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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腻歪


    季时傿的声音较之一般女子略有些低沉, 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鼻音,含糊而黏腻,像是志怪小说里最擅蛊惑人心的妖精, 梁齐因盯着她说话时张合的嘴唇,嗫嚅道:“好……”


    季时傿笑了一下,捧着他的脸,让他把头低下, 梁齐因紧张地闭上眼,视觉的遮蔽导致其他的感官变得格外的灵敏, 他能清晰地闻到独属于季时傿的气味在向他靠近。


    干燥而微凉的嘴唇落在梁齐因颤动的眼睑上, 季时傿亲了亲他的眼睛, 贴着他的鼻梁若即若离,又轻轻点了点他右脸颊上一颗很淡的小痣, 最后才落在他的嘴唇上。


    梁齐因顿时扣紧了双手, 而后又松开, 像是溺水之人依托于浮木一般紧紧抓着身下的草地,可是弱草救不了他,惊涛骇浪轻而易举地将他席卷,他跌入了浪潮中。


    季时傿含住他的上嘴唇,方才还觉得微凉的温度此刻却仿佛要将他点燃,梁齐因一动也不敢动,滑动的喉结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会了吗?”


    季时傿蹭了蹭他的鼻尖, 用含糊的气音问道。


    梁齐因睁开双眼,鼻息交缠在一起, 他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眼睛里泛上一层雾气, 像是被水蒸过一般, 映着季时傿的脸。


    他遵循本能,在大脑尚未做出反应前便追着那双即将远离的嘴唇,吻了上去。


    季时傿猛然被人擎着腰拉进怀里,梁齐因亲得毫无章法,横冲直撞了片刻才慢下来,舔她的脸颊与嘴唇,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长长的睫毛刮扫着她的皮肤,季时傿痒得抖了抖。


    “你还挺会……”


    季时傿往后仰,抵住梁齐因的肩膀道:“举一反三的。”


    “就是撞得我牙疼。”


    梁齐因贴着她的脸一僵,顿时气血上涌,脸红得像是点了胭脂一样,耳根如坠血,目光也低垂下去不敢看她,挣扎了片刻也抵不过季时傿那揶揄含笑的眼神,倏地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


    季时傿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又攀到他的后脖颈处,捏了捏梁齐因脖子后的软肉,轻笑道:“这就害羞啦?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教你呢。”


    梁齐因闷闷地“嗯”了一声,靠着她的肩膀平复情绪,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回味着刚刚唇上的触感,这品着品着就忽然品出了不对劲,他猛地抬起头,眼里惊慌失措,语无伦次道:“阿傿,你、你是从哪儿学的,你……”


    “噢这个啊。”季时傿解释道:“西北不是建了条通商路吗,平时也会有许多西洋人过来。你听说过西洋人吗?”


    “听说过。”


    “西洋人很开放,那你知道他们平时怎么打招呼吗?”


    梁齐因愣愣道:“怎样?”


    “像这样。”季时傿偏过头,亲了亲他的脸颊,“这叫亲吻礼。”


    “西洋人不像我们那么含蓄内敛,当街拥吻是常事,我没吃过猪肉,难不成还没见过猪跑?看多了就会了。”


    梁齐因眼巴巴地盯着她,嘴唇在她的脸上碰了碰,“那你和别人这样过吗?”


    “当然没有。”季时傿忍俊不禁道:“我今天才实践!”


    听她这么说,梁齐因倏地松了一口气,季时傿一时啼笑皆非,坏心眼地对着他耳朵吹气,“我只和你这样过。”


    梁齐因呼吸一滞,浑身僵硬,又仓皇地将脸埋进她的肩膀里。


    季时傿如愿以偿地看到他害羞的反应,不加掩饰地哈哈大笑起来。


    梁齐因闷着声音,愤愤不平道:“你不要笑了。”


    “好好好我不笑了。”季时傿弯着嘴角,止住声音,“天都亮了,我们回去吧,一会儿有人来割苜蓿草的时候看到我们这样不得吓死啦。”


    “嗯。”梁齐因站起身,牵着季时傿的手把她拉起来,又弯腰拍了拍她沾了泥尘的衣服,期期艾艾道:“阿傿,回去之后我还能亲你吗?”


    季时傿瞥到不远处逐渐有几个人背着装马草的篓子过来,连忙推了推他,“能能能,快走吧,不要被人看见!”


    ————


    春蒐最后几天过得很仓促,大家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宴席的当晚南衙禁军指挥使孙琼飞因为喝多了酒猝死了,端王也突发疾病被送回了京,与他一起的还有被撤了刑部尚书之职的孙琮。


    猜什么的都有,众说纷纭,只是谁也不清楚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些时日北衙禁军的巡视更加严苛了,还有一批浑水摸鱼在禁军中吃皇粮的纨绔子弟被遣回了家,成元帝重新提拔了一些人上来,大多都是军队出身。


    到了五月,气温骤升,雨水增多,南方大雨不止,尤其是中州地段,知府与大小官员心惊胆战地等了两天,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几年前在中州修好的大堤,被泛滥的雨水冲垮,顷刻间便淹了田地房屋,时隔五年,中州再一次陷入了水患当中。


    成元帝勃然大怒,派遣钦察使前往中州赈灾,并审讯了五年前负责修建大坝的官员。春蒐期间,六部算得上名号的官员都去了南山猎场,除了尚有公职在身或是身份低微的京官仍留在皇城,裴逐便是其中一个。


    这段时日来,户部在他手里有条不紊,不仅清算了过去遗留下来的沉账,绵山行宫的建造用度都详细地登记在册了,成元帝对他颇有赏识,这次前往中州的官员里就包括裴逐,如果事情处理得好,他又将往上爬一阶。


    嵩鹿山的书斋内。


    季时傿倚在墙边,听着里面收拾纸笔的动静,而后是学子们一句接一句的“梁先生再见”,很快门从里打开,里面涌出十数个少年来,成群结队,三三俩俩的说笑离去。


    季时傿张望了一会儿,从门后探出头道:“你下学怎么这么早,沈先生以前都是拖到天黑的。”


    梁齐因捧着书向她走来,“沈先生每次下学的时候大家都饿慌了,再者太晚的话,有些晚上不住山上的学子回家会不安全。”


    “这般。”季时傿点了点头道:“你想的真周到。”


    梁齐因笑了一下,低头去亲她,季时傿背靠着门,她也不矮,套上轻甲与马靴的时候几乎与普通男子一般高,但每到这种时候都能严丝合缝地被梁齐因的身形完全罩住。


    “等等。”


    季时傿躲无可躲,只能偏过头道:“你上次把我嘴咬破了,害得我去上朝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


    “对不起。”梁齐因蹭了蹭她的鼻尖,温声道:“下次不会了。”


    “呸,我不信你的鬼话,每次都说下次不会,结果下次又咬。”季时傿捂住他凑过来的唇,“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梁齐因睁大眼睛可怜地看着她,季时傿喉咙一痒,又是这样,梁齐因上次还和她说他不是故意利用她心软,还说以后不会了,果然是骗人,现在他已经能灵活地运用这招了,每次季时傿不允许他做什么的时候,他就会露出这种受伤般的可怜表情。


    就这犹豫一下的功夫,梁齐因便趁机抓下她的手,低头舔了舔她破了皮的嘴唇,动作极轻,一触即分。


    季时傿惊愕地挑了挑眉,自从在春蒐期间开诚布公后,梁齐因对她便格外的腻歪,不会像这样只亲一下便分开的,“就这样?没了?你转性了?”


    面对她的调侃之语,梁齐因哑然失笑道:“你这样说好像我是个色中恶鬼似的。”


    “切。”季时傿讥笑道:“这话说的,太抬举你了,哪个色鬼吻技会这么烂,你这顶多只能叫做‘菜鸡啄米’。”


    这下被捂住嘴的成了她。


    梁齐因不敢用力,想瞪她又舍不得,只能自己憋着气道:“阿傿,你不能这样。”


    季时傿明知故问,咕咕哝哝道:“不能哪样?”


    “不能……”梁齐因一着急,想不到合适的词,只能重复道:“反正不能。”


    季时傿闷笑一声,鼻息扑在他的掌心,“不禁逗。”


    打闹完了才想到说正事,季时傿拍了拍他的手道:“对了,大渝的公主再过两日就进京了。”


    梁齐因点了点头,“楚南王和大渝公主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季时傿道:“最晚中秋前吧,陛下打算摘了楚南王的南字。”


    一字之差,却从郡王变成了亲王,身份不知道贵重了多少。下一任继承大统的不是太子就是端王,成元帝显然不想让外族人坐上皇后之位,所以就挑了个既不受宠也不至于太无能的皇子接了这份担子,还能加固两朝的关系,是个稳赚不亏的买卖。


    不过他的算盘在前世落空了,大渝公主在即将抵达京城的前两天被刺杀身亡,大渝皇室很快翻了脸,刚建立起还算不上稳固的友好关系顷刻崩塌,后来鞑靼人再次往中原进攻的时候,大渝也加入了包围中原的联盟当中。


    大渝虽然算不上一个特别大的国家,但从地理位置上却是一个很重要的关口,东临岘门关,西接楼兰,往北就是蛮人地域。大渝皇室想和中原结亲也是为了寻求庇护,但和亲公主的死亡让他们觉得自己并不被大靖重视,于是转头便投入了另一方阵营。


    和亲的公主不能死,大渝这个盟友必须得留住。


    季时傿道:“我明天得离京一趟。”


    “离京做什么?”


    “嗯……”季时傿摸了摸后脖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支支吾吾道:“出去办点事,过几天就回来了。”


    梁齐因眼神暗淡了点,“去几天?”


    “最多三天吧。”季时傿察觉出他情绪的变化,亲了亲他的嘴角道:“放心,初七前我肯定赶回来。”


    梁齐因一愣,意识到季时傿在说什么,五月初七是他生辰,他以为季时傿不知道的。


    “我……”梁齐因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索性直接低头含住季时傿的唇。


    “干什么?”


    “好几天见不到你,先提前亲够。”


    作者有话说:


    课后题:请问本章中两人一共亲了多少次?


    (喷泪,你们亲妈我连男人的手都没拉过…)


    第62章 遇刺


    春蒐时, 大渝的国主是带着公主一起来的,婚约定下后,国主回了西境, 包括公主在内的大渝使团从南山猎场往大靖都城走,路上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样子,途径青峡关与一处绵延百里的山脉,便能看见中土大地巍峨辉煌的皇城。


    随行的使团加上护卫一共百十来人, 簇拥着一辆华丽精致的马车,珠帘微抬, 里面隐隐露出一张娇丽小巧的侧脸。


    侍女起身倒了一杯茶, 递给了坐在中间的少女, “公主,喝点水吧。”


    宇文昭华抬起长长如燕羽般的睫毛, 柔声道:“阿珠, 到哪里了?”


    “出了青峡关再过几个小镇就是大靖都城了。”


    宇文昭华点了点头, 再优秀的教养也没法让她完全忽视背井离乡所带来的不安,她伸手接过茶杯,想平复一下逐渐焦躁起来的情绪,然而未等她拿稳杯子,整辆马车便倏地一抖,茶杯从她手里脱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公主!”


    外面的侍卫大叫一声, 很快,素白的车帘上便溅了一排鲜血, 刚刚还在外面驾车的马夫顷刻间被一分为二, 沉重的头颅摔进车厢, 在地板上滚了两圈。


    阿珠抱着头尖叫, 宇文昭华脸霎时一白,马车左右晃动,被发狂的马拉扯着往前冲,她伸手扣住车厢的凹槽,本想探头看一眼外面的情况,却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得四肢僵硬,完全不敢动弹了。


    阿珠率先冲出去,试图拉住缰绳让马停下来,掀开帘子一看才知道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使团死了近半数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刺客与护卫争斗在一起,有几个正向疾驰的马车飞奔而来。


    宇文昭华竭力稳住身形,为什么临近大靖都城会遇到刺杀,是大靖想悔婚约吗,还是有其他人在浑水摸鱼,要是她真的死了怎么办,两国的盟约还能继续吗?阿父会不会和大靖皇帝翻脸,转而去帮西域人?


    然而未等她想清楚,先前追着马车跑的刺客已经杀至跟前,阿珠才堪堪够到缰绳,还没来得及让失控的马车停下,刺客手里的长剑便贯穿了她的肩膀,拔出后再一把削了半个车门,猛地向她砍来。


    阿珠捂着伤口,惊恐道:“公主!”


    下一刻,一支朔羽长箭破风而来,劈开车厢却仍未减攻势,若流星坠地,“噗”的一声穿过厚实的皮肉,把那个刚举起剑的刺客猛然射飞了出去。


    后方峡谷泥尘四起,几方人马打作一团,马车直冲向前方悬崖,疾驰速度下跳车不死也伤,宇文昭华正在犹豫之刻,忽然有一身着绛色劲装的高挑身影从旁落下,一把扯过缰绳,手背青筋突现,脚踩在车辕上,以力挽狂澜之气,硬是将发疯的马勒停了。


    此人肩上挎着一柄长弓,腰下横着弯刀,虽气势凌然,仍然一眼可以看出是女子身形,弓身立于车前,单手拎着阿珠把她轻抛进车厢,侧过脸道:“两位,坐稳了。”


    宇文昭华咬着牙,双手紧紧扒着窗上的凹槽,才不至于被颠簸的马车甩飞。


    一次击杀未果,剩余的几个刺客围攻过来,季时傿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握着弯刀,只在狭窄的车前行动,竟没有一人能靠近半分。


    谁来她便砍谁,一连劈飞了数个刺客后,再有一蒙面人靠近,季时傿下意识反手一推,对方却抢先软了腿,战战兢兢道:“将将将将……军,是我!”


    说完扯下面罩,季时傿及时收了力,惊讶道:“陶叁?你怎么在这儿?”


    她回头望了望身后,刺客已经被解决得差不多了,但活着的人里却有几个不是她带过来的。


    难怪刚刚混战成那样,原来有三方人马。


    “将军小心!”


    陶叁见她身后有人偷袭,连忙急声道。


    季时傿头也不回,反手一刺,挑着人的肋骨把他摔到身前,一脚朝着对方脸踹了过去,把一嘴的牙都踹散了。


    陶叁顿时胆寒,心惊胆战地看着季时傿,手起刀落先挑断了对方的四肢经脉,而后才漫不经心地蹲下,捏着对方下颚看了看,掉落的牙里面有一颗是空的,里面嵌了毒药。


    “死士啊,大手笔。”


    这些人身上穿的是中原服制,相貌也是中原人,季时傿皱了皱眉,弯腰抬起对方的胳膊,展开虚弱无力的手掌看了看,半晌才放下。


    “杀了吧。”


    陶叁愣愣地点了点头,依言捅穿了地上的死士。


    季时傿转过身,掀开破了一大半的帘子,大渝公主面色惨白,显然吓得不轻,却仍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扒着凹槽的手骨节凸起,强撑着抬起头看向季时傿道:“多谢将军相救……”


    她的中原话说得并不好,牙齿都在打颤,季时傿瞥了一眼角落里流了一身血的侍女,扭头对陶叁道:“驾车,进城!”


    说完钻了进去,轻声道:“公主,您没哪儿伤着吧?”


    宇文昭华摇了摇头,手指着一旁的阿珠道:“我没事,但我的侍女……”


    季时傿低头看了一眼她的伤口,“我让人往最近的小镇赶了,公主您抓稳车厢,一会儿可能还有袭击。”


    宇文昭华点了点头,紧紧抓着窗户。


    季时傿提刀跳到车厢顶,陶叁驾车冲出青峡关,跟着她过来的人基本都是一手一个使臣,骑着马紧跟上前。


    终于,一行人在天黑前出了青峡关。


    陶叁挑了家客栈,安排众人入住,季时傿又派人去请了大夫,使臣伤得七七八八,所幸的是大渝公主还好好的,只是受了惊,守在她的侍女旁寸步不离。


    季时傿守在门口,喊住一旁探头探脑的陶叁道:“哎,你们怎么知道大渝使团会受袭击?”


    陶叁“啊”了一声,挠了挠头道:“公子让我们来的。”


    季时傿抱臂靠着墙,闻声前倾道:“齐因也出城了?”


    “没,不过快了。”陶叁老实交代道:“刚进客栈我就去传信了,公子估计今天夜里就能赶到。”


    “你跟他说干嘛。”季时傿瞪了瞪眼,“他身体不好你还让他连夜过来,吃得消吗?”


    “呃……”陶叁僵了僵嘴角,嘀嘀咕咕道:“将军你在这儿的话他肯定要来的,我哪里拦得住嘛。”


    季时傿一哽,靠回去道:“对了,齐因怎么和你们说的?”


    不应该啊,按理说只有她知道大渝公主会在进京的路上被刺杀,梁齐因应该不知道的,难道他连这也能算出来?


    可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前世大渝公主会遇害身亡,是陶叁他们失败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去救?


    梁齐因是料事如神,但总不能连刺杀的地点和时间都能精准地算出来吧。


    陶叁道:“就说让我们守在青峡关啊,别让大渝公主死了。”


    “没了?”


    “没了啊。”


    季时傿愣道:“你就没问他为什么?”


    陶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没呀,我们听命于公子,当然是他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啊。”


    “好吧。”季时傿无奈地靠回去。


    陶叁有些怕她,觉得她凶,毕竟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刚刚杀人那狠厉劲太恐怖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子总说她温柔,脾气还好。


    他偷偷瞄了两眼,季将军靠着墙正闭目养神,大有在这儿守着大渝公主一夜的意思。陶叁突然瞄到她嘴唇上坑坑洼洼的,顿时瞪大眼睛,神色惊恐。


    季时傿察觉到他的视线,睁开眼道:“有事?”


    “将军,你的嘴……”


    季时傿一愣,摸了摸嘴唇上结了血痂的地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上火。”


    陶叁:“……”


    骗小孩呢,那明明是牙啃出来的!


    想到这儿陶叁又倏地一惊,不会吧,难不成真是他们公子啃的,完了,那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陶叁咽了咽口水,连忙贴着墙根跑了。


    折腾了大半夜,大夫才从里面出来,提着药箱道:“还好,只是伤了筋骨,我已经给她包扎好了。”


    季时傿颔首道:“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夫这就去开方子。”


    待大夫走后,季时傿轻轻推开门,大渝公主坐在床榻边,看得出来她很紧张,背部僵直,一听到开门的动静,身体便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没事是我。”


    宇文昭华咬着下唇,闻声松了口气,站起来要给她行礼,“谢将军救命之恩。”


    季时傿连忙蹿上前扶住她,“不不不,您未来是我朝王妃,我该叫您一声殿下,护您周全是应该的。”


    宇文昭华抠着掌心,手腕发抖,她太害怕了,远渡万水千山去往他国,却差点死在半路上。


    “抱歉,让将军见笑了。”


    “没关系。”季时傿将她扶到床前坐下,温声安慰道:“我明白您的心情,您别怕,刺客不会伤到您,我一定将您平安护送进京。”


    “我的心情?”宇文昭华怔了怔,“我不是怕刺客,我只是……”


    只是背井离乡,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大靖没有她认识的人,也没有她可以依靠的人,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把这种情绪推上了高潮,宇文昭华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季时傿察觉出她的想法,犹豫道:“公主,大靖对你来说虽然很陌生,但你往后生活在那儿,至少衣食无忧,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下半句她不知道要不要讲,实在有些残忍,说白了,宇文昭华就是一个桥梁,两国的友好关系是靠她维系的,她的人生自己做不了主。可怜她,让她别嫁到大靖,季时傿绝不可能说得出口,劝她看开点,何处无春风,又未免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我知道。”宇文昭华抓紧了大腿上的衣裙,额前的发饰垂下来,珠玉碰撞在一起,“将军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不会逃的。”


    “您不用觉得为难,和亲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出生皇室,受万民爱戴。有句话不是说‘在其位,谋其政,行其权,尽其责’,我读过你们中原的书。”她笑了一下,有些腼腆道:“没背错吧。”


    季时傿抿了抿唇,“没。”


    她心里五味杂陈,还想说什么,但任何话语又觉得没有意义,便只好站起身,恭敬道:“公主,今夜我会多派人守在外面,您放心休息,后日便能进京。”


    宇文昭华微笑地点了点头,俯身去看她那个受伤的侍女。


    季时傿退出房间,刚要合上门,便听到宇文昭华忽然转过头问了一句,“将军,能否请教您一个问题?”


    “啊?您说。”


    宇文昭华挽了挽耳边的鬓发,腕上的首饰叮铃作响,她再镇定,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未来丈夫到底抱着一丝好奇与憧憬。


    “您知道楚王是个怎样的人吗?”


    “楚王……”季时傿怔住,她只在小时候见过楚王,赵嘉晏生母位份不高,他也不受宠,早早地就被成元帝发配出宫了,若不是和亲缺个人选,成元帝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他。


    “楚王为人正直,待人亲近平和,在封地素有令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请公主放心。”


    她还没开口,便蓦地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的,掌心温热,头顶传来同样和煦的声音,季时傿诧异地抬起头,梁齐因站在她身后,大概是马不停蹄赶过来的,额前垂下几根碎发,衣领也有些歪。


    宇文昭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道:“多谢。”


    季时傿将门合上,转身拉着梁齐因走至他处,四处张望了一番道:“陶叁不是说你天亮前才到吗?”


    “我看到信上说你也在,我有些着急,便赶紧过来了。”


    季时傿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你不累啊,我又不是不能处理好,那些小贼哪能奈何得了我。”


    “我知道你厉害。”梁齐因低下头方便她动作,与她平视道:“阿傿,原来你说离京是为了来保护大渝公主吗?”


    “是啊。”季时傿理好他的领子,“你让陶叁他们来也是为了保护她吗?”


    “嗯。”


    季时傿道:“你怎么知道今天大渝公主在青峡关会遇刺?”


    梁齐因眼底闪过慌乱,总不能说他重生过一次,所以知道这件事,想了想又发现不对劲,他是因为重生,那季时傿呢,为什么她也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共枕


    “怎么不说话, 发什么呆呢?”


    季时傿伸手在梁齐因眼前晃了晃,拉回了他的思绪。


    梁齐因定了定神,回道:“其实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


    “嗯。”


    梁齐因解释道:“我只是想, 大渝地处要塞,肯定有人不乐意两国建交,我并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在哪儿动手, 所以让人沿路守着,直到大渝公主能安全进京。”


    季时傿若有所思, 幸好她提前问过陶叁, 他明明说是梁齐因让他们守在青峡关的, 现在他又说他不知道,前后矛盾, 根本就是在说谎, 没有和她讲实话。


    梁齐因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靠近些试探道:“阿傿,你呢,你怎么知道的?”


    “我?陛下让的。”季时傿心道你不跟我讲实话我也不跟你讲实话,再者,重生这种怪诞的言论说出来得吓死人吧。于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道:“我是奉圣上口谕来护送大渝使团入京的。”


    “噢。”梁齐因点了点头,“原来是这般。”心里却想, 回了京得去打听打听,季时傿什么时候进的宫, 又或者宫里什么时候来了人跟她说这件事。


    他转了个话题道:“阿傿, 你知道刺杀大渝公主的那些人是谁吗?”


    季时傿推开一间房间的门, 转过身的瞬间神色一闪而过的疲惫, 闻声回答道:“大概有个方向,你呢,你觉得是谁?”


    梁齐因站在门口有些犹豫,季时傿听不见脚步声,回过头道:“进来吧,我们一行几十个人客栈都住不下了,你不跟着我,你就去找陶叁挤着。”


    “这不合礼数……”


    季时傿点了灯,烛光中白了他一眼,挖讽道:“咬我的时候没听见你说不合礼数。”


    梁齐因顿时红了脸,他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和人共处一室过,更何况还是季时傿,理智短暂地挣扎了一下,便被本能驱使着跨过门槛,亦步亦趋地跟在季时傿身后。


    “南洋与东海都有禁海令,倭寇无法登港,刺杀大渝使团对他们来说费力且不讨好,要么是西域,要么是北蛮。”梁齐因分析道:“不过自从通商路建成之后,西域与中原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当初战败遭了重创,两境通商是互利共赢的局面,西域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和中原翻脸。”


    “应该是北蛮人吧。”


    季时傿道:“我看了,今天刺杀大渝公主的都是死士,穿的衣服是中原服制,相貌也是。”


    “嗯?”梁齐因愣了愣,“我猜错了吗?”


    “没有。”季时傿手抵在眉心按了按,道:“我一开始也觉得奇怪,然后我便查看了其中一个死士的手掌。”


    季时傿站起身,从一旁拔出刀握在手上,“鞑靼人用的刀和我们不一样,他们马上作战惯了,刀柄短小弯曲以便于单手携握。”


    她指了指手掌边缘,“所以这块地方会经常被摩擦,从而留下厚重的茧。”


    梁齐因道:“那个死士也是这样?”


    “没错。”季时傿将刀插回去,“我在西北的时候听一些老人说,从前蛮人骚扰边境的时候,杀了大人留下小孩,带回去训练后再利用他们中原人的长相,把这些人安插回来当奸细。”


    “那确实说得通。”梁齐因道:“我听说这几年北方越来越冷了。”


    季时傿道:“嗯。去年北蛮很早就开始下雪,牛羊冻死了许多,也饿死了很多人,我想他们有些人大概坐不住了。”


    现在的鞑靼首领挲摩诃虽然曾经跟她合作过,但也有他自己想要杀了哈鲁赤的原因,如今哈鲁赤已死,他们已经没有了再和平共处的理由。挲摩诃当年为了部落敢与外族合计谋杀可汗,如今自己坐上了那个位子,还能记得当初自己是因为什么奋起放抗的吗?


    “阿傿,这件事情你要如实上报朝廷吗?”


    废话,肯定不能啊,她是偷偷摸摸溜出来的,专门去救大渝公主这事成元帝要是知道了对她的怀疑得更深,只能想办法把这事安别人身上,但是为了圆刚刚的谎,季时傿只好哼道:“看我心情。”


    梁齐因不禁笑了一下。


    “对了。”季时傿想起刚刚的事,“你见过楚王吗,你怎么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他说得应该不假,她虽与楚王不熟,但死前的两三年她在北境听说过楚王的功绩,至少能力上是个合格的皇子。


    “嗯……”梁齐因抿了抿唇,上辈子楚王就是个洁身自好,不溺女色之人,他登基之后也未按照祖制大肆充盈后宫,只有几个跟他一起从府邸出来的侧妃,基本还是成元帝在世时硬塞给他的。


    自从本来要嫁给他的大渝公主死了以后,正妃之位好像便一直空着,应该可以说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吧,反正不像其他几位皇子一样,后院妇人数不胜数,至少大渝公主嫁过去,楚王不会亏待她。


    “我听说的啊。”


    “哦。”


    季时傿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转身把佩刀挂在架子上,她总觉得梁齐因瞒了她很多事情,可是他不说大概也有他的理由,他是个情绪很内敛的人,便不能总是追问他,逼他。


    再说自己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两相抵消之下,就不要计较这些事了,季时傿把自己说服,告诉自己要慢慢来,一边锤了锤额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一边往门口走,道:“五更天了,你睡会儿吧,我去外面守着。”


    梁齐因忽然拉住她的手,“我来时带了一批人,客栈围得好好的,不会有疏漏的。”说到后半句舌头像是打了结,“阿傿你、你也一夜没、没……”


    季时傿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狐疑地瞄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不合礼数吗?”


    梁齐因道:“我睡地上。”


    季时傿愕然道:“我哪敢让你睡地上?”


    梁齐因垂下目光,“那我去找陶叁挤挤。”


    “少来。”季时傿往床边一坐,嘀嘀咕咕道:“又装可怜。”


    “上来!”她脱了外衫,翻身进了床榻里面,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好整以暇地看着床边局促的梁齐因,“我还没不好意思呢,你怕什么?”


    “我……”


    “爱睡不睡。”


    说罢真的翻过身背对着他,她就不信梁齐因真敢走。


    季时傿委实有点疲惫,她折腾了一整日,劳神劳力,还是几年前那次重伤留下的旧疾,再加上出门又没有陈太医调配的安神药压制,这会儿头疼得厉害,整个人都很烦躁。


    她躺在里侧,额头贴着冰凉的墙面,指望着这样可以舒服一点。她历来逞强惯了,不愿在旁人面前露短,背对着人的时候才敢拧起眉头。


    梁齐因站在床边,借着烛光依稀能看到季时傿头靠着墙面,这才意识到刚刚好几次看到季时傿手按在额头上是为什么。


    徐圣手曾经说过她后脑勺受过伤,淤血积压,当时又没有时间调理,这般的沉伤就一直熬到了现在,头痛耳鸣是常有的事,劳神动力更会加剧。可是季时傿在他面前总是笑嘻嘻的,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痛苦神色,也未曾听闻有人提起过她还在受旧伤的困扰,他以为她已经好了。


    原来没有,是她太能扛了。


    梁齐因喉间一哽,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榻,弯下腰轻声道:“阿傿,是不是头疼?”


    “嗯……”季时傿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眉头紧锁,眼睛也不想睁开。


    虽然不知道梁齐因是怎么察觉出来的,但季时傿不想让他担心,尽量舒展眉毛,道:“一会儿就好了。”


    “阿傿。”梁齐因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来,“枕我腿上好不好,我给你按按。”


    “不用。”季时傿嘟囔了句,又重复了一遍,“一会儿就好了。”


    梁齐因紧抿嘴唇,他那半瞎的眼睛得靠得很近,才能在昏黄的烛光下看清季时傿皱起的眉头。


    现在的我能做什么呢?


    梁齐因想到那晚去游马滩看日出,他自贱时说出来的话。


    季时傿让他不要这么说,她对他有让他近乎惶恐的包容。


    梁齐因静坐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在季时傿身旁躺下,他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季时傿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也不反抗,寻着暖意将头靠在他颈下。


    温暖的胸膛比冰冷的墙面要舒服很多。


    梁齐因将被子拉过来些,罩在两人身上,下颚抵着季时傿的头顶,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他见过四夫人在梁齐瞻很小的时候,就是这么哄他睡觉的。


    梁齐因没有体会过这是什么感觉,他的母亲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慈母,没有这样哄过他,因此梁齐因只会拙劣地模仿,他闭上眼睛,思绪飘得很远。


    我能做什么呢?


    我想朝局清明,不愿将军如折翅之鹰被困牢笼;我想盛世安康,将军不必含泪遥望乡关。


    到了那个时候,季时傿就不用再为四境的事劳心伤神,梁齐因想带她找个安静的地方把旧疾养好,然后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所以蠹虫横生的官场一定要清,动荡不堪的朝局一定要稳,只有明君坐堂,季时傿才能活。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折腰


    中州大雨持续了几天, 田地房屋被淹,百姓无家可归,山地处的狭窄破庙了挤了上百人。每日都有人站在石阶上, 惶惑地往洪水泛滥的山脚望,或哭闹,或一声不吭。


    官兵与各县的壮丁自发在决堤处搭起厚厚的人墙,灾情最严重的几个地方, 路上遍地浮尸,吃的喝的都紧缺, 更遑论药物, 伤处得不到及时的医治, 泡在死了人的污水里几日,疫病就是这么来的。


    裴逐站在惠和县的一处高坡上, 往下望是被冲垮了的大坝, 雨水前一日停了, 现在县里正在进行的是疏通工作,底下工匠正在清理淤泥。


    他的官袍下摆处沾了污渍,双腿在污水里泡久了而有些发胀,走了两步不得不停下来揉了揉腿,一旁的下级官员见状担忧道:“裴大人,您先回去歇着吧,这儿有下官看着。”


    “不用。”


    裴逐摆了摆手, 沿路检查河道,过去的堤坝早就被冲得没影了, 户部硬是挤出了一批新的款项, 用来重建堤坝, 如今日子过得当真是捉襟见肘, 这些钱,哪里够用。


    五年前修坝时用了好多银子,当时抗洪的官员还让人在中州外修了水道分流至黄河,谁知道今年的大雨把水道也冲垮了,积水决堤,将中州的田地淹了个干净,朝廷又减免了中州这几个县的税收,户部将很长一段时间入不敷出,寅吃卯粮,能吃到几时。


    他正在想事情,难免走神,一个没注意差点滑倒,旁边就是湍急的水流,刚刚那个跟他说话的官员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急道:“大人小心!”


    裴逐连忙站稳,后怕地瞄了一眼水流,那个官员以为他是被吓着了,叹了声气道:“大人在这块地方巡视的时候可要多加小心,从前有个户部的官员就是在夜里巡视堤防时不慎掉入水里淹死的,尸体都没找到。”


    裴逐刚想道谢,便忽觉得这几句话听着有些熟悉,脱口而出道:“你说的是谁?”


    “好像姓戚?”那个官员挠了挠头思索道:“记不清了,二十出头吧,嗐,听说还是探花出身呢,年纪轻轻的人就没了。”


    裴逐神色一顿,听出他说的是戚相野的兄长戚拾菁,五年前中州第一次水患,戚拾菁是前来抗洪赈灾的官员之一,只不过他把自己熬死在了抗灾线上,戚阁老也因此病倒,自那之后戚家就大不如前了。


    他和戚相野相熟,但也是季时傿在中间作桥梁的原因,他们俩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同自己却不是。


    裴逐心里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戚相野,他不像他父兄一般文采斐然,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如果不是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爹,戚阁老又和沈先生是好友,就凭他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哪有资格到泓峥书院读书。


    “裴大人,裴大人!”


    裴逐回过神,向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来人小厮打扮,见到他后点头哈腰道:“裴大人,我家老爷今夜办酒席,让小的来喊您一声。”


    此人口中的老爷是中州知府卢济宗,朝廷下派官员来灾区时是他接待的,卢济宗为人圆滑世故,官生上马马虎虎,没什么建树,裴逐不太瞧得起这人。


    他温声道:“还有谁会到?”


    “几个大人都在。”


    裴逐点了点头,“稍等片刻,容我去换身干净衣裳,随后便来。”


    “小人明白。”


    卢济宗的府邸位于中州地势较高的一条街坊内,四周又加固了围墙,中州水患时他倒是一点事也没有,日子仍旧过得风生水起,知府府门前狮子像的脑袋被擦得油光锃亮。


    往里走才知府内暗藏玄机,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假山重叠,流水横波,小池子里早荷含苞待放,锦鲤摆尾,抬头雕甍绣槛,如临诗画间。


    同行的下级官员被绕晕了头,忍不住低声惊叹道:“乖乖,知府老爷的宅子也忒大了。”


    裴逐笑了笑,并不出声。


    罗衣飘香的侍女在前方领路,穿过长长的走廊,再过了两个精致的角门,才到了宴席所在的花厅,卢济宗已经坐着了,身后还立着一个娇俏可人的美姬,芙蓉玉面,柔荑软骨,正倚在卢济宗的肩侧侍酒。


    “你们来啦,快快快都坐都坐!”


    卢济宗见着众人到来,招呼着官员们坐下,花厅后依次走进来几个貌美的婢女,端着酒立在众人身后侍奉。


    这次来中州治水的官员里有几个还是当年的那些人,与卢济宗是旧相识,大家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卢济宗让人拿来戏折子,指了指花厅对面的戏台,笑道:“今天点哪一出?”


    有人答道:“《精忠旗》吧。”


    “这个好,就唱《若水效节》那一出!”


    “停停停!”


    卢济宗捏着戏折子,抬头看向裴逐的方向,笑眯眯道:“怀远第一次来,新面孔,让他点!”


    众人遂起哄,裴逐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站起来笑着拱手道:“晚辈就是个凑热闹的,哪有大人们懂这些,就点方大人刚刚说的‘若水什么’……”


    “《若水效节》!”


    “是是是。”裴逐讪笑道:“晚辈知之甚少,还望大人们多指点呀。”


    “诶无妨。”卢济宗摆了摆手,将戏折子递给旁边的侍从,“就唱《若水效节》,让怀远长长见识哈哈哈。”


    裴逐含笑坐下。


    《精忠旗》讲的是南宋的岳飞,第三折 《若水效节》正好唱到“江山锦绣且休提,可怜生死浑如蚁”时,卢济宗抹了抹眼角,又到“看苍生直恁苦流离,被驱来无异犬和鸡”时忍不住叹道:“惨啊,惨啊。”


    裴逐也顺势落下悲痛之色,劝慰道:“卢大人两次为中州水患操劳,居功甚伟,晚辈敬您。”


    “哎呀。”卢济宗喜笑颜开,“你这孩子,真是个会说话的。”


    他转头朝身旁的人道:“是吧。”


    “是是是。”


    裴逐将酒喝下。


    待这出戏唱完,几个官员也醉了酒,兴致正高,人一醉了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什么都胡乱说,裴逐走至卢济宗身旁,扶着醉醺醺的卢济宗站起来,旁边的官员看到了,嬉笑一声道:“嘿,裴大人是个心细的。”


    卢济宗拍了拍裴逐的胳膊。


    “同样的人,裴大人就是比那个谁知事啊。”


    “你懂什么,人家可有一个当阁老的爹呢!”


    “哈哈是是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嘛,要不是死得早,不然我们今天我们就不能在这儿听戏咯。”


    说罢朝裴逐的方向歪歪扭扭地作了个揖,笑嘻嘻道:“裴大人,你前途无量啊,我等日后说不定还需要你照拂呢。”


    裴逐面色一白,慌张地回了个礼,一时手忙脚乱地扶起醉倒的卢济宗,“大人折煞晚辈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理解错,这些人说的应该是戚拾菁,字里行间的意思……难道戚拾菁当年不是意外溺水身亡的吗?


    ————


    六更天的时候尚未日出,天色青灰,隐隐地在屋内地面上投下一截窗棂的影子。


    季时傿习惯这个时候醒来,她难得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睡得这么安稳,休息了一会儿后头也不疼了,从一根焉不拉叽的小黄菜摇身一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大喇叭花。


    只是大喇叭花现在正被人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季时傿一掀起眼皮,入眼的便是梁齐因的下颚,再往上看人还没醒,睫毛低垂,像两片鹤羽。


    他和衣侧躺着,只盖了被子一角,身上还有季时傿睡着后翘腿留下的褶皱,一只手搭在她胳膊上,季时傿只要稍微一动,梁齐因便会轻轻拍拍她的背,眼睛都没睁开,显然是下意识的动作。


    季时傿心头一热,从他怀里探出头,盯着梁齐因苍白的下颚瞧,他睡得不安稳,眉头时不时地皱一下,睡梦中都握着拳,是一种防备的姿态。


    季时傿一点一点地撬开梁齐因扣紧的手,把自己的指头镶进去,等每根手指都能严丝合缝地相触时,她才满意地笑了一下。


    真奇怪,好像梁齐因在,疼痛和烦躁都被隔绝在外了。


    季时傿心想,她是第一次和别人共枕而眠,为什么却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什么时候也有人像这样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她一样。


    季时傿回想了一下,应该不可能,反正她爹做不出来这么肉麻的事,太后娘娘也不会,那就只能是做梦了。


    季时傿盯着梁齐因睡着的脸看了会儿,她喜欢这种膝盖对着膝盖,脚对着脚的感觉,有点热,但这种热却很让人沉迷,很像小时候嬷嬷在冬日里给她晾晒的棉被,暖烘烘的,一呼吸就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过了会儿熹微初现,季时傿轻手轻脚地从床榻里侧爬出来,中途一不小心动作大了点,惊动了梁齐因,他下意识拢了拢手臂,半睁开眼轻声道:“阿傿……”


    “我出去办点事,用不了多久,你再睡会儿嗯?等我回来的时候叫你。”


    梁齐因正是将醒未醒的时候,说什么便是什么,闻言松了抓着她袖子的手,侧身往季时傿刚刚躺着的地方挪了挪,得沾着她的气息和体温才能睡着。


    季时傿被他的小动作可爱到了,弯下腰在他脸颊上亲了亲,直起身的时候看见梁齐因蜷着腿,才意识到客栈这狭小的床榻有多为难他。


    侯府的主子就剩她一个,床铺自然也是按照她的身形做的,不过可能以后就不是她一个人了,季时傿帮梁齐因拉好被子,寻思着是不是得请人重新打一个大点的床铺了。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这是标题


    季时傿刚走, 梁齐因便醒了,他躺在季时傿之前睡着的地方,被褥里尚有她留下的气味与体温, 只是很快便散去了,直至彻底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后梁齐因才睁开眼。


    他披着外袍打开门,喊了一声道:“陶叁。”


    走廊尽头很快走过来一个人影,端着水盆, “怎么了公子?”


    梁齐因淡淡道:“你让大家都回去吧。”


    陶叁愣了愣,“不用守着大渝使团了?”


    “不用了, 一会儿楚王会来。”


    “啊?”陶叁没听明白楚王怎么一会儿就要来了, “公子, 那你呢?”


    梁齐因接过他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脸,“我不走。”


    陶叁脱口而出道:“为啥?”


    梁齐因瞥了他一眼, “不要话多, 带着人赶紧散了。”


    “好吧好吧。”


    他明白了, 公子是想和季将军一起回家,赶他们这群碍眼的跟屁虫走呢。


    陶叁耸了耸肩,待梁齐因洗漱完后转过身,又听得他道:“陶叁,给大家的工钱翻个倍吧,往后打打杀杀的避免不了。”


    “加钱!?”陶叁顿时眼睛亮了亮,后半句都没入耳, “公子你早说嘛,我们马上就收拾东西麻溜地滚了!等您什么时候需要我们的时候喊小的一声就行了!”


    说罢不等梁齐因再说什么, 端着盆脚底抹油道:“我这就撤!”


    梁齐因:“……”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伴着客栈后院的鸡鸣, 听到渐行渐近的马蹄声, 意识到是季时傿带着楚王他们回来了。


    梁齐因略微思索了一下便退回房间,合上了门。


    ————


    五月的时候天亮得很早,季时傿下楼时,客栈的掌柜娘子正在浆洗衣物,门口的街市已经有人开始走动,喧嚣声模糊传过来。


    一般王公贵族往来京城走的是官道,如果有不愿为人所知的私事则会走小路,楚王是奉旨进京完婚,那走的便只能是官道。


    季时傿溜着马等在官道附近,算了算时间,楚王从封地赶来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入京,果不其然,等到辰时,远处山关尽头便有一队人马井然有序地往她这个方向快速前行。


    为首的青年横眉冷目,算不得相貌多么出众,但胜在气质不同一般,一眼便能看出并非池中之物,季时傿眯了眯眼,隐隐能从对方身上找出几点儿时的影子,确认他是赵嘉晏后,打马上前拦在官道中间。


    同赵嘉晏随行的有许多都是他在封地交好的谋士,还有一批是护卫,见忽然有人拦在官道上,率先开口厉声道:“阁下何人!”


    季时傿翻身下马,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殿下。”


    赵嘉晏勒紧缰绳,微微打量了她一番,反应过来是谁后,也跳下马回礼道:“季将军。”


    他一动作,身后的那些人虽不明就里,但也跟着他作揖,待听到赵嘉晏点名对方身份后无不惊愕,原来那就是北境统帅季时傿,传说中的女阎罗。


    赵嘉晏牵着缰绳,道:“将军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季时傿道:“殿下来时路过青峡关了吗?”


    “路过了。”


    “可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赵嘉晏不解地抬起头,“未曾见得。”


    “那便好。”季时傿笑了笑,在赵嘉晏疑惑的目光中方解释道:“原本大渝公主应该会比殿下您早一日入京,但大渝使团却在路过青峡关的时候遭了伏击,行程便耽搁了。”


    “什么?”赵嘉晏皱了皱眉,“她人呢?可有受伤?”


    “请殿下放心,臣恰巧郊游路过,公主毫发无伤,只是受了惊吓,现在使团都在这附近的一家客栈内,青峡关也被我们清理干净了。”


    “那便好。”赵嘉晏松了一口气,后退一步行礼道:“我替我妻拜谢将军。”


    季时傿躬身道:“殿下折煞臣了,这都是臣应该的,只是臣有件事情需要殿下帮忙,还望殿下能略施援手。”


    “将军请说。”


    “是这样的,殿下聪敏明断,应该清楚臣现在在朝中的处境。”季时傿顿了顿道:“虽清者自清,我自认不涉浊流,仍恐积销毁骨。”


    赵嘉晏愣住,“将军的意思是……”


    “殿下能否护送大渝使团入京?”


    “我明白了,将军是希望我回禀父皇,公主是我救下的吗?”


    “是。”


    闻言赵嘉晏笑了笑,“原来只是这般的小事,还是我占了将军的功劳。”说罢回头走到坐骑身旁,望向季时傿道:“客栈在何处?将军带个路吧。”


    季时傿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看来梁齐因说的是真的,楚王是个性格很不错的人,至少说话时是让人听着舒服的,目前来看好像真是个如意郎君?


    “微臣这便为殿下带路。”


    从官道回客栈的这条路上季时傿便与赵嘉晏商量好了回京后的说辞,成元帝要是问起来刺杀公主的是谁,赵嘉晏就说是青峡关附近的山匪,见使团队列看着富奢起了歹心,恰好他回京路过便救下了公主。


    正好青峡关附近确实有一批山匪作乱,还能借机打压震慑一把,楚王与大渝公主本就是未婚夫妻,如此英雄救美,甚至可以说是一段佳话,别人想不信都不行。


    总之不管怎样,那些死士到底是不是北蛮派来的还不确定,便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了。


    回了客栈,赵嘉晏先去见大渝公主和使臣,季时傿完成了任务,功成身退,三步并两步跑上了楼,天已经亮了,楚王他们来的时候外面还那么吵,不知道梁齐因有没有醒。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借着半开的门缝往里张望,还没看出什么呢便被里面伸出来的手拉了进去,蓦地撞上对方的肩膀,紧接着身后的门便“砰”的一声关了起来。


    “刚醒?”


    “嗯……”梁齐因衣领有些乱,头发也散着,低垂着目光,闷闷道:“醒来看不见你。”


    季时傿笑眯眯地理了理他衣服上的褶皱,“我不是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嘛,外面天刚亮没多久,我可没骗你。”


    “你骗了。”梁齐因闷声反驳道:“你说你回来叫我的。”


    “我现在就是想来叫你的啊。”


    “不算。”梁齐因低下头,把下巴搁在她颈侧,“是外面太吵了,我睡不着,睁开眼的时候你还不在……”


    季时傿蹭了蹭他颓塌的肩膀,顺毛一般摸着他的头发,闻言道:“这么可怜啊。”


    “是啊。”梁齐因眼巴巴地盯着她,“可以要补偿吗?”


    季时傿扬了扬眉,“嚯,讹我呢。”


    梁齐因明明是俯视的角度看她,眉尖却是微微耸起的弧度,眼尾下压,弄得季时傿都要觉得自己是负心女了,连忙妥协地捧着他的脸亲了亲,“行了吧?”


    “不行。”


    季时傿又只好仰起脸,与他唇舌碰到一处,含糊道:“行了吧?”


    梁齐因轻轻咬了咬她的下唇,得逞地笑了一下,“行了。”


    “小心眼儿。”季时傿咂了咂嘴,舌尖有些麻,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骂完才忽然觉得不对劲,上手揪住梁齐因的头发道:“不对啊,你不是说你刚醒吗,嘴里怎么有牙粉的味道?”


    “明明骗人的是你!”


    梁齐因吃痛地歪下头,发丝都被揪下来几根,还有闲情逸致道:“那阿傿你要补偿吗?”


    “……”


    季时傿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这个月都别亲了!”


    得不偿失的梁齐因顿时垮了脸,急忙认错,“我知错了……”


    季时傿充耳未闻,转身就走,梁齐因吓得连忙跟上她,亦步亦趋,“阿傿,你是不是生气了,你去哪儿?”


    “我去哪儿?我去拿梳子给你梳头!一会儿楚王要是来找我们,你准备这样子去见他吗?”


    “哦。”


    梁齐因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轻笑了一下,“阿傿,这里都是你睡出来的印子。”


    他指了指昨夜季时傿睡得四仰八叉时,把腿翘到他身上后压出来的褶皱。


    季时傿深知自己睡觉时的德行,以为他在嘲笑自己,又出其不意地揪了下梁齐因的头发,阴恻恻道:“不准说!”


    梁齐因歪着头,“疼……”


    “我没用力啊,真的疼吗?”季时傿瞥见他皱眉的表情,顿时松了手,探头要去检查他是不是真的被扯疼了。


    谁知刚靠过去,梁齐因便趁机亲了亲她的脸,眼底含笑道:“骗你的。”


    季时傿翻了个白眼,气笑了,“你哪学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梁齐因避而不谈,从柜子里找来梳子,“阿傿,不是说要梳头的吗?”


    季时傿伸手接过,让梁齐因在她面前坐下,下手前沉声道:“我先说好啊,我不会给别人梳头,不好看可别怪我。”


    梁齐因道:“没关系阿傿,我相信你。”


    季时傿在这声肯定中迷失了自我,哼哧哼哧地捣鼓出了一个奇特的造型。


    梁齐因是真相信她,镜子也不照,顶着这样的发型就敢跟着她去拜见楚王了。


    刚安排好众人与回京部署的赵嘉晏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扭头一看,目光落在梁齐因脑后束得歪七扭八的头发上,有点不敢认道:“这位是……”


    季时傿介绍道:“殿下,这是梁齐因,梁岸微。”


    赵嘉晏顿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外界不是说庆国公府的世子只是眼睛不好吗,原来脑子也不好啊……


    作者有话说:


    梁齐因:哦豁


    第66章 绵雨


    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裴逐行在河道旁,还未来得及躲到棚子下,便被淋了一身的雨。


    “裴大人!”


    随行的侍从递来干净的方帕, 裴逐接过,擦了擦沾了雨水的脸,一面擦一面转头对棚子里的其他人道:“流民所修得怎么样了?”


    躲雨的工人道:“快了,马上就能住人。”


    说罢望了望天色, “等这雨停,估计得好一会儿了, 裴大人用过餐了吗?”


    裴逐将湿透的帕子递给随从, 闻声回道:“还没。”


    “眼见着过了晌午了, 这么饿着可不行啊。”其他官员道:“让下人去带份食盒回来。”


    “算了。”裴逐摇了摇头,“这么大的雨, 一会儿流民所是不是会放粥, 我去讨一碗便罢了。”


    另一个官员道:“诶, 那可不行,那种地方的粥喝不得!”


    裴逐一愣,“为什么?”


    “那些粥里啊都掺了石沙,寡淡无米,哪是人喝的啊!”


    裴逐拧了一把袍袖上的雨水,“那流民喝什么?”


    “就喝这些啊,还能喝什么?”


    裴逐皱了皱眉, 语气里有些错愕,“拿掺了石沙的粥给流民喝?前段时日粮仓里不是下放了一批米粮吗?”


    方才开口的官员回答道:“不够啊!”


    “那也不能……”裴逐止住话音, 只露了几个音节便抿住了双唇。


    这些话不能在外面乱说。


    棚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河道还没修建好的堤坝暴露在雨水中, 泡得软塌塌的。


    “雨停了。”


    棚子里的工匠说, “这雨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好了得咱们继续去上工了。”


    “裴大人啊,您也赶紧去吃个饭吧,一会儿日头大起来,热得很。”


    裴逐颔首道:“好。”


    说完转过身,随从跟上来,“大人,回衙门吗?”


    “不回,去流民所。”


    “啊,不吃饭吗?”


    “去流民所。”


    随从悻悻然低下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决定,但只能依言拿好他的东西,紧跟上前。


    流民所建于南郊,大概能容纳三百多人,中州水患之后,大部分百姓赖以生存的田地被毁,房屋也不再能住人,南郊便建造了一个流民所,其实也就是临时用砖瓦搭建出来的平房而已,虽然不如正常房屋住着舒服,但至少不会有破风漏雨之忧。


    每日流民所附近都会有专门的人来施放粥食,每个人都能领一碗热粥与白馒头,几个临县的的粮仓还特地捐了一批米粮过来,按理说至少能撑上个十天半月的。


    裴逐行走在灾后破败的街道上,雨天积滑,一步一个水坑,他的鞋子已经在水里泡透了,便也顾不得会沾上污泥,大步往南郊走去,只是尚未靠近流民所,便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


    路边躺着几具青灰僵硬的尸体,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几个官兵正在抬人。


    裴逐快步走上前,“怎么回事?”


    抬尸体的官兵听到他的声音后转过头,“裴大人,这都是些死了的流民。”


    “死了,怎么死的?”


    “这……小的们哪里晓得啊,最近死的人那么多。”


    裴逐抿了抿唇,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双颊凹陷,单薄的衣服下肋骨突出,身后的随从嘀咕了一句道:“这是饿死的吧,脸都青了。”


    裴逐脸色一顿,急步往流民所走去,前面正在施粥,排着队的流民们各个骨瘦如柴,手上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碗,裴逐扫了一眼,里面的粥哪里算得上是粥啊,浅淡如水,一碗里没几粒米,还掺着沙石。


    “怎么回事,粮仓发的米呢?不是还有馒头吗?”


    他冲到施粥的棚子里一看,哪有馒头,炖粥的大锅里一眼可以看到头,都是些沉底的泥沙。


    怎么会这样,如果那些流民每天都吃这些东西的话,怎么可能不饿死人!


    “大人,大人您去哪儿!”


    随从见裴逐来了流民所后一句话也不说,冲击棚子里看了两眼后便火急火燎地往回走,“大人,您去哪儿啊,您还没吃饭呢!”


    “我去找知府大人。”


    他急匆匆地赶到卢济宗的府邸,下人通传的时候卢济宗正在用餐,妻妾儿女也在,看到他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怀远啊,你怎么来了?”


    裴逐站在廊下一顿,目光落在这家人的饭桌上,美食珍馐,色香俱全,光是荤菜就摆了十数道,有些还是工艺复杂的名品,光是炖汤的鸡就要用掉十只。


    “怀远,吃饭了没有?”卢济宗笑眯眯道:“来人啊,给裴大人拿双筷子。”


    裴逐喉间一哽,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原本想问,为什么赈灾的米粮流民们没有吃到,为什么钱款拨下来了还会饿死人。


    可是他问了又能怎么样呢,戚拾菁怎么死的,前几日他还在对这些人笑脸奉承,他还得靠这些人铺他的前程路,他能说吗?戚拾菁有个做阁老的父亲都能不声不响地死在中州,他呢?


    “怀远。”


    卢济宗眯了眯眼,置下碗筷,看向裴逐身后的随从道:“你们大人从哪里来?”


    “我们大人从流民所来的。”


    裴逐垂在袖子里的手颤了颤。


    “流民所啊,那肯定是没吃过饭了?怀远。”


    “坐啊。”


    裴逐抬起头,对上卢济宗意味深长的目光,刚刚一路上赶来时胸腔内沸腾的火苗渐渐被扑灭了。


    他还想往上爬——


    所以他不能死,不能像戚拾菁一样死在中州。


    从卢宅出来后已经是傍晚,下午又下了场雨,地面潮湿,青苔遍生。


    裴逐往流民所的方向去,他在知府的府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行走时刻意避开路面上的水坑。


    前面又抬着几个尸体往郊区的荒地去了。


    洪水过后,中州被淹死的人很多,又逢夏季,尸体没法长久的保存,需得赶紧下葬,但棺椁很少,到最后草席也不够了,只能就地掩埋,有些还来不及挖坑埋进去的,就只能暂时堆放在流民所旁边的草棚里,时常有亲属跑去草棚里哭天喊地,整个流民所到最后都散发着潮湿闷臭的尸味。


    瘟疫就是这么突然席卷而来的,起初是流民所的一个小儿开始发热,母亲哭求着官差去请大夫,不过天灾未尽,洪水来的时候死了一堆人,哪还有大夫给人治病,最后小儿病死了,没多久她母亲也开始发热,渐渐地流民所内病了一堆人,负责这快地方的差役才开始慌张地请大夫。


    但已经来不及了。


    裴逐用帕子掩住口鼻,不顾其他人的拉扯想要进去。


    “裴大人,不可啊!”


    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人,“大夫呢,到底什么病,能不能治?”


    流民所外的大夫掩着口鼻,闻声愁眉苦脸道:“是疫病,流传速度极快,这块地方不能待人了。”


    裴逐身形一晃,他自请前往中州赈灾,第一次担这么大的担子,结果出现瘟疫了?


    同行的官员大惊道:“还能不能控制!?”


    方才说话的老大夫摇了摇头,“为什么弄到这种地步才叫大夫来,这边的流民是没法控制住了,但是不能再传染到其他地方。”


    “去请知府大人,封城封城!”


    “不能封城!”


    裴逐忽然大声喝道。


    刚刚开口的官员一怔,“裴大人你在说什么呢?若是不封城,疫病流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祸事?”


    裴逐沉下脸,冷声道:“大人,封城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朝廷不会起疑吗?你我是负责赈灾的官员,如今中州起了瘟疫,该怎么向陛下交代,你觉得我们的项上人头保得住吗!”


    说话的官员顿时脸色一变。


    “那我们、我们怎么办……这是瘟疫啊瘟疫!”


    裴逐直起身,望向被围戒的流民所,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道:“把流民所围起来,任何人都不能跑出去,放火——把这里全部烧、干、净。”


    ————


    大渝公主进京路上受到伏击这件事情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成元帝震怒,下令让季时傿带兵去青峡关剿了为非作歹的山匪。


    宇文昭华如今住在宫内,她与楚王的婚期初拟定于八月十三,在此之前,宇文昭华都需要在司仪嬷嬷的教导下学习宫廷礼。


    季时傿领了旨,打算五月初八再走,楚王与大渝公主都没有在陛下面前提到过她,关于遇刺一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当然,之后还花了好一通功夫给赵嘉晏解释梁齐因并不是真的傻子……


    五月初七的晚上。


    “嘶,烫烫烫!”


    季时傿端着碗从厨房里钻出来,手指被烫得通红,梁齐因听见她的呼痛声后担忧地看向她,“阿傿,有没有烫伤?”


    “呼——”


    季时傿将汤碗放在桌上,搓着两根通红的手指,见梁齐因担忧地凑过来,坏心眼地将手指按在他的耳垂上捏了捏,“不烫不烫,先吃面。”


    梁齐因被她手指的温度刺得耳尖动了动,抓下她的手看了一圈,确认没事之后才放下心来,依言在桌子前坐下,耳朵红通通的。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面断了,这可不是一般的长寿面,要一口吃完!”


    “噢!”


    梁齐因乖乖拿起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面,嘴角的微笑倏地僵了一下,又很快调节回来,慢吞吞地把这碗长寿面吃掉了,一点也没断。


    这是季时傿第二次给他做长寿面,也是他这辈子吃的第二碗长寿面,嗯,依旧把糖放成了盐,蛋壳也没去干净。


    “好吃吗?”


    季时傿坐在对面撑着下巴看他,期待地问道。


    “好吃啊。”


    “啧,我果然有天赋。”季时傿哼哼了两声,得意道:“等什么时候不用打仗了,我就回老家开个早面铺子,你觉得怎么样?”


    “啊?”


    “凭我的手艺,那不得赚得盆满钵满。”


    梁齐因面露为难,迟疑道:“阿傿,你吃过你自己做的面吗?”


    季时傿道:“没啊。”


    “……”


    梁齐因张了张嘴,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你、你开吧……我觉得挺好的,阿傿,我相信你。”


    季时傿笑道:“那我就多谢寿星吉言喽?”


    梁齐因腼腆道:“不用谢。”


    “吃完面要祝你生辰快乐。”


    “谢谢阿傿。”


    “还要祝你好好的。”


    “知道。”


    “要开心。”


    “知道。”


    梁齐因目光柔和,季时傿说一句答一句,他盯着季时傿的侧脸看,几年的光阴弹指一挥,梁齐因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生辰的晚上,当时的他还满心自弃,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季时傿,这个把他从低谷里拉出来的人。


    以后的他只想往前看。


    ————


    禁海令实行一个多月后,南洋附近的海盗的确收敛了许多,港口基本全部关闭,普通百姓禁止出海,更有巡防军每日不停地在南海巡视,一切似乎都按照成元帝所预想的一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南疆又与别的地方不同,南疆炎热,瘴气丛生,山林茂密,这样的地方极容易滋生出一种团体,也就是山匪。又因天高皇帝远,官匪常勾结,据点繁多,导致马观同自从接替前任南境统帅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之后,南疆的匪祸就一直没有彻底解决完。


    到了五月下旬,烈日高悬,天气更加炎热,中州的流民渡江南下,大批涌入南境地域,一路上饿殍遍地,两次大型水患将民众的怨气推至最高点,也不知道有没有有心之人挑拨,总而言之这群南下的流民直接加入了土匪阵营。


    马观同得到消息后,立刻带着人杀到各个山窝窝,这些流民大多都是无家可归,逃难来的,打不得,驱赶不得,流窜在盆地山脉横行的南疆,某一日不知道怎么,居然与南洋流域那群虎视眈眈的海盗勾结了起来,将南海港口的巡防营炸了个火树银花,南疆彻底乱了。


    马观同只好请旨上奏,朝廷一下子乱成一锅粥,中州的水患还没有完全控制好,成元帝愁得白了几根头发,对于派去中州的钦差人选又陷入了为难。


    端王还在禁闭中,似乎只有太子可以前去一趟。


    与此同时,比快马加鞭的南疆军情更早抵达京城的,则是季时傿的那只海东青。


    作者有话说:


    这可不是一般的长寿面,这是王维诗里的长寿面(bushi)


    日常结束。


    第67章 周旋


    南境的提督府内, 行人来回穿梭,一片肃然。


    “我就问你们怎么办吧!”


    马观同叉着腰,在议事堂内来回踱步, 他面前坐着副将、参将等数人,各个面如菜色。


    “已经派人围了几个据点了。”其中一名参将愁眉苦脸道:“南疆多山脉,地势复杂,这群土匪就跟兔子一样到处打洞, 每次我们追过去的时候,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哎呦。”马观同愁得锤了锤额头, 望向另外几人道:“你们呢, 就没啥其他法子?”


    底下各人面面相觑,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蓦地,有一名参将支支吾吾道:“要不, 派人守住几个洞口, 干脆放火烧、烧……”


    “刘鸿德, 我看你是脑袋戴久了嫌累,你找死啊!”


    方才说话的参将脖子一梗,马观同又大吼道:“那群山匪里还有从中州渡江南下的流民,流民!”


    “那不然怎么办将军。”刘鸿德面色发白,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怎样,有气无力道:“既然与山匪勾结, 那就算不上是无辜百姓……”


    “你老娘当年是在茅坑临的盆,把粪土当儿子抱回来养了吗, 你说的这都什么猪狗不如的话?放火烧山, 亏你想的出来!”


    刘鸿德被他这一通训斥骂得脸都红透了, 下意识地摸了摸拇指, 但什么都没摸到。


    “难啊难啊,都是些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打不得。”


    马观同按了按腰间的佩刀,“能招安吗?”


    “去了,人都没回来。”副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么下去真不行,太被动了,南疆都乱成什么样了,还有海上那群贼寇,跟他娘的狗皮膏药一样。”


    “算了。”马观同沉声道:“今天先这样吧,散了散了,刘鸿德,你下去自己去领二十大板,好好洗洗你那灌了粪的脑子!”


    闻言刘鸿德一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哆嗦着应声退下。


    “哎等等。”马观同忽然喊住他,“你病了?咋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句话又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刘鸿德,他肩膀一颤,连忙摇头道:“没没没,末将这便去领罚。”


    “不必了。”马观同摆了摆手,“你自己心里记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就行了,回去吧。”


    刘鸿德见自己不必再受罚,心上大喜,连忙行了个礼退下了。


    一旁还未离开的副将面露古怪,“将军,您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不是好说话。”马观同盯着刘鸿德离开的方向,“你不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吗?”


    副将回想一番,“嘶……这么说好像还真有点,他手上那祖传的玉扳指呢?”


    “不止如此。”马观同皱了皱眉,“你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跟被妖精吸了精……不对。”


    马观同话说到一半便突然止住,脸色一变,按着腰间的佩刀道:“带一批人,跟我走!”


    副将有些不明就里,但看着他陡然严肃起来的脸色,便依言照办,带上几人与马观同一起跟上了离开的刘鸿德。


    刘鸿德从提督府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军营或是自己的府邸,而是七拐八拐地绕进了一个隐秘的巷子,他行走间急匆匆的,时不时地往旁边瞄两眼,生怕有人跟着似的。


    副将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将军,这小子是往哪儿跑呢?”


    马观同抿着唇不说话,军中严令禁止狎妓赌博,刘鸿德这鬼鬼祟祟的模样最坏不过两者都沾了。


    但仔细回想起来,近日他那愈见消瘦的身形与颓废萎靡的气质,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那两个原因。


    “先跟上。”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跟着刘鸿德拐入巷子,里面弯弯曲曲,路口极多,眼见着刘鸿德停在了一所小院前,带路的人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刘鸿德从腰间掏出一枚银锭,接着便跟着喜笑颜开的领路人进去了。


    “这小子,不会真是来逛窑子的吧?”


    马观同摇了摇头,低声吩咐道:“你带两人把这前后的路都封了,另外几个直接跟我进去抓人。”


    “末将听令。”


    副将即刻点了两人跟着自己绕到巷子后,马观同缓缓拔下佩刀,在角落里等待了片刻道:“走!”


    几人冲至门口,看门的护卫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但见为首的身着轻甲,凶神恶煞,登时意识到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喊便被刀尖指着摁在地上,马观同大步跨向前,猛地抬腿一脚踹烂了大门,紧接着一股浓重的烟味便扑面而来,熏得他眼花缭乱差点站不住脚。


    一股奇异的快/感像毒蛇一般绕着躯体往上攀升,直冲天灵盖,马观同一时头晕目眩,强忍着扒拉回一个卯着劲往前冲的下属,人拉回来一看,已经被熏得神志不清了。


    马观同捂住口鼻,拍开烟雾才看清里面的景象,大门被踹得四分五裂,这么大的动静,里面那群人都没清醒过来,刘鸿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瘫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烟杆,满脸欲/仙/欲/死的神情,连他是谁都没认得出来。


    不止是他,屋子里还有好几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根烟杆,地上桌子上到处都是白色的粉末,个个神情陶醉,吞云吐雾,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我操/你大爷!”


    马观同心头一震,拖着刘鸿德冲出烟雾缭绕的屋子,二话不说猛地抽了他几个巴掌,刘鸿德被他打得头一歪,两颊肿得比脑门还大,迷离混沌的眼神好不容易清醒了几分,一睁开眼便是马观同目眦欲裂的神情,“认出你老子是谁了没!?”


    刘鸿德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脸上血色霎时间褪了个干净。


    “来人!”


    马观同厉声喝道:“把这个烟馆封锁,里面所有的人全部带走,给我查,这里面卖的烟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刘鸿德绑起来,带走!”


    ————


    季时傿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青峡关的匪剿了个干净,打算回京述职的路上,听到了海东青锐利的鸣叫声。


    自从上次她让雪苍带着信前往南疆找马观同开始,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月的时间,马观同却迟迟没有回信,看来梁齐因中的毒果然棘手,也不知道如今回信上会是怎么说的。


    夜半宿在驿站,季时傿才敢召来雪苍,海东青雪白的羽毛落了一层灰,连光泽都失去了许多,雪苍整只鸟都焉了吧唧的,季时傿心里一沉,意识到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马观同才那么着急地用海东青给她传信。


    季时傿取下猎隼脚上捆绑的信纸,打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信上简洁明了地交代了南疆的情形,一个是南疆地区出现了能让人吸食上瘾的烟草,价格昂贵,一旦沾上家徒四壁都是轻的。最关键的是这种烟草如今在军中很盛行,马观同已经杖责了数个官职在身的武将,但这种萎靡之风仍然难以抑制。


    南疆的百姓见此物获利巨大,农田荒废,而改种烟草,自禁海令颁布之后本还能自给自足的南洋流域彻底乱了套,再加上还有流民组成的起义军作乱,与南疆的山匪勾结在一起,马观同现在分身乏术,根本没法将这些全都按下来。


    信上的末尾,则简单地交代了季时傿先前所托之事,只有四个字:此毒无解。


    几件事情撞在一起,季时傿差点吐血。同样的信会晚两天到达京城,马观同这么着急地给她传消息,是想让她南下协助,但成元帝会准予吗,还有中州的灾情到底到了何种地步,如若朝廷要派钦差前往中州,这份担子会落到谁头上,端王,还是太子?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季时傿不觉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南下能逆转出来什么好结果。


    最后就是梁齐因的眼睛……


    寻常后院夫人有那能力弄到什么奇毒吗?当年梁齐因中毒一事是否真的只是后院妇人争宠那么简单?


    她得先回京。


    季时傿快马加鞭返回京城,第一时间进宫向成元帝禀明了青峡关的剿匪情况,第二天南疆的军情果然传到了京城,成元帝之前还在为中州的事情发愁,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早朝的时候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不过马观同信上所奏之事,成元帝却并未放在心上,他只是让马观同严厉惩戒了犯错的将士,让他清理掉山匪与南洋的海盗,能招安则招安,不能招安就杀无赦。对于信上提到的烟草,成元帝并没有任何举措,他觉得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毕竟连他自己都收藏了成千上百个工艺精湛的鼻烟壶。


    季时傿无奈地听了一个早朝,出宫门的时候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只是刚打马进了定阳街,远远地便能看到梁齐因的身影,他不听劝,仍旧与之前一样,执着于在门口等她。


    “你又不进门。”


    梁齐因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等她下马后伸手去拉她,“阿傿,今日下朝怎么那么晚?”


    季时傿将缰绳递给下人,回答道:“早朝的时候他们都要吵翻天了,我站得累死了。”


    “那你去坐着歇会儿。”


    梁齐因牵着她,驾轻就熟地往侯府的书房走去,这里不是随便能进出的地方,因此秋霜只是过来呈了两杯热茶后便退下了。


    “中州的流民到底有多少,朝廷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数字,所以陛下打算派钦差去查看一下情况。”季时傿坐下来后道:“我觉得不会是一个小数目,都渡江往南边去了。真是奇怪,当初水患的时候费了多大的功夫,竟然只撑了不到五年,修堤修得什么玩意儿。”


    梁齐因道:“陛下有决定好派谁去吗?”


    “还没。”季时傿摇了摇头,“早上他们正吵呢,有说让太子去的,也有说端王,毕竟他被禁足也有一个月了,差不多到了该放出来的时候。”


    “陛下被他们吵得头疼,最后也没决策出一个结果来。”季时傿揉了揉太阳穴,“说真的,他们两个无论谁去,我都觉得没什么好事,无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刮骨疗毒,要用利刃。”


    “嗯。”梁齐因怕她说多了口干,一面给她添茶一面道:“这件事情说到底还得看陛下怎么想的,他想不想整顿官场,想不想把中州那群腐烂的树桩子连根拔起。”


    “我们这位陛下的心思。”季时傿低笑了一声,“哪是那么容易就猜透的。”


    梁齐因捏着手中的杯子,沉默了片刻道:“阿傿,你觉得让楚王殿下去中州如何?”


    “楚王?”季时傿苦恼道:“我倒是有这个想法,但陛下并不重视他,他在朝中也无人支持,争不过那两位的。”


    梁齐因道:“这也不一定。上次春蒐的事,陛下对太子起了猜疑之心,虽然只有一点,不过也够用了。”


    季时傿一愣:“什么?”


    “太子党为了让太子能够前往中州,在陛下面前一定会竭力将他塑造得多么贤明仁德,好像只要太子去了中州,水患就一定能得到抑止,流民一定能安顿好一样。”


    “我要是再推波助澜一把。”梁齐因笑了一下,“他们的算盘就彻底落空了。”


    “你这么说……”季时傿想了想,“倒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你要怎么做呢?”


    “太子几年前还未入主东宫时,陛下曾派他去东海巡视过,那次差事确实办得不错,民间对此也颇有赞美之声。”梁齐因顿了顿道:“阿傿,你还记得之前有一次我们在书局遇到,你还送我回家的事吗?”


    季时傿点了点头,“记得。”


    “其实那间书局是我开的。”


    季时傿神情一怔,那可是京城最大的一间书局了,梁齐因这么有钱!?


    “差不多一个月前,书局里得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赞美太子的,类似的文章很多,算不得稀奇。不过这篇文章有些不同,我把刻板扣下了,一直没刊印过。”


    梁齐因拿过纸笔,迅速写下两行字,“这篇文章里有句诗,‘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听着是不是没什么?”


    季时傿将纸接过,默读了两遍后发现了问题,这篇文章要是平时刊印的话倒没什么不对的,可现在这个时间点,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朝堂之上许多人支持太子的局面。


    “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


    似乎在说,当太子这个储君继位后,在成元帝手上动荡不堪的朝局就会稳定,肮脏浑浊的官场也能干净了。


    毕竟他那么贤明。


    这些话落在成元帝耳朵里,他还肯放任太子前往中州,以至于民间只知东宫,不识他这个真正的天下共主吗?


    季时傿放下纸张,“你打算让书局印制这篇文章吗?”


    梁齐因点头道:“是。不仅要印制,还要大肆宣扬。”


    “如此,太子确实不可能去中州了,那端王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太子既然去不了,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端王得逞,会想方设法给他使绊子的。”


    “也是。”季时傿撇了撇嘴,“端王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呢。”


    梁齐因被她的话逗笑。


    “齐因。”


    “嗯?”


    季时傿低声道:“我想去南疆……”


    梁齐因愣了一下,“南疆不是有马将军吗?”


    “主要是……那个烟草的事你听说没,我看陛下的意思是不想管了。”


    梁齐因直接道:“陛下不会让你南下的。”


    “我知道,但我必须南下去查清楚那边到底什么情况。”季时傿皱眉道:“这不是什么小事,我在西域见过有一种吸食会致人上瘾的毒物,我觉得马观同信上说的跟这个差不多,这种东西一旦泛滥起来就完了!”


    季时傿面色阴沉,“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在军中盛行起来,背后没人操控我是不信的。”


    太巧了,大渝公主刚遇刺,南疆军营里就有这种东西出现,禁海令一颁布,两岸港口都封锁了,那群海盗怎么和土匪勾搭到一起的,谁往军营里递的那些脏东西,杀伤力倒是大,硬是将南洋防线撕出来了一条口子。


    成元帝不想彻查是不是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想承认自己力排众议推出来的禁海令其实是有很大漏洞的。


    这种有漏洞的政策不仅没有依他所想般稳定边关,杜绝外敌,反而激化了矛盾。


    “我一定要去的。”季时傿沉声道:“我不想五年前的灾祸再重现一次。”


    况且,她还想亲自去南疆找一找治梁齐因眼睛的法子,她不信找不到。


    “这样。”梁齐因思索一番,沉声道:“我去拜访一趟楚王殿下,他毕竟是亲王,南下有风险,总得有人护送,我请他举荐你。”


    “陛下会同意吗?”


    “会,只不过他会再派一名官员跟着你们,你就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季时傿摆手道:“无碍,从中周旋的本事我还是有的,只是楚王会愿意举荐我吗?”


    梁齐因微笑道:“只要他不是端王太子之流,他便会帮你。”


    作者有话说:


    国庆节快乐!!!你们有没有出去玩捏


    第68章 教学


    六月初, 那篇写着“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的文章由京城最大的一间书局“博文馆”印制并发售,这篇赞美太子赵嘉铎的文章如乘东风一般, 很快便在京中流行传颂。文人墨客无不紧赶着趟上这阵热流点评一二,或仿写,或买上一卷收藏,民间风声闹哄哄的, 火苗烧得很旺,这一烧也烧进了宫墙中。


    成元帝每月初会亲至文华殿检查众皇子们的功课, 成年的皇子都已经出宫建府, 或是远去封地, 如今还在文华殿学习的是年幼的八皇子和九皇子,有时七公主也会过来读两本书, 只不过男女有别, 她不和皇子们一处, 而是由专门的女官教导。


    九皇子尚不过五岁,不是足月而生,体弱多病,连路都走不稳当,更遑谈读书识字,成元帝考了他两句之后见他都答不出来,神情浮上来几分郁色, 让人带着九皇子下去罚跪了。


    八皇子见弟弟被罚,自己也心惊胆战的, 捧着功课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一紧张还不小心摔了个跟头, 功课落到成元帝脚边, 书页间夹杂着一篇文章,也掉落了出来。


    成元帝皱了皱眉,弯腰拾起纸张,粗略地扫了一眼,看出来这是篇夸耀太子的文章,算不上多么文采斐然,也不知有什么特别之处居然连文华殿里的皇子也在读。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读到文章末尾的“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两句时,脸色猝然一变。


    “这是哪来的?”


    君父威压在前,八皇子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住,老老实实道:“是李伴读……”


    成元帝眉心作结,捏着那张纸一言不发,脖颈间的经脉却起伏着。


    八皇子的伴读是成元帝选的,乃李贵妃娘家的侄子,也就是太子的表弟,他向着太子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篇意味不明的文章谁给他的胆子敢带到宫内,甚至交由年幼的皇子诵读,其居心何在!?


    “以后这种东西不准再读。”成元帝将那篇文章团成一团,扔在地上,“你的伴读朕会重新挑选,至于李显,以后的科举他都不用参加了。”


    八皇子大惊,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会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但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去给李伴读求饶,只能磕头谢恩。


    成元帝带着一肚子的火气离开了文华殿,大太监陈屏手里拿着一柄扇子,一面跟着成元帝一面给他扇风,大气都不敢出。


    外面的热风吹得人心烦意乱,成元帝竭力冷静下来,又不免觉得自己刚刚是否太小题大做,一篇普通的文章罢了,类似的数不胜数,是否是他自己解读得太过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成元帝下意识往东宫的方向走去,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假山后有两个宫女正在交谈。


    “这些够吗?”


    “哪里够啊,贵妃娘娘说了,要挑最好的,你手上摘的那朵开得不够红。”


    “咱们娘娘还真是疼太子殿下,殿下这次去中州,娘娘不放心,还要亲自给殿下做香包。”


    “殿下小时候就认床呢,每次出远门一定要戴上娘娘做的香包。”


    “外头都说太子殿下贤明勤徳,小福子昨日跟他干爹出宫办事,听到外面都在传什么‘白雪满地’、什么‘陌上尘’,我们也听不懂了,总之是很好的话。”


    “不然说我们命好呢,能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以后啊说不定还能搬到慈宁宫呢。”


    “哎呀,小声点!”


    “怕什么嘛,人家都这么传的……”


    成元帝面色铁青,陈屏扇着风的动作一顿,欲言又止。见他从假山后走出,那两个宫女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仍在打闹,蓦地瞥见明黄色的衣角,顿时一惊,双双跪倒在地。


    “慈宁宫……”


    “朕还没死,你们娘娘都想着当太后了?朕是不是现在就该退位让贤啊!”


    陈屏手中的扇子“啪”地掉落在地,他脸上的肉一抖,立刻跪了下来,背脊惶恐地颤抖着。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两个宫女哭天喊地,不停地磕头,磕到满脸的血,刚刚采的花从篮子里分撒而出,落了一地。


    “来人!”成元帝怒目如电,一字字挤出牙缝道:“把这两个宫女拖出去杖毙!”


    “陛下饶命啊!”


    天子的随行侍卫很快拖着两个宫女离开了御花园,凄厉的惨叫声与棍棒敲打□□的钝声渐次响起,而后双双归为平静。


    陈屏吓得腿都在打颤,疯狂地扇着扇子给成元帝降火,手都要抡冒烟了。


    成元帝正在气头上,倏地一脚踹上陈屏的心口,“都是群狗奴才!”


    陈屏立刻扔掉扇子,顾不上疼痛,一连跪下磕了数个头,“陛下说得对,奴才就是个狗,呸奴才猪狗不如,奴才……”


    “行了。”成元帝从鼻腔里泄出一团浊气,“太子不是认床,出不了远门吗?那便遂了他的意!”


    六月初三,成元帝下旨,将楚王赵嘉晏与都察院的申行甫任命为正副钦差,由北境统帅季时傿护送南下,不日前往中州勘察灾情。


    太子与端王本为此事争了半个月,到最后谁也没得逞,谁也没能占得了上风,而赵嘉晏又是个没什么势力的,两个人谁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让他南下,倒也不算是一个坏结果,也就由着他去了。


    临行前,侯府的下人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此次离京个把月是肯定有的,衣服就得备上许多。


    “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坐在院子里,膝头上搁着一本书,抬手用胳膊肘戳了戳梁齐因。


    梁齐因偏头看过去,见她手指的地方写着“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


    “意思就是说,礼法之所以被创造,是为了控制人们的欲望,只有做事知道节制,不违背道义,天下才能代代相传而不断绝。”梁齐因耐心解释完,抬眼笑了一下道:“阿傿,沈先生以前讲过的,你没认真听。”


    季时傿脸一红,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侧过身不想理他了。


    梁齐因低下头,挨蹭过去,“我说错了,我喜欢你来问我,你都没听过才好呢。”


    季时傿合上书,“什么都不会我就是傻子了!”


    “不傻。”梁齐因亲了亲她的耳朵,“阿傿聪明着呢。”


    季时傿假正经地咳了两声,推开他的脑袋,嘀咕道:“腻歪精。”


    梁齐因见好就收,坐正回去,“对了阿傿,你不去看看他们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吗?”


    季时傿翻着书,随口回答道:“不去,有秋霜呢,她比我心思细。”


    闻言梁齐因神色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是吗?这么厉害?”


    “那当然。”季时傿笑眯眯道:“那可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旁人自然抵不过啊。”


    “阿傿,她们跟着你多久了?”


    “四五年了吧。”季时傿放下书,“我以前……有个同我一起长大的婢女,只不过后来侯府出事的时候死了。”


    她神色流露出几分悲伤来,过会儿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哎呀你也知道我家很穷啊,连丫鬟都买不起,要不是太后娘娘看我可怜,现在这些琐事都得我自己亲力亲为。”


    梁齐因把她神情的变化都看在眼里,他记得当年刑部查封侯府的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搜刮出来,镇北侯府看着虽然大,最值钱的可能就只是门口那两个石狮子,就这样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却很长一段时间都顶着贪污的罪名。


    “以后就不穷了。”梁齐因温声道:“我的东西都给你。”


    季时傿心头一热,嘴上却忍不住贱兮兮道:“干嘛,你要入赘啊?”


    梁齐因低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玩笑道:“是啊,不知道我嫁妆够不够,季将军看不看得上?”


    季时傿懒洋洋地靠在摇椅上,枕着脑袋,闻声抬了抬下巴,好整以暇道:“说来听听。”


    “京城有博文馆,江南有恒通钱庄,西北还有家丝绸铺子,都给你。”


    季时傿登时从摇椅上坐起来,“这么有钱?”


    “还好。”梁齐因弯着眼角,笑盈盈地望向她,语气却可怜巴巴道:“所以够不够啊,将军。”


    穷惯了的季时傿没见过那么多钱,恒通钱庄啊,分行遍布江南的大钱庄,背后的东家居然就在她面前,“够了够了,让我为你马首是瞻都行!”


    “不用,都说是嫁妆了,那还不都是你的。”梁齐因蹭了蹭她的脸颊,低声细语道:“阿傿,我就想当个吃软饭的。”


    季时傿靠回摇椅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勾着梁齐因垂下来的头发,眼底含笑,“那好没出息的。”


    “是啊。”梁齐因手撑在她身侧,半弯着腰,身体随着晃动的摇椅而起伏,“所以才要吃软饭嘛,就是不知道姐姐给不给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这样撒娇的腔调,季时傿却很受用,在他柔和似水的目光中都要被捂化了去,不免想到未来两个人至少有一个月的分别。


    以前心上没什么牵挂的时候,来去自如,现在不一样了,难怪世人总说情爱之事使人柔肠寸断,季时傿现在人还在侯府,却已经生出了几分念家的情绪。


    见她久久不说话,像是在走神,梁齐因捏了捏她胳膊上的软肉,有些委屈道:“阿傿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想给?”


    “不是,我只是在想……”季时傿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话说到一半又转了口,倏地牵着梁齐因的头发把他拉下来,梁齐因身形一个不稳,堪堪撑起手臂才没有压到她。


    季时傿勾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道:“上次看日出的时候,我说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教你呢,你现在要不要学?”


    梁齐因的脸一红,肉眼可见地从耳根一路窜到脖子,喉结动了动,磕绊道:“要、要学……”


    这天傍晚梁齐因是同手同脚走出镇北侯府的,在季时傿的教学下,切实地体验了一把西洋人的花样有多绝。


    六月初五,以赵嘉晏为首的队伍从京城出发,南下沿江前往中州。


    作者有话说:


    OMG说早了原来还有一章日常…


    第69章 南下


    到了盛夏时, 蝉声聒噪,蚊虫增多,流民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些。


    裴逐站在河道口, 衣袖用襻膊绑着,满身泥水,跟着修河道的工人一起清理堆积的淤泥。


    “裴大人,这些事情哪里需要您亲自做, 您快去歇着吧。”


    “没事。”裴逐弯着腰,闻声笑了笑, “不亲自尝试一下怎么知道前人的辛苦。”


    一旁的工人抬手用胳膊擦了擦满头的汗水, 笑起来露出一嘴略黄的牙, 与黝黑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裴大人是个好官, 来中州这么久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过奖了。”裴逐将脚边被堵塞的出水口疏通开, “为官者为民, 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而已。”


    “对了,我听说有个皇子要来中州巡查,裴大人知道吗?”


    裴逐一愣,“没听说过,什么时候的事?”


    工人回答道:“也是今早路过驿站的时候听到那边的人传的,好像是什么楚王,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裴逐动作僵硬了一瞬, 很快又恢复过来,朝廷如果真想派人南下巡查, 为什么会派一个名不经传, 没什么势力的皇子过来, 这到底是想查还是不想查?


    “裴大人!”


    他还未将此事想通, 便蓦地有人在岸边喊了他两声,裴逐转过头,见来人是卢济宗手底下的人,满脸堆笑道:“知府大人请您过去一趟呢。”


    “稍等,我净个手。”


    裴逐从河道边往对面临时搭建的棚子走去,边上有个装满水的大缸,裴逐舀了一瓢,一边洗手一边问道:“卢大人找我什么事?”


    “上面来人了。”方才那人开口道:“是楚王殿下和都察院的申大人,刚到中州,知府大人正在衙门接待。几位大人们都去了,您也赶紧换身衣裳过去吧。”


    “好。”


    裴逐擦干净手,转身去住处换衣服,中州灾情严重,上个月有一批胆大包天的流民渡江南下,和南疆的山匪勾结在一起,看来这件事情朝廷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下派钦差过来视察。不过也没什么,好歹瘟疫刚起了个苗头就被他掐死了,一群流民而已,安抚好了还能起什么乱子。


    到了知府衙门,裴逐才发现门口竟然站着两排身穿盔甲,手持长矛的士兵,他拢了拢袖子,转头问领路的人道:“这些兵是怎么回事?”


    “哦。”对方锤了锤掌心道:“忘了说了,季大帅也南下了,为了护送两位钦差过来。裴大人快些进去吧,以免几位贵人们等得着急。”


    季时傿?她怎么也来了。


    裴逐心一跳,没来由的有些紧张,自从上次他和季时傿在宫门外闹得不愉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忙于政务,季时傿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算起来,居然有几个月没见面了。


    朝中那么多人,哪里需要她亲自护送钦差南下,裴逐几乎忍不住想,她南下会不会跟自己有几分关系。


    进了大门,再穿过两间小门便到了大堂,里面果然已经围着许多人了,品级不高的官员只能在堂下站着。最前面坐着一个身着素白圆领袍的青年,较之其他皇子来讲穿得略有些寒酸,长相也算不上多么出众,但胜在气质冷厉,竟然显现出一种别样的威严来。


    想必就是前不久刚回京,升为亲王的赵嘉晏。他左右各站着一人,一个是监察御史申行甫,另一个便是穿着劲装,腰间佩刀的季时傿。


    裴逐刚跨过门槛,众人便往他这个方向看去,季时傿抬起头,淡淡扫了一眼后便别开目光。


    裴逐以为她还在因为先前吵架的事生气,喉间一哽,但没有表现在脸上,躬身给楚王行礼。


    赵嘉晏颔首道:“你从河道来的?”


    “是,微臣负责河道监修。”


    赵嘉晏道:“来时本王粗略看过几眼,你做得不错。”


    裴逐俯身行礼,面露惶恐,“殿下过奖。”


    “没有过奖,本王听说流民所也是你提出来的,分为几个地方各自由专人管理,避免了流民混乱集聚的情况,确实做得很好,你有功。”


    “这些都是微臣应该做的,谈不上功劳与否。”


    赵嘉晏笑了一下,“你不必自谦,是功是过我都会如实上报。”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在堂内逡巡了一圈,面上和善可亲,内里意味不明。


    卢济宗开口道:“殿下风尘仆仆赶来,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微臣已经差人备好了卧房与热水,殿下不如先去歇息片刻,其他的事情,等殿下休憩好了再谈也不急。”


    赵嘉晏点了点头,“也好。”


    卢济宗亲自给他带路,后头跟着府尹还有其他官员,季时傿走在最后,裴逐慢下脚步,等她走至身前才开口道:“时傿,许久不见了。”


    季时傿心里正想着南疆的事,陡然听到别人叫她的名字,“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怀远啊。”


    “嗯,你怎么来中州了?”


    “护送楚王殿下南下啊。”


    裴逐愣了一下,“只是这样?”


    季时傿莫名其妙道:“不然呢。”总不能把我要去南疆的事也告诉你吧。


    “好吧。”裴逐抿了抿唇,“你还在因为之前的事生气吗?”


    “啊?什么事……”季时傿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哦哦那个啊,我哪有那么斤斤计较。”


    “说起来其实我也有不对。”季时傿讪笑道:“我话说得太重了,对不起啊,你别放在心上。”


    “没有。”裴逐摇了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该那么想你。”


    “好了好了,我说了我不会斤斤计较这些。”季时傿笑了一下,“说真的,我一开始都没认出你来。”


    “怎么?”


    季时傿道:“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看来你在中州还挺辛苦的。”


    “还行。”裴逐微笑道:“你在京城如何?”


    “都挺好。渟渊去参军了你知道吗?”


    “知道,走的时候我正忙于公务,没来得及去送他。”


    “没事儿。”季时傿摆了摆手,“你忙你的,渟渊又不是不知道。”


    说话间已经走进知府府邸,此处是个极为精致秀丽的宅院,美姬众多,莺歌燕舞,花厅外甚至还有个规模不小的戏台子。


    季时傿这个在西北吹久了风沙的乡下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仔细端详了片刻后,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冷不丁道:“卢济宗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有滋有味的啊。”


    裴逐扫了一眼前面的景象,中州知府卢济宗等一众官员簇拥着楚王坐下,申行甫跟在后面,脸上有些惶恐,显然招架不住这般的热情。


    申行甫是寒门出身,不似其他官员一般背后有盘根错节的世家作靠山,他当年虽高中进士,但在官场上却走得很艰难,熬了近十年也没能熬出个头,当年初入官场时一身刺人的棱角也不知还剩多少。


    成元帝下派这三个人入中州的用意裴逐猜出来几分。中州地区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官员虽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好官,但也不是普通的酒囊饭袋,世家盘根错节,成元帝不是傻的,中州两次水患必然引起了他的怀疑。


    他没让端王太子两党的任何一个人南下,是怕这些人会和中州的官员们蛇鼠一窝,到最后什么都查不出来。


    所以挑了个哪方都不属于的皇子,并从朝中清流聚集地——都察院内选了个本就与世家不对付的寒门官员,又怕这两个人镇不住中州的地头蛇,所以才让季时傿跟随他们一同南下。


    成元帝的态度既然是要清算中州这些人,那他便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走。


    不过现在看来卢济宗他们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楚王与申行甫两个人只是南下走个过场,并没打算真的做什么,还在这虚头巴脑、美姬美酒地伺候着,这不上赶着将把柄塞他们手里吗?


    真是老寿星上吊,怕自己活得太久了。


    赵嘉晏面上不动声色,顺着卢济宗预想的一般只简单过问了两句中州的灾情,便将这回事揭过去了。


    季时傿则借着喝多了酒要透气的名头,从知府府邸翻了出去,找到她塞进护卫队里的亲兵,让他们秘密搜查中州城内的流民所。


    席上的人各个心怀鬼胎,却要在表面上营造出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这场为楚王接风洗尘的酒席最后直到夜半才结束。


    夏季鸣蝉之时,南疆的天很亮,每日戌时之后天才会彻底黑下去,从泸州徐府出发的马车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进了南疆地域。


    温玉里挑开车帘,面上覆着一张轻纱,她望着愈渐靠近的城门,对车夫说道:“麻烦再快一点,直接去提督府。”


    车夫得了令,只得勒紧缰绳,驾着马快速往提督府赶去,此时马观同正在与几个部下商量明日进山追击流民起义军的事宜,突然听到通传声,纳闷道:“你说谁?”


    “是泸州徐家的人,说是为那毒草一事而来的。”


    马观同与副将面面相觑,徐圣手已经去世多年了,徐家在他之后便呈落寞之势,谁会过来。


    “徐家的谁?”


    “家主,徐理。”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桂花糖


    夜深寂静时, 只能听到蟋蟀的鸣叫,草丛内偶尔有几点萤火略过,一行人在其中快速穿行, 连一点响动都未发出,季时傿奔至一间流民所前,避开里面众人的视线,翻进了施粥的棚子内。


    已是夜半, 锅炉都熄了火,里面静悄悄的, 季时傿借着月色走到柴火堆前, 伸手摸了一把, 黏糊的碎屑粘在她的手指上,里面果然已经湿透了, 再看另一侧的锅炉, 凑近些便能闻到铁锈味儿, 指尖在上面刮蹭一圈,都是灰。


    季时傿目光微凝,片刻后抬了抬手,压低声音道:“走。”


    身旁一个亲兵道:“大帅,不进去看看吗?”


    “不用了。”季时傿冷笑一声,“里面的人什么德行我已经猜出来,先回去找殿下。”


    卢济宗给赵嘉晏安排的住处是府上最大最宽敞的厢房, 里面陈设复杂精致,十分讲究, 连屋子里的灯都是西洋货, 底座还会转动, 不用火便能照明, 将屋内照得满是熏黄的暖色流光。


    卢济宗夜里为了笼络赵嘉晏,给他屋里塞了一个娇俏美艳的女人,然而此时这位美姬却被束缚着手脚,狼狈地跪倒在地,身后便是赵嘉晏的近身护卫,刀就架在她的脖颈上,美姬泪痕满面,抖得如同一只被雨水打湿的鹌鹑。


    又过了片刻,半开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一个身影翻窗而入,动作干脆利落,颔首行礼道:“殿下。”


    赵嘉晏端坐堂前,摆了摆手,“柏舟不必多礼。”


    季时傿站稳身体,瞥了一眼角落里被绑着的美姬,对方一触到她的目光便害怕地低下头,季时傿收回视线,转而面向赵嘉晏道:“殿下,微臣带人一共发现了三十七个流民所。”


    “里面统共有多少人?”


    “不到五百。”


    赵嘉晏搭在桌子上的手抬了抬,指节弯曲成一个冷厉的弧度,三十几处流民所,加起来的流民却不足五百,是中州流民都已经被妥善安置,还是卢济宗这群狗胆包天的东西把人都藏起来了?


    季时傿道:“殿下,流民所内住得根本就不是流民。”


    赵嘉晏惊诧地抬起头,“假的?”


    “是。”季时傿点了点头,“我看了,棚子里的柴火已经潮得不能用了,锅灶生了灰,锈迹斑斑,显然也许久不曾用过,并且那些流民一个个面色红润,根本不像是食不果腹的模样。”


    赵嘉晏捏紧拳头,“他们这是把本王当傻子戏耍。”


    话音落下,赵嘉晏脸色倏地一变,“倘若流民所内的流民都是他们找人假扮的,那真的流民去哪儿了?”


    “难道卢济宗为了瞒报中州灾情,坑杀无辜百姓吗?”


    季时傿顿了顿,沉思片刻道:“不会,中州城内至少数万百姓,那么大的动静,官逼民反,就不会只是一小批人渡江南下勾结山匪了,卢济宗没那个能耐。”


    “他应该是想办法将这些流民集聚起来,关在了什么地方。”


    赵嘉晏神色严峻,“那么多人,不好管理,一般的地方藏不下……”


    能是哪儿?


    “大帅!”


    蓦地窗外有人喊了一声,季时傿听出这是她安排在知府府邸附近盯梢的亲兵,立刻走过去道:“出什么事了?”


    那位亲兵递进来一个信封,“方才有个人送过来的,让我一定要交到大帅手中。”


    季时傿接过信封,“有说是谁吗?”


    “他说他姓裴。”


    季时傿手指一顿,转头与赵嘉晏对视了一眼,“是裴怀远。”


    赵嘉晏意识到是白天被自己夸赞过的那位年轻官员,皱了皱眉,抬手接过季时傿递来的信封,摸着有些厚度,打开一看里面有四张纸。


    前两张交代了自己在中州立身艰难,只能同卢济宗等人虚与委蛇,尽力周旋。后两张则简单明了地将他在中州所见有条有理地列了出来,包括赈灾米粮被吞,卢济宗为隐瞒灾情,转移流民等事。


    中州水患至今月余,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见他长久沉默,季时傿出声道:“殿下。”


    赵嘉晏开口道:“他信上说他确实见到过有人将流民聚集起来,但他不知道人都被带去了哪里。”


    “柏舟,此人可信吗?”


    季时傿点了点头,“可信,我与他结交多年,不会骗我。”


    “既然如此,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赵嘉晏掀起眼皮,目光从角落的美姬身上一扫而过,一旁的亲卫立刻反应过来,以手为刃,将她劈晕了。


    “不若将计就计。”赵嘉晏站起身,“卢济宗不是觉得本王好拿捏吗,那便让他一直这么觉得。”


    “柏舟,你待在中州到底让他们觉得束手束脚,明日我会以捉拿南下流民的名义派你去南疆,你也正好可以去彻查烟草的事。”


    季时傿应声道:“好,臣会挑二十名亲兵留下来保护殿下。”


    赵嘉晏眼含愠色,沉声道:“本王倒要看看,卢济宗他能在中州只手遮天到什么地步。”


    如果卢济宗真的将江河流域的驿站都控制了,消息传不出去,自然也进不来,季时傿继续南下,楚王在中州境况如何她就难以得知。


    临走前把雪苍留给梁齐因了,她该怎么和楚王联络。


    赵嘉晏看出她心中所想,神色缓和了几分,笑了一下道:“无妨,你不必担忧。我少时就被父皇丢到封地,行伍中摸爬滚打过,一点自保的手段还是有的。”


    季时傿略微松了一口气,从腰间掏出来一物,呈上道:“这是兵器署谢冶尹新制的信号弹,尚未投入军营使用,离京前我讨了一支。寻常人认不得这是什么东西,殿下可以放心收下,此物射到高空后会释放烟雾,殿下若是遇到危险,一定要及时通知臣。”


    赵嘉晏接过,“好。”


    角落的亲兵突然开口道:“殿下,大帅,那这个女人怎么办?”


    季时傿看了一眼,“她应该是卢济宗派来监视殿下的,殿下打算处置她吗?”


    “我若是处置她,会打草惊蛇的。”


    “也是。”


    季时傿抿了抿唇,将腰间的荷包摘下来翻了翻,这里面装的是陈太医炼制的安神丸,方便出门在外服用的,不必就水,入口即化,就是苦得厉害。


    季时傿护送楚王南下的途中不敢懈怠,所以一直没有服用过,自然也没有打开过这个荷包,此时拆开一看才知道里面不仅有药丸,还有一包桂花糖。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偷偷塞进来的。


    季时傿心里一热,暖化了开,刚刚还紧绷的嘴角陡然溢出来几分笑意,但现在不是她能睹物思人的时候,只能压下心头的情绪,从荷包里拿出来一枚安神丸,往角落的美姬走去。


    她抬起手又将对方劈醒了,未等对方完全清醒,便强行掰开她的齿缝,硬是将那枚安神丸塞了进去。


    美姬猝然惊醒,来不及吐,药丸已经在她嘴里化了个干净,苦得她胃里直反酸水。


    季时傿捂住她试图干呕的动作,厉声道:“再乱动小心毒素流得更快!”


    她眼尾狭长,笑起来尚有几分亲和,冷脸的时候则格外骇人,那名美姬果然不敢动了,眼睛几乎被泪水泡肿,喉咙里是抑制不住的呜咽声。


    赵嘉晏从堂屋中心走过来,一字一顿道:“解药只有本王有,不想死的话,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美姬俯身连连磕头,声泪俱下,惶恐道:“是,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


    千里之外的京城,热浪滚烫,暑风吹得人心神烦闷。


    梁齐因看不进去书,只能从案前直起身,将窗户推得更开些。


    “公子!”


    陶叁急匆匆地跑到廊下,热得出了一身的汗,擦了擦脸道:“那个安神丸我找大夫查过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梁齐因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道:“没有问题?”


    陶叁道:“我找了许多有名的大夫,都看了,真没问题,就是普通的安神丸,用料倒是很昂贵,寻常人都用不起。”


    怎么会呢。


    梁齐因神情凝重,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那两个宫女没有问题,陈太医也没有问题?先前让陶叁他们去调查过太后赐给季时傿的那两个丫鬟,确实没有查出来任何疑点。


    家世清白又简单,但干净过头的事物就有造假的可能性,所以他才会在给季时傿放桂花糖的时候偷拿了一颗安神丸,让陶叁去找人化验。


    然而现在陶叁告诉他,安神丸没有问题,丫鬟也没有问题,难道真的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公子,那现在怎么办?”


    梁齐因摇了摇头,“暂时先这样吧。”


    陶叁耸了耸肩,宽慰道:“公子,你就是太紧张了,季将军那么强势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被人迫害。”


    “镇北侯难道不强势?”梁齐因淡淡道:“你看他是什么下场。”


    陶叁一时语塞,讪笑着刮了刮鼻子。


    梁齐因呼出一口气,转身坐回案前,“她强势是她的事,我想保护她是我的事。”


    好像世人都认为,本身性格刚烈要强的女人就活该被忽视,活该承担更多,哪来的歪门邪道,真废话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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