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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摄魂


    早就听说过昏睡中的人身子特别重, 今日夏莳锦也算是有了体会,她试了几把,连想将段禛翻个身儿都做不到。


    最后她翻了翻段禛的身上, 找出那把匕首来,去洞外的岩壁上割了两条藤蔓下来, 系到段禛的腋下, 这才一点一点将人给拖回了火塘边。


    先前被夏莳锦充作包袱用的外衫, 这会儿也被她收了回来, 盖在段禛的身上。而段禛自己的衣裳, 则被她褪下挂到了石壁上,由火慢慢烤着,算着应该能在他醒之前烘干了给他换回去。


    看着一地的龙芽草, 夏莳锦摸着下巴犯起愁来。


    段禛之前只说这草能止血救命, 可也没说是内服还是外敷呀……


    思忖了片刻,夏莳锦便做出个万无一失的决定来:内服并着外敷,双管齐下, 总有一头能见效。


    决定好,她便开始动手干。


    夏莳锦先从段禛的里衣上割下几条布, 拿去洗净,挂在火边烘干。


    然后又从一堆石头里挑选出一块有镂隙的,充作石锅,清洗干净后将水倒上, 再将龙芽草放在里面煮。


    之后又取了一些龙芽草, 用石头将它们捣碎,涂在段禛的伤口上。这时先前烘的布条也已干透了, 正好拿来裹伤。


    上回在画舫上为段禛裹伤的事情,夏莳锦还记着, 但给昏迷中的他裹伤就容易多了,虽身子重些,但她无所避忌,全凭自己摆弄,很快便将他的伤处理妥当。


    石锅里的药汁已然煮沸,夏莳锦不怎么会熬药,但她记得大夫一般会说一句“三碗煎作一碗”,于是她不急着将石锅取下,等里面的水一点点变少。


    当药汁变浓稠时,她才将锅端下,稍微晾了晾,便打算开始喂药。


    可是回头看看平躺在地的段禛,又看看那并不规整的石锅,连着汤匙都没有,这叫她怎么喂呢?


    夏莳锦先尝试用叶子来喂,然而叶片太软,汤药太烫,刚要往段禛的嘴里送,就软趴趴的变了型,最后全洒在了他的衣裳上。夏莳锦赶忙又拿帕子给他擦干净。


    之后她又寻摸合适的碎石片,然而根本舀不起药来。


    夏莳锦一脸为难的看着段禛,手摸在自己尖尖的下巴上,若有所思。要么待药再凉些直接拿锅往他嘴里灌?可他坐都坐不起来,便是真能灌进去,只怕也要呛死他。


    最后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俯身自己喝了一口那药汁,而后皱着眉头凑到段禛脸前。


    人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先前气都已经渡过了,药也就喂了吧……生死一线,男女之防还是先抛开吧。


    夏莳锦将眼一闭,便对上了段禛干涸冰凉的嘴唇,将药汁一点一点送入他的口中。待她撤回身子时,见他喉结滚动了下,不由心喜,总算他还知道咽。


    如此折腾了数回,一碗药总算喂完了,夏莳锦也累的躺去一边。


    刚刚为了找龙芽草,她走了两个多时辰的路,还要不时弯腰蹲下。回来后又忙着将他拖回来,又捣药敷药喂药的……属实有些撑不住了。


    起先她只是想先歇一会儿,之后还要起来给段禛把烘干的衣裳穿回去,不然待他醒来看到自己的里衣被裁切成那样,外衫又不翼而飞,定然又要多想。


    可谁知这一歇,她竟直接歇到了翌日天光放亮。


    段禛睁开眼,看了看这陌生的地方,很快想起昨日发生的事。转头去找夏莳锦,发现她就睡在自己身旁不远处,不由笑了笑。


    这种感觉,他还不曾有过,一觉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心爱的姑娘,而不是陈英。即便处身艰难,倒也不觉得苦了。


    不过等段禛咽了一下,突然发现嘴里还真有些苦味儿。他撑着起身,看了眼摆在旁边的那口石锅,里面还有残余的一点药汁,他拿起来闻了闻,果然是龙芽草的味道。


    看来这丫头在他昏迷时给他灌了药,可这药明明外敷就可……


    不过段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竟果真不烧了。


    昨日的情形他记得很清楚,夏莳锦离开前他已有些头昏脑涨的感觉,她离开时,他起身想去追,奈何一起身便有些站不稳,扶着洞壁走了几步后更觉头晕眼花,等他挪到洞口时,夏莳锦早已不见了踪影。


    外面雨帘悬挂,段禛知道硬跟出去也只会成为夏莳锦的拖累,是以他只好又挪回火塘边,静静等她回来。那时他已发现自己全身滚烫了。


    他昏昏沉沉的等,然而一直等到了夜色昏昧,也不见夏莳锦回来,他这才极其不安的想出去找她。走到洞口的短短几步路,让他的脑袋愈发昏沉,最后踉跄了几步,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一夜时间,他便退了热,显然那龙芽草是起了作用。段禛低头检查身上的伤处时,发现那些布条都换过了,不由轻笑,她办事倒真是周全,不知药如何用,干脆内服外敷一起来。


    段禛正疑惑这荒山野岭的布条从何处来时,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身上被裁切得凌乱不堪衣不蔽体的里衣……


    不过也好,裁切他的,总好过裁切夏莳锦的。


    段禛又四处找了找,发现自己的外袍就挂在石壁上,正想起身去取,便听到身侧的小娘子低低“唔”了一声。转头看,她犹在睡梦中,只是娥眉微微蹙起,脸往下藏了藏,透着不高兴。


    起先段禛以为是夏莳锦做了梦,但很快便意识到,她是被洞口照进来的光搅扰了香梦。先前因为段禛在外侧挡着,她才睡得格外踏实。


    这下段禛便决定先不去取外袍了,重新倒下,侧过身去对着小娘子,眸光低敛,修眸蕴笑。


    结果很快段禛就发现,小娘子平日殷红莹润的唇瓣,此刻竟有些绿油油的……陡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中。


    段禛缓缓向前凑去,正打算一探究竟,夏莳锦的眼却猝不及防的在此时睁开了!她轻眨了几下长睫,看清眼前与她鼻尖儿相触的人后,唬得一个激灵,双手抱在自己身前就往后缩去。


    “你想干什么?!”夏莳锦一脸警惕地瞪着段禛。


    段禛颇为无语地轻“呵”了一声,“你在怕什么?难道是趁我昏迷之时占了太多便宜,怕我醒来后讨回?”


    “谁、谁占你便宜了!”因着心虚,说这话时夏莳锦的嗓门格外高亮,仿佛只要声量大便能掩盖事实。


    段禛也不同她争辩,只抬手帮她擦了擦嘴,“龙芽草苦不苦?”


    “苦……”委屈劲儿一上来,夏莳锦不假思索地瘪了瘪嘴,脱口而出。连昨晚做梦她都梦到自己被山贼绑了,逼着吃一百碗药才肯放她。


    见段禛轻笑,夏莳锦这才变得清醒,恍然意识到自己说遛了嘴。不过她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段禛醒了,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的额头,一脸欣喜:“你不烫了。”


    那抹淡淡的笑从段禛唇角漾开,“你办法这么多,一会儿渡气,一会儿嘴对嘴喂药,我若再病下去,都不敢想你还预备对我做些什么。别到新婚洞房之时,什么都变得轻车熟路了。”


    “你、你瞎说什么呢!”夏莳锦被他气得别过脸去,那抹红云却是一直蔓延到了耳后,段禛在她身后也看得清楚。


    他还没有收敛的意思,凑到她耳畔,轻声问:“能不能给我讲讲,是什么滋味?”


    “什么什么滋味?”夏莳锦侧过眼瞥他。


    “你亲我时。”


    “我那是救你命!”


    “那不如再救我一回?”段禛厚颜无耻的说着这话,身子已跃过夏莳锦的肩头,精准贴在了她的唇边。


    她的唇柔软莹润,还带着点微苦,不过眼下这丝苦亦变得极其香甜味美。段禛轻揉着夏莳锦脑后的长发,触碰下如上等的绸缎,又柔软又顺滑。


    虽则夏莳锦已不是头一回和他两唇相碰,但今次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于前两次。


    他不再是躺在地上冷冰冰一动不动的,倒是她,变成了那个一下也动不得的。


    夏莳锦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段禛贴上来的瞬间,她便像是中了定身术,又像是被他摄了魂,全身僵直,心里不停地喊着“不行”,可身体全然有了自己的主意,非但不反抗,还通了敌似的里应外合。


    段禛也察觉到了夏莳锦的不抗拒,正打算再进一步时,“咕咕”两声将他的攻势打断。


    四目沉凝了须臾,段禛突然轻笑一声放过她,声调温柔,又勾缠着几丝缱绻:“饿了?”


    他这才想起,他们的确一日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


    第72章 猎户


    夏莳锦顿觉两耳发烧, 脸就似一盏火炉,匆忙别开。她也分不清眼下的羞赧,是为自己不争气的肚子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咕咕叫了两声, 还是为刚刚段禛亲了自己……


    此前夏莳锦虽已有两次同段禛唇峰相碰,但她始终觉得那是为了救人, 算不得亲吻。可刚刚这一回, 她却是抵赖不得了, 她和段禛是真的亲吻过了。


    偏她还怪不得段禛, 一来她自己主动了两回在先, 虽则事出有因,做的事却并无二样。二来她刚刚也没拒绝他,这叫谁看了也像是两情相悦, 没有勉强一说。此时若她再翻脸秋后算账, 难免有些奇怪。


    是以夏莳锦当下是满心别扭,如鲠在喉,竟不知以后要如何面对身边之人。


    段禛瞧出她的不自在, 似笑非笑的劝她:“你救了我两回,我无以为报, 刚刚那个就当作谢礼吧。”


    “你拿这种事当谢礼?”夏莳锦终是忍不住回头质问他,本就红得苹果一样的脸颊,带上了两分恼意。


    “我也可以以身相许。”段禛一脸坦然地看着她。


    夏莳锦气得没话说了。


    段禛瞥了一眼墙角叶子里剩下的水,问她:“这附近可是有溪流?”


    “是。”


    “好, 那你带我去。”段禛说着, 便自己撑地起来。


    夏莳锦惊讶的看着他:“你的身体……”


    “休息一晚,我已无大碍了, 为防万一,你在旁搀扶着便是。”话音落下, 段禛便半点也不客气的主动将一条胳膊搭到夏莳锦的肩头上。


    夏莳锦推他也不是,由着他又不爽,“你、你去河里做什么?”


    “你不是饿了,我去给你抓鱼吃。”


    昨个儿夜里又下了一阵雨,今早的水流格外丰沛,泊泊流动的声音隔着小山便铮淙可听。夏莳锦扶着段禛翻过小山坡,来到水边,清流见底,游鱼细石般般可见。


    段禛将匕首紧紧绑在一根树枝上,而后挽了裤脚,撩起袍摆来到河流浅处,凌厉的目光盯着水面,猛地出手,一条鱼儿便被他刺中,他随手一甩,便将那鱼儿抛到了夏莳锦的脚边。


    之后依法炮制,短短一盏茶功夫,竟捕到了十来条鱼。


    夏莳锦一边跟在他身后捡鱼,一边有些同情起那些鱼儿来,坐在岸边抱怨了句:“以你的功夫来捉鱼,是不是有些太欺负鱼了?”


    段禛转头撩她一眼,语气挑衅:“不想欺负鱼,那过会儿的鱼汤你就别喝了。”


    “鱼汤?你要做鱼汤?”夏莳锦登时两眼放光,那点儿同情心顷刻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她本以为在这荒山野岭也就将就烤一下裹腹,想不到居然还有鱼汤喝!


    看着夏莳锦满眼期待的模样,段禛眼前浮现起初入汴京时,街角撞见的那个渴望糖葫芦的红衣小姑娘。


    这么多年了,看来还是没长大。


    她开心,他也随着她开心,段禛抬了抬下巴指向某个方向:“那边有棵树,你去摘几片叶子来,过会当香料用。”


    夏莳锦循他所指看去,就在离她不远处有一棵小树,她走过去摘了一片叶子闻了闻,果然有股桂叶般的香气。然而最低的那根树枝上拢共只有几片叶子,采光后夏莳锦便发现再高一点地方,不太好够了。


    虽是棵小树,也比她要高得多,她踮起脚尖儿伸长了胳膊,指端堪堪能碰到叶子,却是捏不住。


    就在这时,蓦地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轻松将那树枝压弯。夏莳锦仰头,正好对上段禛俯视的目光,他笑着,可夏莳锦却觉得那笑意里有几分戏谑的意思。


    不就是身量高一些,这也值得炫耀?


    可是莫名的,夏莳锦又觉自己脸发起烫来,离他近了,难免就记起先前在洞里的事情,她转身绕过段禛走开。


    “你不摘叶子了?”段禛转头莫名地看着她,以为她又闹哪门子小情绪。


    “你身量高,你自己摘几片便是。”将树枝压低了给她摘,当哄小孩子么?


    夏莳锦去拾起地上的鱼,先用叶子包好,再用细藤系住,拎在手里刚好。这些鱼刚刚已被段禛处理干净,拿回去便能直接下锅。段禛却几步追上她,从她手里抢走那两包鱼,语气玩味:“我力气也比你大,我自己拿着便是。”


    夏莳锦一怔,见他已拿着鱼往回走了。心说若自己一点什么也不做,过会儿鱼汤吃着也不踏实,便问:“那、那香叶够不够了,要不要我再摘几片?”


    “够了~回家喽!”段禛回头,勾唇一笑,心中畅乐之至。仿佛这不是遇险,而是郊游。


    一线金阳落于他的眉睫处,镀上一层圣洁的光,夏莳锦竟有一瞬看呆,之后红着脸赶紧跟上。


    因着收获满满,全煮汤石锅里放不开,段禛便拿出几条烤了,其余的炖汤。不多时,一锅鲜美的鱼汤便做好了,掀开充作锅盖的厚叶,一阵香气扑鼻。


    本以为这无盐无油的鱼汤不会太好喝,然而尝了一口,夏莳锦才发现最鲜美的鱼,就应用最纯朴的方式来烹煮,如此方能最大程度的保留鱼肉本身的鲜香。


    加之香叶去腥,汤汁更是醇美非常,她竟吃下了两条巴掌大的鱼儿,又喝了两碗鱼汤。


    这时烤鱼也好了,段禛分她一条:“尝尝烤的如何。”


    夏莳锦接过尝了尝,烤鱼的肉质紧实,更为弹牙,与鱼汤完全是两种风味,这一顿她吃得可谓是餍足无比。


    饱餐一顿后,段禛拿先前烤鱼的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夏莳锦不禁问他:“你画的是什么?”


    “是这黑龙山的地势图。”


    夏莳锦豁然精神起来,是啊,他们是应该研究一下出山的路线了。


    段禛对黑龙山的了解,完全是源于前几日躲避山贼过程中的观察,难免有不详尽的地方。而因着之前在牢里时,夏莳锦曾让吴姐姐给自己画过完整的黑龙山地型图,是以这会儿倒也能帮上点忙,看段禛画的不对的地方,及时提醒他。


    最后合二人之力,画出一副较为完整的黑龙山地型图来。


    段禛拿树枝指着一条线:“东向的这一条路,是出山最近的路,但往东去就是黑龙寨的地盘,这一路必然会遇上一些暗哨。”


    随后他又指了另一条线:“西向的这一条路上应该没有山贼势力,但需翻过几座山头,可谓是绕了一大圈儿才避开黑龙寨的暗哨。不过在这个位置有个小村庄,住着一些猎户,我们可在此处休息调整一晚后再行出山。”


    夏莳锦对比了一下,没多作犹豫:“自然是往西边去!哪怕走再多的路,只要能绕开那些山贼便值得。你现下的身体尚未恢复,而我又不会功夫,只会拖累你,一但遇到山贼,我们很难全身而退。”


    她的决定倒与段禛不谋而合,是以两人简单收拾一番后便往西边去了。段禛将剩下的几条烤鱼用叶子包好带到路上吃,毕竟要一连翻过几座山头,晚饭前恐怕到不了猎户村。


    路上两人相互搀扶,段禛还折了两根树枝当拐杖,所幸山林深处不缺水源,这一路走走歇歇,终于在天彻底黑透前,到了猎户村。


    这村子并不大,二十多个围着木栅栏的小院分散排布着,都是土屋。村口的几棵枣树上挂满了枣子,只是此时还未成熟。


    外村人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鸡鸣狗叫。不过村子里的人都睡得早,这个时辰便已熄了灯,只有一家的灯还亮着。


    也没多余的选择,夏莳锦和段禛上前晃了晃栅栏门:“有人在吗?”


    从屋门里出来的是一位老妇人,瞧着是夏莳锦祖母一样的年纪,手里拄着根拐。


    老妇人走到院中的两小畦菜地旁便站住了,一看不是自家老头子,不免有些失望。再一看是外村人,便即警惕起来:“你们是找谁的?”


    夏莳锦自持自己是姑娘家,开口可信些,便柔声说道:“阿婆,我们是路过此处,天一黑便在山里迷路了,想在此借住一宿,不知方不方便?”


    老妇人拄着拐又往外走了几步,隔着栅栏仔细打量夏莳锦,随后又打量她身后的段禛。


    “你二人是什么关系啊?”老妇人问。


    “兄妹”


    “夫妻”


    夏莳锦和段禛同时开口回答。答完对了个眼神,相互有些不满对方的说辞。


    老妇人不由皱眉,“你们到底是夫妻还是兄妹?”


    夏莳锦正想开口解释,就听身后段禛抢了先:“阿婆,我们是对小夫妻,因着刚刚成亲不久,内子还有些腼腆,故而逢人问起只说是兄妹。”


    老妇人这才点了点头,消弭了猜疑,上前将栅栏打开,不冷不热的说了句:“进来吧,把门关好。”


    酷暑时节,山间倒也清凉,尤其是一早一晚,只穿单衣时难免感觉有些冷。进屋后,夏莳锦便觉温暖许多,但她打量了眼屋内,并没有其它人在,小声问起:“阿婆,就您一个人么?”


    老妇人边回屋去翻箱倒柜,边说道:“还有我那上山打猎的老头子,这个时辰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夏莳锦这才懂了为何阿婆会留着灯。不一时老妇人抱着一床蓝底白花的被子出来,有几处破洞漏了棉花,“夜里凉,将就着盖吧,破是破了点,但属这床最厚了。”


    被子原是递给夏莳锦的,段禛却伸手主动接过,“谢过阿婆。”


    老妇人瞥他一眼,点点头,又看了眼桌上被竹笼罩着的饭菜:“你们用过饭了没有?这里倒是有些,但你们不能全吃了,得给我那老头子留一口。”


    第73章 同屋


    夏莳锦忍不住偷笑, 这已是她进门后第二回听到阿婆提起自己的老头子来了,想来这对夫妇的感情应当是极好的。


    桌上的饭菜是饼子就一碟素炒的青菜,还有一小碗腌菜。夏莳锦和段禛两人分吃了一块饼子, 又想起还有几条烤鱼,拿出来摆到桌上也算给阿婆家中添上道荤菜。


    待他们吃得差不多了, 阿公也回来了。阿公和阿婆一样, 都是话少却热心的人, 对于他们来借住之事并没有任何不满。夏莳锦不想多叨扰他们, 便早早回了房间。


    阿婆将东屋借给了他们住, 屋子宽敞却东西很空,除去一张能睡开两人的床外,便只有三张条凳, 和一个小桌。


    段禛将被子抱到床上, 夏莳锦却看着床有些迟疑:“若不然我去同阿婆说,夜里我跟她一个屋,你跟阿公一个屋?”


    “你是怕他们不对你我起疑?”段禛看着她, 温声道:“这处挨着黑龙寨近,往来龙蛇混杂, 村民们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让我们这种外来人借住一晚已是不容易了。”


    想起先前他二人一个说“兄妹”一个说“夫妻”时,阿婆警惕的眼神,夏莳锦就明白段禛说的不错。看来今晚只能将就一下了。


    她扫量着屋内, 也没旁的可用, 最后目光落在那两张条凳上,体贴道:“你有伤, 那就我睡凳子,你睡床吧。”


    “想骂人, 不妨直接一点。”段禛对她的建议并不领情,调侃一句,转身去摆凳子。


    这条凳并不好拼,若纵向里拼,长度不够,半副身子都是凌空在外面,最终只能横向里摆。


    段禛将它们分作三个支撑点,一个撑着头,一个撑着屁股,一个撑着脚,如此,倒也勉强能让身体横上。段禛躺上去后,便不敢再动,哪怕微动一下,身下的凳子都会移位。


    而且他的身量太长,导致凳子间的空间很大,夏莳锦在旁瞧着,很是悬心。这要是半夜睡着睡着摔下来怎么办,岂不是伤口又要裂开?


    可是段禛一个大男人,肯定不会同意让她睡凳子。


    思来想去,夏莳锦最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不然……你也睡床上吧?”


    这个“也”字,段禛很清晰的捕捉到,这证明不是夏莳锦要将床让给他,而是同他一起睡,他蓦地起身,爽快应了声“好”,人便自觉地挪到床畔。


    他回答之爽脆,动作之敏捷,让夏莳锦觉得他是一早就在等着她开口这样说了。心里不由暗道中计,原来他刚刚如此积极的去拼凳子,又如此积极的躺上去,就是在她面前表演,等着她心软……


    夏莳锦深吸了一口气。


    她平日夜里有喉咙干要喝水的习惯,故而在家中时水翠总会在她床边的小柜上备一碗水,是以今晚她进屋时也端了一碗热水进来,这会儿就晾在小桌上。


    夏莳锦上前端了,摆到床的中间,段禛疑惑地看着她:“这是做什么?”


    “汉河楚界。”夏莳锦笑咪咪的道:“情况艰难,你我同处一屋实属无奈,所幸这床足够宽大,我们便划界而居,互不相扰。”


    段禛迟疑了下,道:“那也可以放些别的,为何放水?万一不小心碰到,岂不是湿一床?”


    “哎~防得就是这个万一,万一真有人睡觉不老实越了界,碰倒这碗水,那至少水一洒你我都会惊醒,避免了说不清的事情发生。”


    “说不清的事情?”段禛不由轻笑,“说不清的事情在洞里已经发生了几回。”


    “你!”夏莳锦脸上略带恼意,段禛立马妥协,“好,就按你说的做,楚河汉界!”


    说罢,二人各自上了床,各踞一边——夏莳锦睡在里侧,段禛睡在外侧,中间隔着一条河。至于那条被子,实在是没有那么宽大,便全给了夏莳锦一人,段禛只盖着自己的外袍。


    夜里起了风,刮的破败不堪的小窗“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下半夜又下起了雨来,骤然变冷,夏莳锦在被子里缩作一团,微微发抖。也不知是为何,明明盖着棉被,可那棉被却好似比她还冷,盖在身上凉凉的。


    夏莳锦在睡梦中置身冰山上,她走到哪儿脚下都是凉的,就在她快要绝望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生着一个火堆!熊熊火焰在燃烧跳跃,她冲过去想要烤烤火。


    而此时床上的她,也正在一点一点向段禛这边靠拢……


    仍处睡梦中的小娘子,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努力想去拥抱那个暖和的火堆。而段禛却有所警觉,他意识到有人再向自己靠近,骤然就从睡梦中醒来,转头,看到夏莳锦的胳膊已伸了过来,而身子也马上就要碰倒那一碗她亲手放置的水!


    段禛眼疾手快,一下端过那碗,放到床边的小桌上。他知道她害冷,又起身去将窗子关严。然而等他再回到床边时,见夏莳锦已完全侵占了他原本的位置。


    他知道猫儿有这习惯,喜欢在人睡过的地方接着睡,因为贪恋着那点温暖。


    他不由笑笑。


    之后段禛便爬到了床里侧,与夏莳锦对调位置,再仔细将被子给她盖好。只不过夜里着实太冷,加之没了那只碍事的水碗,这回段禛自己也盖了一点被子的边。


    只是这回他久久不能入睡,不时转头看眼身侧不远处的夏莳锦,觉得这真是上天给他的一次巨大考验。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段禛终于快要睡着时,突然一只柔软的手勾上了他的脖颈,他呼吸随之一滞,侧过头去看夏莳锦,果然她已朝他逼近过来……


    段禛是委实没有想到,这小娘子的睡品是这样差的?


    他没有忍心推开她,由着她一点一点攀上来,最后窝在他的胸前舒服的睡去。可这回段禛是彻底睡不着了!


    他只觉自己浑身燥热难耐,可他越热,夏莳锦似乎就越喜欢,贪恋着那抹温暖,紧紧将他缠着。此题便是无解了。


    这一夜,段禛清楚记得雨是何时停的,风是何时休的,以及晨曦是何时倾洒下来的。


    随着日头升起,山间也渐渐起了温度,夏莳锦终于不再像蜘蛛精似得缠缚在段禛身上了,甚至还因为有些嫌弃他的热而自觉远离。


    段禛将她移回床里侧,自己回到床外侧,又将那碗水放回到两人的中间,让一切重回昨晚睡前的模样。然后他也继续假寐。


    不多时,段禛便听到身侧的动静,夏莳锦醒了。


    一睁眼,夏莳锦就急着去确认一旁段禛的睡姿,以及那碗水还在不在,看到一切都如昨晚睡前模样后,她总算心安下来。这一夜,总算过去了,看来他倒还算老实。


    夏莳锦下床整了整衣裙和头发,便出去帮阿婆做饭。


    往日里夏莳锦虽也偶尔会为了尽孝下个厨,可那做的都是精细的点心,身边打下手的婆子丫鬟就好几个,真正由她来完成的部分,其实很简单。可阿婆做的粗茶淡饭,她就有些弄不会了,于是只能站在灶头旁,给阿婆讲点趣事,算是解个闷儿。


    阿婆久居山里,对山外的世界知之甚少,听小娘子说着,倒也听得精采,菜都比平日多烧了两样。


    山里人没空细分一日三餐,多是早起时备一顿,吃得饱饱的出去干活,晚上回来时再吃另一顿。故而早饭实际上涵盖了午饭,较为丰盛。


    梗米粥,黑面饼子,两样青菜,一碟山里采的野菌子,还有昨晚夏莳锦和段禛带来的那几条烤鱼,阿婆又加了盐和调料,重新炖了个汤。


    这样一餐,在山间可谓是丰盛至极,不过对于夏莳锦来说,除了鱼,哪样都是她没见过,没吃过的。


    起先段禛还担心她吃不惯,结果见她频频动筷夹菜,竟是吃得餍足无比。不由放了心,看来是平日里八珍玉食吃腻了,山间小野菜倒叫她觉得清口。


    夏莳锦尤其喜欢那盘连阿婆都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只觉这生长在山间的小野菜,吸收了天地灵气,有股沁人的香气。


    因着还要快些赶路,吃完这一餐,段禛便起身谢过阿公阿婆,并告辞。


    夏莳锦却担心万一还会碰上山贼,于是说道:“阿婆,我们的衣裳昨日淋了雨,有些脏了,不知能否借两身你和阿公的旧衣给我们?”


    虽只短短一日的相处,可阿婆倒也喜欢这能说会道的小娘子,是以当下爽快应了声,转身回屋又翻箱倒柜一番,最后抱出两身衣裳来:“夏娘子,这已是我和你阿公最新的两身衣裳了,你们若不嫌弃,就拿去穿吧!”


    第74章 回头(一更)


    夏莳锦接过那两身衣裳, 却觉阿婆帮了自己太多,心中难免有愧意,可偏偏她和段禛的身上都没有带银子。


    想了想, 她摘下腰间的水玉递给阿婆:“阿婆,我没什么能送您的, 这块玉就留给您吧。”


    她正要往前递, 却被段禛一手拦住, 同时段禛也解了自己身上的玉放到桌上, “阿婆, 我这块留下,给您和阿公添几身过冬的衣裳。”


    山间暑月里都能这般冷,可想而知冬月里会是何般景像。


    阿婆起初不肯收, 奈何段禛坚持, 她便也只能收下。夏莳锦和段禛换好了衣裳,同他们告辞后便出了小院。夏莳锦这才问起:“刚刚为什么不让我送自己那一块?”


    段禛展露出个笑容:“那块水玉你从小带到大,上回在围场时跑丢了, 还是我在众目睽睽下还给你的。”


    夏莳锦投给他一个“所以呢?”的眼神,段禛便接着说道:“所以那块玉知道的人太多, 若叫山贼或者你那个四妹发现了,兴许会给阿公阿婆招惹来麻烦。”


    夏莳锦了然的点点头,果然她还是想得太少了。


    如今两人都是农户的打扮,走在村子里很是应景, 走着走着, 忽然听到有个声音边跑边大喊:“快关门!快关门!山贼都往咱们这边逃了!”


    段禛和夏莳锦俱是一怔,赶巧那年轻小伙已跑到他们眼前, 段禛伸手一把扯住那人胳膊:“你刚刚喊的什么?”


    小伙一眼瞧出他们不是猎户村的人,但想着兴许是附近村子里来探亲访友的, 便也好心提醒了句:“听说是安逸侯奉旨带兵围剿黑龙寨了!这会儿已攻进了寨子里,能逃的山贼都四窜逃跑,大部分奔着西边而来,你也快去告知你们村子的人都关门闭窗吧!”


    “安、安逸侯?”夏莳锦不可置信的重复了句,要知她的父亲已有二十三年没有带过兵了。


    小伙笃定地点了点头,急着跑开,继续呼喊村民们关门闭窗谁来敲门也不要理。


    夏莳锦回头望着黑龙山的方向,细眉妥妥打着结:“父亲定是知道我遇险,才带人来救我的。”


    段禛悉心同她分析:“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安逸侯既是带了兵,而不是侯府的护院,自然是请了旨。父皇既知你我遇险,调兵不会吝啬,安逸侯不会有危险的。”


    “可是以往许多人都曾带兵来剿过黑龙寨的山贼!都是无功而反,有的还受了伤。”夏莳锦不敢想下去,她知父亲这些年的身体大不如前,拳脚更是疏于练习。


    “呃——”段禛捂了下前胸,夏莳锦马上抹干净泪,扶住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哭了。”


    段禛又心疼又好笑的摸摸她的头:“没事,小哭几声不会影响我太多。”


    夏莳锦却摇摇头,“段禛,你先回阿公阿婆那等我吧,我得回去给爹爹报个平安,不然他攻上山寨听说了我们跳崖的事,定会悲痛欲绝的。”


    段禛轻抚在夏莳锦长发上的手,撤回时顺带在她秀挺的鼻尖儿上轻刮了下:“说什么呢!要回自然是一起回去。”


    说罢,段禛便拉上夏莳锦的手,折返回黑龙山的方向。


    有了昨夜的休养,段禛体力已恢复得不错,非但不需要夏莳锦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还常反过来去保护她。


    回去的路上他们也的确遇到几个往西边逃窜的山贼,但那些人只顾着逃命,加之他们是农夫农妇的打扮,那些人根本未多看他们一眼。


    到了黑龙山脚下,夏莳锦看到有很多穿着银色铠甲的人,她不熟悉这些人的打扮,段禛却是再熟悉不过。段禛甫一接近他们,他们便亮明了刀枪,可等细看之后,很快就有人认出了段禛。


    “殿下?太子殿下……”那人惊恐地瞪大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段禛阔步上前,负手而立,尽管一身农夫的打扮,但高华的气质却是掩盖不了的。那人不再迟疑,跪地行大礼:“见过太子殿下!”


    其它将士们闻声也纷纷过来看,待看清果真是段禛后,纷纷跪地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都起来吧。”段禛抬了抬手,而后问:“现下战况如何了,安逸侯何在?”


    那小将顿时面露喜色:“回殿下,安逸侯带着将士们一路攻上了山去,势不可当,所向披靡!那些山贼望风而逃,末将等人便是留守在此地,将那些逃下山的山贼也一网打尽!安逸侯这会儿想必已经攻到黑龙寨的大本营了。”


    “好,那派人送孤上山。”


    ……


    当朝太子遇险,这放在哪朝哪代也都是震动朝廷的大事!是以这回与平日走形势的剿匪不同,官家拨给安逸侯的兵,足有上万之众,是铁了心要趁此机会扫平了黑龙山。


    而黑龙寨这边,前两日才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被东宫的护卫们折掉不少人手,如今又被万人大军攻上了山来,可谓是毫无招架之力。


    安逸侯夏罡这厢带兵推进得比预想还要容易,很快就突破了山寨大门,将黑龙寨的大当家和二当家拿住,绑在场子中央的那个木桩上。正是夏莳锦之前被绑的那处。


    夏罡手持长剑走到方项龙面前,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威戾:“本侯问你,本侯的女儿,还有太子殿下,可是被你抓到了寨子里来?!”


    那日自己一双儿女出游未归,夏罡派出了阖府的护院和丫鬟小厮满城的找,却是无果。之后得知太子亦是彻夜未回,此事惊动了官家,官家当即派出亲卫找寻,依旧无果。


    太子身边有护卫近百,照理说就算遇到了危险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回来报信儿的……


    就在众人又急又疑之际,昨晚夏徜突然回到了安逸侯府,一身狼狈,且身体已极度虚弱,夏徜拼着最后力气讲出妹妹和太子多半已落入黑龙寨山贼手中后,便陷入了昏迷。


    夏罡一边安排府医为他救治,一边连夜进宫禀明官家,官家当即决定派兵,由夏罡亲率前往黑龙山剿匪。


    这会儿夏罡面对这些山贼的贼首,威严悍戾,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却还得强忍着愤怒对其审问。偏那两个贼首极不配合,已成手下败将居然还傲慢得很,尤其是那个二当家,身量瘦小,口气却大得很:“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你!老子要是喊一声疼,就是你养的!”


    夏罡气得挥剑斩断了二当家的一条胳膊,而那厮倒也真有几分绿林气节,硬是承着剧痛,没讨一声饶。


    就在夏罡挥剑准备再断其一臂之时,一名小将带着两个女子走了过来,那小将朝安逸侯见礼,“侯爷,这两人自称是您的家眷。”


    夏罡目光一亮,只当是自己的乖女终于找到了,谁知越过那小将一看,被带来的两人竟是崔小娘和夏鸾容。


    “你……你没死?”夏罡怔忪错愕地看着崔小娘,这个已被立了碑安了坟的人此刻就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眼前,近二十年的枕边人,他自是不会认错,且崔小娘连打扮也同过去在府里时并无二样,一时间夏罡感悚交集。


    崔小娘面露凄惶,先前听到风声,知道夏罡带人攻了上来,她便第一时间带着夏鸾容从后山逃走。谁知整座黑龙山都已被他们包困住,选择了后山的路,她们却还是被抓了回来。


    为了让那些人对她们客气点,崔小娘便亮明身份,称自己是安逸侯府的女眷。


    这会儿她们娘俩被带到夏罡面前,一见夏罡镇重威严地站在那,夏鸾容便瑟缩的躲到了崔小娘的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崔小娘则缓了缓情绪,决心再唱一出。


    “侯爷……侯爷,您可算是来了!您总算没有扔下我们娘俩不管啊~”崔小娘一行说着,一行就哭倒在了夏罡的脚边。


    夏罡完全被这状况搞昏了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容儿怎么也会在这山贼窝里?!”


    崔小娘手拿绢帕抹着泪,抱住夏罡的脚踝,极尽卑微可怜之态:“自从侯爷将贫妾贬来庄子上,贫妾就被黑龙寨的这伙山贼给盯上了……”


    说到这处,崔小娘不忘悄悄抬眼给绑在木桩上的方项龙和二当家递个眼神儿。他们知道干娘是在作戏保命,便也不拆穿她,只是心中暗暗生出些不忿来。


    见稳住了这二人,崔小娘便放心大胆的扯起这弥天大谎来:“山贼掳走贫妾的那一晚,正巧隔壁的王五发现了,山贼便将王五反绑在椅子上,一把火烧了那小院……众人以为的贫妾的尸骨,其实是那王五的。”


    “那后来呢?容儿又是怎么来这儿的?”夏罡着急催问,又抬头瞥了眼夏鸾容,夏鸾容心虚地赶紧往人后藏了藏。


    崔小娘继续哭道:“山贼要我给家人捎信拿赎银,可贫妾自知罪孽沉重,侯爷和侯夫人定是不会原谅我的……是以便只给容儿捎了信,让她想法子筹措些银子来救我。”


    这话,不禁叫夏罡想起夏鸾容反常的那阵儿。


    后宅的用度全权由孟氏负责,孟氏对待琵琶院的花用从不苛待,但凡吃穿脂粉之用,只管走公中拿钱,但每月的例银却只有固定的五两,这是防着崔小娘攒太多体己日后生事。


    故而夏鸾容若急着弄钱,大手笔的做衣裳买首饰,再拿出去典当变现,倒也算是个办法。


    见夏罡基本是信了这话,崔小娘也就更大胆起来,“容儿筹够了银子想来赎我,可那贼首却出尔反尔,看中了容儿的娇好姿色,非要留她在山贼当压寨夫人!幸而侯爷来得及时,容儿才不至被玷污了清名……”


    崔小娘伏在地上哭,任谁看了也不敢怀疑这作娘的爱女之心有假。


    “这帮无耻的山贼!”夏罡面沉如水,转头瞥向方项龙二人时眼风如刀,不过眼下他还有更为要紧的事得问,他俯身将崔小娘扶起,到底是个侯府姨娘,在将士们面前伏地哭成这样,他的面上也不好看。


    “我问你,你在山寨这些天,可有见过莳锦和太子殿下?”


    “莳、莳锦?”崔小娘神色慌了下,随后又想反正自己撇清了,就算侯爷知晓她死了也怪罪不到自己头上,便如实答道:“见过。”


    “他们人呢?”


    “他们、他们……跳崖了。”崔小娘低下头去,不敢看夏罡的脸色。


    夏罡躯骨一震,像是被一盆冰凉的水从头心儿浇到了脚底,犹不敢置信的复问:“你说什么?”


    第75章 逼死(二更)


    “我说他们……跳崖了。”崔小娘讪讪地抬起头来, 怯生生的劝道:“侯爷节哀,您往后还有容儿……跟贫妾。”


    夏罡突然有些站不住,向后踉跄了两步, 崔小娘忙将他扶住,哭劝道:“侯爷, 您节哀啊……”


    夏罡立定身子, 一把将崔小娘推开, 转身大步朝那两个贼首走去。眼射怒火, 发踊冲冠, 怒气在胸口激荡着!


    见事不好,崔小娘连忙冲上前去拦住他:“侯爷,您先别冲动!”


    她虽想把一切坏事都甩给山贼, 可到底这帮山贼对她知根知底, 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眼下由着她胡说八道,也是指望着她能先哄住夏罡, 若真到了生死关头,发现她只顾自保不管他们死活, 难保不会揭穿她。


    是以崔小娘眼下就算作作样子,也得让方项龙看出她在努力拦阻夏罡。


    可她这点力气,在夏罡一介武夫面前犹如螳臂当车,夏罡一抬胳膊便将她挥开, 就在手中长剑朝着方项龙的脖颈砍去之际, 忽听身后传来一句:“爹爹!他们给容儿下了毒,解药还未交出, 爹爹不能杀他们呐!”


    夏罡身形一顿,转头看向冲过来的夏鸾容。


    夏鸾容则赶紧跑到他身边, 解了绑在额间裹伤的布条,露出在画舫上撞出的伤口:“爹爹您看,这正是那毒所致,额头已然开始溃烂,您不能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女儿就彻底没救了!您不是只有三姐姐一个女儿呀,容儿也是您亲生的女儿啊……”


    夏鸾容哭得悲切,全然是经历了一番撕心裂肺的煎熬模样。崔小娘望向女儿时有一瞬的怔然,竟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感。


    而方项龙看向夏鸾容,也是心下五味杂陈。他看得出,夏鸾容这是在拼命在为自己拖延,不让夏罡杀了自己。他一直以为她留在他的山寨是迫于形势无奈,如今看来,她倒对自己有几分真心。


    自从亡妻离世,便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在这一刻竟有些眼角泛酸。


    夏罡茫然的目光落在夏鸾容身上,虽则她从不是他最爱的女儿,可她身上也流着他的血液,他不能放任她毒发而不管。他不能杀那贼首……


    可他最爱的囡囡跳崖了……他这满腔的怒火和滔天的恨意又要如何才能宣泄?


    就在夏罡懵惑思散之时,夏鸾容手腕轻翻,掏出一直藏在袖中的一把短剑,不动声色的从背后递给方项龙。


    方项龙心中大喜!他和二弟背对背绑在木桩子上,他虽无法割断自己手上的绳子,却可以先割断二弟的绳子。


    果然,那短剑锋利无比,只消几下二当家手上的绳子便被切断。而二当家仅剩下一条胳膊,挣脱得也就更为方便,他的手甫一恢复自由,便去帮大哥也切断绑手的绳子,然而在此时却有眼尖的人发现了他的动作,大声提醒:“侯爷,当心身后!”


    夏罡骤然回神,转身时方项龙手上的绳子正好被割断,方项龙从二弟手中接回短剑,猛虎下山一般跃下台子,直扑向夏罡!


    而夏罡年轻时到底也曾领兵上阵过,纵是如今养尊处优了多年,至少还能做到临危不惧,冷静应对。就在方项龙朝他飞扑而来的瞬间,夏罡将身子仰躺,让方项龙从自己身上跃过,落地时扑了个空。


    而当方项龙立定转身时,夏罡已然离开他数步,与此同时禁军包围了上来。方项龙情急之下,只得拿短剑挟持了离自己最近的夏鸾容。


    冰凉的刀刃架上脖颈的同时,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也传来夏鸾容的耳边:“别怕,我只是作作样子,吓退他们,绝不伤你一根寒毛。”


    夏鸾容倒是信他的话,同时也觉得这举动于自己有利,毕竟这样一来,更没人能说她和山贼是同伙了。


    “你、你别杀我……”她佯作紧张,逼出几滴泪来,泪眼汪汪地看向父亲:“爹爹救我~”


    二当家虽有些意外大哥竟劫持了夏娘子,不过总算是得了手,便赶紧跑来大哥身后。一边像模像样的给夏鸾容嘴里塞了块布,一边趁机小声提醒:“大哥,现在山下也全是他们的人,咱们得让他们准备一辆马车,带着夏娘子一路逃离同水县才成!”


    经了提醒,方项龙便高声厉喝:“安逸侯你给老子听着!若想你的这个女儿不死,你就让人在山下准备好一辆马车,让老子安全下山离开,自会放她回来!不然老子就——”


    “就杀了她?你舍得吗?”一个作山间农妇打扮的小娘子,悠闲地抱着胸从禁卫的包围圈挤进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方项龙。


    方项龙还没将人看仔细,倒是更远一些的夏罡一眼便将自己女儿认了出来,“囡囡……囡囡?你还活着……”


    夏罡揉了揉眼,才笃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大步便朝夏莳锦走了过来。有弓箭手的掩护,方项龙不敢再多心思,只能眼睁睁看着夏罡走向夏莳锦。


    夏罡走到女儿跟前,双手扶着夏莳锦的肩,眼中带着笑又带着泪,上下打量,“真是爹的囡囡回来了……”


    待离近看仔细了,夏罡才放心的将夏莳锦搂进怀里,悲声问:“发生了什么?爹的囡囡到底发生了什么?”


    “爹爹,我没事!”夏莳锦笑着将夏罡推开,然后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儿:“您瞧,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一点事儿也没有?!”


    夏罡哭得模糊了眼睛,赶紧擦擦,又仔细看了一遍,不住地点头:“是,是,爹的囡囡好好的。”


    这时段禛也走了过来,“安逸侯。”


    方才他见父女相认场面感人,便不忍打断,故而直到现在才现身。夏罡一见他,连忙要行礼,段禛伸手拦住他:“处理当前要紧,这些虚礼不作也罢。”


    段禛的现身,让夏罡很快恢复了冷静,问起正事来:“殿下和小女这是发生了何事?刚刚他们说你们跳崖了。”


    “嗯,孤和令爱的确是被人逼的跳崖了。”说这话时,段禛半笑不笑的瞥向方项龙和夏鸾容那边。


    夏鸾容当即打了个寒颤。心知自己和这帮山贼的关系很快父亲就要知道了,那么方项龙再挟持着自己也没用了。


    一旁的崔小娘也怔忪不已。她刚才扯谎时,只想着山贼不揭穿她便万事大吉,打死她也想不到夏莳锦和段禛竟还活着!


    眼前这状况,叫崔小娘委实难收场了,纵是再给她八张嘴,她也圆不上这谎了。侯爷若知道是她娘俩勾结着山贼害他的宝贝女儿和太子,只怕她娘俩就都没活路了!


    崔小娘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夏莳锦和段禛说出更多来,她得抓住这最后的一点机会,占据主动才行。


    是以崔小娘一边故作惊喜的说着:“三姑娘,您没事啊?这可太好了,你不知打从你跳崖后这两日我都担心的合不上眼……”,一边快步向夏莳锦靠近。


    这些年夏莳锦已习惯了崔小娘的作戏,并未当回事,只是惊讶她的厚颜无耻,这时候了还能演。一旁的段禛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双眼微觑,鹰隼一般盯在崔小娘的右手上。


    崔小娘的右手缩在本不长的袖中,像是在刻意掩藏什么。而随她走动时袖摆晃动,依稀可见轻薄丝料下她的手握成了拳,像是攥着一根细长的东西。


    “小心!”段禛出声的同时,一把将夏莳锦扯到自己身后!


    就在崔小娘即将靠近夏莳锦,右手刚刚举起的一瞬,一把没看清何处飞来的匕首突然刺穿了她的胸膛!


    崔小娘的身形顿住,虚假的热情还挂在嘴角,瞳孔却已渐渐扩散……“咚”一声,人重重倒在了地上,而右手里的那根铁簪,依旧紧紧握着。


    夏莳锦从段禛的身后探出脑袋来,正看到汩汨鲜血从崔小娘的胸前涌出,接着便有一只手挡在她的眼前。她不满的抬头看段禛,段禛柔声对她道:“不要看这些,你会做噩梦的。”


    夏莳锦过去的确怕极了血,甚至一见血就要晕,可是经过这几日,她已习惯了,不以为然道:“这几天都看了多少回了。”


    段禛却依旧执拗的遮着她的眼:“以后不会再让你看见了。”


    夏莳锦也说不清这句话有什么魔力,竟让她瞬间面红耳赤,然后乖巧的缩了回去。


    而这时,迟来的一声“阿娘——”才从夏鸾容的嘴里喊了出来!


    方项龙刚刚拿走她口中的布,同时也没拦她,由着她跑去崔小娘的身边。尽管他明白,这意味着他和二弟彻底断了逃生之路。


    方才射向崔小娘的那一刀出手太快,许多人都没看清楚是谁掷的,可他是习武之人,眼力也有过人之处,自是看得分明,是段禛!


    他和二弟的身上都背着数不清的人命,被捉住便是死罪难逃,可若是在死前能替亡妻和干娘报了仇,也算无憾了!


    只可恨这些弓箭手,让他难近段禛的身……


    “二弟,”方项龙回头给二当家递了个眼神,兄弟多年早已心有灵犀,只一个眼神二当家便明白他想做什么,点了点头。


    短剑只有一把,他又没了一条手臂,眼下唯一能帮大哥的,也就只剩下这副身板了!是以二当家高呼一声,便当仁不让冲在前头,吸引了所有弓箭手。而方项龙紧随其后,以其身为盾,快速逼近段禛!


    眼见方项龙借刺猬一样的二当家掩护,朝自己冲了过来,段禛倒也不慌,只管护好身后的夏莳锦。他身后登时闪现几道黑影,凌空跃过仍在放箭的禁军,踩着那二当家的脑袋一踢,便将方项龙身前这道肉盾卸去了。


    一时间箭雨齐射到方项龙的身上。他跪倒在崔小娘的身前,闭眼前低声说了一句:“干娘……项龙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


    他声量极低,除了崔小娘的魂魄,大抵只有离得最近的夏鸾容听到了。


    登时两串泪水划落。


    她知道,方项龙说的是照顾好她这件事。


    夏鸾容无声落着泪,她知道这里没有一个人在意她有没有哭,有多难受。


    不,不只是这里……是这天底下,都没有在意她的人了。


    夏鸾容抬起头来看向段禛和夏莳锦时,面目扭曲到狰狞,巨大的悲愤令她不知该做出何样的表情,她整个人都是拧巴的。


    “你们、”她暗咬着银牙,字字掷地有力:“逼死了我阿娘、逼死了这世上所有想要对我好的人!”


    第76章 阿兄(三更)


    事到如今, 夏鸾容倒觉得自己没以什么好畏惧的了。


    她捡起阿娘手里握着的那支铁簪子,夏罡和段禛都以为她是想对夏莳锦不利,双双挡在夏莳锦身前。


    夏鸾容苦笑一声, 却将簪子指向了自己。


    “容儿,你到现在还死不悔改!”夏罡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激愤口吻:“你娘做了那么多错事, 她是死有余辜!难道你也要步你娘的后尘?”


    “呵~”夏鸾容一边哭一边笑, 声嘶力竭道:“父亲你别骗我了, 我便是现在认错跟你们回去, 也照样是死路一条!我勾结山贼, 意欲逼死皇储,就算你肯放过我,府衙肯吗?官家肯吗?!”


    “那你、那你也得伏法认错, 为父自会为你求官家从宽发落!”


    “从宽?流放沙门岛么?那我宁可现在就去见阿娘!”夏鸾容将铁簪尖锐锋利的一头死死抵住自己的脖颈, 边说着,边往后退去。


    夏罡一时竟不知还能再劝什么,只睁大着眼, 看着夏鸾容越退越远,不知她想做什么。


    夏鸾容自然不是真的要死, 她还要赌最后一把。


    禁军们将寨门,和所有能下山的方向都堵得密不透风,可有一处他们却忽略了,那条通往牢房的道, 他们并没把守着。


    夏鸾容退到足够距离后, 转身发足狂奔!人在生死一线时,往往能跑出奇速, 身后的禁军紧追不舍,可却始终还差她一步。夏鸾容越过牢房的门, 直接跑到了悬崖峭壁边,未作半分犹豫,就直接跳了下去!


    她要赌的,便是能像夏莳锦和段禛一样运气好,能跳下悬崖而不死。


    ……


    夏罡得到此噩耗,心情极其沉重,即使夏鸾容罪孽深重,可到底还是他夏家的女儿。


    夏罡命禁军去崖下找,夏莳锦因着对那条路已颇为熟悉,主动画了一张地型图交给带队的禁军头目。然后其它人,都护送着太子回京。


    下山时,因着寨子里只找到一副滑竿,段禛便让人先抬着夏莳锦下去,自己则同安逸侯一并走下去。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夏罡:“安逸侯方才搜查,可有发现孤的内侍陈英?”


    “殿下,臣之前已命人将陈中官送下了山,这会儿想必陈中官已收到消息,在车驾前候着殿下了。”


    “那就好。”段禛略略松了一口气,虽只是个内侍,可天天睁眼便能瞧见那张脸,要说丝毫不挂心他的死活也不可能。不过一个内侍尚且如此,丧女之痛可想而知。


    说起来,段禛倒觉有件事得同安逸侯提一句:“安逸侯也请节哀,不管怎么说崔氏还是侯府里的人,刚刚孤直接将其处置了,有些……”


    “殿下这是说哪里的话!刚刚若不是殿下及时出手,小女恐会遭其挟持,后果不堪设想。崔氏早已走火入魔,侯府中早已没她这号人了。”


    段禛点了点头,心中释然。若不说开,他倒真怕未来岳丈,暗暗在心里记他一笔账。


    山下,果然陈英已接到消息,一直在车驾前等候。甫一看到自家殿下好端端的回来了,他激动的又哭又喜,赶紧扶着段禛上车。


    嘴里一边哽咽,一边碎碎念道:“殿下这回可真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得亏阎王爷不敢收您……不然、不然老奴也不活了……”


    段禛被他的模样逗笑,弃了车,让夏莳锦坐,而自己翻身上了一匹白马。


    他看着马车方向,嘴角噙笑:“这趟鬼门关倒也没白走,收获亦丰。”


    陈英一怔,“殿下在鬼门关里能收获什么?”黑白无常不成?


    正被人扶着上马车的夏莳锦也是闻言一怔,转头看段禛。他高踞在马背上,金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辉,更显英威燦爛。


    他明明没有开口,可她却好似听见一个“你”字。


    生怕父亲在旁看出怪异来,夏莳锦未再停顿,低头匆匆进了马车里,直到坐下后,心才扑腾扑腾跳个不停。


    不管是在之前在山洞,还是在猎户村,她和段禛就是单纯落难的两个人,理所应当的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可如今他们脱险了,回到东京后,他们便不再是单纯的两个人,他们之间隔着许许多多的事,许许多多的人。


    段禛一心娶她,她又该如何回应?


    那个如恶魔一样会随时吞噬人命的雄伟宫殿,真会成为她的家么?


    有那么一瞬,夏莳锦倒开始后悔这么快爬出那座山谷……


    不过这个问题,她暂时没有时间细想,因为马车一动,她便随着那摇摇晃晃的颠簸慢慢入了梦乡。这像极了小时躺的摇篮,她绷了几日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安抚。


    入城门时,已经过了下钥的时辰,可太子回京连圣上都在挂心,满朝文武更是至今候在宫里,城门官自是赶紧大开城门恭迎太子。


    回京这样大的动静,没有吵醒夏莳锦。与段禛的马车分道扬镳时,段禛特意到车窗外同她道别,亦没有吵醒夏莳锦。直到马车进了车马门停下后,孟氏响亮的一声悲哭才吵醒了夏莳锦。


    夏莳锦坐起身,揉了揉眼,还没来及从车里探出身去,孟氏便已心急地撩开了车帷,眼中含着泪:“莳锦~你总算回来了……”


    夏莳锦跳下车,一下便被孟氏揽入怀中,孟氏只顾哭,她便轻拍着孟氏的后背,反过来劝她:“母亲,您别担心了,我没事,一点儿事都没有,不信您瞧!”


    她脱离孟氏的怀抱,又转了个圈儿,笑吟吟地看着母亲。


    水翠和阿露悄悄在一旁抹泪,这种时候她们自是插不上话,不过心里的高兴却是不输旁人。


    慧嬷嬷劝孟氏道:“是啊夫人,小娘子没事了,好端端的回来了。”


    孟氏瘪着嘴点头,“好、好……没事就好……都过去了。”


    这时夏莳锦的目光一瞥,倏忽瞥见站在不远处榆树下的夏徜,惊喜唤他道:“阿兄!”


    兄妹二人只短短几日未见,可今日再见却是恍如隔世一般。夏徜虽是文人,却并不矫情,未在人前掉过泪,此刻看着夏莳锦平安回来了,他的眼里不自觉就有泪花儿打转。


    夏莳锦跑到夏徜面前,这才发现他面色苍白,除了爬满血丝的双眼外,其它地方没有一点血色。


    她不由担心起来,“阿兄这是怎么了?病了么?”


    “徜儿昨晚回来报了信,当即便昏了过去,今日服了药后原是大夫叮嘱不该下床的。”孟氏在旁解释。


    夏莳锦娥眉轻蹙,挽住夏徜的胳膊便往听风阁送,夏徜也不反对,随着她往那处去。


    夏莳锦边走,边以一副训斥淘气孩童的口吻对他道:“多大个人了,怎的不听大夫话呢?大夫不让你下床,你着急下什么床呢?我回来了便是回来了,又不会今晚回来明早就消失不见,阿兄晚些见我又能……唔……”


    夏莳锦正絮絮叨叨说着,突然被夏徜转身拥进了怀里!


    这处已离听风阁不远了,除了水翠和阿露跟过来,并没其它什么人瞧见。毕竟是成了人的兄妹,不能同小时那样亲密无间,诸如搂抱之类,多少还是应当避忌着些。


    不过今次的情况特殊,水翠和阿露倒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退了几步,容出兄妹间说话的空。


    夏莳锦以前很愿往阿兄的怀里靠,可是来了东京后就少了,她及笄了,阿兄也行过冠礼了。


    此时被阿兄抱着,夏莳锦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总觉得跟以往有很大的不同。是阿兄抱她抱得太紧了?


    猝不及防的,崔小娘的话在夏莳锦的耳畔响起:“侯爷明明有个成器的儿子,却偏偏不是自己亲生的~”


    也不知为何,夏莳锦此时想起这话,突然就打了个寒颤!夏徜有所察觉,松开她,双手扶在她的肩头担心的问:“怎么了,是不是路上吹了风,着了凉?”


    稍一顿,他突然彻底放开夏莳锦,退后半步,自责道:“我怎么忘了,自己尚在病中,只怕刚刚会将病气过给你……”


    “没、没事。”夏莳锦强自笑笑,只是心里那股别扭劲儿一时还缓不过来。


    她抬眼看着面前的夏徜,松风水月,儒雅俊逸。即便身处病中,仍身姿笔直,不失风度。这么好的人,怎么会不是她的阿兄呢?


    夏徜意识到她的反常并非因着冷,也并非是身子有何不适,她像是在……畏怯?


    “阿莳,你怎么了?”


    “阿兄,”夏莳锦眨巴眨巴眼,长睫扑朔,清冷的月色铺在她的额面上,似染着一层霜。她嘴里叫着他“阿兄”,可夏徜却莫名感觉到一种疏离。


    四目对望良久,夏莳锦敛回了目光,用一个微笑化解当前略显尴尬的氛围,“没什么,就是、就是有些担心阿兄。”


    “对了,阿兄昨夜是如何回来的?”


    夏徜长出了一口气,便开始同她讲起自打那晚画舫沉了之后的经历。


    第77章 谢恩(一更)


    原来那日画舫沉了后, 夏徜便抱着一扇门板在湖里随波逐流。船上的护卫大多都识水性,很快便游到了黑龙山的岸边,只有夏徜趴在门板上, 随着风向一会漂向东,一会漂向西。


    就这样他在湖里漂了两日, 终于遇到一艘游船。彼时夏徜已完全没了气力, 趴在木板上眼皮都睁不开, 幸而游船上的人发现了他, 这才在濒死之际救了他一命。


    夏徜醒来后, 第一件事便是急着回东京将事发经过告诉父亲。原本他是打算随父一同进宫面圣的,奈何体力终是不支,倒了下去。


    他说这些时, 夏莳锦已扶着他进了屋, 宽慰他两句后,便道:“阿兄,这一趟也累你遭罪了, 你还是先好好将养身子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这话, 夏莳锦转身想走。夏徜突然又叫住了她:“阿莳,”


    夏莳锦顿足转回头去,莫名的看着夏徜,夏徜与她对视了须臾, 才问:“你刚刚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夏莳锦心下一凛, 这点心思竟是被夏徜看出来了,不过以他当下的状况, 也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是以笑笑, “也没什么要紧事,等阿兄好些再说。”


    “现在说。”夏徜异常坚持。


    夏莳锦迟疑一会儿,频繁着眨巴着眼,紧张问道:“阿兄……永远都会是我的阿兄对吗?”


    夏徜先是一怔,随后便有一股愁绪涌至眉间,像化不开的云翳。


    他垂眉敛目,避开夏莳锦的目光,他答不出妹妹这个问题。


    夏莳锦的心莫名有些发冷,像是破了个洞,冷风呼呼往里灌。又等了一会儿,她见夏徜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便问:“阿兄为什么不说话?”


    “那你希望我永远是你的阿兄么?”夏徜抬眸,对上夏莳锦清泠泠的目光。


    说完,他才恍觉自己大抵是省了一个字,他想问的其实是“你希望我永远只是你的阿兄么?”


    不知为何,这一瞬夏莳锦觉夏徜有些陌生,是那奇怪的语气,还是那仿佛将她心思看透的凌厉眼神?


    且这种眼神,她感觉好似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曾看到过。


    段禛。


    “我自然是希望的!”夏莳锦万分笃定的答他。


    同时,她也看到夏徜的眼底掠过两分失望情绪。这不由引起她的怀疑,难道崔小娘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且阿兄也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


    夏徜看了她一会儿,决定略过这个话题,改而问起:“阿莳,这几日你与太子……”


    夏徜这边话还没问完,夏莳锦蓦地就捂住自己的双耳,并扬高了声量压过他的声音:“好了,阿兄别说那么多话了,还是好好将养身子要紧,我先走了。”


    她突然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听了。


    眼看着夏莳锦离开,夏徜有种怅然若失之感。虽则他没亲眼看见这几日妹妹同太子是如何相处的,但他总觉得经过这次后,妹妹对太子的感觉起了变化。


    以前他问起太子的事,妹妹都会如实同他说出心中所想,可这一回,妹妹竟直接拒绝了与他聊太子。她与段禛之间的关系,变得不愿意让第三人窥探了。


    “咳咳咳——”夏徜虚攥着拳抵在唇边,压制着某种情绪。


    这厢夏莳锦跑出听风阁后,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倚竹轩。


    水翠和阿露早已备好热水和干净衣裳,夏莳锦好好沐了个浴。明明坐在澡桶里时被那热气熏蒸得一阵一阵犯困,可真躺到了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落入贼窝的险境是解了,可接下来的这些难题,她要如何解呢?不论是段禛,还是阿兄,都叫她有些头疼。


    她不得不承认,经过这次的事情后,她对段禛的感觉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她不再怀疑他,畏惧他,甚至习惯了依赖他。


    可是她想依赖的,只是那个在坠涯时紧紧将她护在怀里,在山谷里为她抓鱼吃的段禛。而不是高踞东宫,迟早有一日会继天立极的太子。


    她喜欢看他穿浅青襕衫扮士人的样子,也喜欢看他在猎户村穿农家衣的样了,却不敢想有朝一日他身穿龙袍站在她的面前。


    直到很晚,夏莳锦才终于睡去,可是她做了一个并不算美好的梦。


    梦里段禛头戴旒冕,身穿衮龙袍,英伟峻拔地站在她面前。而他看向的却不仅仅是她一个女子。夏莳锦站在一群嫔妃之中,每个女子都端丽韵秀,对年轻的帝王笑意盈盈。


    醒来时夏莳锦的情绪久久不能缓和。


    ……


    禁军在黑龙山山谷已搜寻了整整三日,夏鸾容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方项龙那日身中数箭后,由于并未伤到要害处,故而苟延残喘至今。


    黑龙寨山贼这些年横行乡里,作恶无数,官家正好决定趁此机会一平民愤,顺带震慑少数逃走的山贼。故而判了两日后在菜市口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行刑这日,汴京城的百姓们纷纷来行刑台前围观,观者如潮。


    有不少人还带了烂菜叶子臭鸡蛋。有想的不周全忘记带的,正好隔壁就是菜市场,现买也赶趟。是以行刑场上场面格外震撼,成百上千的百姓毫不吝啬的抓起各式各样的东西往方项龙身上招呼!


    有准头不行的,难免牵连了旁边押送的衙役,故而一左一右两个衙役都尽量站得离方项龙远远的,面上不敢表露,心里却叫苦不迭。


    方项龙倒是端得稳实,任凭菜叶鸡蛋在自己脸上头上乱飞,跪在那处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若不是恶贯满盈,前科累累,倒真有几分慷慨就义的架势。


    天翔茶肆的二楼,小二正端着一壶酒送入雅间。客人特意跑来茶肆里饮酒,难免叫他觉得怪异,这酒还是现去隔壁酒坊买的,若不是客人打赏还算阔绰,他都不愿伺候这样的主儿。


    进雅间后将酒摆到临窗的桌上,小二挑眉看了客人一眼,满脸堆笑:“上好的女儿红,客官您请~不知可还要点儿别的什么?”


    那客人也未开口说话,只是将手从帷帽里探出,摆了摆,示意他出去。


    外头纷纷攘攘的戴个帷帽倒也常见,可这都进雅间了却还不肯摘,难道脸有什么见不得人不成?小二忍不住在心下腹诽。


    不过客人既然嫌他碍事,他自当是哈腰点头出去,转身时他还顺带瞥了一眼窗外——此处刚好对着行刑台,今日赶上要当众斩首黑龙寨的贼首方项龙,品茗饮酒时瞧着这些属实有些晦气,可这客人倒也不介意,还主动挑了这间,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走到门口后,小二回身将门带上,就在门只剩下一道窄缝儿的时候,他仍不死心的往里偷觑了一眼,正巧赶上客人将帷帽摘下。然而这一眼,却叫小二险些嚎出声来!


    小二赶紧跑下楼去,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那客官的脸……


    雅间内,满脸狰狞伤疤的女子兀自饮下一杯酒,而后又将酒杯斟满,对着窗外将要行刑的方项龙遥敬了敬。


    这处雅间,是唯一能看到行刑台,却能不被别人看到自己的地方。今日,她是特意来送大哥一程的。


    夏鸾容那日赌赢了,她坠下悬崖后果然没死,挂在了一棵树上,只是她的容貌已尽毁。她从谷底爬上来时,非人非鬼,她深知自己已无去处,第一个选择投奔的是段兴朝。


    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然而他们之间的恩义,就只值白银十两。段兴朝丢给她这十两后,扬长而去。


    夏鸾容第二个选择投奔的,是段莹。


    这两年来她帮段莹也算做了不少事,段莹将夏莳锦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便频频买通她打听夏莳锦的一些消息,她回回都是知无不言。那时段莹许诺,若日后她也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定会尽力相帮,她自以为和段莹已称得上密友了,然而段莹给她的,也不过就是一点碎银子,并劝她快些离开汴京。


    所有人都只拿一点碎银打发她,就像打发一个乞丐。没有人在意这点银子够不够治她脸上的伤,亦或够不够她去客栈住一晚。


    后来夏鸾容走投无路只得去当方项龙送她的一只琉璃镯子,那只镯子瞧着做工精美,方项龙曾说那镯子值一座金山!然而当她拿到当铺去后,掌柜打了打眼,却道这东西根本一文不值。


    气极之下鸾容怒摔了那镯子,却发现里面居然藏着一张小纸条,而那纸条赫然是一幅藏宝图!


    难怪禁军没能搜到黑龙寨这些年四处抢掠来的金银,原来竟被方项龙早早转移到了别处,且还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她保管。


    过去夏鸾容瞧不上这些山贼,只拿他们当一把能听自己话的刀来用,可到这时候才发现山贼远比东京城的许多贵人更有情有义。这世上真心对过自己的,除了阿娘,就只有山贼了。


    随着方项龙的人头落地,夏鸾容将斟满的这杯酒缓缓洒在了地上,而后起身朝着行刑台的方向拜了三拜。


    夏鸾容重新戴上帷帽,离开茶肆。她雇了一辆马车,递了银子过去后,吩咐道:“送我出南城门。”


    汴京,她是不得不离开了。


    但终有一日,她还会再回来。


    *


    安逸侯府的花厅里,夏罡正同夫人孟氏,还有女儿夏莳锦准备用饭。看着满桌佳肴,夏罡悠悠叹了口气。


    他虽一个字未说,孟氏和夏莳锦皆都心中有数,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如今能坐下来一起用饭也就只有他们三个人而已。就连夏徜,也因着病尚未痊愈,怕过了病气给旁人,故而这几天在院子里开了小灶,不来这边与他们同吃。


    孟氏夹了一筷子夏罡平日最爱的烤肉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提议道:“不然将老太君接来汴京吧?”


    夏罡颇为意外的转头看她,“你乐意?”


    夏罡之所以问出这话,倒不是孟氏与老太君姑媳间有什么龃龉,而是老太君在洛阳,一直由大哥一家照料。如今将老太君接来,便是大哥不亲自来送,大嫂多半也是会跟来的。


    说起大哥大嫂和他们这边的关系,那是兄弟阋墙,妯娌不睦。若非委实无法在同一门里过日,两年前他们也不会突然迁来汴京。


    孟氏也有些犯难,但看着眼下的凄清,叹了口气:“总归是一家人。”


    “此事容后再说吧。”夏罡一句话将这提议暂时揭过,转而又说起另一桩事。


    夏罡目光落到夏莳锦身上:“囡囡啊,明日你随为父一同进宫去谢恩吧。”


    第78章 争执(二更)


    “谢恩?”夏莳锦先是一惊, 随后便想明白了。


    那时她和太子一同遇险,官家派了禁军营救,说起来她是沾了太子的光。回来后皇后娘娘娘又赐下来许多名贵补品, 让她和阿兄都好好将养身体。


    现下她的那点伤已好得差不多了,照理说的确是应该进宫谢恩。


    “哦。”夏莳锦迟疑着应声, 可想着明日兴许会在宫里见到段禛, 心便有些七上八下的, 说不清是期待, 还是抗拒。


    仔细想来, 她大抵期待的是段禛这个人,而抗拒的是他的太子身份。


    此事刚刚拍了板,就有另一个声音响起:“父亲, 明日儿子也与你们一同进宫。”


    夏莳锦转头, 见夏徜竟然来了,于是赶紧将坐姿端正,把撑在下巴上的手放下。也不知是为何, 这会儿见到夏徜,让她竟有几分拘谨。


    她的小动作自然也收入了夏徜的眼底, 同时也有一缕落寞情绪掠过,夏徜匆匆收回停在妹妹身上的目光,转而向父亲母亲见礼。


    “父亲,母亲, 今日府医来把脉时说儿子身体已无大碍, 不必再有避讳。”


    孟氏展露出个笑脸,伸手招呼:“徜儿快来母亲身边坐, 你来了就好了,刚刚你父亲还愁这一家人没个一家人的样, 桌上的筷子越摆越少!”


    夏徜在孟氏的左侧坐下,与坐在孟氏右侧的妹妹正好坐了个正对脸儿,他极自然的问起:“阿莳额头上的伤可好彻底了?”


    问这话时,夏徜已在认真扫量夏莳锦的额头。


    “嗯,都好了。”夏莳锦不自在的摸了下自己额头。


    夏徜薄唇带笑,目光却沉凝,说不清究竟是喜,还是不太高兴:“看来太子殿下命人送来的玉容膏果然好用。”


    听他提起段禛,夏莳锦的心突然一跳,而后莫名红了脸颊。不过当她抬起目线对上阿兄清冷的眸子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阿兄对太子恭敬的表面下,藏着某种敌意。


    不过这种细微的感觉只在他二人之间蔓延,夏罡和孟氏自是未看出,夏罡笑着夹菜,说道:“正好,明日进宫谢恩时还可顺道谢过太子殿下的赐药。”


    夏莳锦清楚的看见,父亲说这话时,夏徜的脸色变了几变,唇边挂着的那抹敷衍笑意也终于挂不住了。


    夏罡又道:“不过徜儿,你这病才刚好,倒也不着急进宫,不如再休养上几日,殿下不会怪罪。”


    “不必了,父亲放心,儿子的身体自己有数,确实已无碍了。”


    夏罡没想他会如此坚持,妥协地点了下头:“那就随你。”


    饭毕,夏莳锦照例去前院的秋千架下玩耍消食,阿露在后面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推着她,水翠则捧着果子在前面不时投喂。


    夏莳锦咽下一颗葡萄,心事重重地问起:“你们说,如果有一对感情一直很好的兄妹,突然有一天发现他们其实不是亲兄妹,那会如何呢?”


    阿露双眼豁然睁大:“小娘子说的该不会是您和大郎君吧?”


    不等夏莳锦说话,水翠就赶紧过去捂上阿露的嘴,提醒她:“阿露你在瞎说什么?这要叫侯爷听见了不撕烂你的嘴?!”


    阿露起先还没明白为什么侯爷会撕烂自己的嘴,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她刚刚的话,岂不是等于在说侯爷戴了绿帽子?!


    后知后觉的阿露皱着眉头懊悔不已:“哎呀奴婢这嘴……娘子莫怪!”


    “行了行了~”夏莳锦对此也不过是付之一笑,解释道:“我说的其实是话本,正巧昨晚翻到这儿。”


    “原来是话本?”阿露放宽心的说道:“奴婢以前听过类似的戏文儿,一对兄妹自小一起长大,哥哥考中了状元,结果却发现他二人根本不是亲兄妹,原来哥哥是还在襁褓时被捡回来的!”


    “然后呢?”夏莳锦脚尖儿在地上轻轻一勾,停住了秋千,转头认真的看着阿露。


    阿露巧然一笑:“然后啊,那妹妹就变成了状元夫人!”


    夏莳锦脸色猝然一僵,不高兴道:“你这都看的什么胡诌八扯的戏文儿!”


    “如何就胡诌八扯了,再说哪家的戏文儿不是胡诌八扯写出来的?”夏徜的声音陡然响起,夏莳锦侧头看见他时,双眼睁得像一对儿铜铃。


    夏徜月下信步一般走过来,瞥了眼水翠端的果碟:“方才晚饭时你家主子吃了不少鱼虾,这时吃葡萄不宜克化,去换些柰李梨子之类。”


    水翠应“是”离开后,夏徜又吩咐阿露:“眼看就要入秋了,夜里凉,你回去给你家娘子拿件绸披来。”


    眼看着夏徜三言两语便支走身边两个丫鬟,夏莳锦不免有些介意:“阿兄这是在做什么?”


    “倒是我想问你,在做什么?”夏徜理直气壮,半分不让。


    四目对峙,夏莳锦不喜坐在秋千平白矮人一头,可下了秋千站直立了,却发现还是矮夏徜一头。扭过头去,不满的问:“阿兄这话什么意思?”


    “你之前不是已做好决定,不做太子妃了么?”


    夏莳锦心微微一颤,然后转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夏徜:“我现在也没有想做太子妃啊。”


    “你真当我这个做兄长的看不出你的那点儿心思?适才父亲提及明日要带你进宫时,你没有小鹿乱撞?我提及玉容膏时,你没有面泛羞赧?”


    夏徜的语气透着咄咄逼人,而夏莳锦还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自小到大阿兄宠惯了她,这副嘴脸叫她如此陌生。顿时一股委屈涌上心头,酸意顺着眼眶曼延……不过就在她快要哭出来时,她蓦地憋回去了。


    差点忘了,她若哭,某人今晚便别想睡好觉了。


    夏徜眼看着她眼中凝了水气,又很快压下,她虽没哭,他却也犯起了自责:“刚刚是我不好,不应该那样斥责你。”


    夏莳锦忍下泪意后,便是一副倔强模样,咬着下唇,大有赌气之意:“就算我会因他心乱害羞又怎么样?对他动情,难道就必需要当他的太子妃么?”


    原本已有服软之意的夏徜,在听了这句话后,胸腔内的无名火陡然又烧灼了起来,伸手钳住夏莳锦的腕子:“你何时开始对他动的情?是不是在山谷里,还有什么事是你没说的?”


    夏莳锦拼力挣脱,力气却始终不如他,最后恼道:“你弄疼我了!”夏徜才终于回过神儿来,松开了她。


    夏莳锦未再同他多说什么,转身跑回了倚竹轩。


    这晚躺在床上,她一直在想,就算夏徜当真不是父亲的亲儿子,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可他毕竟在夏家长大,生恩哪及养恩大?


    他们之间不是亲兄妹也胜似亲兄妹了,为何她却觉得夏徜待她不一样了……


    翌日天亮,夏莳锦随父亲兄长一同进宫,路上父亲和兄长骑马,她独自坐在马车上。车帘随风撩动间,夏徜玉树一般挺拔俊雅的身姿映入她的眼中,还有路边小娘子看到他时羞红的脸颊。


    这让夏莳锦忽然意识到,阿兄或许该成亲了。


    这事,她晚上回来要同母亲好好说一说。


    ……


    东宫,静心斋。


    段禛正一门心思批着折子,就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用抬眼便知是陈英。


    “何事?”段禛的笔未停,眼也未抬,只是淡然出声。


    陈英笑嘻嘻上前,小声禀道:“殿下,今日安逸侯进宫谢恩了。”


    段禛手里的朱笔略顿了一顿,不过很快便又恢复流畅,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


    就算安逸侯是自己未来的岳丈,岳丈进宫,自己也没什么好激动的。


    陈英却还不走,见殿下反应不大,料着是没意会他的意思,便又添了一句:“夏徜大人,还有夏娘子也一并进宫了。”


    这回段禛手里的笔彻底停下,抬眼看向陈英时,不自觉就聚了两道明光:“她来了?现在何处?”


    “这会儿正在面圣呢,说是过会儿还要来东宫谢恩,谢殿下之前赏的那盒玉容膏,还有诸多补品。”


    纵是段禛在极力克制,可喜悦还是从唇角溢出,叫他难以压制,他与夏莳锦已有七日未见了。这要放往常似乎也算不得久,可自从经历了一起坠涯,朝夕相处后,便是一日不见他都觉得如隔三秋。


    不过人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余下的折子他还得批,是以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打发陈英出去,再探再报。


    不一时陈英果然又回来了,不过这次却是为了另一桩事:“殿下,刚刚仁明宫来人了,说是皇后娘娘头疼得厉害,请您过去瞧瞧。”


    “母后头疾又犯了?好,孤这便过去。”


    离开时,段禛生怕这一去侍疾一时半刻回不来,不忘叮嘱陈英:“吩咐下去,若夏娘子来了,将她延入静心斋等。”


    “静心斋?”陈英正错愣间,段禛又追了一句:“对了,叫御厨备些好吃好喝的送过来。”


    陈英得令后赶紧去交待给守门的侍卫:“过会儿若有位夏娘子来求见,切不可阻拦,请她进去等。”


    侍卫问:“不知这位娘子该如何辨认?”


    陈英回头指了指墙上的画像:“看到没,就是画上那人。”


    侍卫看了一眼,便应了声“是”,心下却是泛起了嘀咕,静心斋平日除了陈中官和六和,旁人是不可随意进的,殿下这次居然会下这种命令。


    *


    瑶华宫内,梅惠妃正怀抱着小皇子,拿个波浪鼓逗他。小皇子在她怀里笑得开怀,嘴里“咿咿呀呀”,两条藕节似的白嫩胳膊也胡乱挥舞。


    这小皇子正是当初郑婕妤出事后,刘皇后下旨交由梅惠妃抚养的。


    于刘皇后而言,这罪妃之子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交给惠妃来养还有利于自己搏个贤后的美名。


    于梅慧妃而言,虽则怀里的这小家伙未来没有让她母凭子贵的可能,但他活泼好动,的确能让她解闷儿。


    正在这时,一位老嬷嬷进来,行了礼后小声禀道:“娘娘,刚刚仁明宫那边又有动静,皇后娘娘的头风许是又犯了。”


    这位嬷嬷是梅惠妃的乳母,破例随她入宫,如今也是这瑶华宫里掌事的人。


    “哦?可严重?”梅惠妃媚眼一挑,探问乳母的意见:“本宫要不要去瞧瞧?”


    “应当是不轻,不过刚刚太子过去了,娘娘要去也还是晚些听听风声再去吧。”


    “也好……”梅惠妃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她是很怵去仁明宫见皇后的。


    “不过皇后娘娘当初能将小皇子交给本宫养,也算是于本宫有恩。”尽管她心里明白,皇后并不喜欢她,将小皇子送来她宫里,心思也并不纯粹。


    眼下宫里并无外人,嬷嬷倒不介意将话说穿:“皇后娘娘心思重,知道官家瞧见这小皇子就心生厌烦,打从小皇子被送到瑶华宫来,娘娘这位最得宠的妃子竟也总盼不到官家来了。”


    梅惠妃垂眸看了眼怀里的娃娃,“小皇子留在本宫这儿,是福也是祸啊……”


    第79章 画像(三更)


    梅惠妃侧眸瞧了瞧窗外的天, 日影已然挪进了宫苑里,突然想起来:“今日郡王妃是不是要进宫?”


    “是,算着也快来了。”


    嬷嬷这厢正说着, 外头便有了动静,小宫女进来禀报:“娘娘, 北乐郡王妃求见。”


    梅惠妃不由笑笑:“真是不经说, 行了, 快请王妃进来吧。”


    转眼, 郡王妃便携女一齐进来向梅惠妃请安。梅惠妃免了她们的礼, 让人备座。


    梅惠妃与郡王妃叙了几句温凉,郡王妃便看到梅惠妃身边的婴孩,心想这必然就是那位命运多舛的小皇子了。先是违心的夸赞几句, 而后给惠妃对了个眼神, 惠妃便屏退了所有下人,殿内只余她们三人,还有那位什么都还听不懂的小皇子。


    这时郡王妃突然从椅上起来, 朝着梅惠妃双膝跪了下去,“臣妇今日进宫求见娘娘, 是有件要紧事想请娘娘出手相助。”


    梅惠妃诧异之际,慌忙下了榻将其扶起:“郡王妃何故突然行此大礼?本宫是从郡王府出来的,没有郡王和王妃便没有本宫的今日,扶持之恩本宫始终记于心里, 郡王妃若有事只管开口, 实在无需如此。”


    郡王妃重新坐回椅中,缓了缓情绪, 说道:“娘娘可知太子殿下此次之所以遇险,是为了替夏家四姑娘出头所至?”


    “竟有此事?本宫只知太子殿下是同夏家四姑娘一齐游湖时遇险, 却不知是为了给她出头。”


    郡王妃便细细说来:“娘娘,其实这件事的起因,原是安逸侯的一房妾室被侯夫人赶出了府,那妾室转眼勾结了黑龙寨的山贼,打算掳了嫡出的四姑娘出口恶气,便让自己的亲女儿邀四姑娘游湖。四姑娘明知有危险,却又邀了太子殿下同去,结果才造成了此次麻烦!”


    梅惠妃不禁疑惑:“为何旁人未说起这些?”


    “还不是因为负责此次剿匪的是安逸侯?这种事上自是会护短的,向圣上禀明时也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以至于圣上只知太子同夏四姑娘一起遇险,却不知那夏四姑娘根本就是个惹祸精!”郡王妃说这话时,有些义愤填膺。


    “那郡王妃想让本宫帮你的忙是?”


    “圣上兼听则明,还请惠妃娘娘为此事吹吹枕边风,好让圣上……”郡王妃话还未说完,就见梅惠妃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了。


    梅惠妃叹了口气,道:“郡王妃有所不知,圣上其实已有半月未踏足我这瑶华宫了,所以此事不是本宫不想帮,而是无能为力。”


    郡王妃不由得一怔,“为何,娘娘明明一直以来最得圣宠……”


    梅惠妃未明确答她,只是歪头看了眼身旁的小皇子。郡王妃便即了然,这刘皇后果然是阴损,明面上赐了个孩子给惠妃,暗地里却算准了有这孩子在,官家便再也懒得来瑶华宫了。


    默了须臾,梅惠妃才直言不讳地道:“不管那夏家四姑娘是不是惹事精,她与太子殿下一起落难,又一起跳崖,最终一起得救,这都是事实。有了这样的奇遇,太子殿下的心里怕是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一直在旁沉默却保持得体的段莹,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变了几变。


    梅惠妃却不在意这些,只顾自说着:“太子殿下喜欢她,皇后娘娘也看中了她,本宫实在是无力回天。”


    郡王妃悄悄拍了拍女儿叠放在膝头的手,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又请教:“那娘娘,既然如此,何故前几日宫里还派了画师去郡王府,特意为莹儿画像?”


    不管是北乐郡王,还是郡王妃,还是段莹,都以为那是在为太子选妃的意思。


    梅惠妃听闻此事,却是眉间微微一跳,随后起身往东次间走去:“你们随本宫来。”


    郡王妃和段莹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一直随梅惠妃穿过东次间,到了最深处的东梢间。直到看见挂满一面墙的画像,这才傻了眼:“这是……”


    段莹的画像也赫然在列,正是前几日宫里派去的画师所画那幅。


    梅惠妃柔声解释:“西凉国有意与大周联姻以巩固联盟,西凉皇帝以后位相许,聘娶大周公主。”


    说到这儿,梅惠妃轻嘲般笑了笑:“可咱们大周哪儿来的公主?是以只能从宗氏当中择选一位才貌俱佳的,封作和亲公主。这才叫人去收集罗列所有适龄的宗氏女,将画像送去西凉,由西凉国的陛下亲自选出一位心仪的。”


    “这桩事原本该由皇后娘娘来管,奈何皇后娘娘因着不日前太子殿下的事犯了头风,这才将此事交到本宫头上。”


    听完梅惠妃的话,段莹的面色已比先前白了几度,她怔怔看着墙上的那些画像,懊悔自己的愚蠢。那日画师去给她画像,她还悄悄塞了一张银票,请那位画师将她画得美貌一些。


    事实证明那画师果然做到了,且还做得极好,这十几幅画像里,属她最为点眼出众。


    “给莹儿画像,居然、居然是要送去和亲的?”郡王妃脑子如遭雷轰,脚下竟有些立不稳,若非梅惠妃在旁扶了一把,险些就要摔倒。


    梅惠妃宽慰她道:“也不能这么说,莹儿只是其中之一,西凉陛下会选谁还是未知呢。”


    “可这、可这……”郡王妃指了一圈儿那些画像,想说除非那西凉皇帝是瞎子,不然指定选最出挑的段莹啊!可这话她这个当娘的,到底没好意思说这么直白。


    郡王妃再次作势朝梅惠妃下跪,只是这回她的愿望不再是请梅惠妃出手整治夏莳锦了,而是求梅惠妃救救段莹。


    梅惠妃将她搀住,“郡王妃莫慌,此事还不到最后关头,一切就还来得及。眼下还是先叫人给莹儿另画一幅,尽量画丑一些,如此方保无虞!”


    郡王妃狂点着头,“是,是,这是个好法子!”说话间便回头嘱咐女儿:“莹儿这回你可看着点,务必求画师将你画丑一些,比这墙上的都要丑才行!”


    段莹也拼命点头,“莹儿知道了!”转头又谢梅惠妃:“谢过惠妃娘娘!”


    梅惠妃笑着摇头:“既是要往丑里画,还找什么画师,随便拽个人去画几笔便是。”


    段莹照着梅惠妃的吩咐,在瑶华宫随手点了个小中官去帮自己画,可刚在花下坐下,就灵机一动:既是要往丑里画,那还画她做什么?找个最丑的宫女来比着画岂不是更稳妥?


    是以段莹又去拉了个丑宫女来,让她坐在自己那处,自己倒是解脱了出来,不必苦熬这一个时辰。


    母妃这会儿正同惠妃娘娘在殿内谈事,她再进去也是多余,段莹想了想,倒不如去见见太子表哥……


    毕竟太子表哥刚出了那么大的事,她若不去看看他,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段莹到了东宫,才知太子表哥去了皇后娘娘那儿,自己扑了个空。正悻悻打算离开,突然一个侍卫迎了出来,恭敬道:“娘子可是来见殿下的?殿下特意交待了,让您来了就去静心斋等,御厨已提前为您备好了点心饮子。”


    “殿下知道我会来?”


    侍卫嘴角噙笑,高深地点了点头:“殿下料到了。”


    刚刚静心斋的那幅画他才瞧了一眼,门就关上了,是以他也只记得那画中娘子是位靡颜腻理,端丽韵秀的千金贵女,瞧着应当就是眼前这位了。


    一时间段莹竟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她的印象里,东宫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是难缠的小鬼儿,有几回她随母亲进宫时,想顺带求见太子表哥,可次次都被他们挡在门外。


    可这回,非但放她进来了,还直接将她引到了静心斋!


    要知静心斋既是太子表哥的书房,亦是静室,最不喜旁人打搅。


    侍卫将段莹引入后,便识趣的退了下去。殿内仅剩下段莹一人,她就如初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看着这里哪哪都是新鲜的,有趣的。


    看着看着,段莹的目光落在一幅画像上,原本以为是仙子图亦或仕女图,谁知定睛一看,那画中女子的眉眼,相貌,不就是夏莳锦么?!


    先前还挂在段莹脸上的好气色,顿时一扫而光,然而更为让她光火的事情是,当她走近画像时,发现落款处署名居然是“景之”二字!


    她自是知道,景之,就是太子表哥的字。


    所以,是太子表哥亲笔为夏莳锦作画,还堂而皇之地挂在了自己的殿内!


    某一瞬间,段莹有种想上去亲手将这幅画撕碎的冲动!但很快她便冷静下来,没有撕了那画,而是将那画卷起,悄悄收入了袖中。


    段莹没再继续等太子表哥,她也终于想明白了太子表哥今日在等的人是谁,而那侍卫好心将她放进来,不过是因为将她误认成了某人而已。


    段莹决然出了静心斋,门外侍卫诧异,段莹便道:“若殿下回来了,你就告诉他,莳锦着急出宫,就不等他了。”


    第80章 亲事


    待段莹回到瑶华宫时, 中官已将貌丑宫女的画像画妥,呈给段莹。


    段莹接过来扫了一眼,心下冷笑, 倒真是将她画得奇丑无比,只不过, 现下她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一边往东梢间行去, 段莹一边将那画像撕碎, 待到了东梢间后, 她挂回到原来位置的是夏莳锦的那幅画像。


    就在段莹忙碌这些的时候, 殿内的郡王妃也没闲着,拉着梅惠妃叙了一番旧,将往昔的恩情重温得明明白白。


    梅惠妃曾是罪臣之女, 十四那年本应被送去教坊司, 负责此事的人见她貌美又精通才艺,便私作主张将她献给了北乐郡王。北乐郡王原想将她收了房,是郡王妃再三劝说, 道她委实年幼,不如先养在府里调/教几年再说。


    正是郡王妃这次的劝阻, 彻底改变了梅惠妃的命运。


    两年后,官家为老太妃贺寿而亲往北乐郡王府,当晚郡王妃安排了梅惠妃在御前献舞。正值碧玉年华的梅惠妃,以一曲《汉宫秋月》博得了官家青眼, 未几日便被官家派人来接进了宫, 之后便是一条后宫青云路。


    官家只知她出身低,是北乐郡王府的舞姬, 却不知她还是罪臣之后。


    是以今日郡王妃表面忆的是情份,暗里也有敲打之意, 梅惠妃这辈子最大的把柄,至今还握在她的手上。


    梅惠妃又如何听不出来,淡然一笑,说道:“郡王妃,其实想阻止夏家三姑娘做太子妃,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娘娘可是想到了主意?”郡王妃双眼放光。


    “若是她能犯下一个连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包庇不了的罪行,自然就当不成太子妃了。”


    “连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包庇不了的罪行……”郡王妃口中复念着这话,恍然抬头:“难不成要杀人?”


    梅惠妃唇角微勾:“民贱如草芥,死了也白死,关键得看死在她手上的是什么人。”


    郡王妃眉间紧皱,“什么人?”


    梅惠妃未再点破,只是媚眼如勾,斜睇了一眼自己身边。郡王妃的目光随她落在小皇子的身上,不由打了个突,面露恓惶。


    *


    这厢夏莳锦随父亲和阿兄向圣上谢完恩出来,正准备往东宫去,就听那好心的中官提点了一句:“三姑娘,刚刚皇后娘娘头疾犯了,听说太子殿下去仁明宫侍疾了,只怕一时半刻回不了东宫。”


    “既然殿下有要事在身,今日正好就不必去了。”夏徜心情大好道。


    夏莳锦瞥他一眼,转头对夏罡道:“父亲,那咱们出宫吧?”


    “好。”


    出宫的路上,夏罡走在前头,夏莳锦和夏徜则落了几步,不近不远地跟在父亲的身后。


    夏莳锦看到许多宫人在往檐角上挂喜庆的花灯,还有红幡帐,心中暗觉奇怪,眼下不年不节,怎的突然张罗起这些来?


    又走了一段路后,经过御花园旁,夏莳锦又看到一些人正在那处搭建彩棚和金殿,心里也就更加疑惑。


    夏徜看出妹妹的好奇来,便主动开口道:“再有半月就是千秋节,皇后娘娘的寿辰。往年皇后娘娘不看重这些,但今年一来太子历险,二来皇后娘娘凤体也欠安,官家便说要大办一回,冲冲喜气。”


    “可是皇后娘娘不是头风犯了,哪里还有心思操办这些?”夏莳锦仍是不解。


    夏徜便告诉她:“听说近来后宫的一应事务,暂由惠妃代管,那这些想来也是惠妃操持的吧。”


    “哦。”夏莳锦略略松了一口气。


    若是皇后娘娘操持这些,兴许拟单子时还会想到她,可惠妃娘娘跟她半点交情也没有,自然不会想到她。她是真的怕极了应付宫中这些人情世故。


    ……


    此时的段禛已从仁明宫回到了东宫,打开静心斋大门,发现内里空无一人时,隐隐有些失落。


    陈英则立马去询问守门的侍卫:“刚刚可有人来求见殿下?”


    “有,就是那位、那位、”侍卫记忆不大好,忘记陈中官交待的那位娘子姓什么了。


    “夏娘子?”陈英提示道。


    “是是是,就是夏娘子,夏娘子在里面等了一会儿,后来说还有事就走了。”


    “走了多久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陈英点了点头,转身回去复命。段禛听闻后便即起身,“一盏茶,想来这会儿还未出宫,备车,去追!”


    陈英马上下去照办,段禛乘着车舆一路将马催得飞快,追至凤安门,却已不见了安逸侯府的马车。又继续扬鞭飞驰追至宫门前,终于远远瞧见了安逸侯府那辆黑檀青绨的马车。


    陈英自是知晓殿下的迫切心情,是以也不等殿下吩咐,就探出头去扬声高喊:“安逸侯留步——”


    “安逸侯留步——”


    离得有些远,夏罡和夏莳锦父女二人坐在马车里,皆没有听到这声音,但夏徜骑马在侧,倒是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


    他回头看了一眼,瞧见陈中官正探着个脑袋扯着嗓门朝这边大喊,见他回头还挥舞起手臂。夏徜也未理他,当即给马屁股甩了一鞭子,加快出了城门。


    眼睁睁看着夏家的马车出了宫,车上的陈英不由有些傻眼,“殿下,夏大人刚刚明明回头看老奴了……他是眼神儿不好没瞧见不成?”


    “他眼神儿向来好得很!”段禛咬着牙道,心里明镜一般,夏徜分明就是故意的。


    不过夏徜的这点小伎俩还能阻住他不成?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段禛心下一边着恼,一边又充满鄙夷,下令道:“追出宫去!”


    “殿下不可。”陈英攒眉苦脸,在旁劝道:“之前那事,已让圣上龙颜大怒了,明面上虽是对着那伙山贼,可其实也气殿下肆意出宫。如今殿下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属官及时呈报到圣上那儿去,若您再这么草率的出宫,只怕下一步就要被圣上禁足了……”


    段禛眉头轻拢,他自是明白这些,可如今就只隔着一道门,夏莳锦就坐在那辆车里,可他却只能盯着车尾巴看,叫他如何甘心?


    还有夏徜,明明知道他追了过来,却催着马车快速出了宫门,他这小心思真是让人恨得牙痒!


    “传孤旨意,让夏徜立即回宫!”顾及着夏莳锦的闺誉,段禛不便无故召她来东宫,但夏徜本就是他的伴读,这个总能随召随到吧?


    然而陈英还是有些作难,苦着张脸:“殿下,夏大人身子尚未完全康复,连圣上都体恤他叫回府多休养几日,您若这时再召他回来,似乎有那么点儿……违逆圣上的意思。”


    这话说完,陈英便看见自家殿下咬牙切齿的模样,暗自叫苦,他一心为了殿下着想,可这差事难当啊!


    不过转瞬福至心灵,陈英突然脸色一变,喜道:“不过殿下也不必担心,再有十日就是千秋节了,皇后娘娘素来最知您的心思,拟定准许入宫贺寿的名单时,定不会落下夏娘子!”


    听了这话,段禛的面色才稍稍舒缓了一些,凝眉看着陈英:“十日?”


    刚刚去明仁宫时他还未想到这一层,这会儿倒是发现宫里的确有些不一样了,许多地方已经开始挂起花灯红绸来。


    陈英笑着点头哈腰:“十日,殿下批批折子,一转眼儿就过去了~”


    段禛长出了一口气,这才释然地道:“回吧。”


    回了静心斋后,段禛很快便发现挂在他书案正对墙上的那幅画像不见了,先是一惊,随后一想,这里今日除了夏莳锦没人来过,所以,是她拿走了?


    一抹玩味笑意浮上他的唇角,她拿走了他亲手描摹的她的画像,这代表她喜欢,还是代表她害羞了?


    ……


    再说安逸侯带着一双儿女甫一回到侯府,便叫着夏徜去了书房。


    夏莳锦则回倚竹轩先泡了个澡,又舒舒服服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时日已偏西。千丈斜晖从窗棂铺入房内,给帐幔和地板皆镀上一层柔和的昏黄,夏莳锦伸了个懒腰,“水翠,什么时辰了?”


    “娘子,已经酉时初了呢,快到用晚饭的时辰了。”边说着,水翠边将热水里投好的棉帕递了过去。


    夏莳锦擦了擦脸,灵台顿时清明许多,扔下帕子便即起身:“对了,今晚要早些过去,我还有话要对母亲说!”


    每日的三餐虽由灶上专人负责,可孟氏这个当家主母也要提前去花厅确认菜色,是以夏莳锦这个时辰过去,孟氏正好在。


    瞧见女儿这么早过来,孟氏略有几分意外:“怎么,先饿了?”


    “才没有~”夏莳锦撒着娇,上前挽住孟氏的胳膊,扶她到桌前:“母亲先坐,我有件事想同您商量~”


    女儿许久没有如此粘人,孟氏笑着坐下,一副将其看穿的语气:“好了,说吧,你又有什么事想求母亲?”


    夏莳锦赶紧解释:“这回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阿兄的事想找母亲商量!”


    “徜儿?”孟氏疑惑的蹙眉,“他有什么事?”


    “母亲难道不觉得,阿兄早已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夏莳锦开门见山道,“阿兄今年都二十有三了呢。”


    提到此事,孟氏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是一肚子苦水:“从徜儿尚未及冠时,母亲就记挂着此事,有心为他张罗,偏偏他对谁也不上心。若只是他无意也就罢了,连你父亲都劝我别太催着这事,徜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阿兄能有什么主意?”夏莳锦急道,“阿兄旁的事上的确主意大,可每回一到了自己这点事上,他就是个呆子!”


    “咳咳咳——”夏莳锦话音才落,身后就响起一串清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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