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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噩耗


    卯正辰初, 床畔的绡纱帷帐被拉开时,晨曦瞬间洒入帐内,夏莳锦眼皮动了动, 终是阻不住天光,醒了。


    甫一睁眼便见水翠面容急切的样子, 夏莳锦蹙眉, 揉了揉眼睛:“怎么了?”


    “小娘子, 不好了, 出大事了!”


    夏莳锦不情愿地撑着身子坐起, 一边披衣,一边细问:“到底什么事?你别急,慢慢说。”


    “是庄子!庄子一早传来消息, 崔小娘昨夜死了!”


    夏莳锦穿衣的动作一滞, 豁然睁大的双眼落在水翠身上:“崔小娘死了?怎么死的?是父亲灌的那药不成?”


    “那倒不是,是昨夜庄子上走了水,被烧死的。”


    先前夏莳锦担忧是父亲一气之下闹出的人命官司, 既然不是,她稍稍松了口气。不过崔小娘到底在府里生活了近二十年, 招人喜也好,招人烦也罢,抬头不见低头见,要说对她的死无动于衷, 那也不切合实际。


    “原本父亲已是网开一面, 没将她送官,不然凭她做过的恶, 只怕下半辈子就要从牢里过了。想不到小惩大诫将她送去庄子,竟出了这等事。”


    夏莳锦一边说着, 一边匆匆穿好了衣,又简单净了面梳好发,这便去见父亲母亲。


    夏罡和孟氏方才收到消息亦是极为震惊,这会儿正沉眉肃目地坐在堂屋,一边等着马夫那边准备好,一边也等着琵琶院的消息。毕竟崔小娘没被休,还是府里的一员,出这么大的事,他们得亲自去庄子上看看。


    夏莳锦进屋时,夏鸾容尚未过来,她不禁有些疑惑:“四妹妹呢?”


    孟氏低低开口:“听说是昨晚外出时着了凉,夜里突发高热服了药,早上月桂去叫她时人有些神智不清。”


    夏莳锦默默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夏鸾容昨夜是怎么着的凉。趁着人还未来,夏莳锦便坐到孟氏身旁,小声问:“母亲,崔小娘是怎么被烧死的?”


    她私心时想过会不会是自焚,但又觉崔小娘不该是那副性子。


    果然,孟氏道:“是派去伺候她的那两个婆子不尽心,夜里将她一人留在屋子里,又忘了吹灭蜡烛。约莫是夜间起风,将蜡烛吹倒走了水。偏她是个人世不醒的,也就只能活活葬身火海。两个婆子夜里睡得死,直到天亮醒来才发现那边失了火,去翻找时连尸首都找不全,就只找见几块不成样的骨头渣子……”


    说到这儿,孟氏陡然一顿,夏莳锦随母亲的目光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夏鸾容已站在了门前。


    无心梳妆的夏鸾容披发立在门前,病容犹重,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就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活似一尊泥胎。


    方才的话,被这个当女儿的亲耳听去委实有些残酷。孟氏心里不落忍,温声劝道:“鸾容,事已至此,母亲只能劝你节哀,人各有命,你往后的路还长。”


    “人各有命?”夏鸾容突然笑了一声,凄厉瘆人:“若不是你们赶我阿娘去庄子,又怎会发生这等事,到底是人各有命,还是你们草菅人命?!”


    孟氏心里虽恼,但眼下夏鸾容正经历丧母之痛,也不愿再训斥她,只将脸别向一旁,暗自生起闷气。


    夏罡看到夏鸾容这副样子,心里倒是犹豫了起来。


    今早听到噩耗时,他念着崔小娘服侍了自己近二十年,落得这副下场,他是想去庄子看她最后一眼的。可如今见夏鸾容的反应,就仿佛看到崔小娘死不悔改的样子。


    崔小娘做过的那些恶,没能毁了别人只能说别人运气好罢了,她可从未手下留过情。如今这样的结局,何尝不是天理循环?


    是以等小厮进来禀报马车都已备好时,夏罡突然改了口:“府中还有大小事务等我处理,庄子就不过去了。”说完,直接就离开了前堂。


    侯爷说不去就不去了,本就和夏鸾容关系不睦的孟氏陷入为难,可若她再不去,崔小娘便是连最后一点体面也没了,是以最后带着夏莳锦一道,陪夏鸾容往庄子去了。


    庄子离东京不算太远,就在京郊的同水县,两个多时辰的路程,一行人赶在正午时抵达。


    马车甫一停稳,夏鸾容便急不可待地跳下马车,下车后睃巡一周,很快看见梯田旁被烧成炭色的小院儿,急步跑了过去。因着跑得急,连着跌了几回,最后连滚带爬扑在了那间院子前。


    “阿娘——”


    夏莳锦扶着孟氏下了车,听见前面夏鸾容的悲切哭声。姐妹一场,怜悯是有,可连母亲温言相劝都碰了一鼻子灰,她便不想再去找不自在。是以只扶着母亲慢慢走过去,开始向庄子上的管事问询情况。


    管事是个花甲之年的老汉,如实回道:“侯夫人,三姑娘,您也看到了,咱们庄子上的农舍农庄皆是依着梯田分布,零零散散。离崔小娘这间院子最近的,是那两位从京里随她一起来的婆子所住,可昨夜她们睡得死,并没发现这处失火。再远些的,便是王五家,是个单身汉,昨夜压根没回来住。庄子里的其它人就都离得更远了,是以直到天亮时才有人发现崔小娘这边出了意外。”


    “大家一心救人,但翻到最后只找到残缺不全的几块骨头,哎……”


    夏莳锦在这方面胆量有些小,明明最听不得这些,可眼下为了了解清楚事情起因,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那、那些骨头是在床上么?”


    “不是,是和一张椅子埋成了一堆。”


    夏莳锦皱了皱眉,又让管事给她分别指了指土炕和椅子的位置,越发觉得此事蹊跷。


    土炕在最里侧,而椅子在西北角,照理说若崔小娘始终昏迷着,大火压下时她的躯骨应当留在土炕附近。而那西北角的椅子离门离窗都远,就算她中途醒来也不是逃亡的途径。


    为何人会死在那儿?


    思忖间,山下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夏莳锦转头看去,是一队衙役。再细看,打头那人穿着官服,应当是同水县的县令。


    “你们报官了?”夏莳锦悄声问管事。


    管事连忙摇头:“没有!发生这等事,小人自然要先上报侯府,报不报官那得由侯爷来定夺,小人岂敢擅作主张。”


    发生这种家丑,父亲不会报官,庄子上也没人报官,那县衙的人是谁叫来的?夏莳锦扫量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夏鸾容身上,果然发现月桂不知何时起没跟着她了。


    夏莳锦便懂了,夏鸾容这是豁出去了,要把此事闹大。崔小娘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她闹大的目的,八成是怀疑崔小娘的死另有蹊跷。


    果然,那些衙役一上山,夏鸾容便急着迎上了前,边哭边同那县令禀明着什么。


    夏莳锦担心夏鸾容胡思乱想之下会编造出一些中伤父亲母亲的话来,看了眼孟氏,孟氏意会,便道:“咱们也过去吧。”


    夏莳锦扶着孟氏来到县令身前,她略略颔首见礼:“大人有劳,昨晚这里被烧死的是我们府上的姨娘崔氏,农庄管事的推测是夜里风大吹歪了蜡烛,从而酿成惨剧,不知大人专程过来是?”


    县令闻言,眉头一皱:“本官明明接到报案,说此处有杀人命案发生,这才马不停蹄亲自赶来!”


    他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一把老骨头硬是熬着颠簸骑马过来,难道竟被人戏耍了?不由气恼地将目光移回夏鸾容身上:“这案子不是你指使婢女月桂来报的?崔氏到底是一时大意被烧死,还是被人蓄意谋害?”


    孟氏和夏莳锦的目光双双落在夏鸾容身上,夏鸾容有些迟疑,但转眼看了看身旁那一堆堆的灰渣,她都不知哪一堆是她的阿娘,顿时滔天恨意压过对孟氏的敬畏之心,笃定道:“是谋害!他们一早就给我阿娘灌下了迷药,使得阿娘昏迷不醒,才发生这种事情!而且引起这场火事的蜡烛,保不齐也是有人受了指使故意为之!”


    眼见夏鸾容将家丑抖了出来,夏莳锦也不能再沉默,反问她:“四妹妹,崔小娘喝下的迷药难道不是她自己准备的?只不过原先拿来毒害我和父亲的药,最后却害人害己叫她自己服下了。”


    “事情揭穿之时父亲本可直接休了她送官,需知妾室意图谋害超品一等爵,罪可至杀头!然而父亲念及多年情份,留了条活路给她,若真想要她死,直接送官法办便是,何必送她来庄子再自己下手徒惹官司?”


    夏莳锦句句说在点子上,夏鸾容纵是气得瞋目切齿,也无力反驳。


    一旁的县令这才听出话里的门道,不过他最先注意的倒不是孰是孰非,而是“超品一等爵”五个字。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片庄子好像是归安逸侯所有。


    县令大人惊讶地看向孟氏,通身的贵气逼人,这八成就是侯夫人了!再重新看了眼夏莳锦,仙姿高华,昳丽倾世,就如传言中即将成为太子妃的那位一样。


    他开始后悔先前这二位朝自己见礼时,自己却摆着谱,这便拱手卑身地郑重还礼:“在下同水县令齐咏德,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侯夫人和太……和小女君光降鄙县。”


    夏鸾容在旁看着这齐县令的转变,气得咬牙,果然在任何人的眼里,只要孟氏和夏莳锦亮明身份就会赢得别人的尊重,而她这个庶女却是毫无尊贵可言。


    说出的话,也自然没了份量。


    第42章 段禛


    这个齐县令也不是傻的, 弄明白几人身份后,便觉这趟浑水自己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夏鸾容虽是庶女,到底也是安逸侯的女儿, 又刚刚丧了母,他犯不着这时候扣人个谎报之罪。但若真依她所报细查下去, 又难免开罪了侯夫人。这汴京城高门里的内斗, 还是把她们打发回汴京城为妙。


    是以思忖须臾, 齐县令便想好了脱身之法。


    齐县令先走了个过场, 向一干人等问明案情, 而后问夏鸾容:“四姑娘一口咬定你阿娘崔氏是被人所害,那么可有人证物证能证明昨夜这把火是有人蓄意纵的?”


    “大人,我虽没有纵火的人证, 可我阿娘被灌下迷药时却是许多人都在场看着的!我、月桂, 还有侯府里许多下人都能作证!”


    “那灌药是在何地所为啊?”


    “安逸侯府!”


    “这就对了,”齐县令捋了捋薄须,眉眼俱是放松:“既然事发地点在安逸侯府, 属汴京所管,四姑娘就算要告也应当去开封府。我这小小的同水县, 哪能管得了汴京发生的案子?”


    “可我阿娘死在了同水县啊!”


    “可照你先前所说,崔氏被送来同水县时已然人事不醒,那么同水县便只是遗弃地所在,第一案发地还是汴京城。”


    夏鸾容怔然, 她算看明白了, 这齐县令是摆明了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任她如何据理力争, 他的心思都用在怎么打发她上,根本无心办案。


    她本就因一场急病而洼陷的双眼, 此刻又因愤然爬上了血丝,双眼渐渐变得猩红,仿佛整张脸的血色都汇聚去了那处,瞧着惨悴又可怕。


    夏鸾容深知即便她再去开封府报案,结果也多半如此,官官相护,谁会为了一个有罪在先的妾,去开罪安逸侯呢?报官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但她也不是走投无路,夏鸾容内心已想到了另一条出路,不太光彩,却能让她脱离安逸侯府的掌控。不过那都是回京之后的事了,眼下她得先想法安置好阿娘。


    于是接下来夏鸾容也不再闹了,好声好气的对孟氏道:“母亲,容儿刚刚悲伤过度,有些口无遮拦,请您莫怪。不过事已至此,还请您做主让我阿娘早些入土为安。阿娘虽生前犯下大错,但并未被父亲遣归、赠卖、驱逐,只是养在了庄子上。如今人不在了,也理应迁入夏氏祖坟。”


    孟氏叹了口气,直言道:“鸾容,你阿娘虽至死都还是安逸侯府的人,可夏氏祖坟她是进不得的。”


    “为何?!”


    “因为她是戏子出身。夏氏先祖有明训,凡夏家后嗣有为宦官、娼妓、戏子者,死后皆不可入祖坟。”


    何况早在今日来前,侯爷就对孟氏有了明确交待,崔小娘既是死在了庄子上,就直接在庄子上下葬吧。眼下这个恶人,便不得不由孟氏来做了。


    夏鸾容先前为了阿娘的后事委曲求全,强自压下的那股怨恨,瞬间又复燃了。


    眼中恨意不再遮掩,语气冷硬:“既然如此,你打算将我阿娘安葬在何处?”


    孟氏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敬,但眼下这种时候也不愿计较,只平静道:“崔小娘既是亡故在此处,那就直接在此处下葬吧,连同整间院子都陪她一起入土,免得到了那边儿还是尸身不全。”


    饶是夏鸾容心里怨恨,可也明白这是当前最妥当的法子了,不然祭拜时,她都分不清哪堆土是她阿娘。一齐入土,总归没有疏漏。


    “成。”


    达成一致后,当日便开始动土,院子虽不大,但整间埋入土里也是项不小的工程。


    孟氏近来腰不太好,盯了半日后便有些不支,夏莳锦便劝她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夏鸾容却不领这情,干脆叫夏莳锦也陪孟氏一道回去。


    金乌西坠,余晖洒满长街,铺出一地醉人又迷离的酒红。只是迟暮之景,难免透出几许落寞。


    马车驶回安逸侯府时,马夫远远瞧见自府的车马门前竟有别家的马车停驻,回头请示道:“夫人,有辆马车堵在门前,小的先去将人驱开吧。”


    孟氏腰疼了一路,这会儿好容易倚着绸靠睡着,夏莳锦便撩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


    堵在门前的马车雅致奢靡,瞧着有几分眼熟,等那坐在副驭位上的中年男子转头时,夏莳锦一眼认出,这不是段禛身边的中官陈英么?


    难道车上坐的是……


    “调转马头去后门!”夏莳锦慌忙吩咐。


    马夫应声拨转马头,然而才驶出不远,就被一辆马车斜插过来横在前头,挡住了去路!一瞧,不正是刚刚堵门的那辆?


    夏莳锦一直撩着车帘留意外面的情形,眼见陈英跳下车朝这边快步走来,她将帘子放下,心跳如鼓,心知今日是难避开了。


    陈英在车旁微微卑身:“夏娘子,殿下听闻府上出了点儿事,不放心便亲自过来瞧瞧。”


    车内静了须臾,才传出一个声音:“有劳中贵人转禀殿下,臣女刚刚从庄子上回来,形容疲惫,无心见客,还请殿下恕罪。”


    “可殿下已在门外等候娘子多时了,夏娘子还是过去说上一句吧。”


    “臣女家中正逢白事,此时见殿下多有不吉,还请——”不等夏莳锦的托词说完,就蓦地响起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将她打断:


    “孤不介意。”


    夏莳锦身型微颤,看了眼母亲,好在母亲未被外界的声音扰醒。随后她定了定心神,准备下车见他。


    她深知自己是拗不过段禛的,与其在家门前闹出笑话,倒不如见面将话说清。堂堂太子,总不至于在明白她的心意后还纠缠不休。


    于是夏莳锦伸手去撩面前的车维,却不想手里抓住的不是青绨纱幔,而是正巧探过来的一只手。那手背骨节俊瘦,比她的手要大得多,她心间一跳,正要将手收回时,对方却是不依了,手腕轻翻,反将她的手包入了掌心。


    大掌温热干燥,莫名带来一种安全感,可夏莳锦的脑中却陡然轰了一下,随后就被那只手轻扯着往外去。力道温柔,却也不容人反抗。


    夏莳锦被他带下车,脑门儿猝不及防地轻磕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如梦初醒,慌忙后退,抬眼时不出意外地对上了段禛。


    段禛今日穿了件赭石色的暗纹锦袍,压迫感十足,加之乌沉的眸子里夹带了两分情绪,夏莳锦甫一对上他的目光,似被灼到一般,同他一触即分。


    而后生分地见礼:“臣女夏莳锦,见过太子殿下。”


    “这里并无旁人在。”段禛语调淡淡。


    夏莳锦明白他是不喜自己叫得如此正式,可既然做好了决定,她便不能再如过去那样明知暧昧而妥协,唤他“哥哥”。


    她小声提醒他:“殿下,臣女的母亲也在车上。”


    这点段禛倒是未料着,他之前叫陈英去问时,听说侯爷未去,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侯夫人也未去。毕竟崔小娘只是个罪妇,身后事委实无需风光。


    如今既是知晓了,段禛便代为交待车夫:“先送侯夫人回府吧,你们三姑娘稍候便回。”


    车夫知其身份,自是不敢不从,是以驾着车调转回去,由车马门驶入侯府。


    夏莳锦吸了口凉气:“殿下想做什么?”


    “这里人多眼杂,去车上说吧。”说罢,段禛不由分说便牵住夏莳锦的手,往前去。


    夏莳锦一行被他牵着身不由己往前走,一行用力挣脱,原本有些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急道:“还请殿下自重!”


    段禛顿了顿脚步,转眼看她:“怎么,你刚刚握孤的手就可以,孤握你的手就是不自重?”


    “我……”夏莳锦被他噎得不知说何,就这么被他拉着上了车。


    车厢宽敞,两人各踞一边,中间还隔着小茶案。案上茶香袅袅,似能适当消解人心中的不当情绪。夏莳锦略略镇定下来,觉得这样也好,不受外界搅扰,就一次性说清吧。


    段禛揽袖分茶的时候,她便率先开了口:“殿下,其实就算您今日不来找臣女,臣女有些话也应早日同您说清的。”


    “你在同谁说话?”段禛专注分茶,眼皮未抬,可落在茶盏上的目光却杂糅着沧桑忧患之色。


    夏莳锦茫然:“这车里又没第三人在,臣女自然同殿下说的。”


    “可这车里没有殿下和臣女,只有段禛夏莳锦。”


    分好茶,段禛将头缓缓抬起,目光爬过夏莳锦的唇瓣时,发现往日即使不涂唇脂也殷红丰润的唇,此时就像开败了的花儿,既没了颜色,也缺了水份。


    他将茶盏推向她:“先润润喉咙,再慢慢同我说。”


    双手捧过茶,夏莳锦没有喝,只是用它的温度来平定自己。她抿唇垂眸,尽量不表露情绪,可内心却是慌乱的。


    车内放着冰桶,本就比外间凉爽许多,段禛的目光又一直盯在她的身上,令她后背虚寒涔涔而下,不自觉就有些害起了冷。她明白,接下来的话无论说得多么卑微委婉,定然会激怒段禛。


    毕竟堂堂太子,从来只有他拒绝人的份儿,她却要开口回绝了他的心意,这叫谁听了也觉得是她不拾抬举。


    “殿下……”


    段禛轻啜一口茶,“等你想好怎么说话了,再开口。”


    夏莳锦内心慌乱,仰头将杯中的茶尽数饮下,这才再次开了口:“段禛,我有些话想今日同你说清楚。”


    哥哥她是叫不出口了,只能直呼其名僭越一回了。


    第43章 醋意


    “好, 你说,我洗耳恭听。”段禛放下茶盏,神情专注, 清凌凌的视线落在夏莳锦脸上,一瞬不瞬。


    夏莳锦的目光与他隔空交汇, 登时心虚地转开, 只盯着他手前冒着丝丝热气的茶盏说话:“虽则至今许多事尚未明确, 但外间都在传言我将要嫁入东宫, 成为你的太子妃。”


    “那不是传言。”段禛温声打断。


    夏莳锦微微吸了一口气, 接着道:“你自是珺璟如晔,光华灼灼,可你应知我在杞县时所发生的事, 虽则清白未失, 闺誉却已因此受损。故而无论是出身还是声名,你都是我不堪匹配的山巅之云。”


    这段话叫段禛微微皱眉,有几句是他爱听的, 比如夸他“珺璟如晔,光华灼灼, 山巅之云”,这还是他头一回从这小娘子嘴里听到真心实意的赞美。可有几句,却是他不愿听的。


    “能让你闺誉受损的人,几乎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至于那个贺良卿……眼下他正得父皇宠信, 百姓受其蒙骗也对他感恩戴德,我若想动他不是不可以, 只是杞县那些事恐会弄得人尽皆知。故而还是从长计议,另寻个错处来的稳妥。”


    夏莳锦疑心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急忙解释:“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替我讨什么公道,我只是想说你我并不合适。”


    “还未试过,怎知就不合适?”


    “这种事如何试?”


    “那你敢不敢?”段禛修眸蕴笑,只是这笑叫人觉得有些锋锐压人。


    夏莳锦面泛难色,踌躇片刻后,眉梢轻提着问他:“那若试过了属实不合适,你就会放弃,且不会怪罪于我么?”


    “嗯。”段禛沉声默允。


    咽了一口,夏莳锦终于拿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气势来:“好!”


    她正想问段禛要如何来试,就见段禛将手搭在了茶案上,掌心朝上,抬眸撩他一眼:“把手给我。”


    夏莳锦迟疑着将手伸出,却是悬在半空久久未放下,似还没做好最后决定。段禛轻轻一拉便将她的手紧紧握入掌中,她顿时脸红:“这样能试出什么?”


    段禛的目光细细爬过她被晕红的雪腮,语气玩味:“试你会不会害羞。”


    话音落下,夏莳锦的脸又较先前红了两度,一边拼力想将手抽回,一边驳斥:“这算什么,哪个小娘子被登徒子轻薄了不会面红耳赤?难道因此就能断定她对那登徒子动了心不成?”


    然而她越是急着将手抽出,段禛越是不肯放,饶是看得出段禛并未使出多少力道,夏莳锦依旧不能如愿,她两手齐上阵竭力挣扯间,小茶案也随之颠簸动荡,终于案上的提梁壶坐不稳歪倒了,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


    而平时反应极为敏捷的段禛,此时手却像粘在茶案上一般,不抬不挪。


    情急之下夏莳锦一句“小心!”脱口而出,毕竟她的手被段禛包裹着,她不会受伤,而他会。


    恰在这瞬息间,段禛唇间溢出一抹笑,得逞了一般,在最后关头长臂一松,躲开了那滚水。


    这厢夏莳锦正在心中暗叹:“好险!”,那厢段禛的声音已慵然荡来耳畔:“哪家小娘子受了登徒子的轻薄,还会在意登徒子的死活?”


    夏莳锦瞬间石化一般,面上表情僵住,难道这也是他的试探?


    先试她会不会因他害羞,再试她会不会流露关心……


    心知中了计的小娘子银牙暗咬,依旧嘴硬:“可你毕竟不是登徒子,你是太子,千金之躯若不幸在我家门口伤了,官家和皇后必会怪罪。我想保护你也不是出于私情,而是出于忠义。”


    夏莳锦义正言辞,恍似铜锤敲砸着石板,每个字都硬梆梆的。


    “好个忠义~”段禛彻底被她逗笑,胸膛的起伏带动着声线也微颤:“既然囡囡对天家如此忠心耿耿,为何不干脆从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忠义?”


    每回听到段禛唤自己的小字,夏莳锦就又窘又恼,额角轻跳。可她确实也拿他没办法,心里明明气极了嘴上却连句重话也不敢说,只长睫频颤,透着不自在。


    事到如今,她也看出来了,仅凭给段禛戴高帽子并不能将他说服,是以缓了缓,如实阐明心路:“那日进宫,我亲眼见识了后宫的一场纷争,虽然郑婕妤害人在先,死有余辜,但看到她被抬着出去,我内心亦久久不能平静。后来又听闻在一处荒废的宫苑枯井里,找到了彩屏的尸首,小六抱着她哭了许久,之后自戕随她一道去了。”


    “若不是我进宫,郑婕妤也不会想出借害我之机,离间你与皇后娘娘的母子关系,那样彩屏不会死,小六也不会被威胁背主再自戕相随……”


    她微垂下头,有些难过:“我明白,这事轮不到我愧疚,可是打从我双脚迈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避免不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惨剧。”


    “那样硝烟弥漫的地方,不是我内心的归处。还求殿下成全,放我自由自在吧。”她眼角微红,殷殷地望着段禛。


    段禛眼底掠过几缕深湛,他此前便知晓她被吓到了,却没想叫她彻底生出了退意。他想帮她解开心结,开口时声线比以往都更温柔:


    “郑婕妤之所以会有那样的下场,因为她是赵人,母国被亡,她成了这深宫里的复仇者,注定下场凄惨。而小六和彩屏的悲剧,是因为他们是奴婢是下人,小六即使背主也依旧保护不了彩屏。可夏莳锦,你不是赵国人,也不是下人。”


    “还有后宫那些其它嫔妃呢?”夏莳锦明知接下来的话有些大不敬,但她还是头脑一热,说了出来:“她们不是赵人,也不是下人,却同样被笼了某个巨大的阴影下,不敢有自己的孩子。她们的日子甚至比郑婕妤更不如。”


    段禛清眸一凛,似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关窍:“所以,你的一切担忧,都是源于后宫女子的争宠?”


    夏莳锦怔了怔,竟骤然觉得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了。她所抗拒的,到底是那座皇宫里的战斗,还是与人共侍一夫?


    前者,便是单纯的却步。后者,却是杂糅着醋意……


    夏莳锦心底正一片迷惘之际,车外突然传来一声叫骂:“什么人这么不长眼,将车堵在路中央?知道挡得是谁的道吗?!”


    夏莳锦眉头一跳,心知有人要倒霉了。果然就见坐在对过的段禛无奈地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带了些许恼意。


    第44章 试试


    长安街足容得下三辆马车并行而过, 即便段禛的马车停得不贴边,也并不耽误其它马车驶过。然而车外的人叫喝不止,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 陈英亲自出马,奈何有种秀才遇到兵, 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


    陈英回来小声朝车里禀道:“殿下, 对面是北乐郡王府的人, 不依不饶的, 咱们是不是要亮明身份好叫他们退下?”


    段禛未答, 直接伸手想去撩帘,夏莳锦赶紧拦住:“还是我去吧!毕竟是在我家门前,你被人看到总归不妥。”


    段禛看了眼她小心翼翼揪在自己袖上的手, 颔首默允, 心想若是段莹,他也的确是不想见的。


    然而对面之人并非段莹,而是段兴朝。郡王府的仆从此时也将车帘撩开了, 段兴朝大马金刀地坐在厢椅上,正想搞清楚是谁家的马车堵在这, 就见对面车上下来一位姿容脩嫮的小娘子,几步路走得是縰縰云轻,仿佛一步一步走进了他的心里,不禁有些傻眼。


    “夏、夏娘子?”


    虽说他今日是专程来安逸侯府的, 却也未想运气这般好, 还未进门就遇上了夏莳锦。见夏莳锦走过来,他连忙也从马车上下来, 不忘整了整玉冠和衣袍。


    夏莳锦此前见过段兴朝几回,一眼将他认出, 意外之余还是极其识礼数地同他见了个礼:“段世子。”


    “原来那辆马车是你们安逸侯府的,我说这么雅致呢……”想起前一刻自己还纵容手底下的人对着人家马车大骂,段兴朝略有几分尴尬,便没话找话的问:“夏娘子这是刚刚回来,还是正要出去啊?”


    他有心将尴尬的话题揭过,夏莳锦却不依,径自问他:“段世子特意跑来我家门前,叫手下在此处叫嚷,难道是咱们两府何时结了怨不成?”


    “哪儿有哪儿有!那不是本世子不知道这车是你家的,还当是哪个轻佻孟浪的胆敢将车堵在安逸侯府的门前生事呢!”


    “那世子现在知道了,可以离开了。”


    见主家小娘子要下逐客令,段兴朝脸上讪了讪:“本世子这不正要登门拜访安逸侯和侯夫人呢,夏娘子怎么就先开口要赶人了……”


    夏莳锦面上略微怔了怔,两府关系从来平平,私下并无什么来往,不由狐疑地看着段兴朝:“不知段世子可是有何要事?”


    “要事嘛,的确是有要事!昨晚在金凤里本世子不慎落水,令妹夏鸾容舍命相救,令本事子甚是动容。回去后辗转反侧,深觉今日应备下厚礼正式来登门道谢!”段兴朝勾唇狎笑,嘴里说的是正经话,可神态却叫人有些起腻。


    其实昨晚回去后,他便将金凤里所发生的事悄悄说与了母妃听,郡王妃听完便有了计较。


    这些年淮南王夫妇一直很看重段莹,想让段莹当太子妃,可他们到底已不是太子名义上的父母,这种事也做不了太子的主。而皇后那边一来想顺太子意以促进母子关系,一来也忌惮着北乐郡王府和淮南王府的关系,故而更想让夏莳锦来做这个太子妃。


    郡王妃明白夏莳锦是自己女儿太子妃路上的最大绊脚石,此前找不到适当的时机下手,这回时机倒是送上门来了。


    夏家四姑娘夏鸾容既然这么上赶着想勾引自己儿子,郡王妃就觉得倒不如遂了她的愿,给她这个机会。是以催着段兴朝大张旗鼓的登门致谢,让所有人都知道夏鸾容在金凤里做得好事,如此,夏鸾容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等安逸侯府高高兴兴嫁女儿那日,郡王府再将那晚救过夏鸾容的穷汉找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演上一出,把夏鸾容那日的丑事揭个利索!到时夏鸾容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退婚,要么降格作妾,且连贵妾也算不上,顶多行良妾之礼。


    夏鸾容所丢的,可不是她自己的脸,而是整个安逸侯府的脸,势必在名声上连累未出阁的姐妹。


    太子中意夏莳锦,杞县的丑事他能给压住,可夏鸾容这头的丑,他却是压不住的。事情张扬开来,夏家姑娘声名狼藉,怕是皇后也不能再任由着太子了。


    夏莳锦被带累了名声,吕秋月又被关进了府衙,那太子妃可就没有第二个人选,非段莹莫属了。


    夏莳锦微微蹙眉看着段兴朝,心说原来昨晚四妹妹去引诱的那个世子就是他啊……她不禁暗暗摇头。夏鸾容急于寻个靠山的心情她能理解,可物色的这个目标也太差劲了点,就这种人怎么可能给她撑腰,他心里打得全是自己的算盘。


    见夏莳锦莫名其妙的摇头,段兴朝深深不解,心想大概是这小娘子还没见识过自己的魅力。于是将手里的折扇“咻”地一下捻开,对着夏莳锦扇了几下:“夏娘子,往后咱们可能就是一家人了,见了本世子委实不必像过去那样见外,若有什么地方需要本——哎、哎~”


    就着两声“唉”,段兴朝被一个手掌隔着纸扇按在脸上,连连被那力道逼得后退了几步,最后蹲坐在地上!气急败坏想骂时,展眼却见段禛赫然立在眼前……


    “太、太子殿下?”


    段禛好整以暇度他两眼,一副不可思议状:“哦,原来是世子啊,扇子遮了脸,孤没看清,还当是当街调戏良家的登徒子。”


    夏莳锦憋着笑,拿帕子掩唇假装咳嗽,抬眼看向段禛时,发现他也正侧眸看向自己,连忙又敛回目光,脸上很快恢复了正经神色,看向不远处的地上。


    “段世子,你既是为了四妹妹之事而来,我便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四妹妹的阿娘昨夜刚过身,你此时来提这些恐怕不妥。我还有事,少陪了。”说罢,转身便要回府里。


    段兴朝愣在地上。


    “夏娘子!” 段禛往前追上两步,有意压低声量,用仅他二人听见的声音说道:“你方才答应过的,愿意试一试。”


    夏莳锦先是一怔,随后便想起先前在车里因牵手而脸红,又因热茶流露出关心的一幕,脸上顿觉滚烫。她低下头去,段禛却从她愈发变红的耳尖儿瞧出了她羞赧的样子。


    他心下莫名一动,似被根羽毛轻轻撩拨着心尖儿,问她:“还作数吗?”


    夏莳锦依旧不肯抬起头来,反问:“你还想如何试?”


    “给我三次机会,我若约你,不要拒绝,如若三次之后你不动心,我便罢休。”


    默了片晌,夏莳锦小幅度点了点头,轻轻应了声“好”,便踅身回了府。


    段兴朝从地上爬起,这才给段禛行了个礼,段禛淡睨一眼,“嗯”了声,便回了马车里。等段禛的马车走远了,段兴朝才直起身来,气咻咻地也回了车上,没好气儿地吩咐:“还不回府?!今日真是晦气!”


    看来母妃的计策,是白谋划了,谁能想到安逸侯府竟一夜之间添了白事!


    两日后的中午,夏鸾容安葬好了崔小娘,从庄子上回来。她坐在马车里,撩开素帘远远望着侯府门前,却发现连一盏白灯笼都未挂。


    “呵~”她冷笑一声,“做了父亲近二十年的枕边人,最后竟落得这下场,不能入夏氏祖坟,连盏灯都不配……”


    月桂怕她钻了牛角尖儿往后日子更难过,连忙劝她:“娘子,待会儿回了府上,您见侯爷和夫人时可莫要这副模样。往后再没有姨娘庇护着您了,您得学着靠自己在这府里站稳。”


    “站稳?我为何要学着在这里站稳?”夏鸾容一脸疑惑:“阿娘都不在了,这里还有谁当我是家人么?”


    “娘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不想回这个家了?”


    夏鸾容苍白的脸上滚落两行泪,神情麻木,“不回了,叫马夫改道吧,找间客栈先住下。月桂,你去北乐郡王府送一封信。”


    说完这话,她抬手扯下头上的一朵小白花,丢到窗外。小花在马车带起的劲风中翻滚了两下,最后落在路边,被行人踩在了脚下。


    夏鸾容怔怔地望着,忽觉自己打小活在阿娘排布的那些礼仪教化中,很是可笑。她规矩学得比三姐姐好又能如何?


    父亲多疼自己一点了么?没有。


    亲事更上一层楼了么?也没有。


    或许,她该换个活法了……


    入夜时,段兴朝的马车没有像往常那样停在金凤里,而是停在了某间客栈前。


    “世子爷,到了。”马夫小声提醒。


    下车前,段兴朝将今日过午送来府上的那封信又展开看了眼,眉头再次皱起。信中情意绵绵,却未俱名,只留下这个地址,让他抓心挠肝,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对他如此情根深种?


    他将信折起收好,下了车,径直往二楼去。叩响房门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砰砰”直跳的,然而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夏鸾容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怎么是你?!”面对衣衫轻薄,含情脉脉的夏鸾容,段兴朝的脸上却有些拒绝。


    夏鸾容不禁面泛起疑色来:“世子见我并不喜悦?”


    身后传来脚步声,段兴朝回头往廊道瞥了眼,见有人影晃动。这处客来客往频繁,他觉得也不宜久留,免得叫人看到了以后和夏鸾容更加撇不清,于是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但你我眼下情况不适合见面,还是容后再说吧!”


    说吧,便想要走,却叫夏鸾容一把给扯住了袖缘:“世子请留步!容儿今日有好多话想同世子说!”


    她目中含泪,泫然欲泣的模样,段兴朝终是有些不落忍,踌躇片刻,道:“那进去说吧!”


    段兴朝坐在圆案旁,夏鸾容为他斟茶,然后就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世子那晚说只能纳容儿为贵妾,容儿当时负气下了车,可回去后思量再三,越发觉得容儿想要的不过是能天长日久的陪在世子身边,名份其实如同身外之物,委实不该看得太重。”


    这话叫哪个男人听了也会心底柔软一片,段兴朝也微微迷糊,不过很快清醒过来:“可你现在刚刚丧母,三年内就不要想嫁人的事了。”


    夏鸾容面上一怔,“世子如何知晓?”


    这一层她不是没有想过,可比起给阿娘守孝来,能为阿娘报仇才是更重要的,是以她打定了主意先不给段兴朝说此事。待过了今晚,他们成了实际上了夫妻,她再慢慢告诉他,到时她都是他的人了,他也不能逼着她守完三年孝再进门。


    安逸侯府,她是一日也呆不下去了。


    第45章 赏月


    段兴朝将两日前带着厚礼登门打算致谢的事, 原原本本给夏鸾容说了后,夏鸾容自然又将这一笔账记到了夏莳锦身上。


    连忙解释:“世子,依大周老例儿只有子女为嫡母守孝三年, 从没有为姨娘守孝三年不能嫁人一说。”


    段兴朝眉头微微拢起,不太置信地看着夏鸾容:“就算她是姨娘, 可也是你的亲娘, 你亲娘死了你还有心思想男人, 你的心就这么冷硬?”


    “世子!”纵是夏鸾容再委屈求全, 对于这些话也有些听不下去:“容儿对您一片真心, 那晚拼着命去救您可作不得假!”


    段兴朝脸上讪然,的确这小娘子不管对旁人冷不冷硬,对自己倒是豁得出去。


    “可就算本世子怜悯你的一片痴心, 现在也不能接你进门, 你不在乎,本世子还在乎呢。不肯等姑娘家出孝期就急着将人迎进门,这传出去我往后还怎么做人?岂不成了贪色负义之徒!”


    “那、那容儿可以先不进郡王府, 但容儿也不想回侯府了。阿娘的死,就是因为嫡母打压才……”夏鸾容垂下头, 泪珠轻垂,显得很是无助。


    即便段兴朝原本对她并无太多兴趣,可见她眼下这副模样,也有些微微动意, 扶上她纤薄的肩头, 哄道:“行了,不回就不回吧, 你且先在这里住着,银两不够本世子自会派人给你送来。”


    孰料夏鸾容身子蓦地从椅上滑下, 跪在地上,扑进段兴朝的怀里:“求世子收留!”


    段兴朝一怔,随即明白,她这是不想住在客栈。可若将她安排去自家的别苑,往后可就再也赶不走了……


    母妃之前的算计,因着崔小娘的突然离世而告败,如今段兴朝一时也分不清,这小娘子留在手里到底是步棋,还是个绊脚石。


    见段兴朝迟迟拿不定主意,夏鸾容也是豁出脸面不要了,主动握起他的大手来,慢慢往自己的心口处送去,声调绵软:“容儿的心不是冷的也不是硬的,不信世子看看……就是因着太软,才处处被人拿捏,受尽欺凌。如今阿娘不在了,世上再也没人会保护容儿了……”


    段兴朝的手被带到某处,掌下一片软腻,饶是这辈子他见过不少投怀送抱的小娘子,可那些本就是烟花之地一点朱唇万客尝的女子,与夏鸾容这等高门中的贵女不同。便是庶女,也多恪守礼仪,陡然如此,便叫人有些难以招架。


    “果、果真是软的……”鬼使神差的,段兴朝脱口而出这句,随既又意识到太没正型,改口道:“你放心,就算往后没有你阿娘可以依靠,你也可以依靠本世子。”


    此言落地,夏鸾容抬起一张小脸儿来,泪眼婆娑地望着段兴朝:“世子……这话当真?”


    段兴朝俯下身去,将她吻上,目光迷离的看着她:“当真。”


    他也算是想通了,就算夏鸾容成不了母妃手里有用的棋子,他只将她当个娇妾养着也算不上亏。


    ……


    沉夜入更时,经过一场鏖战的两人终于偃旗息鼓,歇了下来。


    夏鸾容枕在段兴朝的臂弯里,喘息透着虚弱,段兴朝用指勾着她的下巴往上抬,“让本世子再好好看看你。”


    “世子~”夏鸾容娇红着面,语气里尽是娇羞态。


    段兴朝盯着她的脸看了良久,看得极其认真,夏鸾容终是忍不住问:“世子盯着我看这许久,到底在看什么?”


    “看看你到底有几分像那个夏莳锦……”真迹他这辈子是不敢肖想了,弄个赝品留在身边倒也不错,只是这对姐妹长得委实太不相像,需得仔细瞧才能从眉眼间瞧出一点相似。


    这话刺痛了夏鸾容,她脸上的羞赧瞬时褪去,苍白一片,双拳紧紧攥起。她为了留在段兴朝身边委曲求全,可他对自己的那点怜惜居然是出于夏莳锦?她蓦地起身将锦被裹在自己身上,指着段兴朝:“你出去!”


    “嗨,本世子逗你的!一句话也值得你翻脸无情?”段兴朝重新将她拉回自己怀里,覆身上去温声安抚:“全东京的人都知道她夏莳锦是段禛的人,你觉得本世子会对她有兴趣?”


    夏鸾容心里冷笑,忽而想起阿娘从前说过的话,‘这世上男人的嘴都是不可信的,前程得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难怪阿娘会持续这么多年对父亲下药,可见即便父亲迎了阿娘进门,阿娘生下了她,也依旧深知人心的多变,于是许多事得靠自己来掌控。


    果然,段兴朝随意安抚了两句,便起身穿衣。夏鸾容忙问:“世子今晚不留下来么?容儿一人住在这里有些害怕。”


    段兴朝勾着指在她鼻尖儿上轻刮了下,笑道:“你不是还有月桂么,害怕就叫她来陪你。”


    夏鸾容苦笑着帮他穿衣,又趁他整发时去倒了杯茶,递给他。段兴朝正有些口干舌燥,接过来一口饮尽,这便要走。然而才走到门前,就一阵困倦之意袭来,不由扶门稳了稳。


    “世子,您这是舍不得容儿?”夏鸾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


    段兴朝揉了揉额角,“你个小妖精,若不是刚刚吸尽了本世子的精气,本世子又如何会腿软脚软?”


    “那不如世子就留下来再歇会儿?”


    段兴朝嘴里想说不,可身体却有些不能支,原本还打算去金凤里再喝两杯的,看来今晚是去不了了。于是妥协地点点头,“那就再歇会儿……”


    他已是有些站不住,夏鸾容搀着他回了床上,不一时便听到打鼾的声音。


    夏鸾容垂眸,看了眼手里的小葫芦瓶,心道阿娘留下来的东西果真好用。有了它,何愁身边的男人不听话?


    夏鸾容去到镜台前,给自己补了补妆,唇脂用的是最艳的红,这是阿娘以往最喜的颜色。夏鸾容用力抿了抿红纸,泪眼望着镜中,不知不觉那镜中的自己就变成了阿娘。


    “阿娘,今日是容儿出阁的日子,容儿如您所愿,高嫁了……”她与崔小娘隔空对着话,明知镜中一切只是幻像,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娘,您再等等,用不了多少时间,容儿就能帮您复仇了。”


    亲手给阿娘灌下迷药并赶去庄子上的夏罡、不许阿娘入祖坟只得就地掩埋的崔氏,还有从小到大都压她一头令她不得不走歪门投靠段兴朝的夏莳锦,一个她都不会放过!


    *


    夜静阑珊,梧桐疏影,台榭沉沉暑夜长。


    水翠和阿露在院中架好了木梯,夏莳锦驾轻就熟地踩着木梯爬上了檐顶,又丢下绳子,让水翠把冰败过的果子和香饮放到绳端的小竹篮里,她再提上去。


    夏莳锦素来苦夏,便是屋内置了冰鉴和放风轮,也依旧不如夜深人静时的屋顶凉快。是以近来几日她都会在睡前爬到屋檐上吹吹夜风,吃点小食,等凉爽够了,才回屋睡觉。


    檐顶有她提前备下的软席,这会儿抱着一篮子小食在被夜风吹得冰凉的席子上坐下,正准备开吃,忽然发觉今晚的夜色较平时要黯淡许多。抬头看,发现原来是没有月亮。


    “哦,今日是初一……”想到不能边赏月边吃小食,夏莳锦多少有些沮丧,不过好在还有满天的繁星陪着她,倒也不至太感孤寂。


    她低头饮了一口薄荷香饮,一股甘冽清凉顺着喉咙一路滑到胃里,顿觉通身凉爽,抬起头时不由阖眼抒怀,发出一声舒服的“啊——”


    待她睁开眼时,莫名觉得身侧的光影起了些许变化,转头看向右侧时,果然有个人影立在那儿!且因她盘膝坐着,由这个角度看去那身量更是高大得出奇,吓得她一下歪到了左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幸在夏莳锦很快就看清了来人,才不至于大声尖叫。


    “殿下,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段禛舒展了下身体,而后就着那片软席坐下,不客气的从小竹篮里挑出一颗葡萄丢进嘴里:“来幽会啊,不是有三次机会么。”


    说完见夏莳锦还错愕地歪在一旁,长臂一展,将她捞回来坐好,随后瞥了眼小篮子:“不介意吧?”


    夏莳锦只当他问的是那些果子香饮,大方道:“不介意……殿下请便。”说完才觉得好似中了计。


    段禛那边果然一脸满意:“好,那今晚孤就留下来陪你赏月。”


    回过神儿的夏莳锦,连忙道:“可是今晚初一,并无月亮可赏,殿下不如还是早些……”


    “谁说初一就没有月亮的?”段禛不等她说完便打断,微微扬起下颏对着某处,“再等一会儿,很快就有了。”


    夏莳锦不解地朝他所指方向看去,只看到如墨的浓影里毅力着一棵高大的公孙树,枝桠在夜幕中舒展开来,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夜风卷过,蝉声清脆,愈显夜的静谧。


    就在夏莳锦疑心段禛是骗她之时,倏尔看见一抹白光出现,随后便有一轮皎月穿过树影徐徐东升,很快升至树梢,将夜幕缀得分外温柔。


    夏莳锦心下有些震撼,知这定然不是真的月亮,却也当真看不出端倪来。它如月亮一般莹白,如月轮一样滚圆,稳稳升至中天。


    “这是怎么做到的?”


    段禛侧眸凝她,轻笑:“聪慧如夏娘子,竟看不穿这点把戏?”


    夏莳锦与段禛对了一眼,不甘服输,继续盯着那“月轮”看,打算从中瞧出破绽来。看了许久,她发现它虽一直挂在天际,但会随着风向起伏。


    她突然生出一个猜测:“那该不是个风筝吧?”


    段禛勾唇浅笑,轻击手掌,“果然聪慧。”


    “可你是如何让它在夜里放光的?”


    “不过是碾碎了几颗琉球国进贡的夜明珠,混着鱼胶厚厚涂于纸上。”


    夏莳锦怔然地看着段禛,这么败家的人未来身登大宝,确定不会是昏君么?段禛也微垂下长睫看着她,似是将她的小心思看透一般,抬手用指尖儿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一戳:“想什么呢。”


    夏莳锦脸上讪了讪,迟疑着开口:“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陪你赏月啊。”段禛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可是月亮每晚都挂在天上,殿下为何偏要挑它不在时候大费周章?”


    “每晚都在的东西,突然有一晚不在了,才更叫人不适应。”


    夏莳锦疑心他话中有话,便也似懂非懂的回应:“如何就不适应了,没有月亮还有满天的星河。”


    “可星星终究不是心底的那轮月。”


    四目隔着夜色交汇,夏莳锦默默品味着他这话的意思,觉得皇家的人当真是贪心。月也要,星也要,最后星月争辉斗个你死我活,皇帝天天躲在幕后看戏?


    不禁笑了。


    第46章 天意


    段禛不知她又想到哪里去了, 眸光低敛,凝着她:“笑什么?”


    夏莳锦摇摇头,一双晶亮的桃花眼反探向他, 透着狡黠灵慧:“殿下心里可曾有道白月光?”


    其实关于段禛铁了心想要娶她这件事,她曾反反复复想过许多回, 他究竟图她什么?


    美貌么?


    他若是这么肤浅只看重色相之人, 就不该年已及冠却还未宠幸过任何女子。宫中从不缺美人, 即便一时无意立正妃, 侍妾也总该有几个。


    既然不是看中她的美貌, 那又是看中了她什么呢?夏家的权势么?


    在洛阳时,夏家的确算得上地位超然,可来了东京后, 夏家这点权势在勋戚世家聚集之地可就不够看了。段禛若真想借助外戚势力, 娶段莹或吕秋月都远强过她。


    起先这门亲事夏莳锦只当是皇后娘娘随手牵线,可这么多事下来,她也不是瞎子, 自然看得出段禛对她的特别,他为了她甚至不惜杀人!


    这才是叫夏莳锦百思不得其解的:段禛为了她射杀陆正业之时, 她同段禛才见第一回面。


    虽说皇家议亲,通常都会由人先将姑娘们的画像送入宫里过目,可即便段禛看过她的画像,也没理由就凭一幅画像情根深种, 为她斩妖除魔。


    直到昨日无意间翻了几页话本, 夏莳锦才有了新的启发。


    话本里的公子出身高贵,受诸多小娘子倾慕, 然而他始终不肯娶妻,宁愿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活。外人不知, 他早年间曾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可惜那姑娘早夭了,可她却成了他心中一块不能触碰的伤疤,他再也无法对任何女子动情。直到有一日,他遇见了一位与他那个小青梅样貌极其相似的姑娘,这才发了疯般的想要求娶,因为他认定那是他的小青梅转世重生了。


    夏莳锦觉得这个故事照到现实,荒诞是荒诞了些,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在她头一回去见段禛时,段禛已在为她复仇清算了。


    她不是不愿接受旁人对自己的好,只是当这份好来得莫名其妙时,难免叫人彷徨猜忌。且他刚刚对月抒情,说什么“每晚都在的东西,突然有一晚不在了,才更叫人不适应。”


    这话任谁听了,也觉得他心底深处藏着个人,是他日久生情已成习惯的,是他一日不见便不能适应的。这不就与她之前的猜测呼应了么?


    故而才鼓足勇气,有此一问。


    段禛却未想到夏莳锦心里想了这么多,只觉得她用白月光来形容幼时的她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倒也很是恰当。于是笑着点了点头:“是有过。”


    果然如此。


    这会儿夏莳锦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她不愿在那道高墙之内过活,更不愿被当作别人的影子而活。


    她坐在软席上擦了擦手,语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殿下,可否收回三次之约?”


    段禛微愕:“为何?”


    她仰头看着星空,释然的笑笑:“其实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嫁入东宫的,那日答应殿下,不过是想让殿下死心,又怕殿下怪罪,难得殿下主动开出了肯罢休的条件,我便未加思索的答应了。可是现在想来,还不如坦诚以对。”


    “你为何不会嫁入东宫?”


    “东宫之主,便是未来的天子,皇后之位再尊贵,也要同一众妃嫔共享夫君,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谁说就一定要有嫔妃的。”段禛声调沉沉,语气郑重,却是换来了夏莳锦的轻笑。他转头看她,“你不信我所说?”


    夏莳锦垂眸不说话,叫她如何信呢?


    当今圣上年轻时曾被皇后娘娘所救,那时皇后娘娘在冰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险些丢命,后来命虽保住了,却落下个不能生产的病根儿。听闻圣上当时在皇后床前许诺,此生不纳后妃,与她生同衾,死同椁,白首不相离。


    然而后来呢?


    为了平衡前朝,为了拉拢番邦,各种美人才人流水一样送入后宫,后宫还是一日一日的壮大了起来,皇后又能找谁去说理?


    男人的话不可信,帝王的话更不可信,有道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是,我不信。”夏莳锦冷静的答了他,又丢下句“起风了,我回去了,殿下也早些回宫吧。”便决然地撑地起身。


    不知是不是夜里露重的原因,湿漉漉的青瓦竟比镜子还要滑,夏莳锦刚踩在上面脚下就陡然一滑,骤然又跌坐回去!只是没跌坐回软席上,而是跌坐到了段禛盘起的膝上……


    “那你总该信天意。”段禛顺势将她横入怀中,语气轻佻:“这是你第多少回自己摔进我怀里了?”


    与此同时,他将宽袖在青瓦上一扫,先前丢出去的那片葡萄皮便被他消毁罪证了。


    “你——放开我!”夏莳锦被这猝不及防的状况气得满面涨红,挣扎着想要起来,段禛却故意让她无处借力。


    她扒住他的左肩,他便将左肩往前一倾,她借不到力又去够他的领缘,他这回干脆将脖颈俯下。做这动作时段禛只为气她,直到两张面庞抵近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瞬时两人都滞住,不敢再动了。


    段禛的鼻尖儿就悬停在夏莳锦鼻尖儿上方半寸之距,这么近的距离,便是夜色里她也能轻易数出他的睫毛。他眼珠细小的动作,她都能轻易地捕捉。她甚至感受到了某种炙热,不是来自这清凉的夏夜,而是来自他渐渐变重的鼻息。


    而此时段禛的内心,亦是在经历着一番痛苦的挣扎。他只消再往下半寸,有了定情一吻,这小娘子就再不能随意翻悔了。可他这样做了,她会不会恼他?


    下,还是不下……


    挣扎间,一道快如闪电的影子蓦然掠过,段禛抬头应对时,那家伙已敏捷地拔下他束发的玉簪,一跃至檐角,挑衅地看着他。


    没了冠发的簪子,段禛长发如黑瀑一般披散下来,扫在夏莳锦的脸上,令他深感狼狈,自然也就不再扣着夏莳锦,转而虎视眈眈看向那个罪魁祸首。


    夏莳锦起先亦是被来者惊了一跳,待终于坐起后定睛一瞧,“小桃?”


    是了,这个罪魁祸首正是段禛送给她的那只金线狨,此时的段禛颇有几分搬石头砸自己脚,亦或自己挖坑埋自己的荒谬错觉。


    夏莳锦唤它“小桃”时,小家伙分明像是看着她笑,可转而又看向段禛时,立马呲起了牙,一副不俱拼命的样子。段禛气极反笑,重重点着头,“好,好,看来你将它调/教得倒是不错。”


    谁能想到曾经呆坐在树下连颗桃子都摘不到的小东西,这会儿灵敏成这般。


    夏莳锦一边讪笑,一边又觉欣慰,平日里真是没白疼了小桃,关键时候竟还知道来救驾护主。不过要说调/教小桃,阿兄比她调/教得在行。


    一人一猴就这么隔空以眼神厮杀了半晌后,夏莳锦生怕段禛真被一只猴子惹恼了,赶紧打圆场:“殿下莫动怒,我这就去将你的东西取回。”


    说罢,她独自上前,小桃果然不再呲牙,在两人靠近时,它便轻轻一跃,精准跳进了夏莳锦的怀里,突然变成了乖宝宝。夏莳锦拿新鲜的果子哄它,它将那支玉簪乖乖交出。


    夏莳锦放下小桃,小桃抱着几个果子满意离开。夏莳锦将玉簪递向段禛:“殿下不会真同一个畜生置气吧?”


    “自然不会。”段禛瞥了眼那簪子,“不过你家畜生惹得祸事,你这个主人总要帮它善善后吧?”他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就盘腿在软席上坐了下来。


    夏莳锦意会他的意思,这是要让自己帮他将发髻束好。眼下这种情况,她也确实脱不了干系,是以顺从的走到段禛身后,以指为梳,帮他慢慢通顺了发,再仔细绾起。


    末了拿出随身的巴掌大小铜镜给段禛,“殿下看看可行否?”


    段禛照了照,出乎意料的是小娘子竟束得有模有样,他不禁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你如何学会的为男子束发?”


    “因为小时阿兄时常让我帮他束发,久而久之,也就熟能生巧了。”


    段禛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可听着这话,就觉心口莫名有些发堵。他默默舒了一口气,起身:“好了,夜深露重,当心着凉,回去吧。”


    夏莳锦如猛大赦,捣蒜似的点头称好,动作麻溜的下了木梯。


    水翠和阿露在下面等得都快要睡着了,终于见自家小娘子凉爽够了舍得下来了,暗暗庆幸。


    屋檐上,段禛一直目送着三人回了倚竹轩,窗上的烛光亮起又吹熄,他这才轻轻一跃,回到了安逸侯府外的长街。六和等人一直等在那处,连忙牵马上前。


    而从檐顶蹿下的小桃,此时已爬到了侯府最高的那个望亭上,邀功似的将手里果子拿给主子看。主子摸了摸它的小脑袋:“乖,这些是你应得的。”


    得了主子允许,小桃才开始大口地啃吃手中的果子。


    第47章 是你


    夜风吹动庭中梧桐, 枝叶簌簌作响,挂在亭檐的铜铃亦叮叮铛铛响个不停。望亭里的夏徜掩口轻咳了声,踅转步下了石阶。


    适才他虽让小桃去打断了段禛, 可此刻仍觉心事重重。他能打断这次,只要段禛锲而不舍, 还会有下一次。


    而这厢段禛回了东宫, 净完身后出来, 内侍上前准备为他拆发, 段禛却抬手将人挥退。陈英在旁看着, 不免奇怪:“殿下,您今晚束着发睡?”


    段禛淡声“嗯”了一下,便宽衣上了榻。


    陈英目瞪口呆的看着, 心说殿下以往可没这个习惯啊。且这会儿瞧着已平躺在榻的殿下,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怎么感觉殿下脸上还莫名洋溢着一种春风得意的喜悦?


    *


    天亮段兴朝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整夜陪夏鸾容睡在了客栈, 不免有些诧异。想着早起还要在父亲母亲眼皮子底下装样子晨读,也顾不得多想, 匆匆穿了衣束了冠就离开。


    夏鸾容坐在镜前,久久望着镜中竟有些陌生的自己,缓慢擦去那些夸张的胭脂和唇脂。她知道眼下自己得不来任何名份,可于她而言, 昨夜已是出阁了, 这么大的一件事,她总该告诉阿娘知道。


    是以三日后的“回门”, 夏鸾容没回安逸侯府,而是坐车去了同水县的庄子。


    夏鸾容在崔小娘的坟茔前添了几坯新土, 起先有庄子上的管事陪着,后来夏鸾容叫他去忙了,也让月桂先回屋收拾床铺。没了外人,她便可以同阿娘讲些悄悄话了,夏鸾容边哭边诉说着自己这几日的经历,不知不觉竟待到了暮色渐起。


    抬头看了看天,月亮都已爬上树梢,夏鸾容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准备回屋。谁知才刚抬起头,就瞥见一道黑影从枣树下走来,她惊吓地后退两步。


    “容儿,别怕……”那身影停在了枣树下。


    这声音……竟似崔小娘的!夏鸾容不敢置信地望着碑后的那道黑影,弱骨纤形,盈而不弱,确与阿娘极为相似。


    “阿、阿娘?”她不确定的唤了一声。心道莫不是阿娘果真有天大的冤情,还魂来给她说不成?


    那黑影果然微微晃了晃,从枣树遮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媚眼碧长,乌发松挽,不是崔小娘还能是谁。


    崔小娘也不愿吓她,轻声道:“容儿,你别怕,阿娘不是鬼魂,阿娘是人,活生生的人。不信你过来摸摸。”说着,崔小娘伸出两条手臂来,召唤着自己的女儿。


    “你……真是我阿娘?”饶是眼前人再真再像,可夏鸾容仍是不敢相信有这么荒诞离奇的事,一时不敢靠近,反有些瑟缩。


    崔小娘知女儿已认定自己死了,也不勉强她,只将那几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与她听。最后,崔小娘道:“所以容儿,阿娘那日只是逃去了山上,根本未被烧死,烧死的是那个杀千刀都不为过的!”


    这时夏鸾容脑中闪过那日来庄子上的情形,夏莳锦曾对管事说阿娘的死法很怪异,不在土炕上,也不在逃往门窗的地上,而是死在了角落的一把椅子旁。还有衙役检查完尸骨,说这骨节粗大,不太像女子的,只是当时没有更多的证据,他们也只能草草定案。


    这些的确都与阿娘说的能对应上,夏鸾容蓦地抬头,眼中横波欲流:“阿娘……”她不再畏怯,径直朝崔小娘扑了过来,紧紧搂住她!


    “阿娘!”


    崔小娘一边抚慰着她,一边提点她声音小些,莫要吵到庄子上的人。等她哭了一会儿,崔小娘便拉着她往山上去:“这里不易久留,万一叫他们看到阿娘还活着,便要报官追究烧死王五的事了。”


    “嗯嗯!”夏鸾容紧紧跟着她。


    母女在半山腰的一块巨石后面停了下来,这处无人能看见她们。夏鸾容喘了喘,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抬眼又仔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崔小娘:“阿娘,您这几日在山上是如何过活的?容儿怎么瞧着您……与在侯府时无异?”


    衣着整净,面容光鲜,半点不像是逃难的人。


    崔小娘便又讲起自己逃离后的奇遇:“阿娘那晚逃到后山时,又累又渴,却半步不敢放慢,生怕庄子上的人及时发现了火势,从而救下王五,再来逮我。也不知逃了多远,后来阿娘委实迈不动步了,这才停了下来,倒在泥地上奄奄一息。”


    “本来阿娘以为自己是在劫难逃死定了,可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这才知是被路过的黑龙寨大当家顺手救了。”


    听到此处,夏鸾容不由一惊:“黑龙寨?”


    举凡在汴京待过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黑龙寨大名的,许多民间百姓吓唬小孩的招数便是:“再闹就把你扔出去,黑龙寨的人一会儿就抓你来了!”


    虽说是恶名,但也确实一传千里。在人们心中,黑龙寨的人便是无恶不作的恶魔,朝廷几次出兵剿匪都只能伤他们皮毛,却铲除不了根基,等不了两年便又缓过劲儿来,继续为祸一方。


    是以听到黑龙寨的大当家还能救死扶伤,这让夏鸾容很是震惊。


    崔小娘笑着点点头:“的确是黑龙寨,若不是阿娘果真被他们救了,也会如旁人一样听闻这三个字就要面色大变。”


    她继续说着:“阿娘醒来后,得知那晚大当家本是要带着弟兄们去劫狱,救出他们的二当家。可是因着顺道救了我,耽搁了一点时间,倒叫他收到新的线报,原来之前安插在县衙的线人早就被人识破并处置了,今晚是县令故意给他们设的一个局,一但进入便是死路一条。”


    “所以,等于是阿娘反救了大当家?”


    崔小娘点头:“是啊,故而大当家对阿娘很是礼待,当阿娘听闻二当家的事后,也一心为他筹划。正巧那个同水县令有一房姨太是南枝坊戏班的,是阿娘当年的师妹,当初靠迷药谋前程的法子还是阿娘教她的。于是阿娘便暗中联络了她,她一来念着昔日情义,二来也怕阿娘揭她老底儿,便爽快答应了做内应,之后里应外合终于将二当家救出。”


    “自此,算是彻底赢得了黑龙寨所有人的敬重,两位当家更是干脆认了阿娘做干娘。”


    听完这段奇遇,夏鸾容消化了须臾,才终于理清,望着崔小娘又哭又笑:“阿娘也受苦了,不过幸而苦尽甘来,如今有了黑龙寨的相帮,再没人能欺负阿娘了。”


    “容儿,你不必担心阿娘,倒是你,怎的……怎的嫁给了段世子?”


    先前在坟前,夏鸾容只说自己如愿高嫁,找到了靠山,会为阿娘报仇。却未说只是给那段世子作妾的,且当前因着阿娘的事连妾室名份都还未捞着。


    此时被崔小娘问起,不由一阵心虚,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推诿搪塞着:“阿娘,先不说这事了,既然您还好好的容儿就放心了,您就在黑龙寨好好待着,等有一日安逸侯府垮了,您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来了。至于王五的事您不必太担心,到时大可甩给黑龙寨,就说是他们下山烧了屋又掳走了您,官府也查不出什么的。”


    “只是阿娘,您不便去汴京,往后若是容儿想见您,要如何才能见到您?”


    崔小娘往巨石后的某处指了指:“今日是大当家亲自护送阿娘回来的,阿娘向他去求块令牌,往后你便可自由出入黑龙寨了。”


    “好。”夏鸾容点头,同时也深深觉得攀上黑龙寨大当家这种人物,对于她日后复仇也是极有助益的。


    夏鸾容随崔小娘往里去,来到三个壮汉身前,一左一右的两人提着大刀看上去凶神恶煞,但对崔小娘却极为客气,远远就笑脸相迎,唤了声:“崔大娘!”


    夏鸾容观察着中间负手背对的那人,身上穿得虽也是粗布,却比另外两人要好些,且看那派头必然就是黑龙寨的大当家了。


    于是主动见礼道谢:“大当家,这些日以来有劳您对我阿娘的照顾。”


    大当家转过身来,看着眼前微微垂下脸去的小娘子陷入了懵怔。夏鸾容疑惑他为何不还礼,便是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礼数,不由抬眼,却对上一张方脸阔口,有几分熟悉的面容。


    “是你!”二人异口同声。


    是了 ,这个所谓的大当家,正是那日在金凤里将夏鸾容从河里救上来的人。当时夏鸾容见他举止粗鲁,穿着邋遢,只当是穷汉一个,对他极为蔑视,却不想此人竟是黑龙寨的大当家!


    夏鸾容略有几分后怕,当晚他救了自己,而自己却那样鄙夷他,他该不会记仇吧?


    崔小娘看着神情怪异的两人,有些错愣:“怎么,难不成你们见过?”


    “没有!”夏鸾容矢口否认,却是面皮绷得厉害,声音硬梆梆的。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别扭,才放缓了语调笑笑:“怎么会~只是大当家丰姿峻嶷,初见之下竟觉有些神似关二爷的画像。”


    见她不愿承认,大当家也无意当着崔小娘的面拆穿,心中感叹无巧不成书,嘴上却顺着她的话道:“是啊,干娘的女儿养在深闺,某这等粗人岂会见过。不过是初见之下惊为天人,以为是嫦娥下凡间罢了。”


    夏鸾容脸上讪了讪,崔小娘笑笑:“那有件事还得劳烦大当家,我一时不能回京,容儿若想见我了便只能来黑龙寨,还望大当家允准,给她块令牌以便出入。”


    大当家连声应道:“应该的,应该的。”说着,便从怀里摸了块简易的木制令牌出来,在衣服干净处蹭了蹭,才递给夏鸾容:“娘子日后尽管把黑龙寨当成自己的家。”


    夏鸾容接过令牌,仔细收好,又问:“只是不知黑龙寨要怎么走?可有山路图?”


    “那还不简单,娘子且随我等回去一趟,今日天色也晚了,不如干脆就在寨子里休息一晚,同干娘好好叙叙,待明日天亮某亲自护送娘子回京。”


    夏鸾容迟疑着看向崔小娘,崔小娘鼓励地冲她笑笑,她便点头:“那今晚就叨扰大当家了。”


    “哪里话,某方才便说过,黑龙寨以后就是干娘和夏娘子的家!”


    几人翻过两座山头,来到山林深处,林中古树参天,窅冥蓊郁,皆是双臂合抱不过来的粗壮。枝桠参错横斜,织成一张密密的网罩住整片老林,将地面压得密不透光。


    第48章 山寨


    夏鸾容行在其中, 除了阿娘牵在她胳膊上的手,其余什么都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只有透骨的凉意。在前领路的大当家不时出声引领着方向。


    在这种密林里, 若无经验老道的人带路,任谁也难找清方向顺利走出去。


    出了老林后, 便是一条通天的石梯, 之所以说它通天, 是因着山寨安置在山巅的云层之上, 从他们所处的山腰位置根本看不到寨子的一点影子。


    这条通天的路, 可谓是十步一岗,百步一哨,不时有人从作为掩体的树或山石后面冒出头来, 向大当家的问安。崔小娘和夏鸾容也一路狐假虎威, 享受着别人的敬意。


    寨门是由三块巨型的山石架成,这非人力可为,一看便源自天然, 三块巨石上分别刻着一个黑字,连起来便是“黑——龙——寨”。


    因着此时天色已晚, 大当家的不便带夏鸾容在寨子里观光,是以将她直接送回干娘的屋前,而后离开。


    夏鸾容还有些话想对他说,可一直有旁人在并不方便, 便趁着这当口对崔小娘道:“阿娘, 我刚刚忘记给月桂捎个口信了,彻夜不归她定要害怕, 我去问问大当家能否派个人下山走一趟。”


    崔小娘问:“要不阿娘去给他说吧。”


    “不用不用,我看这大当家挺好说话的, 我去就成,阿娘快些歇着吧。”


    经过数日相处,崔小娘对这大当家的倒是放心,点头应允。夏鸾容出屋快步追上,“大当家,可否借一步说话?”


    男人心下一动,点了点头,吩咐身边两人先行回去,自己则随着夏鸾容往僻静处去。


    “娘子可是有何需要?”


    夏鸾容回身,不急着说话,先朝他郑重行了一个礼,才道:“方才怕阿娘担心,是以有些话不便当她的面说,大当家请受容儿一拜,想不到我们娘俩的命竟都是大当家您救的!”


    男人一只手就轻易阻住了夏鸾容下拜的动作,托在她的手臂上:“娘子无需客气,我救了干娘,干娘也救了我和二弟,算起来干娘才是我的恩人。提起救你那日的事来,倒是当真有些惭愧,我虽救了你,却也在众人面前碰了你的身子,叫你难以做人。不过当时情急……”


    莽夫说话毕竟是不经过大脑,他完全没料到这话会令夏鸾容脸红地垂下头去,收口时却是已迟。


    “某就是个粗人,夏娘子千万莫往心里去!”


    夏鸾容忸怩着轻声道:“大当家不必说这种话……我知你是绿林好汉,那日只是救人心切迫不得已,是我有些不识好人心了。”


    “哎,以后你就当这黑龙寨是自己的家,谁再敢欺负你只管给我说!定扒了他的皮!”说着,他突然又想起什么来,“还有,娘子也莫要一口一个大当家了,显得生分!我叫方项龙,你娘既是我干娘,不如往后就叫我一声大哥吧!”


    夏鸾容迟疑着叫了一声:“大哥。”


    方项龙应得爽脆:“哎!”应完声,便从怀里摸索出块玉来,塞给夏鸾容:“这点玩意儿就当是见面礼了。”


    夏鸾容握着那玉,手感温凉,一看便知是好玉,不问也知定是劫掠富户抢来的战利品。也不知为何,她竟觉心底突然溢出一丝甜意,大抵是在侯府时总听夏莳锦将‘阿兄’挂在嘴边,夏徜也确实对她有求必应,才叫夏鸾容自小就为没有个疼爱自己的兄长而感到遗憾吧。


    如今有个人愿意当她的哥哥,还愿意保护她,哪怕对方是个其貌不扬的山匪头子,也依然叫她心里得到满足。


    “那大哥也不必总唤我娘子,就像阿娘一样,唤我容儿吧。”


    方项龙人虽长得魁伟,笑起来却是有点憨,捡了个便宜妹妹活像是捡了块宝:“容儿。”


    “对了大哥,那晚你为何会出现在金凤里?”夏鸾容想不明白,山匪常年被官府通缉,怎会敢冒险去人多的地方,且还是单独行动。


    “哎,那时二弟正在牢中受难,我这当哥哥的也是没了主意,收到消息说齐县令的独子进京去了金凤里玩乐,便想去碰碰运气将他捉回来当人质。可这种行事不能太明目张胆,是以未带手下。”


    “所以……大哥那晚是因为救我,耽误了计划?”


    “也不能这么说,就像救干娘那回,虽也误了时机,但事后却得知那本就是个陷阱,所以有时失也是得。”


    夏鸾容点点头,眼底却现惆怅:“容儿的运气就没大哥这么好了。”


    “这是什么话,可是那晚发生了什么?”想起那晚夏鸾容坐上了那个什么世子的马车,方向龙疑心是那小子欺负了她。


    夏鸾容默默垂泪,良久,才终于开口:“那晚容儿落水后清白受损,段世子便以此为要挟逼迫容儿给他作妾,若不从就要将那晚之事张扬出去,叫容儿再也无法做人……是以,容儿才不得已跟了他。”


    “姥姥的,竟有这等事!看我不下山宰了那畜生!宰了他以后你也就自由了!”说着,方向龙作势就要去。


    夏鸾容连忙从身后抱住他的腰:“大哥,不要去!”


    被她这一抱,方向龙只觉浑身如过电一般,明明她力气那样小,可他还是听话地驻了步子。只是心下遗憾,这么好的女人,咋就被那种杂碎糟蹋了!


    他未转身,夏鸾容就这么伏在他宽阔的背上,泣声不断:“大哥不知,这段世子不过只是姐姐对我的惩罚罢了,就算大哥杀了他,姐姐也不会放过我……”


    “姐姐?”方项龙听得迷惑。


    夏鸾容便仔细对他说明:“是啊,我有个姐姐叫夏莳锦,只不过她是侯夫人所出,远比我这个庶女尊贵得多。她自小被娇惯坏了,便觉世上一切好的都应是属于她的,是以当太子殿下在一回宫宴上看中我时,姐姐嫉恨到发狂,回府后不仅打了我,还对外散播流言,说太子看中的人是她,她是未来的太子妃。”


    听到这,方项龙终于有些明白了,他虽人在山寨,可每日都有放出去的探子将最新鲜的消息带回寨子里,他的确听闻过安逸侯府的千金将成为太子妃这个传言。


    “可就算她想当太子妃,又跟那个段世子有何干系?”


    “大哥不知,姐姐其实早与段世子有了首尾,只是攀上太子殿下后,她便一心想甩了段世子,可又怕负心再先惹怒段世子,而将她的丑事声张出去,是以便逼迫我去勾引段世子,作实他负心在先。”


    方项龙浓眉一竖,声调变粗:“你该不会这么傻,就听了她的唆摆?”


    “由不得我不听。那时阿娘已被侯夫人送去了庄子,不许我们母女见面,且我深知侯夫人的为人,她定会趁此机会害了我阿娘!嫡姐说,只要我肯照她的话去做,她就帮我和阿娘团聚。”


    “可第二日你就以为干娘死了,怎的还肯嫁给那个段世子?”


    “正是因为阿娘不在了,容儿在这世上孤苦无依,才随波逐流……”夏鸾容低声啜泣。


    方项龙终是憋不住转过身去,扶着夏鸾容的双肩:“你怎会孤苦无依?不仅你阿娘在,往后还多了我这个大哥,凡事都会护着你的。”


    夏鸾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容儿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那晚随段兴朝离开,而没有……而没有……”


    夏鸾容哽咽着,说不完整,但方项龙再迟钝,也听出她是在悔恨那晚拒绝了自己。他大力将她揽进怀中,安慰着她:“只要你不嫌弃大哥只是个粗人,过的是刀尖儿上舔血的日子,你随时都可回头!”


    夏鸾容趴在他的怀里,尽管那味道不太好闻,令她有些嫌恶,可想到眼前这人兴许比段兴朝还有用,她便忍下了。


    当初投奔段兴朝,那是走投无路的选择,可段兴朝毕竟心里没有她,又肯为她做多少事呢?再说段兴朝并不傻,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算计。远不如方项龙憨厚好骗。


    她紧紧依偎在方项龙的怀里,畅想着未来:“其实若能一直住在这山间,活得倒似隐世的神仙,闲云野鹤,远比那高门深院快乐多了。”


    “容儿,你当真愿意留下来?”方项龙拉开她,认真的问。


    夏鸾容点点头,随即眼中掠过一抹愁绪:“可是我愿意有什么用,姐姐那边不会放过我……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她也还是会将我抓回来。”


    “就她?一个小女子我倒要看看她能有多大能耐!你若怕她,我今晚就带人去杀了她!”


    “寨子里的兄弟,可有过所户贴?”夏鸾容问他。


    方项龙一怔,“都是打家劫舍的人,哪来的这户贴。”


    “没有这些,东京都去不了,谈何杀人?”


    这的确是个问题,上回方项龙自己去金凤里拿人,也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寨子里的其它兄弟入不了东京城,就连他自己那本也是半道抢来的,想来这会儿已不能用了,对方多半早已报官。


    夏鸾容接着道:“就算大哥有本事给兄弟弄几个过所户贴,安逸侯府的护院也不是吃素的。”


    方项龙有些急了:“那怎么办?”


    “也不是没有办法,大哥去不了东京,可以等她离开东京。”夏鸾容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月辉洒落在她的侧脸,给眉眼皆镀上了一层霜白,愈发显得阴恻恻的。


    翌日天亮,方项龙亲自护送夏鸾容下了山,夏鸾容也没在庄子上耽搁,带上月桂便回京。


    车里,担忧了一夜的月桂有些乌眉灶眼:“娘子,昨夜您到底去了哪儿?奴婢到处找您都找不到。”


    “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么?”夏鸾容漫不经心道。


    “那咱们现在是回客栈吗?”


    “不,回侯府。”


    月桂闻言一惊,前几日她劝娘子回去都不肯回,这怎么在外过了一夜,突然又愿意回去了?不过一路上夏鸾容懒得给个丫鬟解释许多,只管靠着软枕小憩。


    *


    倚竹轩里,这会儿夏莳锦正带着水翠和阿露,将书阁里的书摆到小院子里去。主仆几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小桃也在旁跟着跳来跳去。


    阿露刚伴着一摞书放下,累得砸了砸肩膀:“娘子,为何家家户户都挑着六月初六晒书呢?”


    夏莳锦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偶有件事可忙,她倒也乐在其中,边将书本一本挨着一本的铺仔细,边得意的讲解起来:“六月初六,是佛教中的翻经节。传闻当年玄奘大师自西天取回真经,途经某地时经书全泡了海水,努力捡回后放到日头下晒干,这才将经书尽数保留了下来。后来也就成了习俗,大家都愿在这日将书阁里的书拿到日头下翻翻晒晒。”


    第49章 看破


    夏日熏风轻拂, 从檐顶到地上铺摆得满满当当的书便发出“唰唰”的响声,一页一页随风翻开。


    倚竹轩正是一片热火朝天之际,门外不速之客的声音悠悠响起:“三姐姐这是在……晒书?”


    夏莳锦抬头一看, 见是夏鸾容回来了,面上不禁微微诧异。


    前几日月桂回来过一趟, 去琵琶院取了许多夏鸾容的衣物, 说夏鸾容舍不得崔小娘, 想多在庄子上住几日陪陪她。夏罡懒得管她, 孟氏却觉夏鸾容毕竟是夏家未出阁的女儿, 也不能真就放任着在外不管,是以又安排了两位嬷嬷去庄子上照料。谁知嬷嬷早上去,过午便回来了, 说夏鸾容根本未回庄子。


    自那, 夏罡和孟氏便明白夏鸾容只是不想回这个家而已。眼见侯爷都不管了,孟氏也就彻底撒手不再管了。


    可今日夏鸾容自己回来了,夏莳锦心中微愕, 面上却不显,只轻声应了句:“是啊。”


    “难怪三姐姐气度养得如此好, 平日竟看了这么多书,想来阿兄书房里都没有你的小书阁充实。”边说着,夏鸾容随手捡起一本翻了翻,陡然一怔。


    《风流才子追妻录》?


    她又扫了眼脚旁的几本, 《霸道王爷爱上我》、《那个太监不简单》、《貌美小娘子从军记》……


    居然一院子都是话本。


    夏莳锦讪笑, “四妹妹你要不还是进屋坐吧。”


    水翠给二人上了茶,继续和阿露去院子里整理话本, 明间便只剩夏莳锦和夏鸾容。夏鸾容端着茶,轻轻拿盖拂沿, 有些艰难的开口:“其实……我这些日并没住在庄子里。”


    夏莳锦只“哦”了声,反应平常,夏鸾容便知她早知道了。也正是算着了这点,她才选择先自己说出来,总好过被拆穿。


    “那三姐姐住在哪儿?”


    “客栈。”夏鸾容低声答着,小啜了口茶,说道:“阿娘走后,我一直无法面对,不敢回琵琶院,更不敢在庄子上守着,总觉得眼里不见空荡荡的房间,阿娘就还在那里等着我。”


    夏莳锦轻叹出声,人死如灯灭,崔小娘过去做过的坏事,如今她也计较不起来了,倒有几分同情夏鸾容的思母之情。


    接着便听夏鸾容道:“我这次回来,也是想请三姐姐再陪我去一趟庄子,我有些话想对阿娘说,可一个人去总觉承不住……”


    夏莳锦的目光越过杯沿,扫了眼夏鸾容的脚,而后问道:“四妹妹的意思是,你近日不曾回过庄子?”


    “是啊。”夏鸾容掏出帕子揩拭眼角,语带抽噎:“自从安葬了阿娘,我便再未回去过,头七时亦是在客栈后的巷子里烧了纸钱,遥遥相寄。”


    夏莳锦放下茶杯,脸色微变:“四妹妹,你既然回来了,可曾去向父亲母亲请安?”


    夏鸾容止了抽泣,“还未曾。”


    “那四妹妹还是先去见见他们吧,他们也一直挂心着你呢。”


    夏鸾容抬眼看着夏莳锦,见她青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清冷疏离,疑心她这是在下逐客令。不甘地又问了一遍:“那三姐姐陪我去庄子的事……”


    夏莳锦垂下眼睫,透着丝无奈:“实不相瞒,那日去过庄子回来后我便小病了一场,府医瞧不出毛病,母亲便找了位方士来看,才知是我生来八字弱,受不住阴气重的地方。”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她是不可能再陪夏鸾容去祭拜崔小娘了。


    夏鸾容不禁心微微凉了下,也没理由再多赖下去,起身辞出。只是她也无心去向夏罡和孟氏请安,只径自出了府。


    阿露一直悄悄跟着,眼见她出去了,便急忙回倚竹轩禀报:“娘子猜得真准,四姑娘根本未去向侯爷和侯夫人请安,直接就从后门走了!”


    夏莳锦坐在玫瑰椅中,一手焐着茶杯,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凉飕飕的。水翠瞧出她神色不对来,忙问:“娘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夏莳锦缓了缓,说道:“这证明夏鸾容今日回来是奔着我来的,故而在我这处没得到她想要的,也根本不会去看望父亲母亲。”


    “难道她就是为了请娘子陪她回趟庄子?”


    夏莳锦有些坐不住,起身边踱步,边分析:“刚刚她自称近日未曾回过庄子,可她绣鞋上分明粘有庄子梯田里特有的红泥。且那红泥湿润,应是今早才粘上去的,她明明就是从庄子上刚回来。”


    水翠听出此事的怪异之处,眉头皱起,深觉这背后有什么:“可四姑娘为何要拿这种事扯谎?”


    “如果我猜得没错,她应是想博得我的同情,好答应陪她去庄子上祭拜崔小娘。而这一趟陪她同去,只怕……”夏莳锦未敢将全部猜测说出,眉间却笼下一片阴影。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刚刚夏鸾容坐在椅上看自己的眼神,夏莳锦总觉透着歹意。


    “难道、难道四姑娘有什么阴谋?她想害小娘子不成?!”水翠反应过来,急道:“奴婢这就去禀告侯爷和夫人,日后得多多防范着些才成!”


    “那倒也不必,这些还只是我的猜测,并不能做数。往后出门,咱们多带几个护院便是,纵使她真有歹意,也不会胆大到在府里生事。”


    夏莳锦话音才落,就听一个声音自门外传来:“这是谁对你又有歹意啊?”


    夏徜大步走了进来,先前还平静的脸色这会儿已起了微微变化,透着一丝紧张。


    “没,没谁,就是听闻近来京中治安不好,我随便说说。”夏莳锦一脸堆笑地搪塞他。她心里明白,若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阿兄,他必会小题大作,只怕往后都不叫她出门了。


    夏徜看了看她脸上的假笑,又看了看她身后撅着嘴的水翠,“水翠,刚刚谁来过?”


    水翠刚刚就想将事情禀报给侯爷和侯夫人,小娘子不肯,眼下大郎君来了,她倒是急不可待将事情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出来。夏莳锦在一旁使眼色都不好使。


    听完,夏徜眉宇间略为凝重,认真叮嘱夏莳锦:“你的猜测不无道理,打从崔小娘被赶出府后,鸾容就似变了个人。崔小娘一死,她就更钻牛角尖儿了,若真生出什么邪门心思来也不足为奇。阿莳,你近来还是先别出门了,乖乖在府里待着。”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语重心长。


    夏莳锦白一眼水翠,就知会这样。之后一撤肩膀,让夏徜的手扑了个空,“若真如阿兄所料,那阿兄还是多关心关心父亲吧,毕竟当初赶崔小娘出府,和灌崔小娘迷药的都是父亲。”


    “可父亲总归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再怨再怪她也会手下留情,最后被迁怒的多半是你。”夏徜一语点破,而后也未多留,道自己还有要事便先离开了。


    夏莳锦不满的冲着他背影嘟囔:“既然有要事还过来?”


    可她不知的是,夏徜所谓的“要事”便是派人去跟住夏鸾容。如今夏鸾容不在府里住了,他总得先搞清楚她一直以来在何处落脚,又同何人打着交道。


    再说夏鸾容无功而返,回到客栈后便连摔了两只茶杯。月桂一边俯身收拾,一边劝道:“小娘子,奴婢知您心里有气,可咱们现下可不比在侯府时,这些打碎了都是要赔钱的不说,若掌柜嫌咱们闹腾扰客了,一句话就能不叫咱们继续住在这儿!”


    夏鸾容重喘几下,渐渐敛了气焰。她知月桂说得在理,毕竟段兴朝只嘴上说得漂亮,可打从那日后,便再也未来这里找过她,之前许诺的什么银两供给和别苑安置,也都统统不见了下文。


    不过这些还不是眼下最紧要的,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才能将夏莳锦诓出东京城。


    “今日三姐姐好似看出了什么,语气决绝,半点不肯妥协。”


    月桂将地上碎片收走,提醒道:“娘子莫急,三姑娘只说不敢去阴气重的地方,那娘子下回换个借口便是。”


    夏鸾容苦笑一声:“在她眼里我如今是刚没了娘的人,难不成还能约她出城踏青游湖不成?”


    “怎么就不能游湖了?娘子可别忘了,再有十几日便是荷花生日,届时无数东京城的姑娘都要出城观莲,崔姨娘可是年年都要带您去放一盏莲灯呢!”


    “莲诞节?”夏鸾容眼中一亮,顿时计上心来:“月桂你说的对,我大可以此作文章,就说想去放一盏莲灯为阿娘祈福,邀三姐姐一同前去!”


    *


    静心斋内,轻烟袅袅,淡淡檀香盈满一室。


    夏徜叩门进屋,见段禛正伏案书写着什么,上前行了个礼,问道:“不知殿下唤臣前来,是为何事?”


    段禛写得专注,一时未答,夏徜难忍猎奇之心往案上瞥了一眼,却见段禛正在画一朵莲。


    等最后的一笔勾抹完,段禛才抬眼看他,噙着几许笑意:“再有几日便是莲诞节,许多有情人都会结伴往青禹湖赏莲放灯,孤也想给夏娘子一个惊喜。是以这回还得劳烦你再为孤撒一回谎,将令妹约出来。”


    夏徜心下一凛,未及多思,一个“不”字便已脱口而出。


    第50章 莲诞


    段禛的眸光穿过缭绕的香雾, 落在夏徜身上,似若带着重量:“为何?”


    “殿下,您确定这么做是惊喜, 不是惊吓?”夏徜毫无退意,直言道:“上回臣将阿莳诓骗去了青禹湖, 她好一番折腾才原谅了臣, 那回之后臣便发誓, 再也不会用这种手段欺她。”


    段禛放声笑开, 仿佛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 须臾后敛了笑意,语调平静:“原来你竟如此怕令妹。”


    “让殿下见笑了,不过在臣心里, 这是尊重, 不是怕。”


    “好,你既不愿便退下吧,孤会另作安排。”说这话时, 段禛语气平和,面上带笑。可当夏徜行过告退礼转身离开时, 段禛的眼中倏然淬了寒冰,落在夏徜的背上,森然莫测。


    待那片湛蓝色袍角转出门外后,段禛便将先前绘好莲纹的那张花笺折起装入封子, 转手交给陈英:“叫人送去安逸侯府, 交给夏三姑娘。她若推拒,就提醒她还欠孤两回, 孤会在青禹湖等到她来为止。”


    陈英低头看了看那早早写好的花笺,有些不解:“殿下既然早就给夏娘子写好了邀函, 刚刚为何还要难为夏大人?”


    “孤根本未打算叫他帮忙牵这条线,方才不过是顺道试他一试罢了。”说完,段禛又若有若无的叹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但愿是孤想多了。”


    陈英仍旧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夏大人和夏娘子可是亲兄妹,殿下是不是太多疑了?不过这话他也顶多在心下腹诽一番。


    陈英前脚出去办这事,六和后脚就来静心斋求见,段禛免了他礼,问:“孤要的东西找来了?”


    六和双手将一本册子呈上,“回禀殿下,这是属下从甲库调出的有关夏徜的所有记录,上面从他出生到入宫莅任太子伴读皆有记录。”


    段禛翻了翻,目光扫过某一行时,问:“为何其生母只记录了个‘钟氏’,未俱全名?”


    “回殿下,因为这个钟氏仅是安逸侯的一个外室,从未正式进过门,也不算夏家的人。夏徜自打出生便被抱回了安逸侯府,从小由侯夫人孟氏教养。”


    段禛将册子往案上一掷,“就算是个外室,也应有名有姓有出身,去仔细查查这个钟氏,她和安逸侯如何相识,相识几年得了夏徜。”


    “是!”


    人都退下后,段禛往椅背深深倚去,望着案角的梅枝琉璃香炉出神,思绪也随那缕香雾渐渐逸散……


    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察觉出这对兄妹的怪异,夏徜对待夏莳锦除了一般兄妹间的感情,总叫他觉得还掺杂着些旁的。而夏莳锦心性单纯,对于这些特别并不曾多想,也不觉不妥,仿佛真以为天底下的哥哥都是这样疼爱自家妹妹的。


    段禛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在乎那丫头,关心则乱了。不过查一查总归无碍,何况这夏徜的来历,也确实透着一股蹊跷,倘若真是外室所生,这么多年那钟氏也该母凭子贵得个妾的名份了,然而她却像是消失了一般。


    *


    夕阳斜斜铺进小院,整个倚竹轩都浸在一片温馨的暖橘色里。


    夏莳锦坐在院中的石墩子上,悻悻地将下巴颏抵着石桌,目光凝定在视野前方安静躺于桌面的两封邀贴上,攒眉苦脸。


    一封是东宫送来的,一封是夏鸾容叫月桂送来的,两封都不约而同的邀她三日后去青禹湖赏莲。段禛那头自是上令难违,夏鸾容那边也思母心切。字里行间言辞恳切,甚至列数了崔小娘这些年犯下的过错,说是崔小娘半夜托梦,求夏莳锦念在死者为大的份上,将恩怨一笔勾销,给她放一盏莲灯,叫她在那头得了安生。


    夏莳锦愁闷地撅了撅嘴,这回她要想什么借口回绝呢?


    正愁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夏莳锦懒得抬头,只转了转眼珠,“谁?”


    “我。”


    一听这声音,夏莳锦便知是夏徜来了,连忙抬起头来,求助似地望向他。苦巴着小脸儿,目光随着夏徜的步子缓移,一直目送着他在自己的对面落了座。


    “阿兄,如何是好啊?”她努了努嘴,示意桌上的两张邀贴。


    夏徜打眼一瞧,便明白了,帮她分析道:“自是两边都不去的好!你既已决定不嫁入东宫,便应同殿下减少往来,尤其是私下这种见面,绝对不可。”


    “至于鸾容,她最近同北乐郡王府走得很近,你最好也别去。”


    前几日夏徜便派人去查夏鸾容的落脚处和往来之人,很快就查到她落脚的客栈,并通过小二得知段世子曾帮她付过一个月的租金。这在夏徜看来,是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夏莳锦也不说“好”或“不好”,只这么眨巴着一双桃花眼看着夏徜,夏徜很快就明白让她犯难的不是如何选,而是如何拒。


    他默默叹了一口气,“鸾容那头还好说,太子那头……”他再次叹了一口气。若是拒绝段禛这么简单,他当初又何苦坑骗妹妹一回呢?


    思忖了良久,夏徜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都去!”


    夏莳锦闻言一怔,不过稍一琢磨就明白了阿兄的策略:既然不能拒绝,干脆将水搅混。


    *


    三日后的过午,日头渐渐偏西,已不似正午时那般炙热。


    如今已到了六月尾,一年里最热的时节,白日火伞高张并不适宜出门,到了傍晚人才逐渐多起来。是以当下的青禹湖畔人还不算多,湖面上也仅能看见零星的几艘游船。


    段禛抵达停靠在青禹湖南岸的画舫时,比他信中提及的时间还早了一炷香,便独自先登了船。


    舱室内是他命人精心布置过的,墙上装裹的粉绸打着莲花结,茶案上的掐丝珐琅纹凤尾尊里插着两支刚采回不久的粉荷,高低错落,相映成趣。就连最不起眼的蒲团和角落里的冰桶上,也分别绘了莲花和莲叶。


    总之今日整个船的主题都是莲,且因着大量放置了冰桶,稍一起风,便是满室凉爽。


    段禛盘膝在蒲团上坐下,将预先备好的两盏莲灯摆到桌上,看着那莲灯,他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这两盏灯是他昨晚亲手所制,许愿么,总要心诚才行,他本就贵为太子,离天子只差一步,那么也就等于老天的孙子,相信他如此心诚,心愿必可很快上达天听。


    想到这里,段禛伏案在莲花花瓣上写下一行小字:“愿有情之人,终成眷属。”


    然后将自己写好的这一盏收到桌下,将另一盏留给夏莳锦来写。


    等傍晚时他们便可将写好心愿的莲灯放入水中。人们都说这莲灯飘得越远,心愿便越容易达成,故而他打算将船驶到青禹湖的深处时再放灯,那样岂不是起点就比别人远很多?


    此时的湖岸边,夏鸾容的马车也到了有一会儿,夏鸾容留在车里,月桂在下面四处观望,不时小声回禀一句:“娘子,还是没瞧见三姑娘。”


    等人心焦,加之暑气逼人,夏鸾容已是有些不耐烦了,手里绞着帕子,丝线都快要被她绞断了。


    正在此时,车下的月桂突然隔窗禀了一句:“娘子,三姑娘的马车来了!”


    夏鸾容忙撩起竹帘向外瞧,果然瞧见了安逸侯府的马车,不由双眼绽出光来。夏鸾容急急下车,见侯府的马车也停下,夏莳锦从车里下来,夏鸾容也快步迎过去,谁知才刚走几步,就瞧见车上又下来一人,夏鸾容不由顿住脚步,面色刷白。


    身后的月桂也有些愕然:“大郎君怎么也来了?”


    是啊,夏徜怎么也跟来了?夏鸾容起先心下的确一蹦,可稍一琢磨,就凭一个夏徜也坏不了她的好事,别说读书人不通拳脚,就算是个练家子,又能以一敌十不成?


    不禁暗笑夏徜真是个短命鬼,明明自己的算计里原本没他什么事儿,偏要上赶着来送死。夏莳锦也的确是命好,黄泉路上也能不寂寞。


    “船那边都准备好了?”夏鸾容边看着夏徜和夏莳锦朝自己走来,边压低了声量问月桂。


    月桂也用同样低的声量回应:“小娘子尽管放心,大当家那边先前就捎来话了,南岸那棵歪脖柳树下停着的朱漆画舫,就是给咱们备好的。船底预先凿了小洞,行到水深处就会漫灌,断无可能划回岸。”


    夏鸾容闻言更加放心,嘴角渐渐弯成一道月牙儿。她们主仆自有大哥的人接应,夏莳锦和夏徜可就只能随船沉入湖底喂鱼了!


    夏莳锦和夏徜走到夏鸾容身前,夏鸾容眼中盈着水气,看起来对二人充满着感激:“阿兄,三姐姐,谢谢你们肯来为我阿娘祈福。得了你们的原谅,相信阿娘便心安了。”


    面对夏鸾容的声情并茂,夏莳锦只语气淡淡地说了句:“走吧。”


    夏徜则直接跟上,一个字也没多说。


    夏鸾容暗自咬了咬牙,有些挫败,不过想到过了今晚这二人就只是青禹湖底的两缕亡魂,自己又有什么必要同他们计较呢?于是勾了勾唇角,快步跟上。


    眼瞧着夏莳锦带的路不对,夏鸾容便提醒:“三姐姐,我雇的船在那边。”她朝那棵歪脖柳指了指。


    这回夏徜倒是开了口:“鸾容,船有现成的,就不坐你那艘了,能退就让月桂去将包船的钱退了吧。”说罢看向月桂。


    月桂脸上犯难,求助夏鸾容,夏鸾容讪笑着问:“阿兄竟也包了船?怎的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不过我那边的船老大不好说话,银子多半是不会退的,不然还是”


    “那就别退了,银子我稍后补给你便是。”夏徜豪爽地打断了夏鸾容的最后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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