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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安寝


    上这凉亭的?路只?有一条, 方才来的路上萧沁瓷观察过了,在这别?庄中伺候的?人似乎不多,但那只?是明?面上的?, 这是皇家别?院,有护卫看管也不稀奇。她谨慎惯了, 又胆大心细,在视野开阔的?地方说事是她的?习惯。禄喜垂首恭敬地站在她身前:“是,夫人现在要吗?”


    “在你身上?”萧沁瓷道,“给我。”


    禄喜便从袖中将匣子取出来了。


    萧沁瓷一向冷静,但大费周章非要去方山一趟无非就是为了这个匣子,此时终于到手也不免生出一点急迫的心情。


    “静慧真人可有同你说什么?”萧沁瓷却不急着打开,而是就着将?尽的?暮色打量那个平平无奇的?木匣。


    它实在太普通了,表面一点花纹都没有雕刻, 甚至边角处还有掉漆的?瘢痕, 重量也轻,扁平的?形状装不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摇晃时会有轻响。


    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木盒,唯有木盒上的?锁一点也不普通,用的?是算数机括, 只?有将?锁组成正确的?密语才能打开, 静慧夫人可没有告诉他密语是什么, 想来只?有萧沁瓷和她才知道。


    禄喜拿到手之后不敢多看, 但也好奇过能叫萧沁瓷这样?重视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不敢让萧沁瓷看出?自?己的?好奇:“真人说东西?都在这里面了, 另外她最后一次打开这盒子是半年前,这半年都没有东西?再放进?去, 让夫人日?后不必再找她了。”


    半年。她微微蹙眉,道:“我知道了。”萧沁瓷拿着盒子, 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决定就在这里打开看,便说,“你去亭外守着,有人来了就提醒我。”


    “是。”禄喜尽责地出?去守着了。


    日?薄西?山,暮光将?歇。如今的?光线已有些黯淡了,萧沁瓷不敢再耽搁,将?锁轴转到正确位置便听见里面一声轻响,锁已经?打开了。


    盒子里放着数十封以红绸卷起来的?信纸,绸上标明?了日?期,信下压着文牒和户籍证明?。


    萧沁瓷先?打开文牒看了,上面写的?是一个叫苏念,双十年华,家住长安京郊苦水村的?女子的?户籍信息,加盖了官府官印,没有问题。她这才按照日?期抽出?盒中的?信展开来看。


    最早的?一封是两年前的?,恰是新帝登基不久。


    新帝登基后对?太极宫的?把控就严了,夹带不易入宫,萧沁瓷就此失去了和宫外的?联系。


    萧沁瓷本来该在两年多以前今上御极后就随各太妃一起被迁往方山,那原本也是她计划好的?,但因?着皇帝的?私心让她在太极宫多待了两年,这两年里她耳目尽失,宫外的?消息来得不易,也没有她想要的?。


    第一封信写:“吾妹念念,见字如面。日?前你来信所言风险颇大,为兄三思之后觉得应要从长计议,你不可轻举妄动……兄,玉楼附上。”


    第二封信来得很急,时间相隔很近,萧沁瓷略一思索便知道了,第一封信寄出?时长安还没改天换日?,想必是兄长得知长安兵变的?消息急急便写了第二封信来。


    果然在第二封信中问了太极宫兵变,又问了她近况。


    此后萧沁瓷便被困在宫中,收不到来信,自?然也没办法递消息出?去,后续的?几封信字里行间已有焦急之意,玉真夫人深居后宫,又不是先?帝或今上有名的?宠妃,兄长远在千里之外,要打听到她的?消息应该也是不易。


    萧沁瓷又拆了一封,这封信言语便平和了,想来是知道她被困在太极宫中,一时无法脱身,信中还写了如果她仍存有先?前的?念头便可去寻一位好友的?帮助,他可找人护送她去幽州。


    萧沁瓷看完了所有的?信,天光也越发黯淡,萧沁瓷将?东西?放回盒中,只?留下了文牒和户籍证明?随身藏好。


    她坐在薄暮里,身上有隐痛,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踏进?太极宫,就不甘心会被困住一生的?命运,尤其苏皇后是要将?她献给平宗的?,那是导致萧氏满门流放的?罪魁祸首,萧沁瓷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皇后不会顾及她到底愿不愿意,所以她去找了贵妃,那才是她和贵妃合作的?开端,她成了贵妃的?眼线,而贵妃允诺不会让她成为先?帝的?嫔妃。于是萧沁瓷如愿出?家做了女冠,这本来就是她自?己求来的?。


    但那样?还不够让人放心,苏皇后没有死心。所以她向贵妃讨了能绝育的?药汤,那是她送出?去的?投名状,也是为自?己留的?后路,她不能去赌贵妃能时时刻刻地护着她,事情倘若到了最糟的?地步萧沁瓷也不会因?为不得不委身平宗而自?尽,但绝不能依着苏皇后的?意思借腹生子。


    好在贵妃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她也一样?。在萧沁瓷倒戈将?苏皇后同楚王密谋造反的?事告诉贵妃之后,以此换来了离宫改换身份脱身的?机会。贵妃允诺会寻到合适的?时机让她去方山,她已安排妥当?,为萧沁瓷准备了新的?身份,届时她只?要诈死离开,太极宫的?事便同她没有关系了。


    萧沁瓷又想起两年前宫变那一夜,贵妃最后同她说的?便是:“去方山吧,我会信守承诺。”


    贵妃思虑得也很周全,先?帝驾崩,新帝即位,按礼先?帝嫔妃便该迁往感业寺和妙音观,而以萧沁瓷的?身份,也只?会去方山。可谁能想到她竟然连太极宫的?宫门都出?不去呢?尤其在皇帝为了打压太后治宫如铁桶的?情形下,萧沁瓷更是什么都不敢做。


    迟了两年,还是险些功亏一篑。要是昨夜禄喜动作稍迟一步,只?怕也拿不到这盒子了。


    萧沁瓷垂眸打量着那个普通至极的?匣子,她的?确自?私又贪婪,一方面想着自?由,一面又想着至高?无上的?权势。


    她原本想扶持吴王做皇帝,可吴王不堪大用;她也想过顺着太后的?意支持楚王,可楚王对?她曾经?试探性地提起赦免萧氏一案嗤之以鼻。


    皇帝能给她的?比前两个人更多,但也不过如此,他也曾明?言不会为她赦免萧氏,萧沁瓷不会蠢到会对?一个帝王倾注不该有的?期待。


    他如今的?确是真心喜欢萧沁瓷的?,但这种?喜欢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萧沁瓷最好的?结局或许就是如苏太后一般做到太后,但她连拥有自?己的?子嗣都困难,到时候她难道要立宗室子为东宫吗?


    天子不是亲生子的?后果看如今苏太后的?处境就知晓了。


    但她不甘心。


    她已走到了这步,对?权势的?渴望或许不只?男人会有,女人同样?也会有。


    但现在情形也颇为尴尬,在方山,萧沁瓷想要诈死脱身自?然有静慧真人会帮她收尾,而如今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别?院,她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况且……


    到她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权势,还是自?由。


    ……


    萧沁瓷到了陌生的?环境总要适应许久,她原以为皇帝回了太极宫,总要有个两三日?才会来,但半夜里她忽地被一阵细微的?动静惊醒。


    她下意识地去摸枕下的?匕首,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皇帝送她的?那把匕首应该是随着其他东西?一起被收走了。


    “陛下。”她挂起半面银帐,看见皇帝踏着烛火进?来,见她还醒着似乎诧异了一下。


    “还没睡?”语气自?然,仿佛他与萧沁瓷是对?寻常夫妻,夫君进?妻子的?房间是天经?地义的?事。


    萧沁瓷同样?淡淡道:“睡不着。”


    皇帝走过来:“是在这里不习惯吗?”


    萧沁瓷跪坐在榻上,她沉睡乍起,乌发柔顺披下,他打量萧沁瓷,看不出?她是刚醒还是一直没睡着,眼下倒有两点淡青,隐约有憔悴的?模样?。


    “习不习惯不也在这里了吗。”萧沁瓷眼睫颤颤,皇帝忽然辨不清那两点青色是她睡不安稳的?痕迹还是烛光留下的?阴影。


    “房里的?烛火这样?亮,会影响你休息。”皇帝说着,已到了她身前,低头看下来的?眼神是不加以掩饰的?探寻。


    萧沁瓷的?反应不在他意料之中,他特意趁着萧沁瓷还没醒的?时候回到太极宫,但又让人把萧沁瓷的?一举一动都报给她,就是想看看萧沁瓷会如何应对?,也给她一个缓冲的?时间。


    但她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坐不住。


    “陛下不是知道吗?”萧沁瓷平静说,“我怕黑。”


    话?里没有别?的?意思,却忍不住让人浮想联翩。


    昨夜最紧张的?时刻,皇帝曾在萧沁瓷耳边逼问,问她是怕黑还是怕自?己,萧沁瓷不肯说,他便恶意的?磋磨,直到萧沁瓷受不了,回答怕他。


    这个答案也是错的?。


    他逼着萧沁瓷说怕黑,也只?能怕黑。


    “那朕守着你睡。”皇帝笑了一下。


    萧沁瓷抬起头,说:“不敢劳烦圣人。”


    她的?喜好其实不难猜,她很少称呼皇帝为圣人,这个词听来有另外的?含义,放在天子身上并不合适。


    此刻被她说来便一语双关,有反讽的?嫌疑。


    “朕不觉得是劳烦,”他故意逼着萧沁瓷,想看她平静的?面具能戴到几时,“太晚了,去睡吧。”


    萧沁瓷极快地瞥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陛下不离开吗?您在这里我睡不着。”


    “你昨夜也睡得很好。”皇帝用话?堵住了她的?口。


    萧沁瓷道:“那是我太累了。”


    “朕也可以同样?让你累了之后再睡,”他学着萧沁瓷的?平静,“你选一个。”


    萧沁瓷:“……”


    “陛下,我要安寝,您便不该在这里。”萧沁瓷道。


    “那阿瓷觉得朕应该在哪里呢?”他笑了一下,像是在笑萧沁瓷的?执着,“朕想在哪里便能在哪里。”


    这是天子的?任性,他也有任性的?权力。


    皇帝眼神微沉:“阿瓷,你当?真不想睡吗?”


    她没存皇帝会乖乖离开的?期望,被他攥过的?地方还疼,萧沁瓷不想再来一次。她谨慎地后退一步,目光凝在锦被的?海水云纹上,软了语气:“我有些累了,您在这里,我睡不着。”


    “你要习惯。”皇帝看着她,没有动,忽问,“你怎么不问朕这是何处?”


    萧沁瓷没有抬头,说:“不必问,我知道这是哪里。”


    “你知道?”皇帝惊讶。


    萧沁瓷又看他一眼,她的?眼神很静:“嗯,并不难猜,长安以西?,离方山半个时辰的?皇家别?庄,这里又遍植枫树,只?有枫山行宫。”


    “阿瓷真聪慧。”他笑了一下,又夸她。


    萧沁瓷从前不相信男女肌肤相亲后会有什么不同,但光是听见他用这样?熟悉的?语调说话?她就已经?受不了了。


    他这样?夸过她很多次,哄她由着自?己的?心意肆意妄为。


    “阿瓷真乖……”


    “阿瓷真听话?……”


    “阿瓷真厉害……”


    那种?诱哄的?、强势又亲昵的?语调让人拒绝不得。


    第72章 图册


    萧沁瓷背上?泛起寒意。她听不得皇帝用这样的语调夸奖她, 尤其?是在幽闭的帐中,他们离得这样近,天子一伸手就能把她揽在怀里。


    他是故意的, 来报复她先前说怕黑的事。


    萧沁瓷没有挪开眼,仿佛只要?眼神有所闪躲就意味着她怕了, 在皇帝面前认输了。


    “这样便?算聪慧了吗?”萧沁瓷问,“那或许是陛下见过的蠢货太多了。”


    皇帝顺着她的话说:“是啊,或许是朕见?过的蠢货太多了,旁人哪里及得上?你。”


    “陛下说笑了,”萧沁瓷凉凉道,“陛下坐拥四海,什么聪慧的人不可得呢?只要?您想要?,多的是比我聪慧貌美、温柔和顺的人。”


    “可朕只想要?你。”皇帝深深看她, 萧沁瓷读懂了他眼中的势在必得, 不免暗叹。


    若皇帝一定要?,萧沁瓷便?不能拒绝。


    “我当不起您的喜欢。”她仍是这样。


    皇帝只觉蓬勃的怒气在心中生长, 可触及萧沁瓷清凌凌的一双眼时怒气又悄无声息的掩下去。


    “喜欢这种事,有什么当不当得起的,”他道, “若要?以资格论处, 你会因为朕是皇帝而?喜欢上?朕吗?”


    没有人比皇帝更能当得起萧沁瓷的喜欢, 可她不也没有喜欢上?他吗?可见?这种事不是地位权势有多高便?能左右的。他只能强硬的让萧沁瓷留在这里, 却不能让萧沁瓷喜欢他。


    见?萧沁瓷默然, 他忽然一顿,问:“你今天有没有上?药?”


    “什么?”萧沁瓷微怔, 跟不上?皇帝突如其?来的问话。


    皇帝伸手?拨开她的长发,露出掩盖下的青紫:“这里, 还有——”他顿了顿,说,“朕今天离开之前给你上?过一次药,你自己有没有再上?过药?”


    萧沁瓷没有感觉到皇帝给她上?过药,她素来能忍,而?且又是敏感的地方?,饶是她能在兰心姑姑的服侍下面不改色,但?也做不出同她讨伤药的举动。


    况且……皇帝应该也没有嘱咐过这件事,否则兰心就该主动提了。


    “——没有,过几日就能好了,不用上?药。”萧沁瓷避开他的手?,心下生起了不好的预感,这下是真的萌生了睡意,“我想睡了。”


    “上?完药再睡。”皇帝拦她。


    在这里等着呢。


    萧沁瓷看他熟练地取出一个白玉瓷罐,打开之后是乳白的脂膏。她向后退,将自己困在锦被中,试图说服皇帝自己困了:“我不疼,我要?睡了。”


    皇帝不为所?动:“要?上?药才能好得快。”可萧沁瓷觉得好得慢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但?她哪里是皇帝的对手?,皇帝故意读不懂她的推拒,轻而?易举地便?将她从被中拨出来。


    萧沁瓷生得白,留下的痕迹明显,伤也好得格外慢。皇帝还记得她前几次受伤,即便?是日日上?药,那些伤痕也是过了好些时日才完全消下去。


    这次的药是皇帝吩咐按着萧沁瓷的体质特意配的,抹开之后有淡淡的清香。皇帝不想将上?药的事情交给婢女,又知如果让她自己来她肯定阳奉阴违,原是想趁着萧沁瓷熟睡的时候再给她上?药,担心在她醒着时这样做两人会又起冲突。


    他给过萧沁瓷机会的,他让她睡,可她自己却不肯。


    “我自己来。”萧沁瓷不肯受制于?人。


    “有些在背上?,你怎么看得见??”皇帝压下她的反抗,僵持间萧沁瓷忽地明了再这样下去吃亏的也是自己,只好松手?让他施为。


    “别怕,”他慢条斯理的说,“朕不会做多余的事。”


    萧沁瓷再也不会相信他的话,所?谓君无戏言,但?只要?他想推翻,萧沁瓷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他上?药上?的仔细,不放过任何一处,从颈间到腰背,俱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在情浓时不知分寸,萧沁瓷又能忍,呼痛都被她压下去,他白日时已自责后悔过一次。


    因此这刻便?格外小?心。


    烛光很亮,将昨日里他没看清的都巨细无遗的映在他眼底,那本该是毫无瑕疵的一片雪白。


    皇帝同她有过亲密时刻,知道她的腰那样软,有两个浅浅的窝,他掐住的时候恰好能将大拇指严丝合缝的契进去,雪白晃了他的眼。


    他将药膏抹过那曾让他钟爱的地方?,想,下次他应该戴一枚扳指,雪白里便?会汪着翠,一定好看极了。


    ……


    他的手?在萧沁瓷腰间停留的时间过久,萧沁瓷等他一上?完药便?迫不及待地拢好衣衫,又不肯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急。


    她故作镇定地将自己重新埋进锦被里,说:“好了,陛下,我要?休息了。”


    皇帝将那个瓷罐收好,又拿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玉瓷罐,温和地对她笑了一下:“阿瓷,还有一处呢。”


    ……


    萧沁瓷后悔了,她应该在听?到动静的第一刻就闭上?眼睛装睡。可萧沁瓷又不知如果自己装睡,皇帝是否会更加肆无忌惮。


    总归都是进退两难。


    银帐都被放下来了,薄薄的光从锦纱上?丝丝缕缕的纹路分辨进来,四面都寂静,呼吸可闻。


    萧沁瓷生出了这一幕似曾相识的错觉。


    “你——”她猝然转头看向上?方?不疾不徐的天子,方?才的侵略性都被他隐去了,“你是不是看过我的东西?”


    问出这话时萧沁瓷是下意识的,她还不知道坦白和欲盖弥彰一样都让人难以自抑。


    萧沁瓷算不上?过目不忘,但?前不久才看过的画册让她记忆深刻,配上?详尽的图文解说能让人面红耳赤,她想,即便?是教导人事的东西也不该会有如此巧合才对。


    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只俯身下来反问:“什么东西?”


    萧沁瓷被迫蜷起了身子:“我的——书。”


    她没有提防皇帝突如其?来的手?劲一重,让她尾音颤颤。


    “阿瓷看的是什么书?”他明知故问,“好看吗?”


    萧沁瓷惊觉自己不该问的。她说不出话来。


    “阿瓷看的书,都有意思得很,”让他受益匪浅,他似乎摸准了萧沁瓷的弱点,笨拙渐渐开始纯熟,在对付她这件事情上?逐渐变得得心应手?,“下次一起看好不好?”


    不好。萧沁瓷想说。但?她被逼急时只会缄口不言,而?皇帝却想要?听?她的声音,他不给萧沁瓷选择的余地。


    “不好……”她气极,“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陛下怎么可以随意翻看我的东西?”


    “可朕不是君子,”他顿了一顿,觉得萧沁瓷的语调太静了,还有力气来质问他,原想放过她的,又反悔了,便?说,“朕也不是圣人。”


    他以为萧沁瓷该再明白不过才是。


    ……


    他仔细给萧沁瓷上?完药,这才放她去睡,萧沁瓷已半分力气都没有,连话都不想同他说了,闭了眼睛就悄无声息地睡过去。


    皇帝拨开她汗湿的鬓发,看着她洁白无瑕的侧脸,心里忽地也静下来。


    “怎么会不习惯,这不是能睡着么。”他轻声说了一句。


    ……


    枫山行宫在临近长安的三座行宫中是规模最小?的一座,它?不如太平山的温泉行宫华丽壮美,也不如九嶷山甘泉宫凉爽宜人,最能为人称道的只有秋日漫山遍野的红枫绚烂,还有冬日的温泉香汤。


    这原本是座温泉行宫,萧沁瓷深居简出,连汤池也未曾去过,倒是禄喜隐晦提过几次让她可以去汤池泡一泡,对身体有益。


    这倒让萧沁瓷想起皇帝曾说要?在年?后带她去温泉行宫小?住,不难让人想到他把萧沁瓷困在这里是早有准备。


    此后皇帝晾了她两日,他要?折返太极宫处理政事,三月正值春耕,各地农忙,他来枫山都是特意挤出的时间,这几日萧沁瓷也乐得自在,便?在行宫各处逛了逛。


    及至数日后,行宫内忽然忙碌起来,说天子要?来行宫小?住。萧沁瓷住在摘星阁,午后便?见?冯余领着宫人进进出出,搬动的都是御制之物,冯余见?了她殷勤地迎上?来,说扰了她休息。


    “冯少?侍这是在做什么?”萧沁瓷客客气气地问。


    冯余惊讶,他以为萧沁瓷应当是知晓的,毕竟皇帝是为什么要?来别宫小?住是显而?易见?的事,但?贵人既然问了,他就得老老实实的回答:“陛下要?来枫山行宫小?住,吩咐奴婢们先行来行宫布置。”


    “那陛下可是要?住在摘星阁?”


    冯余道:“夫人有所?不知,摘星阁历来便?是天子下榻之所?,陛下自然是要?住在这里。”


    萧沁瓷确实不知道:“我原来并不知晓,既然是陛下下榻之所?,那我也不应该住在这里,还请少?侍另外再为我寻个住处。”


    冯余一愣,后退一步,道:“夫人的住处并不是奴婢安排的,”他委婉地说,“夫人既然也在这里住了好几日了,便?安心住下便?是,奴婢不敢擅作主张。”


    萧沁瓷住在这里可是皇帝自己安排的,冯余怎么敢去给萧沁瓷另外安排。


    他害怕萧沁瓷还要?让他为难,便?急急说:“奴婢还要?去准备迎驾事宜,先行告退,请夫人见?谅。”


    和皇帝共处一室已足够让人觉得度日如年?,遑论还要?日夜相对。萧沁瓷低落片刻,但?也知这件事情不是她能决定的。更重要?的是自她来到枫山行宫起就已经失去的主动权,她只能在这里等着皇帝来,等着看他的下一步动作。


    萧沁瓷默了少?顷,回到寝殿,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里是天子落榻之地,虽然今上?御极之后还没有来枫山小?住过,但?萧沁瓷还是看这里处处不顺眼起来。


    皇帝要?明日才到,提前遣了冯余来不仅是要?布置行宫,这是在提醒萧沁瓷要?她迎驾才是。摘星阁中已暗了下去,宫人依次将烛火点亮,又吩咐人传膳。枫山还有冰雪未消,但?御内监在室内造了暖房种植新鲜蔬菜,甚至还有红澄澄的小?橘子。


    萧沁瓷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撤了,倒是耐心的剥起了橘子,将白络一点点剥下去。


    行宫里的橘子是酸甜口的,她吃了两个便?罢手?,时辰还早,她便?把此前做过的笔记拿出来看。看了一会儿又实在看不进去,搁下手?卷,早早地上?床休息。


    只是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到要?同皇帝朝夕相对,她心里竟生出了一点怕。这床也是那日皇帝枕过的,后面上?头的锦被都被换过许多次,萧沁瓷此前还不觉得,现在却生出了别扭的感觉,她总觉得皇帝身上?的沉水香气还留在上?面,恨不得将宫人叫进来把东西全都换过。


    她辗转了许久,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翌日萧沁瓷醒得早,她还在用早膳的时候宫人便?进来禀报说是御驾到了,只是皇帝特地吩咐让她不用相迎。


    萧沁瓷原以为他很快便?会来,等了好一会儿,及至午后冯余却来请她往甘露殿去。甘露殿建在行宫最上?方?,山雪还未消融,前几日甚至又落了雪粒,一路上?去都是木质长廊相连,山色雪白,树木晶莹皎洁,萧沁瓷走过一片银装素裹,进了殿内引路的宫人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天子坐在案后,桌上?堆着几摞高高的奏折。他是个很勤勉的帝王,御极以来未有一日懈怠。今日来了枫山,没想到也是先在甘露殿理政。


    萧沁瓷上?前见?礼,帝王正专心处理政事,头也不抬的叫她去旁边坐下。


    靠近小?窗一侧收拾出来一张软榻,案上?放着瓜果茶点,萧沁瓷坐了一会儿,实在不知皇帝叫自己过来干什么。


    好在她没有等多久,皇帝很快把剩下的奏折都批完,起身过来坐在她对面,随意的问:“这几日住得还习惯吗?”


    他们如今的相处奇怪,不算亲近,但?也绝不疏离。皇帝似乎故意忘记前几日两人的争端,面容和缓。


    第73章 长住


    既然皇帝不提, 萧沁瓷更是不会主动提及,皇帝正?常的问,萧沁瓷便正?常的答, 她不是会主动挑起?事端的人。她已见识过皇帝的不择手段,怕自己的冷待只会激起皇帝的强势, 便也粉饰太平:“一切都好,谢圣上体恤。”宫人伺候得尽心尽力,个?个?谨言慎行,绝不多嘴。


    “朕这几日忙于政事,疏忽了你,”皇帝轻描淡写的就将这几日的故意冷落和自己的纠结犹豫盖过去,从容的仿佛两人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听说你都不怎么?出门, 枫山景色华美壮丽, 你可以多出去看看。”


    萧沁瓷没有来过枫山,也确实觉得行宫景色甚美, 山下?先雪,山上未春,冬春框于一画, 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不过她这几日也处于纠结之中, 对外物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思, 她也不会对皇帝直言, 便说:“这几日倒春寒有些?冷, 我不大愿意走动。”


    皇帝不赞同:“日日拘在屋中人的心情如何能开阔,朕今日事情不多, 你便陪朕一道出去走走。”


    萧沁瓷并?不想去,没有立刻应承下?来, 皇帝见状神情淡漠下?去,先前同她说话的闲适顷刻便消失了。


    “阿瓷不想吗?”皇帝沉了语气?。


    萧沁瓷权衡利弊,觉得出去走走总比和皇帝共处一室好,便说:“没有,只是担心会耽误陛下?处理政事。”


    “朕已经处理完了。”皇帝道,不会告诉她原本他就想在开春挪出时?间同萧沁瓷来温泉行宫小住,前几日又夙兴夜寐的处理政事,就是为了来行宫之后能有多余的时?间。


    他们出行只跟着几个?宫人,一队千牛卫遥遥跟在皇帝身后保护,目不斜视,对皇帝携美出游的举动没有半分?好奇。


    千牛卫多是勋贵出身,为首的那位殿前将军萧沁瓷曾在两仪殿见过,对方也知道她的身份。萧沁瓷揣摩着皇帝的心思,想他到底是准备如何安置自己。


    皇帝自顾自地走在前面,似乎还在置气?,萧沁瓷也没有惶恐心思,皇帝不找她说话,她便默默的跟着。


    两人相处较之从前多了古怪与焦灼,既回不到离宫之前的暧昧,又要在新?的暗流涌动中找到平衡。


    没一会儿,还是皇帝先按捺不住,想起?他今日是特意腾出时?间想同萧沁瓷好好相处,他刻意冷落,说不得还是遂了萧沁瓷的意,便又放缓脚步同萧沁瓷并?肩,道:“枫山上有二十四?泉,碧潭星落,还有一座别君峰,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他已听冯余回禀萧沁瓷这几日都不曾出门,想来也不曾好好逛过这座行宫。枫山行宫除了遍植枫林之外,还是围绕大?大?小小的汤池建起?来的,有些?温泉池不能做洗浴之用,索性围凿起?来,又在泉边遍植花草,以回廊相连,人行走其中,白雾于脚下?翻滚,便如仙境。


    “陛下?决定便好。”萧沁瓷淡淡说。这些?宫人都同她说过,只是萧沁瓷提不起?兴趣。


    皇帝想了想,道:“碧潭星落需得晚上去瞧才有意境,旁边那处红枫瀑布也是秋季时?更美,如今去太寒凉了些?,不如便去别君峰,朕听闻往年一到冬季整座山峰便如冰雪雕成缀在云端,瑰丽奇特,也不知如今还能不能看到。”


    萧沁瓷在奇谈中读到过这座山峰的典故,前朝有位皇帝沉迷修仙问道,据传拜了一位有真修为的玄峪真人为国师,后来那位国师便是在山上悟道升仙,皇帝便将他悟道的那座山峰取名为别君峰,又修了升仙观,后来枫山被纳入皇家行宫,升仙观也就不再对外开放了。


    “便是那座据说玄峪真人飞升成仙的山峰吗?”萧沁瓷有些?好奇。


    皇帝如今也推崇道教?,长安各道观香火鼎盛,想来那座升仙观应当也被修缮过,萧沁瓷还真想见见传闻中有仙人飞升的道观。


    孰料皇帝轻蔑一笑:“那个?玄峪真人不过是个?骗子罢了,所谓飞升成仙的传说都是宣宗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特意命人编造的。”


    萧沁瓷惊讶:“是假的?”


    皇帝见她感兴趣不由细细为她解释:“当年敬懿皇后想要推行佛教?,所以在清云川组织了一场释道辩法?,不过这场辩法?的经过只记载在宫中的文书中,民间少有流传,其中便提到了关于前朝的飞升传说,那位玄峪真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略懂些?戏法?,便把一位帝王玩弄于股掌之中,后来他的戏法?被拆穿,宣宗一怒之下?将他赐死,但天子不愿承认自己被玩弄——此事传出去也实在不好听,后来传出这样一个?飞升传说,也算是全了宣宗的颜面。”


    此类宫闱秘闻因隔的时?间尚短,还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萧沁瓷曾经同皇帝讨论?过类似的问题,皇帝明明推崇道教?,话语中却对所谓飞升的传闻不以为然。


    “可?见所谓修炼飞升,皆是无稽之谈。”萧沁瓷问,“陛下?应该也是失望得很。”


    她想起?皇帝也同她说过这话。他们正?穿过听音廊,淡淡的白雾在脚下?分?开,雾气?攀着萧沁瓷裙摆上兰草牡丹的纹路往上,游走在她的衣袖间,恍似神仙妃子。


    皇帝淡淡笑了一声:“失望或许有一点,可?失望又如何,此乃人力不可?改。”


    “既如此,陛下?也并?非是执着之人。”


    “要看是对什么?人,什么?事。”


    萧沁瓷抿了一下?唇,偏过头去,望着廊外的柿子树。那些?小柿子挂得太高了,又被鸟雀啄食,宫人便任由它们留在树上,冬雪一落就成了红彤彤的小灯笼,至今也没有掉光。


    她说:“有时?侯,越执着,越失望,不值得的。”


    皇帝叹口气?,很少有人如萧沁瓷这般一而再的驳他的面子,朝臣不敢,宫妃更不敢。可?萧沁瓷不是他的臣工,更不是他的妃子,她似是故意这般堵皇帝的话,故意要让两人无话可?说,皇帝自讨没趣。


    “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他看着萧沁瓷的侧脸,她没有敷粉,肌肤细腻白皙,眼尾有细碎的流光,她不再是小姑娘了,从前无论?什么?时?候,皇帝看她,总觉得她是那样娇弱惹人怜惜,可?如今她盛在淡淡的白雾里,却没有哪时?像此刻一样让皇帝觉得自己能触手可?及。


    她是这样的姑娘,心意不因外物更改。皇帝从前一心只想先求得她的真心,可?是如今又觉得这样也不错,将他想要的先握在掌心,至于萧沁瓷的心甘情愿,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他等得起?。


    萧沁瓷不提,他便也不提,如今主动权在他手上,并?不急于这一时?。


    他们沉默了一路,倒叫身后的梁安暗暗心焦,苦恼于萧沁瓷的油盐不进,又提心吊胆,生怕她触怒皇帝最?后遭殃的还是他们这些?宫人。


    好在皇帝只是有些?无奈,并?无生气?的意思


    别君峰在枫山东侧,大?雪落了满山,还未有消融之态,云雾自山腰翻腾,顶上的道观也雕冰砌雪,有如仙宫,是难得的壮丽景象。他们从开凿出来的青石路上去,石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半点积雪也无。


    自从帝王驾幸之后,这座行宫便从头到尾的清理过,即便帝王不会来,也难免他一时?心血来潮,那时?如果再收拾就来不及了。


    皇帝从山道上望出去能看到对面的甘露殿一角,便说:“先前在甘露殿时?该叫你看看的,你瞧,那里便是甘露殿,朕看折子累了时?,远眺便能看见峰顶的升仙观。”


    皇帝又开始主动找台阶了,萧沁瓷于这事上张弛有度,不会一味顶撞他,皇帝起?了新?话头,她就自然的接下?去:“原来升仙观竟比甘露殿地势还要高些?。”


    甘露殿的飞檐华顶掩映在山色蜿蜒中,他们只能仰视。


    “真是美,”萧沁瓷叹道,“若日日住在这山中,才叫人心旷神怡。”


    “别君峰在侧山,而且山势险要,不适合做寝殿。”他心里一动,以为她是不想同自己住在一处,所以迂回的暗示想搬来这里,便道,“偶尔看看便罢,你便是这样说了朕也不会叫你搬来此处的。”


    萧沁瓷或许真的有暗示的意味,但就这样被皇帝戳破她自然也不能承认,只好解释道:“我?并?无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皇帝心里自能分?辨,不知是信了她的话还是有心安抚,道:“非是我?不愿让你住,只是山上寒凉,久住对你有害。”他原本这样说便够了,偏偏还要加上一句,“否则朕陪你住在这里也无妨。”


    萧沁瓷又在心中冷冷一晒。


    提及这个?皇帝又想起?:“朕叫你来行宫也有刘奉御说温泉对你有益的缘故,摘星阁后便有一方汤池,你该去多泡泡。”


    萧沁瓷一直体寒,刘奉御说只能慢慢将养,这次来行宫他也是想起?温泉有暖宫之效,还特地问过刘奉御了。不过她似乎误会了自己的意图,不仅不曾出门,连温泉也未去泡过。


    萧沁瓷似有犹豫:“好。”


    皇帝已猜到这话出口后萧沁瓷会有的种种反应,当下?只是无奈摇头。两人已到了这步,但萧沁瓷全无半点羞郝之意,反而似避他如洪水猛兽。


    萧沁瓷没预料到皇帝会叫她来爬山,今日穿了一身月华裙,皇帝为她准备的衣裙多是华美繁复,行动急促时?便颇有不便,只好一手提着裙摆,鞋履上细小的珍珠与新?雪无异。


    她虽走得急促,步子迈的却小,皇帝三两步跟上她,萧沁瓷似是认识到自己失礼,遂停下?来等他。


    皇帝并?不在意她的失礼,反而看着她的裙子目含愧疚:“是朕考虑不周,忘了提醒你换一身轻便衣服。”


    萧沁瓷摇摇头:“衣物都是大?同小样,便连不便之处也是相似的,再换一身也没什么?两样。”


    “时?间赶得急,你的衣服还没有全部送来,”皇帝从容应对她的挑刺,“朕还让人给你做了几身胡服,枫山行宫恰好还临着北林猎场,待天气?再和暖一些?朕带你去围猎。”


    皇帝话里隐约透出的信息是要让萧沁瓷一直住在这里了。


    “我?不善骑射。”萧沁瓷抿了抿唇。


    皇帝只以为是她的推拒之词,英国公府出身的贵女,即便是不善骑射,但又能差到哪里去,道:“朕教?你。”


    萧沁瓷便不说话了。


    他们又并?肩慢慢往上走,身后的梁安并?千牛卫早早便退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不敢注意他二人的交谈。


    午后煦日破开一线云层,金光在白雪上镀出一层边,无垠天地间雪沫与山岚纠缠,被云光一照顿时?俱空,霎时?连人心中杂念郁气?也洗得干干净净。


    山道沿着冰雕蜿蜒,石栏上未曾清扫的积雪凝出碎冰,发?出粼粼波光。


    升仙观已在眼前,玉清观在下?,三清殿在上,别君峰窄小,道观便极尽山势。他们跨过山门,观主逍遥道人便迎出来。


    “叨扰真人了。”皇帝待他很是客气?,“真人不必相陪,朕不过想四?处逛逛。”


    都说皇帝喜求仙问道,这观里却冷清极了,路过殿外他也没有进去参拜的意思,只问了萧沁瓷的意见:“要进去吗?”


    萧沁瓷摇头。


    他们便绕着观里的风景走,皇帝好奇:“朕以为你也会想要进去拜拜。”


    萧沁瓷道:“陛下?方才才说这座升仙观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既然是沽名钓誉之地,那现在又有什么?进去参拜的必要呢?”


    “传说虽是假的,”皇帝负手道,“可?里面也供奉着三清真人,你这样说也不怕惹老君动怒。”


    萧沁瓷:“陛下?不也没少做会让真君动怒的事吗?您都不怕,我?怕什么??”


    皇帝竟当真细想了片刻,道:“朕可?不记得有做过什么?不妥的事。”


    “陛下?贵人多忘事。”萧沁瓷淡淡说,“不然怎么?不肯在方山多待呢?难道您没有觉出自己行为的不妥吗?”


    第74章 蛊惑


    皇帝没想到萧沁瓷会另辟蹊径提及此事,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起来?有了种奇异含义:“朕急着离开方山是原本就没打算在那里多待,道家也?分了门派, 亦有双修之法,朕以为阿瓷应当精通此道才是。你生气了吗?”


    他话里有话。萧沁瓷一顿, 就料到他不会揭过此事,正经道:“陛下想?错了,我对道家的阴阳秘术不感兴趣。”萧沁瓷道,“我又怎敢生陛下的气,毕竟我如?今同您站在一处,也?没名没份的住在您的行?宫之中,我若因此生气倒是我矫情。”


    她话语中俱是贬低自己,可说的都是反话。皇帝曾想她会怨怼, 也?心?甘情?愿的受着她的怨憎, 却不想?让她这般贬低自己。


    皇帝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若生气也是应该的, 朕自然会受着,”他顿了顿,“朕宁愿你生气, 也好过让朕求而不得。”


    这话已是皇帝决意强势之后?不容易能放下的低姿态, 萧沁瓷却无动于?衷。


    她甚至笑了一下:“陛下怎么会求而不得, 陛下是天子?, 想?要的, 不都能得到吗?”


    萧沁瓷的手很凉,她感受到手背上的温热, 眼神往下,落在两人相交的手上。皇帝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但指腹还是有薄茧,微微磨着萧沁瓷的肌肤,令她感到不适。


    萧沁瓷欲抽回自己的手,薄茧摩擦肌肤带来?的异样感更甚,只是她的手指刚一动皇帝却不肯放。


    “你说得不错,所以你应当明白,拒绝是没有用的,”他往前走了一步,萧沁瓷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下,沉水香的味道更加清晰,他低声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的身体一向如?此,陛下不是知道吗,”萧沁瓷试着把手抽回来?,皇帝的力道便加大,“陛下,请您放手。”


    皇帝注视着她,萧沁瓷低头回避他的视线。她同一个男子?肌肤相亲,没有羞郝、没有躲闪,有的只是微微抿紧的唇和微蹙的眉尖,她还是不愿,甚至对帝王的倾心?与爱护有任何的动摇。


    她不喜欢他,她只想?逃开他,离得远远的。所以她镇定、冷静,多余的情?绪一分也?没有。


    皇帝忽然感到一阵挫败。


    但他还是没有放手,而是淡声道:“是朕疏忽了。”


    “梁安,”皇帝叫了一声,近处的梁安立即上前来?,“带手炉了吗?”


    梁安暗暗叫苦,初春已至,谁也?没想?到再备取暖之物,目露迟疑之色:“陛下,是奴婢疏忽,未曾备下。”


    倒是一旁的兰心?听见他们说话飞快地抬头看了萧沁瓷一眼,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


    “也?不能怪你,罢了。”皇帝道。他迟疑了一瞬,径自又握住萧沁瓷另一只手,将她双手合拢于?自己掌中为她取暖,待得她肌肤渐渐温热后?方才放开,只是一手仍然拉着她:“回吧。”


    皇帝担心?萧沁瓷受寒,再没了闲逛的心?思,暗恼自己的一时起意折腾人,心?中既心?疼又愧疚,也?恼萧沁瓷不对自己明言。


    下山的路萧沁瓷默不作声的任由他拉着走,一路到了平地,皇帝命人传撵将萧沁瓷送回去,又叫了刘奉御去摘星阁给她请脉。


    入了摘星阁俱是一片匆匆,皇帝让萧沁瓷去床上躺着,使人拿了手炉和汤婆子?来?,又命人将地暖烧热。


    萧沁瓷原本手脚冰凉,在暖炉的热气下渐渐恢复了感知,她垂着眼,道:“陛下,我无事。”


    “等?刘奉御来?为你诊过脉再说,”皇帝沉声说,“一早便该让他来?的,只是朕忙起来?便忘了。”


    刘奉御来?为她诊脉的时候皇帝也?未避着人,径自坐在了帘外,萧沁瓷几?次欲言又止想?请他离开,又碍着宫人与刘奉御不好开口。


    皇帝似乎不准备再把自己的心?思藏着掖着,他与萧沁瓷来?行?宫虽称不上昭告天下但也?是光明正大,只萧沁瓷自己非要躲避。


    “如?何了?”皇帝对萧沁瓷的身体状况比她自己还要上心?。


    从前那一次也?是刘奉御诊治的,他对萧沁瓷的身体状况再明了不过,也?回禀过帝王:“夫人是否夏季也?是手脚冰冷,夜不能寐?”


    兰心?道:“是,入了秋便得烧上炭,冬日尤其难挨。”


    “夫人的身体还是有些寒症,臣给夫人开上几?幅温养的汤药,只能慢慢养着。”


    皇帝故意当着萧沁瓷的面问:“可能根治?”


    刘奉御为难,观皇帝神色慢慢说:“陛下,女子?属阴,寒症本就可大可小?,要想?根治也?只能慢慢调养,臣会尽力而为。”


    都是听过的陈词滥调,皇帝摆摆手让他下去了,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萧沁瓷听的,萧沁瓷倒沉得住气,自始至终不动声色。


    “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得爱惜。”皇帝坐在帘外,隔着朦胧的纱幔看她。听了皇帝的话萧沁瓷心?中忽然没由来?的生出?一股气。


    谁会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不是李氏天子?,萧沁瓷原本也?不用受这份罪,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多谢陛下关怀。”她轻轻说,“我自己的身体当然只有我自己会爱惜。”


    皇帝一顿。


    “朕今日不该让你去登山的。”皇帝话中有淡淡的愧悔,“是朕考虑不周,你现在身上可暖些了?”


    殿中烧了地暖,皇帝不过坐了一会儿便觉浑身热起来?,但萧沁瓷和他不同,方才握着她手时便觉冰冷刺骨,像握着一块冰。


    “嗯,”萧沁瓷动了一下,似是犹豫要不要出?来?,“陛下,我无碍,您该回甘露殿去了。”


    又是这样,同萧沁瓷说话总让人觉得无力,她处处都在无声的拒绝,可皇帝又无法同她生气。


    “回甘露殿?阿瓷是不是忘了,摘星阁才是朕的居所。”天色不早,殿中的光暗下去,梁安见状上前询问可要在这里摆膳,皇帝横了他一眼,转而心?平气和的开口,“阿瓷便这般觉得朕碍眼吗?”


    梁安浑身的皮都绷紧了,天子?这样平静的说话比他勃然大怒还要来?得瘆人,可偏偏帐中那位似乎毫无所觉。


    “陛下这样说,是想?要我跪下来?请罪吗?”她道,“既然摘星阁是陛下居所,那我住在这里也?于?理不合,还请陛下让我另行?择居而住。”


    天子?嗤笑了一声:“你瞧,阿瓷,你这样说朕却不觉得你有多少惶恐,”他近前来?挑开了帘子?,“朕又不会罚你。”


    “也?不会让你去另一个地方住,朕以为这几?日你应该想?明白了才是,”他道,“这里是你的住处,也?是朕的居所,朕要同你住在一处,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萧沁瓷毫无办法,这是她的困境。


    做皇帝的忍气功夫都是一流,从前皇帝能忍到夺位登基,如?今不过是容忍一个女子?的推拒之词,对他来?说实在简单太多。况且他的势在必得并不会因为萧沁瓷的推拒而有消减。


    他说:“阿瓷,你不过是仗着朕喜欢你,容忍你,想?耗尽朕的耐心?,”他对上萧沁瓷似水的明眸,“可朕的耐心?耗尽了,对你而言不是一件好事,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那对我来?说怎么做才会是好事呢?”萧沁瓷望他,“我对陛下百依百顺便是好事了吗?”


    “朕不需要你百依百顺,”他眼眸很深,“但对和朕在一起这件事,你只能接受,朕已经给了你时间?接受。”


    “除了接受,我还能怎么办呢?”萧沁瓷笑了一下,笑容很淡,“把我困在这里,任您施为,您已经得到您想?要的一切了,既然我没有反抗您的能力,陛下又何必再做出?一副温柔的假象,骗人骗己。”


    她轻言细语地说:“您当随心?所欲才是,左右不是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吗?”


    萧沁瓷在激他,这对她而言没有好处。


    皇帝看她半晌,忽地抬手抽了她发间?固定的簪子?,他慢条斯理地帮她卸去钗环,又以指为梳替她理顺长发。皇帝的手指梳过她耳后?,之前留下的痕迹已然淡了,萧沁瓷强迫自己一动不动。


    他忽然看穿她的色厉内荏,她不是不怕,是在强迫自己不许怕,就像一个怕高的人因为不容许自己有弱点所以反复的登高,以此来?适应,她想?要从皇帝的手中夺回主动权。


    “朕对你温柔,可不是在骗你。”皇帝轻声说,“不过阿瓷,你既然不想?要朕好好待你,那朕就如?你的愿。”


    这是一场较量,谁都不肯服输,他们磨合得辛苦,萧沁瓷反而凭着狠劲支撑下来?,她只想?着赢,在这种事上也?不例外。


    就像是他们初吻过后?,萧沁瓷退缩了两日,立马又借着酒意在皇帝身上讨回来?。


    皇帝任由她趴在自己身上,耗到力气尽失,香气从幽谧变得潮热,随着汗液的相融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另一个人的肌理,蒙住人的七窍,让人仿佛失了智。


    萧沁瓷的长发垂落,柔柔的缠住人,这是萧沁瓷喜欢的状态,皇帝早就发现了,她的掌控欲丝毫不亚于?自己,在和他一争高下这种事情?上有着强烈的胜负心?。


    她要他向自己低头,要他为自己神魂颠倒。


    这下换了皇帝在她耳边轻声说:“真像。”


    像那天在迎月楼,萧沁瓷借着酒意的诱惑,迫得皇帝失控,她就是有这样的手段,一举一动都在蛊惑人心?,让人不能忘。


    那时他只觉得她软,无一处不软,让他只想?陷下去,仿佛永远都尝不够,也?落不到底,可他今日才知,原来?萧沁瓷主动起来?的时候还会这样缠磨,磨得他进?退不得,也?丢不开手去。


    萧沁瓷不明所以。


    “所以,阿瓷,这是强迫吗?”皇帝撩开她潮湿的发,好整以暇的说,“这算强迫吗?”


    第75章 水色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去?, 摘星阁内灯亮如昼,但照不进被厚重帏帘完全遮挡的另一方天地。


    香气都纠缠在了一处。


    这怎么能算强迫呢?


    萧沁瓷只觉得这话耳熟。


    皇帝甚至故意说了和?她?一模一样?的话:“那天你亲我的时候,也是这样?。”


    言辞滚烫, 烧得萧沁瓷的记忆从迷蒙中拨出一块清明。他们地位颠倒,难耐的变成了她?。


    他们体力?悬殊, 萧沁瓷甚至没有用晚膳,又爬山累了一天,即便是强势的地位也支撑不了太?久,如今还能撑下去?全凭着一口气。


    她?也不敢真的放手?,失力?之?后才要面临如坠深渊的处境,太?深了。


    太?深了。萧沁瓷仰头,唇瓣被她?自己咬住,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许自己说出口。


    此刻她?听见皇帝将她?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后知后觉的羞耻这才涌上心头。原来有些话自己说出来和?听别人说是完全不一样?的。


    皇帝还不放过她?, 他故意学着萧沁瓷的话和?动作,慢慢凑上去?, 他们原本高低有差,这样?却刚好,他仰头就?能亲到人, 呼吸若有似无的拂着她?的唇瓣。


    “你想亲我吗?”他声音含笑, 笑里?是压抑的欲。


    萧沁瓷受不住这种若有似无的折磨, 伸手?抵在了两人唇瓣之?间, 她?的唇靡红饱满, 皇帝的唇却稍显锋利薄情,她?指尖按在那, 就?已经花费了莫大的力?气。


    她?慢慢将两人的距离拉远。


    还不够远,萧沁瓷手?上便一痛:“嘶——”


    皇帝咬住她?指尖的一点水色, 薄唇轻抿,含得更深。


    琴弦上的风雅此刻就?被他含在唇齿间,皇帝握过她?手?很多次,凉的软的,细腻如瓷,纵然他不止一次想过细细把玩,从指尖到掌心,但却总是克制着自己的力?道,发乎情止于礼,连执手?的动作都不敢发狠。


    竟是头一次像这样?衔在唇舌间。


    他看进萧沁瓷的眼,轻轻叩弄着她?指尖,克制自己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即便他无比想要拉过她?的手?,从指尖到指腹,再到手?腕,攀着她?手?臂往上,一寸寸揉捏、啃咬,将她?吞吃入腹。


    萧沁瓷的手?很软,顷刻便热了起来,这样?细微的触碰都叫她?难以自抑的颤抖,指尖湿润温热的痕迹是克制的证明,却比真正的亲吻来得还要让人发软。


    她?抽回手?,指尖已经被磨得发红,她?将手?背在身后,另一个?人却已经追了上来。


    同她?十?指相扣。


    萧沁瓷的手?被打开了,另一个?人宽厚、粗糙的十?指强硬地挤进来,他掌心的茧摩挲着萧沁瓷手?背,被触碰的地方愈发滚烫,他握得也越来越紧,让人承受不住。


    哭腔是婉转的,萧沁瓷始终记得第一次皇帝对她?说过的话,不要在他面前哭,她?做得很好,但皇帝又开始不甘心。


    萧沁瓷能忍痛,但偏偏不是个?会忍眼泪的人,她?泪水浅,稍一刺激便有清泪涟涟,眼尾薄红丽得惊人。


    没有人能天生哭得那样?美,美人含泪也得是哀艳婉转的。


    ……


    晚间他抱萧沁瓷去?了后殿汤池。


    这还是来行?宫这么多天萧沁瓷第一次来泡温泉。摘星阁的温泉建在一座集月亭内,四面用轻纱层层围起,亭外?月明星稀,因位置的缘故似将仅剩的月光都掬进汤池之?中。


    萧沁瓷累得抬不起手?来,温热舒适的泉水洗不净一天的疲惫乏累,皇帝却还精神奕奕。


    他没再做多余的动作,掬水替她?洗净疲劳的同时又轻柔地揉捏过她?肩颈。萧沁瓷不是第一次享受他的服侍,贪恋他手?法的同时又昏昏欲睡,但周遭都是水的环境让她?滋生出许多不确定感?。


    萧沁瓷闭眼假寐,实则仍是紧绷的。


    皇帝当然感?觉到她?如绷紧的琴弦,眼神和?话语会骗人,身体却不会,无论萧沁瓷装得多么镇定游刃有余,她?始终同皇帝一样?,都是青涩的。


    她?的故作纯熟带着青涩的风情,轻易便能挑动皇帝的欲。


    “阿瓷,这就?受不了了?”没有人比皇帝更加了解如何激怒她?,他话里?的轻慢与肆意即便萧沁瓷能听出来是故意的,也只会加剧她?的不满。


    也没有人比萧沁瓷更会戳他的心窝子,他们在互相伤害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陛下也不过如此。”她?枕在水中的玉靠上,睨过来的一眼清冷又讥讽,泉水淹没了半身,白?雾又缭绕着将剩下的一半都遮住,雾气攀着她?的眉眼便散了,她?在水中也皎洁,如一道横亘的月光。


    皇帝没有急着反驳,他更乐于用事实说话。


    相比起水声的碰撞,波澜来得更加悄无声息,荡漾的水波能被容纳成任何形状,月光被白?雾遮住后又会迅速显现。


    萧沁瓷是绷紧的琴弦,弹拨时会流淌出泉泉乐声。萧沁瓷只会弹琴,不会谱曲,但皇帝是个?中高手?,萧沁瓷从来不知道他琴也弹得这样?好,风月都做了曲调。


    月光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皇帝重新戴起了被他取下的扳指,雪白?无暇的玉上汪着一抹翠色,在水中融成剔透温柔的春波。


    他偏要到这时才慢条斯理的反问一句:“是吗?”


    他也不是要萧沁瓷的回答,将她?短促的喘息都逼回喉中。


    还是要这样?,只有这样?,他们两个?都是别扭的人,萧沁瓷身上树有尖刺,皇帝手?中握着刀剑,相处时的粉饰太?平都是短暂的,即便是相拥也要刺得对方鲜血淋漓才能善罢甘休。


    要看对方痛,越痛才越快乐。


    ……


    兰心轻手?轻脚的进来将萧沁瓷的衣物放在屏风后的衣架上,又将她?换下的衣物拿出去?,只是在抱住那件里?衣时想到今日下午的一桩事,迟疑了一下后不着痕迹地捏了捏衣袖内袋,果然捏到了一包暖袋。


    这类暖袋是从江南那边传来的。江南冬季湿冷,虽有手?炉,但外?出时脚底却很容易冰凉,所以那边的贵女都将掺了水的石灰缝进布条中垫在足底或制成香囊,小巧精致又保暖。这种香囊还可以放入衣袖内袋,暖意持久不散,萧沁瓷体寒畏冷不是一时之?事,每年冬日她?都会为萧沁瓷备上,直到春季回暖。


    她?还疑心是今日陛下急诏忘了给萧沁瓷备上,但现在她?分明摸到了,萧沁瓷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加畏寒的原因似乎也找到了。


    兰心不动声色地往里?望了一眼,隔着屏风和?满池白?雾,只能看见影绰人影。萧沁瓷倚在水中的玉靠上,双目紧闭,脸颊被热气熏出嫣红,柔媚至极,并不曾注意到她?,兰心便不吭声的抱着衣物出去?了。


    在她?去?后萧沁瓷无声睁开眼,又沉重的把眼皮阖上,兰心会帮她?处理好的。


    ……


    萧沁瓷自来了行?宫之?后身上便犯起了懒,她?往常不管睡到多晚,每日辰时便会醒,但翌日又是睡到了巳时过,身侧无人。


    萧沁瓷把自己埋在锦被间,仍是觉得累。她?短暂的给自己找了几个?理由,比如最近几日太?累,又比如如今不用早起做晨课,但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突如其来的惫懒,在梳洗时吩咐兰心姑姑以后每日记得叫她?。


    兰心姑姑从前对她?严厉,晨起暮寝皆有定时,但她?自掖庭局回到萧沁瓷身边后谨言慎行?了许多,对萧沁瓷的事不敢再多言。


    此刻她?也犹豫了一瞬,低声回:“是陛下吩咐奴婢们不能吵醒夫人……”


    “姑姑叫我便是。”萧沁瓷问,“陛下几时走?的?”


    “陛下卯正便走?了。”


    萧沁瓷:“还是去?了甘露殿吗?”


    “是。”


    萧沁瓷恨恨想,皇帝倒是精力?充沛,忙到半夜还能一早起来去?处理政事。


    “陛下还吩咐,让夫人醒了之?后也到甘露殿去?。”兰心又说。


    “去?甘露殿?”萧沁瓷搁了汤勺,问,“可有说是什么事?”


    兰心摇头。


    多想无益,去?了才知道。


    皇帝即便驾幸行?宫前朝的事也不能耽误,萧沁瓷并未在甘露殿看到六部的重臣,只有翰林院与秘书台的待诏随侍。


    萧沁瓷在御前时同天子亲近的几位近臣都打过照面,但还不曾以这样?的身份见过。萧沁瓷还好,能面不改色,余下几位近臣便捺不住面上讶异。


    是有传闻说皇帝在行?宫储了位美人,没想到还是个?熟面孔,他们并不清楚萧沁瓷的身份,如今也只听行?宫的人唤她?夫人。不是玉真夫人,而是今上的夫人。


    倒是上元节见过皇帝携美出游的那位兰台郎也在,他想得多些,便知天子不是一时起意了,如今叫萧沁瓷来甘露殿便是要过了明路,让身边近臣都知晓有这样?一位夫人在。


    皇帝没有多言,叫几位近臣都下去?了。


    “陛下让我来这里?做什么?”萧沁瓷面上不显,但见到天子近臣也难免多想。皇帝至今未曾明言会如何安置她?,总不可能真的把她?藏在行?宫一辈子吧?


    若真是这样?,萧沁瓷的许多工夫岂不白?费了。


    “日日闷着也不好,”皇帝平静说,夜里?的灼热到了白?日便不见踪迹,“给你找些事情做。”


    他没有敷衍为难,仍是让萧沁瓷做原来在御前做惯的事,谨慎的保持着一个?能叫萧沁瓷接受的距离,有了事做,又在人前,如此萧沁瓷态度果然温顺许多。


    只是皇帝来行?宫之?前本就?将政事处理得七七八八,如今也不过是一些例行?的奏事,小半日便处理完了。因着昨日的事皇帝有些想让她?休息,也不叫萧沁瓷陪自己多出去?走?动,偶尔闲暇下来,便常叫萧沁瓷与他对弈。


    对弈也是他们从前在太?极宫常做的事,两人能将厮杀摆在明面上,彼此都心平气和?。


    皇帝棋风稳健多变,又常出奇招,萧沁瓷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一连输了三局后虽还是勉强笑着但眉间已有了郁郁之?色。


    皇帝便不动声色的开始让她?,只是这事于他也是少做,颇为艰难,难免露了端倪,果然萧沁瓷在他落下一子后淡淡道:“是我棋艺不精,陛下不必相让。”


    她?又不是那般小肚鸡肠输不起的人,不需要皇帝让她?。


    皇帝坦然承认:“朕却觉得你棋艺精湛不少,朕已经费尽心思在想如何不露痕迹的让你赢,你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陛下大约是没在棋盘上让过人,您的费尽心思实在是拙劣极了。”萧沁瓷指着棋盘上皇帝故意露出来的破绽道。


    她?又不是没和?皇帝下过棋,她?棋艺拙劣,棋品也算不得好,是以她?总是不明白?皇帝为何喜欢和?她?对弈,每每应付他时都头疼得很。


    又不敢悔棋。


    “是,朕的确从来没有让过人。”


    萧沁瓷道:“我不喜欢同您下棋。”


    “为什么?”


    萧沁瓷捏着棋子思考下一步,口中道:“因为同您下棋我只能落子无悔。”


    第76章 皇后


    轩窗半支, 晴光入户,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得并不激烈,萧沁瓷执黑, 颓势已现。


    皇帝观她神色,问:“你想悔棋?”


    “不行吗?”萧沁瓷久久未能落下一子?, 等?着皇帝答应她。


    都说?落子?无悔,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


    皇帝一愣,随即便道:“你不想让朕让你,却旁敲侧击的告诉朕你想悔棋?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我悔棋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您让我那?这棋下来就没意思了。”萧沁瓷面上也无异色,理所当然道,回答的话听着甚至还颇有道理。


    皇帝耐人寻味的问?:“你靠自己的本事悔过多少次棋?”


    “记不清了,”萧沁瓷坦然道, “我棋艺不精, 棋品又不好?,同我下过棋的人都得?让我悔棋才?行。”


    皇帝执棋的手一顿, 不想去深思萧沁瓷到底是同哪些人下过棋才?能让她这样理直气壮的反悔。


    “那?阿瓷的本事确实?厉害。”他真心实?意的夸赞,大方道,“朕许你悔棋。”


    这下皇帝可就见识到萧沁瓷的棋品到底有多恶劣了, 她越是悔棋反而下得?越糟, 最后一团乱, 被皇帝杀了个片甲不留。


    “你瞧你, 就是太贪心了, 什么都想要。”皇帝对着残局教她。


    “做人哪有不贪心的,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萧沁瓷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心,“陛下您是天子?, 自然能随心所欲,也就不计较一时得?失,我却是一颗子?都不想让的。”


    她似乎意有所指,在说?这棋局,又以?棋局隐喻他事。


    “可你越想要,失去的反而越多,”皇帝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你不想让,朕便多让让你。都说?落子?无悔,可朕不也允你悔棋了吗?”


    萧沁瓷在旁人看来应当也是幸运至极的,她出身尊贵,是天之骄子?,父兄宠爱,后来虽遭逢大难但也逃脱一劫,锦衣玉食不曾短缺,又得?天子?垂青。倘若换个浑浑噩噩的人说?不定一生?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但萧沁瓷不会,她落子?的时候永远有孤注一掷的狼狈。


    “棋局如人生?,陛下,我不过是个贪婪又自私的人,”萧沁瓷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都搅作一团,“您允了我悔棋,我便会想要更多。”


    “你不说?,怎知朕不会给呢?”他喜欢萧沁瓷,只要可以?,他会把萧沁瓷想要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去。


    他问?过萧沁瓷想不想做他的皇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会给她除了皇后之位以?外的名分。


    而萧沁瓷从没问?过。她自离开太极宫后便平静接受了皇帝给的一切,没有诘问?,没有抵抗,不该是这样的。


    皇帝提防着她可能会有的反击。


    可萧沁瓷摇头:“您给不了我,陛下,您有后悔的权力,我却没有后悔的退路。”


    这一瞬间皇帝读懂了萧沁瓷悬于心头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担心。他是帝王,风流韵事于他不过是书上的寥寥几笔,闲暇时的点缀,可于萧沁瓷,一旦接受便是赌上一生?,不能退,无法悔。


    “朕不会让你后悔的,”她有此担心实?在再正常不过,皇帝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让她卸下这种担心,天然的不平等?带来的是无止境的猜疑,对此他也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朕会好?好?待你的。”


    他确实?没有办法让萧沁瓷相信太过遥远的承诺,甚至没有办法让萧沁瓷在此刻相信他的真心,但他也不会给萧沁瓷除了接受之外的第二条路。


    “那?陛下准备如何待我呢?”萧沁瓷问?,“您是要让我在这行宫住上多久呢?还是等?您厌倦之后就会放我去方山了?”


    皇帝突然明白了萧沁瓷这几日?的举动,她在等?他厌倦,以?为他得?到之后的新鲜感会很快消退。


    “你觉得?朕会很快厌了你?”


    “快或者?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总会有这样一日?,或是情淡怨生?,或是色衰爱驰,所谓情爱,不就是这样短暂的东西吗?”萧沁瓷道,“能拴住人的,不会是虚无缥缈的情爱,遑论我同陛下这样的关系,更是不会长久。”


    “谁说?不会长久,”皇帝道,“阿瓷,朕从来没有骗过你,朕曾问?你,想不想做皇后,你虽然没有回答,可朕要给你的,只会是最好?的东西。”


    萧沁瓷似是惊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慢慢说?:“陛下想要我做皇后?”


    她的问?话里没有激动与欣喜,甚至连那?点惊讶都透着点讽刺与倦怠的意思。


    “玉真夫人在方山清修,”皇帝看他们交握的手,棋盘上是黑白相交的棋子?,即便乱作一团彼此也是泾渭分明的,他清楚萧沁瓷会明白他的意思,“你在行宫住上一阵,过段时间朕会带谭卓恒来见你。你在两仪殿见过那?位谭大人,他是朕的表弟。”


    皇帝这才?看着她,说?:“谭家?没有女儿,朕会让你认谭侍郎做兄长。”


    萧沁瓷了然:“陛下是要让我做谭家?的女儿吗?”


    “谭氏是朕的母族,”皇帝平静说?,“你只是占个名头而已,朕并不强求你真的将谭侍郎看作兄长,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谭家?好?好?相处。”


    萧沁瓷凝视他,并不感到意外。


    这是皇室惯用的手段,敬懿皇后在出家?之后再被高宗迎回宫,也是借了大长公?主的名头,中宗贵妃也曾被改换身份。莫说?皇室,世家?之中这种手段也并不少见。给宠爱的身份低下或是见不得?光的女子?抬个身份,转眼便能纳进府里了。


    身份尊贵的人都爱惜羽毛,既贪恋美色,又不想沾上污点。


    萧沁瓷从没想过改换身份这种事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兰陵萧氏是世家?大族,百年公?卿,萧氏满门荣耀的追溯甚至比大周建朝的时间还要久,即便是萧氏覆灭之后她到苏家?,也没有人说?让她改姓苏。


    她想起被自己藏起来的那?张文牒,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过去与现在惊人的重合。


    不一样的。萧沁瓷抽回自己的手,冷漠的想。她的改头换面是自己选择的退路,而皇帝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连让她正大光明站在自己身边都做不到,要让她变成另一个人。


    她不介意多一个兄长,可她介意那?个要做皇后的人身上属于“萧沁瓷”的部分还会剩下多少?皇帝想要把他不想要的、会惹起争议的那?部分剔除出去,一并剥夺的也是萧沁瓷的过去和自主。


    她不该抱有期待的,皇帝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我不愿意。”萧沁瓷冷冷说?。


    “因?为陛下喜欢,我就要放弃自己的身份和姓氏吗?”她说?,“可是凭什么?我姓萧,序齿行四,沁瓷是父母为我择定的名字,我凭什么要为陛下放弃我的姓氏和名字?”


    皇帝看着她的抗拒,他并不是很理解萧沁瓷为什么会对这个提议这样抗拒,在他看来这是极其方便快捷的一条路,和萧沁瓷想要的也并不相悖。


    萧沁瓷是想要做皇后的,也不仅只是想要做皇后。皇帝无比确认,她对权势的渴望并不亚于自己,所以?他并不理解萧沁瓷的反感从何而来,因?为让她成为谭家?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她都是一件好?事。


    谭氏能给她助力,萧氏只会给她带来阻碍。如今的身份对她而言是会被攻讦的对象,谭家?成为她的后盾才?是更好?的选择。


    “朕没有让你放弃你的名字,只是多一个家?而已。”


    萧沁瓷冷酷的剖开他粉饰过后的假象:“我若真如陛下所言做了皇后,那?来日?在史书上,我的姓氏会是萧还是谭呢?”


    皇帝沉默。


    她又说?:“也不必翻看史书,只说?来日?,百官与后宫又会如何称呼我,萧皇后还是谭皇后?”


    萧皇后,谭皇后。一字之差。


    “不管姓萧还是姓谭,你都会是皇后,”皇帝沉声说?,“既然如此,这些都不重要。”


    “对陛下来说?不重要,可对我来说?很重要。”萧沁瓷说?,“倘若我要让陛下放弃自己李氏天子?的身份,陛下能做到吗?”


    皇帝薄唇轻抿,猝然绷成了一条线,打在萧沁瓷身上的目光也骤然变得?凌厉威严许多。


    “萧氏是罪臣,而朕是天子?。”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却冷冷道出了其中的差别。


    “是。”萧沁瓷点头承认,随即又对皇帝短暂地笑了一下,语调很慢,也很静,“可对我而言,萧氏是家?人,”


    “而陛下,是不相干的人。”


    她的笑容极淡,转瞬即逝,可在皇帝眼中却充满恶意。


    “砰——”


    帝王掀翻了榻上的棋盘,棋子?哗啦滚落一地,碰撞间发出的声音竟让萧沁瓷觉得?异常美妙。


    殿中的宫人都噤若寒蝉的跪下去。萧沁瓷也慢慢站起来,屈膝跪在天子?脚下。


    那?副棋子?是上好?的玉石磨制而成的,击打滚落在青砖上,硬碰硬之下难免出现裂痕,甚至还有一些在这样重的力道下摔得?粉碎。她膝下也滚落了几枚棋子?,萧沁瓷不能判断它们是不是完好?无损的。


    她和皇帝的关系就像是这几枚被她衣裙盖住的棋子?,对皇帝而言无关痛痒,却让她的膝盖硌得?生?疼,在她站起来之前,她也不会知道这些棋子?是好?的还是坏的。


    天子?的盛怒之下,她可能也会变成这些被摔落的棋子?中的一枚。


    “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皇帝强忍着怒气开口,迫她抬头。


    他们曾经饮酒对坐、携手同游,萧沁瓷不抗拒他的亲吻,在水乳交融过后她的反抗也并不激烈。


    萧沁瓷不怕他。从前是怕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怕了,皇帝想起许许多多个萧沁瓷伴在自己身边的日?子?,是他给了萧沁瓷这样的底气。


    萧沁瓷的心太冷了,冷到可以?这样随意践踏他的心意,甚至将帝王的示好?视作折辱。


    “难道不是吗?”萧沁瓷不慌不忙地反问?,“陛下不也是这样待我的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萧沁瓷说?,“因?为感受不到切肤之痛,所以?陛下可以?轻巧的说?出让我改换身份的话,甚至觉得?这是我的荣幸。因?为被天子?看上,要被尊为皇后,皇后不可以?有罪臣作为母族,也不能有先帝嫔妃这样不堪的过去,所以?我必须成为另外一个人,可我不想要。”


    皇帝道:“朕是不想你遭受非议——”


    以?萧沁瓷的身份,皇帝想要册立她为后本来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他可以?不在乎其中的困难,但不想要萧沁瓷遭受非议,她能受的住前朝和后宫的非议吗,他想要萧沁瓷能干净的、安心的做这个皇后,这样不好?吗?


    萧沁瓷打断他:“陛下还不明白,那?不是改名换姓,那?是将我过去作为萧沁瓷的一生?都否定了。”


    第77章 喜欢


    萧沁瓷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改名换姓, 但绝不会是因为这个名姓会给她带来污点。


    她可以因为楚王对萧家旧案的嗤之以鼻而?转头?背叛,对待皇帝也不会退让。既然天子说喜欢她,那不管好的?坏的?, 就该一并接受才是,就像她也接受了皇帝的自负和强势。


    “而?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却连让我正大光明的在您身边都做不到,那您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又凭什么让我相信您会好好待我呢?”


    她在?诡辩。


    皇帝咬牙,面容绷得极紧。皇帝如果不是对她这样上心,处处为她着想,大可以直接将她关在行宫,他让萧沁瓷以谭氏为母族,是给了能庇佑她的?后?盾, 可萧沁瓷不稀罕, 甚至觉得这是屈辱。


    “在?你看来,朕这样待你, 反而?是不好?”他一字一句地问。


    “是。”萧沁瓷回?答得干脆利落。


    皇帝定?定?的?看了她半响,见萧沁瓷始终不闪不避,最终拂袖而?去。再呆下去, 他不能保证自己?会对萧沁瓷做出什么事来。


    殿内一片寂然, 萧沁瓷仍旧跪着不曾起身。冯余蹑手蹑脚地进来, 吩咐宫人收拾狼藉的?同?时自己?去扶萧沁瓷起身:“夫人, 您起来吧。”


    萧沁瓷不着痕迹地避过:“多谢, 我无碍。”又捡起膝下几颗棋子,对着光细瞧, 说来也怪,这几枚棋子倒是完好无损。


    “夫人, 给奴婢吧,这副棋子毁了大半,看来是不能要了。”冯少侍捧着棋盒,宫人们捡来的?尚算完好的?棋子都放了进去,但还有?更多的?是碎成了几瓣,或留下残缺。


    “既然不能要了,这几枚能不能让我带走?”萧沁瓷好言相询。


    冯余一愣:“您如果想要,奴婢再去给您找一副新的?来,”他觑着萧沁瓷神色,又说,“这几枚您当?然也可以拿走。”


    “多谢。”萧沁瓷客气的?说,又往外望,“陛下……”


    冯余耳朵动了动,以为她要说些软话,孰料她说:“既然陛下没有?发话,那我就先走了。”


    冯余呆住,他以为皇帝盛怒之?下萧沁瓷多少会有?些惶恐,也该谨慎地留下来等?皇帝回?来才是,可她就这样轻巧的?说要走,似乎全然没有?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要不……”冯余紧着笑,委婉地说,“夫人您还是留下来等?一等?陛下,兴许陛下一会儿就回?来了。”


    萧沁瓷油盐不进:“我有?些乏了,陛下若还要召见,少侍使人来唤我便是,”她说的?不是假话,她没有?皇帝那样好的?精力,这几日的?疲累都积在?一处,让人身心俱疲,“况且说不定?陛下回?来见了我会更生气,我还是不在?这里惹他不耐才好。”


    冯余无法,更不敢拦她,只好恭恭敬敬送人出去了,又愁眉苦脸地想等?皇帝回?来怎么办,皇帝走的?时候就似有?雷霆之?怒,勉强按捺下来,回?来见萧沁瓷自顾自地跟个没事人一样走了,只怕强压下去的?怒火又得上来。


    萧沁瓷才不管那些,出了甘露殿慢悠悠地走在?回?廊里。


    禄喜之?前未曾跟着她进殿,不知皇帝和萧沁瓷之?间的?争执,但他看见皇帝含怒而?去,面露忧色:“夫人,我方才见陛下匆匆出去,似乎很是不悦。”


    萧沁瓷理了理衣裙,淡道?:“大概是生气了吧。”


    禄喜一愣,为萧沁瓷话中的?轻描淡写,似乎天子之?怒于她而?言无足轻重。他越发看不懂萧沁瓷想要做什么,迟疑地问:“陛下生气——”


    “无碍,”萧沁瓷不以为然,反而?问,“你在?行宫各处走动可受阻碍?”


    “不曾,各处的?宫人知道?我是在?夫人身前伺候的?,都客气得很。”


    萧沁瓷点点头?:“你替我办桩事,悄悄的?。”


    萧沁瓷分开身前的?白雾,剩下的?话却不便在?这里说了。


    ……


    只是不巧,皇帝绕着回?廊走了两圈,勉强把心中的?怒气压下去,走到第二圈的?时候正碰上萧沁瓷迎面而?来。


    他立时顿住,眯起了眼,狐疑地问:“你是来寻朕的??”他心里有?根弦被?小小地弹拨了一下,虽然竭力压制,但眼角悄悄爬上了连自己?也不知的?傲慢喜色。


    萧沁瓷看着他故作淡然,心思转了转,故意诚实?道?:“不是,我正准备回?摘星阁。”


    皇帝的?脸色骤然冷下去。原来又是他自作多情。


    梁安在?一旁暗自心急,也看出了萧沁瓷是故意的?。凭她的?聪明,难道?还能读不出皇帝的?期待吗?既然撞见了,顺着天子的?话说也能将他残存的?怒气消了去,怎么偏偏就非要说实?话呢?


    皇帝也恼怒,恼怒萧沁瓷连骗一骗他都不肯。


    “朕有?说让你回?去吗?”


    “陛下既然已?经离开,那我待在?甘露殿也无事可做,”萧沁瓷走近一步,没有?惧色,白雾在?她衣袖间逡巡,“陛下似乎也没有?说我不能离去。”


    “那朕现在?说了。”皇帝仰头?看她,他们之?间隔着几级木制的?台阶。


    萧沁瓷蹙眉,声音放得很低,许是才惹恼了帝王,她再开口?时便放低了身段:“陛下还要我留下来做什么呢?”


    日薄西山,枫山的?落日美如熔金,在?白雾边缘镀上了一层淡金色,萧沁瓷的?衣裙上镶了金线,牡丹放蕊,如同?将她簇在?花心之?中。


    “朕做每件事都要同?你解释吗?”皇帝拾级而?上,渐渐逼近她。


    “是我僭越了。”萧沁瓷垂首,果然没有?再问,只安静地跟着皇帝重新回?了甘露殿。


    甘露殿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同?他们争执之?前别无二致,甚至冯余贴心的?又从库中寻出了一副玉棋子搁在?窗边的?榻上。


    “过来。”皇帝到了案前,从上面抽出了一张黄麻纸。


    萧沁瓷不情不愿地过去,待看清纸上的?内容后?眉头?拧得更紧,她沉默了一瞬,还是问:“陛下这是何意?”


    是一纸让她还俗的?诏书。这样的?诏书不必经过前朝,皇帝盖了印,送到六局去,从此太极宫中就不会再有?玉真夫人这个名号了。


    “就是这个意思,”皇帝只是将那张纸给萧沁瓷看过,根本没有?要问她意见的?意思,随后?就将纸递给了梁安,让他送回?宫中,由太后?颁旨,“认亲的?事可以暂缓,但这件事拖不得,也由不得你不愿意。”


    “陛下已?经决定?的?事,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萧沁瓷低声说。


    皇帝看她一眼:“你明白就好。”虽然这个名头?没什么用,但皇帝只要一想到还是觉得不痛快,让他不痛快的?事情多了去了,但这件是他可以马上解决的?。


    他又开始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萧沁瓷瞥了一眼,有?一阵没瞧见皇帝手上的?扳指了。她只以为是皇帝的?喜好。


    皇帝今日已?经将事情摊开在?萧沁瓷面前,而?萧沁瓷拒绝了:“你既然不想做皇后?,那就只能留在?行宫做个无名无份的?夫人,这就是你愿意的??”


    “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萧沁瓷咬着唇,仍是那句话,但身上的?刺已?然软了,“陛下还能让我选第三条路不成?我在?行宫是无名无份的?夫人,当?皇后?不也是没名没姓吗?不过一个地位高些,一个地位低些,可不管地位高低,在?陛下面前也是一样的?,只能任您掌控。”


    萧沁瓷道?:“我曾经想要去方山,您答应了,您说不会强迫我,我也信了,可这些您都没有?做到。陛下的?承诺是随时都可以推翻的?东西,在?这件事情上我已?经得到过教训,不会再相信您了。”


    皇帝在?这件事情上理亏,能反驳的?只有?一件:“朕是答应过会让你去方山,但没有?承诺会让你在?那里待多久,朕已?经带你去过了,不算违背承诺。”


    “陛下不必解释,”萧沁瓷淡道?,“你我心知肚明,您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既然拒绝没有?用,那反抗也是徒劳无功。我不是什么烈女子,待在?这里也不会觉得难堪,若有?一日陛下对我厌倦,将我打发了便是,也免得相看两厌。“”


    自那日过后?,这是萧沁瓷头?一次这样在?他面前低头?,同?他说这些话。


    “你倒是想得长远。”皇帝手上的?动作停住,意味不明的?说。萧沁瓷不止一次的?提及情爱短暂,皇帝很快就会对她生厌,一个人要想完全掩饰自己?的?想法是很困难的?,那是萧沁瓷根深蒂固的?念头?。


    “这算什么长远之?计,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萧沁瓷道?,“我不求您什么,您要,我不能拒绝,我只是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所以退让至此。陛下待我好,我接受,待我不好我也受着。至于那些好听的?话,您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皇帝直视她,萧沁瓷的?话不冷不淡,听上去只像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妥协。她是这样易于妥协的?人吗?


    “你不喜欢朕?”他忽地问。


    萧沁瓷极细微地抿了一下唇,偏过头?去不看他:“不喜欢。”


    皇帝奇异的?没有?被?这句话刺痛,他忽然从萧沁瓷细微的?动作中窥见了一点别的?东西,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东西。


    他在?这短短的?一瞬里想到很多。


    言语能骗人,可下意识的?动作不会。萧沁瓷总是用冷淡且伤人的?话语来刺痛他,可她的?行为全然不是如此。她会若有?似无的?撩拨,会无意识地靠近,皇帝不会忘记她也曾主动的?吻过自己?,虽然是醉酒之?后?的?行为,可昨晚她是清醒的?。


    甚至在?此之?前,萧沁瓷的?拒绝已?然变得模糊不清,她会让皇帝来讨她的?欢心,要皇帝向她低头?,纵然是为着权势地位或是其他东西,但其中会不会有?一星半点,是她软化的?迹象呢?


    他见过萧沁瓷对待其他男人,冷淡、疏远,和在?自己?面前的?模样截然不同?,他甚至想起楚王送给她的?那盒桂花糕,转眼便被?萧沁瓷扔进湖里喂鱼,而?自己?送她的?匕首她却一直随身带着。


    萧沁瓷总是强调她不喜欢皇帝,可那些话是不是有?一些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第78章 拿捏


    她纵然不喜欢皇帝, 可也?绝对不讨厌他。


    天?子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在错过很多事后终于得出结论。想想萧沁瓷对讨厌的人的态度吧,对平宗, 对楚王,她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可她在被皇帝强迫之后没有不喜和厌恶, 反而是?好胜心和征服欲。


    温水煮青蛙确实也是他的计策之一,先让萧沁瓷逐渐习惯他的亲近,在两个?原本就暧昧的男女?之间,身体?上的亲近会拉近两个?人的距离,萧沁瓷也从开始的拒绝变成习以为常。


    可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吗?


    “一点?都不喜欢?”皇帝伸手转过了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皇帝的眼睛很深,很黑,压迫和侵略性十足, 很少有人敢和他对视, 但只?要看他的眼睛久了,就会发现忽略他眼神的凌厉冷酷之后, 他其实有一双略显温柔的桃花眼,眼廓浑圆、眼尾狭长。


    他的眼睛应该像他的母亲。萧沁瓷曾经描摹过他的眉眼,此刻与他对视心中便迷迷糊糊地?升起了这个?念头。


    “——不喜欢。”萧沁瓷道, 极力压下自己?开口之前心头忽然泛起的异样?感。


    不知怎地?, 她有一种迫切的想要躲避皇帝眼神的冲动, 皇帝的眼神太锋利, 仿佛能剖开她的伪装, 让她无所遁形,那些冷酷、自私、丑陋的念头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萧沁瓷不仅有紧张, 还有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她不是?一个?讨喜的姑娘, 倘若皇帝看透了她,就会讨厌她。即便现在再喜欢,这种喜欢也?不会长久。


    她蓦然别过头,咬住嘴唇,掩袖干咳了两声,咳嗽没止住,反而越发厉害。皇帝见状安抚着她的背,又倒了水给她喝。


    “这么害怕?”皇帝的声音放缓,“不喜欢就不喜欢,你也?不是?第一次在朕面前说这种话,怕什么。”


    他没有再逼问。


    萧沁瓷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说:“没怕,就是?被呛到了气。”她这一咳,仿佛将方才那种紧绷黏稠的感觉从喉间咳了出去,长长地?抒出一口气,连自己?都不知道放松了什么。


    “既然你也?说朕待你好或不好你都只?能接受,又何苦再和朕争执?”他慢慢拍着萧沁瓷的背,“朕不高兴,你也?不会高兴。”


    “会让朕不高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皇帝语调很慢,让萧沁瓷有毛骨悚然之感,“阿瓷,乖乖的,嗯?”


    萧沁瓷忍住没动,但皇帝的手又揽住她的肩,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说不定有一日,朕就遂了你的意了。”他半真半假的说着,让萧沁瓷摸不清虚实。


    她来不及细究皇帝态度的转变,他便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道:“传膳吧。”


    他们用完了晚膳,皇帝还记着萧沁瓷在自己?动怒之后跟个?没事人一样?离开甘露殿,他就是?不想遂萧沁瓷的意,故意和她对着干,犹不肯放人,分明是?不重要的明天?也?能处理的事,他偏偏今夜就要做完,还要在甘露殿拖着萧沁瓷一起做,就是?不肯让她走。


    萧沁瓷确实有些疲累,她原本睡眠就有些不足,今日又劳累了一天?,日暮时?便觉得疲倦了,用过晚膳之后更是?觉得困倦。


    甘露殿的捧灯童子形态各异连成一片,萧沁瓷在明亮的烛火下翻着书?,困意上涌,眼前的字渐渐糊成一团。


    不知何时?,殿里只?剩下皇帝笔尖在纸上摩挲的声音,他觉出不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萧沁瓷那头的动静了。


    他抬眼望过去,就看见萧沁瓷伏在案上,睡得安谧。皇帝一愣。萧沁瓷在某些事上称得上守规矩,便连睡觉的姿势都是?一板一眼的平躺,入睡之后甚至不会有辗转翻身的动静。这是?有多累,才会在甘露殿就这样?趴在桌子上睡着。


    自己?又做什么要与她赌气,让她睡觉都睡不安稳。皇帝摇摇头,恍然觉得自己?失了冷静沉稳,竟如同毛头小子一样?同心上人别苗头,怎么还意气用事起来。


    但手头的事已经做了一半,他想着索性做完再走,左右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便给梁安使了一个?眼色,梁安心领神会,拿了披风蹑手蹑脚地?过去准备给萧沁瓷盖上。


    只?是?他还未接近,萧沁瓷便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感觉到近前有人过来,梁安怕吵醒她,顿时?立在原地?,不敢再过去。


    皇帝已经走到了他身后,接过梁安手中的披风。他再靠近时?萧沁瓷眼睫也?轻轻颤了颤,又渐渐平静下来,熟悉的气息罩上她肩头,她没有再动。


    皇帝站在她身侧,同样?没有动。萧沁瓷睡颜安谧,呼吸清浅,眼睫遮住了下面的两点?青色,彰显主人今日的疲累从何而来。


    他问过萧沁瓷身边的人,她的喜好、忌讳,萧沁瓷是?个?好伺候的人,远不如他来得吹毛求疵。只?有一点?,睡眠浅,极易被惊醒,因此在晚间就寝时?是?不要人伺候的,她也?不喜欢有人进她的寝殿,刚到行宫那个?晚上,也?是?皇帝一进来她就醒了。


    但此后的每天?她都睡得很熟。


    皇帝站了一会儿?,又继续回去处理政事,直到戌正才叫醒萧沁瓷。


    萧沁瓷醒得很快,起身时?还有些懵懂,披风从她肩头滑落,被皇帝捞住,又重新系回她身上。


    她由着皇帝动作,眼中还带着困意,再睁眼后就变得清明,她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天?子,又看了看被自己?耽搁的事,困意袭来时?她还在执笔,洇出的墨不仅弄污了她的衣袖,也?弄污了桌上摊开的纸,她脱口而出的是?道歉:“陛下,对不起,我睡着了——”


    皇帝伸手,萧沁瓷下意识地?就要偏头躲开,又硬生生停住。


    手指擦过她脸颊,力道不重,像是?在擦去什么东西,片刻后,皇帝声音含笑?,道:“朕让人打水来给你擦脸。”


    他收回手时?指尖也?沾了墨痕,不着痕迹地?将沾染了墨色的手藏入袖中,没让她看见:“困了怎么不说?衣裳也?弄脏了。”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觉得很是?有趣,叫醒萧沁瓷之前他没想过会看到她这么狼狈的一面。


    衣袖污了,枕在袖上的侧脸也?沾染了墨迹,擦不干净,皇帝方才在她脸上擦了半晌,墨痕是?淡了,但也?扩散得更开。被压着的半边侧脸还睡出了红印,同平日萧沁瓷清冷端庄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些皇帝都没同她说。所以?萧沁瓷不知道。


    她这样?要强的性子,怎么能接受自己?在皇帝面前的狼狈不堪的模样?,饶是?如此她看着自己?脏污的衣袖,又看着皇帝含笑?的眼,后知后觉的摸过皇帝方才擦拭的地?方:“我脸上是?不是?也?有墨迹?”


    皇帝想骗她,又觉得这样?不好:“唔……”


    萧沁瓷便明白了,急急别过身去,用力擦起了自己?的脸。只?是?墨痕已经干了,她这样?擦怎么能擦干净,只?能把那块肌肤擦得更红。


    “你这样?擦不干净的,”皇帝看着她□□自己?的脸,心疼了,“要用水擦。”


    萧沁瓷这才看见他指尖的墨痕。她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质问:“你方才怎么不告诉我?”


    “我没有告诉你吗?”皇帝装作不解,试图糊弄过去,“朕不是?让人打水来了吗?”


    冯余适时?捧着热水进来,梁安见状赶紧说:“陛下,水来了。”


    萧沁瓷不想理会他们主仆的一唱一和,也?拒绝了皇帝要给她擦脸的动作,自己?重新将帕子浸到了热水中。


    她看不见,就干脆洗了个?脸,热水让她完全清醒过来,看着帕子上晕开的墨色,心中反而更生气了。


    皇帝就是?想看她出丑狼狈,她没有错过对方的笑?意。衣袖也?脏了,这个?没法洗,只?能回去之后再换,衣袖沾了水,墨迹被重新洇开,萧沁瓷将衣袖挽了挽,露出里面的薄红衫子,在皇帝面前衣冠不整也?比让他看自己?笑?话好。萧沁瓷恨恨的想。


    皇帝一看她默不作声的动作便知道她薄怒未消,但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出言说些“你这样?也?很好”的宽慰之语。


    他盯着萧沁瓷的动作,细白的腕从红衫里长出来,仿佛一折就断。但那只?是?他的错觉,萧沁瓷远没有那么脆弱,她的手撑在皇帝肩臂时?也?能掐出青紫,再往上一寸甚至能掐住皇帝的脖子。


    看似柔弱的手指停在他颈侧,力度也?会让他觉得疼痛,皇帝把自己?的命门送到了她手里。所以?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柔弱,她也?有了伤害他的能力。


    “阿瓷,你在意在朕面前出丑?”皇帝的问题一击即中。


    水声停了。


    萧沁瓷背对着他,眼里有一瞬茫然。她在意在皇帝面前的形象?不、不是?这样?,她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狼狈,无论那个?看她出丑的人是?不是?皇帝,她都不喜欢。


    她可以?示弱,示弱能引起一个?男人的怜惜,忽远忽近也?是?手段,她曾在皇帝面前展露出来的面孔都是?在自己?的本性之上再精心伪装过的结果,计较着皇帝的态度,再做出正确的应答。但她也?不是?总能猜准,有时?皇帝的反应在她预料之外。


    萧沁瓷又想起在萧家旧宅中自己?同样?也?惊觉到的事,这两桩最后指向的或许是?同一个?结果,皇帝在诱导她向这个?结果发展。


    “每个?人都不会喜欢自己?难堪的一面展露人前,”萧沁瓷不能沉默,沉默就意味着她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她模糊他话中的重点?,说,“我当然也?在意。”


    这同那个?看到她难堪一面的人是?不是?皇帝没有关系。


    皇帝听?懂了,但已经学会不去在意,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萧沁瓷才洗过脸,没来得擦干,她急着回答天?子的问话,忘了下一步动作。


    水珠顺着她侧脸滑落,像从一片花瓣上坠落的露珠,晶莹剔透的缀在她下颌,皇帝伸手去接了那颗水珠,放在指腹捻了捻,是?冷的。


    他说:“你这样?也?很好看,朕不觉得是?难堪。”


    萧沁瓷心里颤了一下。她不会忽视言语的力量,萧沁瓷总是?拿言语来当作刺伤皇帝的利刃,她也?无数次说过不会相信皇帝的温言软语,但偶尔听?到的时?候难免会有所触动。


    果然,人都是?喜欢听?好听?的话的。


    “是?吗?”萧沁瓷淡淡说,用帕子吸尽脸上的水珠。


    她扔了帕子,忽然踮脚挨近他,她很少这样?主动,把自己?放进皇帝眼底,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皇帝的心神都被萧沁瓷占据。她才被水洗过,一张脸洁白无瑕,只?有鬓角还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水,带着难以?言说的诱惑。


    萧沁瓷知道怎样?拿捏他,猝不及防地?挨过来,呼吸拂在他颈侧,若有似无的触感能逼得他从颈侧到脊背、四肢百骸都泛起麻痒。


    眼里心里只?剩下她。


    想握住她,力道最好很重,不重不足以?宣泄心中的燥和欲,他能把人锁在怀里,牢牢裹住她,让她再也?不敢对自己?忽近忽远。


    皇帝屏住了呼吸。萧沁瓷身上幽谧的香气少了冬雪的冷淡,多了春夜的潮湿,嗅来是?暖的,充满诱惑。


    不管经历多少次,他仍旧在萧沁瓷面前丢盔弃甲,一击就溃。


    萧沁瓷抬手,是?个?要揽住他颈项的姿势,皇帝一动不动地?受着,在她接近时?几乎也?要克制不住的伸手揽过她腰。


    但随即她便退开了,皇帝的手擦过她翩飞的衣袖,如水的袖摆在他掌心滑过,只?在皇帝脸侧留下接近过的痕迹。


    萧沁瓷用袖上的墨痕在他脸侧沾了一副泼墨山水。


    “那陛下这样?也?好看呢。”她后退一步,狡黠地?笑?了笑?。


    第79章 雪岭


    萧沁瓷从不吃亏。


    皇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沾了一手墨痕,罪魁祸首已经躲得远远的。


    “你躲得倒是快。”皇帝意味不明地说,萧沁瓷偶尔的行为也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喜欢不确定,但放在萧沁瓷身上又觉得理所当然。


    “哪里?是躲了, ”萧沁瓷若无其事地道,“我是要吩咐人重新给陛下换盆热水来。”


    御前的人都学得精,皇帝和萧沁瓷相处,梁安便带了人退到帘外,不敢靠近,只能听见里?面絮语,先前来伺候的人也都机警地退了出去,萧沁瓷打帘吩咐人进来, 果然是让人重新换了水, 又?说:“不过?陛下英明神武,天下山川都囊括进您的身上了, 这样才配得上您的天子之威。”


    “是吗?”皇帝淡淡说,辨不清喜怒。他像是被萧沁瓷这样突然的举动惊住了,在她靠近又?退开的短短一瞬没来得及反应。


    萧沁瓷隔着烛光打量他, 皇帝有沉渊之势, 只有同萧沁瓷相处时神情才会缓和一二, 此刻他面上淡了下去, 隐藏的冷酷威严便浮了上来, 侧脸的狼藉也丝毫不损他的威势。


    他生气了吗?萧沁瓷拿不准,她对皇帝的心思也不是十拿九稳, 皇帝在她面前总是直白得过?分,也纵容得过?分, 除了萧沁瓷拒绝他的时候,即便如此他的怒意也多是对着自己,他对萧沁瓷似乎永远有着无限的包容。


    萧沁瓷嘴上不说,但她喜欢这种偏爱和纵容,并且有意的去试探皇帝的底线。


    皇帝这次会生气吗?毕竟天子只会把脸面看得比萧沁瓷更重。


    “过?来。”皇帝看着她,神情和语调都透出天子的不容拒绝。他由着萧沁瓷逃开,却又?逼迫她自投罗网。


    萧沁瓷无从选择,慢慢过?去了。


    靠近的一瞬皇帝猝然拉过?她,将?她稳在自己怀里?,俯身下来。玄黑和薄红纠缠在一处,萧沁瓷下意识地隔开彼此,但也知道推拒不得,眼已经阖上。


    但亲吻或是其他更重的东西都没落下来,她感受到了天子灼热的气息,脸上一热。


    他用沾了墨痕的半边脸轻轻挨了挨萧沁瓷的侧脸。


    “这天下山川,朕分你一半。”皇帝轻声?在她耳边说。


    萧沁瓷猝然睁开眼,皇帝刚刚离开,幽深的眼眸仍旧盯着她,他们?离得很近,脸上是相似又?镜像的山水。只是萧沁瓷脸上的墨色淡得几不可?见,他蹭上来的动作很轻,没舍得用力。


    天子说出这样的话,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听来总是惊世骇俗。


    萧沁瓷被架了上去,无论怎样回都是错的,索性绕开:“您有点过?分。”萧沁瓷被他那?句话惊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喃喃地说了句自己也不清楚含义的话。


    他问:“哪里?过?分了?”


    萧沁瓷随意控诉了一句:“我才把脸擦干净。”她还在细想皇帝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语调,只能想起他声?音低沉,里?头的情绪含得很深,辨不分明,他到底是故意说出来逗弄她的玩笑?话还是有其他的意思?天子会随意地说出这种分享天下的话吗?


    可?她又?想到皇帝要许她后位,皇后也是能分享天子的权势的,那?时她对此都并不感到惊讶,现在也实在不该为此乱了心神。


    “嗯?”他吐字很沉,音色如弹拨古琴后流泻的曲调,尾音能落到人心里?,“朕还可?以?再过?分一点。”


    他重新覆下来,垂首吻住了萧沁瓷。


    在人前皇帝总是很克制,他们?的亲密有昏暗隐秘的意味,不为人知,晃动的烛和寂寥的夜,能催动情潮。


    皇帝的温柔俱是伪装,掠夺才是他的本性,温情只会是暂时的,最后都会化为强势的索取。但这个吻和欲没有关系。


    唇和气息都是滚烫的,动作却轻柔,温柔的覆上萧沁瓷的唇,轻轻辗转,描摹过?她唇上细纹,不是一触即分,但也不算强势侵略,就?只是含了她的唇缠磨,温柔得近乎过?分,分开时萧沁瓷已带了喘。


    她还没缓过?来。


    皇帝眼底漫着细碎笑?意,他提醒萧沁瓷:“阿瓷,招惹朕的事你可?以?多做一点,朕不吃亏。”


    他希望萧沁瓷能大?胆一点,再大?胆一点,娇俏可?人或是刁蛮任性都没有关系,她才双十年华,就?该做个任性的姑娘,被人宠着无忧无虑,往后也能一直如此。皇帝希望能给萧沁瓷的不仅是余生的尊崇安稳,还想补偿她从前的沉冷压抑。


    萧沁瓷咬着牙,恨恨地把帕子摔到皇帝脸上。她往外走,皇帝就?把她拉回来,细致地给她把脸擦干净。


    “生气了?”他故作大?方?,“朕可?以?让着你的。”


    萧沁瓷拨开他的手:“陛下这颗甜枣实在没什么滋味。”


    皇帝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


    她继续往外走,寻思着皇帝开始变得吝啬了,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讨回来。他是不吃亏,萧沁瓷觉得自己亏大?发了,除了一堆没用的甜言蜜语,什么也没得到。成功出宫不算,拿回自己的东西和旧宅不算,摆脱了太后也不算,这些统统都不算。


    她告诫自己要耐心,前面向皇帝索取的够多,现在是该要付出的时候了,有舍才有得……


    皇帝追上来握住她衣袖:“阿瓷走得太快,朕要追不上了。”


    萧沁瓷没停:“陛下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不行,”皇帝握着她衣袖晃了晃,“要是太慢回去你给朕吃闭门?羹怎么办?”


    萧沁瓷烦了他拽着自己的衣袖不得不拖着他一起走,把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凉凉说:“我怎么敢?”皇帝从来只会在口?头上让着她,对她服软,萧沁瓷看透了男人恶劣的本质。


    “朕怕啊。”他顺势牵住了萧沁瓷的手,同她十指紧扣,萧沁瓷挣了挣,没挣开,也就?随着他去了。


    “你是悍妻,”皇帝慢条斯理地说,“朕怕你怕得紧。”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可?以?再去找温柔的、娇俏的,应有尽有。”


    “这不都是你吗?”他道,“阿瓷可?以?温柔,也可?以?娇俏。”他想了想,附到萧沁瓷耳边轻声?问,“今夜阿瓷可?以?对朕温柔一点吗?”


    萧沁瓷耳根蓦地红了,但她惯来是不会在皇帝面前服输的,凉凉瞥他一眼,拿他的话堵回去:“陛下忘了,我凶悍得很,不能。”


    她温温柔柔地说:“您今夜睡门?外好了,不然怎么对得起陛下对我的评价。”至于旁的,想都不要想。


    他们?相携走在长廊,云雾在脚下翻滚,绵延的宫灯照出一地碎影,璧人成双,于是连针锋相对的话都变得温柔喜人起来。


    当夜皇帝当然没有被拒之门?外,莫说是这座行宫,天下也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但萧沁瓷还记着他晚间说的话,故意一点也不温柔。


    她蓄起了指甲,修剪得圆润漂亮,伤人时不会见血,但会留下红痕,汗水覆过?后是难言的刺痛。


    “嘶——”皇帝觉出了痛,但还没到不能忍受的地步。他看穿了萧沁瓷的故意,也由着她的意,在她耳边呼痛,“阿瓷,轻一点。”


    萧沁瓷更恨。


    皇帝的示弱也带着恶劣的意味,要迫得她失神,漫上红潮。萧沁瓷不肯受他摆布,指尖掐得更狠。她从前还有顾忌,不敢伤及天子,因?此掌心留下过?琴弦割开的伤。


    可?皇帝自己都不怕,他就?应该受着。


    萧沁瓷待他狠,可?他今夜难得温柔,温柔得近乎磨人。他纵容着萧沁瓷,由她放肆,自己的动作却放得更轻、更缓,他知道萧沁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因?此一切都按着她的喜好来,把原本的惊涛骇浪拖成春水潺潺,久到虫鸣渐歇,星河吹灭。


    殿中的烛都烧尽了。


    萧沁瓷浸在潮水里?,连掐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睡了,手背恹恹地盖在眼皮上,挡住帘外透进的丝丝缕缕的光线和皇帝在她身上投下的暗影。


    但舌尖忽然尝到了一丝甜味。


    萧沁瓷下意识地抿了抿,被迫搅动着,甜味融化在两个人的唇齿间。


    皇帝喂她吃了一颗糖。萧沁瓷没有力气去推拒了,深夜进食是不好的行为,尤其还是甜糖。


    太讨厌了。萧沁瓷不喜欢这种行为,但她没有力气了,又?实在困得厉害,只好被迫把那?点甜味都吃下去。


    要喝水,要净齿。萧沁瓷还想着吃完糖后要做的事。


    皇帝把她唇上最后一丝甜意都抿干净了,末了问:“甜吗?”


    意料之中的没得到回答。萧沁瓷困得不清醒。


    皇帝摸了摸她的耳尖,也不管萧沁瓷能不能听见,自顾自地说:“不是说朕的甜枣没有滋味吗?这颗糖总是甜的吧?”


    萧沁瓷只觉得耳边絮语烦人,手背翻过?来蒙住眼,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但又?贪恋身侧那?点暖意,由他贴着。


    甜意还残在舌尖上,腻人得发慌,萧沁瓷觉得甜又?觉得焦虑,最后都被美?梦打败,沉沉堕入梦乡。


    还是颗松子糖。萧沁瓷迷迷糊糊的想。


    ……


    翌日天气晴好,半月窗檐照进暖光沉沉浮浮。萧沁瓷又?睡到日上三竿,垂帘挡不住泼墨般的日光,倒将?旖旎徒劳的搂在帐内。


    天光大?亮,皇帝还陪着她睡。


    难怪兰心姑姑不敢来叫醒她。垂帘颜色太浅,盛不住日光的厚度,让乍醒的人觉得刺眼。萧沁瓷抬手挡了挡,缓过?来才慢慢睁眼。


    鸟雀叫声?清脆,唤不醒沉酣的人。萧沁瓷其实还觉得乏累,但此刻莫名失了困意。


    她也不想动。


    搂过?她身前的手如铁壁一般困着她,日光里?一抹清透的翠色。


    皇帝善骑射,有很多扳指,萧沁瓷见他戴过?不同的款式材质,有红玉的,有翡翠的,颜色多深沉内敛。


    但眼前这枚碧玉扳指似乎有一阵时间没见他换过?了。碧玉的颜色清透,但于帝王来说有些太俏了,和他也并不相配,但皇帝好像尤其钟爱这枚,寝时也不肯摘下。


    萧沁瓷没忍住,轻轻地握了他的手指,仔细端详。


    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不算特别名贵,也没有特别好看,雕工一般,只有温润清透的翠色值得称赞。若是对皇帝来说有什么特殊意义的话就?该一直戴着才是,但似乎也不是这样。


    而且痕迹还很新,看上去像是新打的。


    萧沁瓷回想这枚扳指出现在皇帝身上的时间,似乎是他们?来了行宫之后皇帝才开始佩戴的。她其实不喜欢皇帝身上有饰物,他力道本就?重,不管是扳指还是蹀躞硌在身上都让人觉得疼痛。


    “在看什么?”被她握住的手忽然反扣,皇帝从她身后拥了过?来。


    “没什么。”萧沁瓷下意识地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但她忘了,她之前还一直握着皇帝的手,皇帝只消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就?知道她在看什么。


    况且他醒了有一阵了,就?是看萧沁瓷瞧得认真,忍住没动,也不开口?。


    扳指摩挲着萧沁瓷的手背,触感温润,似春水在雪肤上晃动。这颜色衬她。


    萧沁瓷似乎也不怎么喜欢戴首饰。


    “你在想朕怎么一直戴着这枚扳指?”皇帝一开口?就?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萧沁瓷没动。


    皇帝也不介意,继续道:“这颜色衬你。”


    萧沁瓷觉得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皇帝戴在手上的扳指,和她相不相衬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一声?,仿佛洞悉了萧沁瓷的心思:“是不是不明白?”他越来越了解她了,萧沁瓷的心思看似幽深曲折,但在某些小事上她的心思又?简单透明得一眼就?能看透。


    春水在雪白的肌肤上流淌,薄淡天光晕出皎洁色泽,翠色晃动,浑圆的圈盛住了春意。


    “像这样。”他逼着萧沁瓷看了。


    雪岭含春。


    第80章 赏画


    枫山行宫的春色来得晚。三月长安花繁锦簇, 行宫里却只堪堪绽了初蕊。半月窗里?斜进来的海棠泣露,萧沁瓷怜它天然?模样,没有让宫人修剪, 于是它长得越发肆无忌惮。


    她被嵌在皇帝怀里?,这是后者?偏爱的姿势, 岭上雪线因着春融上移,凌汛漫过缝隙,萧沁瓷在春潮里?被握得近乎疼痛。


    风吹摇落,花影映衬在垂帘上,她能抓住的也只有海棠朦胧的剪影。


    皇帝今日无事,有大把的时间消磨。他难得有清闲时候,但也?没有完全闲下来。


    他闲来无事时便看书?,和?萧沁瓷一起。萧沁瓷攥住锦纱的时候将棠花的剪影也?揉皱了, 皇帝覆上她的手, 诱哄着她放开,转而翻到了绘着海棠泣露那一页, 让她欣赏画师精妙的笔触,细腻精细、栩栩如生,半点也?不?比帘外那一枝差。


    “好看吗?”他问。


    萧沁瓷答不?出, 皇帝便强迫她舒展手指, 要她以指代笔重新描过画上的线条, 横看是海棠泣露, 侧看是芙蓉吐蕊, 萧沁瓷指尖蜷缩,不?肯再碰。


    皇帝便说:“你不?喜欢这幅画?那再换一幅。”


    他又翻过几页, 换了一幅夏荫垂野、曲径通幽的画,从姹紫嫣红到苍翠欲滴, 叶片重重叠叠地掩映,满纸深浓浅绿。藤间的葡萄青紫,圆润饱满,秋千架上的人启唇去咬,丰沛的果肉都被剥开,看得人口齿生津。


    萧沁瓷把?书?页揉烂了。


    “还是不?喜欢?”他端详着萧沁瓷的脸色,恍然?大悟,“朕忘了,这些都是你看过的。”


    书?从垂帘的缝隙里?掉下去,锦纱荡开一寸,便被卡着不?肯合拢。这床榻宽大,容得下两个人并排,皇帝却非要挤在床沿边窄窄的方寸之地,再往外萧沁瓷就会?悬空掉出去。


    他要萧沁瓷只能依赖他。


    日光肆无忌惮的泼洒,隐秘和?热切都无所遁形,明亮得晃人眼。他们没有在白昼纵情过,因此这偷来的每一刻都要珍藏。


    白瓷壁上沁了香露,不?知是怕还是累,皇帝细细嗅着,觉着再贴切不?过,问:“你的名?字,沁瓷,是怎么来的?”


    萧沁瓷不?肯回答。皇帝压着她,要做暖她的锦被,春光被藏住不?肯泄露半分。他们贴得这样紧,彼此的身体都是热的。更重要的是萧沁瓷冰冷的身体似乎只有在这时才会?热起来。


    春惊鸟雀,动静被放缓,春潮也?被拢在帐间,心照不?宣下是寂静绵长的淋漓,谁也?不?肯出声。


    日影晃动,这样晴好的天气该去踏马游春,不?该消磨。


    所以端阳长公?主觉得她皇兄好不?容易出宫来了枫山,该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跑跑马。更重要的是她听闻这次皇兄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还在行宫内储了位美人。


    门廊隔音算好,他们听不?见殿外的动静,所以梁安隔着帘来问:“陛下?陛下?端阳长公?主来了。”他问得小心,若不?是实在没法,他也?不?敢来。


    可端阳长公?主一早便来了行宫,在甘露殿吃空了一碗茶,问了三遍“皇兄还未起身吗?”,最后脸上已经?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皇帝勤政自苛,在太极宫时即便不?去两仪殿议朝,每日也?必会?在卯时起身,遑论?睡到今日这样迟。


    索性公?主并未多言,只端坐着,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见到皇帝。不?得已,梁安只好亲自来殿外相询。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皇帝的吩咐,他不?敢进去打扰,御前伺候的人又都耳聪目明,隔着门只觉内外寂静一片,但那样的安静里?似乎又有别样的噪声。


    梁安知道皇帝必然?已经?醒了,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说:“知道了。”他松了一口气。


    又过片刻,皇帝才从里?头掀帘出来,颈上还缀着热汗。


    “端阳怎么来了?”


    端阳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皇帝对几个弟弟都打压得狠,但对这个妹妹算得上亲近。


    公?主府邸在宫城附近,她却喜欢住在离枫山行宫不?远的玄都观,因嫌麻烦,素日里?连太极宫也?懒得去,皇帝一应都由着她,他没有多少上心的人,对她们好的方式就是纵容。


    梁安回:“说是想寻陛下去踏春。”


    皇帝净了脸,目光移向?园中景,春日暖光被菱花窗分割得很?细,是个好天气,适合赏春。枫山挨着猎场,他原本也?有意带萧沁瓷出去走走,倘若不?是她起不?来的话。


    今日不?适合。


    他摇摇头,把?帕子?搁回去,又吩咐人备好热水,这才说:“今日便算了,让端阳留下来吃个饭。”


    梁安垂首称是。


    他今日有些放纵,皇帝捡起了掉在床下的书?册,又掀帘去看里?面的人,萧沁瓷裹在里?面,还是他起身时的姿势,规矩都抛在了脑后。


    他以为萧沁瓷又睡着了。但枕上漆黑的发丝动了动,萧沁瓷的脸露出来,眼里?还带着潮气,人已经?清醒了。


    “我刚刚听见,”她有些迟疑,“是端阳长公?主来了?”


    “嗯。”皇帝跪在榻边,用手盖了她的眼,说,“再睡会?儿,朕去看看。”


    掌心泛起一阵酥麻,萧沁瓷的睫轻轻扫过他掌心,顺从地闭上眼。


    她很?累。


    皇帝把?两人弄出的狼藉收拾干净,又规整仪容,再去甘露殿已是小半个时辰后,端阳也?耐得住性子?,打定主意今日要见上皇帝一面。


    “你怎么来了?”


    端阳不?怕她皇兄的冷脸,不?着痕迹地往皇帝身后张望,见他是独自前来,便笑?吟吟道:“枫山离得这样近,我要是再不?来拜见皇兄,您就该说我不?懂事了。”


    皇帝看她一眼,缓了语气:“来得这样早,用过饭了吗?”


    端阳故作惊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兄说巳时过算早呢,是我扰了皇兄清净吗?”


    这个兄长做了天子?之后虽然?也?待她恩遇甚隆,但到底君臣有别,若换了以往她去太极宫见不?到皇帝也?就走了,但这次却一直等着,她不?好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只好先探个虚实。


    “知道就好,”皇帝道,“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端阳故作伤心:“我才来皇兄就要赶我走?”她比皇帝小上几岁,但被护得很?好,明艳骄矜,“我还想着今日要请皇兄一起去跑马游春呢,去岁没有冬狩,今春也?没有春蒐,我以为皇兄来枫山行宫也?是想去猎场看一看。”


    “今日不?行,今日朕有事。”皇帝道,“你若想去猎场,朕派人送你去。”


    端阳只好闷着心思。猎场她自己就可以去,和?皇帝一起反而还有诸多不?便,她哪里?是真的要请皇帝一起,不?过是好奇得很?,寻了个借口来行宫一趟,想瞧瞧那位被她皇兄带来的美人。


    那人又没有身份,她总不?能直言想看她皇兄的嫔妾,但在皇帝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她又疑惑起自己的行为来。旁人也?就罢了,在自己这个亲妹妹面前皇兄也?藏着掖着的不?肯让她见人,她还听过安乐侯府上传出的消息,说是早在上元节时就撞见皇帝携美出游了,距今也?过去两三月了,怎么还没有听见宫中册封的旨意,只有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


    “皇帝既然?有事那便算了,也?不?是非要今日就去,”端阳道,她见皇帝似乎真的不?想让她见人,只好作罢,“那我就先告退了。”


    “嗯,”皇帝应了一声,又缓了语气温声说,“今日确实不?太方便,等日后吧,日后你也?可以常来宫中坐一坐。”


    有个能说话的贴心人是不?一样的,萧沁瓷在宫中待得太久,和?苏家的姐妹也?不?亲近,除了皇帝,似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端阳素来爱玩,等日后可以让端阳带着她多去游乐。


    但现在不?行。皇帝想得很?透彻,端阳是好奇,但萧沁瓷大概不?会?想见她,他看懂了萧沁瓷听到端阳来时的迟疑。她如果见到端阳,该以什么身份?是她未来的嫂嫂还是只是皇帝的外室?萧沁瓷看着逆来顺受事事淡然?,实则也?同样骄矜得很?。


    再等等吧。


    端阳聪慧,自然?也?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当下笑?意更深了些:“好啊,到时皇兄可别嫌我烦。”


    ……


    端阳走后皇帝又坐了会?儿,他虽然?拒绝了和?端阳出去踏青,但也?考虑起和?萧沁瓷出游的事,难得他在行宫有些闲暇时间,总不?能每日都把?人拘着,猎场景色开阔,去看一看也?好。


    他将事情吩咐下去,又处理了一会?儿政事,直到将近午时这才回到摘星阁去看萧沁瓷醒了没。


    萧沁瓷醒了有一会?儿了,四周静悄悄的,她叹口气,又睡到这样迟,整日里?什么事都做不?成,似乎只有独处的时间才完全是自己的,皇帝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她连谋划细想的时间都不?能从缝隙里?抢出来,此刻便在心里?过了过。


    皇帝不?可能一直待在行宫,她也?不?会?。玉真夫人还俗的旨意送到太极宫后,“萧沁瓷”的来去就不?会?有人再关心,她可以抓住这个机会?。


    她还需要一个契机。


    皇帝掀帘时刻意压低了动静,但萧沁瓷不?知何时已这样熟悉他的脚步声,她反应过来时便抢先一步先从帐中坐起。


    垂帏破开一线,晨时恶劣的男人重又变得衣冠楚楚:“醒了?”


    “陛下怎么又回来了?”萧沁瓷起身,不?想在床榻间同皇帝说话。


    这话听上去萧沁瓷不?大想见他,皇帝便说:“朕不?能回来?”


    萧沁瓷躲去了屏风后更衣,声音模糊不?清的传出来:“端阳长公?主不?是来了吗?公?主寻陛下应当是有事吧?”


    皇帝百无聊赖,摆弄起镜台上萧沁瓷卸下的钗环,金钗珠玉,还有满满一屉的绢花。芙蓉牡丹极尽妍丽,皇帝却从来没看萧沁瓷戴过。


    “没什么事,端阳想去北林围场射猎,朕应了。”他看着萧沁瓷从屏风后转出来,“过来。”


    衣物都是新置的,萧沁瓷没得选,鹅黄团花的裙,外罩两层大袖,内是松霜绿,外是胭脂红,他当初吩咐下去时就让人多挑浓艳的颜色,果然?好看。


    萧沁瓷看他将自己从未动过的绢花都拿出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哪里?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不?发一言的过去,果然?皇帝顺手拿起一朵牡丹在她发上比了比。


    她未挽发,长发如瀑也?簪不?住,皇帝只是看哪个更衬她。


    “你不?喜欢这些绢花吗?”他放下了手,看着兰心进来为她盘发。


    “喜欢,”萧沁瓷没作不?喜之态,因着过往的关系,她对金银首饰没有热爱,但女子?总是喜欢各色漂亮的东西?的,她也?不?例外,“只是觉得打扮起来麻烦。”


    她没有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思,头发惯常只用发冠簪了省事,卸起来也?方便。


    “戴这个吧。”皇帝挑了一朵牡丹过去,道,“朕想看你带这个。”


    萧沁瓷看一眼,没说话,皇帝便只当她应了,看着她梳起云髻,最后他亲自将挑的那朵绢花簪入她发间。


    她眉眼原本便生得艳,此刻镜中人双颊丰润,更显雍容。皇帝端详着镜中人,觉得萧沁瓷就该是这样的,雍容华贵,似株娇养的牡丹。


    “好看。”他称赞道。


    萧沁瓷没有多看,似乎只是为了戴给皇帝看的:“陛下要同长公?主一起去围场射猎吗?”


    她还记着这桩事。


    “今日不?去,朕让端阳自己去了,”皇帝道,“等过两日,天气再和?煦一些朕带你去北林围场,那边景色开阔,可以策马驰骋。”


    北林围场和?南林围场不?同,草野开阔,少有猛兽,一般不?做围猎之用,而是多做了皇室子?弟的跑马场。


    “我不?善骑射。”萧沁瓷侧身,这是她第二次说这话。


    皇帝只以为是她的谦辞,长安马球盛行,贵女们即便不?善骑射,但骑马也?总是会?的:“朕教你,也?不?会?真的要你去打猎,”皇帝道,“你把?马术练好了,以后可以和?端阳去打马球,她喜欢那个。”


    皇帝顿了一顿,忽然?想收回方才的话。因为端阳不?止喜欢自己打马球,还喜欢看侍卫们下场打马球,看他们汗流浃背,汗水洗过男人英俊的脸和?健壮的身体,为了讨她的欢心彼此争夺。


    皇帝眼神变了,他看着萧沁瓷,一瞬想起了她和?端阳坐在高台之上,底下是尘土飞扬的马球场,英伟的侍卫们在炎炎烈日下抢夺重彩,薄薄的短衫遮不?住强健的手臂和?肩背,端阳会?和?她品评……


    他会?想要杀掉萧沁瓷看过的男人,只是想一想也?不?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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