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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二日一早,施菀起身先去陆夫人房中,给她新换了药,到日出时分,陆璘从外回来,她正好还没从陆夫人房中离开。


    陆璘同她一起到院中,和她道:“一早我去找过秦太医,那注是他自己写的,他同意和你见一面,但今日他要在太医局轮值,傍晚才从宫中出来,我约了傍晚和你一起去他府上拜会。”


    事情这么快就安排好,施菀安下心来,点头道:“那晚些陆大人来叫我。”说完,看了看他眼中红血丝,又知道他昨晚在陆夫人房中侍疾,想着他算下来已有两天两夜没好好睡过觉了,不由交待道:“陆大人纵使年轻,也要注意身体,今日白天就不要再忙别的了,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经。”


    陆璘看着她一笑:“你这是担心我了?”


    施菀没说话,只看他一眼,陆璘马上正色道:“好,我马上就去睡,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下人说。”


    此时陆跃自院外进来,施菀便不再多说,转身往后面去了。


    陆跃听田绯雯说了陆璘带施菀过来的事,昨夜自己也不在,所以一早便过来探望嫡母,没想到就在院里看见了陆璘和施菀。


    施菀一副与他毫无关系的样子,当没看见他一样走了,他上前来,朝陆璘道:“二哥。”


    陆璘问:“来看母亲?”


    “是,二哥昨晚才到,听说晚上也是二哥守着,怎么还不去休息?”


    陆璘:“马上就去了。”


    陆跃:“母亲的病是能好了?”


    陆璘脸上露出凝重神色道:“听大夫的意思,只能听天由命。”


    “这样,我还以为母亲能好起来呢……”说完,他看向陆璘,却笑得促狭道:“说起来,你怎么叫二嫂‘大夫’?叫得那么生疏。昨晚听绯雯说你请的二嫂,我就觉得你和她关系不一般,你之前说想娶的人一定就是她是不是?”


    陆璘正色道:“致沉,大夫就是大夫,没有什么生不生疏的,母亲的病你也知道,就算是太医也说无能为力了,如今还有大夫愿意接手来看,只是医者仁心试一试罢了,施大夫不喜欢牵扯以前的事,你们便不要提了。”


    陆跃叹息一声:“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本就是无所谓的个性,也不敢惹二哥生气,便从善如流赶紧答应。


    陆璘不再管他,离开沉香院回自己院中了。


    自安陆回来后,他便从侄女绵儿手中要回了那个带机关的渔翁,但东西已经是七零八碎,不成样了,他拿去外面找工匠修了,只将东西接在了一起,但不再能动。


    如今这东西就放在他床头的木几上,躺在床上便能看见。


    渔翁静静坐在那里,手只能悬在胡须末,再不能捋动胡须,就像她从他身边离开,经年之后再回到陆府,却再也不会将心放在他身上了。


    他有些落寞,想到傍晚还要和她一起去见秦太医,才在疲惫笼罩下睡去。


    施菀这一整天去了陆夫人房中三次。


    那伤口的血能止住,却没有生肌的迹象,纵使以陆家的门庭和财力能用最好的药,她却不觉得这伤口能恢复……陆夫人也不是年轻人,她自身的恢复能力本就偏弱一些。


    时间一点点过去,到傍晚,才用过晚饭,陆璘便来了,唤她一起去拜会秦太医。


    陆璘脸上的疲惫感减退了许多,施菀不知他有没有用过饭,但怕他又多想,话到嘴边也没问出口,只沉默着随他出门去。


    两人一同乘马车,他坐在马车一侧,而她在另一侧和他距离最远的地方。


    风撩起马车小窗上的布帘,能清晰地看见外面的街景。


    似乎新开了一家门面更大的酒楼,又有了两家成衣铺子,倒是以前卖胭脂的一家老店竟然关门了,人去楼空,连牌匾也掉了。


    不知这是为什么,她也无心去探究,移开目光不再看外面。


    陆璘这时问她:“昨晚睡得还好么?饭菜合不合口味?一切习不习惯?”


    施菀淡淡回答:“没什么习不习惯的,也不是没来过。”


    陆璘欣喜,似乎她现在并不那么排斥提起以前的事、以前两人的关系了,但念头一转,突然想起来:她来过,所以问这些没有意义,那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呢?那时候才是该问她的时候,但他却从没问过。


    她怪他吧,理所当然该怪的。


    他只好问:“你要找秦太医问什么?”


    他问这个,施菀叹息一声,回道:“碰碰运气……”


    陆夫人的病,比她想象得更严重。


    若是那疽小一些,倒还好,但拖到现在,实在太大了,里面脓和腐肉除掉,伤口实在太严重。


    她担心以她知道的那些疗伤药根本就治不了。


    陆璘猜到她找秦太医还是为了母亲的病。


    他盼望母亲能好,也心疼施菀此时的忧心劳力,只叹他能帮的太少。


    没一会儿,马车到秦家门前,陆璘带了礼品,与施菀一同进去。


    门房接了礼品之后连忙去通报,很快秦太医到了前厅。


    陆璘与他见过,介绍道:“秦太医,这位是安陆施大夫,上次找秦太医借的那本《张氏针灸节要》便是给了她,也是她看那那医书上的注,有问题要请教秦太医。”


    秦太医答应相见,当然都是看的陆璘的面子,他并不知施菀与陆璘的关系,此时只意外竟是个医婆,又是安陆那样的小县城,想必对医术再懂也不过略通皮毛,此时只随意看一眼施菀,开口道:“施大夫请问。”


    施菀本就不擅客套,此时也没有多说废话,而是直接问:“在张公那本书的第五节 、第十二节、第十八节,秦太医都详细列出了与张公不同的看法,而那三节皆是疡科针灸,所以我猜测,秦太医极擅疡科,我便想请教疡科针法问题。”


    秦太医心中意外,她竟真的认真看了那本通篇讲针灸之术的书,而且连哪一节讲的什么都能默记在心。


    普通人就算学了些皮毛医理,也只知道一两个中药方剂而已,如果懂得针灸,那便已是难得,再要看懂张千峰那本书,更是难得。


    秦太医想了想,说道:“疡科一般还以是内服外治为主,少用到针灸。”


    施菀连忙道:“我明白,但我真的试过秦太医注中的针法,倒真的见效,如今手上病人伤情太重,内服外治总不稳妥,所以只要有效的,我都想试试。”


    秦太医和气道:“其实张公那本书上该说的都说了,我懂得的,也就注上写的那些,你照那上面施针便好。”


    “但我如今的病人除了严重的外疽,还有内疽,病情实在复杂,恐怕不能照搬书上所述针法。”施菀说。


    施菀满面焦急,一旁的陆璘却已觉察出来,秦太医是并不想将这针法教给施菀。


    她自己是一颗急于救人的赤诚之心,哪里明白太医局里这些老太医藏技的心思。


    陆璘这时道:“秦太医,实不相瞒,施大夫口中所说的病人,便是家母,如今家母卧病在床,已是命悬一线,早先家中便想入宫请旨求秦太医救治,可家母倔强不肯依,竟以死相逼,家中无奈,只请城中医婆来看,最后就拖到了这步田地。


    “如今有施大夫,却毕竟是后辈,哪及秦太医这般着手回春之术,所以我特地带她来向秦太医请教,只求秦太医救救家母。”


    此番,便是他代表陆家出面求秦太医了,秦太医若是拒绝,多少有些不讲情面。


    秦太医便道:“我行医四十余载,有二十年都在研习针法,这其中许多细节太过复杂,多一针少一针根据伤情效果截然不同,照理来说,不看见病人、不是亲手扎针,我绝不会多说,但陆公子既如此说,我姑且只能试试了。”


    陆璘起身道:“多谢秦太医。”


    秦太医便问施菀:“你详细说说陆夫人的病情。”


    施菀将陆夫人病情详细道来。


    秦太医一边听着,一边眉头就皱了起来,果然在他看来也是极难治的病。


    最后他思索许久,叹声道:“我说的针法,也只能一试。头两天未生肌时,便取承山,昆仑……”


    他说,施菀认真听着,却并没有用纸笔,而是默默记下,偶尔也问一两句。


    后来他说完,又补充道:“这些也不过是辅助,施大夫还是细细察看,对症调整。”


    施菀点点头,认真道:“我明白了,多谢秦太医。”


    这时秦太医似乎想起了什么,问:“施大夫是女子,可是擅长女科?”


    施菀回道:“太医面前不敢说擅长,只是确实行医以来,看女科更多。”


    秦太医问:“我倒遇到个久治不愈的女科病,要问问施大夫。”


    施菀连忙道:“秦太医请问。”


    秦太医说:“宫中一位娘娘,产后月事不顺,我按其说的症状开方,自认绝无差错,却久治不愈,娘娘隔两日便要我拿出新药方,我实在是黔驴技穷,找不到应对之法。”


    “总会有些效果吧,而不是一点改善都没有?”施菀问。


    秦太医摇摇头:“娘娘说三个月以来,药全是白喝了,一点用也没用。”


    施菀又想了想,问:“太医说娘娘隔两日就要太医拿出新药方?”


    “是啊,前几天换了新药,昨日却又被传了过去,说是服药后胸闷,又让换药,还发了顿脾气。”


    “这样不合理。”施菀说:“月事不顺是我看得比较多的病,大多数病人都是服药一个月以上才会反应有效或是无效,就算是血热经期超前者,也是半个月以上,这本就是月事病的规律,病人绝不会隔两天便要来看,以太医的医术,也绝不会治月事不顺反倒引起胸闷。”


    说到这里,施菀问:“敢问,这位娘娘是否十分受宠,皇上去娘娘宫中多吗?”


    秦太医说道:“盛宠。”


    施菀接着道:“听说在宫里,皇上去哪个娘娘宫中,都是有记载的?”她问着,也不由自主看向了陆璘,陆璘点头道:“是这样。”


    施菀:“太医若有办法,可以看看这记载的册子,是否皇上去过娘娘宫中,娘娘第二日便会找太医,若是这样,那兴许不是月事不顺的病。”


    秦太医稍一琢磨便觉得也许对得上,连忙问:“是什么病?”


    施菀认真道:“娘娘在产后,据我所知,产后的许多女子会有合阴阳辄痛,也许娘娘便是,但因身份尊贵,又恐被皇上知晓影响荣宠,所以不敢张扬,也不对太医明说,太医以月事不顺来治,自然不对症。”


    合阴阳辄痛,便是房事疼痛,这的确是产后常见的症状,也并不难治,秦太医回想种种,瞬间茅塞顿开,重重拍一下自己大腿,恍然道:“我竟没想到这里!”说着不由站起身来,朝施菀抱拳道:“我也要多谢施大夫,替我解惑!”


    施菀连忙站起身来:“秦太医折煞我了,太医不过是没猜到娘娘心思,与医术无关,而我医术虽浅,但在乡下看得最多的便是这种隐秘之病,所以才能想到。”秦太医此时态度热情了许多,夸她道:“施大夫医术也不浅,我像施大夫这么大年纪时,远不如施大夫,实在是后生可畏。”


    说完,他突然看向陆璘:“陆公子,我怎么记得,之前安陆大疫,助官府一起清除瘟疫的,一个是济宁府上官世家的后人,一个便姓施?莫非……”


    “正是这位施大夫。”陆璘看一看施菀,缓声道。


    秦太医这时深深看一眼施菀,又是叹息:“原来正是我眼前的施大夫,倒是我眼拙了。”


    施菀说道:“上官大夫是疫病防治大家,我不过是在一旁相助一二而已。”


    陆璘笑了笑:若是旁人,一定要趁此机会将功劳揽在自己手里,跻身名医之列,她却总是藏拙。


    秦太医却再也不信她说的这话,也笑道:“施大夫谦虚了。”


    说完,陆璘与施菀将要离去,秦太医又道:“还有个问题,敢问施大夫给陆夫人上的什么药?”


    施菀回道:“以煅石膏八钱,升丹二钱所配的提脓去腐药,加黄金膏外涂。”


    秦太医点点头,然后道:“稍等。”


    说着喊来仆人,让仆人去自己房中拿一个青瓷药瓶。没一会儿那仆人拿来了药瓶,他将药瓶递给施菀道:“若生肌不如预期,可加入这一味药,由我自己研治,对治疮疡有些效用。”


    一听他这话,施菀便知道他这药一定是在普通治痈法不管用时起作用的,也绝非是他说的“有些效用”,说不定真能解决她担心的疮疡问题。


    施菀与陆璘同时道:“多谢秦太医!”


    离开秦家,施菀小心将瓷瓶打开,见里面是浅黄色药粉,确实是自己没见过的成方,再闻一闻,好像有田七的味道。


    她不由说道:“这秦太医只愿给药粉我,是怕我将药方学去么?”


    陆璘说道:“若非他赏识你,连这药粉也不会给。”


    说完,他问:“是否觉得太医们太喜欢藏技,保留太多,与你想象的不同?”


    施菀摇摇头:“他是太医,在宫中讨生活,想的自然多一些。我就是觉得太医果然就是太医,医术的确了得,我在安陆,医术并不比那些长辈差,可到了京城,到了这太医面前,才发现自己不懂的实在太多。”


    她总是如此,从不会怨怪人的。陆璘看着她,说道:“今日还没来得及去问岐黄班的事,待有空我马上便去安排。”


    施菀收好了瓷瓶,抬起头来温声道:“不着急,你才回来,陆夫人情况又还危急,先不挂念这些事。”


    陆璘又看着她轻轻一笑,神色温煦,如春风拂面。


    那意思似乎在说,她果然关心他。


    但她不过是正常和手上病患的家人说话而已。她收敛了神色,不再看他,只朝前面马车上去。


    第102章


    陆夫人的伤口在第三日有再次化脓的迹象,施菀重新换了药粉,又以秦太医的针法施了针,果然施针效果并不大,便停了针,只开汤剂,外敷内服之下,伤口不再化脓了,却迟迟不生肌。


    不生肌,便又有疮疡化脓的可能,实在找不到办法的时候,施菀便用了一些秦太医给药粉,一夜之后,竟真见奇效,陆夫人的伤开始长新肉了。


    待外疽情况稳定,施菀便开了几剂重药,尽快将内疽拔除。


    到第七日一早,施菀来看陆夫人,她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焦妈妈神色也带着几分轻松的喜色,见了施菀,立刻道:“昨日夜里,夫人如厕时果真排出了许多脓液,就像那日挤外疽一样的,是不是内疽要好了?”


    施菀看看陆夫人神色,又把过脉,点头道:“情况还算好,眼前算是最惊险的时候过去了,好好调理,若不出意外,便会慢慢好起来。”


    陆夫人分外高兴,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活下来,侧身躺在床上看向施菀道:“这一遭,多亏了你,几年不见,不成想你竟有了这样高的医术。”


    施菀平静道:“是陆夫人吉人自有天相,这一场大病之后,必有后福。”


    她说的话好听,却分明就是十分陌生的客套话,可以说就算换了别人,她也仍是这样说。


    甚至最初陆夫人按习惯喊了她一声“菀菀”,她也说“夫人叫我施大夫就好”,似乎并不想显露出和陆家很熟的样子。


    这时施菀吩咐枇杷:“给陆夫人换药吧。”


    陆夫人知道枇杷是她带的徒弟,确实哪怕是换个药,手法也不如施菀利落。


    她心里更愿意施菀亲自帮她换,但施菀才救她一命,又一副和她并不熟的样子,她终究不好要求太多,忍住了。


    枇杷给陆夫人拆了绵纱,细细洒上药粉,施菀到一旁去写药方,写好,交给焦妈妈道:“今日按这个去抓药,下午就换药。”


    “好。”焦妈妈连忙将药方收起来。


    这时丫鬟从外面进来,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待枇杷上好药,缠好纱布,便过去替陆夫人盖好了被子,然后道:“夫人,二公子过来了。”


    “我这里已经好了,快让他进来。”陆夫人很快说。


    她这边话音才落,施菀已经拿起了药箱:“陆夫人,那我就先回房了,后面有不舒服,随时让人去叫我来。”


    “好,施大夫慢走。”陆夫人道,焦妈妈直接将她送出了里间。


    从正房出来,便见到站在外面的陆璘,看见她,陆璘很快问:“母亲今日怎么样?”


    施菀回道:“外疽的伤暂时没有化脓,内疽的脓已经排了些出来,暂且是在好转。”


    陆璘松了口气:“那便好。”


    施菀已经要往后面去,陆璘急忙叫住她:“明日你在这里等我,我送你去国子监。”


    施菀回过头来:“不必劳烦陆大人了,我知道国子监的路,自己过去就好。”


    陆璘上前一步,解释道:“进那里的学生都是男子,就你一个女子我怕他们对你不敬,由我亲自送你去好一些。”


    施菀想了想,的确是这样,她还不知道歧黄班是什么情况,陆璘送她,虽说有托关系走后门之嫌,但背靠大树,确实会少很多麻烦。


    “那劳烦陆大人了。”她说。


    陆璘温声道:“施大夫今日先去休息吧。”


    施菀点点头,与枇杷一同离开了,陆璘目送她离开,这才进屋里去。


    陆夫人今日精神好一点,拉着他的手和他说了许多话,最后问他:“听说你在安陆时,遇到的那个瘟疫也是和施大夫一起治理的?你和她……你们现在是怎么回事,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一句在安陆遇到她?还有上次你突然告假去安陆,莫非就是因为她?”


    陆璘回道:“母亲果然精神好了,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


    陆夫人不理他这个,继续问:“说说,你和她是怎么回事?”


    陆璘回答:“没有怎么回事,她在安陆开着全县城最大的药铺,并不愿来京城,也不愿进陆家的门,我出重金请她过来,又以让她进太医局开的歧黄班为条件,她才答应过来。所以母亲最好让全府都知道,对她要客客气气的,要不然她随时有可能离开。”


    “哪有不客气,我都对她客气的。”陆夫人说。随后又问:“致沉说她在安陆没嫁人,是么?”


    “是。”


    “为什么没嫁?照她这条件,虽说难找到像我们这样的官宦人家,但只要不太挑,应该是好嫁才是。”陆夫人说。


    陆璘沉默半晌回道:“据我所知,的确有许多人想求娶她,但她一心行医,似乎有终生不嫁的意思。”


    “是这样?”陆夫人一时觉得有些惋惜,沉吟一会儿,突然问:“她是不是,嫁过你这样的夫君,便再看不上别人了?所以才要终生不嫁?”


    陆璘看着陆夫人一笑,似乎听了句好笑的笑话,半晌那笑意都没退去:“母亲是不是忘了,当初可是她要同我和离的,这话要是被她听到,我真怕她气得转身回安陆,不给母亲治病了。”


    陆夫人被他弄得都要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这么悄悄一说,我这房里也没人会传话。”说完,似乎想起了以前,叹息道:“听说你回来时碰到卿若了?”


    “嗯。”


    “你前脚走,她后脚就来京城了,可惜我那时病得严重,没见她,倒是听说她已有了一儿一女,女儿大一些,带过来了,儿子还小,就放在家里。”


    陆璘没回话。


    陆夫人继续道:“看人家多好,儿女都有了,也大了,不像你……我之前还以为就你是这样,现在才知道连施菀也是这样,不知你们怎么想的,一把年纪了,不成家,也没个儿……”


    “女”字没说出口,她突然想起了以前那桩旧事。


    陆夫人叹息了一声:“大概是,儿女缘来得晚一些吧。”


    陆璘道:“母亲要实在想从我这里得孙子,改日我写信给族里问一问,有没有人愿意过继个孩子到我名下,母亲是想要孙儿还是孙女?”


    “你这是胡说八道什么!好好的人,说什么过继的话,回头传出去人家以为你怎么了,还当真要一辈子不再娶了?”


    陆夫人情绪激动起来,陆璘温声道:“只是说着玩,母亲怎么动这么大气。”


    “说也不许说,等我好了,我是一定要把你这事解决的。”陆夫人说。


    陆璘默然不出声,只是看着母亲,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不知怎么,因为这笑,陆夫人觉得他说的就是真的。


    说什么过继就是七分假三分真,他原本就不是爱开玩笑的人。


    而且说到娶妻的事,他就不搭话,那样子,似乎他就真准备不娶妻。


    陆夫人弄不懂他,说是为王卿若也不像,为施菀也不像,就不知他是为什么。


    “好了,母亲好好休息,我去衙署了。”陆璘说。


    陆夫人点点头:“去吧,早些回来,不要太累着自己。”


    送走了陆璘,陆夫人又是一阵叹息。


    这时焦妈妈在一旁劝道:“公子这还年轻呢,说不定是一心仕途,夫人要操这份心,也等身体好了再说。”


    陆夫人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遇了什么邪障,等我好了,找个师父替他问问。”


    焦妈妈神色一变,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后道:“不过,看公子这样子,似乎施大夫在安陆也没和他说以前那事。”


    陆夫人一听便知道是什么事,她刚才也想起过的,那时她瞒着儿子,给施菀堕胎的事。


    施菀没说,倒确实出乎她意料,换了任何人都要提起的吧,若是那样,儿子势必要过来质问她。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施菀不嫁人了,儿子也不娶妻了,该不会他们两个都是中了邪吧?


    她以前曾听过一些巫医的故事,说是有一家的男人,一直好好的,等人到中年,突然就魔怔了一样,开始拈花惹草,花天酒地,官也不做了,妻儿也不要了,就天天宿在青楼,后来他家夫人找巫医看,才知是那男人前世的情人过来找他,这才让他性情大变,人不人鬼不鬼。


    还有人家,为了招来弟弟而领养了女婴,果真招来亲生儿子后,便把女孩溺死了,结果第二年,亲生的儿子也在同一个水塘落水淹死了,旁人便说,这是他们家太作孽,那女孩就来带走了弟弟。


    施菀与儿子都这样,是不是被从前堕掉的那个孩子给缠上了?但才两三个月的胎儿,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怨气吧,再说当时也是无可奈何……


    陆夫人想着,又想起了自己身上的疽,想起在鬼门关徘徊的这两个月,最后叹声道:“等好了,去相国寺好好拜拜吧。”


    施菀才回房没多久,有个女子找了过来,她从沉香院的角门进来,到她门外踌躇一会儿,最后进门来,分外客气又急切地求她替自己看病。


    施菀见她穿得富贵,像主人家的样子,自己却又并不认识,问她:“你是……”


    那女子回道:“我是大公子的姨娘,姓乔名芝,平日也难见到大夫,听说施大夫擅长女科,所以来找大夫看看。”说着将一对用手帕包的玉镯子拿了出来:“我那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镯子成色还不错,配得上施大夫清婉的气质,还望大夫不嫌弃,帮我看看。”


    施菀这才明白,这是陆恒新纳的姨娘。


    她知道在她当初离开陆家时萧惠贞似乎将自己陪嫁丫鬟抬作了姨娘,那丫鬟姿色才气都不如萧惠贞,陆恒对她态度也一般,但眼前的女子却有一幅玲珑却不失娇媚的脸庞,目光灵动清澈,明显也有一颗慧心,也许是陆恒自己从外面纳进房中的。


    她回道:“敢问姨娘要看什么?”


    乔芝低声道:“我进门已近两年,却迟迟没有身孕,大夫知道我们做妾室的全靠儿女傍身,所以我这心里实在是……”


    说着,她几乎要哭出来。


    施菀问:“平日月事正常么?”


    乔芝点头道:“正常,都是每月十三十四开始,到二十的样子就结束了。”


    施菀:“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


    乔芝摇头:“都没有,只是不孕。”


    施菀伸手替她把过脉,问:“那你夫君到你房中时候多么?”


    乔芝回道:“大约不算多也不算少吧,夫君除我之外也只有大少夫人一个正妻和一个姨娘,大少夫人为人贤惠,为了后宅少生纷争,安排了每月前十四天在大少夫人房中,后面八天是比我早进门的方姨娘,最后是我。这样的话,每月也有八天,不会碰到月事,夫君又是壮年,所以……”


    她最后低声道:“照理来说,时间是够的,但大少夫人有一儿一女,方姨娘也有一女,只有我……”


    她说着垂下头去。


    施菀问:“所以你从进门到现在,都是每月二十二到三十,与你夫君同房?”


    乔芝点头:“是。”


    施菀说道:“你身体没事,只是与夫君同房的时间正好是最不易怀孕的时间,改了日子就好了,比如在月事结束十天后,到下次月事来的十天前。”


    “会这样吗?这个,还有时间的区别?”乔芝大吃一惊。


    施菀:“先试试,目前来看,你身体是没有问题的,其次是要放宽心,若常有忧心事,也会影响怀孕。”


    乔芝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却是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怔怔坐在那里,半晌才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施菀这时道:“姨娘将镯子拿回去吧,既没有开药方,我只收诊金50文,只收现钱,不收财物。”


    “这……”乔芝见她说得认真,知道是真话,便只好收了镯子,又连忙在身上拿出50枚钱来,递给施菀,施菀接下那钱,淡声道:“多谢。”


    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乔芝知道不该再打扰她,便起身道:“多谢大夫,我先回去了。”


    施菀抬头道:“乔姨娘慢走。”


    待乔芝离开,一直在旁边辨穴位施针似乎并没关注这边的枇杷立刻坐到施菀身旁,悄声道:“师父,你说这会不会是那大少夫人故意安排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呢?”


    作为正室夫人,萧惠贞也有足够多的机会去见到外人和大夫,得到这些知识,但乔芝却不同,她无从得知这些。


    枇杷觉得真是想不到,那大少夫人可一副贤惠和气的样子,看着是个极善良的人。


    施菀回道:“这不关我们的事,也不该我们议论。”


    枇杷这才想起师父曾经是这家的二少夫人,对这种别人房头的妻妾斗确实不该多议论,免得引火上身,便住了嘴,隔一会儿,却想起另一道关节,突然道:“可是,师父是不是应该不和她说实情,这样的话,这个乔姨娘一定会猜是大少夫人故意的,也一定会去找大公子要求改日子,到时候这事捅穿,会不会影响到师父?”施菀抬眼看她:“我不过是个大夫,看了个病人,难不成我问诊之前还要打听病人家里有无纷争?我做的职责内的事,怕什么影响?”


    这样说,枇杷便明白了,的确是这样,她们是大夫,不过正常的看病而已,别的事一概不管。


    所以,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退还镯子,还分文不少收诊金了,为的就是一个收钱看病,不问其他事的态度!


    第103章


    第104章


    陆璘的脸色霎地陡变,不敢置信看着她。


    他明白她对他的怨,甚至可能有恨,也想过,或许她那一晚是真的醉酒糊涂,其实她对他早已没有太多感情,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会让她这么抗拒。


    他静静看着她,将一切的安慰的话咽了下去,强迫自己不去靠近她。


    国子监离陆府本就不远,马车很快就到了,施菀却依然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擦干了眼泪,只迟迟不下去。


    不知是怕人发现她的泪眼,还是不想下去。她就那么坐着,而他就在旁边看着,静静陪着她。


    后来似乎是作好了准备,她从马车上下去了,一言不发,低着头就进了后院。陆璘在后院门口看着她远处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再也看不见。


    他驻足片刻,吩咐身旁长喜道:“去将……”他想了想,说道:“以前二少夫人身边的丫鬟,叫锦心的,你可知如今被派到了哪里?”


    长喜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


    陆璘便回了自己的清舒阁,叫来丫鬟轻弦。


    绿绮几年前外嫁了,轻弦便成了他身边资历最老的丫鬟,他也没有将人收入房中的打算,所以陆家也安排轻弦嫁人了,是府里当差的小厮,轻弦自己仍在这边侍候,只是不做贴身的活,更像个年轻的管事妈妈。


    陆璘问她:“以前二少夫人身旁的锦心还在府上吧?”


    乍然听到“二少夫人”这个称呼,轻弦愣了愣,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回道:“在。”


    “如今她在哪里?”


    “在乔姨娘院里。”轻弦说。


    陆璘吩咐:“你去给她带个话,让她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话要问她。”


    “好,我现在就去。”轻弦说着就去了,没一会儿就带来了锦心。


    锦心如今也变了模样,陆璘不曾踏足后院里除母亲住处之外的院子,所以也再不曾见过她,陡然相见,不自觉会想起以前来。


    和以前相比,锦心明显憔悴了许多。


    他看着她问:“你如今在乔姨娘那里做事?”


    “是。”锦心回答。


    “我想问你一些事,关于以前二少夫人的。”


    锦心点头:“我知道,听说二少夫人现在在给夫人诊病,我那天远远看见她出门去。”


    陆璘问:“在你的记忆里,她曾见过韦超吗?”


    说完他解释道:“就是韦国舅的公子。”


    锦心想了想:“大约……没见过?我就知道以前少夫人在清雪庵时,国舅夫人正好也在,有次那韦大人来看他娘亲……对,是重阳节,就顺道给我们家送了一盒重阳糕,当时夫人回来了,就二少夫人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二少夫人不接东西,也不出来见面,韦大人却还是挺和气的样子,拿了重阳糕回去了。”


    “你是说,她不接韦超的东西?”陆璘问。


    锦心点头:“是的,我记得清楚,当时我还劝过二少夫人,这样是不是不好,可二少夫人很坚决的样子,还要我们让他快走。”


    陆璘觉得不对劲,就算韦超这人是个衣冠禽兽,施菀却是不知道的,她对韦超这样的态度,除非之前就见过,而且韦超欺负过她。


    他心中紧张,捏了拳头问:“在这之前呢?还有吗?”


    “好像是……”锦心想说没有了,但看陆璘的样子,不敢说没有,又努力想了想,倒真想了起来,立刻道:“我想起来了,有,那还是公子奉旨修德春宫的时候,听说公子病了,夫人让少夫人带药去看公子,我们都一起去了,结果到德春宫门口,那里的守卫却不让进,我们说是陆家的人,韦大人便说只能进一个人,就带着少夫人进去了,再后来没过多久少夫人就出来了,似乎……


    锦心回忆道:“似乎有些慌张的样子,出来时走得很快,绿绮姑娘问是不是见到了公子,少夫人也回得心不在焉,只上了马车,催我们快走,这些……不知道和那韦大人有没有关系,但这时候就是见过的。”


    陆璘只觉胸腔一道血气上涌,不由紧紧捏住了身旁椅子的扶手,缓缓坐下来。


    他猜到发生了什么,那时进德春宫的确要查验身份,但只是在建的宫殿,并没有禁中那么严,里面官员的家属是可以进去的,断然没有只放一个人进去的道理。


    更何况,韦超不过凭父荫挂个闲职,既不看建造图,又不关注工事的进展,每日只是在里面闲逛一番,做做样子而已,他才不会管看守防卫的事。


    他拦住陆家人,只带施菀进去,分明就是起了色心,故意的。


    那他在送施菀进去的途中做了什么呢?时间太短,又是宫殿内,人多眼杂,他的确不能做什么,但若是像今日路上那样的轻薄,却是极有可能的……


    她后来进去见到了他,却没和他提这事。


    这时他想了起来,当时正好……王卿若来看她堂兄,然后两人一起过来他这里,让他点评她一首新诗。


    但在她眼里就是,他和王卿若在一起。


    所以她没和他说,因为觉得说了也没有意义。


    可之后,她又是怎么回去的呢?韦超会不会在外面等着她,会不会再次试图接近她,轻薄她?


    他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当时是什么情形,她心里会有多怕,又有多失落,明明自己的丈夫就在咫尺,却要让她面对韦超那样的人。


    他终于明白她今日的痛苦与惧怕,那是来自于六年前的记忆,对他的排斥,也是来自于六年前他的失职。


    或许她还会想,她不该来京城,如果不来,就不会再见到那个混账……


    锦心一直候在一旁,许久,陆璘才想起她来,开口道:“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是,公子。”锦心离去了,他怔怔地将目光望向门外。


    他的错,并不是当初不爱她,而是明明娶了她,却以傲慢的、俯视的姿态去对她,觉得娶她就是对她的恩赐。


    他现在想挽回的,也就是曾经被自己践踏过的她的真心。


    晚上他无心用饭,又去沉香院探望了陆夫人,而后从沉香院出来,却在旁边小路上徘徊许久,不知该不该去后面,也不知去了该怎么对她说。


    他的确能说,可她却不一定愿意听,也不一定在意他要说什么。


    最后听见前面有人喊“老爷”,他便从小路上出来了,与父亲打过照面,就回去了。


    没想到等到了晚上,陆庸却传来话,让他去崇和院一趟。


    陆夫人与陆庸两人年纪都大了,几乎十年前陆庸就没去沉香院过夜,偶尔会去姨娘房中,后来姨娘过世了,陆庸又没再纳小,也就清心寡欲起来,一直起居在崇和院。


    陆璘过去,由管家领着,到了书房。


    陆庸已在书房里坐着,见了他,先让他坐,然后道:“我刚才去看了,你母亲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那伤也开始在恢复,这施大夫还真救了咱们家这一次。”


    “是,她说过最危险的时候算是扛过去了。”陆璘说。


    这时陆庸看向他:“我刚刚看你在沉香院的小路上,是想去施大夫那里看看,又没去?”


    陆璘明白父亲要说什么,看他一眼,点点头。


    陆庸又问:“怎么没去?”


    陆璘回道:“太晚了,又无关公事,她应该不会想见我。”


    “所以,你是为私事找她?为什么私事?你和她……是什么情况?”陆庸问。


    陆璘没回答,却反问:“父亲向来不管这些事的,今日问这些做什么?”


    陆庸缓声道:“刚刚去看你母亲,你母亲又念叨起你的婚事,说你竟然信口胡说,说要去族里问问,有没有人愿意过继孩子给你,看着竟是一副不欲再娶的样子,我想问问,你心里怎么想。”


    陆璘回道:“不瞒父亲,我想和施菀复和,但她不愿意,我也不想她在府上受议论惹她不高兴,所以也没和母亲提。”


    “她既不愿意,你再找别人便是,为什么要说过继这种话?”


    “因为我不打算找别人。”陆璘平静道。


    陆庸抬起头来,静静看向他,“但你刚才说她不愿意,你的意思是,你想等到她愿意?”


    “算是。”


    “那你可想过,我与你母亲愿不愿意?”


    “想过,你们自然是不愿意的。”陆璘坦然道,“但如果我只在娶她和终身不娶之间选择,你们就会愿意了。”


    陆庸有些不敢置信看着他,最后情急道:“子微,原本我是不逼迫你的婚事的,只要家世人品过得去,你愿意便好,可这施菀实在是……


    “且不论家世出身,就说本人,以前她虽说贫家小户出身,但至少身家清白,但现在她却在行医,甚至每日去国子监上课,听说也会接诊男病患,我自是钦佩她的勇气,也欣赏她的医术医德,更感念她对你母亲的救命之恩,可我却不能接受,她做我陆家的媳妇。”


    陆璘平静道:“父亲,你在年轻时,可曾想象过有那么一个女子,让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让你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为她的美貌所倾倒,为她的才情所折服,她懂你的抱负,你懂她一生所求,你们心有灵犀,志趣相投,你对她怜爱又倾慕,想与她相守,至于儿孙满堂、白头偕老,若能如此,那便是此生无憾。


    “你想象过吗?”陆璘再次问了一句,却又自己回答道:“我想不只父亲,这世上许多人都会想过,只是我们同时也知道,并不可能。


    “于是我们会走另一条更稳妥的路,比如,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贤妻一个就够,妾室一个又一个,要名声的便克制自己,不要名声的便成为老色棍。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一生,可我并不想这样的一生,因为我运气好,遇到了那个想相守的人,她近在咫尺,我愿用一生去追寻,只望父亲能成全。”


    陆庸沉默了,想说什么,却又没能说出口,最后叹息一声。


    他意识到,施菀做了女大夫,而自己这个儿子,如果按自己铺好的路,如今只怕已要入政事堂了,可他偏偏不愿,当初要为王相公辩护,后来要反对太后把持朝政,现在……


    现在又要娶家中不接受的妻子。


    他们……都是离经叛道的人。


    这时陆璘道:“还有,父亲常说欲谋国先谋身,听闻太后娘娘身体日渐衰弱,皇上离亲政必定不远。皇上是至纯至孝之人,他自己便宠幸寡妇出身的朱妃,置朝中非议于不顾,他日我娶了做大夫的施菀,不是更受皇上青睐么?”


    他这样说,竟让陆庸无话反驳。


    陆庸最后问:“你是主意已定?”


    他早已明白,若儿子的主意定了,任谁也改变不了的。


    陆璘回道:“是。”


    “但你母亲那里怕是难以接受,以及……施菀自己并不愿意。”陆庸说。


    陆璘认真道:“母亲那里就先放着,她如今身体抱恙,施大夫那里,我去努力。”


    陆庸无话可说,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陆璘将要起身离开,想了想,却是看着陆庸道:“父亲不必发愁,你想过,做怎样的人,才会无愧这一生吗?


    “有人粉身碎骨,却名留青史,有人默默无闻,只安乐一生,有人想要荣华富贵,有人想要如花美眷,还有人想要忠孝节义,我想,只要按自己想要的一生去度过,便算无愧这一生,也许父亲想的是安安稳稳,守住陆家,守住自己,孩儿想的,是守住自己的心,依从心意去活。


    “所以,我在自己想走的路上,父亲不必叹息;陆家我也会守住,却是靠我自己,而不是我的姻缘。”


    陆庸最终点点头,看着他道:“你母亲那里,我会找机会劝说的。”


    陆璘一笑:“谢过父亲。”


    第105章


    翌日一早,陆府门前停了马车,陆璘着一身绯色官服立在马车旁,静静等着施菀。


    到以往出发的时刻,施菀终究是来了,拿着医箱,踏出陆家大门的门槛,理所当然就瞧见了门前的马车和陆璘。


    她没说话,复又移开了眼,沉默着往前来,与以往一样上了马车。


    陆璘在她之后上去,吩咐车夫道:“走吧。”


    马车驶动,车厢内一片宁静。


    他看着她温声道:“从今日开始,石全就和你一起下车,在国子监门口等着你,我若能准时散衙,就我去接你,我若不能,就让他们直接去接你。”


    施菀先是沉默,随后过了很久才道:“多谢大人。”


    陆璘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等到了国子监,他看着她下马车进门去,又吩咐石全一遍,才往工部而去。


    陆璘的虞部,为工部之下四司之一,虞部郎中为虞部主官,管的是京城山泽、园林、狩猎,薪碳、药材矿石收采等等,算是个极好的肥差。正因为差事太好,所以才让陆璘来担任。


    这样的地位,少不了有许多人情往来,陆璘不是热衷敛财的人,但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任职以来,该严查的严查,该放手的放手,整个虞部倒也秩序井然。


    但今日,他特地下令,严查近两年京中山林、围场私相出售买卖之事,不符法令者,买卖合同一律作废。


    查来查去,首当其冲便是韦超的一桩买卖。


    他在京郊买下了个园子,连同园子一起买下的还有园子后的一座山林,准备建成别院,别院之后的山林则当作自己的私家围场,供狩猎之用。


    但那园子买卖合同有官司在,山林更是京郊某村子的地,被知县私自出售给韦超,本是上任虞部郎中盖的印,陆璘此番却将它们翻出来,统统作了废。


    陆璘上任以来,这其中律法比之前清明了许多,但将前任盖好章的东西再翻出来作废,却是头一回。


    韦超吃了亏,钱花出去了,在建的别院建不成了,却又无可奈何。


    但陆璘就管着这事,他要想办成,绕不开他去,最后决定低个头,请陆璘喝酒,为施菀那事赔罪。


    请帖发出去,陆璘倒是接了,这证明他就是要个面子,韦超心里有了底,安排了京中飞星楼最好的雅间,最好的酒席,一早便候着陆璘。


    傍晚,陆璘到了雅间。


    天已日渐寒冷,雅间内燃上了碳火,见陆璘进门来,韦超起身道:“子微兄,快请,我已恭候多时。”


    陆璘看他一眼,走到桌前,缓声道:“陆某何德何能,让韦大人破费。”


    他语气淡淡的,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的笑,韦超意外他气性还挺大,忍住心里憋着的气赔笑道:“子微兄快坐快坐。”


    待陆璘坐下,韦超又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道:“子微兄年纪轻轻,已是堂堂一司主官,陆家又是一门三杰,实在让人佩服。”


    陆璘没说话,也没喝他的酒。


    韦超进入正题道:“前日之事,实在是误会,我只道子微兄已与夫人和离了,所以才多有得罪,子微兄得此佳人,实在让人艳羡,但我在此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冒犯,还望子微兄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陆璘看着他问:“六年前,你我同修德春宫,韦大人可记得此事?”


    “自然是记得,说起来,我们倒是颇有渊源呢!”韦超说。


    陆璘问:“那时候,我与我夫人还没和离,你就轻薄过她吧?”


    韦超一愣,想着那施氏多半是已经和他说了,所以他今日才依然有这么大的气,便老实赔礼道:“那时候不是……年轻不懂事么,我也没做什么,就是怕夫人摔跤,扶了她一把,没成想教她误会了,但她也很快离开了,我是绝不敢冒犯的。”


    “扶了她?”陆璘紧盯着他问。


    韦超被他问住,见他神色不豫,带着阴沉之色,心中便有些忐忑起来,不知道他这问的是什么意思。


    陆璘接着道:“是怎么扶的她?拉了她的手,还是扶了她的腰?除了这个,还有呢?”


    韦超讪讪笑起来:“子微兄,这个……这个就……”


    “回答我。”陆璘打断他。


    韦超心里有些不悦,今日他请陆璘喝酒,本就是走个过场,他道个歉,陆璘得了面子,从此就恩怨两清,再好办事,却万万没想到陆璘不依不挠,步步紧逼,竟好像不准备轻易善了一样。


    他便带了几分不管不顾的闷气道:“拉了手,也扶了腰,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你们都和离了,你至于这么……”


    韦超一句话没完,陆璘便一拳打在他下巴上,将他连人带凳子打翻在地,没等他回过神来,陆璘已从桌子那边绕过来,再次给了他一脚。


    韦超怒不可遏,正要爬起来,陆璘却居高临下,抓着他衣襟道:“这两下,是我还你的,从今以后,你再敢觊觎她,动她一根手指头,我绝不会放过你!”


    韦超心中早已怒火翻腾,挣扎了一下没挣扎起来,便看着他冷笑道:“你放心,我也不稀罕,实话和你说,我早八百年前就睡过她了。”


    陆璘一把提起他,再次朝他下巴上打了一拳,咬牙道:“胡说八道!”


    韦超牙齿都要被打落,一嘴腥咸味,他愈发愤恨,忍着疼,不紧不慢道:“她没和你说吧,六年前,清雪庵,重阳节,你母亲回家了,那里的丫鬟仆人都去前面相国寺看热闹了,只有她一个人在房里,我进去了,她喊破了天也没人来,我便按着她快活了半夜,别说,你老婆又嫩又软,跟雏儿似的……”


    “你胡说!”陆璘满脸怀疑,却明显震怒,又要打他,他只笑道:“不信你去问你们家丫鬟,去问她呀,六年前的重阳节,她们在哪里,她又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陆璘看着他,目眦欲裂,想从他脸上看到信口胡诌的迹象,想找到他言辞里的漏洞,可他找不出来,却想起那时她重回家中的模样。


    她瘦了很多很多,脸上不见血色,一言不发,郁郁寡欢,然后就和他提了和离……


    那时候的重阳节,的确母亲回了家,只留她在清雪庵,她身边的丫鬟,也的确并不尽心……韦超的话,竟并不像是编的……


    “怎么样?是不是想起来了?”韦超见他发愣,知道他是信了,得意道:“我就是睡了你老婆,有种你杀了我呀,你敢吗?”


    陆璘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韦超吃了痛,又爬不起来,连忙喊道:“来人,来人——”


    他一边喊,陆璘一边打,随后一手拿了旁边的凳子就要朝他头上砸去,好在外面人已经冲进来,韦家下人去救韦超,长喜石全来拉陆璘。


    石全一边夺下陆璘手中的凳子,一边劝道:“公子,别冲动,有什么事从长计议。”


    韦超被人拉了起来,他抹一把满脸的血,朝陆璘道:“我告诉你,要么你不嫌弃,再把她娶回去,要么,我下次还要找她!”


    陆璘几乎就要挣脱石全冲上去,却被石全与长喜两人紧紧拉住,长喜也劝道:“公子,先回去,咱们先回去。”


    双方下人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一方是宰执之家,朝廷高官,一方是皇亲国戚,太后的亲侄子,真闹出了问题都不好看,于是都是拉架,陆璘也知道此时不宜再将事态弄严重,而他又有太多的事没弄清楚,于是掀开了长喜与石全,转身离去了。


    下了酒楼,他没上马车,也没等后面的长喜石全,骑上石全的马,头也不回往陆府而去。


    韦超说的的确言之凿凿,但很有可能是为了激怒他而信口胡编,他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事查清。


    当然最好是问施菀,可哪怕是那天遇到韦超,她也并没有和他说起以前的事,若没有这事还好,若有这事,那便是痛不欲生的回忆,他不想让她再去回忆。


    所以一回陆府,他便又让人叫来了锦心。


    关了房门,他问她道:“上次你说,二少夫人只见过韦超一次,是在德春宫时,另一次是韦超送重阳糕,她没收,还有吗?”


    锦心看他的样子有些害怕,却还是确定地摇摇头:“没有了。”


    陆璘又问:“重阳节的晚上,你在哪里?”


    锦心一惊,回答:“时间太久,我……我忘了……”


    “忘了?”陆璘声音泛冷,“是忘了,还是擅自离岗跑去看热闹了?”


    陆璘发脾气的时候少,但越是这样的人,发起脾气来就越是可怕,锦心吓了一跳,立刻就跪了下来:“是奴婢错了,那天相国寺里祈祷、做法事,奴婢让少夫人去看看,她不去,府上也是廷哥儿的洗三礼,别人在府上都有赏钱,就我们留在清雪庵的没有,奴婢一时心里不痛快,就趁少夫人睡下,跑去前面看了一会儿法事……也,也很快就回去了……”


    陆璘痛恨地看着面前的丫鬟。


    她是施菀身边的贴身大丫鬟,连她都跑了,那自然没有旁人在了,他那时就知道,她身边的下人对她并不敬重……


    锦心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到陆璘狠狠盯着自己,心惧之下,连忙又道:“真的只是一会儿,很快奴婢就回去了……”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陆璘却能明白,这只是她的推脱之辞,相国寺与清雪庵一个在前山,一个在后山,以普通人的脚程,来回也要走两三刻,加上她好不容易偷跑过去,当然不会看一下就回去,一定是在前面看了半夜热闹,完全没管清雪庵那边的施菀。


    “后来呢,你回去时,二少夫人醒了吗?”他此时倒平静下来,一字一顿,缓缓问。


    锦心回道:“应该……没醒吧,奴婢只听到房里没动静,就自己睡下了……”


    说罢,她怕被怪罪,又立刻补充道:“当时少夫人本来就每日躺在床上,也不说话,也不出门,奴婢……奴婢怕进去打扰她……”


    陆璘意识到哪里不对,问:“当时少夫人生了什么病?是风寒吗?”


    锦心呐呐道:“是……是吧……”


    “什么叫‘是吧’?你是少夫人身边侍候的,你不知道?”陆璘厉声道。


    锦心连忙回答:“焦妈妈说是,奴婢也不知道,之前一直是焦妈妈在侍候,等焦妈妈随夫人回府上,奴婢进去侍候时少夫人就已经病了,每日在床上休养,奴婢只需端茶送水就行了……”


    “焦妈妈?”陆璘反问,“为什么是焦妈妈?”


    焦妈妈是陆夫人身边的老人,府里的后辈对她都分外客气,怎么会轮到要焦妈妈去侍候施菀?


    锦心回道:“奴婢不知道……那时在清雪庵,夫人和少夫人住的是个小院子,她们在院内,奴婢们都在院外,说是斋戒祈福要诚心,不可有太多人侍候,所以就焦妈妈一人在院子里侍候,奴婢们就在外面做些浆洗打扫的事。


    “一直到大少夫人临盆,夫人便带着焦妈妈回来了,这时奴婢们才进院内去侍候,然后就是韦大人送糕点的事,还有重阳节的事,也就几天,等重阳节之后,焦妈妈就又过去了。”


    陆璘明白,锦心对清雪庵的事一无所知,但清雪庵一定有事,他开口道:“你回去吧,今日我问你话的事,不要说出去。”


    “是……”锦心战战兢兢离开,她前脚走,陆璘后脚就也从清舒阁离开,去了沉香院。


    天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陆璘径直到沉香院正房中,焦妈妈从里间出来,和陆璘道:“公子要探望夫人么?施大夫说夫人哪怕在病中也要常擦洗换衣服,秋兰正在给她擦洗呢,公子要等一下。”


    陆璘道:“焦妈妈,我有事同你说,烦请出来一下。”


    焦妈妈有些疑惑,却还是与他一同出了正房,陆璘往左右厢房看了看,知道右边厢房是个空房,便从丫鬟手中拿了盏烛台进了那厢房,待焦妈妈进来,将门关上。


    房中一盏灯,只照亮了一小片区域,与外面隔绝,便显得异常安静与狭窄,也平添了几分严肃的氛围。


    他放下烛台,看着焦妈妈:“妈妈,六年前在清雪庵,你们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什么?”


    焦妈妈神色微微一动,却是垂了眉眼,一副疑惑语气道:“公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六年前在清雪庵怎么了?”


    她想了想,问:“我记得那时候是去祈福?”


    “明面是祈福,背地里呢?”陆璘紧盯着她问:“母亲从没有住到那里祈福过,为什么那次要去?她一向喜欢大嫂,为什么要带菀菀去?为什么她提前回来了也没让菀菀和她一起回来?为什么菀菀回来像大病一场,真是风寒吗?”


    焦妈妈还未开口,他便接着道:“焦妈妈可以对我隐瞒,但我能去问菀菀,也能现在就去问母亲,她在病中,焦妈妈想必是不希望我去逼问母亲的吧?”


    焦妈妈无奈道:“公子也知夫人在病中,这种时候,这么久远的事,提起来不是影响夫人养病么?”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陆璘加重了语气。


    他声音里带着怒气,焦妈妈看他的样子也知道他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问清楚的,施菀如今又在后院,确实瞒不过去,便道:“那时候,公子与少夫人一直不曾同房,但在那之前一个多月,同房了吧?”


    陆璘自然记得这些,却不知道她提起这个做什么。


    焦妈妈继续:“那时候,少夫人怀孕了,却正是国丧,公子又在风口浪尖,朝中今日一桩事,明日一桩事,夫人怕这事给公子和陆家惹来祸端,便带少夫人去清雪庵,对外称是祈福,其实是偷偷把那孩子给打了。”


    陆璘久久看着她,似乎恍然在梦中,不敢置信。


    好久他才问:“菀菀她……也同意?”


    焦妈妈看他一眼,叹声道:“她自然不同意,她那时候的日子过得艰难,好不容易有个孩子,怎么会同意……可实在是没办法,大约也是心疼公子吧,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她怎么……”陆璘想说她怎么不来找他,却陡然想起那一日大雨,她到他房中来找她,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就脸色苍白地回去了,连伞也忘了拿。


    因为他问她,她是不是在香中下了药。


    就是那次……她那次就是来找他的,她要保住孩子,要找他求救,但因为他这句话,她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就走了。


    他紧紧攥住手,几乎带着哽咽,艰难开口道:“所以去了清雪庵,你们就给她……打掉了孩子?”


    焦妈妈半晌才无奈道:“当时没有办法……”


    “所以她并不是风寒,而是堕胎小产……”


    焦妈妈点点头。


    陆璘用了许久来恢复平静,又看着她问:“重阳节之后,你再去看她,她是什么情况,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焦妈妈摇摇头:“少夫人那时候没什么话,都是坐在床上发呆……不过我想起来,她原本休养得差不多的,但重阳节之后似乎更虚弱了,也不知是真受了风寒还是什么,整个人像少了半条命似的,也许是天冷没添碳火?不过又喝了些药,在那里多休养了半个月,也好了。”


    陆璘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几乎不能思考。


    一切一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么多年,她们没有一个人说,他也一直不知道。


    明明这么多疑点,这么多蹊跷之处,为什么他当时没有发觉,没有怀疑,为什么?


    他苦笑一声,无法接受那时的自己,也无法接受此时得知的真相。


    “从头至尾,你们都没有告诉我,一直瞒着我……”他痛声道。


    焦妈妈抹了把眼睛道:“夫人这都是为了公子……”


    此时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二公子,焦妈妈,你们在里面吗?”


    焦妈妈与陆璘都没出声,丫鬟又道:“焦妈妈,夫人问是不是二公子来了,她那边都好了,让我喊公子过去。”


    第106章


    陆璘一言不发,开了门便往正房而去。焦妈妈吓了一跳,连忙追了上去。


    陆夫人侧身在床上躺着,等着陆璘,却见陆璘是急步而来,一进屋就定定看着她,带着痛苦,带着愤怒,却因为心有顾忌而强行忍着。


    紧接着,焦妈妈就追了过来,见这情形,连忙劝道:“二公子,夫人才好一些……”


    陆璘仍是盯着陆夫人不说话,陆夫人倒问:“什么事?”


    见陆璘不说,又问焦妈妈:“怎么了?”


    焦妈妈也是低头不语,陆璘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她:“菀菀怀孕,母亲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让她打胎,而且从始至终,这么多年也不曾向我透露!”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压抑着怒火,低声吼出来。


    施菀来了,陆璘对她关怀备至,陆夫人就猜测也许会有这么一天,甚至她还觉得这一天来得晚了。


    她问:“她还是和你说了?”


    陆璘厉声道:“母亲只要回答我,不要管我是怎么知道的!”


    陆夫人便回:“不那样,还能怎样?子微,母亲可都是为了你!”


    “为我?为我为何不敢告诉我?为我为何要捂得这严实?明知我不愿意而去将它毁掉,就是为了我?”陆璘反问。


    陆夫人解释道:“我知道告诉了你,以你的性子一定不同意打胎,你会让她生下来,然后就是御史的弹劾,朝廷的贬谪,你那时候是多么关键的时候,怎么能有这些!”


    “那你也不能擅自作主,也该问过我的意思!该我承受的,我自会去承受,凭什么要让菀菀去承受,让一个未出世的胎儿去承受,母亲为何如此狠心!”


    ……


    外面下起雨来,枇杷敲响施菀的门。


    施菀还在房中抄写歧黄班的课业内容,听见敲门声便知道是枇杷,开口道:“进来吧。”


    枇杷推开门,外面的雨声又大了些。


    “师父,你听到了吗?怎么好像是陆大人在和陆夫人吵架?”


    施菀一怔,然后道:“人家的家事,我们就不要去操心了。”


    “可我好像听见陆大人说菀菀?”枇杷问:“这说的,是师父吧?”


    她没关门,前面果然有隐隐的争吵声传来。


    施菀低着头沉默一会儿,回道:“说的是菀菀,便和我没关系,如果说的是施大夫,才和我有关系。”


    枇杷还张起耳朵听着,施菀打断她道:“行了,别操人家的心了,把门关上,考你个病例,你把药方开出来。”


    “啊……”枇杷百般不愿,却还是去关上了门。


    正房内,陆夫人眼中含泪,也提高了声音:“我狠心,我狠心是为了谁?子微,我的儿,我敢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在为娘的心里,什么也比不上你重要!”


    “所以你就去肆意伤害你的儿媳,你的孙子?”陆璘反问。


    陆夫人痛声道:“没有儿子,哪来的儿媳?和你比起来,我当然顾不上她,再说我当时想的是,你们还能要孩子,但你的仕途如果受了影响,却不一定再有机会了!


    “你不珍惜你的前程,但我珍惜,打胎又算什么,哪怕是要挨刀子,只要能对你好,我一定会去做!”


    陆夫人说得声泪俱下,听着她的话,陆璘几乎被抽去了力气,踉跄了一步才道:“那后来呢?我不知道她才打了胎,但你是知道的,可她同我和离,离开陆家,你也一句话都没说,哪怕你告诉我她才打掉我们的孩子……”


    陆夫人抹着泪道:“你本就不喜欢她,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我想着你同她和离了也好,你去外面再娶个大家闺秀,哪一个也比她好……”


    “她做你的儿媳,侍候了你三年,你却这样对她……”


    “我对她是不好,我承认!”陆夫人撑在床上捂着胸口哭道:“可她能指责我、能恨我,你却不能,我都是为了你!”


    陆璘心中绞痛,如乱箭攒心,却无法反驳母亲的话。


    如果不是他忘了国丧,如果不是他哪怕在那一晚之后都没多关心过她一句,如果不是他冷漠刻薄,这件事并不会由母亲来主导。


    他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她怀孕了,可以第一时间去用别的方式处理,甚至哪怕到了最后,她也不会不和他说一句,自己忍下所有。


    他再无声息,转过身,就那么出去了,出去的身影如此沧桑与无奈。


    秋天的雨不大,只是晰晰沥沥下着,有下人过来留他,他却没理,闯入雨里,往后面施菀住的小院而去。


    那小院里僻静,因为下雨,又是天黑,外面不见一个人,但能看见她房中的灯是亮的。


    他站在小院里,望着那屋子,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理由见她。


    见她做什么呢?


    道歉?忏悔?示爱?


    她需要吗?她不需要。


    那日下雨,她来见他的模样不停出现在眼前,然后是她被逼堕胎,被独自扔在清雪庵,甚至在那种时候被韦超强暴的情形……


    他无法承受,却挥之不去。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其实他们早已结束,而他还在做着和她复和的黄粱美梦。


    不可能了,是他让她经历过那些,她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她曾深爱过他,当她爱他,他并不在意,当他爱她时,他们早已回不去。


    他最终还是走了,一步一步离开她的院子,回到自己房中。


    第二日一早,施菀照例去看陆夫人的伤。


    陆夫人见她神色平静,与往常毫无差别,总觉得她似乎并不知道陆璘昨夜来沉香院质问的事。


    药方照旧,施菀给陆夫人施针。


    趴在床上的陆夫人突然问:“你知道子微昨夜到这里来么?”


    施菀回答:“在后院能隐约听见他的声音,但听不太清。”


    陆夫人没说话了。


    直到施菀施完了针,去歧黄班的时间也到了,她交待枇杷稍候给陆夫人拔针。


    陆夫人才又道:“以前你还在陆家时,是我对不住你,你还能来帮我治病,我很感激。”


    施菀回道:“陆大人给了我足够的出诊费,还引荐了我进歧黄班,我也并不亏的。好了,夫人好好休息,我先去了。”


    陆夫人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她不愿再提起以前的事,似乎一切都已如烟消散。


    施菀到陆家大门,以往乘的马车早已停在门口,但不见陆璘,只见石全,见了她,石全道:“施大夫请。”


    施菀上了马车,发现马车厢内也不见陆璘。


    她将对面的坐板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过头又望向了别处。


    陆璘在清舒阁,听到了大门外车马离去的声音。


    她去歧黄班了,那是一个没有他、没有陆家的世界,也是她现在所痴迷的世界。


    这一日他沐休。


    却什么也没做,先在房中坐了一会儿,然后去了疏桐院,那里多年无人居住,只偶尔来扫一回,屋里陈设简单,不见什么她曾生活的迹象,只有次间那张书桌,他每次来,都见她坐这里。


    在这里,她学会了认大部分的字,学会了写一笔很好的小楷,然后也学会了京城大户人家的礼仪往来。


    他记得最初她只会安陆话的,竟不知什么时候,已学会一口流利的京城官话。


    她一直很努力在靠近他,要做他那时自为的,理想中的妻子。


    离开疏桐院后,他去了相国寺,又去了相国寺后山的清雪庵。


    清雪庵有院子的寮房就那么几间,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当年住的那间,只是很小很小,几乎只有一丈见方的房子,里面一张床,一张小几,一张桌子,多的什么都没有。


    那床也只有三尺宽,她便是在这里喝下堕胎药,在这里疗伤,被独自扔下,然后在重阳节的晚上被韦超那禽兽……


    他闭上了眼,抚向那单薄的空床,禁不住红了眼角,涌出了泪水。


    太想回到那时候,将无助的她抱入怀中,但时间不能倒流,错过的永远也回不来。


    不知在清雪庵那房中待了多久,他离开了,一人在街上走了许久,回到了陆家。


    然后他让人去叫来了李由。


    “我想,查一个人。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身边的人,他的喜好,他每日行踪。”


    李由问:“查谁。”


    “韦超。”


    李由沉默了。


    他知道陆璘昨夜打了韦超的事,也知道是为了韦超当街轻薄施大夫的事,但他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大人要查他是因为……”


    陆璘却不说,只交待道:“不必问,你只须替我想好,怎么安排人,在哪里盯梢等等,别的事我来处理。”


    “是。”


    几日后,歧黄班放假一日,陆璘带施菀去秦太医家中看医书。


    施菀好几日没见到陆璘,再见,他在秋风萧瑟里穿一身松绿色深衣,眼角带着笑,看上去格外清隽舒朗。


    施菀开口道:“陆大人。”


    陆璘温声道:“施大夫上车。”


    两人上了马车,陆璘道:“今天不要客气,见了想要的医书,就全拿回来,我已经和他说好了。”


    “真的吗?”施菀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陆璘:“没什么不好,他家孙子要考恩科,让我给他指点一二就好,他高兴还来不及。”


    这话说得猖狂,但由陆璘说出来却并不猖狂,因为他是恩科中的佼佼者。


    施菀只好道:“那多谢陆大人了。”


    第107章


    到秦太医家中,两人很快就被请进了书房,秦太医让二人随意,自己便出去了。


    陆璘到一旁桌子上喝茶,看施菀在书架上找书。


    秦太医是宫中最高等级的御医之一,也是个喜好藏书之人,尤其是医术方面的书,这里的医书比外面的书肆还要多。


    想到能将所有书都抄下,施菀欣喜不已,迫不及待就挑书,却发现这书大约是秦太医都挑过的,全是名家大作。


    最初她看的最中间两层书,随后踮起脚来拿最上层的,正够着的时候,陆璘到了她身后,手伸到她手上方,在她要拿的书拿了下来,递给她。


    她接过书,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她后面便是书架,没什么退的空间,陆璘看着她,自己往后退了两步。


    “谢谢陆大人。”她说。


    “不必。”他看了看书架:“上面的还要吗?我一起拿下来给你。”


    她连忙道:“等一下再拿,我怕弄混了位置。”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明了她就是如此,总怕影响到别人、怕麻烦别人一点点。


    于是他又抬手,将上层的书一起都拿下来。


    “你……”施菀还没说出口,他便道:“没事,我记住排序了,待会儿我再按原来的样子放回去。”


    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哪里能高中榜眼?施菀想起这回事来,看他一眼,不再说什么。


    陆璘笑道:“回去我帮你抄书吧,待我日后再升几级官,说不定还能卖钱。”


    施菀被他逗笑了,将一本一寸厚的书拿了出来:“那你就抄这本吧,这本卖的钱应该多一些。”


    陆璘翻开那书,是一本草药辨认的书,不只厚,还是带图的,真要抄下来,颇费些功夫。


    “倒也不是不行。”他回道:“想必你画起画来差些功夫,只要书上有画的,你都可以交给我,我三两日便替你画好。”


    施菀看他一眼,却不知怎么回。


    她觉得这样欠他太多,但她自己画画确实差一些,最后犹豫太久,就索性没回答了。


    在秦太医府上挑好书,两人与秦太医道过谢,一起出秦家。


    已是深秋,天渐渐寒凉,但今日还好,出了太阳,秋高气爽。明日就是重阳,街上又是分外热闹,各家各院里也都备着重阳节。


    陆璘将书交给长喜,在马车下朝施菀道:“回去后我让府上的书办帮我们一起抄,他们速度快,几日就抄好了,要不然我带你在京城逛逛吧。”


    施菀摇头:“不必了,我没有要逛的地方,就先回去抄书。”


    她说着要走,陆璘却拦住她道:“你到京城,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好好看过,以后也不定有机会来,今日就好好看看不行吗?”


    他说得认真,看着她的目光带着几分乞求。


    施菀的确没怎么在京城逛过,当年初到京城便住进了陆家,然后便是备婚,再然后成了陆家的少夫人,不敢、也没有机会出去;至于现在,她几乎只在陆家与国子监之间往来,再没去过别处。


    陆璘又道:“原本我是打算着,你来了京城,我绝不会轻易让你回去,现在我想……如果你后面真要走,我不会拦你,只是今日,想带你看看。”


    他的话,似乎是交易,好像在说今日一起看看,以后她离开京城时,他便不会纠缠她。


    施菀点点头:“那好吧。”


    陆璘让陆家的车夫将书带回去,自己与她徒步往街心走。


    京城最繁华之地,是杜河,杜河之上一桥飞架两岸,形似一道彩虹横跨河上,所以取名为虹桥。两岸汇集着整座城最豪华的商铺,从早到晚都是人来人往,节庆之夜更是灯火通明。


    陆璘带施菀站在桥上,和她道:“对面那座三层楼的酒楼是飞星楼,京城最大的酒楼,做南北名菜,里面大厨是宫里出来的御厨,手艺确实不错,但也贵,一道烫白菜都要卖一两银子。


    “它旁边的是汇通钱庄,传说老板富可敌国,拥有全国最多分号的钱庄,江陵府也有一家。


    “飞星楼对面是瑶芳楼,里面歌舞不休,戏曲不断,算是京城最大的独勾栏瓦市,原本它们和飞星楼该是互相照应生意,可两家关系却并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施菀摇摇头。


    陆璘待要说话,却看着她停住了,问:“但你并不关心是不是?”


    施菀正盯着桥下的商船看,听到他的话笑道:“我等开年就走了,只是个京城的过客。”


    陆璘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我该带你看看。既然你不关心,那要不然我带你去畅春园好不好?那里鲜花四季轮换,如今必然是菊花的天下,最新最全的菊花品种也都在那里。”


    施菀点了点头。


    畅春园是朝廷出资修建,免费供百姓游玩,遇有大节庆,皇帝还会亲至,士庶共赏,与民同乐。


    两人去了马车租赁档口,租乘马车前往畅春园。


    里面果真摆了满满的菊花,黄的,白的,紫的,绿的,大的,小的,各式各样。


    也有挂着个木箱的小贩在里面做生意,见了两人,上前道:“夫人,买只梳子吧,结发同心,百年好合。”


    施菀一愣,意识到他将两人当成了夫妻,只摇摇头,径直往前走,小贩却又拦住陆璘:“郎君,买只梳子吧,只用七文钱,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赚个辛苦钱,求郎君行行好。”


    陆璘拿出七文钱来,小贩收了钱,连忙道:“谢谢郎君,郎君挑哪个梳子?”


    陆璘看向施菀,却见施菀已经走开了两三步,只回头看着,并没有上前来挑梳子的动向。


    他随意挑了个雕着金银花的小木梳。


    小贩走了,陆璘拿着梳子走到施菀面前:“你拿着吧,木质一般,只是便宜小玩意儿,到时候回安陆路上用。”


    梳子原本是很暧昧的东西,似乎更像定情信物,但他一边给她,一边说让她回安陆的路上用,又似乎没有那种意思。


    她不知为何就伸手接过了,接到手中那一刻,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很多年前,她期望过的。


    若是新婚时,他带她出来,带她看这繁华的都城,带她来逛这景致宜人的园子,听别人道一声“结发同心,百年好合”就被哄得买下一只劣质的梳子交到她手中……


    那该是怎样的欢喜与幸运,能满足她对夫君、对新婚燕尔的一切想象,一定是做梦都会笑醒吧。


    于是她明白过来,他是在补偿她。


    补偿她他觉得自己该做,却没做的。


    其实早已事过境迁,她并不想这些了,但这一刻她还是接下了这梳子,好似替当初的自己接下。


    她总会回安陆的,从此再不会来,也绝不会和他再做夫妻。


    所以今日偿一下多年前的心愿,倒也可以。


    她看着梳子笑了一下:“京城的东西可真贵,我在安陆五文钱的梳子都比这个好。”


    “是吗?”陆璘一愣,“你不早说,这么说我该给他讲一讲价。”


    “讲价,你会吗?”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那有什么不会。”陆璘说。


    走两步,又见一个卖蜜豆小饼的小摊,施菀在摊前站住了,看向陆璘。


    摊主是个中年妇人,立刻问:“郎君,买两个蜜豆饼吧,三文钱一个。”


    这儿的东西果真都卖得比外面贵一些,陆璘道:“五文钱两个吧。”


    中年女人“哎呀”一声,“那可不行,郎君看着便是富贵人家,扫个地都能扫出半两银子来,一文钱就别同咱们这穷苦人计较了,行好事得好运,你来年会升官发大财的。”


    说着拿了两个小饼给他。


    他无奈看向施菀,施菀笑了。


    陆璘乖乖拿出六文钱来给了妇人,接过她的两个小饼,递了一个给施菀。


    待离了摊子,陆璘问她:“这我该怎么回她?”


    施菀回道:“我又不知道,我也不会讲价。”


    于是两人都笑起来。


    游完整个畅春园,已是日薄西山,陆璘问:“去找家酒楼吃饭吧,北街的一品香,它们那里的烤乳羊好吃,号称京城一绝。”


    施菀有些意外:“怎么不是飞星楼吗?你之前夸飞星楼那么好,说是宫廷御食。”


    “那里……”陆璘顿了顿:“不划算,一品香也不错。”


    他在飞星楼打过韦超,惟恐飞星楼的人还记得,还是不去的好。


    施菀本就是随口一说,她是不在意吃食的人,他说哪里就哪里,也就随他一起去了。


    到一品香,陆璘挑了个雅间,烤乳羊,炖猪肘,炙鹿肉……让人上了满满一桌,因这一品香招牌就是这些大荤,他竟都来了一遍。


    陆家虽在京城,但府上饮食习惯清淡,她以往出去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所以从来没吃过京城才有的这些名菜。


    如今一尝,倒确实是大厨的手艺,非寻常地方可比,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羊肉猪肉,也是她第一次吃鹿肉。


    陆璘给她倒酒道:“这是延寿酒,京城名酒之一,你尝一尝就好,比安陆的玉泉酒烈一些。”


    施菀端了酒杯喝下一小口,却连这一小口都险些吞不下去,连忙皱了眉头道:“好辣!”


    陆璘又立刻替她倒了另一杯酒:“快喝这个。”


    施菀又喝了那一杯,却是清甜味,带着菊花香。


    “这是郁金泉,是果酒,也是重阳菊花酒,不会醉。”陆璘介绍。


    施菀回味道:“这个好,比我喝的别的菊花酒都好喝,刚刚那酒岂只是比玉泉酒烈,是烈很多!”


    陆璘又给她倒了一杯,“你喜欢这个,等你回安陆时,我给你买几坛送给你,让你带回去。”


    施菀笑着没说话。


    两人吃过饭出酒楼,已是傍晚。


    太阳落山,但街道两旁家家店铺都是灯火通明,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昼,路上行人竟一点也不见少,还有人专等到这时候出来,去勾栏瓦舍行乐。


    施菀看着这街道,叹声道:“到底是京城,处处锦绣,车马不绝。我最初来京城,总觉得自己不属于京城,与京城格格不入,直到现在,仍觉得京城陌生。”


    “没有九州大地,就没有京城的繁华,没有京城的繁华,也没有银钱货物流通的场地。”陆璘说着笑了笑:“我也不是京城人,我父亲还在祖籍待过几年呢。”


    两人一同往前走,陆璘道:“其实我对京城也没那么熟悉,我小的时候就得了些神童的名号,爷爷和父亲便一心要我读书,正好,对于别的孩子会的斗蛐蛐斗百草捉蟾蜍我也并不感兴趣,所以少年时光,尽是埋头苦读了。


    “随后便是科举,院试,乡试,会试……京城人将我捧得越高,我便越不敢摔下来,所以只想一次试中,且只能拿头筹,我觉得游山玩水、闲逛街头是纨绔行为,并不会去。一晃,就已成年了,如今将至而立,自己一个人,也没那份游玩的心性了。”


    施菀:“我以为你天资聪颖,读书与应试都是信手拈来,绝不会出错。”


    陆璘笑道:“我之前读书是在王家私塾,那时我是里面最厉害的,后来去了丽山书院,发现身边所有人都是其他私塾最厉害的,然后乡试,也并未如我所料中解元,天下之大,能人不知凡几,再有天赋,也要勤奋。”


    施菀说:“我小的时候没有太多心思,这里玩玩,那里闹闹,也就大了,爷爷宠我,除了让我帮忙做些小活,什么也不让我干。到十四五岁,要许人家了,他才让我学着做做饭,裁个衣服,所以这些活我都做得一般。”


    “不怕不好嫁么?”陆璘笑问。


    施菀摇头:“当然不怕,有很多人来我家说媒啊,有一家,家里有好几十亩地,还养鱼,他们家老三水性特别好,人称浪里小白龙,他就喜欢我,我都听见风声说他家要找人来我家说媒了,只可惜……”


    施菀没说了,似是想起了什么忧伤的事,脸上泛起一阵怅然。


    陆璘明白,那话后面是:只可惜,遇到了张大发的事。


    如果那样,她不会成为现在的施大夫,却也不必承受那么多,她会做一个普通的新娘,一个普通的农妇,必定夫妻恩爱,夫唱妇随,现在只怕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


    “冷吗?”他问她。


    施菀摇摇头,却将手缩到了衣袖内,然后道:“陆璘,府上有人说你大嫂要给你介绍她娘家的一个姑娘,也是满腹诗书,温婉娴静,你就看看,早些成亲吧,不要说什么等我的话,没有意义。”


    “好啊,我去看看。”陆璘随口应着,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来给她披上,温声道:“不要总想着别人,多想想自己,如果将来有一个人能让你忘记所有,托付终身的话……”


    话说到一半,他却说不下去了。


    知道她不会再选择自己,也想她能有一人相伴,却又没那样的度量,真的去祝福她遇到这样一个人。


    施菀将这话题终结了:“好了,我们回去吧,我还记挂着秦太医的书。”


    第108章


    重阳节那天,太后驾崩了。


    这消息如此突然,早前只听说太后病了,却没想到没几天就崩了。


    枇杷对此惊异不已,既好奇也新鲜,施菀却在六年前经历过一次国丧,对此还记得清楚,告诫枇杷不能在人前欢笑,或是穿红衣、戴红花,更不能谈论太后驾崩之事。


    京师戒严,官员至各自衙署斋戒数日,这是为了防止有人趁机篡权夺位、作乱京师,而整个陆家都停止庆重阳节,挂上白布白灯笼,是为哀悼。


    后来就有诏令下来,十日后太后出殡,自出殡日算起,京师普通百姓守丧一个月,官员守丧三个月。


    好在国子监、歧黄班并不停课,施菀还是可以去正常上课。


    太后出殡前,皇上就已亲政,太后出殡后的半个月,朝中官职开始变动,这变动里便有陆璘,陆璘调为工部侍郎,并领参议朝政之衔,进政事堂共议朝政。


    朝中在六部之上,有中书门下二省,再往上,则是政事堂,一切军国大事,皆在此议出。如今政事堂之首仍是赵相,副相有两位,其中一位便是陆庸,另有四位官员则领各种官衔,辅佐三位丞相,同时也参与朝政,七位都算宰辅之列。


    国丧期间,陆家不能欢庆,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


    从秦太医那里借来的书都抄完了,有两本是陆璘帮着抄的,都是厚的,施菀拿着那两本字迹飘逸秀美的书,和枇杷道:“这两书要保存好,以后拿去卖,能卖不少钱。”


    “真的吗?”枇杷问。


    施菀想了想:“再等等吧,等我们老的时候,二三十年后,应该更值钱。”


    “那师父再把这两本书抄一遍,这两本就留起来,别翻烂了。”枇杷说。


    施菀忍不住笑起来:“你说的有道理。”


    天越来越冷,待到十月,已有些北风呼啸的感觉。


    如今陆夫人好了许多,不用每日针灸换药了,也能下床走动,施菀一早用过早饭,便直接去歧黄班。


    走到院中时,却见沉香院里的妈妈们都在后院坐着一起叠元宝,剪什么花样。


    她问:“妈妈们剪的什么?”


    那剪纸的妈妈回话:“剪纸衣啊,今天是寒衣节,待会儿要祭先祖的。”


    “寒衣节……”施菀想了起来:“我忘了,京城是有寒衣节。”


    那妈妈问:“你们那儿没有吗?”


    施菀摇头:“我们只有清明和中元节。”


    另一个妈妈回答:“那怎么行,你们竟然没寒衣节,那祖先们穿什么呢?我姐姐是前些年六月里去的,当时只给她烧了夏衣,没烧冬衣,我前几日就做梦,梦见她来找我,说冷,我这才想起来每年寒衣节我都忘了她,实在是罪过,待会儿我给她烧点冬衣。”


    施菀愣了愣,又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这才往陆家大门去。


    政事堂不在六部,在禁中,所以自陆璘入政事堂,遇到军政大事,便不与施菀同路了,施菀会坐另外的马车去国子监,仍是石全陪同。


    这一日,她都有些恍惚。等到傍晚从国子监出来,正巧见着国子监外有人摆难卖纸衣纸钱。


    她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那摆摊的老妇人看到了她,问:“娘子,买些纸衣吧?”


    施菀走上前去,在那纸衣里看了看,挑了一堆小一些的纸衣,并一些纸钱、元宝,让老妇人算钱后用自己的披风包了纸衣回马车上。


    她陡然想起,如果是未出世的孩子,会有魂灵吗?如果有,会在那边觉得冷吗?


    每年清明中元或是其他节日,她都会回施家村祭祀过世的家人,却从来没想过要给他烧点什么。


    就算冷,他也无人托梦吧,给谁托呢,这世上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就算是他的亲生母亲,也是将他杀掉的那个人。


    待夜幕降临,她独自拿着包袱,避开陆家人从后门出去,走一会儿,便到一个僻静的荒地,她之前来过这里,常看见一些烧过纸的痕迹,全是那些旅居异乡、不方便祭祀的人烧的。


    荒地里不见一个人,只有微微的风将树枝摇得“呜呜”响。


    她放下包袱,正要将包袱打开,却听身后有动静,警醒间立刻回头一看,竟是陆璘。


    惊得她连忙将包袱又收了起来,下意识道:“陆大人怎么来了?”


    陆璘走到她面前来,蹲下身,看向她:“我和你一起。”


    施菀一怔。


    联想起一个月前他与陆夫人的争吵,以及后面他异样的举动,她猜测他是知道了孩子的事。


    可她却不愿他这时候凑过来,回道:“不必了。”说着就拿起了包袱要离开。


    陆璘起身拉住她胳膊:“为什么?”


    施菀按着手上的包袱,偏过头没去看他,声音泛着冷:“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陆璘深深看着她,沉声道:“我想让他知道,他不是被父母有意抛弃的,他的父亲母亲都爱着他,没有厌弃他的到来,直到现在,我们还在想着他。”


    施菀回看向他,身子忍不住颤抖,最后双眸慢慢湿润,不禁流下泪来。


    “怎么会呢?”她哽咽着反问:“没有谁想要他来,那一夜是酒后乱性,肮脏、可笑;那是国丧,大逆不道;他的到来是耻辱,是灾祸,他就和我一样,没眼力,不合时宜,我不要你假模假样过来哀悼,我与他都够不上陆家的门槛,我们也不需要!”


    陆璘一把抱住她,她要挣扎,却被他牢牢拢在怀中。


    “我知道你在怪我,用这些话来报复我,我认下,是我的错……但我没有酒后乱性,我是酒后露真情,可我却不懂。那是我和你的孩子,他怎么会是耻辱?他一定与你一样坚韧善良,一定不会像我一样孤傲自许……失去他,是我的损失,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一个像他那样儿子,或是女儿。


    “菀菀,我没有假模假样,你和他都是我在无知时错失的最重要的东西,我迟到了许多年,但还是想告诉他,我爱他,怜他,想他。”


    施菀不再挣扎,在他怀中痛哭出声。


    他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暖与力量都给她。


    “为什么不告诉你看不上我,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不将我赶出去……那样我就会懂,就会走,就不会越陷越深,不会沦落到后面的地步……”


    施菀痛哭:“你故意去侍疾,不愿碰我,你永远不知道你们府上人怎么看我,永远不知道我怎么熬过一日又一日,我不是不知廉耻,我是走投无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以为只要和你圆了房,一切都会好,就算你仍然不理我,只要给我一个孩子我就能熬下去……可那样,只换来你的嫌弃……


    “原本在家乡会有很多人喜欢我的,可在你面前,我就那样不堪,那样不入你的眼,也不入所有人的眼,我好像哪里都错,哪里都让人瞧不起……


    “我盼了三年,就盼一个孩子,你不会知道他的到来对我意味着什么,那是三年的梦,是后面的一辈子,可是你们不让我生下来,我是他的母亲,却那么懦弱,保不住他……”


    陆璘抱着她,眼中的泪水也滴到她头顶发间。


    “你没有错,你已经作出了所有的努力,错的是我。过去的你,现在的你,都很好,只是我们家虚伪,沽名钓誉,只是我不可一世,冷心无情,一切都不关你的事,你要好好的,以后也对自己好一些,不要总找自己的错处。”


    施菀哭了许久,似乎将多年来的委屈与压抑都哭了出来,也将对陆璘和陆家的怨怪发泄出来,将他衣襟打湿了大片,而后才慢慢平复情绪,默然从他怀中出来,抹去眼泪。


    他在黑夜里红着眼,静静看着她。


    两人沉默许久,她不再赶他了,蹲下身来将包袱打开,拿出里面的元宝纸衣来,取火折子吹火。


    天太冷,火折子吹了几下也吹不燃,陆璘将火折子接过来继续吹,才吹出火来,然后将纸衣点燃。


    “等你母亲回了安陆,以后每年就我来给你烧纸钱烧寒衣,如果你能找到太爷爷,便去找他,他会对你好的。”陆璘说。


    施菀没出声,只默默烧完了所有东西。


    等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灰烬随风飘飞,施菀先起了身,往陆家走去,陆璘跟着她。


    “以后不要自己一个人出来,总要让人陪着。”他说。随后又问:“我不在的时候,没遇到韦超吧?”


    施菀摇摇头。


    “若他还敢出现在你面前,和我说。”


    施菀看他一眼,点点头。


    两人从后门进陆家时,遇到了萧惠贞院中的妈妈,那妈妈笑问:“二公子和施夫人出去了?”


    陆璘“嗯”了一声,两人走到前面许久,施菀却还能感觉到那妈妈在后面看着他们。


    她想起之前听说萧惠贞要给陆璘介绍姑娘的事,后来却再没听过了,似乎是不了了之,无疾而终。


    “陆大人,我想等陆夫人身体再好一些之后搬出去去。”施菀说。


    陆璘很快道:“没有必要,租房子至少也是一年半载,你在开年二月就结束歧黄班的课了,再去找房子无疑是浪费钱。让人知道,倒要说我们家刻薄,让你背井离乡从安陆过来诊病,却还没等病好,就赶你们两个弱女子出去住,莫说我,我母亲也不会答应的。”


    他如此说,施菀也就不再争辩了,回头再与陆夫人提一提,若陆夫人不同意,那就不出去另找吧。


    她没再说什么,只和他道别道:“那我先回去了。”


    他停住步子,目送她离去。


    胸前她的泪痕还未干,而她已恢复了以往沉静、淡然的样子。


    可她的心里呢?还是会委屈,会痛苦,会对以往种种意难平吧……至少她说了那么多,也没提一句被韦超欺负的事。


    那大概是她心底永远也不愿想起、不愿提起的伤痕。


    也许,等他完成了手上的事,她心里会好受一些?


    第109章


    腊月初一,天大寒。


    施菀一早出门,遇见了陆璘。


    陆璘温声道:“我今日要去政事堂,就不同你一起了。”


    施菀点头。


    他又问:“你们行医用的麻药,是不是有那种吸入鼻中就能昏睡的?”


    施菀回:“是。”


    “那能睡多久?”


    “一个多时辰吧。”


    “一个多时辰后,他不说,别人能知道他吸入过麻药吗?”


    施菀想了想:“大概……很难,我自己是不知道怎么看出来。”


    “所以如果时间再长一些,更加不可能看出了,比如第二天?”


    施菀这会儿确定道:“那自然是不能。”


    陆璘问:“你医箱内是不是有这种麻药,能给些我么?”


    施菀疑惑:“陆大人要这个做什么?”


    “有个朋友要,我想着你这里有,就顺便替他要了。要不然,你再给我些治外伤的止血生肌散。”他说完,又补充道:“我付钱。”


    施菀却是大方道:“不必了。”说完打开医箱,将他说的东西给他。


    “这一包是止血散,这一瓶是麻药,止血散倒能随意用,麻药是有微毒的,不可随便乱用。”


    “好。”陆璘接过东西,两人一起出门去。


    这一日天寒地冻,冷得手脚无知觉,天空上方弥漫着一片乌蓝,似是要下雪。


    到下午,这股寒气愈烈,街上行人也少了,早早就回了家。


    韦超自宫中出来,心里没来由地烦闷。


    他本来混个闲职,待得好好的,他爹非要给他安排个筹备太后生忌的差使,虽说事情也是别人做,但他要去应卯,总要露个脸,人也就不能去别的地方了。


    如今国丧已去了两个多月,青楼妓馆都允许开业了,小老百姓们都得了自由,像他这样的皇亲国戚却还要守丧,他更是一肚子火没处泄。


    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声音:“郎君,买书吗?”


    “滚!”韦超怒喝,那人又道:“顶好的书——”


    说话间,他将书从身边布袋里拿出了一角,韦超看了黄色的封皮,便停下了。


    那人将书从布袋里拿出来:“绝版禁书,《十四宫》,带图。”


    韦超将书接过,翻了几页,立刻面带喜色,从怀中拿出一粒碎银来交给他:“不必找了,下次再有好书过来找我。”


    “好好好,谢谢郎君!”小贩连忙道。


    此时,施菀也从国子监内出来。到门口,却有一位姑娘上前道:“这位可是替陆夫人诊病的施大夫?”


    施菀意外看向她,一旁等着她的石全也过来看向那姑娘,问:“你是何人?”


    姑娘拿出一只令牌来,施菀看了眼,却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令牌。


    姑娘道:“这是瑶和宫的令牌,也就是淑妃娘娘的宫里,我是娘娘身边的宫女,奉娘娘之命,请施大夫进宫一趟。”


    那姑娘说着往后指了指,那里已经备好了一顶轿子,抬轿的人是男的,但都长得比外面其他男人秀气,似乎真是宫里的太监。


    施菀从没和宫里的人打过交道,无措地看向石全,石全却也不知道宫里的事,但宫里的人又不好得罪,只好道:“我奉我家主子陆侍郎之命保护施大夫,主子说施大夫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要一同前去。”


    姑娘说:“可以,但你只能到宫门,等施大夫出来,你在宫门口接她便是。”


    石全看向施菀,施菀点点头。她见这姑娘说话做事与别的下人不同,似乎一个小动作都专门训练过,便觉得应该就是宫里的人。


    施菀乘上那轿子,石全护在轿旁,在那姑娘的带领下往宫门走去。


    到宫门前,石全留下,施菀随宫里的人一起进去。


    碧瓦红墙,雕梁画栋,一进这地方,便被其中巍峨肃穆所震慑,人不自觉低了头,一言一行都规矩起来。


    走过长长的几道走廊,那姑娘带她到了一座宫殿前,她抬起眼,果然见上面写着瑶和宫。


    “施大夫里面请。”姑娘说。


    施菀也没说话,随姑娘往里走。


    走过两道门,进了座精美的院子,有宫女道:“姑姑回来了?”


    姑娘问:“娘娘还在房里吗?”


    “在呢。”


    那姑娘说:“施大夫在外面等等,我进去通传一声。”说着就进去了。


    没一会儿,里面出来宫女道:“施大夫,娘娘让您进去。”说着带了她进去。


    娘娘寝宫内满铺着绣毯,里面燃着足够的碳火,暖如春秋,却没有一丝烟雾,若有似无,有一屡清幽的香味。


    施菀知道规矩,就算进来也没有四处乱看,只跟着宫女走,到宫女停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待宫女说“娘娘,施大夫到了”,她便朝前面那在美人榻上垂了一角袖摆的人跪下道:“民女施菀,见过娘娘。”


    “起来吧。”有人开口道。


    那声音柔婉好听,却带着矜贵,施菀便知道这果然就是淑妃娘娘。


    “谢娘娘。”她依言起身。


    “抬起头来我看看。”榻上之人说。


    施菀抬起头来,却未抬眼,但用眼中余光也能看见榻上之人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满头珠翠,面容姣好。


    淑妃看着她,笑道:“我还以为是个中年妇人呢,没想到这么年轻,长得还美貌。便是你替陆夫人治好病的?听说还替陆家隔壁的几位夫人老夫人看过病?”


    施菀回道:“多谢娘娘夸赞。正好在陆家,离得近,几位夫人有请,就去看了看,开了些药。”


    “我近来身子有些不适,你替我看看吧。”淑妃说。


    “是。”


    施菀便走过去,之前那姑娘已经在榻前放了个凳子,让她坐下。


    施菀问:“娘娘哪里不舒服?”


    淑妃却反问:“你看呢?”说着,伸了一只胳膊出来。


    施菀只好先给她把脉。这娘娘看病这般遮掩的态度,倒让她想起了之前秦太医看的那位娘娘。


    这时有个嬷嬷进来道:“娘娘,小皇子睡下了。”


    淑妃“嗯”了一声。


    施菀心里越发觉得这就是秦太医之前说的那位娘娘。


    把完脉,施菀又看了看淑妃气色,心里有几个猜测,最后想着宫里的太医娘娘没用,反倒费神去国子监找自己,一定是不好言说的病,便问:“娘娘是不是……身上长了什么东西?”


    淑妃一惊,面露赞赏之色,回答:“是。”


    她身旁的宫女道:“娘娘胸口长了一片疹子。”


    施菀问:“娘娘可否让我看看?”


    随后解释:“不同的东西,有不同的治法,疹子也有许多种。”


    淑妃点了点头,由宫女帮忙解开了衣襟。


    疹子正好长在胸口处。


    施菀将那片疹子看了看,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疹子顽固,容易复发,若要根治可能要数月的调理,我替娘娘开了药方,娘娘将药煎好喝两剂疹子便会消退,再喝一剂巩固便好了。”


    “那你说的数月调理,是什么?”淑妃问。


    施菀回答:“娘娘看着才生产不久,身子还有些虚,没完全恢复,平常估计也格外关心小皇子,许多事亲力亲为,休息太少,致使风邪容易入体,就会导致许多小毛病,调理便是好好休息,少劳累,少忧思,再辅以滋补之药,便好了。”


    淑妃看着她,面露笑容。面前女大夫虽年轻,却是样样都说得对,说在她心坎上,让她极喜欢,便道:“你现在歧黄班?日后是准备考太医局?”


    施菀立刻道:“那不敢,原本就没有女子进岐黄班的先例,只是我求陆大人帮忙才破例让进的,去里面只为学习,不敢妄想考太医局。”


    “陆大人?哪个陆大人?是陆尚书,还是陆侍郎?”淑妃笑着问。


    施菀不明白淑妃为何问得这么细致,老实回答:“是陆侍郎。”


    淑妃又问:“本宫听说,你们以前是夫妻?”


    施菀不知如何回答了,低着头小声回:“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并没有别的关系。”


    淑妃又笑了一下,连同她身旁的宫女也发出轻轻的笑声,施菀便知道她们单纯就是好奇,在打趣她。


    笑了一会儿,淑妃道:“我倒是觉得太医局正缺如你这般医术高明的女大夫,要不然,我同皇上说一声,你也不必考试了,就直接进太医局来做太医,这样我这身子要调理,也就直接找你了,省得找那些老太医。”


    施菀心中一怔,不知如何是好,毕竟这是她第一次面见宫中贵人,急速思忖之后她从凳子上起身跪了下来,回道:“求娘娘恕罪,民女并没有进太医局的打算。一来是民女家乡在安陆,在岐黄班学习完就要回安陆;二来……民女出身低微,一心只想开医馆,替天下百姓看病,并没想过进太医局,也没想过留在京城。”


    淑妃没说话,室中一片寂静,气氛有些异样地紧张。


    施菀突然想起来,在宫中随意拒绝贵人,似乎是有可能获罪的。她刚刚的话,算是明确拒绝替淑妃看病吧,会不会在无意中闯下了祸事?


    就在她紧张时,沉默了半天的淑妃开口道:“这样啊……那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强求。”


    “谢娘娘……”施菀说,深深叩下头去。


    “好了,施大夫过来写下药方吧。”宫女说。


    “是。”施菀起身,随宫女去写药方,待写完,那宫女赏了她一颗金豆子,便让人送她出宫去了。


    在路上,施菀心中仍是忐忑。


    所谓伴君如伴虎,这普通老百姓到了娘娘面前,也算是“伴虎”吧,娘娘是心思深重之人,会不会生了气,将她记在心里?


    一个小老百姓,若被一个贵人记住,那便没有自己的路可走了。


    身旁石全也不懂这些,她有心问人也只能问别人。


    直到回了陆家,待要进门时,施菀转身看向石全:“可否帮我去看看陆大人回来没?若回来了,又有空的话,能否带我去见见他,我有事要问他。”


    石全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带了喜色,连忙就答应下来:“好,我这便去!”说着就往清舒阁而去。


    施菀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约摸一刻不到,石全就回来,朝她道:“公子不在,他们说是还没回来,兴许是有公务要忙,要不然我替施大夫看着,要是公子回来了,我立刻和公子说。”


    施菀立刻道谢:“好,那劳烦你了。”


    石全完全是急主子之所急,连忙摇头:“不劳烦,施大夫客气了。”


    施菀这才回沉香院去。


    但很久,石全都没有消息送来,也没见陆璘的人,不知他今日是去做什么了。


    第110章


    韦超拿了那本《十四宫》回去了,一读之下,心中更腾起一团火,越发烦躁起来。


    等到夜幕时分,他叫来了小厮,让小厮去安排一番,半个时辰后两人出门去。


    小厮连忙道:“老爷说了国丧期间不许公子出去。”


    韦超冷哼:“国丧算什么,老子想出去就出去。”


    “可……明天是太后生忌,一早要进宫呢!”


    “那就晚一些回来。”韦超说。


    小厮还要再劝,韦超已不耐烦:“快滚!”


    小厮只好去安排了,半个时辰后,小厮驾了车,带着韦超从后门出去,往南街而去。国丧期间想要寻欢自然要避人耳目,随从都不敢多带一个。


    大冷的天,路上行人早已没了,更何况马车去得偏,便是越行人越少,到南街,行过一条两边是树林的小路,就到了一处清静的宅院。


    这宅院外表清静,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里面的乐子比城中心那些青楼多了去了,姑娘也比外面有姿色、有能耐,能进来的客人,也都非富即贵。特别遇到国丧,许多官宦之家的纨绔子弟不敢去青楼,便来了这里。


    韦超一进里面,老板便告诉他与他相好的赵公子也在,那是个吃喝玩乐的老手,比他花招还多,于是两人便凑到一起去了。


    赵公子又带着另两个人,加上五六个姑娘,一群人喝酒,赌钱,玩各种荒唐的游戏,直到三更天,韦超身旁小厮实在着急,过来提醒韦超明天还要进宫去。


    屋内一片狼藉,满目散落的衣服,韦超与两个姑娘滚倒在床,正在兴头上,百般不愿,最后又折腾了半个时辰才随小厮一起出去。


    “老太婆死了还不让人安生,还有那位小毛崽子,老子守丧三个月,他这亲儿子守丧半年不过分吧,老子就不信他不进后宫。”


    姑娘们笑道:“韦大人好威风,这话也就韦大人敢说。”


    韦超看向她们道:“等着,明日我再来弄死你们!”


    一阵娇笑中,韦超穿上衣服出了宅院,乘马车回去。


    外面却早已是大雪漫天。


    雪已有好几寸厚,马车行在路上比之前慢了许多,韦超喝多了酒,又受了累,坐在马车内昏昏欲睡。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却猛地一巅,歪了半边车厢,不动了。


    韦超怒道:“怎么了?”


    小厮急道:“雪盖了路,看不清,好像陷到坑里了,小的下去看看。”


    说着小厮已经下了马车,就着夜色将马车看了眼,四处找砖去塞,又抽鞭子又赶马,但路面打滑,始终拖不出马车来。


    韦超也下了马车,却是无济于事,外面又冷,雪还未停,北风呼啸,冻得人直打颤。


    韦超开始叫骂:“怎么驾的车,你要冻死老子是不是?”


    小厮委屈:“雪太大,看不到……”随后想了想:“要不然,小的赶紧回去,让谢老板给派个轿子过来。”


    韦超气恨不已,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快去,限你半个时辰内把轿子弄过来!”他怒道。


    小厮想着雪又大,还不知宅院那边能不能立刻就派出轿子和人手,看了马,灵机一动道:“那小的骑马过去,定能赶到!”


    马车陷了下去,拉也拉不起来,马留在这儿也是没用,韦超憋着火:“快滚!”


    小厮便连忙伸出快冻僵的手,去解了马鞍,随后牵了马冒着风雪往之前的宅院而去。


    韦超要躲去马车内避风,却喝了太多酒,又尿急,便准备撒泡尿了再回马车。


    旁边就有块空地,他踉跄着一边解裤子,一边从路边过去,没成想却踩到个斜坡,就那么滑着摔倒在地。


    嘴里不由骂了句娘,韦超正要爬起来,却有道重力压在了背上,他立刻转过头,却看到一片袍底,一只穿着黑色革靴的脚。


    “韦超。”


    一道声音响起,韦超的醉意几乎全醒了,听出是陆璘的声音,抬眼一看,在漫天风雪中隐隐能看见他隐在斗篷下的脸。


    “你……你要做什么?上次的账我还没和你算!”韦超恨声道。他挣扎要起身,却被陆璘死死踩着,爬不起来。


    头顶陆璘的声音回答:“正好,我也是来找你算账的。”


    “算什么账?不就拉了她一把,你有完没完!”韦超大怒。雪地里冷得很,就这么一会儿,他身上衣服都几乎浸湿了,冷意就往身体里钻,可要爬起身,却又起不了。


    陆璘冷笑一声,随后缓声道:“上天不公,让你多活了六年。”


    他一向是温润的声音,此时说话却露出几分冷血与狠厉,韦超一听之下就怔住,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要杀我?”韦超虽是不相信,却也慌了起来,连忙道:“我看你是疯了,你觉得我死了,我爹会善罢甘休吗?就算你现在进了政事堂,也不能一手遮天!”


    “谁说我要一手遮天?”陆璘道:“明日是太后生忌,你本是祭祀主官,还是太后亲侄子,却因为看了一本禁书,就忍不住淫念,大老远跑到娼门去快活。快活完,你赶着回去,马车却陷进坑里走不动了,你只好命随从回去换轿子来,自己等着,却因为尿急而到旁边路边方便,正好路边是斜坡,正好你醉着酒站不稳,然后摔跤了,还是因为醉酒,你摔倒后就爬不起来,睡过去了。


    “更不巧的是,你那随从在那娼门门口,会遇到一个窃贼,那贼偷了他的钱袋,他怎么能忍,立刻就去追,结果追到旁边树林里,落进了村民的捕兽坑中,他爬不起来,只能等到第二日天亮有人经过才能把他救起来,而这时候,你已经误了宫中祭祀的时辰,韦家人或是你那随从终于找到了这里,你当然早已在酒醉中被冻死了。”


    韦超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意外!


    他是夜里偷跑来嫖妓,又喝醉酒而倒在路边被冻死的……从那一本《十四宫》开始,到他会忍不住来宅院,会正好遇到赵公子,所以会喝那么多酒,以及马车陷入坑中走不了,他在坡地那里滑倒,甚至是小厮会遇到窃贼,会掉入捕兽坑,这都是陆璘提前算好的,也提前安排的!


    这是国丧,明日还是太后生忌,与他一同喝酒的赵公子和其他两人,以及宅院的幕后老板,都不会透露今晚的详情,包括他爹也不敢向外透露,更不敢报与大理寺详查,所以……他的死只能是意外。


    韦超卯足了劲要从地上爬起来,就在他要出力自救时,陆璘弯腰,将一副带着奇特异味的手帕捂向他的口鼻。


    韦超仍是挣扎,但体内越来越无力,甚至连脑子也开始混沌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璘将帕子拿开了,而他也动弹不了了。


    最后一丝理智让他回想起一切,顿时哭着求饶道:“你放了我,我没有强暴你夫人,那是我瞎编的,那天我是去找过她,可没找到,我知道她躲起了,但找遍所有地方都找不到,最后就被我家丫鬟叫走了……


    “后来我猜她只有一个位置能躲,就是那后院的水塘里,一定是那里,她是云梦泽的,水……水性好……


    “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得手,只是为了气你……要不然你去找她对质……相信我……我真没有,真的……”


    韦超的声音渐渐变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彻底睡了过去。


    陆璘将踩在他背上的脚拿开,伸手掸去他背上沾了雪的脚印。


    不管他最后所说的话是真的,还是为了逃命,他今晚都注定要去死。


    只冲他说不会放过施菀,他都是死了最安全。


    大雪依然在往下落,陆璘离开韦超躺着的地方,站到了远处,他在那里等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等着韦超一直睡在那里,没起来,也没人找来,等着大雪将路上的脚印一点点覆盖,他才离去。


    ……


    施菀一早准备出门,却见陆璘就守在门外。


    一夜大雪,此时才停,陆府早已是一片白,后院的雪还没来得及扫,陆璘穿着革靴站在雪地里,温声问她:“要去国子监了么?”


    施菀点头。


    “听石全说你有事要找我,还有你昨日进宫了?”他问。


    施菀这时说道:“昨日召我进宫的是淑妃娘娘,她让我帮她看病,然后她说要向皇上请旨,直接让我进太医局,我当时一慌,就直言拒绝了,说我还要回安陆,也没想过进太医局,我觉得娘娘可能生气了,就怕我是不是惹怒了娘娘,闯了祸。”


    陆璘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又很快安慰她道:“不会的,不用担心,没那么严重。可能娘娘的确有不高兴,但还不至于生气。淑妃娘娘姓朱,出身并不好,还是寡妇,她在宫中的地位全靠皇上宠幸,平日行事也仁义宽厚,哪怕是为了她自己,她也不会轻易处置一个医女来落下话柄。”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就怕自己不懂宫里的规矩,说错了话。”施菀安下心来。


    陆璘看看她,迟疑一会儿,又问:“真的……不想进太医局吗?”


    施菀摇摇头:“不想,不管是留在京城,还是和宫里的人打交道,都不是我想要的。”


    久久,陆璘才落寞一笑,回道:“也好,身份地位都是虚妄,人生最难得,便是得到自己想要的。”


    “那我就先走了。”施菀说。


    陆璘点头,静静看着她离去。


    果然,京城里,没有任何她留恋的东西。回了安陆,她在那里会过得平静恬淡,也会成为名扬一方的大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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