尚未恭喜皇后顺诞公主。”


    陆昭的脸上却不辩喜怒,只淡淡道:“司空所为,似乎悖离前约啊。”


    王峤听闻此言也只能继续厚着脸皮,道:“实在是事有不得已。”说完又将江州军报递给在一旁侍奉的刘炳,“请皇后先行御览,再做决定吧。”


    “诚然我命。”陆昭将军报读了一遍,脸上却是一副早已知晓的样子,“不过,司空只晓后事,未知前因啊。”


    陆昭说完,刘炳同样将一份诏书交给了王峤,正是元澈曾在阵前宣读的《为忠义疏》所改的诏书,而且还非副本抄本,乃是真正的诏书。


    王峤对此事虽然已有所耳闻,但细览之后,仍有些懵然,随后目光中露出一丝惊恐。这篇诏书虽说是揭露司马家的得国不正,但里面同样痛斥了诸多世族,其中以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为多。譬如邓艾《徙戎疏》揭露并州戎事,与后期刘渊成势,都赖以太原王氏的王浑王济父子。沉杀兄侄的王舒,乃是琅琊王氏。号称江左管夷吾,但举扇只知“元规尘污人”而不闻江北胡尘,默认王敦行逆并杀周伯仁,也是琅琊王氏。最后叛晋归宋,又在刘宋萧齐诸多大位清洗中耀眼而出的,也是琅琊王氏出身的王弘、王僧亮等人。


    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加起来骂的比司马家都多。这种政治信号他王峤要是还看不出来,也就别当这个司空了。


    这份诏令如今流传于数万大军之中,甚至应该已传至荆江乃至豫州。此次,濮阳王胜,整个军功体系的第一波愤怒,都会倾压到他这个陈留王氏的头上。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两个王氏怎么看着那么像你陈留王氏呢?届时濮阳王与其他从龙有功之人也能恰好借这个势头,把陈留王氏平掉,降低舆论压力的同时,也留出巨大的权力空白。


    陆昭的意思,王峤也很明白。这个危机你陈留王氏打算怎么解决?不用怕,我是皇后,手中有皇后令印,同样有一定的解释权。以前王陆的关系不是很好吗?维护住我的解释权,便维护住你家族的命运。陆家仍有力量。


    王峤望向御座,眼见陆昭的笑容也柔和些许,于是道:“皇后殿下,臣今夜多有失礼,还望皇后勿怪。皇帝陛下深陷危机,或失国本。臣请皇后出面,主持大局!”


    阊阖门下,徐宁仍在焦急地等着消息。几名内侍、宿卫接二连三的传过话后,徐宁的脸色也不免更加阴郁。


    王峤前往浮图所灭火,随后昙静等僧众便被引入皇后居所避难,而王峤更是直入皇后殿中与其密谈,且气氛颇佳。


    “看来此番争功不仅要胜,还要全胜。”徐宁喃喃自叹。


    此时形势可谓不妙。王峤争取到皇后,也就争取到了皇后令印和陆家势力,权力极大。哪怕他用禁军能够控制濮阳王,王峤也可以与皇后发声,将不符合自身利益的诏命斥为乱命。陆昭的身份不仅仅是皇后,她仍是政治的参与者,也是牌桌上最有实力的庄家。只不过因为这次没有掌握到禁军,被人忽视了。


    地方反抗中枢,固然很难,但当中枢动荡改换之时,同样也渴望地方的稳定。而陆昭本人,从未失去过这份价值。


    正当徐宁愤懑时,忽听宿卫来报:“濮阳王已到。”


    宣光殿之东乃宣政殿主殿,如今已被清理一空,作为濮阳王元湛接见朝臣的地方。在太保吴淼、领军将军冯谏、中书令兼右卫将军徐宁以及七兵部尚书的礼迎下,元湛一路至宣政殿前。


    元湛入都并未带妻儿,可见也是心存忧惧,尽管七兵部尚书王俭亲自扶他下车,但在脚落地的一瞬间,仍有踩落深渊般的惶恐。他已数年不曾呼吸长安以外的空气,且久居宫室,因此皮肤略显苍白,身形也有些佝偻羸弱。


    “臣等恭迎大王!”徐宁最先拜,且声音最大。吴淼仅止于见诸侯王之礼。


    徐宁说完,又后退两步,深跪拜道:“此夜妖僧乱事,又因牵连皇后,尚未伏诛,臣等迎大王入洛,主持大局。”


    元湛听到“皇后”二字时,双手下意识一颤,声音虚弱道:“右卫将军诚是为国,但何须作此言?皇后母仪天下,所涉之事,非我等所能决断。且今日用事乃为肃清宫闱,镇定朝纲,以稳国祚,而非弄权作乱,擅兴废立啊。”


    说完,元湛的目光中又闪过一丝茫然:“不知司空何在?本王麾下幕僚,多言司空之功。”


    眼见徐宁脸色愈发难看,吴淼笑笑,随后道:“江州战事有变,王司空恐内宫骚乱,故前往皇后居所拱护,实在是难兼周全,故派七兵部尚书王俭前来细禀,还望大王不要介怀。”


    “不……本王不会,不会。”元湛听罢连连否认,目光则更为忧惧,“值此乱事,司空能护皇后、公主,乃是宗庙社稷之福。”


    待各方稍作寒暄后,吴淼便道:“此次行台台臣也在宣光殿,宫禁之中,并无乱事,大王无需忧心。只是北面承明门处,金墉城守将王赫王光奕一心想请回台臣,因此颇有怒言,若不善加安抚,只怕会对大王有所冒犯。臣自请前往承明门,引王赫面见大王。”


    元湛听到王赫的名字,有些疑惑,然而还是恭恭敬敬地对吴淼道:“多谢太保全本王体面。”


    吴淼带人离开后,徐宁方才再度上前,忙不迭道:“大王久居长安内苑,少见朝堂臣工,臣请大王稍候,中枢并行台朝仕即刻可至。”


    元湛略笑笑道:“久不见外臣,人事陌生,礼仪生疏之处,还望诸公提点。”


    王俭出身陈留王氏,与元湛王妃陈郡谢氏一家也曾走动频繁,见堂堂宗王如此落魄,心中也颇感酸楚。


    寂静的等待中,元湛抬起头,洛阳的殿宇与长安的殿宇似乎并无不同,一样华美,一样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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