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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湛君又生起病来。


    病得很重, 躺在榻上意识混沌,眼睛闭着也一直有眼泪流出来。


    她好像忘记了自己在哪里,也忘掉了那些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可怕的事情?。


    有人拿湿帕子给她擦脸的时候, 她用沙哑的声音问:“英娘,先生什么时候回来?”说完她哭起来, 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我都快死了, 他怎么还?不回来?”


    英娘却不回答她。


    在“英娘”长久的沉默中,她恍惚是意识到些什么,突然停止了哭泣,而后很长时间没有再动弹一下。


    二月里已经是春天了, 草长莺飞, 生机勃勃。


    杏花开的时候,湛君终于养好了病, 女医诊罢脉, 告诉她自明日起便不必再吃药了, 又略叮嘱了几?句话?, 女医请退, 湛君浅笑着同她道谢, 唤来渔歌代为相送。


    渔歌送罢人,再入内室时, 因见湛君靠坐在凭几?上, 一副失神模样, 便将脚步放的更轻了些,无声在她身侧停立, 恭敬垂首。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声音突兀响起,渔歌讶然抬头。


    见眼前人正?蹙眉看着她, 眼神专注,似乎是在等着她回答。


    渔歌一时间呼吸都停了,上扬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住,“……二郎伤重,如今正?在养伤,乃是医工嘱咐,随意不可行走,这几?日许是也好全了……”声音简直算得上轻快。


    湛君请点了下头,道:“好,知道了。”


    渔歌不再开口,随意找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元衍很快来了。


    湛君听见声音,抬眼望去,两人目光相接,元衍没有再动。


    “为什么不过来呢?”她低下头,小声地问,长睫颤如蝶翼。


    元衍抬起脚,好一会儿才落下,后面几?步路倒走得连贯轻盈。


    待元衍到了近前,湛君复抬起头,微微仰首,看着他,朝他伸出来一只手,纤长瘦弱,白的不像话?,玉雕就?似的。


    元衍抿紧了唇,没有接。


    见状,湛君撑着凭几?起身,伸长了手,于是便摸到了,然后抓住,轻轻拽了下。


    元衍唇抿得更紧,一双眉也皱起来,却到底往前去了一步,坐了下来。


    坐下后谁也没说话?。


    元衍心里长了杂草似的,没多大会儿便撑不住,看向她,直截了当地问:“干什么?”语气不是很好。


    过了一会儿,湛君才开口,“你?怎么不来看我呀?”最后一个字咬的轻轻的,羽毛似的,拂人的痒。


    元衍额角轻跳,搁在腿上的两只手霎时攥紧了。


    换了法子折磨人是吗?


    “不敢来。”他理直气壮,“怎么了吗?”


    “没怎么,”湛君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想你?。”


    元衍忍无可忍,腾地站了起来,拳头紧握,气喘不定。


    湛君捧着胸口,神色讶异,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元衍于是又坐了回去。


    湛君忽然挨了过去,脸搁在他肩头,轻声说:“我们说说话?好吗?”


    “说什么?”


    “说我们。”


    元衍捏着她双肩将她推远了些,看着她神色晦暗难辨,良久后道了一声好。


    湛君朝他笑了笑。


    “真的不能放我走吗?”她问。


    元衍心想,果然如此。


    答案显而易见,他不想答,只用眼神告诉了她所有。


    接下来她要?怎么闹?打他骂他?还?是……


    不料她竟然只是轻点了下头,说:“好,我知道了。”平静的简直不像她了。


    元衍略张着眼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瞧了,神情?莫名?凌厉。


    实在是被她折腾怕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想回家啊,你?不是不允?”


    “知道就?好。”元衍声音淡淡的。


    “那我还?费心想什么?只听你?的就?是,你?想我如何,我便如何,怎么样,你?高兴吗?”她笑盈盈地讲。


    如果是真的,他大概真的会很高兴。如果是真的。


    元衍已经不相信她了。


    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并不执着于得到答案。


    “你?把吴杏林怎么样了呀?”


    “你?觉得呢?”他反问她。


    “我不知道,但?他应该还?好,因为你?知道如果你?做了对他不好的事,我会生气的。”


    她猜的完全对,这么懂他,他该欣慰才是,可是全然不。


    输的简直一塌糊涂。


    “是想做点什么的,比如折了他的手脚,剖他的心,再一刀刀剐了,可惜还?没来得及,人就?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这是湛君始料未及的,她难掩错愕:“什么?”


    比之?方才那副怪样子,这神情?可讨人喜欢多了。


    元衍笑了下,“我顾着你?的事儿,哪还?管得了他?不过他倒是舍得下本钱,我也不算亏。”


    这下湛君更听不懂了,“谁?”


    “太尉那位好侄儿,除夕夜行刺便是他了,我好意留他一条命,他倒恩将仇报捅我一刀,他被杨琢手底下人追杀,到咸安时怕只剩半条命,要?没那个姓吴的救他,他哪里能有今天?他在那姓吴的家里住过不少时日,怎么,你?没见过?”


    湛君立时恍然大悟,原是如此,怪道除夕夜邀他不至,又想吴缜怕是从来都不知他身份,这糊涂人,比她还?傻。


    见她神色几?番变换,元衍心中憋闷的厉害。


    那日他两人说了什么,他可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对那姓吴的没心思?,真动了他,没事也要?变有事。


    他不是做蠢事的人,只是这一口气怄着,想起来就?牙痒。


    湛君自顾尚且不暇,既知吴缜无事,便放下不再挂牵,只一意周全己身。


    “我阿嫂葬于何处?”


    这才是紧要?事,是给她的交代,元衍正?襟危坐,严色道:“只选了地方停棺,待来日,送她与你?阿兄合葬……你?阿兄,你?不必忧虑,我早作了安排,只是暂且委屈罢了。”


    湛君沉默良久,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那什么时候叫我见鲤儿呢?”她终于有了一些急切,“我都听你?的话?,就?把他给我养吧,别叫我们骨肉分离。”


    听到最后才晓得鲤儿是哪个,他无奈道:“从来也没这样想过叫你?骨肉分离,只是他太孱弱,你?生着病,不敢叫他靠近,你?放心,他如今还?算好,很乖的,可惜总是睡。”怕她多想,又说:“你?不要?担心。”


    他神色蓦然温和?,看着她的脸,柔声道:“他眼睛像你?,到时候抱给你?,你?可以好好瞧瞧。”


    湛君许是仔细想了鲤儿眼睛什么样,脸上有了真诚的温柔笑意。


    见她如此,元衍心软的几?乎没力?量跳跃,眼角不知何时有了湿意,察觉到时连他自己也震惊。


    眼泪是软弱的表现,不应该是他该有的东西,他忙不迭擦去,只当从来没有。


    “如果我不离开你?,你?能不能叫我见先生?”她恳求,“二月廿五是我生辰,每年那天他们都在我身边的,我不想今年没有,离家已经一年了,我很想他们。”她抓起他的手臂,晃了晃,“叫他们来看我,好不好?”


    “不离开我?”


    “嗯。”湛君回答的没有一丝犹豫,眼里泛起泪,“你?不叫我走的话?,我哪里离得掉呢?阿嫂已然被我害死了,我再不敢任性胡闹了,我都听你?的。”


    虽然元衍的确作此想,但?听她讲出来,心中却是说不出来的烦闷,“不是你?的错,是她没好命。”


    谁能想到呢?又没人把她怎么着,摔那么一下,不是福薄命浅是什么?


    “嗯,她没好命,我有,我遇见你?,天大的福运。”


    她讲这话?时语气没甚起伏,只是平静地讲述,整个人透着股端凝,好像说的就?是她心里话?似的。


    元衍忽然就?看不透她了,今日自见到她起便隐隐有这种?感觉。


    比起先前时候的满身尖刺,如今她顺从的很,是他一直想她有的样子,可是她真如了他的意,他却不觉得高兴,从前她虽然爱使小性子,却灵动逼人,一目了然,现在她软绵绵的,却一团雾似的,好像怎么也抓不住。


    元衍烦躁起来,渐渐坐立难安,那感觉实在叫人不喜欢。


    “你?不信我,是不是?我说我不离开你?,你?不信我,是吗?”她忽然很颓唐,“你?觉得我先前骗过你?,不可以再相信,所以我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对吗?”


    难道不是?


    “那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我?”她好像很着急,慌手忙脚,要?解他的革带,还?说:“这样可不可以?”


    革带砸在地的声响终于将元衍被轰出体外的魂魄招了回来,他涨红了脸,几?下抓住她作乱的手,要?固住,她却不肯,兀自挣扎,他真的不胜其苦,手上用了力?,推的她往后倒去,头磕在凭几?上,短促地叫了一声。


    元衍气喘吁吁,简直气急败坏,“你?干什么!”


    湛君脸上还?有痛楚,更多的则是疑惑不解,“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的吗?”她又靠过去,两只手攀住他肩膀,握着手底下他的衣裳,仰起头要?亲吻他,元衍狼狈避让,她紧追而去。


    她大病方愈,气色不很好,苍白的厉害,同他闹这一场,脸上便着了色,桃瓣一样的轻粉,她微喘着气,盈水的眼中有柔怯也有委屈,整个一副迷乱之?态。


    元衍当然喜欢,他喜欢的要?死。


    情?、欲让人起了变化。


    但?是此时此刻如何得行?她到底想干什么?


    元衍并不打算折磨自己,他捡起地上的革带慌乱束好,反了也来不及调,龙行虎步而去,任她在身后如何呼喊也不回看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82章


    “他不来吗?他不来的话, 我?不吃。”


    湛君站起来,坐回了榻上。


    渔歌无法,只好去请隔壁的元衍。


    面前摆着几样精致菜馔, 元衍视如无物,单手撑头凝望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渔歌靠近了, 轻声呼唤。


    “二郎,二郎……”


    元衍骤然回神, “怎么了?”


    渔歌讲明来意。


    元衍一时也未说去或不去,仍是以先前姿态继续看烛火。


    渔歌一旁静候。


    四下里静悄悄。


    元衍忽然转过头?,问?渔歌:“你整日?看着她,她所思所想, 你也该知道些?, 你说,她是想干什么?”


    渔歌思虑了好一会儿才答:“依婢子?来看, 少夫人只是想同二郎和好罢了, 少夫人近来多沉吟, 常有?落寞之态, 二郎久不去看望, 少夫人恐是有?些?心慌。”


    “心慌?”元衍嗤笑, “她能心慌什么?”


    渔歌不敢再?言。


    笑完了,元衍微微叹了口气, 认命一般起身往门?外去。


    想不明白又怎样, 她有?命, 难道他还敢不从?


    见?着元衍,湛君很?高兴, 不过很?快又换了副气闷表情,怨怪道:“何来迟也?这?般晚, 饭食俱已凉了。”


    元衍灯下伫立,遥遥望她,并不言语。


    渔歌赶忙呼人入内,瞬息之间,杯盘皆去,人亦尽去。


    湛君仍在榻上坐着,不说话,只拿一双清泉似的眼睛瞧他。


    元衍一贯是个最耐心的人,只是对上她,什么都面目全非。


    他几步走到近前,停住了,湛君指了指身侧,他会意,无可奈何地坐下。


    两人对坐,方落定,湛君问?他:“白天时候,我?喊你,你为什么不理会?”


    白天那窘迫事,不提倒好,提了就要起邪火。


    是了,她想了个聪明法子?,玩着花样折磨他,也不怕玩火自焚,也是,她有?什么好怕的?她从来也就没真正怕过他。


    他十九,欲望和精力?全都无穷无尽的年岁,难得的觉到了疲累。


    实在是被逼得没法了,他既无力?又愤怒,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你到底想干什么呀?讲出来,除了放你走,我?全应你,别作弄我?了!我?要真把你怎么样了,又是我?该死了,好歹也给我?留条活路!这?还不比直接将人杀了呢!”


    湛君眼里带了泪,“我?怎么你了?你讲这?样的话,好没道理,我?说想走,你不许,我?不走了,同你亲近,你又这?般!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她只要哭,他就没办法了。


    瞧瞧,论对付他,她多有?本领!


    说到底,就是她的示好,他不相信。


    不敢信,哪里敢呢?


    可是她哭了。


    “我?想你跟我?好好的,不同我?闹。”元衍如此说。


    湛君就道:“可我?又哪里同你闹了呢?我?闹了什么呢?”


    元衍不好说,于是默默吃下这?个亏。


    这?时候渔歌忽然在门?外道:“二郎,少夫人,饭食现已妥当,可要进奉?”


    饭食早端了来,只是渔歌是个懂见?机行事的,他两个好好说着话,她自然不会出声打扰,现下吵起来,她当然得为主子?排忧解难。


    果然,元衍如释重负,高声道:“端进来。”


    渔歌应了声是,推开门?,使女?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将杯盘放置齐整罢又雁行而去,只留渔歌一人在内侍奉。


    元衍道:“不是说我?不来你就不吃?现时我?在,先用食?”


    湛君点?了点?头?。


    两人净过手,案边坐了。


    菜里有?一道虾,湛君指了下,道:“我?要那个。”


    虾好吃,可是麻烦。


    于是渔歌忙净手上前,夹了一个到空碟里,一丝不苟剥了,又夹到湛君面前的碗里。


    湛君夹起来,却不吃,丢在案上,然后又将牙箸放下了。


    “嗒”地一声轻响。


    渔歌眼皮止不住地狂跳。


    元衍瞥了她一眼,道:“好了,你也去吧。”


    渔歌忙应是告退。


    只剩下他两个,元衍拿过那盘虾到自己面前,从容自若地剥起虾来,剥好一个就往她碗里送一个。


    湛君复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起来。


    也就一小会儿,元衍剥完了整盘虾,去看湛君,见?她吃的慢吞吞,碗里坟起好高一堆。


    元衍又净了手,也不动筷,就看着她吃。


    湛君一只虾吃了好久,咽下去后,搁了箸,把碗往他面前一推。


    元衍深感不可思议,“我?吃你剩的?”


    湛君想了想,复拿起筷子?,夹起一只,举着送到他嘴边,眼睛看着他。


    元衍盯着那只虾,良久,张开了唇,咬进了嘴里。


    湛君把手里的箸给他,“自己吃。”


    元衍接过,默默捡虾吃,湛君则另拿了箸,又吃起别的来。


    饭毕,渔歌领人入内收拾几案,又服侍湛君洗漱。


    湛君俱收拾妥当了,元衍还在盥皿里搓自己的手。


    他总感觉那油腻味洗不干净似的。


    湛君无事就看他洗,最后道:“皮都要给你搓烂了,这?么娇贵?”


    元衍一哂,拿过巾帕擦手,才转过身,手里动作便停了。


    湛君坐在榻上,头?发全拆了,黑压压长发披散着,她本来就白的过分,又穿件雪白色的绢衣,虚虚拢着,整个人看着快透了。


    前前后后病了一个多月,瘦的厉害,下巴尖尖的,叫头?发一遮,只剩下扳指大的一点?,眼睛愈发显得大了,大到有?一种惊恐之感,仿佛时刻在遭受侵害。


    元衍喉结滚了滚,巾帕扔了,道:“我?回去了。”


    湛君叫他,他硬生生忍住了,脚步不停,湛君又连着喊了他两声,终于,他停在门?前,默默转了身,慢慢走了回去。


    “怎么?”语气干巴巴的。


    湛君仰头?问?他,“不走不行吗?先前我?们不就住在一起?”


    “先前……”


    “先前同眼下有?什么不同吗?”


    不同当然有?。


    所以她又说,“难道我?留不下你吗?”


    元衍快生气了,“留我?做什么?”


    “我?们白日?不是还有?未竟之事?”


    元衍气到笑了,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咄咄逼人,他换了副轻佻神色,咬着牙道:“这?么想?好啊,”他把湛君从头?到尾瞧了,抬了抬下巴,言简意赅:“脱。”


    湛君垂首捏着绢衣的前襟,道:“我?只脱你的衣裳。”


    因?着这?么一声低语,少年的心怦然而跳。


    两个人都有?些?疼,湛君更是手指都在抖。


    只是开始了就停不下来。


    不知死复生生复死多少回,元衍从她身上下来,躺着平复了一会儿,侧过头?看她。


    原本无瑕白璧一般的身体此刻遍布各色暧昧痕迹,手脚俱摆的凌乱,楚楚横陈于榻上,粉润的双肩微颤,如瀑青丝随之起伏,涟漪轻轻荡开,华光隐隐。


    元衍又瞧她肚腹。那里雪白柔嫩,躺时尤为平坦,映得两侧骨像耸出的小山,此刻却微鼓,其实弄的时候形状更显。元衍手覆在上面,鬼使神差一般,轻轻按了按。


    “流出来了。”抬起头?,他这?样告诉她。


    湛君没有?声音。


    她仰面看着头?顶帐幕,双目神采全无,像一条久失了水的鱼,只剩喘息的力?气。


    元衍抱起她去了浴房,洗到水冷。


    又回了榻上,她躺着,好像死了,元衍坐着,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湿掉的头?发。


    好了之后,他挨着她躺下去,捞了她在怀里,上下又吻了一遍后,他问?:“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以为她睡了,他问?的轻声,原也没打算得到答案。


    可是她却答了,还笑着,“先前不是你说,叫我?对你好一些?,怎么,这?样你不喜欢吗?”


    “你明知道……”他笑笑,又说:“只是你对我?的好,叫我?有?不祥的预感,心里头?怕得很?。”


    湛君不以为意,“你之所以会这?样觉得,是因?为你对不起我?,觉得配不上我?对你的好。”


    元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是我?对不起你,怎么办啊?”


    湛君艰难地转了个身,扯到了难受处,闭眼喘息了好一阵,缓下来后,举起红痕斑驳的手臂轻轻抱住了他,对他说:“没关系啊,我?都原谅你,谁叫我?爱你,像你爱我?一样,天底下我?最爱你,是不是?”


    他不说话,她就笑,“怎么,原来你说爱我?是假的吗?真可恶,我?被你骗到了,我?要怎么办啊?我?好傻啊。”


    “你听。”


    元衍捧着她的头?,按在了胸腔处。


    年轻的心脏震彻,叫嚣着汹涌的无休止的爱意。


    “听到了吗?”


    “没有?。”


    她笑起来。


    元衍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我?早和你说过,你是我?的,云澈,”——他从来只喊她云澈,别人都不这?样,连名带姓唤她使他有?一种他拥有?了全部?的她的畅快感觉,“我?从来没有?想过负你,你是我?今生唯一想娶的妇人,我?只想同你分享我?的一切,也只有?你的儿女?才能继承我?的东西……我?这?一生想要的太多,你说的对,就算知道了你身世,恐怕也难免要做伤害你的事,只能事后竭力?弥补你,如今状况,只要你不再?同我?闹,我?想不到还会有?什么事会伤到你,所以答应我?,留在我?身边,等我?给你一切,不要再?想从前那些?事了……”


    湛君笑了一下,“我?都快死了,你竟然还不肯相信我?不会留在你身边吗?”


    “信你,什么不信你?”


    “那你答应我?的事,会办到吧?先生什么时候来看我??”


    “一直在找,可是找不到,着急也没有?用,今年不能陪你过生辰了,而且……父亲要对南州用兵了,我?在家里也待不了几天了,你生辰肯定也不能在,不要生气,到时一定给你送礼物到家里来。”


    “有?什么好生气,生辰而已,我?想见?先生也不只是为生辰,你不是说要娶我??如今我?父母兄嫂俱死,只有?先生算是我?的长辈了,总要同他见?礼。”


    “是这?样了,当时你也写了信给他,说要嫁给我?。”


    “对啊。”


    ……


    彼此拥抱着,温和小声说着话。


    他们仿佛真的和好了。


    第83章


    湛君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 元衍不在,内室里静悄悄,她爬起来穿衣裳。穿到一半, 渔歌忽然推门而入,湛君身上本就还酸软, 这么一吓,又跌坐回榻上。


    渔歌赶忙上前, 先?将人扶起,帮着把剩下衣裳穿好,又拿梳子过来。


    湛君坐着由她摆布,一言不发。


    妆罢, 渔歌捧来菱花镜, 照出一张清艳的脸。


    渔歌赞叹:“少?夫人貌美?绝伦,简直天上神人。”


    湛君转过头, 清泠泠一双眼。


    渔歌见?之心头一凛, 垂首惶惶不敢再言。


    湛君却忽然换了笑模样, 声?音也软, “鲤儿呢?他答应了叫我见?的, 如今在哪里?”


    渔歌早得了吩咐, 且已从元衍处得知了鲤儿是哪个,当下笑道?:“婢子方才去?瞧时, 乳母正陪着?小郎君玩儿, 小郎君文静, 可是又爱笑,瞧着?真叫人心都化了, 少?夫人先?用膳食,婢子这就去?唤乳母将小郎君抱来。”


    “那你快去?呀。”湛君催促。


    “婢子先?叫她们捧膳食来。”


    “好啊, 我正好用着?等。”湛君眼笑吟吟地推了她一把,“你快去?呀!”


    渔歌笑着?应是,出了门却纳罕,这位如今瞧着?分明是柔顺极了,她却为何常有胆寒之感?究竟由何而起?


    渔歌领着?乳母进?门时,看见?美?人在案后端坐,珠围翠绕,锦衣披身。


    锦帐罗帷,贝阙珠宫,华彩光耀夺目,可她坐在那里,像枯枝上将化的冰雪,有一种寂灭衰亡之感。


    是了,就是这样,渔歌忽地意识到了她不时的慌悸从何而来。


    可是眼前人的笑意如此诚挚而恳切,双目灼灼如烧。


    她像是一瞬之间活了过来,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假象,是旁人胡乱的揣度,可耻的污蔑。


    “鲤儿何在?”湛君急声?问。


    “禀少?夫人,小郎君已然到了。”渔歌笑道?,侧身让出路,乳娘垂首抱着?孩子缓步上前。


    乳娘躬身行礼,才要说?话,眼前忽然出现了削葱似的一双手,而后手臂觉到一阵拉扯之力,她下意识地收紧。


    “给我!”见?乳娘不松手,湛君声?色俱厉,“快给我!”


    渔歌愣了一下后急忙上前,两手托住乳娘怀中孩儿,慌声?道?:“少?夫人快松手!”


    鲤儿大哭起来,湛君却不肯松,面上隐有狠色。


    “莲娘你还不松手!”


    莲娘瑟缩了一下,为难地看了一眼渔歌,慢慢缩回了手,却仍保持着?托举的姿势。


    湛君把鲤儿搂在怀里,晃着?手臂企图安抚他,可是毫无用处,鲤儿哭得愈发厉害了。


    可怜的孩子,哪怕大哭,都透着?股孱弱。


    湛君心痛如割,贴着?鲤儿的脸哭了起来。


    渔歌在一旁劝:“少?夫人还是先?将小郎君给莲娘哄吧,这么一直哭着?不行的。”


    湛君哭着?问:“他怎么一直哭?”


    莲娘也心疼的很,一时忘了上下尊卑,伸了手上去?:“少?夫人手放这里,对,这里,手臂托着?……”


    鲤儿是个乖孩子,舒服了也就不哭了,继续睡起来。


    他不哭了,湛君也还在哭,过了会不哭了,抱着?鲤儿站着?,瞧着?恍恍惚惚的。


    渔歌见?状示意莲娘同她出去?。


    到了外边,渔歌道?:“梅苑小郎君怕是回不去?了,你这就回去?把东西拾掇一下,待会儿带过来,我寻个近地方给你住,也好侍奉。”


    莲娘轻声?应是,渔歌就叫快去?快回。


    莲娘走后,渔歌轻轻开了个门缝,往里头觑了一眼,见?湛君还在原地站着?,不由得皱了皱眉,这只怕是从方才开始就一下也没动弹。


    是了,就是这副样子。


    须得寻个时机好好同二郎讲才是。


    莲娘不多时便折返回来,一道?来的还有个张嫽。


    渔歌忙上前行礼。


    张嫽笑着?扶了她起来,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拈起帕子轻轻咳了两下,问:“睡着??”


    渔歌摇了摇头,低声?道?:“伤心的厉害,失了魂似的。”


    张嫽叹了口气,“既这样,你该在身边劝慰两句才是,怎地在外面站着??”


    渔歌闻言露出苦笑,“少?夫人有所不知,这位本来就不怎么爱使人,一向不喜欢旁人在她跟前晃悠,这又几经巨变,更不爱见?人了,性子也变得有些捉摸不透,二郎都惹不起,我们又哪里敢上去?讨嫌?”


    张嫽掩唇轻笑,道?:“渔歌你如今胆子是真的大,连二郎你都敢谐谑,到时看我告状给他,你就完了!”


    渔歌情?知她是玩笑,心里并?不害怕,不过嘴上还是讨饶:“我哪里敢?我是一时昏头讲错了话,少?夫人宽我这一回,少?夫人您最是心慈好善,可千万要为我周全!”


    “好入耳的话,可我偏不受你这讨好。”


    一时两个人都笑。


    笑完了,张嫽问:“那小孩子今日可还好?”


    渔歌道?:“比昨日还好些。”


    张嫽笑着?点点头,“那就好,听你这样说?,我也就放下心了,你且做事,我先?回去?了。”


    渔歌心下一动,出声?留她:“少?夫人既来了,怎能不坐一坐就走?您们是妯娌姊妹,于?情?于?理?我们这位少?夫人都该好好招待,否则岂不是失礼?好歹也看一眼小郎君呀!”


    张嫽本就是为着?鲤儿才来。她先?是去?了梅苑,没见?到,担心的不得了,好在遇着?莲娘。其实她知道?元衍这边不见?客,可还是跟着?过来了,是真的想见?小孩子。


    渔歌心里也清楚,她自有一番打算。


    元衍出征在即,往后他不在家,这心肝肉定是交由渔歌看顾,若是只管起居事,渔歌自觉还能胜任,可偏偏这心肝肉遭逢大变,心内郁结,需有人开解疏导才是,否则长?此以往必然养出大病症,渔歌不敢怠慢,可苦于?奴婢之身,且又不大得这心肝肉的喜欢,实在也头疼的很。论?起来元府女眷其实不少?,上头主母自是不必妄想,小娘子亦是不能指望,也就剩下一个少?夫人张嫽。


    张嫽向来是个好人,天生的柔顺,从来也没有争名夺利的心,面善心慈,一向为元府诸人称道?,又是个长?嫂的身份,实在是最适合不过。


    且对张嫽来说?,此事若能成,好处也不是没有。


    方艾想必没什么好脸色,可便是没有这事,方艾对这个儿妇的脸色也再不能更差了,实在也不碍什么事,但元衍承了情?,必然要念恩,而且张嫽又实在喜欢孩子。


    张嫽对这提议十分心动。她倒不会想元衍念她的好,只是很喜欢孩子,同时也觉着?湛君可怜,想同她说?几句安慰话,只是元衍一直拦人,她空有这分心却无力施展。


    不过张嫽也有顾虑,蹙眉道?:“我是很想去?看望的,只是怕扰她,她大病方愈,万一正喜静,岂不是冒昧?”


    渔歌笑道?:“怎么会?这位是真心疼爱小郎君,少?夫人对小郎君的心也是再不能更真挚了,她必然念着?少?夫人您的真情?,若不是身不能往,只怕还想亲自去?拜会您这位长?嫂呢!”


    这些话张嫽听了自然很喜欢,只是又想到青桐,觉着?对她不住,喜意便淡了些。


    渔歌见?此,唯恐不成,忙求道?:“少?夫人只当是可怜二郎,他可最放心不下他这位心上人,您来看小郎君,这位也能有个说?话的人,二郎也免些忧虑。”又笑说?:“难道?少?夫人是要二郎亲自去?求?”


    张嫽失笑,“渔歌你可实在是巧舌如簧!”


    渔歌知她这是应了,笑着?道?谢,又是好一通奉承。


    湛君听见?了开门声?并?脚步声?,但是不想理?会,所以头也未抬。


    渔歌快步到湛君身前,先?唤了两声?,确保她有在听之后才道?:“大郎君夫人来看望小郎君。”又道?:“少?夫人有所不知,您病中时,大郎君夫人每日都去?看望小郎君,十分尽心尽力。”


    果然,湛君听罢,眼睛眨了眨,抬起了头。


    张嫽朝她颔首微笑,又往前走了两步,离得近了些,先?看了一看安睡中的鲤儿,笑意更深了些,然后才又去?看湛君,关切道?:“病可是都好全了?这孩子还要靠你,要好好养呀。”


    张嫽二十六岁,面容姣好,瞧着?虽极病弱,却自有一番风流意蕴在,又兼是知命豁达之人,少?有烦事在心,神气冲和,面上瞧着?不过双十,观之可亲。


    同卫雪岚很像。


    湛君看着?她一脸真诚的慈爱,不由得双眼泪湿。


    为可怜的鲤儿,为可怜的卫雪岚。


    张嫽看她哭了,一时手脚僵硬,很有些局促。


    湛君忙笑了下,道?:“您请坐。”


    她想亲引张嫽去?几前坐,可是忘了自己?站了太久,不动还好,一动弹两条腿皆是又酸又麻,站也站不住,东倒西歪起来。


    张嫽同渔歌全被吓到,赶忙去?扶,最后一个接过鲤儿抱在怀里,一个架住了人。


    湛君很觉羞赧,道?自己?失礼。


    张嫽笑道?:“也太言重?!”然后便低头看鲤儿,眼睛移也不移,笑容和煦而满足。


    “我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可是自己?不能生……有过三个,不过一个也没生下来,头一个有四个月大,成形了,她们告诉我说?是个男孩,我看了一眼,都是血什么也看不清,后来就再没看过了……也想过给大郎纳妾,他不想,还安慰我说?,父母子女之间要讲缘分,若是缘分不够,便是生下来,也还有旁的苦楚要吃,若命里没有,也大可不必强求,所以到现在也还没有……鲤儿这样好的孩子,无论?给哪对父母,都是上苍的眷顾,我不奢求这等福分,只要能常常见?到鲤儿,我便十分知足了……”


    张嫽走后许久,湛君依然在想她说?的这些话。


    想的入神,以至于?元衍回来她也没有发觉。


    他问她:“听说?这里今天很热闹?”


    他说?话湛君是听到了,可是不想理?会,于?是只是低头看鲤儿。


    元衍已经被她搞得很没有脾气,所以并?不生气,自顾上了榻,从后面拥住她,环住她细软腰肢,下巴搁在她肩上,低头看她抱孩子。


    此刻她自有一番仪静气闲的气度在,瞧着?很是温和宁静。


    这模样元衍先?前还没见?过。


    他知道?原由,所以头一次觉得这小东西竟然十分顺眼。


    不免想起一些旁人同他说?过的话,手不由自主地搁在她腹上,神思也慢慢飞远了……


    而后忽然想起那晚的卫雪岚,霎时脸色雪白,汗如雨下。


    第84章


    鲤儿忽然没预兆地大哭起来。


    湛君顿时慌了, 以为是自己没抱好所以叫鲤儿?不?舒服了,连忙强撑着把胳膊抬得高高的。


    元衍看她辛苦,便道:“我替你。”伸手要从她怀里接鲤儿?。


    湛君一个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也不?说话?,只拧着身子继续哄鲤儿?。


    鲤儿?仍在哭, 元衍的手也没收回去。


    莲娘慌忙从外头跑进来,看见?元衍, 脸色急变,脚下也停住,怯畏不?敢上?前。


    湛君抱着鲤儿?起来,下了榻飞快奔向莲娘, 给她看鲤儿?, 急问:“这是怎么了?哭的好厉害!”


    莲娘想抱过?鲤儿?,湛君不?给, 她也只好做罢, 就在湛君怀里解开襁褓, 打开看了, 并不?见?脏污, 于是对湛君道:“怕是饿了, 少夫人快将小郎君给婢子吧,婢子这就将小郎君带下去喂。”


    “不?行!就在这里喂。”


    莲娘惊怕地看了一眼元衍, 低头不?敢接话?。


    湛君像是忽然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似的, 转过?身一脸气恼:“你还不?出?去!”


    元衍也不?多话?, 下榻穿鞋,慢悠悠往外去, 只是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回头瞟了湛君一眼, 仍是什么话?也没说,出?去了。


    湛君那句话?方一出?口,莲娘脚便软了,这会儿?还是不?敢动弹,湛君要?拉她到榻上?坐,她哪里敢,忙不?迭辞了,站着就扒开衣裳,拨了抱腹,露出?整只丰硕的乳,托着鲤儿?的头帮他含了进去。


    鲤儿?立时不?哭了,嘴不?停地动,偶尔有吞咽声。


    湛君盯着瞧,莲娘不?禁赧颜。


    看了一会儿?,湛君忽然开口问:“我同你一样生了这软物,大小虽不?全然相同,但既是人人都有的,想来功用也无甚差别,怎么你能喂我却不?行?我没有他吃的这个?。”


    莲娘脸色更红,惊异于这高门里的尊贵夫人竟然这般口无遮拦,问出?这羞煞人的话?,实是闻所未闻。不?过?她虽作此?想,却不?敢不?答,只是声细如蝇:“此?哺儿?之物,来日夫人诞下孩儿?,自当充盈……”


    湛君似懂非懂,“你是说只有生了孩子才会有?”


    莲娘点点头,“这物只母亲才有,单为哺育孩儿?而生,婴儿?娇弱,幼时只能以此?为食,待大些可用他物,这物再用不?到,便会自行消失,待下一个?孩儿?出?世?再出?现。”


    这下湛君完全懂了,“所以这是母亲专给她自己孩子的,因此?我没有,对吗?”


    莲娘慌忙点头,心?里祈求她不?要?再问。


    湛君有些气馁,愣愣看着鲤儿?,如莲娘所求,没有再问什么。


    湛君还是抱着鲤儿?不?撒手,晚间更是一定要?带着鲤儿?一起睡,元衍当然不?情愿,可是又不?敢拂了湛君意叫她不?高兴,只好默默忍下。


    能睡四个?人的大榻,元衍与?湛君并躺,中间搁了个?小铺盖,安置着熟睡的鲤儿?,湛君侧身躺着,手就放在鲤儿?盖的厚衾上?,神色温和安宁。


    元衍却如坐针毡,怎么都安定不?了,最终忍无可忍,皱着眉坐起来,摇醒了湛君:“小孩子真的讨厌的很,夜里一定哭闹,你应付得了?快叫乳母把他抱走!”


    湛君慢腾腾坐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咬着唇定定看他。


    两?人无声对望许久。


    元衍狠吸进一口气,又长长呼出?来,咬着牙躺下了,恨恨闭上?了眼睛。


    湛君却起了来。


    元衍立即坐起来,扯住她问:“做什么去?”


    湛君不?回答,只是掰开了他的手,径自下榻去。


    元衍看她连衣裳都没披,只趿了一双鞋就往门口去,立刻慌了,忙要?下榻追她回来,脚才落地,就看见?渔歌进了来,湛君跟在她身后。


    渔歌到了近前,先向元衍行礼,笑道:“二郎恕罪,先叫婢子将小郎君抱走吧。”


    渔歌抱了鲤儿?走,榻上?又只元衍与?湛君两?个?。


    湛君拿起元衍的手放到自己腰上?,元衍手臂用力,湛君就被他紧紧拥进了怀里。


    两?个?人都笑。


    元衍今日自回来后的积压所有怨气在这一刻尽平了。


    湛君忽然抬起手,以手背轻轻抚摸元衍的脸。


    元衍看着她,眼中逐渐浮现恳求的意味,手也探向她绢衣底下。


    湛君却突然抓住了他不?安分的手,挣开他的怀抱坐了起来。


    元衍惊讶地看着她,喉结滚动,已有喘息之意。


    湛君道:“今日我一直在想,可如何也想不?明白,你说找不?到先生,这怎么可能呢?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滴水或一粒尘,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你是不?是骗我?”说到最后已经有恼怒意。


    “骗你什么?”元衍又把她拉回来躺着,翻身朝她压下,从耳垂一路吻到她嘴唇,“是真找不?到,你这先生好有本事,行迹敛得彻底,哪里都找不?到,仿佛没有这个?人似的。”


    湛君忽地哭起来,流着泪道:“先生是不?是也叫我害死了?”


    元衍低头吻掉她眼泪,又亲了亲她眼睛,安慰道:“他怎么可能会死?你也太小瞧他。”又笑:“你还是担心?见?面之后怎么交待你偷跑出?家门这事吧。”


    湛君认真地道:“我会同他认错,求他原谅我。”


    元衍想了下,笑着说:“那他定会原谅你,我就从来都耐不?住你求。”


    湛君轻声讲,“先生才不?像你。”


    元衍又沿着她嘴唇往下,迫得她微微仰起头。


    “别怕,有我在。”


    两?人一齐闷哼出?声。


    湛君淌了汗,急喘道:“对,我有你……”


    最后弄在外面。


    湛君还在混沌之中,察觉到微微的凉,目光寻过?去,看见?了,不?知道是什么,蹙起眉寻思,又想不?到,于是看人的神情苦恼起来。


    她这样子落在元衍眼里,实在是可爱得很,他坐着把她抱起来,摸了摸她脸,笑着问:“想知道是什么?”


    湛君想了想,昏昏点了下头。


    “不?告诉你。”元衍下巴在她头顶蹭了几?下,又低头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笑得胸腔震动,“好傻啊,云澈,怎么这么傻?什么都不?知道。”


    湛君举手打他,只够打到他下巴,不?过?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像幼兽探爪,碰到的地方没有痛只有痒。


    元衍把她手抓住,十指相扣,仔细看了一会儿?,说:“你知不?知道,昨天你是我的妻子了。”


    湛君微张了眼。


    元衍在她脸上?又亲了一下,心?跳得很快,“南州事最快也要?半年,我实在等不?及,就先把我们两?个?名字写在一处,反正我亏欠你的也不?止这一件事,来日一并补给你。”又同她商量,“公主可以有很多,但皇后却是只能有一个?,自然皇后比公主好,你以后就不?要?再提什么公主的事了,你是我的云澈,不?是什么姓孟的公主,好不?好?”


    湛君眨眨眼,轻轻打了个?哈欠,靠在他肩膀上?睡过?去了。


    她没回答,可一点也不?耽误元衍高兴的要?死,满足地看着她的睡颜,手指一下一下抚她的头发。


    湛君第二天醒来时,元衍还在,一睁眼就看见?了他。


    湛君长睫动了动,复阖上?眼,要?继续睡,忽然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大惊,猛地坐了起来。


    “怎么了?”


    湛君低头看向手边,一只缃色襁褓,里头举着手嘻嘻哈哈在笑的正是鲤儿?。


    元衍抱了鲤儿?起来。


    他应当是同谁学?了,抱的有模有样,鲤儿?还在笑,没有哭。


    “我方才仔细瞧了,他眼睛是像你,但又不?完全一样,他的更圆一些,而且你眼尾是挑的,他不?是。”


    湛君看了,有些疑惑,“真的像?我怎么瞧不?出?来?”


    “自然是真的像,这有什么好骗你的,侄儿?像姑母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他不?像父母,倒有些出?乎意外,将来我两?个?有了孩儿?,不?像我倒没什么要?紧,但一定要?像你,不?然我不?喜欢。”


    他提到孩子,湛君一下子失掉血色,双目惶惶,僵硬的像一块石头。


    元衍察觉到她异状,亦慌了神,放下鲤儿?把她抱进怀里安抚,像哄鲤儿?一样,轻轻地一下下拍着。


    “吓到了?”元衍问。


    他以为她同他一样,说到孩子就想起死去的卫雪岚。


    “别怕,不?叫你生,我比你还怕呢。”


    元衍一直抱着她,直到张嫽来到。


    张嫽见?他两?个?这样,愣了一下,笑道:“我来的不?巧。”说罢要?走。


    元衍忙唤阿嫂,叫住了她。


    他下了榻,走到张嫽身前,叙了礼,笑说:“哪里不?巧?我正是在等阿嫂。”


    “等我?”


    元衍点头,“知道阿嫂要?来,因而有几?句话?想亲对阿嫂说,阿嫂听后可要?应了我才是。”


    张嫽道:“若力能所及,自然应你,二郎且说是何事。”


    “阿嫂想必已然知道,自天下罹乱,各路神鬼轮番上?场,苍生有倒悬之苦,南州有一贼寇,称什么‘十五山王’,血洗府衙,搜刮民财,劫掠往来行旅,使得南州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父亲欲对南州用兵,匡扶大义?,还河山以安宁,父亲高义?,我身为人子,当履其?志,是以不?多时便要?奔赴南州父亲麾下,竭诚报国,只是……”他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湛君,“只是心?有牵念,又困于分身无术,实是为难。”


    “如今也只有阿嫂一人托付而已,愿阿嫂念在骨肉之分,代我照拂一二,免我心?忧,阿嫂若应承,阿母处我自会言明,以免阿嫂两?处奔波之苦。”


    方艾对张嫽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张嫽虽并无怨言,但难免心?中苦涩,如今既能不?必每日昏定晨省,自然是好的,况又能多些时候陪伴鲤儿?,如此?一举多得之事,张嫽自是应下。


    元衍卸下一块大石,又是连番道谢。


    第85章


    元衍离开是在一个清晨。


    像往常一样, 他起来,窸窸窣窣穿好衣裳,又回到榻上坐, 指节轻轻刮过湛君的脸。湛君照旧装作未醒。


    又是寻常的一天。


    直到天黑了许久,元衍不见?回来, 湛君方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他是走了。


    元衍三日一封信,湛君每回都是匆匆看过便交给渔歌归置。渔歌悉数收在一口漆金樟木箱子里, 挂一把?小金锁,钥匙贴身收着,只待湛君想起,好即刻开了拿给她看。


    只是从来没有过, 一次也?没有, 那?些信就一直锁着。


    渔歌觉得自家二?郎的深情尽被辜负,心中很是不平, 于是在旁隐晦提醒湛君往南州去信, 湛君全然不理会?。渔歌无力可使, 整日愁容满面。


    张嫽亦是有心无力, 只管抱着鲤儿暗暗叹气, 感慨命数果然天定, 一物治一物。


    廿五日湛君生辰,正是千红万紫之时。


    张嫽邀湛君往园中看花。


    湛君面上未显, 实则心情极坏, 可张嫽待鲤儿实在尽心竭力, 让湛君觉得亏欠了她什么,于是应下。


    温风醺人, 湛君走了几步,忽地?觉着疲乏, 停下来以手掩面轻轻打了个哈欠。


    张嫽抱着鲤儿走在前面,听见?声响,立即吩咐左右,“去抬榻来。”又回首笑着对湛君道:“此地?开阔,四周春色尽收眼底,你?我便在此赏景吧。”


    湛君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


    使女抬来了两张榻,湛君与张嫽对坐。


    湛君原只是乏累,挨上榻,竟变作困倦了,眼半阖着,不多时左右摇晃起来。


    张嫽又叫拿枕衾来。


    湛君道谢又致歉,侧身睡了过去。


    湛君并?没有睡很久,一张画的时间。


    张嫽才搁了笔,见?她悠悠转醒,笑道:“真?是巧极,我定力差了,瞧你?那?么睡着,实在忍不住冒昧,好在技艺还不算生疏,没有辜负你?的美貌,我自己是满意的,你?来瞧瞧?”


    湛君坐起来发了一会?儿怔,起身去看画。


    纸上寥落几笔勾勒,神工意匠。


    湛君看得入神,莫名想起平宁寺里母亲的画像。


    张嫽笑道:“若不鄙弃,便送与你?做生辰礼,还请笑纳才是。”


    张嫽高门大族出?身,幼时即有才名,尤其一手好丹青,乃她生平最得意之处。她既觉得满意,必然拿得出?手。


    湛君果然笑笑。


    忽然一声婴儿啼哭,两个人再无心思管画,一齐去看鲤儿。


    鲤儿一个半月大,精心喂养下虽还是瘦弱,但比起刚出?生时已然好了太多,很安静,大多时候都是在睡,轻易不折腾人,哭闹必然是有事。


    莲娘熟练打开鲤儿襁褓,翻看后不见?异状,便朝张嫽与湛君行了个礼,抱起鲤儿到屏风后面去了。


    湛君眼盯着屏风,张嫽觉得有些好笑,道:“我也?疼鲤儿得很,不过一会?儿不看,能?出?什么事呢?你?也?太失张驰。”说罢挽起湛君胳膊,要引她回榻上坐,方转过身,见?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张嫽惊奇道:“希容怎地?在?”


    元希容放下手中画,朝张嫽笑:“阿嫂这话实伤我心,既是家里地?方,我为何不能?在?”


    “可别乱猜测,否则也?是伤我的心了。”张嫽笑道:“我是问你?为何到了却不出?声,否则岂会?怠慢你??”


    元希容站起来,幽幽道:“我来的不巧,阿嫂你?一直看那?小东西,哪有眼神给?我?”


    “什么小东西?”张嫽微微皱眉,摆出?她长嫂的威仪,“你?是高门贵女,怎可失了礼节?”


    元希容倒给?这个长嫂面子,正色道:“阿嫂说的是,希容受教。”接着又笑起来,对着湛君行礼,道:“我有口无心,二?嫂千万莫怪。”


    这一声二?嫂喊的没什么好意,但湛君不在乎,于是不理会?,当眼前没这么个人。


    元希容受此冷待,眼见?着不高兴。


    气氛逐渐冷凝,张嫽适时开口,笑着对湛君道:“不知道你?见?过没有,这是希容,咱们家里的明珠。”


    湛君点了点头,道:“见?过的。”恰好莲娘抱着鲤儿从屏风后转出?来,湛君便向张嫽请辞,“已经出?来很久了,妙佳姊,我先带鲤儿回去了。”


    这算明着不给?面子了,张嫽一时也?有些为难。


    但鲤儿毕竟最重要,也?不需要考虑太久,张嫽道:“也?确实很久了,快带他回去吧。”又说,“我看你?也?乏得很,回去了也?再睡一会?儿吧。”


    湛君应下,从莲娘怀里接过鲤儿,缓步走了。


    元希容还没这般挫败过,哪里甘愿?咬着牙就要追上去,被张嫽拉住。


    “阿嫂做什么!”


    张嫽反问她:“你?想做什么?”


    元希容冷笑道:“我能?做什么?”


    “知道就好。”张嫽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劝道:“二?郎一向疼你?,你?现下去找她的不痛快,岂不是辜负了兄妹情谊?”


    元希容不忿,“疼我?二?兄如今眼里除了她还有谁?我们不过脚底泥罢了!”


    张嫽笑道:“那?是二?郎的不是,怨她作何?她是个好性情,同她做朋友不难,你?两个若能?和睦,二?郎必定欣慰。”


    “和睦?”元希容嗤道:“我看她是乱家的祸水,也?不想想,二?兄为着她闹了多少事出?来!”


    张嫽笑得眼睛弯弯,“我就知道,希容你?果然还是和青桐最亲,所以替她寻公道来了。”


    元希容立刻露出?一副嫌恶并?恐惧的表情,“阿嫂胡说什么!”


    “你?啊!”张嫽笑出?了声,又问:“说起来,青桐近来如何?”


    “还能?怎样,不死不活的。”


    张嫽亦是感慨,“她又何必如此自苦?”


    “谁知道呢。”元希容淡淡道,又忽然露出?一副兴味表情,“我瞧着这个也?是不死不活,二?兄怎么回事?”


    张嫽只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了。”


    元希容道:“我看她也?不怎么情愿,一下毁两个人,二?兄简直是在造恶业。”


    “这是你?胡说了,我瞧他两个好得很,这话叫二?郎听见?必然要不高兴,以后莫讲。”怕她再乱说什么,张嫽挽起她手臂,“今日风大,别吹着,快与我一道回去吧。”


    “不想回,我瞧那?画甚美,阿嫂也?与我作一张,可不许薄此厚彼。”


    张嫽有些难以为情,“希容你?想要,莫说一张,百张千张也?是能?的,只是可否改日?今日她生辰,我说了拿这个给?她作礼物,若是再与你?画,岂非显得我轻慢?”


    “她今日生辰?阿嫂怎知?”


    “也?是谈天时听渔歌讲的,说是二?郎给?她送礼物,早几日起便陆续的到,渔歌讲给?她听,想叫她念二?郎的情,送信往南州去。”


    元希容眸色微动,抽出?了张嫽臂弯里自己的手,几步走到榻边去,取了画,对张嫽道:“这不知道也?便罢了,既知道了,都是一家人,怎能?不为她庆贺一番?只是我知道的也?太晚,太紧急了些,又不好随意送个什么东西,否则岂不是怠慢她也?怠慢二?兄?如此我人先去,礼物就等我细细挑了再送过去,阿嫂以为如何?”


    “这……”


    元希容挽上张嫽手臂,挈着她往前去,“阿嫂这便与我一道去吧。”


    湛君抱着鲤儿回去时,渔歌恰好忙完,正要出?去寻人,不料在门口遇见?,喜不自胜。


    地?上摆满了箱箧,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湛君见?状,蹙起眉一副厌烦模样。


    渔歌喋喋不休,夸耀着这些她主子从山南海北搜罗来的好东西,以期叫这眼前人明白?她主子的盛情。


    湛君坐在榻上,额角都在跳。


    渔歌一样样捧东西给?湛君看,湛君叫住她,“我倦了,想先歇下。”


    渔歌顿时失声,满口想说的话全吞回去,充塞在胸口里,化成了郁气。


    “是。”


    渔歌强颜欢笑,躬身退下。


    湛君把?鲤儿放平在榻上,鲤儿这时正醒着,一双澄澈的眼睛,让湛君想起倒映在溪水里的星星,心里生出?柔情。


    “鲤儿,姑姑今天十八岁了,你?知不知道呀?”


    鲤儿张嘴,吐了个泡泡。


    “你?知道啊?”湛君笑起来,“那?有没有礼物给?姑姑?姑姑每年?生辰都会?收到礼物的。不过英娘只会?送衣裳,而且不过生辰她也?要做衣裳给?我的,所以简直是应付我,对不对?我每次都这样想,可收到时我还是很高兴,太不争气了,你?说是不是?先生送东西没什么讲究,好像并?不顾虑我,全凭他喜欢,去年?他还送我旧簪子,咄咄怪事,哪有人送旧东西的?哎,我们鲤儿是不是还不知道英娘和先生是谁啊?英娘……现在想,她与我大抵就是莲娘同你?,到底是不是我不清楚,只是她一直在,莲娘应该不会?陪你?这么久,至于先生……他教我喊他先生,可是你?父亲说他是舅舅,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舅舅的事,我不知道,到时你?可以自己问他。”


    “也?许他真?的是,每年?这一天他都不高兴,甚至不怎么愿意见?我,是因为这天是母亲忌辰吧,鲤儿,我们两个一样呢,生辰是母亲的忌辰,真?可怜,是不是?”


    “鲤儿,都是姑姑不好,姑姑要是不任性的话,你?母亲肯定还在,是我害死你?母亲,叫你?变的跟我一样可怜,可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她哭起来,“我能?怎么办呢?”


    “你?原谅我,鲤儿……”


    “都是我的错……”


    “她哪里睡了?我都听到说话声。”


    门应声而开,湛君急忙把?鲤儿抱进怀中,张大了眼。


    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赫然是元希容,其后是满面忧色的张嫽,最后是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的渔歌。


    “二?嫂,听说你?今日生辰,我来为你?庆贺,咦?怎地?这神情?不欢迎我们似的,哈!二?兄真?是大手笔,这么些东西,我来瞧瞧。”


    纵是再稀奇珍贵的东西,难道还有元希容没有见?过的?


    因此她很是失望,“二?兄实在俗气,怎么也?该用些心才是!”


    说着她开了一个箱箧,惊奇道:“这是些什么?”


    渔歌忙看一眼,对着湛君回道:“是些孩童玩物,二?郎叫人寻来给?小郎君玩的。”


    “这倒还有几分意思。”元希容翻了翻,拿起个五彩斑斓,缀铃铛又垂长流苏的拳头大小的毬在手里抛着,铃声清脆,叮铃铃地?响,她又道:“只是怎么这时候拿来?既不是给?二?嫂的,好歹错开了送,收到的生辰礼是给?旁人的,真?要怄死了!”


    张嫽忙道:“希容你?这话不对,倘若一个人连你?的亲眷都一并?看重,那?其待你?必然是真?心,真?心又哪里会?叫人怄?”


    第86章


    元希容或许童心?未泯, 那日见到那一箱子孩童玩物?,爱到不能释手,自此也成了湛君处的常客, 或摆弄物?件,或与张嫽谈天说地, 偶尔也会逗弄张嫽怀里抱着的鲤儿。


    倒也和睦。


    这一日是三月十?四,元衍的信照例于日中时分送到。


    湛君看信时元希容就在一旁, 原以为又是同往常一样随便看几眼就丢一旁,不料湛君却?突然发狂,喘着粗气几下将纸攥成团,站起来狠狠砸到地上, 面色青白, 双眼怒睁,颇有狰狞之态。


    一群人都给她吓住了。


    张嫽与元希容对看一眼, 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不解, 张嫽率先做出反应, 急忙放下手中针线, 快步走到湛君身边, 拽着她又坐回去, 温声询问轻语安抚。


    元希容很觉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发什么疯?难道二兄还能在信里写什么气她的话?不能够吧。


    那纸团就砸在元希容脚边, 她垂眸看了一眼, 使?女即刻为她捡起, 双手奉与。


    元希容展开读了,不胜唏嘘。


    不过些关怀之语, 也能写出三张笺来?这信是送错了地方,倘若到的是她母亲手中, 岂会?沦落至此?


    “我可怜的母亲,可怜的阿兄……”


    元希容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虽有些微妙的畅快,可更多的还是不满。


    “我二兄何等英雄人物?,在你面前这般伏低做小,你竟然还敢摔东西发脾气?恃宠生娇也得有个限度,何况这又哪里开罪你?简直无理取闹!”


    元希容晃着手里笺纸,冷声冷气道:“你近来气性好似愈发大了,怨气满身的,真不高兴了就去找两个人甩几个巴掌出气,何故践踏旁人心?意?难道待你好,就活该受你作践?”


    湛君听了这话冷笑道:“旁人既没惹我,我抽她们巴掌作何?”


    “你!”元希容气结,亦是冷笑,“好哇!待二兄回来,你倒甩他几个巴掌给我瞧瞧,别说到做不到,叫人小看!”


    “好啊!你倒是快叫他回来!”


    “好了,这是做什么!”眼看不成样子,张嫽急忙出声喝止,皱着眉对元希容道:“希容,讲的什么话!”又看湛君,眉虽仍蹙着,却?并无责备之意,“她到底年纪小,气盛了些,你宽恕她这一回,莫要?同她计较。”


    元希容不觉自己?有错,只当张嫽偏袒,深觉受辱,不肯再?留一刻,冷笑一声,拂袖阔步而去。


    恰好使?女来送汤食,刚转进门,一时躲避不及,托盘撞到元希容,碗盏摔到地上,汤汁淋漓,大半都在元希容身上。


    元希容涨红着脸站在原地,气到浑身发抖。


    使?女跪倒在地,哀声不住求饶。


    “快别站着了,先进来把这衣裳换了。”张嫽拉住元希容胳膊,扯着她往回走。


    她两个渐渐近了,浓汤的油腻味也愈发重了,仿佛把人裹进了油珠里,湿湿腻腻的摆脱不掉,要?将人溺死。


    湛君几乎喘不过气,喉咙处忽然一阵翻涌,她想忍,把这股来的莫名的泛溢的酸压下,可是忍不住,难受的要?死,于是一时什么也顾不得,紧闭嘴踉踉跄跄赶到水盂边,捂着心?口?“哇”的一声,她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可还是吐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口?涎一道流下来。


    元希容回到住处时,身上仍还穿着那件脏衣服。


    使?女跟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喘。


    方艾正在庭中杜鹃花下烹茶,远远看见元希容侧影,皱了皱眉头。


    “你怎么回事?你……”方艾本是想问责元希容见母不拜一事,话才讲了一句,便被元希容身上的怪味道熏到头晕目眩,她扶住头,朝元希容挥了挥手,“……你先离我远些。”


    元希容本就青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难看。


    过了会?儿,方艾稍适应了些,吐出一口?浊气,皱着眉不掩嫌弃,问道:“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不知道。”声音干硬。


    “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去了二兄那里。”


    方艾当即大怒,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瓷盏哗啦啦地响,“到那里干什么!好啊,如今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元希容忍着眼泪,“母亲放心?,那地方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去了!”


    她这副模样,方艾倒愣住了,不敢置信道:“怎么?她还敢给你气受!反了天了!”


    “母亲,她也太嚣张!全是二兄的错,叫我受这种?委屈!”元希容哭道:“她的使?女泼了汤到我身上,害我狼狈不堪,她难道不该代使?女同我道歉?这样好歹还算把我放在眼里,可是母亲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她竟然当着我的面就吐了出来!那汤是不好闻,可哪里就到这地步了!我看她就是故意给我难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简直奇耻大辱!我气不过要?扯她理论?,阿嫂就在一旁,她不站在我这边为我讨公道就罢了,竟然拦我,最后还推我!我哪里对她不起!叫她这样对我!要?不是母亲你明目张胆偏袒二兄,她们又怎么敢!”


    “你……方才讲什么?”


    “我说母亲你偏心?!”


    “哎呀!谁问你这个!”方艾急了,“我问的前面,你说她怎么?”


    “她给我难堪……”


    方艾几乎要?不耐烦,“我是问你她是怎么给的你难堪?”


    “……就当着我的面吐啊。”


    元希容看着她的母亲,那上咧的嘴角,炬火一样明亮的目光,全是不加遮挡的喜意,哪里是要?给她讨公道的样子?


    元希容几乎是愤怒了,跌足道:“母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幸好有你阿嫂拦你,”方艾狠戳了一下元希容额角,骂道:“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骂完又喜笑颜开起来。


    这到底在高兴些什么?哪里有值得人高兴的地方?


    元希容搞不明白,一时如坠云雾中。


    湛君好容易吐完了歇下来,张嫽抚她的背,问她要?不要?喝水,她艰难地点?了下头。


    张嫽从渔歌手里接过温水,一口?一口?喂给湛君,一连用掉三碗水,湛君嘴里的坏味道才没有了,她想喝水,只是筋疲力竭到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张嫽只好扶着她回榻上坐。


    两个使?女仍在擦地,张嫽叮嘱道:“多过两遍清水,要?擦干净。”又吩咐另两个使?女道:“去多剪些花来。”


    湛君仰面躺在榻上,张着口?呼吸,一副半死不活模样,张嫽安慰她两句,要?她先歇着,随即眼神示意渔歌,渔歌点?点?头,两人便出去。


    才出了门,渔歌便迫不及待,“少夫人,这可是……”


    张嫽轻嘘了一声,渔歌立刻闭上了嘴,但是止不住笑。


    张嫽也笑,隔着窗棂往屋里看了一眼,轻声道:“我不大能认定,可瞧着像,我且问你,上一回月事是什么时候?你总该知道。”


    渔歌想了下,道:“要?两个月了。”


    张嫽嗔她一眼,“你怎地这也不在意?”


    渔歌笑道:“您不知道,这位没准时候,先前侍奉时婢子便疑心?过,都不是,所以这回便没往这上头想。”


    “那还是先别声张,叫医工来诊脉,真万无一失了再?告知夫人。”


    渔歌颔首,“婢子这便去。”


    “好,你快去,我进去陪着。”张嫽笑着催促,“你可快些,我是真等不及!这么件大喜事!”


    湛君还是不舒服,心?烦意乱的厉害。近来她常如此,她知道是思虑太过的缘故,每当这种?时候,她就需要?鲤儿。只有抱着鲤儿,她才会?有脚踩在实地上的安定感觉。


    鲤儿,她哪怕付出一切也要?保护的鲤儿。


    “鲤儿?鲤儿……”她不自觉喊出了声,挣扎着慢慢坐了起来。


    莲娘听到响动,忙抱着鲤儿过去,把鲤儿放到榻上湛君眼前。


    “夫人,小郎君睡着呢,方才也没有被吵醒。”


    鲤儿趴在褥子上,两只手都攥成小拳头,一只稍稍举着,一只搁在流口?水的嘴边。他三个月了,还是小小一团。


    湛君心?里柔软得很,伸出一只手指搁在鲤儿软绵绵的手背上,不自觉微笑起来。


    张嫽正转进来,见着这么一副景,恐扰了这安谧,脚步停下,只扶着门远远地看。


    鲤儿忽然哭起来,莲娘察看了一番,说他是又饿了,于是抱了他到屏风后头坐下,解了衣襟喂他。


    张嫽见状走了过去,在湛君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同她一道隔着屏风看那后面的鲤儿,笑道:“小孩子多叫人喜欢,是不是?”


    湛君只呆呆的不回答,她一直这样,张嫽也不在意,接着道:“鲤儿有你这个姑姑,真是好福分,你给他生个弟弟或妹妹,他两个一块儿长大,能有个伴,不然孤伶伶一个,也太寂寥,小孩子得热闹才好。”


    “我是真羡慕你。”


    正说着话,渔歌领了医工进来,两人前后行了礼。


    张嫽站起来,让出了地方,对湛君道:“方才那样,许是近来病了,叫医工给你瞧瞧,要?是真有什么,好对症吃药,就当是为了鲤儿,他可离不得你。”


    她说到鲤儿,湛君果然乖乖听话,向前伸出了手臂。


    医工耳顺之年,鹤发童颜,蓄一把美髯,飘飘然有神仙貌。


    不过片刻,医工收回手指巾帕,退开一步,从容道:“恭贺夫人,此滑脉,尚不足两月。”


    方艾恰行至门前,听得这一句,人未到而声先闻,“果真?”


    医工回身行礼,“果真。”


    张嫽站起来,笑着朝方艾行礼,“贺母亲大喜!”


    方艾原地停住,喜笑盈腮,神采飞扬。


    张嫽又要?贺湛君,回头看,却?见她面色苍白,双瞳收缩有震动意,实非喜色。


    第87章


    帐中正议事?。


    卫士掀帘, 禀道:“使君,夫人遣使诣营,此刻帐外听候。”


    事?议得不大顺利, 两帮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元佑这老子管不住儿子, 正头?疼,闻此大喜, “叫他进来!”


    元衍则皱眉,从坐席上站了起来。


    “见过主公并诸位将军。”来人跪地行礼,笑着捧出一物?,“奉夫人命, 此物?承与主公。”


    帐兵接过, 送至元佑手中。


    只是一封书信,且来人脸上并?无焦急神色, 想来无甚紧急事?, 元佑便想着待四下无人之时再拆阅, 因而只是放下, 温声对来人道了一句辛苦, 吩咐帐兵带其下去?休整。


    来人抢道:“主公, 来时夫人嘱咐,请主公立时过目。”


    元佑有些?诧异, 一参军道:“想必夫人有急切事?。”旁人亦赞同, 纷纷出言相?劝。


    元佑捋须笑叹, 抽笺展读,目光游移之间, 面色已颇为奇异,转脸觑了下首的元衍一眼, 将笺纸递到?了他跟前。


    元衍眉头?紧锁,沉默接过。


    元佑是个?好父亲,儿子不给他面子,他却害怕儿子在众人面前丢脸,因而笑着站起来,对帐中其余诸人道:“今日暂且议到?这里,各位且同我一道前去?巡营,如何?”


    众人自是答应,跟在元佑身后,笑着出了帐。


    杜擎没有走。


    元衍仍在读信,一张笺,数十字而已,读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杜擎见他一时喜眉笑眼,一时又忧心忡忡,短瞬间连番变化,心下十分好奇,遂犯了老毛病。


    几行看罢,杜擎不由得咋舌,“元二你果然好本事?,我简直拜服!公主先前那般,我还以为你两个?完了,想不到?哇!”又感慨,“我尚未娶亲,已然慢了你一步,如今竟是要慢你两步!”


    “她不是什么?公主。”元衍不悦道,“而且我也没想要快你两步。”


    杜擎不解,“什么?意思?”


    元衍不答,只说:“我得回去?。”


    杜擎笑起来,“我如今是明白了,公、哦不,那位——”他眨眨眼,有些?幸灾乐祸,“——果然是你命里的劫数,不然怎么?你每回将要大有作为之时都要给你些?意外之喜?”


    元衍冷冷瞥他一眼,杜擎不当回事?,仍是笑。


    元衍挑起一边唇角,道:“是我命里的贤助也未必。”


    他这笑颇有些?深长意味,杜擎到?底了解他,不多时也就?明白了他意思,讶道:“你难道还真想……”他忍不住微笑,但还是劝道:“都要做父亲的人了,你还是给妻儿积些?阴骘吧!否则孩子生下来讨债,同你一个?德行,你就?能体会郡公的苦了,方才那么?多人在,你好歹也给他留些?面子,讲话那么?大声,我都替你汗颜。”


    “她们的福分尊荣只系于我一身,不必费心积什么?阴骘,至于父亲……”他皱眉,“父亲优柔寡断,简直妇人之仁!”


    “郡公仁德。”


    “此时讲什么?仁德?”


    杜擎只好道:“时人尊崇孝道,你这样难免为人诟病。”


    “我并?没有弑父杀亲,只是长辈有错,我出言匡正,哪里不孝?旁人如何诟病?再者——”元衍冷笑,“我难道还怕这个??”


    杜擎难免叹气,“你如今也太狂妄,我知?你一向不信什么?鬼神,只是天道冥冥,你还是敬畏些?好,他日报应到?别处,只怕你后悔。”


    “力不胜任者才会将不利状况视为报应。”


    杜擎已然交付真心,但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又换回素日玩世之态,一脸嬉笑模样,“倒有双全之法,你便应了他,他那妻妹长的虽然不及你,可好歹也是个?美人,且神采英拔不同于寻常女?子,别有一番意趣,你也不算亏,便是亏了,届时南州在手,也值当了,日后必是一桩佳话趣闻,还不必你改水道投毒损天德,有益无弊,何乐不为?”


    元衍嗤道:“他淳于文是个?英杰,他手底下那些?人也是?乌合之众罢了,难道我还拿不下?我念他有几分本事?才愿收揽,他既不承情?,又何须多言?什么?东西,也妄想摆布我。”


    杜擎怪声怪气,“只可怜那乌娘子,痴心付与东流水,可谁叫她没有那位美呢?”又感叹,“那位真是好命,你这一心一意的架势,哪个?女?人不艳羡呢?杜大人也算端方人了,可我母亲去?世时,他便已为我添了六位庶母,新?近这位已然是第十四位了,听说年纪比我还小?些?,我母亲为了这么?个?人伤心殒命,实在不值。不过想来我母亲也有狠手段,否则杜大人岂会这么?些?年也没给我弄出些?弟弟妹妹来?真是深谋远虑,我得感念。”


    他提起孩子,元衍眼里泛起柔情?,复将信读了一遍,道:“迟则生变,今晚我便带人去?,明日归返,既做下便无可挽回,父亲即使生怒也无法,”他笑一声,“最好也同上回一样,罚我归家反省。”


    杜擎笑道:“现在便叫温柔乡磨了志气?也太早了些?。”又道:“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两个?一道往你家去?。”


    元衍问:“我回家去?,你跟着做什么??”


    杜擎叹一口气,“杜大人命苦,只有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眼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跟着你挣前程,他怕我哪日死?了,他绝了嗣,所以想我尽早娶亲,逼我逼得紧。”


    元衍懂了他意思,笑道:“我是不管的,帮不了你,只看你本事?,三郎,这才是双全事?。”


    杜擎只是苦笑。


    使女?来报,道大郎君归府,张嫽难掩喜色,起身同湛君作别,急匆匆往住处赶。


    张嫽进门时,元承正要盥洗,张嫽上前,从使女?手中接过了巾帕。


    天早热了起来,张嫽一路疾行,脸上带了薄红,瞧着竟康健了些?。


    元承见此,微微笑了起来,垂下脸给她擦。


    洗罢脸,张嫽又散了元承的发髻,拿了梳子慢慢给他通发,又问他些?旅途事?,元承俱事?无巨细答了。他说话时,张嫽便笑着眼睛听。在这春日晴暖的午后,鸟语花香里,这一方小?小?天地?,温存如水荡漾。


    更衣时候,元承想起来,笑着问张嫽:“今日我归家,先去?拜见了母亲,她见了我,竟也和颜悦色,可是家中有了喜事??”


    张嫽心里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他这样讲。


    张嫽低着头?,难过了有一会儿,再抬头?时,又是一张笑脸了,轻声道:“是有喜事?,大郎,你要做伯父了。”


    “嗯?”元承的喜悦里带着明显的疑惑。


    张嫽见此,心里再搁不下愁苦,满溢的全是温情?,她轻轻笑出了声,“是二郎,他要做父亲了,快两个?月了,这几日才诊出来。”


    元承沉默了一阵儿,点头?道:“那母亲自然是该高兴的。”


    他虽是笑着,张嫽却觉得,他其实并?不如何怡悦。


    十年的夫妻,她太了解他了。


    而想到?他之所以如此的可能的缘由,她的一颗心,忽然沉坠了下去?。


    可毕竟十年的夫妻,张嫽怕冤怪了他。


    她声音柔柔的,“大郎,你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她怀存着一些?卑微龌龊的可怜心思,祈求他不要讲出残忍的话。


    看着她的脸,他笑了笑,讲,“再说吧。”


    她的一颗心,终于触了底。


    湛君平静坐在榻上,一双手交叠着置于腹上。


    她们告诉她,那儿有一个?孩子。


    人自然有父母,父母会有孩子,可父母是如何有的孩子,湛君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她,书上也没有写,如果卫雪岚在,或许还可以问,那当初她为什么?没有问?


    她为什么?不问!


    怎么?就?会有个?孩子呢。


    那天不止张嫽,后来所有人都瞧出了她的震惊与恐慌,知?道她半点喜悦都没有。


    方艾本来惊喜若狂,见她如此,笑意渐渐淡去?,不满明晃晃挂在脸上。


    张嫽为她解围,捉住她双手,对她道:“别怕,你好好养着,生产时不会有事?的。”


    是了,前不久才有一个?女?人因为生孩子死?掉了,她害怕是情?理之中。


    于是方艾原谅了她,从张嫽那里接过她双手,毫无芥蒂地?对她笑,像极了一个?慈母,说了好多关切的话。


    但是讲了什么?,湛君一句都没有听清楚,她只知?道有人在讲话,而她仿佛一团尘,整个?都要迸散。


    人太多了,她说吵,头?好疼。


    于是方艾立马吩咐不许人打扰,她站起来,精神抖擞,说自己要亲自去?库房找东西。


    张嫽也只好走。


    只留下渔歌。


    不知?过了多久,湛君的灵魂才终于又回归了她的身体。


    她扯住渔歌,绝望地?恳求:“孩子……怎么?会!孩子……”


    灵魂还没适应躯体,她还发着昏,口舌并?不服从她的管教,眼睛也一样。


    惶然流下泪来。


    渔歌吓到?了,急忙问:“少夫人您怎么?了?婢子这就?去?唤姚老回来!”


    在渔歌的惶急里,湛君忽然明白过来,渔歌或许不知?道,但莲娘不一样,莲娘是个?母亲。


    “莲娘!莲娘在哪里!”


    莲娘抱着鲤儿,湛君死?死?抓着她,“告诉我,怎么?会有孩子?我怎么?会有孩子!”


    “夫妻敦伦乃是天道,男女?是不一样的,阴阳调和,孩子自然也就?有了。”莲娘道,“夫人难道不知?道吗?”有前车之鉴在,她咬咬唇,又道:“男人的东西,夫人总该见过,那东西流到?了女?人身体里,便是阴阳调和了。”


    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她如果知?道……


    两个?人,左不过互相?亏欠,总是能偿尽的,可要是再添一个?……


    湛君觉得自己又带累了人。


    第88章


    一个尚在母亲腹中的孩子, 倘若生不下来,大?抵便不能?算作人。


    杀他不算杀人。


    这使湛君觉到了安慰。


    几案偏移了些,痛苦使人有确凿的昏厥感觉, 双眼?发黑,两耳嗡鸣, 冷汗堆积,呼吸不能?接续。


    湛君蜷在地上, 唇咬出了血,面如死灰。


    她一生尚未经历如此深刻的疼痛。


    丧失意识前,她恍然想起来,她其实是很怕疼的。


    孩子并没有事, 在?母亲的腹中?安然无恙。


    湛君想, 或许是因为在?撞上去的前一刻,她心里有过迟疑, 于是不自觉地留了一线余地。


    在?她腹中?存在?的, 她的孩子, 想到他即将要死掉, 湛君忽然觉得爱他。


    一个孩子, 那?么柔软, 无辜,与她血脉相连。


    她给他生命, 他会?长大?, 会?哭会?笑, 会?跑会?跳,这世上有那?么多叫人愉悦的美好?东西, 有人爱他,他会?过美满的一生。


    他是可以拥有这一切的, 而不是悄无声息的断送,不留下一点痕迹。


    她会?爱他的。


    可是这个孩子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他不是单属于她的,她是和另一个人一齐创造了他,一同拥有他。


    她不愿意。


    所以她又觉得后悔,她不该爱他,为了她的安宁,他应该死掉。


    她仍想做自私的杀人凶手,但是没有了机会?。


    湛君的解释是她没留神跌了脚,只是无心之失。


    方?艾却不信。


    她并非蠢人,而且对她的儿?子有那?么多的爱。


    她简直愤怒。


    不过她更在?意孩子。


    于是她温吞地笑,“这种时候,精力不济也属常事,你且好?生修养,切莫挂忧闲事,你那?侄儿?,交给我便是。”


    鲤儿?是湛君的命门,踩上去就能?捏住她的命脉。


    她尽量让自己看着?平和,不至于心虚慌张,可声音颤抖着?,“……他还小,也不大?康健,挪来挪去,对他没有好?处,生了病可怎么好??”


    方?艾仍旧那?么笑着?,以劝慰的口吻,“他只是生病,又不是死了,对不对?”


    湛君脸色雪白,眼?神躲闪,手搁在?腹上,声音低低的:“夫人……”


    方?艾冷着?脸站起来,“本还想着?接你过去看顾,你既不好?,便先暂躺着?吧,我也没什么好?忧心的,你是个慈心人,又那?么看重小孩子,我孙儿?在?你肚子里,能?出什么事儿?呢?”


    湛君瑟瑟垂下眼?。


    方?艾带走了鲤儿?。


    湛君不仅后悔,而且恐惧。


    她已经预见了将来的痛苦,然而无计可施。


    她是砧板上的鱼肉,旁人尽可以拿她珍重的东西要挟她,叫她生死喜怒都不由自己,如此可怜可悲的境遇。


    掩面哭了起来。


    元衍回来是在?一个夜里,身上还沾着?寒凉的水气。


    湛君早已睡下,灯影幢幢,她睡得不安稳,乱枕间细细地抖,一双好?看的眉轻轻蹙着?。


    元衍捉起她的手,灯光下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眉眼?间满是柔情。


    湛君猛然呼叫了一声,张了眼?和口,密密地喘起来,人怔怔的。


    元衍这才?明白她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伸了手在?她眼?前摆,轻笑着?:“醒来醒来。”然后发现她的一张脸还不及自己张开的手宽大?,忽然就再笑不出来。


    湛君愣了好?一会?儿?,才?察觉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着?的,未及说话,眼?泪便流下来。


    元衍慌忙去给她擦,问她:“做梦吓到?”


    “你怎么才?回来?”


    元衍心里一突,还来不及欢悦,又听她哭道?:“她把鲤儿?带走了!”


    元衍才?到元府门口,便有仆役奔报方?艾。


    夜很深了,方?艾也早睡下,但使?女?不敢擅自体贴主人,于是榻前轻声呼唤。


    元衍到的时候,方?艾已经梳洗妥当,衣裳也穿了齐整,正要出门。


    母子两个中?庭相见。


    元衍要行礼。


    方?艾大?喜过望,扯住了他,于是元衍连腰也没有弯下去。


    “外头冷,快进?来。”


    两个人坐下,方?艾笑着?讲:“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回来的,可也太快了些,母亲不是笑你,我比你还高兴呢!”又道?:“你从那?边过来的吧,难为你,竟然还记得来见我。”


    元衍从使?女?手里接过汤盅,低头饮了一口,随手搁到几案上。


    方?艾就道?:“这怎么够?多用些,驱驱寒气,说话又不着?急,我难道?还等不了?”


    元衍却不理会?,只说:“今天?晚了,本不想搅扰母亲,想着?明晨再来……”


    他话还没说一半,方?艾就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你想着?明早来,这是应当的,你路上辛苦,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体谅你,可你又来了,为着?什么?还不是那?妖妇差遣你,找我问罪,是不是?”


    好?心情一时荡然无存。


    方?艾冷着?脸,牙都咬得疼。


    “哪里就用到问罪两个字,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想见那?孩子……”


    “我当然知道?她想见!不然我给别人养孩子!”方?艾冷笑,“那?你就没有问问她,我到底为什么把那?孩子抱过来?”


    元衍皱紧了眉,徐徐道?:“母亲想来自有考量。”


    “我自然有!”方?艾怒喝,“我不捏着?他,你自己的孩子怕是就没有命了,你知道?她干了什么?那?孩子她根本就不想要,知道?了也不高兴,后来更是胆子大?到去撞案角!她要杀了我孙儿?你知不知道?!”


    元衍听了心里一口气堵着?,可仍愿意自欺欺人,“……怎么就是她撞过去的,许是意外……便真的是,莫说她,这孩子我也不想要……我本就不想叫她生,生孩子会?死,我怕得很……”


    “也有人因为进?食死掉,难道?大?家通通饿死?我生了你们?四个,此时不仍好?端端活着??”方?艾生平头一回觉得这儿?子蠢,“你就这么好?哄?你难道?没看出来,她的心根本就不在?你身上,所以才?不情愿生你的孩子!”她到底盼孙儿?盼的太久,又心疼这个被妖妇迷惑了心智的儿?子,遂放软了声气,“别说糊涂话,你得把这个孩子留住,女?人心总是软,母亲尤甚,你想清楚。”


    今晚有很好?的月光,路亮堂堂。


    湛君站着?等,见元衍只一个人回了来,没有带着?鲤儿?,愣住了,看着?他,自有一种哀怨可怜之意。


    “鲤儿?呢?你怎么没有带他回来?他好?些天?没见到我了,怕是快要将我忘了……”


    扯着?他的袖子,她哭着?对他说。


    元衍看着?她攥他袖子的那?只手,沉默了有一会?儿?。


    “别哭。”


    他声音带涩,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将她眼?泪擦掉,反抓住她手,引她到榻边,按着?她双肩叫她坐下。


    他在?榻前半跪下。


    他比她高出许多,此刻他跪她坐,须得他仰望她。


    分握住她两只手,他轻声讲,“把他生下来,好?不好??”


    他恳求,“不要杀死我们?的孩子。”


    “无论我们?之间怎样,他是没有错的,你不能?责罪他。”


    湛君甩开他的手,猛地站起来,几乎是大?喊大?叫:“我就知道?,她必然要说我什么不好?!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她就是不喜欢我!非要我摧心折骨,她才?痛快!不然何以这般!”她哭起来,狠推了他一下,一面擦眼?泪,一面道?:“你竟然信她的话,也那?般想我!不要杀了我们?的孩子……他依托我而生,倘我真存了心要杀他,他难道?能?活?”


    “是我错,你莫哭了……”


    湛君搡开他伸来的手,哭道?:“我本来就不想要他,你们?既都这样讲,那?就如你们?的意,我就是不要他!”


    “讲什么气话……”


    “你要他是不是?我和他,你选他是不是?你要我死了换他,是不是?我不如你的愿,我现在?死!就是不把他给你!”


    元衍一时哭笑不得。


    湛君很是悲愤,“你方?才?是要笑吗?”又哭起来。


    元衍急忙起身把她抱住,抱紧了不叫她动弹,在?她耳边轻声安抚:“做什么要选?哪有人咒念自己的?你安心就是,只要你好?好?听话,你两个都不会?有事。就把他生下来,好?不好??”


    “不好?!我就是不要他!你给我落胎药!”


    她挣扎的厉害,元衍怕伤到她,只好?松开手。


    可是她又缠上来,又搂又抱,喊着?要落胎药。


    元衍不怕她缠,他喜欢她这样黏腻,可是她要落胎药。


    “她的心根本就不在?你身上,所以才?不情愿生你的孩子!”


    耳边骤然响起这话语。


    “你这么不想要他,是不是因为还是想着?离开我?”


    话是脱口而出,问完又后悔。


    有些问题如果隐约知道?答案,其实不必再问出口,否则连自欺欺人都再不能?够。


    可是不问又不甘心。


    他其实仍心存侥幸,盼望着?她先前对他说的都不是假话。


    “啪。”


    静穆的夜里,声音响亮得突兀。


    元衍转过脸的时候,嘴里有血腥气。


    又是一声,他的脸再度偏过去。


    湛君坐回榻上,抱着?手臂小声啜泣起来。


    红痕太重,一夜也未消去,眼?下还添了乌青。


    元衍就顶着?这么一张狼狈的脸出现在?湛君眼?前,手里捏着?个瓷碗。


    “给你,我说了,要什么都给你。”他咧了嘴笑,“你真的心狠,叫一个父亲去杀他的孩子。”


    他这样讲,湛君知道?了他手里的是什么,于是伸出手去接。


    她摸到了,他却捏紧了不松给她。


    “你肯定想不到,知道?有他在?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说完,他松了手。


    湛君却抖了一下。


    汤汁淋出来,乌黑色,闻起来苦涩非常。


    第89章


    良药向来苦口。


    喝下去就有?解脱。


    可是?, 可是?……


    碗掼在地上,湛君伏榻哀哭,震颤如风中枯叶。


    瓷盏碎裂, 水迹蜿蜒,苦意四散。


    人的心也给浸透。


    元衍坐到榻上, 一下下轻抚她?的背,小声地说:“不闹了好不好?”


    湛君仍是?哭。


    “你其实也爱他的, 是?不是??”


    “我想回?家。”湛君抬起头?,哭着?对他说,“我想先生,想英娘……我要回?家……”


    她?这样子也太可怜, 元衍拥她?到怀里, 温声软语:“怎么不叫你回?去?等都好了,你带着?我, 也带着?他, 咱们一道去, 好不好?”


    “不好!你可恶!”她?大声喊。


    “是?, ”元衍笑说:“我可恶, 不是?个好人, 你人美,心又慈, 最讨人爱, 我最爱你, 只爱你。”


    元衍正一句句的哄人,忽然有?喧闹声, 脚步声急促杂乱,由远及近。


    “逆子!这个逆子!”


    听得出咬牙切齿。


    方艾踹开了门进来, 先看见地上的狼藉,脸松了松,随即又绷紧,狠盯着?榻上相?拥的两个人。


    湛君要落胎药,元衍既决定给她?,便绝不会掺假哄她?,是?以?端给她?的那一碗,能够切实葬送父母子女亲缘。


    药是?渔歌煎的。


    她?是?个聪慧的使女。


    从元衍手里接过药的时候,她?简直心惊肉跳。


    她?再怎么得看重,也还只是?个使女。


    兹事体大,知?情不报,主母能活剥了她?。


    她?听令行事,她?的主子也许会保她?,只是?性命攸关,哪里是?可以?赌的?


    何况二郎也不是?真?不想要那孩子。


    该如何选自然一清二楚。


    “毒妇!”


    方艾怒骂。


    “逆子!”


    又骂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你昏了头?!虎毒尚不食儿,我看你是?疯了!”


    又指湛君,“你这妖妇!惑人误人!我儿子早晚毁在你手里!”


    “母亲!”


    “叫她?走,快叫她?走!”湛君抱着?元衍哭,“我不要看见她?!快叫她?走啊!”


    方艾如何能忍,发指眦裂,“反了你!”


    湛君推了元衍一把,“你看她?!”


    元衍果断起身,“母亲,我有?话讲,先与我到外间吧。”


    他这般选,哪个母亲受得了?


    方艾张嘴就要再骂。


    元衍抢在她?前?头?,“她?本来就体弱,母亲,别叫她?生气,对孩子没好处,你只当?心疼我孩儿。”


    方艾有?再多话此时也讲不出一个字来,立在原地,手脚僵硬,呼吸急促,脸色青白?如鬼。


    元衍连忙上前?,亲自扶住了她?,引着?她?往外走。


    母子两个庭中站住了,方艾扶着?头?,闭着?眼睛小声呻、吟起来。


    “药是?她?自己打翻的,她?到底没那么狠的心,母亲莫要再气了。”元衍温声劝道。


    “我气是?为?着?谁?”方艾出冷气:“今日心是?软的,明日呢?”


    元衍不说话。


    方艾便又冷笑:“还有?八个月,谁知?道她?又会闹出什么事?”


    元衍道:“还要母亲多费心,要是?母亲也不帮我,我还能依靠谁?”


    这话叫方艾心中熨贴,气不知?不觉散了,脸上带了笑,只是?说话还是?怪声气,道:“我有?用,你记得我,用不着?我,不知?将我丢哪里。”


    元衍笑道:“母亲这话叫我伤心,好似我真?是?个逆子了。”


    “你做出这种事,还不是?逆子?那落胎药你难道甘愿给她??还不是?她?逼你!为?着?讨好她?,你连我的性命也不顾,不是?逆子是?什么?”方艾气道:“你是?真?没出息,叫她?这么摆布你。”


    两人正说着?话,元希容急匆匆跑来,到了跟前?,先看她?兄长,语气怨怪:“二兄你怎么能做这样的糊涂事!”又问母亲,“她?没有?喝吧?”


    “那就好,那就好……”


    得了否定的回?答,元希容抚膺舒气。


    她?一路跑过来的,绯红的脸上带汗,正像一朵结露的海棠。


    这样的妹子叫人如何不喜欢。


    元衍问她?,“青雀你好像高兴得很?”


    元希容睨他一眼,没什么好气:“我侄儿还在,我当?然高兴得很,要是?……”她?顿了顿,“二兄你脸上是?怎么了?”


    问的自然是?元衍脸上那还未消去的红印。


    方艾先前?一颗心全在湛君肚子上,倒没空闲仔细瞧她?儿子的脸,女儿提了醒,她?便也去看。


    不看倒罢了,看清楚了,当?即怒生心上,浑身颤抖不止。


    “这妖妇!”


    元希容着?实吓到了。


    “……二兄,她?真?敢打你?”


    元衍倒不在意,教诲他妹子:“青雀,日后倘若你夫婿惹了你生气,你也同她?学,莫要忍让。”


    元希容神色变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恍然间,元希容突然对这二嫂生出了特别的深不可测的敬意。


    又说了几句话,元衍要送方艾同元希容出去。


    方艾自是?知?道撵了她?们走后他要去做什么,面上很不高兴,元衍哄了她?几句,又讲自己还未用朝食,她?到底最疼他,便不再同他计较,如了他的意领着?昏头?昏脑的元希容走了。


    元衍回?到内室,湛君早不哭了,此刻坐在榻上,手搁在腹上,无神的双目正望着?地上一片将干未干的水渍。


    碎掉的瓷碗早被使女收拾干净,地也洗过了。


    听见声音,湛君怔怔抬起头?,一双盈盈的眼睛忽然淌下泪来,虽无声息,却像秋冬天的凉雨,万物都被摧毁得衰败。


    杜擎的到访使郭青桐稍有?一些错愕。


    她?已?许久不见客了。


    她?也没有?什么客。


    十年来,她?一直侍奉在方艾左右,并没有?太多机会结交同龄朋友,且她?也不愿费心思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她?只需要叫方艾对她?满意即可,毕竟她?所拥有?的最叫人艳羡的东西正是?来自这位婆母的恩赐。


    她?是?元氏二郎的妻子。


    曾经是?。


    元氏为?妇十年,她?自认无有?过失。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还不是?身处这般不堪境地。


    她?得到了他的尊重,他的怜惜,他的负愧,却没有?爱。


    他不是?没有?爱,有?的,只不过不给她?。


    她?终于也羡慕起旁人来。


    她?早已?经拿到了放妻书,由她?曾经的夫君亲手所写,言辞恳切,未道她?半个字的不好,只写分薄缘轻。


    他实在是?一个太好的人。


    所以?她?才这么不甘。


    许多人劝过她?,她?知?道他们全是?为?她?好,讲的话诚恳又合理,她?听了,且牢牢记住,深夜里劝解自己。


    她?的眼泪已?经流尽,可是?依旧不能将自己劝服。


    她?做不到。


    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是?以?一日日的憔悴。


    这狼狈样子实在不好看,而且不该给人瞧见,所以?她?谢绝了杜擎的拜访。


    因着?元衍,郭青桐与杜擎算相?识,可并不相?熟,远不到能够私下会面的交情。


    上次不过是?望门投止,如今她?已?不需要人听她?诉苦了。


    全然无用。


    可是?杜擎强闯了进来。


    这可真?是?失礼之至!


    郭青桐由错愕转为?惊异。


    杜擎是?老样子,并没什么变化。


    郭青桐看着?他,难免自伤。


    竟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她?笑着?叙礼,气色虽不好,举手投足却无可指摘,自有?一番风度在。


    十年来,她?已?然纯熟。


    “三郎,可是?有?事?”笑也是?恰如其分。


    杜擎看着?眼前?人,心有?千言万语,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长久不说话,郭青桐面有?疑色。


    窗外鸟叫了一声。


    杜擎呼出一口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缓缓道:“你受苦了,青桐。”


    郭青桐自嘲一笑,并不作答,而是?抬手请杜擎落座。


    两人对坐,中隔着?一条长案。


    郭青桐从使女手中接过茶盏,搁到杜擎面前?,柔柔一笑,睇眄流光。


    杜擎无言饮茶。


    礼数周全了,郭青桐才开口:“我自是?有?说不尽的苦楚,只是?任谁来看,我都是?自讨苦吃,并没有?什么好讲。”


    一阵沉默。


    郭青桐并无待客之心,因而又将先前?话问了一遍。


    杜擎猛然抬头?,定定看着?郭青桐,目光乌沉沉,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有?话说,青桐。”


    郭青桐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二郎同我讲,他已?与你绝婚……”


    郭青桐笑容不变,颔首应是?,“不错,诚然如此。”


    “是?以?如今你非元氏妇。”


    郭青桐心里已?很不高兴,但?脸上仍笑着?,声音也听不出半分勉强,“是?,如今只是?郭氏女,怎么了吗?”


    “青桐,我今日来此,是?为?了同你求亲。”


    饶是?郭青桐再好的教养,此刻也不能端坐,似遇到了一个霹雳,脸色破碎,整个震悚起来。


    “……什么?”


    “我今日来此,是?为?了同你求亲。”


    杜擎复述了一遍,目光平静。


    “青桐,我想带你走,到我家去,做我的妻子。”


    “我知?道你的心仍在二郎身上,不能自已?,可是?没有?关系,我不在乎,我此番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为?我的心。”


    “觊觎挚友的妻子,不是?件光彩事,倘使你一直是?二郎的妻子,这些话我只会死后带进棺里,绝不会此刻讲与你听。”


    “我比你更清楚二郎对那位的心,如今他们更是?有?了孩子,你再没有?机会,何必枯耗?”


    郭青桐有?过慌乱,不过只是?一瞬,很快她?便恢复了镇定,心海波澜不起。


    她?爱元衍的心实在太过坚决。


    “三郎,多承你厚爱,难以?为?报,你的真?心我已?知?晓,只是?难免辜负,今日这些话我只当?没有?听过,往后再不要讲。”


    说这话时,她?仍是?微笑着?的。


    她?一向从容不迫。


    杜擎想不明白?,“为?什么!难道你认为?二郎还会回?头?吗?”


    “为?什么不?三郎,你难道真?的以?为?他两个能够日久天长?”她?摇头?,“不可能的,倘若能够,算我当?初错看了她?。”


    “三郎,他们绝无善终。”


    “你大可以?嘲笑我是?个渴望着?残羹冷炙的可怜乞儿,即使如此,我仍想从他那里得到哪怕半分的爱意。”


    第90章


    元衍并没有如愿在咸安久留。


    南州出了大乱子?, 他须得前去主持大局。


    收到急报是在夜里。


    渔歌连声叩门,疾声呼唤。


    湛君听见声响,从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 眼?睛微微一睁,带些迷茫之色, 下意识要坐起来?。


    元衍正?披衣,见状将?她按回去, “无事,你且睡。”


    湛君懵懵的,听话得很,眼?睛眨了眨, 真的又接着?睡了。


    元衍笑?着?摸了摸她的脸, 小心下了榻。


    一开门便看?见渔歌忧急的脸,“二郎, 大事不好!”


    极轻薄的一张笺, 寥寥几字, 元衍看?了一遍又一遍, 慢慢攥成一团, 张开手面无表情地丢掉了。


    方艾已急得哭了, 巾帕在脸上点抹,“这要怎么办?”


    元衍长长呼出一口气, 语调不见起伏, “母亲问我, 我又岂知该如?何是好?”


    湛君难得做了好梦,青云山上花开如?锦, 灿似艳霞,她坐在桃树底下, 拿着?本书慢慢地翻。远处有人呼唤,她想必然是英娘找她来?了,于是阖了书站起来?,抖落满头满身的香软花瓣。


    忽然就醒了。


    才从美梦里抽身,看?人的一双眼?里尽是茫然。


    “我得走了。”


    她还懵着?,“到哪里去?”


    “南州,许是要耽搁得久一些,事情有些麻烦。”


    湛君清醒了些,于是不说话了。


    她是不想说话,元衍却以为她难过,这夜里竟然也心生欢喜,带着?些笑?,安慰她:“一定尽快回来?看?你。”又说,“我不在你要听话。”


    湛君不应答。


    “睡吧。”


    湛君闭上眼?睛。


    他又讲,“近来?收着?音信,好似有了姜先?生的踪迹。”


    湛君猛地坐了起来?,一双眼?睛圆睁着?。


    “有人曾在江邑见过他,身边跟着?个仆妇,想来?是你的英娘,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想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只怕还是要费力气找,我本想着?待人找到后再告知你,免得你受等待煎熬之苦,如?今倒不如?先?告诉你的好。”


    “怎么样,高兴吗?”


    湛君抓住他胳膊,嘴唇颤抖,眼?里满是恳求,瞧着?竟委屈得很。


    指节在她唇上蹭了蹭,元衍站起来?,“我真得走了。”


    湛君追着?要起来?,含泪凝睇,一副哀婉神色。


    元衍登时心软得不行。


    “怎么,舍不得我?”


    湛君张了张口,颤声道?:“……你要早些回来?。”


    “好。”元衍拖着?声音答应,笑?着?摸摸她脸,“你既说了,怎么不应你?驾马御风回来?,好不好?”把她按回榻上,盖好锦衾,“快睡吧。”


    “她们会好好看?顾你的,你听话,别叫我忧心,闲了写信给?我,嗯?”手隔着?厚衾放在她腹上,摩挲了下,“他怎么样了也告诉我,要是敢折腾你,我一定教训他。”


    说完笑?起来?,心中无限感?慨。


    儿女情长果然消磨志气。


    “我真得走了。”


    幽蓝的天幕,白而且冷的月,没有星子?,一人一马奔驰在大道?上,尘烟飞溅。


    昼夜兼程,一日两?夜。


    众人早等着?。


    营前下马,来?不及拜见,元衍径自问道?:“现?今如?何了?”


    “孝孺前去看?了,郡公尚安,并未受怠慢,他们也不敢,只是……”


    元衍略不耐烦,“只是如?何?”


    “只是若想赎回郡公,单药材粮食马匹还不够……”这人声气渐弱,“他们还想要二郎你……”


    南州地势复杂,高山平原相接,河川纵横其间。平原在东,沃野千里,古来?繁华,高山在西,曲折险峻,少有人烟。


    贼众劫掠州府后聚集山林,倚山川为仗,连营结寨,守望相助,竟有一番峥嵘之态。


    是个不算小的麻烦。


    元衍数次出手,虽多是胜,可没意思得很。


    小打?小闹,好似隔靴搔痒,全?然影响不到大局。


    食之无所得,弃之则可惜。


    元衍于是收敛了攻势,另寻他计。


    匪众而已,安州兵马十万,尽是帝国精锐,输赢自是不必忧虑,只是不大值当。


    元衍并不赞同南下,由他来?看?,东进占据中州之地才是上佳之策,不过旁人难免骂一句狼子?野心,深恩负尽。


    元衍倒不在意这个,既存了争雄的心,且事情已然做下,总是要被人议论的,早或晚而已,这道?理元佑不是不知道?,可仍旧惶恐得很。


    元佑只要没死,元氏就还是他做主。


    元衍还是得听他老子?的。


    也是没办法。


    虽不大情愿,但南州也是建功立业之地,拿下不是没有好处。


    可是棘手。


    元衍按兵不动,拿着?舆图堆起了沙盘,又亲自跑了几天,想出了一条妙计。


    南州河流纵横,水系发达,密如?蛛网,自然会有那么几处巧妙地方,只需略作手脚。


    人是离不得水的。


    比起大军所需粮草饷银,毒药还是价廉。


    但是元佑还是不同意。


    父子?为此?争论。


    元衍简直气结。


    可还是那句话,元氏现?在还不是他的。


    不过他早晚会把自己老子?劝服。


    恰好元府来?信。


    他欣喜若狂,可是她一定怕得很,他怎么着?都得回去一趟,得在她身边才行。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先?行后闻,也没奈何。


    只是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


    明明只需要等就可以了。


    怎么就敢信那种话!


    “不可能。”元衍声音平静,“告诉他们,要么收下那些东西送郡公安然无恙回来?,我撤大军,留两?万人陪他打?,大家各凭本事,要么他们把郡公杀了,我歃血祭旗,保准不留他们一个活口。”


    “就这么告诉他们。”


    “这……”


    “不妥?”


    “……自是妥当。”


    三日后,元衍亲自出面交接,迎回了落入贼众手中多日的安州都督西原郡公元佑。


    元佑是躺在门板上被抬出来?的。


    十五山王淳于文的妻妹乌鸢着?嘉乘马亲送,到了元衍马前,飒然一笑?。


    “好叫郎君知,我等并未慢待使君,使君是听了郎君你着?人送来?的话才生了病,非我等过错。”


    她一双眼?炯炯有神,将?元衍上上下下打?量了,笑?意更深了些,“我观郎君其人,除却容貌,与使君几无半点相似之处。”


    元衍颔首一笑?,吩咐士卒抬元佑回营,除此?之外并不多言,待元佑离了视线范围,他才策马回转,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欠奉。


    乌鸢恨落齿上,攥紧了手里缰绳,喃喃道?:“等着?吧,我一定叫你向我求饶。”


    对自己的父亲,元衍也无言语。


    数名医卒皆诊了脉,一番商讨后,一人出面禀告。


    “使君确只是身患寒热,并无他症。”


    元衍点了点头,医卒结队告退。


    元泽跪在榻前垂泪。


    元衍冷漠地看?了眼?病榻上颓唐的老父,对身侧一老将?道?:“郑将?军,引军回安州之事,便劳烦将?军了。”又对元泽道?:“幼猊随行侍奉父亲。”


    元泽哭着?应下。


    元衍戴上盔,“今日事重,我且去巡营。”


    郑萦送了元衍到帐外,目送他远去。


    看?着?年轻人硬挺矫健的身姿,郑萦狠狠叹了口气。


    回到帐内,元佑榻前已围满了人,元佑亦由元泽扶着?坐起。


    元佑苦声道?:“劳诸位挂念,悔不该不听诸位昔时劝告。”


    众人自是一阵开解。


    元佑又交代,“此?事不足为道?,万不可叫旁人知,一字勿泄。”


    众人纷纷应是,无不领命。


    元府里头,方艾收着?信,看?了两?行后便捧着?帕子?哭了起来?。


    元希容焦急难当,问又问不出来?,从方艾手里薅出了信,贴上去读,看?罢长舒了一口气,对张嫽和湛君道?:“父亲已无恙,如?今正?在返途。”


    张嫽当即向方艾道?贺,又出言劝慰,从使女手中接过盥皿,亲自侍奉方艾洗脸上妆。


    方艾收拾妥当后,湛君才后知后觉说了句简短的恭贺话。


    方艾没理会。


    湛君也不计较,坐回去,神色一如?先?前木然。


    元衍走得急,尚未来?得及替湛君解决鲤儿的事。


    鲤儿仍在方艾处,方艾想着?用鲤儿拿捏湛君,元衍不跟她闹,她自然不会将?鲤儿送还。


    湛君想见鲤儿,只得亲往方艾住处,说是拜见侍奉。


    方艾又不傻,湛君什么心思她自是一清二楚,况且元佑遭事,她心中忧急,更是没有好心情,因此?存了折磨心思,坚决不见,不肯叫湛君如?愿。不过她虽不喜湛君,对孙儿却是极其珍重,赶人回去也是叫乘步辇,免得劳累。


    湛君不得入内,站着?不肯走,仆妇哪里敢对她动手,只是苦劝,又抬了榻请她坐,也是不肯,只站着?。


    方艾恨得牙根痒,又无可奈何,只好见,但是也只是叫湛君进门,不抱鲤儿给?她瞧。


    还是元希容看?不下去,吵嚷了一番,当然还是得搬出她侄儿才有用。


    方艾虽不情愿,但到底还是叫湛君见了鲤儿。


    于是湛君自此?便日日往方艾处去,只是看?鲤儿,余事全?不理会。


    方艾看?她还算老实,也就没再找她麻烦,只一味担心起元佑来?。


    如?今元佑脱险,方艾愁心散尽,好似足踏轻云,飘飘然而欲仙,笑?着?同元希容并张嫽说起话来?。


    正?是一派和乐融融,湛君忽然问:“使君既已无恙,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他自是元衍。


    元衍什么时候回来??


    在座几人无人知晓。


    方艾才忧心完丈夫,又开始忧心儿子?,复又长吁短叹起来?。


    元希容却高兴得很,“怎么,你想二兄了?去封信告诉他嘛,说不定他连夜回来?看?你,便是来?不及回来?,你也不必悬念,二兄雄才大略,区区匪贼,岂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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