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毓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幼崽飞速滚成一团儿,那和萨摩耶阿哥差不多宽,却只有萨摩耶阿哥一半儿高的小柯基尾巴摇出花儿,贴着毛绒绒的萨摩耶阿哥软◎


    ——


    天光沉郁, 月凉如水。毓庆宫中,灯火通明。


    胤礽手中把玩着叔公索额图送进宫的玉如意,凤目低垂, 落在那血玉雕成的物件儿上,嘴角挂着一点儿若有似无的讥笑。


    殿中灯火葳蕤, 但往来奴婢噤若寒蝉, 行走侍立之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被内务府分来毓庆宫轮值的多半是宫中老人, 怎不知太子稍有不适,便要动辄得咎的道理。如今太子神色玩味, 手边儿还放着他那新制的鞭子, 奴才哪儿敢往前去凑。


    太子手中的玉如意莹润如血,最外层隐隐浮现冰霜般的质感, 像是一包新鲜的血浆被一层薄如蝉翼的冰晶包裹, 精美极了。可太子略赏了片刻便意兴阑珊, 将那雕工精美的玉如意随手搁在桌上, 曼声道:


    “何玉柱, 过来。”


    何玉柱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上浸满了冷汗。不过几个时辰, 他就从太子身边儿一个毫不起眼的近侍,晋升为了太子的心腹太监, 可谓是一朝鱼跃龙门了, 也彻底绝了他调离毓庆宫的路。


    可何玉柱还算机灵, 此刻心中知道他的命运已经回天乏术,但也迅速调整了神色。即便是身上还不由自主地出着虚汗, 眼下也不受控制地抽搐不止, 但声音却恢复了往日对待主子的谄媚。


    “太子爷, 您有何吩咐?可是要奴婢将这宝贝收入府库?”


    太子堕怠地抬了抬眼皮, 即刻便让何玉柱噤若寒蝉了。他此刻恨不得抽自个儿两个耳光。因为太过紧张,他嘴上就失了把门儿的,忘了这位主子爷有多厌恶奴才自作聪明,擅作主张。何玉柱的余光胆战心惊地掠过太子手边儿那精钢所制的鞭子,生怕下一瞬,那鞭子便刮掉自己后背的一层皮。


    可出乎意料的,太子只冷冷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甚至没什么警告的意味,只是一片看死人般的冰冷。何玉柱如临冰窟,却听太子轻声说道:


    “今儿皇阿玛当真是有折子没批完?”


    何玉柱可不敢觉得太子爷在跟他讲话。皇上的行踪岂是他一个小小内侍能窥探的,除非——


    何玉柱心头悚然一惊,想到了自个儿和皇上身边儿的梁九功也算同乡,受过梁九功几分照拂,难不成太子将他留在身边儿的原因是这事儿?


    何玉柱的心沉入谷底,见周围奴婢皆缩首含胸,战战兢兢,只能轻声说道:


    “皇上的事儿,奴婢实在不知,可若是主子想知,可找个机灵的打探打探。”


    胤礽突兀地咧开嘴,做出了一副笑模样,眸光锁住何玉柱的面容,眼底可没有半分笑意。他今年方才十二岁,被紫禁城里的天家龙气养的肤色细腻,清俊白皙,端得一副少年郎俊郎无匹的模样。可当他笑起来,红润的唇角半扯开,黝黑的眼眸中眸光诡谲,却显出几分骇人的冷意。


    “倒是个聪明人,不过这点子小事儿,就不必劳烦了。”


    他声音慵懒,黝黑的眼珠子转了转,从何玉柱冷汗如瀑的脸上挪开了。正赶巧儿门外进来一个宫女,为太子奉上了一杯新茶。宫女双膝跪地,将拖着茶盏的木托举过头顶,何玉柱有眼力见儿,见状将茶盏取下来,放到了太子的手边儿。


    胤礽看了一眼茶盏,又看了眼那准备起身离开的宫女儿,突然开口问道:


    “内务府怎派这么老的人来伺候孤,再等两年,怕是要放出宫了吧?”


    那宫女儿额头见了冷汗,轻声回道:


    “回太子爷的话儿,奴婢二十有四,还有几月便离宫了。”


    太子不再言语,抬起茶盏饮了一口,那宫女跪在原地不知所措,可谁知下一瞬,便突然兜头受了一鞭,当即惨呼一声,血水流了半边脸。


    毓庆宫的侍从连忙上前,将那哀哀惨叫的宫女拖走,何玉柱吓得腿软,完全没想到这位爷突然发难,而毁了那即将熬出头的宫女半边脸之后,他竟然又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茶水,方才将茶盏放下。


    白瓷碰撞木桌的声音使何玉柱一抖,引来了胤礽的目光,他笑着说道:


    “茶水八分热,底下的奴才换来换去,愈发不知事儿了。日后你便给孤奉茶,记住了,茶水要七分热时端上来。”


    何玉柱连连应是,汗水流进了眼睛里,让他的眼睛疼得很,只能抬袖去擦。一片惊恐之中,他听到太子轻声说道:


    “这些人老珠黄的宫婢,倒也不乏有本事的。你道是今日皇阿玛厌了胤褆那蠢货,方才舍了孤,先行离去?孤倒觉得他是避着旁人呢。”


    殿内无人敢接话儿,再度陷入了一片惊恐的死寂之中。


    ——


    齐东珠不知道自己大难临头,正想方设法逗弄着延禧宫新来的两个幼崽。


    柯基阿哥和阿拉斯加阿哥的奶母都是新来延禧宫的,齐东珠和人家又不熟,看得见也摸不着。就算她一贯在延禧宫里横着走,也不能去薅陌生人怀里的狗子,那多冒昧啊。


    摸不着小奶狗的齐东珠只能双手抱着萨摩耶阿哥,眼巴巴地站在不远处看柯基阿哥和阿拉斯加阿哥的奶母带着崽崽出来晒太阳,揉搓着萨摩耶阿哥的软肚肚解解馋。


    索性萨摩耶阿哥是个天生的社牛,看到其他小狗子,甭管大的小的,都会乐颠颠地凑上去打招呼,连带着齐东珠也有幸站近一点儿。


    这日阳光正好,柯基阿哥和阿拉斯加阿哥又被抱到了庭院之中,萨摩耶阿哥便在齐东珠的撺掇下扭着雪白的小尾巴迎了上去。他是延禧宫里的小霸王,千娇百宠的心头宝,又是两个小阿哥的哥哥,照顾小阿哥的奶母们哪儿会阻拦?纷纷对这毛绒绒胖墩墩的小萨摩耶见了礼,便蹲下身来,容许小萨摩耶凑近看他的弟弟。


    跟在后面儿沾光的齐东珠自然也满脸挂上虚伪的笑容,假作无法阻拦任性妄为的小主子,悄悄凑近看这两个小奶崽。


    阿拉斯加貌美,像个漏了馅儿的黑芝麻汤圆,白白软软的毛发在夏日阳光之中显得格外蓬松,和那两个纽扣大的小黑眼睛相比,他的倒三角黑鼻头显得格外有肉感,靠近鼻尖儿的地方发着肉粉色,看上去上色不均,像个鼻头发灰的小猪。


    宝宝,你是一只小猪。


    齐东珠满脑子粉红泡泡,两只虚伪的手扶着萨摩耶阿哥肉墩墩的腰,眼珠子都已经掉到人家小奶崽身上了。小猪似的阿拉斯加看起来憨憨的,似乎被齐东珠那过分炙热的眼神吓到,打了一个小声的喷嚏,抱着他的奶母吓了一跳,连忙用锦被遮掩住他,生怕他着了凉。


    齐东珠和萨摩耶阿哥见状,都只能被迫将视线从那小猪似得阿拉斯加身上撕下来,回身去看柯基阿哥。这一看不得了,那小柯基瞧着比阿拉斯加可精神百倍,此刻正竖着两只时立时不立,在风中忽闪忽闪的粉色毛耳朵,睁着一双琥珀色的小狗眼直勾勾地看着萨摩耶阿哥。


    萨摩耶阿哥见弟弟正在看他,立刻兴奋地摇了摇白色的小尾巴,将白色毛毛的小狗脸儿凑近了弟弟,两张同样软萌稚嫩的小毛脸儿很快贴到了一起,蹭来蹭去,场面万分和谐,即便是抱着小柯基的奶母此刻都被这兄友弟恭的一幕萌到,嘴里发出细微的慨叹声。


    齐东珠一错眼,便看这两只幼崽以一种前世定有不了缘的亲密贴在了一起,眼看萨摩耶长着黑色肉垫的小爪子就要摸上柯基的小肉脸儿,齐东珠还愣着,没来得及拉开萨摩耶阿哥的小毛爪,就见柯基阿哥的小毛脸儿已经被萨摩耶阿哥揉变了形,抱着柯基阿哥的奶母也惊呼一声,似乎想抱着自己小主子退开,可许是蹲下时间太久,腿脚都有些麻了,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八阿哥的没轻没重的小手为所欲为,将自家小主子不怎么白皙的小黑脸蛋儿都揉红了。


    便生自家娇贵无比的小主子还乐意得很。往日里莫说磕了碰了,就连他自个儿亲兄长五阿哥多抱一会儿都不乐意,想来是觉得五阿哥的怀抱不如奶母的香软,精明得很,如今小肉脸儿都被揉红了,却仍然乐呵呵的,还一个劲儿将小脸儿往八阿哥手里凑。


    齐东珠眼里是看不到小狗崽的泛红的肤色的,但她却能看得见小可怜儿柯基阿哥被搓圆搓扁的小毛脸儿,当即便心生愧疚,暗中提了提萨摩耶阿哥的后脖梗子,脸上愧疚地对柯基阿哥的奶母露出一个笑容。


    萨摩耶阿哥是很听话的,见齐东珠不让他玩弟弟,当即仰起了小毛脸儿,兴奋地对齐东珠说道:


    “嬷嬷,弟弟可爱!”


    他乖乖地放下了胡作非为的小毛爪,但被揉搓的柯基阿哥却不乐意了。还不到两岁,却已经十分肥硕的小毛崽在奶母怀里奋力扭了扭腰,伸出两只雪白的小毛爪,脆生生地叫道:


    “哥哥!”


    天知道,他对他亲哥五阿哥可没这么热情,人家五阿哥还对他百依百顺,时常给他带太后身边儿才有的吃食呢。可五阿哥无论怎么逗弄,也没得他一声乖巧的哥哥。倒是八阿哥今日算是与他头次见面儿,却像相见恨晚一般。


    齐东珠见柯基阿哥的奶母受不住这么肥硕一个崽在怀里翻腾,只能将年纪轻轻,屁股却看上去十分成熟的小柯基放了下来,便也不拘着尾巴摇成小花儿的萨摩耶阿哥亲近弟弟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幼崽飞速滚成一团儿,那和萨摩耶阿哥差不多宽,却只有萨摩耶阿哥一半儿高的小柯基尾巴摇出花儿,贴着毛绒绒的萨摩耶阿哥软乎乎地叫哥哥。


    他甚至还会用蒙语叫哥哥!


    齐东珠的心都化了。她看着这两个软乎乎的崽,心想这怎么不算一种命中注定的双向奔赴呢。


    第102章 哥哥


    ◎小萨摩耶哼哼应和着,圆乎乎的小身子在齐东珠怀里翻了个身,小爪子搂住了齐东珠的手。他到底知道哈士奇阿哥平日里对他最宠爱了,虽然哈士奇阿◎


    ——


    小柯基的热情激发了萨摩耶阿哥为人兄长的本能。


    这倒也并不稀奇, 萨摩耶阿哥本来就是一个特别有同理心的崽,比任何其他幼崽都更懂如何讨人喜欢,如何关爱别人, 也更懂如何照顾旁人。他做了许久的幼子,倒不是说他之后没有别的幼崽, 只是他生在延禧宫, 而延禧宫中好几年没有新的小阿哥搬进来了,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成最小、最需要受人照顾的幼崽看待, 如珍似宝地宠着。


    他是头一回儿成了哥哥。


    他做得很好,即便是齐东珠也看得心软如水。他会将齐东珠给他开小灶做的小点心留一份儿给弟弟们, 即便自己也有点儿嘴馋, 却也会看着弟弟吃完,再学齐东珠摸他的头一样, 摸摸弟弟的头。他会像四哥小时候对他那样, 用胖乎乎的小肚子驮着弟弟玩儿, 却因为他的弟弟过于重量级, 被压得肚子疼了半宿, 被齐东珠拎着小毛耳朵狠狠教育。


    甚至在发现弟弟喜欢金色的小东西后, 萨摩耶阿哥过分大方的把惠妃这些年着人给他打的小金猪和小玉器全都包给了弟弟,这份宠溺之心, 便是齐东珠都替惠妃叹气。


    惠妃面儿上倒是没说什么。她对柯基阿哥和阿拉斯加阿哥虽然谈不上上心, 但也绝对不会苛待, 毕竟看在钮祜禄家世和宜妃受宠的份儿上,她也会好好看顾这两个幼崽的。她只是又拿出钱财, 再度给八阿哥打了一些金玉的小玩意儿, 填充八阿哥的小府库。


    这番对八阿哥没有底线的宠溺, 让齐东珠也难免心肠柔软。若不是八阿哥天生和他生母为双姐一样, 生得这般柔软肚肠,明眸善睐,她还真会担忧萨摩耶阿哥被宠坏了,宠成个无恶不作的小霸王,日日依仗着身份在紫禁城里横行霸道。


    但大抵有些人天生便是明媚的。萨摩耶虽然受宠,但是他与生俱来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让他做不出欺凌旁人之事。他天生便愿意照拂旁人,即便是知道他和下人身分不同,但在下人表露出不情愿或者痛苦的神色后,他也会皱眉,与之共情,并企图提供帮助。


    他让齐东珠在这规矩森严的紫禁城里看到了希望。更因为萨摩耶阿哥是齐东珠一手带大的,齐东珠才更加知晓他品质的可贵。那是极为现代化和人性化的一面,是齐东珠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的诉求和执着。


    而这些,一一在萨摩耶八阿哥身上浮现出来。


    这就像是齐东珠亲手捏造了一个未来的虚影,让她觉得胸口饱胀。她爱哈士奇阿哥,也同样爱比格胖崽,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都不会如同萨摩耶阿哥这样,给她这样的希望。哈士奇阿哥和比格胖崽终究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他们高贵、傲慢,他们会开始慢慢接触生杀予夺的权力,开始享受他们与生俱来的雍容和华贵。


    或许齐东珠用爱和关心,软化了他们的棱角,但她却无法为他们对抗世界。他们眼中,这世界依然是等级分明和残酷的,齐东珠以奴婢之身取得他们的爱和尊重,但这样的例外也独独给了齐东珠一人而已。


    萨摩耶阿哥这样心肠柔软的人生于皇家,是他的不幸,齐东珠深知这一点。这个时代不需要太多的柔软肚肠,还维持着野蛮的丛林逻辑。像比格胖崽那样冷眼面对这一切,方才是立身处世的正道,方才能让自己安然凌驾于规则之上。


    可齐东珠不想让萨摩耶阿哥做出改变。他这样就很好,维持着他的纯粹和善良,将来自他母亲的一切美好在这个世道里传递下去。


    而他们都会爱他,保护他的。他的母亲们,哥哥们,还有他未来的弟弟们。


    齐东珠这么想着,伸手揉了揉窝在她怀里等着听睡前故事的萨摩耶阿哥的头毛。萨摩耶睁着晶亮的琥珀瞳,全神贯注地听着齐东珠与她讲述亚玛逊女战士的英勇无畏。他要将他听到的睡前故事记下来,明日将给九弟和十弟听。


    十弟总是听一半就睡觉,不过没关系,九弟总是特别捧场的。


    “…外面的世界爆发了战争,一位勇敢的士兵为了逃脱敌人的追捕,逃到了海面上。可谁知,他被敌人击落了,落在了天堂岛周围的海水里。天堂岛的公主,还未成为神奇女侠的黛安娜看到了这个落水的男人,将他救出了水面。他呢,就是史蒂夫·特雷弗,生活在只有女战士的天堂岛的黛安娜公主见到的第一个男人。”


    “那黛安娜公主喜欢男人吗?”


    小萨摩耶眨巴着小狗眼,雪水染就的眼睫扑扇着,引得齐东珠伸出手指,拨弄着他的小狗睫毛。


    “她也不知道。”


    “她会喜欢史蒂夫吗?”


    “如果他是个值得喜欢的人,会的。”


    “怎样才能做一个值得喜欢的人?”


    齐东珠眨巴眨巴眼睛,本想说“长得像小狗狗一样可爱的人”,可旋即觉得她怀里是个半大狗狗了,过不了两年,也要一道去尚书房进学了,可不能再像糊弄小狗狗一样糊弄他了。


    “值得喜欢的人…是关心别人,爱护和维护比自己弱小的生命,是真诚地对待别人,善良、忠诚、勇敢,就像我的小宝贝一样。”


    她说着,附身亲了亲小白狗毛绒绒的额头,顺道吸了一口香喷喷的小狗味儿。小狗被她吸得害羞了,用一只小爪子捧住了自己圆乎乎的小毛脸儿,娇羞道:


    “我要成为那样的男人,黛安娜公主会喜欢我吗?”


    齐东珠哑然失笑,却还是认真的回答小毛崽每一个天马行空的问题:


    “她当然会。不过宝贝儿不是一直想要成为最勇敢的黛安娜公主吗?”


    “还想!还想!”


    小毛崽叠声说道,嫩嫩的孩子音突然掺杂了一点儿委屈:


    “可是大哥说我是皇子,未来要成为男人的,不能当黛安娜公主。”


    齐东珠看着他梦想破碎后委屈的小模样,心里笑得打滚儿,面儿上却故作生气地骂大阿哥道:


    “大哥坏,宝宝好!”


    小萨摩耶哼哼应和着,圆乎乎的小身子在齐东珠怀里翻了个身,小爪子搂住了齐东珠的手。他到底知道哈士奇阿哥平日里对他最宠爱了,虽然哈士奇阿哥让他梦想破灭,却还是小声哼哼着为哈士奇阿哥说了句好话儿:


    “大哥也没有很坏,他都没听说过天堂岛,大哥笨。”小毛崽软软地说着,在齐东珠温暖的怀抱里又恢复了一点儿活力:


    “我要善良…勇敢,忠诚!等日后见到黛安娜公主,她一定会喜欢我的!”


    齐东珠见他实在可爱,搓了搓他的小肚子,调笑道:


    “等日后你的黛安娜公主出现,一定英武无比,提枪纵马,腰缠真言套索,成为你的大英雄。你可要记得对公主忠诚,成为她的骑士,知道吗?”


    小毛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向齐东珠怀里缩了缩,齐东珠知道这是他小狗犯困的模样。齐东珠满心爱怜,嘴里四六不着调儿地胡说八道着,实则说话儿根本没有走心。什么公主和骑士,在这个年代的男女关系里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至于忠诚,那更是让人贻笑大方了。


    她只当自己在哄孩子,谁知多年以后,当康熙和比格胖崽都被萨摩耶阿哥的恋爱脑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时候,齐东珠才恍然意识到,萨摩耶阿哥的伴侣确实犹如他们当年所描绘的那样,是个勇武非凡,不畏强权的奇女子。


    而这个萨摩耶小崽也真如他儿时承诺的那样,博得了他的公主的垂青。


    待入冬时,萨摩耶阿哥又窜高了几寸,惠妃开始忧虑起来,那倒也不为别的,只因萨摩耶阿哥来年便可能要去尚书房入学了,这也意味着他即将离开自己的庇护,前往景仁宫养着了。


    虽说对于佟皇贵妃的人品和性情,惠妃是一千一万个心安,可是她到底没想过萨摩耶阿哥离开了延禧宫会是何等光景,虽然景仁宫还有其他小阿哥在,还是觉得膝下空空,十分荒凉。


    更何况八阿哥若是搬去景仁宫,齐东珠也要跟着同去,即便惠妃与佟佳氏嘱咐多次,仍然担心佟佳氏性子太软,唯恐她护不住齐东珠这样惯常惹祸的祸头子。


    这话儿齐东珠可不乐意听。她在延禧宫嚣张惯了,此刻和那被宠坏的萨摩耶阿哥一样,也胆敢将惠妃的话儿当耳旁风起来。听到不乐意听的,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还寻思着一会儿去小厨房开什么小灶。


    惠妃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德行,便揉着太阳穴,把她和在殿内蹦蹦哒哒的八阿哥打发走,自个儿一字一句地对着桌上的名录,为八阿哥挑选起适龄的伴读来。


    没心没肺的小萨摩耶快乐不起来了,被迫在惠妃的要求下上了学前班,修习满汉文字,熟读四书五经。齐东珠原本准备看在她和小萨摩耶深深的情谊上,与他一道进学,可听了一个时辰的四书五经,便退了,退得很快。


    最终她只陪萨摩耶阿哥识文断字,若是等到小萨摩耶被迫背书的时候,便会在小萨摩耶眼泪汪汪的凝视里毫无同情地离开,享受自己不用被迫学习的成年人生活。


    她多半时候在延禧宫里拈花惹草,偶尔去看望养在延禧宫的其他小崽,多半是失去了日日来陪伴他玩耍的哥哥的小柯基。小柯基快两岁了,生得圆润肥胖,两只大耳朵及其惹眼,棕色的眼瞳瞧着就机灵。他身边儿的嬷嬷也是健谈的,听说和宜妃家有点儿关系,清闲的时候也没有旁的奴婢那么紧绷,愿意让齐东珠往来走动,顺道唠唠嗑儿。


    齐东珠就是从她口中听闻,这快化作望哥石,日日期盼哥哥来陪他玩耍的小狗崽,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他艳压四方的母妃,反而生得黑皮小眼,让他那好容貌的母妃有点儿嫌弃。齐东珠听得嘎嘎直乐,手上揉搓着九阿哥肥胖得如同小猪蹄的小短手,睁着一双大眼睛,坚定地说道:


    “我瞧着九阿哥生得极美呀,这大眼睛水灵的,笑起来也可爱,有福气呢!”


    九阿哥的奶母对她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刮目相看,安知齐东珠字字发自肺腑。她身边儿的九阿哥转了转眼珠,毛绒绒一坨凑到了有八哥味道的小奶母怀里,勉为其难地容许这慧眼识珠的奶母抱一抱他。


    第103章 重病


    ◎不过她也注意到了比格阿哥眼底的冷漠。对于比格胖崽这样共情能力比较弱的自闭幼崽来说,这个没见过几面儿的同胞弟弟实在算不上能让他放在心上◎


    ——


    冬日里, 六阿哥身子变得愈发弱了。惠妃与康熙请旨,请他允德妃入延禧宫陪伴六阿哥。康熙允。


    又是一年春节,宫里张灯结彩, 好不热闹,齐东珠却觉得心下惴惴不安。她抱着裹着兔裘披风, 头顶毡帽还被齐东珠缝了两个兔耳朵的萨摩耶阿哥, 看着窗外飘雪,心中想着六阿哥怕是难熬过这个冬日了。


    比六阿哥小几个月的七阿哥此刻已经搬到景仁宫去了, 也日日去尚书房进学,可是六阿哥的小院儿却宛如时光凝滞了一般, 几年过去, 仍然是同一批宫人,仍旧是同一个难以自行走动的, 身体孱弱的幼崽。


    齐东珠抱着遛着萨摩耶阿哥路过六阿哥的小院儿时, 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她心中藏着同情和惋惜, 面儿上自然带了些许出来, 引得兔耳朵一颠一颠的小萨摩耶也驻足, 静静地望着六阿哥小院儿里被雪压满的枝头。


    “嬷嬷,六哥怎还不出来?惠母妃处有新的糕饼。”


    小萨摩耶声音清澈, 他身后的宫女儿连忙冲齐东珠摇头, 面露难色。齐东珠知道, 惠妃最放在心上的就是小萨摩耶了,如今六阿哥形势不好, 她自然早有嘱咐, 不愿让小萨摩耶接近六阿哥的小院儿, 甚至都不愿他听到六阿哥的消息。


    说难听些, 惠妃怕他沾了将死之人的晦气。


    这残酷极了,以至于萨摩耶阿哥至今也不知道他可能再难见他的六哥了。齐东珠虽然不信什么晦气,但也不想让小萨摩耶伤心。他是一个过于擅长共情的幼崽,齐东珠怕他小小年纪,懵懵懂懂,承受不住六阿哥小院儿里弥漫着的绝望死气,便压下心中难过,准备用惠妃处新出炉的糕饼引逗萨摩耶幼崽离开,可就在这时,六阿哥小院儿里走出一道身影,正是面色有些苍白疲惫的德妃乌雅氏。


    萨摩耶阿哥本就探头探脑地往六阿哥门里望,此刻见到熟悉的母妃,当即脆生生地说道:


    “儿臣给德母妃请安。”?


    他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千儿,而德妃驻足,垂眼看着他。齐东珠等人也纷纷给德妃屈膝行礼,但四下众人皆低眉顺目,只因谁都看得到德妃面色实在不好看。


    萨摩耶阿哥打完千儿,就扭扭小尾巴,凑到德妃身边儿去了。这并不是他没有眼力见儿,相反,他看得出德妃此刻心情低迷,也大概猜到八成是为了六哥。可他惯常讨人喜欢,往日里随四哥去永和宫给德妃请安,德妃还偏爱他多些,时常把少言寡语的四哥撇到一边儿。


    德母妃和四哥一样,面冷话少,处在一块儿也远不如寻常母子亲密,倒是劳累他,往往要装乖卖痴,讨德母妃欢心。


    如今德母妃心思低迷,胤禩便起了安慰母妃的念头。他做这事儿做惯了,上来便仗着人小身子暖,搂住德母妃的腿不撒手,愣是让德母妃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母妃,儿臣想六哥了,母妃带儿臣见见吧。”


    齐东珠眼瞅着萨摩耶摇着白色的小尾巴便贴在了德妃腿上,心下不由有点儿紧张起来。她不太了解德妃为人,只知道她面冷极了。那不是惠妃惯常表现出来的冷若冰霜的凌厉,而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淡漠。


    齐东珠所见的德妃,和卫双姐口中的玛禄姐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齐东珠常常感到困惑,即便是她知道德妃至少对卫双姐是心存善意的,与宫中万硫哈氏也走得近,但她却总觉得德妃对于自己人心热是真的,对于旁人的心冷也做不得假。


    惠妃很不喜德妃,这点儿齐东珠是知道的。倒不是因为卫双姐总是念着德妃对她旧日的照拂,让惠妃心生芥蒂和嫉妒,只是单纯不喜欢德妃这种性子。惠妃曾经形容德妃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被卫双姐从寝殿里赶了出来,愣是让齐东珠看了一出大戏,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她是知道萨摩耶阿哥会跟着比格胖崽去各个宫中请安的,也知道比格胖崽去给母妃请安,定然少不了他的亲生母亲德妃,但齐东珠确实不知道萨摩耶阿哥和德妃如此熟稔。她还是低估了她家萨摩耶的自来熟程度,此刻见到萨摩耶上来就贴腿的一幕,多少有点儿心惊胆战了。


    “八阿哥,”


    德妃声音清冷,带着一点儿冬日风雪侵蚀过后的沙哑:


    “六阿哥不易见人,八阿哥还是莫要进屋去了,免得大过年的,徒增晦气。”


    她这话儿说得实在不中听极了,让萨摩耶阿哥抱着她的腿,楞楞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才磕磕绊绊道:


    “六哥怎么了,为什么不见我?”


    齐东珠想要上前把他抱开。她虽然不认同德妃的话儿,却也能理解德妃现在的心情。幼子重病垂危,她怕是没有心思应付一个小幼崽的连番追问。可是萨摩耶幼崽这回儿不听话起来,扒在德妃的腿上,固执地仰着小脸儿,硬要从德妃口中问清楚六阿哥怎么了。


    出乎意料的,德妃并没有因此动怒。她俯身摸了摸八阿哥的小脸蛋儿,虽然话语一如既往地不中听,却放缓了些许:


    “你心肠软,命格也不硬,看不得这些。乖,下回儿你来永和宫请安,母妃给你备好你喜欢的酥酪,嗯?”


    她一反常态的温和,倒是让齐东珠有些愣住了。她头一回儿在德妃面儿上看到些许温柔的神色,以前和比格胖崽同处一处的时候,她便是看自己亲生的胖崽,虽然关怀,但面色也冷。


    萨摩耶阿哥过了年就五岁了,没那么好骗,可是他看着母妃温柔的神色和眼底的哀愁,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担忧,支支吾吾,半晌不放手。


    就在这时,比格胖崽带着他的小太监苏培盛以及几个侍从,从延禧宫大门儿的方向走了过来。


    齐东珠回头去看他,见比格胖崽肃着一张消了些婴儿肥的小胖脸儿,棕白黑相间的小脸儿上没什么表情,尖端雪白的小尾巴半翘不翘,和往日相比,更显一点儿凝重和萎靡。


    “儿臣给母妃请安。”


    他看了看齐东珠,对着德妃的方向躬身行礼。德妃脸上的温柔神情敛去了,她直起身,示意齐东珠过来抱走萨摩耶阿哥,冷声对比格胖崽说道:


    “四阿哥来了,可曾向惠妃问过安了?”


    比格胖崽的两只耳朵耷拉着,遮住了他的大半张小胖脸儿。齐东珠抱起了看起来有点儿忧虑的萨摩耶阿哥,和他一起看向比格胖崽。


    “回母妃的话儿,儿臣还不曾向惠母妃请安。”


    德妃的面色不变,眉心却轻轻蹙了一下,显然对比格胖崽的回复并不满意:


    “来而不请,失礼于人,四阿哥做错了。”


    齐东珠的眉头皱了起来,心中虽然知道德妃所言有理,但站在比格胖崽的立场上,实在有些忍受不了她的冷言冷语。比格胖崽果然沉默片刻,方才垂着头道:


    “儿臣知错。还请母妃允儿臣看望六弟。”


    德妃轻轻点了头,便轻声说道:


    “随本宫来。”


    这时,按捺不住的萨摩耶阿哥在齐东珠怀里微微挣扎了起来,他对着比格胖崽和德妃轻声嚷道:


    “四哥能见六哥,缘何我不能见,母妃…”


    他软着声音撒娇,但德妃不为所动。她摇了摇头,示意萨摩耶阿哥不要胡闹,声音轻缓道:


    “四阿哥见得,你见不得。你出生时本就是夺天命,受不得这种冲撞。”


    比格胖崽没说什么,只是瞪了伸着小爪子,还要撒娇的萨摩耶阿哥一眼。说来也奇怪,萨摩耶阿哥谁也不怕,唯独有些惧怕比格胖崽。或许是小时候被当作玩具搂多了,此刻比格胖崽一个眼神,就让这不安分的小崽偃旗息鼓地安静下来。


    他委屈巴巴地看着四阿哥跟着德妃入了六阿哥的小院儿,也不惦记着惠妃宫中的糕饼了,就蹲在门口儿一动不动,像个毛绒绒的小石头兔子,头上的假耳朵都萎靡不振。


    齐东珠知道这小崽心慌,也知道他没经历过死亡和离别,便也顺着他,立在墙根儿处等候。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比格胖崽从院内稳步走了出来,见到门口的石头兔子,当即冷了眉眼,小狗脸儿都凹出一个极为不善的表情,冷声道:


    “胡闹什么?自己受冻也就罢了,还连累嬷嬷和你一道!”


    还真别说,比格凶起来那是真的挺凶的。齐东珠小小地震撼了一瞬,想到自己怀里长大的那个萌萌哒小毛脸儿,竟然也会凶巴巴的哈弟弟了,不由生出慨叹之心。


    “四哥…”


    萨摩耶兔子怂了,可怜巴巴地缩着脖子,还抽搭抽搭小鼻子,把鼻水吸回去。之前齐东珠就知道他有点儿怕比格胖崽的,这并不明显,因为他看上去是特别勇敢特别社牛一个崽,但也确实会在比格胖崽生气的时候收敛很多。


    而比格胖崽通常并不会生气。


    不过萨摩耶阿哥怕归怕,他仍旧十分会拿捏讨好他周围的人。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水后,他果然得到了比格胖崽从怀里掏出来的帕子,在他脸上胡乱地抹,齐东珠真怀疑按照比格胖崽的擦法儿,萨摩耶的鼻水就快在脸上抹匀了。


    “六哥…唔…肿么样了。”


    小萨摩耶一边被□□着小毛脸儿,一边含糊地问道。比格胖崽抬眼看了看齐东珠,见齐东珠对他轻微摇了摇头,便知道萨摩耶阿哥还对他六哥的事蒙在鼓里。当即便没说什么,将沾了鼻水的帕子丢给苏培盛,他拉起萨摩耶阿哥,拽着他慢慢儿向外走去。


    萨摩耶阿哥知道比格大魔王此刻心情不好,不敢多放肆,老老实实跟着走了,虽然一步三回头,但却不怎么敢停下来。不多时,他便听比格胖崽声音冷漠道:


    “不必多想,日后便当没这个哥哥便好。”


    齐东珠在他身后无助地捂住了脸,心想幸亏声音不大,旁人听不太见。她现在发现比格胖崽和德妃真的是亲生母子,这冷言冷语、恶声恶气的模样,实在是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不过她也注意到了比格阿哥眼底的冷漠。对于比格胖崽这样共情能力比较弱的自闭幼崽来说,这个没见过几面儿的同胞弟弟实在算不上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对于他兄弟的孱弱和死亡,他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感情。而他只有六七岁的年纪,也并不擅长说谎,他的话儿虽然难听,却是他的真心话儿。


    六阿哥要死了,便当这个人不存在就行了。


    可是萨摩耶阿哥不能理解,萨摩耶阿哥觉得委屈。他小声说着:


    “为什么呀?我想六哥了。”


    比格胖崽停下脚步,皱着比格大眉头看着他,似乎像是在看一块儿不堪雕琢的朽木:


    “想他做甚?他不能陪你玩儿,日后也不能陪你上学,你才见过他几面儿,想什么?”


    小甜豆不被理解的柔软心肠泛滥了,他有点儿想哭,但又有点儿怕四哥生气,便开始抽抽嗒嗒的,也还不知道怎么用话语解释自己的忧虑和伤心。


    比格胖崽震惊地看着这无理取闹的幼崽,又抬眼看了看齐东珠,一副:“你管管他啊”的表情,见齐东珠无动于衷,便只能又伸爪子往怀里掏了掏,却发现帕子方才已经用完了,只能带着生无可恋的表情将萨摩耶阿哥抽抽嗒嗒的小脸儿按到自己并不壮硕还十分肥胖的小胸脯上,说道:


    “四哥陪你玩,陪你上学,你别想他了。”


    小甜豆萨摩耶熟门熟路地蹭到比格胖崽微微凸起的胖肚子上,毛绒绒的小耳朵贴上了比格胖崽肥硕且温暖的小下巴,贴贴蹭蹭,寻求安慰。


    第104章 宠坏


    ◎比格胖崽弹了弹小爪子,小毛脸儿上没什么表情,却悄悄搂住了齐东珠的手,用温暖的爪垫捂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有点儿开心。◎


    ——


    齐东珠将萨摩耶阿哥送到了惠妃处, 比格胖崽一路随行,顺道给惠妃请安。再怎么情况特殊,延禧宫仍旧是惠妃的地盘, 他与惠妃没有母子情分,往来确实要遵循礼仪。


    比格胖崽对此心中有数, 绝不会因为这点子小事寻母妃们和自个儿的不痛快。


    萨摩耶阿哥勉勉强强被哄好, 转身投入齐东珠的怀里,软着嫩嫩的娃娃音对齐东珠道歉。是他今日让宫人与他一道在六阿哥小院儿前受冻, 大年节的,实属不该。他小声跟齐东珠说, 用他过年发的赏银分给诸位宫女和太监。


    伺候八阿哥的奴婢连声说不敢, 齐东珠却只是摸了摸萨摩耶阿哥毛绒绒的小脑袋,感受到他弹弹软软的小毛耳朵在掌心跳动, 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样是不合适的。萨摩耶阿哥作为封建时代的皇子, 不应如此在意下人的感受, 更没有拿自个儿的银钱补贴下人的道理。可她私心却很纵容她亲手养大的幼崽体贴又善良的一面, 只因她知道这种心思的可贵。


    比格胖崽耷拉着眉眼看着这一切, 待齐东珠让萨摩耶阿哥去陪陪惠妃和他额捏, 白软的团子摇着蓬松的白尾巴颠颠离开时,比格胖崽才用娃娃音说道:


    “嬷嬷将八弟宠坏了。”


    比格胖崽再度发挥他的天赋技能, 一张胖乎乎的小脸儿上满是暗杀全世界的阴沉, 即便一出口还是未变声前的娃娃音, 但平白流露出一股子阴郁的气息。


    齐东珠看着心里直乐,伸手搓了搓比格胖崽带着小暖帽的小狗头, 将比格胖崽软塌塌毛绒绒的脸皮子都搓变形了, 再也维系不住他阴郁的小表情。


    “叽。”


    比格胖崽被揉捏出了古怪的声音, 但他又没法儿拒绝齐东珠的摸摸, 只因他自小在齐东珠怀里被揉搓着长大,即便是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也受到教化,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儿皇族的威仪来,仍然会习惯性地将自己的大耳朵小狗头凑到齐东珠的掌下任凭揉搓。


    齐东珠看着比格胖崽,心里就喜欢得不行。虽然她自个儿也知道,这个崽绝对算不上符合现代标准的“好孩子”,但毕竟是从自己臂弯里长大成狗的,是她在这陌生的时代抱紧的,有温度的第一支船锚。即便知道比格胖崽本质冷心冷情的,性格也绝对算不上讨喜,她仍然会在比格胖崽身上体会到安心。


    “合宫上下,谁不宠八阿哥?四阿哥专挑我来说,是什么道理?再者说,您不也喜欢弟弟吗。”


    齐东珠好声好气道,和给惠妃简单请过安的比格胖崽一道向延禧宫的花园儿走去。本是落雪时分,延禧宫里却有寒梅盛开,梅花粉嫩,枝头堆雪,也是一派风雅景致。


    这些梅树都是卫双姐搬入延禧宫后,惠妃下令拔了院内的秋海棠,新栽上的。都是惠妃亲自选的好品种,即便是在京城干燥的冬日里,仍然能年年盛放,给苍白的冬日平添一抹艳色。


    只可惜卫双姐自打生育萨摩耶幼崽后,身子骨便不爽利,更难在凛冽冬日出门赏覆雪寒梅了。这满院儿的梅树失了主人,便只能在皑皑白雪中兀自盛开,又在寒夜里凋零。


    比格胖崽和齐东珠一前一后走入花园儿内用竹帘围出的赏梅亭里,伺候四阿哥的苏培盛是个知机懂事儿的,自然招呼各位四阿哥的随从在亭外静候。


    “我喜欢他,因为旁人都喜欢他。”


    到了避开人眼线的地方,齐东珠故态复萌,蹲下身将比格胖崽揽入怀中,从头到脚搓了个遍。比格胖崽顶着浑身软肉都被捏圆捏扁的压力,认真地回答齐东珠的问题。


    齐东珠愣了一下,继而明白了比格胖崽的意思。自闭症幼崽的共情能力很弱,感情是相对匮乏的,就比如比格胖崽对齐东珠有很深的包容和依恋,可齐东珠却明白,那大多来自于他幼年时期的本能和日复一日养成的习惯。


    他对萨摩耶幼崽也很纵容,称得上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哥哥,抛却萨摩耶幼崽从小就被齐东珠以各种理由往比格胖崽怀里塞,让比格胖崽养成了习惯的原因,还有就是比格胖崽如今亲口说的缘由了。


    因为旁人喜欢他。


    这就是自闭症幼崽对环境的应对机制,一种将自己融入群体而付出的努力。他们会尝试着与旁人做同样的事,比如喜欢某种事物,某个人。


    萨摩耶阿哥,或许就是比格胖崽效仿旁人的尝试。


    齐东珠心中微微酸涩,知道比格胖崽骨子里仍然自闭,仍然是那个面对复杂的环境有些不知所措的幼崽,他只是更擅长伪装了。她抬手摸了摸比格胖崽仍然胖乎乎的小毛脸儿,吸了吸他软塌塌的大耳朵,轻声说道:


    “他是个值得被喜欢的人,你日后要照顾好他,知道吗?嬷嬷和娘娘们把他宠坏了,你是哥哥,你要教会他该怎么做。”


    她嘱托着比格胖崽照顾弟弟,其实也是想让萨摩耶幼崽有个机会,慢慢改变比格胖崽,让比格胖崽能更直观地接触人性中更美好的事物。他们生长的环境十分优越,但也十分残酷,处处充斥着对人性的打压,对旁人权力的侵蚀,充斥着冰冷的规矩和漠不关心。自闭的幼崽很脆弱、聪明且敏感,就如同比格胖崽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学会模仿和融入环境,齐东珠希望他能有一点儿更好的影响。


    “我知道了,嬷嬷放心。”


    比格胖崽在齐东珠面前是很乖的,那并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或是规避麻烦的乖巧,那是任何一个幼崽对于曾经无数次拥抱自己的臂弯本能地臣服和依赖。


    “真乖…真乖。”


    齐东珠抱着小比格肥嘟嘟的小身子,对他的小狗头亲了又亲,而后她盘腿坐在赏梅亭中的蒲团上,将比格胖崽抱上膝头,低声问道:


    “六阿哥如何了?德妃娘娘可还好?”


    比格胖崽瘫在熟悉的怀抱里,两只长着粉色肉垫儿的小白爪都是舒展的,安静地做个毛绒绒的小暖炉:


    “六弟看着不好,额捏面色不好看,对我有气。”


    齐东珠叹了口气,她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比格胖崽这个德行是很难在他即将离去的胞弟身边儿表现出难过的情绪的。德妃不太了解比格胖崽这种类型的自闭幼崽,想来看到自己的头生子对幼子的病痛冷漠,心中估计是不会开怀的。


    “胞弟生病,该是会伤心的。你看你八弟,会为兄长哭泣。”


    “八弟被惯坏了,哪儿还像样子?哭有什么用,不如等到——”


    比格胖崽感受到齐东珠骤然降低的气压,乖觉地把那句“等到六弟入陵再哭”咽了回去,齐东珠额角爆出青筋来,手上揪了一把比格胖崽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这回儿真情实感地替德妃体会到生气的情绪。


    “让你哭你就哭,多哭几声你能累死?就算你和六阿哥没什么感情,他也总归是你额捏的亲生子,你就算为了你额捏,下次见六阿哥的时候,还是表现得悲伤些吧,体谅体谅你额捏。”


    小坏狗托着被捏痛了的腮帮子,仰头看着齐东珠的面色,小狗眼黑黑亮亮的,和小时候如出一辙。齐东珠又心软下来,对比格无限心软大抵是忍人共有的天赋。她看着小狗儿在她怀里乖乖说着好,下次会记得哭的,便从怀里掏出一块儿给萨摩耶幼崽准备的奶糖,塞进了比格胖崽的嘴里。


    比格胖崽本就肉嘟嘟的腮帮子鼓起一块儿,是有棱有角的奶糖形状,小脸儿却仍然是严肃的。他跟齐东珠处在一处,话儿可一点儿也不少,含着奶糖絮絮叨叨道:


    “额捏更喜欢八弟,她想要个八弟那样的孩子。”


    齐东珠瞅着他脸上也没什么悲伤的神色,但听一个几岁的孩子这么淡定地诉说着亲生母亲对他的不满意,齐东珠还是有些心酸,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安慰道:


    “瞎说。额捏都喜欢自己生的孩子。”


    比格胖崽仰着脸看着齐东珠,十分严肃地摇了摇头,两只大耳朵垂下来,一晃一晃的。这场面本来挺可乐的,但齐东珠听到比格胖崽的话儿,却有点儿笑不出来。


    “额捏觉得我性子不好,六弟和七妹妹身体都不好。她更喜欢八弟,时常叫我领八弟过去请安。她又显怀了,她说她希望这回儿是个康健孩子。”


    齐东珠其实比谁都清楚,孩子多了,一碗水绝对端不平。齐东珠用她宫斗剧和营销号学来的野史知识也大概能推断出,比格胖崽绝对算不上德妃最宠爱的孩子。


    毕竟不久的将来德妃会得到她的最后一个孩子,一个让她十分满意,任谁都挑不出半点儿不是的完美孩子,康熙朝的大将军王,后期朝廷民间心照不宣的储君人选,皇十四子胤祯。


    齐东珠搂紧了怀里的比格胖崽,又怜爱地亲了亲他的小毛脸儿,亲得比格胖崽微微眯起了小狗眼。齐东珠不再与比格胖崽讨论一母同胞究竟会不会有区别对待这个话题,因为她也不想欺骗比格胖崽。她只是轻声承诺般地说着:


    “嬷嬷一直爱你,嬷嬷最爱你了。你额捏也爱你,即便她还有其他孩子,但是她对你的舐犊之情也不曾变过。”


    比格胖崽含着渐渐变小的糖块儿,用小狗眼盯着齐东珠:


    “最爱我?不最爱八弟吗?”


    齐东珠嘴角抽了抽,想笑他怎么这般斤斤计较,却也没能笑出来。小狗崽是十分敏感的,更别提这样自闭的幼崽,比格胖崽今日看了奄奄一息的亲弟,看到了面色不好的亲生母亲温言软语地阻止萨摩耶阿哥“沾染晦气”,却对他言辞冷淡,透露不满,想来是心中不好受了。


    可能自闭幼崽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不好受,但他本能地向齐东珠寻求安慰。他是清醒的,或许知道自己不太讨喜,在亲生母亲眼中不如八弟招人喜欢,可是小狗儿本能地想要讨要一个人心中“最喜欢”的位置。


    即便他不知道那有什么用,但是他也想要。


    “那不一样,”


    齐东珠轻声在比格胖崽的耳边说道:


    “八阿哥是我的希望,你是我安身立命的锚,你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最温暖的触碰。我最爱你了,宝宝。”


    比格胖崽弹了弹小爪子,小毛脸儿上没什么表情,却悄悄搂住了齐东珠的手,用温暖的爪垫捂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有点儿开心。


    第105章 丧子


    ◎“佟家等不及了,若是我再不有孕,怕是要将妹妹送进宫了。佟家本就树大招风,若是家妹再进宫占一妃位,恐怕皇上心里会有疙瘩。”◎


    ——


    六阿哥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日。年节刚过, 他就在一个雪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延禧宫上下哀声一片,却因皇子过世时过于年幼,丧事不可铺张的规矩, 不能大肆操办。


    德妃刚刚显怀,正在孕育她的第五个孩子, 横遭此祸事, 却也不愿惠妃替她主持,而是自个儿强撑着日日来延禧宫操办, 想来是半分不愿欠惠妃人情,或是落人口实。


    康熙来了几次, 赏了德妃和延禧宫好些东西, 似乎想以此安慰宫妃们的丧子之痛。内务府日日往来不绝,这个年纪早逝的皇子是没有资格入皇陵的, 康熙下旨特赐六阿哥入皇陵, 被德妃苍白着脸驳了。


    她说孩子福薄, 经不起这般厚葬。


    齐东珠不太懂什么丧葬规矩, 她心里也半点儿不在意这个, 她只觉得有些难过。停灵的七日里, 她也随萨摩耶阿哥去拜别自己的哥哥,她看到棺椁很小, 里面卧着一只瘦削的伯恩山幼崽。


    她上次见时, 还觉得他圆滚滚的一只呢, 转眼就被病痛折磨得没了形状。她怀里的小萨摩耶更是一直往棺椁里瞧,琥珀色的小狗眼里包着一汪泪。他这个年纪已经了解了生死的概念, 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一个哥哥。


    比格胖崽要给亲弟扶棺, 齐东珠也心疼他, 和萨摩耶幼崽一道在宫门口等着他, 看着比格胖崽和小大人儿一样,送德妃和妹妹上了轿,方才回转。


    萨摩耶幼崽像一团棉花糖,蹦进了比格胖崽的怀里,坚强小狗努力不哭,被比格胖崽疲惫地摸了摸头。齐东珠将两个崽领回房里,摆出一堆小孩子喜欢吃的点心和菜肴,轮番摸着两个小幼崽的脑袋。


    “没事了,都过去了。”


    她轻声说着。生离死别对于幼崽们来说还是太沉重了,即便是她自己,也是见不得这个场面的。她的系统杳无音讯,之前兑换的药品却还有些,但没有什么是能治疗先天心疾的。她也曾向惠妃表达过想为伯恩山阿哥做点儿什么意愿,而惠妃只问她可有把握。


    她当然没有。先天心疾在现代也是九死一生的绝症,她哪儿有这个本事。她只是心有不甘罢了,毕竟幼崽的性命是无辜的。惠妃见她支支吾吾,便不需她去探看了,只说保全自己为上。


    齐东珠知道自己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就像她对佟皇贵妃那样先天体弱也束手无策一样。可她天性善良,仍然觉得良心不安。有时候她也埋怨自己,终究是学医的,就算学的是宠物医学,那好歹也能治病救人吧。


    可是没了系统的开挂,她好像真的寸步难行。


    这让她不安起来,怀里搂着毛团子不肯撒手了,天快黑了才将比格胖崽放了回去,搂着萨摩耶幼崽在床上辗转反侧。


    萨摩耶阿哥今日也不追着齐东珠央求她给自己讲爱情故事了,直闹着要去看弟弟们。今日这场面终究吓坏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担心起自己弟弟来,想要讲弟弟搂在怀里确认弟弟不会像六哥一样突然离开才好。


    深更半夜,哪儿能跑到九阿哥院子里打扰人家。即便是九阿哥本人肯定不会在意,一千一万个欢喜他哥来盘他,齐东珠也拉不下这个脸打扰幼崽睡觉。她只能强硬地将不情不愿的小萨摩耶搂进怀里,将半张脸埋进小萨摩耶柔软的白毛毛里,商量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好不好?明天让你去陪弟弟玩儿,我跟惠妃娘娘说好,明儿允你陪弟弟待一天,不叫你去背书,好不好?”


    小萨摩耶眼泪汪汪,仍然很担心他的胖弟弟们。齐东珠好容易说服他,胖弟弟明早一定等着他,不会突然消失和离开,才让这个小崽安心窝在怀里,忽闪着雪白的眼睫,听齐东珠讲述天堂岛女战士大战荒原狼的故事。


    转眼到了开春,宫里又忙碌了起来。去岁佟佳氏身体不好,又怀了身孕,各种差事自然落在了惠妃头上。刚过了年节,六阿哥又殇,惠妃熬过了开春前几个月也病了,宫中差事便半数落在了荣妃肩上。


    荣妃是个不怎么喜欢掌事的,不多时便撑不住,日日前往探看惠妃,恨不得亲自给惠妃侍疾才好,也不愿理会琐碎差事。她不敢去叨扰身子见风就倒,还马上临产的佟佳氏,也不敢去叨扰刚刚丧子,也被诊断有孕的德妃,只能来延禧宫溜达,只盼着惠妃早日康复,重新掌事。


    齐东珠很担心佟佳氏。她那个孱弱身子总让齐东珠想起患了痨病的茶花女濒死的时候,姿容不再,形销骨立。可若真是肺结核还好了,齐东珠系统空间里还存着一些药物。这先天体弱之症,齐东珠真的束手无策。


    她早先是随着比格胖崽去看过佟佳氏的。那时候佟佳氏刚刚有孕,却发起烧来。齐东珠串通比格胖崽,想尽办法将退烧药兑进了佟佳氏的药汤里,可谁知佟佳氏的肠胃太弱,恐怕是这些年日日灌药汤子,已经将肠胃腐蚀坏了。退烧药被她呕了出来,不仅没有帮上忙,还差点儿让齐东珠惹了大祸。


    可能是齐东珠忧虑的眼神和泪汪汪的鹿眼太过无法忽视,她被佟佳氏叫往榻前,佟佳氏伸出一只冰凉苍白的手,握住了齐东珠的手指:


    “这孩子,是我求来的。”


    她似乎知道齐东珠在想什么。这个孩子来得多不合时宜,生育之苦,佟佳氏怎会不知,若是稍有不察,能将壮年女子的身体拖垮,更何况佟佳氏这样四处漏风,孱弱不堪的身体。


    “佟家等不及了,若是我再不有孕,怕是要将妹妹送进宫了。佟家本就树大招风,若是家妹再进宫占一妃位,恐怕皇上心里会有疙瘩。”


    齐东珠双唇弹动,却半晌说不出什么话儿。她不知道佟佳氏为何对她说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儿,或许是齐东珠那毫无威胁的气场和与四阿哥的关系,让佟佳氏对她毫不设防。


    “您身子不好。”


    齐东珠觉得好难过,声音闷闷的。她其实想说,若是佟佳氏撑不住这一遭,她的妹妹恐怕还是要入宫侍君,而她更是会香消玉殒。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没什么,比您的命更值得维护。”


    她梗着脖子执拗道,感受到佟佳氏谨慎伺候的宫女儿目光直直刺在自己身上。


    佟佳氏安静地看了她半晌,似乎没有听到她话中大逆不道的隐喻,只是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道:


    “殿内药味儿重,你别在这儿受熏了,快去陪陪四阿哥吧,他见天儿盼你来呢。”


    齐东珠闷头应了。她走出弥漫着药汁臭味儿的内室,内心再度涌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感觉。


    和对这个朝代深深的怨怒。


    索性佟佳氏母女平安地诞下了一个小公主。齐东珠去看过,是个漂亮的小狸花儿,灰白棕相间的一小坨,被裹在襁褓里,张着嫩嫩的小嘴儿喵喵叫。


    皇上给了恩典,允许八公主被养在景仁宫里。虽然难以置信,但有了女儿的佟佳氏确实比之前活泛几分,像是重新与凡世有了牵挂。


    见佟佳氏身体好些了,不管是康熙还是惠妃都松了一口气。八阿哥迁宫进学的事情被提上日程,即便是惠妃再忧虑,崽还是要上学的,总不能永远待在延禧宫当个软团子。


    这些年与卫双姐终日相伴,惠妃很多心思都歇了,她也不求八阿哥日后如何有出息,或是大阿哥如何帮衬八阿哥,按照她对于大阿哥心智的了解,日后别坑害他弟弟已经算是上天庇佑了。她只盼着八阿哥平平安安,日后承欢膝下便也罢了。


    齐东珠深以为然。她可是略微知道未来这些幼崽的命运的,八阿哥胤禩确实有出息,只可惜出息太大了些,运气却算不上好,最终落得凄凉下场。她当然不乐见这样,除了三番两次勒令比格胖崽好好看着弟弟,强行替比格胖崽养成爱护弟弟的好习惯以外,对萨摩耶阿哥更是快乐教育为主,既不让他讨好皇帝爹,也不让他过分琢磨君臣之道,只希望他保持内心的纯净,平安长大。


    可这个崽是有几分天赋在身上的。萨摩耶幼崽五岁多时,他被康熙拎到满朝文武跟前儿背书,带着炫耀的意味。这小崽天生社牛,对于这样的尴尬场面也浑然不惧,信手拈来,口齿流利,侃侃而谈,让康熙长了脸,对这个儿子十分满意,当即给良贵人晋了良嫔,并下旨让八阿哥早日搬入景仁宫,往尚书房进学。


    这可捅破了延禧宫的天了。惠妃好几日面色阴郁,好容易被她养回几分肉的卫双姐虽然成了嫔,也能当一宫主位,却要搬离延禧宫,去往永寿宫了。这虽然算不上什么分别,但确实不可能再朝夕相伴。


    齐东珠在心里暗暗咬牙,恨上了康熙强拆有情人,仿佛谁稀罕他手里那点儿封位一样。即便是最没心没肺的萨摩耶幼崽也是不开心的,虽然齐东珠安慰他景仁宫有四哥照拂他,可他一想到日后和九弟十弟分宫住,就眼泪汪汪,哄不好了。


    当然,主要是因为那个胖屁股柯基。齐东珠也是开了眼了,她就没见过这么会当弟弟的幼崽,莫说对萨摩耶阿哥言听计从,还特别大方,即便自己稀罕他母妃赏给他的小玩意儿,也全拿给萨摩耶阿哥取用,那一片对哥哥的纯孝之心,齐东珠看了都落泪。


    更重要的是,在康熙难得来看他们的时候,胖屁股柯基可是一屁股将他那些小玩意儿全压进褥子里,看都不给他亲爹看的。但他亲爹赏赐的东西,柯基可是照单全收,来日再全摆给他哥,任他哥挑选。


    好好孝的。


    第106章 换宫


    ◎在所有小崽里,萨摩耶阿哥和比格胖崽最熟,自然是贴着比格胖崽坐的。好久不见的小金毛和萨摩耶幼崽寒暄几句,便也神色自如的落座了,而身体已◎


    ——


    即便是大家心中再生怨怼, 良嫔还是被迫搬到了永寿宫去,成了一宫主位,而八阿哥也只能和齐东珠一道背着小包袱, 离开了庇佑一人一崽许久的延禧宫。


    他们一离开,惠妃就心灰意懒起来, 往日里手到擒来的宫中差事此刻也懈怠了, 不知为谁而做,康熙都吃了两次闭门羹, 方才真明白了延禧宫这回儿不想养孩子了,皇子不要, 公主也不要。


    康熙不明觉厉, 生了好一通气,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只能往荣妃处安排事务, 要荣妃准备收养年幼皇嗣。荣妃当即便生了病, 身子骨不爽利起来, 便是接驾都没法儿接, 三公主受着母亲, 哭个没完,康熙只能赏了一通药材了事。


    皇子迁宫不是什么大事, 但齐东珠和八阿哥的到来却让佟佳氏喜上眉梢。她亲自领了两人入宫, 在景仁宫给八阿哥挑了位置好的小院儿, 正在四阿哥小院儿的隔壁。她还亲自给八阿哥挑选了几个随侍,年纪也与八阿哥相仿, 说得上话儿。


    萨摩耶阿哥嘴嘴甜了, 很快就熟门熟路地贴着佟佳氏的腿, 滚到佟佳氏怀里, 去看佟佳氏生的妹妹。


    佟佳氏喜欢他喜欢得紧,往日里四阿哥常带他来给佟佳氏请安,他降生之时,佟佳氏又在产房,自然对八阿哥有种天然的母子情。见他用小手扒着自己膝盖,非要去看妹妹,佟佳氏也纵容地命人将八公主抱了过来。


    齐东珠看着萨摩耶阿哥好大一个毛毛脸就往襁褓里凑,几乎将那毛毛还没蓬松起来的小狸花吞掉了,连忙上前揪萨摩耶幼崽的后领子,阻止这个见了谁都过分热情的幼崽。萨摩耶幼崽收敛了点儿,但是肉乎乎的黑鼻头仍然在小狸花的襁褓上嗅来嗅去,用小鼻子去拱小狸花儿还没长开的小毛脸儿,当即就被小狸花用粉嫩的爪子糊了脸。


    狸花虽小,脾气不小。即使在襁褓之中,仍然对着萨摩耶的黑鼻头就是邦邦两拳,给萨摩耶打懵了,琥珀色的小狗眼都看着涣散了不少,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佟佳氏看在眼里,连忙让奶母把狸花公主抱走,揉弄起萨摩耶懵懵的小脸蛋儿,心疼道:


    “八阿哥疼不疼?妹妹还小呢,等妹妹长大了,再和八阿哥玩儿,好不好?”


    “呜…”


    萨摩耶阿哥鼻子有点痛,但襁褓之中的婴儿哪有什么力道,即便是萨摩耶阿哥被养的娇嫩,也不碍什么事。可有人哄他,萨摩耶阿哥觉得氛围到了,小脸儿就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


    “妹妹不喜欢我。”


    “没有的事儿,她也打四阿哥,咱不哭了噢。”?


    萨摩耶阿哥根本没哭,拱到佟佳氏怀里撒了会儿娇,听到四哥也被揍过,当即露出一个笑模样,是十分没良心的小狗崽了。佟佳氏被他逗得直乐,怎还看不出他没什么大碍,还有心思憋坏呢,便着人去宫门儿等下学回来的四阿哥,让他们兄弟联络联络感情。


    不多时,下学的三阿哥、四阿哥和七阿哥便回景仁宫了,因为今日八阿哥算得上乔迁新居,佟佳氏在景仁宫摆了宴,让小崽们正式见个面儿。


    景仁宫居住的其他妃嫔也纷纷来见八阿哥。景仁宫妃嫔不算多,凑不齐一桌儿,齐东珠便被佟佳氏要求和她们一道用膳,齐东珠有些不自在,一边儿吃着半凉的餐食,一边儿看着围桌吃饭的小狗崽们。


    在所有小崽里,萨摩耶阿哥和比格胖崽最熟,自然是贴着比格胖崽坐的。好久不见的小金毛和萨摩耶幼崽寒暄几句,便也神色自如的落座了,而身体已经开始抽条的边牧三阿哥已经脱离了圆滚滚的幼崽范畴,安静地进膳,目不斜视的,瞧着与其他弟弟半点儿不亲近。


    小时候挺可爱的呀,怎么现在这么高冷了。


    齐东珠内心诽谤。通过小狗崽们比人类明显十倍的肢体语言和齐东珠算得上专业的养宠知识,齐东珠自然看得出这几个被养在景仁宫的半大幼崽之间微妙的关系。边牧三阿哥和比格胖崽关系平平,互相都看不太上对方,比格胖崽按照长幼有序,对边牧阿哥有几分面儿上的恭敬,但他天天臭着一张比格胖脸儿,想来边牧阿哥对他循规蹈矩的恭顺也并不买账。


    小金毛七阿哥的跛足实在不算明显,正常走路也看不太出来,但他走路不太快,想来若是提升速度,还是会暴露他的跛足。他是很在意他的跛足的,因为这缺陷让他和其他幼崽不太一样。幼崽自尊心很强,面对这些健全的、不会担忧自己会被过继的兄弟,他态度温和有余,亲切不足,唯有萨摩耶幼崽带着无法拒绝的强硬与他贴贴的时候,他才流露出半点儿真实的情感来。


    想来是性格沉稳,隐隐自卑的一个崽。佟佳氏说他往日里习文习武都是极为努力的,经常深夜还笔耕不缀,齐东珠听着都有些心疼他。


    席上,他与萨摩耶幼崽说了几句话儿,像个兄长那样,问了萨摩耶幼崽的身体和学业,在萨摩耶幼崽撒娇与他亲近时却表现得有点儿不知所措,显然修炼没有到位。小金毛和比格胖崽的关系想来也是平平的,但也说不上不好。齐东珠知道比格胖崽是有点儿傲慢的,怕是没把这个跛足的弟弟放在眼里,所以金毛七阿哥见萨摩耶幼崽和比格胖崽熟稔得很,便也没有过分亲近萨摩耶阿哥,只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用膳了。


    齐东珠观察了一会儿,心想四个幼崽八十台戏,今儿可真是涨见识了。饭毕,她没有同萨摩耶幼崽的侍从一道去安置摆件儿,收拾屋子,而是被佟佳氏叫到近前叙话儿:


    “东珠,八公主自幼身体孱弱,不知熬不熬得过头一年。若是她福大命大,我想将她托付给你,你可愿意?”


    “娘娘,何必如此自苦?您身子瞧着好多了,这都是公主给您带来的福气,您自个儿就是她最大的庇佑,何必指望我呢?我自然是愿意照顾公主的,只是盼着您也长命百岁,庇护着我们,庇护着景仁宫中的小阿哥们才好。”


    佟佳氏握住她的手,轻声笑了:


    “哪儿有生产后比往日更健壮的道理?东珠擅医道,还能不知吗,我知你心善,但也甭说这些子话儿来安慰我了。”


    齐东珠心向下沉了沉,不甘心地咬住下唇,手指不规矩地握紧了佟佳氏有些冰凉的手指,不肯松开。她这个模样惹得佟佳氏失笑,揶揄她道:


    “东珠说起来许是和我同等年岁,怎么还如此炙热心肠?倒显得我苍老市侩了。”


    “我是运气好。”齐东珠话中带着一点儿哽咽。生在现代,长在现代,流落清朝,仍然遇到许多值得的人和事,是她运气好极了,不必在搓磨中变得心冷如铁。


    佟佳氏微微一愣,继而说道:


    “我出身如此,怎就不算运气好呢…只是运道终有尽时。”


    “不会的…”


    齐东珠喃喃道,与其说是安慰佟佳氏,不若说是安慰她自己。佟佳氏是很难得的人,她和双姐还不一样。若是说双姐是天生地养的纯粹,佟佳氏就是不蔓不枝的善意。


    “你呀…”佟佳氏没有反驳齐东珠,只是轻声叹道:


    “我放心不下你。我养的这几个孩子,各有各的打算。三阿哥如今和太子走得近,他是个极为孝顺也有数的孩子,有时候有些过分循规蹈矩,但这不是坏事儿,如若遇明君,他定为贤臣。四阿哥…我心偏他,但也知道他性子有些左。不过你把他养得很好,是不是?这孩子吃不了亏的,他聪明擅忍,若是他想要做的,便定能得偿所愿。”


    “七阿哥…我甚为心疼。这孩子总是怕皇上将他过继出去,怎么劝也不听。但他心思正,性格耿直,勤学上进,将来也会有出息。”


    “八阿哥甚是讨喜。他有惠妃护着,只要不强出头,出不了什么差池。你将他养得很好。”


    “我女儿比旁的孩子身子弱些,若是能撑过去,皇上定然不会薄待她。你若能陪她长大,她也会庇护你,我方可安心了。”


    齐东珠胸腔紧缩,心脏抽痛,她扶住因为走了几步路,微微有些气喘的佟佳氏,说道:


    “娘娘,八公主我定会好好照顾,可您膝下这么多孩子,如何就安心了?您就算放心那些孩子,总得担心担心我吧,我这么能闯祸,若是公主日后嫌弃我了,我可怎么办?”


    佟佳氏被她逗笑了,伸出纤细的手指戳她的额头:


    “你知不知羞?”


    “我什么德行您还不知吗。”


    齐东珠嘟囔着,勉强将心中的难受压了下去。她最是听不得这种类似托孤的话儿,更何况对象还是她放在心上的佟佳氏。这宫中或许太多宫妃看不上佟佳氏,看不上她的软和性子,看不上她手握着泼天的富贵却一点儿也抓不住,看不上她有母家和皇上表哥做靠山,最后却只生下一个病怏怏的女儿,自己的身子还如此孱弱。


    可这宫中,没有人厌恶佟佳氏。她是春日里融碎坚冰的一抹阳光,她温暖、和煦,除了无可救药之人,谁人会抗拒那一抹阳光照拂呢?


    齐东珠抗拒不了。她只觉得这时代,这宫廷配不上佟佳氏这样的人,这样高洁的灵魂。


    “罢了,我在一日,你便不必忧虑。你去看护八阿哥吧,明日可得让他起来进学。”


    第107章 婚配


    ◎想来也是,她自打穿越来之后,晚上睡觉怀抱从没空过,先是肥嘟嘟的比格胖崽,被她搂着睡了几年,再后来就是暖手暖心的小毛球萨摩耶阿哥。每晚◎


    ——


    齐东珠没有立刻接近八公主, 一来是因为狸花幼崽刚出生几个月,主要靠身边儿的奶母照顾,而齐东珠失去了系统的加持, 如今也是没有奶瓶和奶水可以喂给幼崽的。二来则是齐东珠论理还是八阿哥身边儿的人,其中调度还需要内务府安排。


    当夜, 齐东珠回到八阿哥小院儿时心情有点儿低落, 她抱着软乎乎的萨摩耶阿哥,对他说道:


    “日后, 我就不能陪八阿哥睡觉了。八阿哥是个大宝宝了,明日就要去书房进学, 不能在奶母怀里撒娇了。”


    小萨摩耶突然听闻这等噩耗, 当即用琥珀色的小狗眼儿包了两包泪,小黑鼻头委屈得一抽一抽的:


    “嬷嬷还叫我宝宝, 怎就不能和宝宝一起睡了。”


    齐东珠心疼了, 对着小狗头一阵猛吸, 末了叹气道:


    “都要上学了, 你也不能当宝宝了。如今学堂里你最小了, 要乖乖的, 嗯?”


    小狗儿委屈极了,抽抽嗒嗒地将自己云朵般雪白的小身子挤进齐东珠的怀抱里。不过他自小就不爱哭闹, 即便是心下委屈, 也不会胡搅蛮缠, 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开始和齐东珠讨价还价了:


    “嬷嬷日后送我进学, 好不好?”


    齐东珠其实并不想, 景仁宫和尚书房所隔不算太远, 但也不是比邻而居, 她若是日日去送萨摩耶阿哥上学,还不知道要见多少生面孔。齐东珠觉得自打穿越以来,被迫生活在紫禁城这个人流非常多且关系复杂的环境里,她的社恐症状已经大有好转了,但她仍然是个内向人,若是能规避和陌生人接触,她仍然会想方设法逃避的。


    更何况虽然过去了一年有余,但是她还记得自己去年因为康熙一纸诏书而社死的际遇,她也不觉得宫中无人记得这事儿了。


    但是看着萨摩耶幼崽可怜巴巴的模样,齐东珠还是心一软,咬牙答应了下来。


    是夜,齐东珠给萨摩耶幼崽讲了睡前故事,就狠心挣开萨摩耶阿哥挽留的黑色肉垫小爪子,在小萨摩耶泪汪汪的注视里去外间睡了。说实话,不只是萨摩耶阿哥难以适应,齐东珠自己躺在空荡荡的榻上,也是辗转难眠,觉得怀里空荡荡的。


    想来也是,她自打穿越来之后,晚上睡觉怀抱从没空过,先是肥嘟嘟的比格胖崽,被她搂着睡了几年,再后来就是暖手暖心的小毛球萨摩耶阿哥。每晚抱着香香胖胖的暖□□子睡,和如今的孤枕难眠,实在是天上和地下的差距,让齐东珠都想落泪了。


    可是人家不是真的狗子啊,也不是她家养的。


    齐东珠心中蔓延出一种类似于空巢老人般的寂寞,翻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强入眠。


    次日,齐东珠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接迷迷糊糊的萨摩耶幼崽上学。等两人磨蹭到景仁宫门口时,一脸阴沉的比格胖崽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三哥先去温书了,嬷嬷留步,我给八弟引路便是了。”


    齐东珠抬头看了看一片黑暗的天色,心中将鸡娃到没谱的康熙骂了八百个来回,她揉了揉困到四个小爪子各走各的,半个身子已经倚在比格胖崽身上的萨摩耶阿哥,伸手摸了摸比格胖崽的头。


    “我答应他了,今儿送你们去进学。我们出发吧,别耽搁了时辰。”


    比格胖崽听闻,拎了拎萨摩耶阿哥的后脖颈儿,让弟弟站好,然后像往常一样向尚书房走去。他走得还算稳当,想来是习惯了每日这个点儿起的生活节奏。他直直一条小狗尾巴的白色尖尖儿时不时扫过萨摩耶幼崽的脑袋,小狗眼也会回过头来看看他迷迷糊糊的弟弟有没有跟上。


    好乖的小狗哥哥。


    齐东珠撑着眼皮心想。到了尚书房门口儿,内殿只有小主子们和哈哈珠子能进,雪白小狗儿恢复了一点儿神志,一颠一颠地跑过来蹭了蹭齐东珠的腿,又被齐东珠摸了摸头,才追着比格胖崽进入了内殿。


    尚书房虽然是皇子学府,但在尚书房进学的并非只有皇子。旗人养幼崽的习惯相当古怪,除却将皇子皇女送给宫外大臣抚养的惯例,还有将宗室子弟收养宫中的习惯。


    此时,尚书房便有许多宗室幼崽,和比格胖崽他们一道上课。齐东珠顺着敞开的殿门朝内望去,便看到好几个挤挤挨挨的小萝卜头,也分不清是哈哈珠子还是小主子,唯有她见过的几个小狗子在其中格外显眼。


    小狗儿上学了,好可爱。


    齐东珠笑了笑,正准备回转。她昨日托出宫的太监捎了一些话本儿来,正准备读来聊以解闷儿。她这两年也开始模仿纳兰东珠的字体,学习满文的书写方法,和原身的兄嫂通起信来,将她的一部分钱财置办了一点儿实业,并请嫂嫂替她开一间善堂,帮扶走投无路的女子和幼童。


    虽然在宫中诸事不便,她又人微言轻,力有不足,可有些微末小事,她还是做的了的。不仅如此,惠妃和双姐听闻她开善堂的打算,也给了她一些钱财,特别是在宫中没有什么花用的双姐,更是将自己的大半饷银都给了齐东珠。齐东珠推拒,生怕她日后无银两傍身,她倒是看得开,说这些钱若不是拿去帮扶受苦女子,也会被她用来供给佛祖,用香烛钱求些心安,与其供奉泥塑镀金的神像,不若用来帮助同为血肉之躯的凡人。


    齐东珠大为触动。她知道卫双姐通透,却也怜惜她这份过度的清醒。在这样的世道里,在紫禁城这样于女子而言有进无出的牢笼里,卫双姐这份通透,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自我折磨。


    心里寻思着这些事儿,齐东珠还惦念着晌午时分给小狗儿们做点儿他们爱吃的糕饼果子做加餐。这些小狗儿往往下午要去马场骑射,那可是苦得很,齐东珠虽然知道萨摩耶阿哥一定热衷于体育课,但想到他被娇生惯养的前五年,齐东珠当真有点儿担心小毛团子吃不消。


    晌午,齐东珠和四阿哥院子里的翠瑛一道,拎着食盒向尚书房去了。她和翠瑛占了一会儿小厨房,给幼崽们做了杏仁儿酥饼,樱桃肉和甜奶茶。翠瑛伺候四阿哥多时,对于他们每日上学的时辰把握还是很准的,两人来时,尚书房的殿门大开了,里面儿陆陆续续走出来三五成群的哈哈珠子和被他们簇拥着的幼崽。


    尚书房是有内务府供餐的,是按照皇子份例给餐,样式倒是很足,但送过来早凉了,一汪油飘在菜上,委实让人瞧着没胃口。齐东珠往那一站,果不其然就见一个白色的小毛团儿挣脱了人群,颠颠儿向她跑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哈哈珠子。


    不远处,一个看上去老成持重的比格也在靠近,虽然脚步慢慢悠悠,但往日竖起的尾巴却在高频率地微微摇摆。


    “嬷嬷,今儿我认识了好多堂兄弟!”


    西伯利亚雪橇犬到底精力旺盛,早上刚起还昏昏欲睡的模样,此刻见了人,又咧开小狗嘴开始笑了。齐东珠有时候真觉得卫双姐基因强大,否则她这样的内向人,是绝对养不出萨摩耶阿哥这样的外向狗的。


    齐东珠把食盒递给萨摩耶幼崽身边儿的哈哈珠子,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道:


    “里面有你喜欢吃的点心,记得分给你堂弟吃。四阿哥,我给你的那份儿多加了糖,吃完记得顺几口茶水,知道吗?”


    比格胖崽肃着一张小脸儿点了点头,若不是他的小尾巴摇晃着,齐东珠都不知道他开心得很。幼崽上学被家长探视总是开心的,比格胖崽比较端着,不想萨摩耶阿哥那样喜形于色,想来是他不算这堆进学的幼崽里最年幼的了,得有点儿兄长的气场。


    齐东珠挨个摸摸自家的小狗头,却见尚书房的另一侧有喧嚣声,翠瑛连忙上前打听,说是皇上来了。


    皇上莅临尚书房,和齐东珠她们走的门儿自然不是一个,所以侥幸没有正面撞上。齐东珠头皮发麻,也顾不上嘱咐小狗子们几句,就得看着两只小狗跑去拜见他们的皇阿玛了。


    皇帝莅临尚书房,皇帝仪仗铺了一片,到处都是刺眼的黄色,齐东珠她们侥幸在偏门,也没有那个身份上前行礼露脸儿,但也走不脱,只能缩在角落里等皇帝抒发完他的间歇性父爱,才能寻机离开。


    齐东珠和翠瑛等了小半时辰,便见内殿的人缓缓散开了。想来是皇帝考校完了皇子功课,放这些幼崽去马场骑射了。齐东珠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挪动挪动腿脚,便见一个侍卫打扮的官员正向她走过来。


    是曹寅。齐东珠眼神儿不好,那人走近了才认出人来,当即对对方露出一个笑容。两人许久未见了,自打康熙让齐东珠被迫成为名人,齐东珠龟缩深宫不出,便没什么能见面儿的机会。如今见到曹寅,也算是故人重逢。


    可谁知,曹寅看到齐东珠明媚的笑意,却失去了往昔的坦荡,反倒是唯恐眼睛被灼伤一般,移开了视线。齐东珠对此一无所觉,她本就没心没肺惯了,自然是察觉不到曹寅这些小动作,她只是觉得曹寅似乎并没有很开怀,笑得收敛了些。


    “许久未见,曹大人风采依旧。”


    曹寅虽然内心早已明了齐东珠对他绝无心思,听闻这话儿还是觉得内心有些苦涩。他明白齐东珠在他的一厢情愿里扮演着绝对无辜的角色,虽然他面对齐东珠总有些狼狈,但他好歹还有些高傲风骨在的,不愿流露出他的惋惜,只是声音如常道:


    “东珠姑姑,许久未见。”


    他抬起眼,看着她仍旧莹润的脸。想来如今的日子她是很满足的,这让几年岁月在她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依旧美丽,大方,潋滟,目光中包含着让他见之忘俗,念念不忘的勃勃生机。


    她仍然收时光眷顾,仿佛没有什么能将她摧毁和改变。


    “今日一见姑姑,曹某便想斗胆上前与姑姑作别。皇上已任命我为广储司郎中佐领,任苏州织造,不日便要离京了。”


    齐东珠唇角的笑意微僵,继而真情实感地为曹寅高兴。她心想,曹雪芹肯定得在人杰地灵的江南长大呀,才能完成他的传世名作,而曹寅作为曹雪芹的爷爷,那得早去江南积累一份富贵家业。


    但旋即她又有点儿伤感。她是欣赏曹寅,将他当作自己的朋友的。虽然她一届奴婢之身与朝廷命官结交实为不妥,但她能感觉的到,曹寅同样尊重她、重视这段情谊。


    如今曹寅要去奔赴他的前程,齐东珠虽然心存祝愿,但总归有点惋惜二人日后恐怕难以相见了。


    “曹大人,江南人杰地灵,早晚会再度繁荣,成为朝廷的仓储。此去曹大人前途无量,我甚为曹大人欣喜。”


    齐东珠笑着说道,可谁知曹寅听闻却垂下了头,似是不想看她一般。齐东珠觉得古怪,这番行径绝非曹寅往日情态,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齐东珠虽然心大,也知道不戳人痛脚的道理,正踌躇着是否要开口相询,便听曹寅道:


    “家中这些年已为曹寅数次说亲,此番动身前,曹某恐会遵循父母之命婚配。”


    第108章 猜中


    ◎齐东珠嘴角抽搐,额角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好半晌才咬着牙说道:“皇上您人还怪好的,对臣子真是体贴入微。”◎


    ——


    齐东珠骤然听了这样一番话, 心中有些懵,她寻思难不成曹寅恐婚?却见曹寅抬起了一双眼,往日温润的眼眸正泛着红, 一向平和持重的面色复杂难言。


    可把齐东珠吓了一跳,她连忙问道:


    “曹大人, 你怎么了?”


    曹寅忍了又忍, 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总又咽了回去,她心惊胆战了半晌, 正准备开口再问,却听曹寅声音低沉道:


    “纳兰姑姑听闻我婚配之事, 心中就无半分杂念吗?”


    齐东珠愣了, 心想你婚配又不是我婚配,我能有什么杂念呢?她虽然知道不妥, 但还是企图冷静地劝慰明显情绪不稳的曹寅:


    “曹大人, 您父母爱子, 定然为您寻了一门好亲事。婚姻一事, 只要对方人品过得去, 和谁过也无甚区别, 您君子端方,只要真心相待, 姑娘定会对您日久生情的。曹大人也别太忧虑了。”


    齐东珠这话儿说得十分违心, 嘴上说着无甚区别, 内心想的是凑合不了。她是现代人,主张一个婚姻自由, 恋爱自由, 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封建包办婚姻, 还有年轻人一定要走入婚姻的窘境。况且大清所谓的婚姻并非两人结合, 而是女方嫁,男方娶,绝不是所谓的平等关系。


    这和齐东珠所信所为大有不符,但她也能理解这个时代人的思想局限,更何况曹寅的身份地位,若是他举大旗搞婚恋自由,那估计能成为一奇景。


    她摇摇脑袋将脑子里的奇思妙想甩了出去,心想曹寅是自己的朋友,虽然他是老封建,但自己也最好别撺掇他,让他原本顺遂的人生风雨飘摇了。


    谁知,她这虽然违心但也好心的劝慰却似乎让曹寅大受打击,他竟后退一步,泛红的双眼看着齐东珠,眼里几乎要渗出泪来。齐东珠越看越觉得古怪,正想上前扶住他细细相问,却听到他喃喃道:


    “与谁人过…无甚区别,好一个无甚区别。罢了。”


    曹寅低下头,躲开了齐东珠伸来相扶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儿做工粗劣的素帕,放回了齐东珠手上。


    齐东珠不认识这方帕子,因为那是内宫之人最普通的帕子,上面还带着一块儿洗不掉的污渍。她拿着那块儿帕子,费劲用脑子思考曹寅、她和这块儿帕子之间的联系,便听曹寅解释道:


    “曾经姑姑为我准备吃食,赠予我净手的。曹寅这些年怀着上不得台面的真心,不曾还给姑姑。日后曹寅身负婚配,再拿这帕子,怕是不妥了。多谢姑姑多年真心相交,曹寅在此与姑姑别过。”


    曹寅对齐东珠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他腰间的佩刀随着他的动作叮啷作响,而齐东珠木楞的看着曹寅离开,手里握着那一方带着温度的素帕,惊诧得有点儿合不上唇。


    她再蠢,也听得出曹寅最后一番话是摊牌自己对她有意,是那种男女之间浪漫的情谊。而等她反应过来后,她的第一个念头是,竟然真让康熙给猜准了。


    不是,怎么让康熙给猜准了呢?曹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之前表现过对自己有意吗?难道是那簪子?


    齐东珠突然觉得那簪子有些棘手了。她感激曹寅的善意,欣赏曹寅的能力和他的温柔,但她确实对男女之事没有心思,更没有嫁给一个清朝男人的意愿,即便是曹寅这样万里挑一的君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维持着握着帕子的姿势,看着曹寅消失在视线之中,身体像僵化了一般久久不能动,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方面开始清算这些年和曹寅相处的际遇里到底释放了什么错误信号,一边想着自己能不能睡一觉把这件事忘了当它没有发生过,还分出心思在想为什么康熙看出来端倪。


    她寻思,他们的君臣关系是不是比自己想象的要亲近,这种她作为当事人之一都不知道的事,为什么康熙能猜中,是因为曹寅跟他倾诉了吗?


    那不能吧?那她多社死啊!


    不知僵立了多久,曹寅的身影彻底在齐东珠的视网膜上消失,她才浑浑噩噩地握着帕子回身,准备往回走。翠瑛方才见二人交谈,不便叨扰,此刻不知道哪儿去了,齐东珠只好闷头往前走。


    还没走几步,视线里便出现了一些金黄的纹路,她抬眼向上看,正对上康熙面色冷凝的一张脸。


    齐东珠缓缓跪在地上,脑子还因为方才的事转得很慢,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康熙离她和曹寅交谈的地方只有转角之隔,怕不是什么都听见了。


    他最好只是路过!


    齐东珠自欺欺人地想,生怕下一秒康熙就摆出一张得意的嘴脸,来一句“朕早就告诉过你”,让她社死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


    “起来,请安的话儿都不说,装模作样干什么?”


    康熙语气不好,但齐东珠习以为常。她站了起来,下一秒却见康熙突然靠过来,伸手抽走了她手里松松握着的素帕,然后将之丢弃一旁。


    “皇上万福金安。”


    齐东珠慢半拍儿道,康熙瞥了她一眼,倒也没有计较。齐东珠觉得他亲自来抽走帕子丢掉的行为当真是莫名其妙,但那帕子对于她来说也有点儿烫手山芋的味道,于是便也装作一无所知,扮起了木头,等康熙离开。


    倒是康熙腾挪脚步,晃了片刻,竟然出口嘲讽道:


    “往日怎不知你这女人冷心冷肺?罔顾曹寅对你一番深情,一方素帕存了多年,多次为你抗拒父母之言,不肯成婚,你倒有本事得很,使朕的朝廷命官心醉神迷,便是一年不曾见,仍旧念念不忘。”


    齐东珠听罢他这番阴阳怪气之言,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心中大骂他有病。莫说齐东珠这样自认浪漫绝缘体的人听到别人用形容狐狸精的言辞来形容自己有多难受,就这话儿出自康熙之口有多古怪,齐东珠已经不敢深想了。


    她轻轻抬了抬眼,飞速扫视了一下四周,见康熙这回只带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梁九功和寥寥几个侍从,没有那前呼后拥的皇帝仪仗一起观摩齐东珠的社死,这多少让齐东珠好受了些,再度垂下了眼。


    对,曹寅一年未曾见她,怎今日突然如此开口,实在太过古怪了。之前二人因种痘之事经常在西四所相见,后来出宫或是休沐,齐东珠也能收到曹寅邀约,半月一月,总能见上几面,可这回儿确实实打实的一年余未见了。


    她不知道康熙在其中起到的阻隔作用,更不知曹寅也曾企图压抑过自己不会被回应的心思,今日在尚书房伴驾时的偶然一瞥,却是让之前种种前功尽弃了。


    “皇上可莫要败坏曹大人的名声了,他还年幼奴婢几岁,一时情急,算不得数。”


    齐东珠嘴硬得很,心想越到这样社死的时刻,越不能让康熙猖狂。


    “一时情急,算不得数?你倒真是妙语连珠,只是不知这地上帕子,头上簪子,是否也见证你二人的君子相交?”


    齐东珠一句“干你屁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是到底人在屋檐下,勉勉强强将暴躁的脏话咽了回去,梗着脖子说道:


    “难为皇上还记得奴婢的簪子,那都是一年前的旧事了,皇上贵人多劳,此等细节还如此清楚。”


    “呵,那自然是难以忘怀,更何况曹家反复请旨赐婚,曹寅百般推拒,说要与心上人做个了断,否则你当朕今日来尚书房考校功课,为何带他一外臣?”


    齐东珠嘴角抽搐,额角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好半晌才咬着牙说道:


    “皇上您人还怪好的,对臣子真是体贴入微。”


    康熙被她的阴阳怪气刺得也青筋直跳,面儿上却露出一点儿冷笑:


    “如今离了延禧宫,朕看你倒是猖狂依旧。看来倒不是延禧宫有歪风邪气,而是另有其人。”


    听到延禧宫,怕连累亲近之人,齐东珠的气焰低迷了些,满怀不情愿地低声迅速说道:


    “皇上恕罪。”


    这四个字儿烫嘴似的,飞快地从齐东珠嘴里溜了出来。康熙见她总算说了句奴婢该说的话儿,可是心中却突然觉得不愉起来,反倒开始回味纳兰东珠片刻前的生龙活虎和张牙舞爪。


    真是奇怪了。


    他心想,本来今日便是看在曹寅百般相求和齐东珠迟钝蠢笨的份儿上,允了曹寅与齐东珠相见,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曹寅的一厢情愿被齐东珠这等蠢人弃如敝屣,莫说是曹寅,便是一墙之隔后的康熙都听得眉头紧皱,觉得这女人所思所言真是冷心冷情,无比荒谬。


    他当然只是为了谨防秽乱宫廷之事发生,才恰巧路过罢了。


    若她不是奴婢,怕是气焰会更嚣张些。


    康熙心中莫名冒出这种想法儿,一年前那些莫名的骚动再度席卷而来。他突然开口,旧事重提道:


    “一年前,朕曾金口玉言给你赏赐,至今仍未兑现,若是你心有所求,哪怕是入宫为妃,朕也不是不能允。”


    齐东珠低垂的脸都扭曲了,心想他是不是有病,入宫为妃?她大肠和大脑反着装也不会做出这种决定,这算什么赏赐?怕不是恩将仇报吧!


    心中虽然如此想,但面儿上却不能这么说,齐东珠压下脸上的扭曲,嗫嚅道:


    “奴婢早嫁之身,担不起皇上信重,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康熙料到会是如此,他盯着齐东珠纤长的眼睫,突然觉得自己如今的沉默和曹寅的狼狈离去倒也没什么两样。


    思及此处,康熙冷嗤一声,转身离开。


    第109章 病重


    ◎一时间,她竟然不知是感慨比格胖崽这样的自闭幼崽竟然也会为了爱他的人而守诺,还是生气佟佳氏似乎自始至终都将她和狸花公主一起,放在被保护◎


    ——


    转过年去, 齐东珠的善堂开得如火如荼。因着她两次救世人,被皇帝亲口夸赞,百姓心怀感念的缘故, 她的善堂时不时有善信来捐赠钱财,更是有被救济的女子以工代赈, 互相帮扶, 倒也让京城街童少了不少。


    纳兰东珠的嫂子是个人物,虽然出自普通旗人之家, 却将经营善堂之事做得井井有条,除了刚开头的半年花用了齐东珠不少银子, 后期竟也能让善堂自给自足, 给善堂女子寻到了不少差事,有些是缝补军需被褥, 有些是编织篮子, 总能想办法填补善堂救济苦难的窟窿。


    这些女子命苦, 大多都是汉人女子。这个时代旗人女子的生活其实非常自在, 旗人马上打天下, 在很多方面维持着一种野性, 对女子的拘束远不如汉人。旗人妇女在早清时期,不仅出入自如, 行马打猎也照旧, 和男子别无二致, 绝对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她们的肆意和自由,和被裹脚的汉人小脚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齐东珠嫂嫂在善堂收留的女子很多, 大多流离失所, 朝不保夕, 即便刚开始花销沈巨, 但齐东珠也绝无二话,唯有一点,便是请自愿留在善堂的女子放足,若是不放,也可自愿离去,并不强求。


    这对于没有缠足的女子形同虚设,却也当真阻挡了一些缠足者,或给女儿缠足的女子。齐东珠的嫂嫂作为女子,是能理解齐东珠的做法的,但也曾写信劝慰齐东珠,她们旗人不必掺合汉人之事,想当年康熙即位时也曾严令女子缠足,可政令受汉臣阻挠太过,竟无法推行,最终只禁令旗人女子不得缠足。


    皇上受到阻力尚且如此,齐东珠何必自找麻烦呢。


    齐东珠心道这是旗人男子还没被扬州瘦马,弱柳扶风的审美风气荼毒,但男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已经有不少旗人勋贵在暗中养缠足的汉女了。妇女之失权,从不只是满汉之分,即便此时满人妇女看似高人一等,自由洒脱,可若心中不清明,只沾沾自喜,早晚会有如更为失权的汉人女子一般,沦落到糟糕的境地。


    因此,齐东珠写信与嫂嫂,坚持若想长期留于善堂,女子必须放足。她心知自己在时代面前无能为力,但总归想要顺应自己的心。


    当善堂女子越聚越多,甚至在直隶也开了分堂的时候,齐东珠开始琢磨怎么给这些女子和她们的孩子寻找更好的出路。她开始寻思弄一台效率更高且构造简单的纺织机,可没了系统的帮扶,她实在对于机械和图纸一头雾水,闭门造车对她来说难度太大,可是她不想放弃,仍旧在闷头冥思苦想。


    又一年春,萨摩耶阿哥彻底脱离了糯米团子的模样,变成了一只小猴脸耶。这个时期的萨摩耶处于尴尬期,不仅身体抽条,不复幼时的小熊模样,脸上的毛发更是新毛和旧毛胡乱叠加,失去了萨摩耶犬的五分美貌。


    以至于齐东珠每次看他的猴脸都想叹气。


    他心心念念的柯基弟弟和阿拉斯加弟弟也在他入景仁宫两年后搬入了景仁宫,可佟佳氏在那阵子生了一场病,实在是精力有限,这两个幼崽便在景仁宫逗留一会儿,转而和宜妃的幼子十一阿哥和定嫔之子十二阿哥一道,被塞到了荣妃处养着。


    这回儿荣妃也没再装病推脱。她将四个幼崽纳入羽翼之下,没有给惠妃和佟皇贵妃添一点儿麻烦,因为她知道,佟佳氏身子是越发不好了。


    齐东珠怀里抱着暖烘烘的小狸猫崽八公主,轻轻摸了摸小猫的头毛。


    猫猫公主特别乖,当即便奶声奶气地咪了一声。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焦糖色眼睛,虽然猫科动物的眼睛瞧着都不太温柔,但她的看上去却是暖的。齐东珠将她抱在怀里,心中想的却是她又在缠绵病榻的母亲。


    狸花公主不满一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险些就香消玉殒了。也是齐东珠在旁人都束手无策,不敢妄动的时候,把这个孱弱的小猫崽纳入怀中,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五日,方才在缺医少药的环境中让幼崽得以存活。


    那时,齐东珠都心中绝望了。她隐约想起康熙的第三任皇后佟佳氏好像膝下无子也无女,那这个八公主原本的命运可想而知。


    可她到底不信神佛,忍着心中的恐惧和悲伤日日守着小狸花儿,一遍遍用烈酒为小狸花儿散热,擦拭她黑粉相间的小爪垫,将之前在系统中兑换给萨摩耶幼崽的婴幼儿药品掰碎喂给小狸花儿,祈愿她能承受得住药性。


    万幸的是,小狸花儿恢复了过来,佟佳氏却在小狸花儿好转之后病倒了。齐东珠睡了几日,摇摇晃晃地和比格胖崽、萨摩耶幼崽一道进主殿看望佟佳氏,两个崽被佟佳氏安抚地摸了头,齐东珠也被温柔地摸了摸额头和手,得了佟佳氏轻声细语的一句:


    “东珠,谢谢你。”


    齐东珠有点儿想哭,但是她还是秉持着成年人的操守,将两个黏腿的崽子赶了出去,而后在佟佳氏的榻边儿一屁股坐下,闷声道:


    “八公主好了,娘娘怎就病了呢。”


    佟佳氏笑了笑,嘴唇毫无血色:


    “若是能用我一命换她,我也心甘情愿。”


    齐东珠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给佟佳氏掖了掖被角,转身出殿寻思究竟怎么才能给佟佳氏续命。


    可是她没有办法。古代缺医少药,她去哪儿寻良药良方呢?如今莫说是齐东珠摸不着底细的中医了,便是西药,哪怕是最简单的退烧药,佟佳氏的身体也无法承受。她像一只残破的瓷器,满布细密的裂痕,被人为强行粘合在一起,却早已摇摇欲坠,濒临溃散。


    她养的孩子们每日都回来看她,逗留的时间却越来越短。那并不是因为仓促,只是因为佟佳氏不愿他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这让她觉得有失体面。


    她骨子里还是皇妃,是贵女,是他们的母亲,而他们仍然是她的幼崽,她不愿在幼崽面前如此失态。


    齐东珠总会在小厨房里想办法给佟佳氏做点儿她能下咽的,不会吐出来的东西,即便是收效甚微,也从未放弃。这夜她看着佟佳氏咽下一点儿食物,陪她说了点儿宫中的趣事儿,便沉重着一颗心走出了内殿。


    她在月色下看到一坨沉默的比格,正站在庭院中的月桂树旁边。


    比格胖崽的侍从站的远。齐东珠便向他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比格胖崽身边儿。庭院中冰凉的石头硌着齐东珠的腰臀,但齐东珠恍若未察。


    她心中疲惫不堪。那并不是来源自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乏累。比格胖崽九岁了,已经是老大一坨崽,那张幼年比格的小萌脸儿长开了,越看越阴沉。他凑到了齐东珠身边儿,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屁股坐在了齐东珠身边儿,过了一会儿,他又翻了个身,将垂着两只大耳朵的比格脑袋塞进了齐东珠的怀里,在齐东珠腿边儿翻出小肚皮来。


    齐东珠没有拒绝他难得的亲近。自打狗子长大了,他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想亲近就亲近。齐东珠已经很久没有抱比格胖崽了。


    再抱进怀里时,齐东珠发现他没以前那么胖了。往日哪怕是每天骑射也无法消除的小肥膘,在佟佳氏卧床不起的几个月里销声匿迹。


    齐东珠有点儿眼热,她没有指出比格胖崽今夜出格的行为,只是轻声问道:


    “是不是累了?明日跟尚书房告个假,好好歇歇吧。”


    比格胖崽在齐东珠怀里摇了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齐东珠,压低他还未生出棱角的娃娃音问道:


    “佟母妃不在的话,我们去哪儿?”


    他看齐东珠微微愣了愣,又补充道:


    “我,你,和八弟。”他眨了眨小狗眼:“还有八妹。”


    齐东珠听懂他话中含义,反射性地说道:


    “娘娘不会有事的,她会好起来的,不要担心。”


    她还没说完,就见比格胖崽一双黑亮的小狗眼定定看着自己,那双眼里没有太多起伏的情绪,却倒映出齐东珠宣之于口的狼狈。


    比格胖崽的小狗脸儿变得模糊,齐东珠发现自己流泪了。她想伸手去擦,却先被怀里的比格胖崽粉色的小肉垫蹭过了脸。小狗热呼呼,毛绒绒的爪子搂住了齐东珠的脖颈,在一片朦胧之中,齐东珠听到比格胖崽的声音:


    “嬷嬷,别难过。六弟当年也是如此,生老病死,便是皇阿玛也无法阻止。”


    他的小肉垫在齐东珠的肩膀上拍拍蹭蹭,安慰得有模有样,齐东珠掀起他的毛耳朵,用他的小毛脸蹭掉了眼泪,在小狗震惊的眼神里收了泪水。


    “你出宫建府前,你们去哪儿都不会出了这紫禁城的。”


    齐东珠拍拍他的小狗脑袋,让他的比格大耳朵摇了又摇。小比格皱起了眉,摇了摇头,说道:


    “我得照顾八弟、八妹还有嬷嬷,住太远照顾不到了。”


    “你自己都这么小一个,能照顾谁呀?”


    齐东珠很不给面子地揶揄道,可谁知等来的是一脸正色的小狗脸儿。他在齐东珠腿上仰起头,一板一眼地说道:


    “我答应了佟母妃,要照拂你和八妹,我也答应了嬷嬷,要照顾好八弟,言而无信,小人也。”


    齐东珠愣住了,她看着仍然带着一点儿胖嘟嘟的小狗脸儿,突然意识到比格胖崽是认真的,而他从来不对她说谎。


    一时间,她竟然不知是感慨比格胖崽这样的自闭、寡情的幼崽竟然也会为了爱他的人而守诺,还是生气佟佳氏似乎自始至终都将她和狸花公主一起,放在被保护者的位置上,等着还没长成的小狗们的守护。


    他们怎么这样啊。齐东珠刚刚压抑回去的眼泪又漫了出来,将她怀里的满脸正色的小狗抱紧。


    第110章 狸花


    ◎熟睡的小猫咪更是甜到了人心坎儿里。齐东珠趴在榻边儿,手指轻轻揉搓着小猫咪在熟睡之中露出的黑白花色的肉垫儿。她心里藏着事儿,手上就搓个◎


    ——


    齐东珠夜里回到了八公主的院落, 与轮值的奶母打过招呼,便进了内殿,坐在榻边儿看那圆头圆脑的小狸花儿。


    小猫咪将将两岁, 是实打实的景仁宫掌上明珠。往日里性子很文静,乖巧又黏手。猫咪的长相本来就在人类的审美上卡bug, 圆脸儿大眼小鼻子小嘴儿, 任谁看了都心肠绵软,更别提齐东珠这种没有下限的毛绒控。


    但俗话说的没错, 猫猫和狗子是处不来的。小狸花儿公主最大的天敌就是她那些处于人憎狗厌年纪的哥哥们。尚在襁褓的小狸花儿就能暴躁地对着萨摩耶的黑鼻头梆梆两拳,现在更是不得了, 让人见人爱的小猴耶缕缕受挫, 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实际上每次出了八公主的院落都委屈得直哼哼。


    熟睡的小猫咪更是甜到了人心坎儿里。齐东珠趴在榻边儿, 手指轻轻揉搓着小猫咪在熟睡之中露出的黑白花色的肉垫儿。她心里藏着事儿, 手上就搓个没完, 小狸花儿在睡梦之中咪呜一声, 一只漂亮的小猫眼睁开一条缝儿, 认出了齐东珠的模样, 用小爪子将齐东珠的手指往嘴里扒拉了扒拉,张开小毛嘴儿含住齐东珠的指尖儿, 又把小猫眼闭上了。


    齐东珠看着她不多时又睡熟过去, 心中软乎乎的, 将手指抽了出来,亲了亲她头顶的小猫耳朵, 继而也在小榻上闭上了眼睛。


    她无数次祈祷, 希望佟佳氏明日能好些, 哪怕不能彻底痊愈, 也能精神些,让小狸花儿有机会多见几面自己的母亲。


    “东珠。”


    突然,齐东珠听到脑海之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这让齐东珠蓦地睁开了眼,凝视着黑暗的寝室。可转瞬间,她的头脑清明起来,突然意识到了那是消失了好些年的系统。


    “你回来了?你之前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出现?”


    还没等系统回复她,她又忙不迭地说:


    “能给我兑换一些医疗器械吗?如果不成的话,多给我一些药品也好,还有药膳方子、工具书籍和器具,我想要——”


    “东珠,我要离开了。你要的东西我能兑换的都帮你兑换好了,就在你的仓库里。等我消失之后,你的仓库也要消失了,你定要在之前寻个合适的落脚处,将这些东西存放好。”


    “你是什么意思?”


    齐东珠本来欣喜和激动的情绪骤然退去了,心中升起一丝不安,可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坐在了榻上,认真和脑内突然出现的系统对话。


    “…你知道我是谁了,是吗?”


    系统沉默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说道,而齐东珠心中一痛,轻声说道:


    “妈。”


    齐东珠在现代时也多年不曾见过她妈了,她对于她的记忆停留在高中前的那个暑假,她的弟弟在她看护时意外坠楼,她站在老旧楼房的阴暗过道里,看着母亲歇斯底里,指责所有无辜的人,却从不指责她那失职的父亲。


    齐东珠觉得很累。她提前几天搬进了寄宿高中,从此只在年节被迫离校,回去见她将自己生活过得一团糟的母亲一面儿。她不懂她的母亲,明明是那个年代罕见的大学生,前途无量的建筑师,却非要将自己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困在一座死气沉沉的边城。


    甚至为了挽回这乱七八糟的婚姻,拼死生下第二个孩子。


    后来,齐东珠连年节也不愿回去了。她听说她的父亲酒后坠湖死了,正在大学里准备保研的她也没有回去参加葬礼。她想她的母亲应该更厌恶她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听到母亲沉默,不由自主地收紧手指,揪住了榻上绵软的被褥。她想要一个答案,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她濒死之前构造的一个幻境吗?为什么她穿越之后,她的母亲成了她的系统?


    “这不是幻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这种玄之又玄的事,你打小儿就很排斥。你能穿越,是我的一场机缘,所谓的奶母系统也是我骗你的。你在这个时代活下去需要沾染因果,而只有皇家的因果才有效力,能让你的神魂在这个时代稳固。”


    “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做皇帝的妃子,你什么性子我最是清楚…我只能寻了纳兰东珠这样一个未来皇子奶母的身份,之后的事,也全靠你自己造化了。”


    齐东珠在黑暗中无声地眨了眨眼,问道:


    “所以,我死在了那场车祸里,而你救了我?为此,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脑中系统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方才说道:


    “时间不多了,我给你留了一封信,你若是…不想看也就罢了,烧了吧。我从前没尽好一个母亲的责任,但你现在长大了…比我想象的好得多。你与皇家因果已深,可以好好活过这一辈子了,未来的事,都听你自己的。我走了。”


    “等等!妈妈!”


    齐东珠睁大了眼睛,一句“妈妈”也脱口而出,可是却只得到了脑海中一片空荡荡的安静。小狸花儿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吵醒了,伸着两只小爪子哼唧起来,被心中空落落的齐东珠抱进怀里拍哄着。


    她抱着小狸花儿,看着系统空间里堆叠的药品、食物和工具书,愣愣地坐了一晚上。怀里的小狸花早就窝在她的怀里睡得香甜,而齐东珠在破晓的阳光里轻声叹息:


    “妈妈…”


    隔了几日,她请佟佳氏给了她出宫的腰牌,特意回了皇帝赐给她的京城住宅一趟。宅子里本来配有仆役,都被齐东珠驱散了,毕竟她常年住在宫里,也不习惯有什么仆役伺候。


    她将她母亲为她购买的药品、衣物、食物和书籍一股脑儿放进了堆灰的仓库之中,只为佟佳氏选了点儿可能用得上的药物装进瓶子里,贴身放在身上。此刻她知道所谓的系统兑换,不过是她母亲在现代购买的物品,并非真的能凭空出现,因此也不对大型的治疗设施抱有幻想了。


    堆满了半面墙的工具书上,有一沓厚厚的信纸。齐东珠将之捏在手中半晌,终究没有打开,而是将之重新夹进了书籍里。


    系统的开诚布公,让齐东珠心里那些逃避的、低迷的情绪一股脑儿的找了回来。让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常年赖在学校,即便是周末放假也不肯回家的寄宿生,那个不愿与旁人多说一句话,时常踽踽独行,只愿和学校里几只流浪猫狗玩耍的自闭少女。


    她转身离开了落灰的仓库,将仓库大门落了锁,揣着药物和一本关于制造纺织机的工具书,重新回到了宫里。


    可她不知道,在她离开的短短半日里,尚书房也闹出了大事儿。


    ——


    胤禩这半月情绪都很低落。佟佳氏身体不好了,恐怕熬不过今年,这事儿合宫上下都传遍了。


    佟佳氏身子不好之后,三阿哥胤祉和七阿哥胤祐便尊圣旨搬离了景仁宫,是为了不让佟佳氏遭了吵闹。四阿哥和八阿哥留在原处,许是还没寻到合适的去处,但胤禩知道,是佟母妃与皇阿玛求了情。


    如今皇阿玛但凡入后宫,便时常来看佟母妃,可没人是欢喜的——即便是胤禩这个年纪,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缠绵病榻的贵妃和与给予求的皇帝,任谁也盘算不出一个好结局。


    胤禩想向皇阿玛请旨,给佟母妃侍疾,可这事儿刚和胤禛一说,就被他驳了。如今四哥日日看管着他来尚书房点卯,便是告假都不准,让本就忧思难解的胤禩更加萎靡,即便是九弟胤禟和堂弟保泰变着花样儿哄他开心,他也没精打采。


    遭逢这样的大事,他的课业自然是落下了。只是庆幸皇阿玛也知晓佟母妃的情况,对他们的懈怠难得不加以苛责,可这只让胤禩更觉压抑。


    他只希望佟母妃好好的。


    这日,皇阿玛并未亲至,考校皇子功课,倒是皇太子胤礽独自前来,说是要替皇父考校弟弟们的功课。


    胤禩因着胤褆的缘故,本身就很不喜胤礽。他好容易下了学,本想先去给额捏请安,而后赶回景仁宫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和佟母妃说几句话儿,哪怕听母妃声音温和地唤一声八阿哥,他也能在今夜安心入眠。


    可偏偏胤礽在尚书房下学之后来堵人,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当真让胤禩觉得厌烦极了。


    他捏了捏衣角儿,还是在四哥的瞪视里和其他皇子和宗室子弟一道对胤礽行了半君礼。胤礽那双狭长的凤目里眸光森冷,总是让胤禩想到画册中的草原狼。


    胤礽替康熙考校功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学问是康熙亲自教授的,在皇子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往日里康熙也乐见自己亲自教授的皇太子和尚书房里顾八代等老师教授的皇子讨论学问,以彰显皇太子的独特和博学。


    胤禩对此厌烦得紧。学问一事,胤禩虽然做得也不错,却不是刻板之人。他总觉得章节释义可以有很多种,古人在写一段话的时候,也未必将其作为毕生所信,至死不渝。胤礽是承接康熙的教诲,自然和尚书房的老师体会不同,胤禩他们便时常要听胤礽带着满脸高傲,说着“皇阿玛有云”,并不把他们这些进学的皇子和宗室子弟放在眼里。


    这日果然又是如此,胤礽似乎也能察觉胤禩对他的厌烦,就逮着胤禩考校个没完。胤禩本就因母妃的事儿心乱,哪儿还有心思放在考校上,屡屡答错,倒是让胤礽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眼神儿却越来越冷。


    “八弟可是心不在此?”


    胤禩再次答错,胤礽没有纠正他,而是把手中的折扇转了转,扇柄上的血玉坠子在他指间滑落,在黄绳的牵引下弹动着。


    第111章 讨罚


    ◎胤禟机灵着呢,他说这话儿倒也不全为了刺激他那老古板三哥,更是要拿母妃压太子的气焰。太子就算是半君,母妃们也比他高一辈分,荣妃性子温和◎


    ——


    胤禩暗中咬了咬牙, 迅速说道:


    “臣弟不敢。”


    他不屑于去跟胤礽辩解。胤礽心高气傲,从来没把他们这些人当作弟弟妹妹,也从来不把庶母当作母妃, 这点儿以胤禩的聪慧,他怎么会察觉不到?更何况他和胤褆走得近, 深知胤褆和胤礽之间的矛盾, 知道胤礽恶劣傲慢的品性,使大哥时常吃哑巴亏。


    胤禩其实也知道, 他大哥也不是什么好脾性,但人有亲疏远近, 大哥这些年待他如何, 胤禩怎会体会不到?在胤礽这样的外人面前,自然会体谅大哥的难处。


    佟母妃重病, 他听说皇阿玛都准备册佟母妃为后, 以此为佟母妃冲喜, 盼她痊愈。这样的体面在这个时候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真正亲近佟母妃的人可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胤禩不信胤礽不知道此事。


    知道却又乘机拿住自己的错处不放, 无非是不体谅、看热闹罢了。对于这等冷酷心性之人,他胤禩不屑与之为伍, 今日若是将愁绪和忧虑剖开, 也只能让胤礽暗中嘲笑, 又是何必呢?


    “八弟,尚书房乃是皇子进学重地, 你在此日日与兄弟厮混, 却不知研究学问, 又是什么道理?皇阿玛日前可说了你字写得不佳, 今日孤瞧你那股子机灵劲儿也丢了大半,可是旁人孤的聪明弟弟带歪了?”


    胤禩握紧了拳头,这回儿知道胤礽为何来找茬儿了。几月前,皇阿玛钦点了他与裕亲王之子保泰,四哥一起学算学。他和保泰一见如故,本就是嫡亲的堂兄弟,如今也算形影不离,他还常带保泰和九弟十弟一道去给额捏请安。


    他和尚书房进学的大半宗室子弟都合得来。来尚书房进学的基本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嫡脉,他们的父兄大多位高权重,母亲也出身高贵,胤禩讨人喜欢,身上没有半点儿皇子高人一等的盛气凌人,很得这些宗室子弟的喜欢和拥护。


    胤禩人又聪颖,如今已经能接触政事的皇长子胤褆时常对外人美言,再加上这些进学的宗室子弟往来总会对家人提及夸赞,竟也让胤禩一个八岁的皇子名声不算小,招了胤礽的眼。


    他瞧不起他这些庶弟是真,但也不会真的只将他们当些锦上添花的小玩意儿。而更让他在意的是皇阿玛竟也和皇伯福全夸赞过胤禩。


    胤礽日渐长大,他能感受到皇阿玛虽然不明显,但已经对他在朝堂之上接触朝臣之事有所抵触。胤礽凭借着皇太子的身份,参政甚至比大皇子更早,可是他如今能收拢麾下的,也唯有索额图之党而已。


    因康熙的芥蒂,他无法在宗室之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而胤禩却如鱼得水。皇阿玛对胤禩和其他皇子接触宗室子弟毫无防备的态度,让胤礽觉得格外不安。


    而今,他的眼神扫过胤禩有些发白的脸和隐隐咬紧的牙关,心中也为自己的草木皆兵嗤笑起来。不愧是胤褆那个蠢货养出来的蠢货弟弟,这般岁数就长出了一身反骨,脸色也不知收敛,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无论是牙尖嘴利还是爪牙未成,幼狼对未来头狼的挑衅都是不被允许的。胤礽脾气极大,往日里对着老师乃至于宗室子弟,也是动辄鞭挞,但他也知道对幼弟动手还是欠妥,便半垂下眼皮,神色怏怏道:


    “主子学问不佳,便叫伴读来领罚吧。”


    胤禩微微睁大了一双琥珀瞳,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他身旁的胤禛一把薅住袖子,什么话儿也没说出口。站在胤礽身边儿的胤祉抬眼看了他们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又垂下了眼。


    太子身边的侍从都是千挑万选,个个儿看起来高大极了。胤禩这边儿的哈哈珠子不比他大几岁,胤禩往日里很聪慧,除了字不太好,学问不差,他们根本没捱过手板,如今见高壮侍从拿起木镇便向他们走过来,一个个都脸色苍白。


    可他们对胤禩是极忠心的,都惠妃亲自筛选的,家世清白的少年人,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个人会求饶,给主子丢了脸面。


    胤禩的脸倒是比他们还苍白。他自幼顺风顺水的,还没经历过这种刁难,脑子里有些发懵,本能地就去看他最信任的哥哥,可胤禛面无表情,只是握着他的手腕儿,阻止他冲动行事。


    胤禩咬着唇,眼见胤礽身边儿的那些侍卫都开打了,木镇和皮肉相击的声音在尚书房的殿内十分刺耳,胤禩向胤礽的方向转过身子,想要上前几步分辨,却被胤禛一把拉了回来,几乎要出口的话儿又咽了回去。


    “太子哥哥,八哥往日里和我们厮混最是多,要真论起来,怕不是我和十弟带坏了哥哥,你说是不是,十弟?”


    胤禟冲胤礽的方向懒洋洋地打了个千儿,顺便给了他旁边傻愣愣的胤?一脚,自己也晃了晃身子,差点儿摔倒。


    倒不是别的,只因他生的实在有些胖,圆咕隆咚的脸上顶着俩眼睛,倒是晶亮,只可惜放在他黝黑的一张胖脸上显得实在有点儿小。胤礽每次见着他,都得在脑海里想想宜妃的长相,正常人绝对不会把这对儿母子对上号。


    胤禟和胤?向来对胤礽不算太恭顺,不过太子不会把他俩当回事儿,只当他俩是逗趣儿的小玩意儿。胤禟生得丑,学问也不佳,有些小聪明罢了,至于胤?,那更是唯一一个被康熙特意嘱咐老师不用对他过于苛求的皇子,绝不是因为他母妃出身高,只是因为他实在驽钝,让康熙都不得不承认,即便是逼迫他进学,也绝不可能赶上旁人的进度。


    可如今,这两个弟弟倒是在胤礽处置胤禩的时候站出来显眼,倒是让胤礽有些意外了。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倒是胤禩先站不住,甩开了胤禛的手,对胤礽屈膝行礼道:


    “九弟和十弟孩子话儿,还请太子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臣弟自知学问不佳,实在辜负皇阿玛和太子殿下的栽培。臣弟的哈哈珠子也曾劝诫,但臣弟不予理会。如今太子殿下要罚,罚臣弟一人便是。”


    他说完这话儿,竟对着胤礽翻开了掌心,一双琥珀瞳也不知避退,直勾勾地盯着太子,绝对算不上什么恭顺的神色。胤礽的心里蓦地升起好大一团火气来,顷刻之间蔓延了全身,让他的手指都微微抽搐,忍不住要去摸腰间的鞭子。


    他年纪越大,越是难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往日时常伴驾,要将这日渐增长的暴虐藏得无影无踪才行,可若是离了皇阿玛的视线,这些情绪便再难遁形。此刻便是如此,胤礽看着胤禟和愚痴的胤?都在回护胤禩,在看胤禩那忤逆犯上的视线,怎还不知他们兄弟是互相袒护。


    倒还有一人敬他这太子半君?


    他几乎要握住鞭柄的手迟缓地挪开了,挥手阻止了侍卫继续打那些手心红肿流血的哈哈珠子,一双阴鸷的凤目盯着胤禩:


    “八弟可是自愿领罚?”


    他声音轻缓,带着一点儿少年人刚过变声期的沙哑,胤禩瞪着他,即便自己知道马上要捱皮肉之苦,但眼里半点儿畏惧都没有,只说道:


    “臣弟自愿领罚。”


    胤禛蹙起眉,他身边儿的苏培盛在他的示意下消失在人群里。


    “太子哥哥,若八哥也算学问不好,我和十弟那学问就更别提了,太子哥哥今日莫非要连我们兄弟几个一道处置了?”


    胤禟一见太子真要打他八哥,当即就急了。他年纪小,母亲又是宠妃,和胤?这个贵妃之子一道长大,早就横行霸道惯了,心里还真没有太子这个半君。当即就跳起来,旁边儿的胤?也懵懵懂懂,只知道跟着九哥。


    三阿哥胤祉蹙起眉头,瞪向胤禟和胤?,冷声喝道:


    “放肆!胤禟,你眼里还有半点儿尊卑之分?”


    胤祉倒也不是恶意,他是真觉得这两个六七岁的孩子胡闹。身在皇家,尊卑意识刻进了骨子里,胤祉学问好,脾性好,对太子极为恭顺,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几个弟弟怎行事如此混账。


    胤禟才来进学几个月,往日里也是得过且过,即便有几分小聪明,但他也就六七岁的年纪,知道自己说不过学富五车的胤祉,扁了扁嘴,竟在地上滚了起来,还拽倒了被胤祉吓得缩起脖子的胤?。


    “三哥何故凶我?我学问不好,给自个儿讨罚还不成,我今日一定要去母妃和三姐姐那儿告你一状!”


    他口中的母妃和三姐姐自然是现在养着他和胤?的荣妃和三公主,也是胤祉的亲额捏和亲妹妹,胤祉哪儿见过有人胆敢在他面前作这泼皮模样,当即额角的青筋都爆出来。半大少年被弟弟气得不行,小时候口吃的毛病又显了出来,指着胤禟“你…你…”个不停,说不出话儿。


    胤禟机灵着呢,他说这话儿倒也不全为了刺激他那老古板三哥,更是要拿母妃压太子的气焰。太子就算是半君,母妃们也比他高一辈分,哪怕荣妃性子温和柔弱,不会管这事儿,他母妃宜妃、十弟母族、和八哥养母惠妃可不是好惹的!皇阿玛虽然偏疼太子,但对他们这些儿子也不是不管不顾了,哪有皇子挨打的道理?


    太子若真打,看他不去各个母妃宫里滚一圈儿,就算太子能跟皇阿玛转圜过去,他还能讨着什么好处不成?


    胤禟小算盘打得精,却半点儿没想过太子是真的情绪不稳,他这种吵闹的行径只会让太子头脑更加昏胀,当即便夺了侍从的镇尺,啪地落在了胤禩掌心。


    胤禩惨叫出声,反应过来才猛地将嘴合上。可声音包得住,泪却包不住。他打小儿就爱流眼泪,这回儿更是止不住了,即便他自己觉得丢脸,也控制不住泪珠子直往下砸。


    他可真是小看了这皮肉苦。他打小儿没受过半点儿疼,对皮肉之苦的理解浮于纸面,当镇尺真落在了自己身上,方才体会到这疼的滋味儿。但他性子倔,即便眼泪啪嗒啪嗒掉,也本能地不肯服软,抬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太子。


    【📢作者有话说】


    一点儿辅助性史料(不感兴趣的不要看啦!属于作者为了写好狗子们四处搜罗的史料:


    太子经常打人,也确实踢晕过一个弟弟(但不是老八,后面会写


    他对有铁帽子王和宗亲也是说打就打,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导致真没什么大臣信服他,索额图一党除外


    他和老大老八关系非常差,简单来说他两次被废(特别是二废,都是八党为主力,索额图落马也是八党出力。老四早期和老八一起长大,也是八党,和老二关系也不好


    老二和老大关系差,但没有他针对老大的记录,只有一废后老大发疯一样追着他咬,当然老大脑子不太好使,不仅自己被老三爆破,还把他弟老八拖下水了,过早暴露老八的野心。老八和老二关系很差除了老大的原因,还有老二是真的很针对老八,从老八很年轻,十几岁就开始了,两人一直扯头花到老二倒台,老八彻底和康熙闹掰,自己也没什么戏了,转而扶持十四


    但是,咋说呢,太子虽然很疯很凶,但康熙负主要责任。太子年轻的时候看到老师跪着授课,觉得老师年纪太大,跟老师说不要跪了,康熙把老师打一顿,说老师不敬储君


    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吧,他可能也正常过,不是天生秉性暴虐,变疯康熙是主要责任人。永远不要相信一个封建男人的教育水平,处处踩雷哈哈,太子被教疯了先不说,老大精神也不稳定,上头了就不管不顾,砍麻子派来的工匠,老四在康熙临终前围了畅春园,送一碗参汤(他自己承认的,但他说没下毒,我信,下不下康熙急病都会噶),老八和康熙闹到当众下康熙面子,康熙死后没有任何悲伤的神色(老四说的),老九老十平时逗乐还行,关键时候肯定找不到人,十三在一废后也没什么记载了,康熙好像对他成见很大,十四倒是和康熙关系很好,特别会哄虽然子孙满堂但内心空虚的老人家,但十四更听老八的,这事儿康熙骂了打了都没用


    唯一可能给康熙养老送终的,大概是老三,老三和他妹可能像荣妃,忠君孝顺,属于汉化程度很高的旗人了


    康麻子的故事告诉大家,少生少育,优生优育,不会教育,趁早结扎


    第112章 倔性


    ◎“太子殿下越过皇父教育皇子,未免也太越俎代庖了吧?”◎


    ——


    太子见他收不住泪的狼狈样儿, 手上倒是停了,纡尊降贵地扯过胤禩红肿发紫的掌心,用镇尺点着他的肿胀处, 一双凤目好整以暇地扫过胤禩白皙面庞上滚落的泪珠子,乱颤的眼睫和泛着盈盈水光的琥珀瞳。


    他长得不像爱新觉罗家的人, 倒是像了良嫔七八成, 圆脸弯眉,是个天生的美人相。


    只可惜是个糟心的孽种。胤礽垂下眼眸, 镇尺重重点了点胤禩掌心破皮处,果不其然见他指尖儿都颤抖起来。胤禩的狼狈多少填补了胤礽的空洞, 让他体内的邪火暂时偃旗息鼓, 他轻声细语问道:


    “奴才生来便是用来给主子挨罚的,也就八弟心肠软, 年纪小, 什么人都随心结交, 可这镇尺落在自个儿身上, 滋味儿不好受吧?”


    他想着, 这般娇嫩皮肉, 怕是一下就改了。他方才正在气头上,可没收住气力, 胤禩怕是骨头都得疼好几日。也罢, 给个教训也就是了, 胤禩有几分小聪明,恐怕是能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


    摆正他的位置, 离那些宗室子弟和臣属远些。


    胤禩身后的哈哈珠子和侍从见主子受罚, 早就跪了一地, 几人甚至主动向侍从请罚, 自愿替主受过,可谁知,胤禩这倔骨头当真和胤褆那夯货如出一辙,竟不知避退,仍然用一双琥珀瞳盯着胤礽,说道:


    “臣弟学问不佳,太子殿下问责,臣弟认了便是,若是旁事,便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


    胤禟在胤礽真动手时,已经吓坏了,继而他发现满殿主子侍从,除了理所应当,就是无动于衷,更加心有戚戚。胤禟很聪明,他立刻明白了太子是有权力罚他们这些皇子的,而这位太子是真不怕他去告状,也不怕这事儿传开。


    他们没有什么把柄。这让这个顺风顺水的肥胖幼崽胆怯了,他一个翻滚,灵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到胤禩身边儿,伸出又短又胖的手搂住他哥的腰,小眼睛紧闭,一副要与亲哥同生共死的模样。


    其实他此刻对太子殿下害怕得紧,肥胖的黑脸蛋儿都埋进亲哥怀里,不敢冒头,也不敢再顶撞太子了。和胤禟从小穿一条裤子的胤?此刻也凑近九哥,三个幼崽挨挨挤挤地滚成一排,刺着太子的眼。


    胤祉离太子很近,见太子眼白冒出血丝儿来,便知二哥大为动怒,他是聪慧之人,纯孝之心很讨皇阿玛喜欢,也得了皇阿玛的金口玉言,日后辅佐太子,成一段佳话。他把这话儿记在了心里,侍太子如侍半君,但以他之聪慧机敏,如何看不出太子日渐增长的戾气?


    他其实知道太子有不妥,若是齐东珠在,一定能笃定地告诉他那是康熙的教育出了大问题,以至于太子幼年期和青春期过得万人之上,但十分压抑扭曲,导致出现了一些心理疾病,还有可能发展为精神类疾病。


    胤祉此刻便上前拖拽死死抱着胤禩腰不肯松手的胤禟。胤禟肥胖健壮,但总归不是半大少年的对手,和胤?像两个串在一块儿的糖葫芦,被胤祉拉开。胤?反应有点儿慢,这时候才想起来哭,他的侍从连忙膝行过来捂住他的嘴。


    而胤礽手中的木镇又落,这时,院中窜进一个人来,身高腿长,不多时便迈到了殿内,满面霜色,无人敢拦。


    胤褆心中怒极,上前一把捏住了胤礽拿着木镇的手,胤礽自然吃痛,可他正在气头上,一双泛着血色的凤目看过来,他身后的太子侍卫的手都落在了刀柄上。


    “大哥来了,怎么,准备亲身教几个弟弟如何违逆储君,犯上作乱吗?”


    胤礽的声音阴测测的,压过了胤禩含着颤音和委屈的一声“大哥”。他受了伤的手被太子甩开了,没多时便感受到背后传来一股力,他回头一看,是四哥在拽他。


    “太子殿下越过皇父教育皇子,未免也太越俎代庖了吧?”


    胤褆怒极,声音低沉。他比胤礽大两岁,身量已成,比胤礽高些,但身体在过去几年抽条太过,不及胤礽精壮。两人暗中较起了劲儿。


    “快走。”


    胤褆一来,胤禛便知太子绝对无暇他顾了。胤褆这些年岁数到了,在朝堂上领了差事,对胤礽的威胁和敌意,绝对不是他们这些还在尚书房里厮混的皇子可比的,他若出头,胤礽定然看不到他们。他趁大千岁的随从也渐渐聚集在院子里,按着胤禩的头行了礼,便将胤禩强行拽了出来。


    殿内不知发生了什么,胤禩只看到七哥、九弟和十弟都陆陆续续撤了出来。他其实有心留下等大哥,但被四哥一句“你还嫌今日找的麻烦不够多?”压了回去。


    他知道自个儿今日招祸了。大哥大概是四哥放出风声才寻来的,若是大哥不来,今日他还不知道要捱几手板。


    四哥年岁渐长,在他面前话也多起来,数落他一路,直到到了景仁宫,盯着他的手被包好了,才撇开他去给德母妃请安。


    胤禩心神不宁,手包成这样儿也无法去给母妃们请安,便只能在院里等,左等右等,等来了齐东珠。


    “怎么了?”


    齐东珠一进来,便看到她的小猴脸萨摩耶坐在院子的石椅上,包着爪子,还握着一支笔正在习字,他的小太监闫进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


    齐东珠本来想往狸花公主院儿里去的,见此情形便停了下来,走过来看小萨摩耶被包成小粽子的爪子。小太监闫进正准备开口,被小萨摩耶瞪了一眼,闭了嘴,齐东珠盯着伤处,没看到主仆二人的眉来眼去,就听萨摩耶阿哥声音蔫蔫儿道:


    “这几日荒废进学,被尚书房的师傅罚了。”


    这可给齐东珠心疼坏了。她哪儿知道尚书房的师傅又十个胆子也不敢体罚皇子,闫进在一旁欲言又止的神色被她看漏,竟真信了萨摩耶阿哥的说法儿。


    “这师傅真是的,不知道景仁宫出了事吗?哪儿还有心思学学学,这破之乎者也读了有何用?”


    像每一个熊孩子遭罪先骂别人的家长一样,齐东珠心疼地将已经七岁大的小狗狗搂进怀里,小心掀开他包着纱布的爪子查看,见那爪子肿两个大,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开始埋怨老师下手太重。


    只字不提小萨摩耶荒废学业之事。


    萨摩耶阿哥看着齐东珠,轻轻靠在了齐东珠不算有力的肩上。熟悉的温度透过衣衫,让他动荡的心重新安宁下来。齐东珠白皙的侧脸落在萨摩耶阿哥的眼里,成了他的世界最温暖的光景。


    “我没事的,嬷嬷。”


    他知道他今日坏了规矩,不顾尊卑挑衅了太子,也知道自个儿出的这个丑早晚会传得人尽皆知。他想他大哥会多一条痛恨太子的理由,四哥会变着花样儿数落他好几日,他额捏会温柔地告诉他不要违逆储君,惠母妃会冷声警告他不可再犯,而后想办法在皇阿玛那儿替他讨个公道。


    佟母妃,他们不会敢告诉如今的佟母妃的。


    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胤禩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他其实并不后悔,哪怕伤口仍然疼得钻心。


    因为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觉得胤礽这个储君是值得尊敬的。所以他不后悔,也不想改。他看着温和,往日里都不曾与奴婢高声,更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可他骨子里是个倔脾气,和大哥很像。


    他知道,只有齐东珠会站在他这一边,因为这世上只有齐东珠不信尊卑伦常,也教会他,奴仆的血肉之躯和主子的血肉之躯,没有谁更矜贵。


    但他不愿说出真相,让齐东珠为他担忧。他靠在齐东珠身上,任由齐东珠叫闫进取了冰块儿来,给他敷上。冰水融化,淋了他一袖口,但他视若无睹。


    “嬷嬷,我今儿本打算去看额捏的,但手伤成这样,我没脸去。”


    齐东珠听罢,搂着他,轻声哄道:


    “你额捏不会怪你的,等你好了,再去与她请安,如何?”


    齐东珠温柔的声音让萨摩耶阿哥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他心头被他的清明和理智压抑的思绪翻腾上来,让他的眼睛渐渐泛起了水色。


    “我其实…不敢见额捏,她会问我佟母妃的事,我不想说…我害怕她…”


    齐东珠听闻幼崽吞吞吐吐,似是难言,心里一紧。


    “她是担心佟娘娘,你额捏向来心慈。”


    “是…她是担心佟母妃,可…她说,’唯有这样,方才能解脱’。”萨摩耶阿哥哭了出来,累日积压的恐惧和心慌终究融化在了齐东珠的怀抱里:


    “我是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额捏要这样说,我不明白,我…”


    齐东珠一时难言。她知道卫双姐心里有结,这结自打她入宫,永远失去了自由之后,便难以消解。


    哪怕她的爱人,她的孩子和她的挚友都在身边陪伴,也无法消解这样的渴望。若为自由故,万般皆可抛。或许宫外的自由根本不算真正的自由,只要人□□没有消弭,还被困于世间,就永远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但离开紫禁城牢笼的想法,早就根植在了卫双姐的心里,日日吸吮着她的血浆,啃噬着她的心脏。对于她来说,这种渴求伴随着一呼一吸,充斥了她的大半人生,拔除它和死亡一样,拥有着独特的诱惑力。


    可是宫中妃嫔自戕乃是大罪,祸及全族。


    “你没有做错什么…”齐东珠苍白无力地说着,呆呆抱了萨摩耶阿哥半晌,方才哑着声音说道: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过那只有女战士的天堂岛,和她们所向披靡的半神公主黛安娜的故事吗?”


    “我记得。”


    “那并不完全是真的。”


    齐东珠露出一丝苦笑:


    “就像…西游记,那是外藩的神话传说。真正的女战士并没有一座没有男人可以到达的孤岛。她们生活在一个国度,那个国度叫达荷美。生活在那里的人皮肤黝黑,能歌善舞,可是他们却遭到了远渡而来的侵略者的觊觎。”


    “侵略者有着白皙的皮肤,和达荷美人有着显著的区别。他们有枪炮,有战马,但达荷美人只有刀和剑。为了维护国度统治,达荷美人允许这些皮肤白皙的人在他们的国度将达荷美人贩卖为奴。有些达荷美人漂洋过海,去了别的国家,但只能成为奴仆。”


    “有些达荷美人心甘情愿,因为贩卖自己人可以得到财物,可以使用当地没有的器皿和武器,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有些达荷美人宁愿继续生活在泥屋和草鹏之中,吃着他们自己的果子和食物,也不愿意贩卖自己的同胞,不想要体验更好的,但是成为下等人、为奴为婢的生活。”


    “达荷美女战士便是如此。她们屠杀了远道而来的侵略者,拒绝与他们交易香料和枪械,拒绝贩卖自己的同胞。她们之中很多人都倒下了,还有很多被贩卖,被践踏。最终,达荷美女战士在世间消失了,因为血肉之躯和粗糙的兵器无法抵挡战马和刀枪的践踏。”


    “天堂岛的半神,所向披靡的神奇女侠,只是后人编造的神话,用来祭奠这些顽抗者的魂魄。”


    齐东珠垂下眼,看着萨摩耶阿哥愣愣看过来的眼睛,轻声说道:


    “对不起,宝宝,之前你还小,我骗了你。你看,这才是女战士的真相。你的额捏很勇敢,她是孤身一人走进全然陌生的紫禁城的,她也很爱你,可是她心里有她的顽抗,她也是一名战士。”


    “宝宝,你要懂她。是她九死一生将你诞下,这世界上人人都可以背叛她,唯你不能,你知道吗?”


    萨摩耶阿哥没有说话,他将自己毛绒绒的脑袋埋进齐东珠的怀里,哭得浑身都在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第113章 捅破


    ◎“东珠,只要你愿意,我向你保证,你就是景仁宫的主位。”◎


    ——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 齐东珠开始日日守在佟佳氏的病榻前。她想尽了所有办法,不顾来景仁宫问诊的太医的排斥和漠视,甚至开始偷学中医药方。


    可是佟佳氏的身子仍然每况愈下。如今谈不上寻找病灶, 只因佟佳氏的身子已经千疮百孔,太医用药更加谨慎, 小厨房每日送来的药汁儿只是带了一点儿草药味的清水。齐东珠知道到了这样的关头, 没人胆敢承担责任,即便心中有良策, 也不敢用药了。


    齐东珠浑浑噩噩地和端着药碗的宫女回到佟佳氏的病榻之前。殿内不敢开窗通风,三伏的天气, 榻上还围着纱帐, 佟佳氏今日精神难得还不错,靠坐起来喝了药水, 一双因久病而不再清亮的眼眸看向齐东珠。


    “东珠, 过来陪我说说话儿吧。”


    齐东珠忙不迭握住了她的手, 将她在三伏天仍然冰凉的手指攥进自己的掌心:


    “娘娘, 您昨夜睡得不好, 再歇一会儿吧。”


    佟佳氏躺回软榻之中, 蹙了眉,埋怨道:


    “你怎么不听劝, 昨夜又来给我守夜了?”


    齐东珠没说话儿, 只是低下头去, 看着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指。佟佳氏见她如此,对一旁侍立的宫女颔首示意, 宫女默默福身, 离开了寝殿, 将寝殿的门也带上了。


    “东珠, 有件事儿我压在心里很久,今日难得还有些精神,东珠可愿听我与你说几句知心话儿?”


    这倒是出乎齐东珠意料之外了。佟佳氏与卫双姐并不相同,卫双姐虽然是旗人,家人在内务府也有差事,可说到底就是个小官儿的女儿,家里人口不复杂,只有父母哥哥,不算大富大贵的人家养出的女儿,倒很像美满的现代小康家庭养出来的女儿。齐东珠和她交好,因眼界心胸都贴合,自然无话不谈,引为亲故。


    可佟佳氏却并不相同。她其实和卫双姐齐东珠都差不多年纪,但是因为出身高门大户,身上自有一种将门贵女端庄大方的气场。齐东珠在她面前也总是放不开的,即便佟佳氏对她也颇有照拂,但齐东珠不觉得佟佳氏有什么知心话儿会与她讲。


    她们因阴差阳错的际遇贴近,是两个善良的灵魂相依取暖,却算不上是知己故交。


    “娘娘说的,我自然愿意听,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帮娘娘了。”


    佟佳氏莞尔,但她眼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齐东珠的心头:


    “是关于你的事,东珠。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可你日后有什么打算,你可想过?”


    日后的打算,齐东珠其实想过,即便是她再不愿意去面对佟佳氏的结局,她又怎么不知道佟佳氏如今的每一日都很难熬?她在景仁宫还不知能有几个日出和日落,她作为成年人,总不能半点儿打算都不做。


    她如今已经不是孑然一身了,就算比格胖崽和萨摩耶幼崽已经半大了,又是出身高贵,前途无量的皇子,但她总得想办法照顾只有两岁多点儿的小狸花公主。


    “我会照顾八公主长大,娘娘。皇上给她赐名宝珠,自然是视她如珍宝般的。她年纪还小,需要一个额捏,后宫主位嫔妃都人品上佳,想来德妃、宜妃、惠妃宫中,都是可以收养幼年皇女的,我跟着八公主,定然好好照顾她,看着她长大成人。”


    “我知道她跟着你,总会被照顾得很好,就像四阿哥和八阿哥一样。”


    佟佳氏勉强笑了笑,又轻声说:


    “宫中姐妹人品和德行,我都是相信的,无人会为难我一早逝之人的女儿,”她声音一顿,伸手打断了因为听到“早逝”二字而变得焦躁不安的齐东珠:


    “可那终归是寄人篱下,不仅是我的女儿,还有你。若是能侥幸回延禧宫倒还好,若是去了德妃、宜妃或是荣妃处,东珠,你要明白,你不能像在景仁宫和延禧宫里一样受人照拂,你也只能伺候主子,你知道吗?”


    齐东珠张开口,一时却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儿。她知道佟佳氏所言是真。她没了照拂和情谊,便只是一个宫婢而已,往日里见了主子和贵人要屈膝行礼,言行之间不得有半点儿冒犯。


    失去了一宫之主的照拂带来的便利和优待,她也只是主子们的奴才。寄人篱下四个字,很好的诠释了她未来的境遇。只要她还在宫中一日,她便只能谨小慎微地保护自己和公主。


    即便以她在宫中的资历和与一些小主子、宫妃亲密的关系,她的性命总是安稳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能规避麻烦。或许未来她会遇到太多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只能等惠妃和长成的半大幼崽来替她出头,而这并不是她的错,只是这等级森严、尊卑分明的世道里,奴婢天生便是失权的。


    这些,齐东珠都知道。但她没法儿留□□弱年幼的八公主在宫里,也放不下自闭的比格胖崽和未来十分坎坷的萨摩耶幼崽。


    她也放不下卫双姐。她本可以早就出宫离去,但那宫门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


    “东珠,如果你能成为她的额捏,带着她留在景仁宫,你愿意吗?”


    就在她沉默的时候,佟佳氏突然开口问道,而齐东珠因为这话儿更加愣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确定地轻声问道:


    “娘娘这话儿是何意?”


    佟佳氏停顿片刻,她被齐东珠握在掌心的手指蜷缩起来,圈住了齐东珠的指尖儿,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安抚着她,缓声说:


    “三年前地动过后,我又生了一场病,那时你还来看我和四阿哥,你记不记得?后来我向皇上,为佟家求了一个孩子,可身体太不争气,刚怀上便病得厉害。”


    “皇上忧虑我的身子,时不时来探望。他和我有表兄妹的亲缘,相处起来和与旁的妃嫔是不同的,常与我说一些佟家的事,宗亲的事。他早知道你得了景仁宫的令牌,也说起过你。”


    “他说你若想入宫,因是二嫁,得个封位定然会遭太皇太后的眼。我是那时便知道他对你起了心思,想纳你入宫为妃。想来也不足为奇,且不论你牛痘法和预测地动之功,但论你的至纯至善的性子,这天下女子,恐怕难寻到第二个了。我了解表哥,他若对你动情,也是人之常情。”


    “什…啊?”


    齐东珠睁大眼睛看着佟佳氏认真的神色,后脖颈儿的汗毛和鸡皮疙瘩全部起立。她不太明白佟佳氏为何能得出这么丧心病狂的结论,她有心解释,可康熙确实提过“赏赐”她入宫为妃之事。


    两次这样的际遇,齐东珠都因为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太“美”而迅速将之抛诸脑后,如今被佟佳氏这么一说,她的掌心都发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寻求一点儿安全感。


    可佟佳氏却用了力气,握了握齐东珠蜷缩起来的指尖儿,继续说道:


    “我如今这副模样,皇上定然对我与给予求。东珠,你若肯,便能得一封位,我请皇上将你封在景仁宫,你就在这儿,看着四阿哥和八阿哥长大,看着我们的小女儿长大,好吗?日后,宝珠就是你亲生女儿,让她喊你额捏,好吗?”


    齐东珠额头上渗出了汗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却还是本能地排斥道:


    “不…娘娘,不行。我不想入皇帝后宫,也不想做这个妃子。”


    额头上的汗水滑进了眼里,齐东珠勉强压抑心中慌乱,定下神来,看着佟佳氏认真说道:


    “娘娘,我从来没有攀龙附凤,入宫做主子的想法儿,我愿意照拂四阿哥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主子,而是因为我心里喜欢他们。或许这有些太自不量力了,我是个奴婢,说到底,还是四阿哥他们照拂我多些…”


    佟佳氏打断她:“可是你若只是个奴婢,在这宫中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照顾旁人呢?我知道,你心中最是澄澈,瞧不上攀龙附凤的行径,可是我是真心希望你日后有所依仗。这宫中虽然眼明心亮的人更多,但总少不了不轨之心,无论是你的性子、四阿哥的性子还是八阿哥的性子,都算不上老实本分,我只担心惠妃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


    齐东珠心知她说的都是真的,可她不敢与这样的佟佳氏争辩,生怕佟佳氏岔了气,只能僵坐在那里,听佟佳氏说话儿:


    “皇上起了纳你入宫为妃的心思,是因为他心里惦念你许久了。我了解表哥,因为先皇和董鄂氏的事儿,他即位后对于女子之事循规蹈矩,也注重名声,生怕如同先皇一般,带累亲族,声名扫地。双姐她只因貌美,便得不了表哥的宠。而你却是二嫁之身,他还能起这般心思,且经年不变,你可知其中分量?”


    齐东珠明白佟佳氏的意思。董鄂氏是二嫁之身,其丈夫原本是一内廷侍卫,而福临为纳董鄂氏入宫,杀其夫,方才将董鄂氏收入宫中。


    董鄂氏本无辜,可福临对她堪称一厢情愿、自我感动的爱意却让她陷入难堪的境地。董鄂氏亡故后福临拔刀欲随之的闹剧,宫中老人现在都还历历在目,更别提为了去拦住福临的刀,还落了疤痕的太皇太后。


    康熙避讳自己生父的荒唐行径,是情理之中的。而佟佳氏觉得康熙如今为了齐东珠起了心思,不顾前朝之祸,想将二嫁女收入宫中的行径,是齐东珠的改变奴婢命运的机遇。


    见齐东珠不肯作答,佟佳氏又说道:


    “他若肯为你破例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东珠,我定会留书于我父兄和弟弟,让他们多多照拂你和孩子们,只要你愿意,我向你保证,你就是景仁宫的主位。东珠,你好好想想。我知道你信任其他妃嫔的品性,可无论她们如何正直,她们都不是你和八公主的亲族,你们寄人篱下总好不过独据一宫。我和我女儿缘浅,我只希望她能有个像你这样的额捏,看她长大,无论未来遇到什么样的事,都能和你一样勇敢真诚,不退不悔。”


    齐东珠垂头沉默,不肯回话儿。而佟佳氏气力有些耗尽了,一时殿内安静下来,唯有药味儿绵延不去。


    齐东珠面儿上的汗水渐渐干涸,她不知道佟佳氏是否又昏睡过去,但她知道她的沉默和固执已经让佟佳氏明白她的选择了。她轻声开口道:


    “娘娘,给八公主留下些信件儿吧,跟她说几句真心话儿,让她经年以后,还能存着她亲生额捏对她的惦念和爱,知道您是什么模样。您才是她的额捏,和她的骨肉相连,无论是我还是别的宫妃,都不会代替您,成为孕育她的额捏。”


    “我待在宫里这些年,其实什么都没做好。我想照顾四阿哥和八阿哥,却发现反倒让这些孩子照料我多些;我想要让双姐过得开怀些,可明明她心中憋闷,却总是笑着对我,想办法让我开心;我想救您,可是我真的黔驴技穷了。”


    “或许我有一份儿出身和尊荣,我的日子和他们的日子,会轻松些吧?娘娘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可是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紫禁城,究竟是什么身份,或者要以什么身份活下去,但是我不想做奴才,也绝不是谁的主子。”


    她喃喃说完这些,又稍坐了会儿,便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她身后,佟佳氏睁开了一双疲惫的眸子,半晌叹了口气。


    ——


    第114章 皇后


    ◎“我听嬷嬷的。那时我被嬷嬷交到皇额捏怀里,第一次去听她的声音,她说——”“她就是和不想与你分离的我说了那句,‘四阿哥,你别哭◎


    ——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 上册封佟佳氏为皇后,次日,皇后崩。上大恸, 追忆佟佳氏为孝懿皇后,累谥“孝懿温诚端仁宪穆和恪慈惠奉天佐圣仁皇后”。


    满宫上下皆为佟皇后守孝。齐东珠在伤心之中甚至感到一丝麻木, 连着好几日说不出话来。


    她没经历过这样亲近, 几乎朝夕相处的人过世。曾经少年时期纠缠着她的心理问题一股脑儿的找了上来,将她彻底淹没其中, 整日只知抱着小狸花儿,在景仁宫里浑浑噩噩地坐着。


    景仁宫中, 另一个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儿的人是比格胖崽。佟佳氏临终前, 八阿哥在殿外已经哭得直打颤儿,佟佳氏临终前却不见他, 只见了四阿哥。


    齐东珠抱着还不知事儿的小狸花公主, 头脑昏沉地靠在床柱上, 看着比格胖崽站在佟佳氏的榻前垂着头, 也不言语。


    齐东珠想让他说点儿什么, 那是他的养母, 是临终前还要看他一眼,爱着他的母亲, 可是她和比格胖崽一样,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呆呆愣愣地垂着头,耳中一片嗡鸣。


    佟佳氏对比格胖崽说了些什么, 齐东珠没有听清。或许是让他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弟妹, 老调重弹的话了, 可齐东珠还是觉得心脏绞痛。


    而后,她便看到比格胖崽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了佟佳氏的被褥上,将青色的床褥染成了深蓝。


    齐东珠第一次见比格胖崽这样哭。这可不是他小时候了,自打比格胖崽过了三岁,齐东珠就没见他哭过,而即便是他小时候哭泣,也大多数以表达不满的嚎叫为主。她不知道他还会这么哭,没有声响,面儿上也没什么表情,似乎也对自己的眼泪和陌生的情绪感到茫然,只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


    齐东珠的心太疼了,她伸手蒙上了狸花公主懵懂落泪的眼睛,将她交给了身后的宫女儿,让她将公主抱走,自己则瘫坐在了比格胖崽身边儿,摸着他毛绒绒的后颈。


    齐东珠知道他心里是迷茫的。在佟佳氏之前,死亡对于自闭和情感疏离的比格胖崽来说,可能只代表一个无关紧要、没什么用处的人从身边儿消失了,代表一个恼人的噪音停滞了。可如今看着比格胖崽表情空白地落泪,她知道他懂了死亡真正的含义。


    死亡是永恒的失去和无可挽回的诀别。


    “四阿哥…”


    人在弥留之际,唇舌像是粘在了一块儿,齐东珠看着佟佳氏迷茫浑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忍不住去最后一次握住了佟佳氏枯枝般的手,感受到她细微的回握。


    “四阿哥,”佟佳氏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像一阵拂过的气流,只落在床榻边的一人一崽耳中。


    “你不要哭。”


    齐东珠手中握着的手指怎么都捂不热,她头脑中充斥着喧嚣的杂音,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蹭过她的手,她颤抖不止的手指蓦地一松,佟佳氏的手指从她手心脱离,轻轻落在了榻上,没有惊起一丝半点儿的声响。


    她垂首,见比格胖崽紧紧贴着自己,四只白色的爪子都在用力,似乎想用自己肥嘟嘟、还未长成的小身子将她绵软的四肢托举起来。她搂住了他的暖烘烘的小狗头,脚步踉跄着站起身来,外界的声音再度灌入她的耳中,让她心脏重新搏动,泵出新鲜的血浆来。


    她几乎茫然地回过身,正看到康熙站在他们身后,离佟佳氏的床榻两步之遥。他背着手站着,身着龙袍的高大的身影像一座被供奉的庄严、阴郁的神像,那几乎骇了齐东珠一跳,直到她看到他的凤目中落下一滴泪来,沾湿了他卷曲的下眼睫。


    那给了他一点儿温度。大敞的门外,齐东珠瞥见惠妃的身影,和她紧紧按在身边儿,不让活动的萨摩耶阿哥。她见惠妃对自己使眼色,可是她脑子太乱了,一时竟连这么简单,让她快些离开的眼色都看不懂。


    “皇后崩逝,是朕命格太硬,妨害妻子,非景仁宫上下之过。景仁宫大小阿哥,以及八公主暂留原处,一切照旧。另使内务府备皇后丧仪,一切开销出内务府。”


    康熙低沉的声音传来,齐东珠仍然在大悲之中懵懵懂懂。四阿哥在扯她的手,她方才回过神来,跪伏在地,和景仁宫上下主子、奴婢一道接旨谢恩。


    皇后仙逝,景仁宫处处挂起白帆,人人带着麻布守孝,上到来跪拜皇后仪容的宫妃和皇子皇女,下到景仁宫中的洒扫太监宫女,无不悲声不止,泪水涟涟。这宫中出不了第二个心慈如佟佳氏的主子了,人人都明白这回事儿。


    佟佳氏在景仁宫停灵七日,比格胖崽和萨摩耶阿哥便日夜不停地守了七日。比起总是哭着颤抖,难以自抑的萨摩耶幼崽,齐东珠其实更为担心自打亲眼送别了佟佳氏,便一语不发的比格胖崽。


    他以一种让齐东珠极为忧虑的速度瘦了下去,原本身上那些弹弹软软的肉圈圈不见了,狗崽细软毛皮包裹着的地方,渐渐显示出半大狗崽的骨架和轮廓来。


    到了第七日,萨摩耶幼崽又在守了几个时辰后昏了过去,往日舒展的小毛脸儿在昏睡中也皱成一团儿,凹出个悲伤模样,往日肉感十足的黑色小鼻头此刻已经彻底干燥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浑浊而茫然,是对小狗来说极为不健康的预兆。


    齐东珠叫已经长成一只成年大狗的哈士奇阿哥将他带走了。她自个儿跪坐在比格阿哥身旁,和那一点儿也不胖了的幼崽安静地呼吸着。


    四下无人,门外挂起的寒风吹起梁上坠落的白纱。齐东珠连熬几日,也发起了热,实际上没比比格胖崽好到哪里去。昏沉之中,她听闻比格胖崽有些喑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还记得我刚进皇额捏宫里的时候,满心都想着嬷嬷,那时候她逗我,我从没理会过。”


    “我盼着嬷嬷来看我,不知道嬷嬷为什么不再来陪我了,即便是我伸手,也不见嬷嬷出现回应我。后来——”


    他接连几日没有开口,又缺少食水,日日苦熬着跪灵,说了几句话儿便难以为继,像被桃核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齐东珠干涸的眼睛又开始发胀,竟然又渗出水渍来。她看着在她身前端正跪坐灵前的半大小狗,突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已经将近十年了。


    而对于眼前的小狗来说,十年,让他从一个聪颖得有些古怪的小奶狗变成了如今结实严肃的半大狗崽。


    而她,彻底因为这些斩不断的感情牵扯,被束缚在了这个时代和这座宫殿。


    “——后来我就去看你了,我让你听她的话儿——”


    “嗯。”


    肃着脸,面儿上没有半分表情的小狗崽抻了抻脖梗,咽下了口中带着一点儿血腥味儿的肿块儿:


    “我听嬷嬷的。那时我被嬷嬷交到皇额捏怀里,第一次去听她的声音,她说——”


    “她就是和不想与你分离的我说了那句, ‘四阿哥,你别哭了。’”


    “我自那以后,就不怎么哭了,嬷嬷。”


    小狗垂下头来,两只软乎乎的大耳朵耷拉下来,盖住了脸。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近乎无辜的茫然,而那顷刻间使齐东珠本就悲恸难忍的心千疮百孔。她不顾大敞着的宫门外熙熙攘攘的守灵宫人乃至皇亲宗室,倾身将比格阿哥抱进了怀里。


    “我们听她的话儿,都不许哭了。娘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比格阿哥没有回答。他这个年纪,再加之是这副性子,是没可能和萨摩耶阿哥一样,相信这种“人死后还会在天上看着他们”的美好祈愿了。他沉默地等待殿中一道香燃尽,香灰被风刮过,零落得尽兴,方才用长大了一圈的白爪子拍拍齐东珠环绕着他的胳膊,低声说道:


    “嬷嬷,我们回吧。过一会儿今日守灵的人便要到齐进殿了。”


    他说的自然是那些前来给皇后哭灵的皇子公主,还有嫔妃宫人。这新晋的、短命的皇后七日停灵已经到了最后一日,人人都得表现得悲痛万分才得当,免得遭了眼,落了不是。


    齐东珠没想到几乎连轴在灵前跪了六天六夜的比格阿哥突然提出要离开,一时心里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打算。但她也并不多么在意,便是比格阿哥随性而为,心中半点儿打算也无,只是不想和那些发出真假参半哭声的人混为一谈,那也是不妨事的。


    因为齐东珠知道佟佳氏的孩子们有多爱戴她,而佟佳氏又有多爱她养的孩子们。她是多么善良包容的一个人,心里只愿他们平安顺遂,怎么会苛责一日半日璀璨他们身心的守灵。


    齐东珠和比格阿哥相继爬了起来,默默向殿外走去,许多并不隐晦的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特别是她身前稳步前行的比格阿哥身上。


    齐东珠知道,比格阿哥这几日不言不语,不哭不泪的模样已经足够招眼了。有些人面儿上是同情比格阿哥失去了皇后养母,人变得愣怔又呆滞,不会哭不知礼了,可眼里却透着赤裸裸的嘲弄。


    谁人不知,景仁宫这位本是没有封后的福分的,也就是看在与先太后沾亲和身娇体弱的份儿上,方才得了皇上怜悯,施舍了一日皇后的尊荣。可就这天大的福气,她却是承受不住,而四阿哥和八阿哥等被景仁宫养过的小阿哥本该因为皇后养母而水涨船高,如今却只当了一日皇后养子,便失了靠山,怎么看怎么像个笑话儿。


    只怪那位蹬腿蹬得太干脆,再看四阿哥这哭都哭不出的呆愣样儿,那些有心人心里早就猜测了个七七八八,描绘出景仁宫母子之间往日里莫须有的龌龊桥段。


    他们想着,这四阿哥虽然哭不出来,却也连装了六日,到了这最后一日,却走得洒脱,也不知是他自个儿更没脸儿些,还是躺在棺椁里的佟佳氏更没脸儿些。


    齐东珠对于周遭的恶意还是相当敏锐的,而她知道比格胖崽对此的敏锐程度只会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用手轻轻抚了抚比格胖崽毛绒绒的脑袋,无声地催促他走快些,却在即将离开院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十分陌生却又莫名有些眼熟的青年。


    齐东珠还在愣怔,比格胖崽倒是执了晚辈礼,对青年道:


    “舅舅。”


    第115章 打量


    ◎况且比格阿哥也只是个孩子,她怎么舍得他在前面顶着一切。◎


    ——


    隆科多向比格阿哥行礼, 礼数是半分不落,却也没有推诿比格阿哥对他的“舅舅”称呼,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应下了。


    按常理来说, 即便他确实是皇后亲弟,但到了大清朝, 国舅这职位绝对不算个什么香饽饽。倒不是说和皇帝成了连襟不值得夸耀, 但在皇权高度集中、女子地位低微的清朝,皇宫里上到皇后下到嫔妃, 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无非就是谁更得皇帝的宠些。


    君臣和主奴之别如此鲜明, 皇子作为皇家血脉, 即便是庶出,也是君, 而隆科多即便出身佟家, 位高权重, 又有皇后亲姊, 也是臣。


    这般应下了皇子的一声舅舅, 实在是有些托大了。齐东珠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二十多岁的青年, 心中渐渐将佟佳氏口中的弟弟和眼前的隆科多对上了号。


    在佟佳氏口中,隆科多是胆气十足, 不安于室的, 总让家人感到忧虑。齐东珠其实很难想象按照佟佳氏的性子, 如何会有个性子截然不同的弟弟。可当她当真看到隆科多的时候,她就明白佟佳氏没有半分虚言。


    隆科多行完了礼, 抬起头来, 露出一张和佟佳氏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来。可即便是他和佟佳氏都生着一双杏眼, 可他眉眼中的散漫和评估的意味太浓, 完全不似佟佳氏的温和和包容,让他的眉眼显出几分凌厉和威势,平白让人不愿与他对视。


    可齐东珠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齐东珠。比格阿哥挪了挪脚步,站在齐东珠身前,似乎是想要隔绝隆科多对于齐东珠的打量,但他身量未成,终究是不能如愿。倒是隆科多久经世故,率先垂下了眼,出声道:


    “久闻家姐提及东珠姑姑,今日一见,果然当得起京城百姓口口相传的救世菩萨之称。家姐重情,即便身染重病,仍不忘嘱托家人照拂姑姑。我虽是外臣,但照拂宫人之事,也并不为难。还请姑姑放宽了心,好生照料八公主便是。”


    齐东珠方才被隆科多一番打量,其实有些发毛。她是有些社恐,但她对于人的恶意和善意,并不算迟钝。她方才可没有在隆科多的目光中感受到什么善意,她只觉得被一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明算计的目光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那目光似乎想将她的价值看个透彻。


    想来,那目光的主人得出了什么结论,已经兴致缺缺地垂下了眼。齐东珠抿了抿唇,正准备点头应是,随便糊弄过去算了,她身前的比格阿哥却突然僵硬了尾巴,肩膀微微压低——齐东珠对于狗崽这样的肢体再熟悉不过,这是防备、攻击的前奏。


    “今日是皇额捏停灵的最后一日,皇阿玛特许舅舅入宫探望。皇额捏抚养我们兄妹多人,想来今日都是想要拜会舅舅的,舅舅若是有心,不必在我和嬷嬷这儿耽搁时辰。”


    这话儿说得不仅不中听,而且十分意有所指。齐东珠眼看着隆科多神色一顿,礼数周全的与比格阿哥道了别,端着不变的哀切面色进了庭院,但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眼神变得很冷。


    “他觉得我不堪为伍。”


    他走后,比格阿哥也回身,甩了甩小爪子,将他的那些随侍驱远些,慢慢和齐东珠向他的小院子里走。


    “那你为何要突然发起火来,说那样的话儿?”


    齐东珠是真的不太明白,脚步也放得很慢。这些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常陪着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一道守灵,脑海里还总是有佟佳氏的音容笑貌,实在是疲惫不堪,脑子转得很慢。她走得慢了,比格胖崽便也慢慢地走,时不时用毛绒绒的小身子,轻轻蹭过她的腿,像是确认她还在。


    “是他先说了污糟话儿。他不过一奴才,不过凭借皇额捏的庇佑,才有了几分脸面,却胆敢说些什么照拂嬷嬷,驱使嬷嬷的话儿——他这是把嬷嬷当他佟家的奴才?真是狗胆包天了。”


    比格阿哥似乎还心绪未平,说话儿速度很快,连珠炮似的,但是每个字都很清晰。他这突如其来的刻薄让齐东珠脚步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一阵风突然刮过来,卷起了齐东珠褶皱的衣角。


    她蹙起了眉,眼神里却还是茫然,她看着也随着她而停住脚步的比格阿哥,看着那毛绒绒的大耳朵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而后听到小狗一声叹息,转过身来,看向齐东珠。


    他的小狗脸儿一如往常,看着严肃,没什么表情,一双小狗眼有几分刻意地和缓下来,看不出方才有些急怒的样子。


    可齐东珠就是能想象到,在他口称佟佳氏的亲弟弟是奴才的时候,脸上定然带着说不出的傲慢和刻薄,那种浑然天成、天潢贵胄才能驾驭的理所应当。


    他就是把隆科多当成皇家的奴才,或许在他眼里,除了佟佳氏,佟家的其他人都是奴才,和佟佳氏的血脉相通改变不了这一点。


    即便他和佟佳氏有母子情谊,又真心爱戴佟佳氏,于他而言,佟家的其他人,也仍旧是奴才而已。


    可不是如此吗?主子、奴才,皇帝、臣子。这才是这个朝代和皇权的本质。


    齐东珠几乎有些迷惑不解地看着比格阿哥熟悉的小狗脸儿,但那也只是几乎——她在那一刻有一种顿悟,在那张毛绒绒的小狗脸儿上看到了那个写在史书里的雍正皇帝,一个完完全全为这个时代的皇座而生的皇帝,一个被时代和机遇选择的赢家。


    一个对权位关系极为敏锐的政治家,一个天生就有着高人一等的自信和身份,洞悉这个时代规则的玩家。齐东珠第一次意识到,比格阿哥的自闭和情感疏离似乎并不一定是他的掣肘,而是将他和绝大多数的竞争者区分开的利器。


    “可我也就是奴婢,”


    齐东珠在这种突如其来的顿悟里不知所谓道,有些焦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倾诉:


    “不是吗?对于你们来说,我也是奴婢,我就是奴婢而已——”


    “嬷嬷,”她不知所云的话儿被比格阿哥打断了,他歪着小狗脑袋,小狗眼蔫哒哒地下垂着,似乎有些愧疚,又有些怅然,看着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你是我和八弟的嬷嬷,这怎么就一样了?方才是他冒犯嬷嬷,我一时生气,说了些气话儿罢了,嬷嬷何必放在心上?他如此轻怠养育我的嬷嬷,嬷嬷却不当回事,干让我着了急,动了气…”


    小狗探出爪子,轻轻碰了碰齐东珠有些冰凉的手,小狗脸儿完全恢复了平静,除了守灵的疲惫,看不出与往日一丝一毫的差别来:


    “我只是气不过而已,羔羊尚且跪乳,嬷嬷便永远是嬷嬷,怎会成了奴才呢?他佟家不识抬举,我定是会好好看顾嬷嬷的。”


    齐东珠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她看着比格阿哥的火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如今竟然看不出一丝发过火,出言刺激国舅的端倪,又完全是那个被她时常揉在怀里的小狗了。


    齐东珠觉得四肢有些发凉。她知道比格阿哥的意思,也明白他对于她的感情——他并不把她当作奴才,这是真的。


    可这不妨碍他将其他人理所应当地看作天生的奴才,而齐东珠不过是一个例外。她脑子还是有些混沌和纷乱,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那就是比格阿哥在哄她。那并不是什么哄骗,而就是无奈的拍哄,像是母亲对待孩子。他想让她忘掉这茬儿,不惜变了个脸色,变了套说辞。


    比格阿哥长大了,齐东珠突然清醒的意识到这一点。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比格阿哥柔软的小狗头毛,又缓缓挪动了脚步。她知道有些事需要她好好想清楚,想明白,但此刻却根本不是个好时机。她太累了,他们都太累了。


    比格贴在她身边儿,一行人进了院子,用了些食水,齐东珠守着昏昏欲睡的比格阿哥,突然开口问道:


    “来日我们若分离,你可有打算?”


    比格阿哥的小狗眼都半合了,听闻这话儿又重新睁开,肃着一张小狗脸儿笃定说道:


    “嬷嬷不必担忧,我已长大了,八妹和八弟的去处,我也会照管着,无论如何,绝不会让嬷嬷受委屈。”


    齐东珠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儿来。她俯下身,向以前那样亲了亲小狗毛绒绒的额头,转身离开了比格阿哥的寝殿。


    *


    待佟佳氏入葬,又入了冬,齐东珠也没等到皇上关于景仁宫滞留的小主子们和奴才的任何旨意。


    日子照样过,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又开始进学了,但景仁宫里空了许多院子,大多是曾经别的嫔妃和皇子用过的,显得十分空寂。比格阿哥一如往常,倒是萨摩耶阿哥时常带着他贼闹挺的弟弟们和一些堂兄弟来景仁宫,有时央求着齐东珠给他们做点好吃的点心。


    是小柯基九阿哥的一句无心之言让齐东珠了解了原委。必是他正吃得开怀,又见八哥正在教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生得十分高壮的十弟布库,八哥白皙的脸上沾了黑灰,看着有点儿滑稽,这让这胖屁股小崽嘎嘎开心,不一会儿问起来四哥呢,可是还在抄经?


    他嘴快,等萨摩耶阿哥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堵他的嘴之前,又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


    “还看不出四哥如此有孝心呢,侍养母如侍生母,皇阿玛倒也夸得没错。”


    小萨摩耶板起了脸,没多久便寻了由头,将这些闹挺的弟弟们驱回了别处,自个儿让闫进给他擦干净脸和小爪子,小心翼翼地哄起了被放在榻上玩儿毛绒玩具的小狸花儿。


    “你四哥去求皇上了?”


    齐东珠冷不丁问道,小萨摩耶的爪子一僵,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是四哥侍先皇后至纯至孝,皇阿玛特允我们暂留景仁宫,一切照旧。”


    似乎是见齐东珠久久无话儿,小萨摩耶用自己的小爪子蹭了蹭齐东珠的手背:


    “嬷嬷,没事儿的,惠额捏会看护我们的,四哥也会,他可有主意了。”


    齐东珠轻声“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为养母戴孝期间,阿哥不得剃头,齐东珠觉得掌下的小狗毛更柔软好摸了,小猴耶似乎也正在恢复颜值。可是她心想,你四哥主意确实大,你却没长大。


    况且你四哥也只是个孩子,她怎么舍得他在前面顶着一切。


    第116章 抄经


    ◎胤禛一双血丝未退的漆黑眸子看了他一眼,胤禩缩了缩肩膀,被胤禛伸手履平翻起的围领子:“恐怕没那么顺利。你安生些,别拿这些事儿去烦◎


    齐东珠抓住比格阿哥刺血抄经这事儿, 让景仁宫乱了大半宿。


    胤禩又心虚又委屈地躲在齐东珠身后,一双琥珀瞳巴巴看着他脸色漆黑如墨的四哥,心里知道等四哥捱过这回儿, 自己铁定遭老罪了。他本是被四哥三令五申,不能让齐东珠知道他刺血为先皇后抄经一事。


    胤禩也不敢不允, 他打小儿不怕别人, 唯独有些怕自己这个四哥。虽说胤禛也只比他大三两岁,但皇宫里重规矩, 即便是大三个月的哥哥,见面儿论理讲也是要行礼问安的, 这做弟弟的天然就比做兄长的低一头, 更别提他四哥从小将他管到大,往日里比惠母妃和他亲生额捏管得还要多, 他早就被管习惯了。


    可四哥为佟母后刺血抄经这事儿, 他却看得有些心惊胆战的。四哥在佟母后过世后, 本就瘦了一大圈, 脸上都露出一些少年人的棱角来, 看着不再像个孩童了, 脸上也时常带着阴郁,瞧着更不好招惹, 哪怕是心思大条如九弟, 心思纯质如十弟, 见了他也本能地绕道走。


    他知道四哥在佟母后停灵第七日,去求了皇阿玛, 求他给景仁宫的大小阿哥和八公主一个恩典。八阿哥被管着, 留下牵制齐东珠的心神, 并不知四哥与皇阿玛求了些什么, 但次日他四哥便告诉他,四阿哥和八阿哥年岁渐长,不需有宫妃抚养,仍留景仁宫便是了。


    “可是嬷嬷和八妹的去处,仍没着落。”


    胤禛阴着一张脸,胤禩心中有些犯怵,但还是走到四哥身边儿,小声说道:


    “我已经去求了惠母妃,她会与皇阿玛说收养八妹之事。嬷嬷若是能回延禧宫,也是一件好事,母妃会好好照料她们的。”


    胤禛一双血丝未退的漆黑眸子看了他一眼,胤禩缩了缩肩膀,被胤禛伸手履平翻起的围领子:


    “恐怕没那么顺利,我观皇阿玛之神色,像是另有打算,我总觉不妥。你安生些,别拿这些事儿去烦嬷嬷。”


    胤禩应是。他虽然年岁小,性子也倔,但他并不是娇气,更不是没有主意。他被齐东珠抱在怀里长大,也是受齐东珠影响最深的幼崽。他对齐东珠的性子知之甚详,自然知道齐东珠的偏好和逆鳞,因而,在四哥日日刺血为佟皇后抄经以表孝悌之心的时候,他本是没同齐东珠讲的,哪怕他并不赞同胤禛的做法儿。


    在他看来,惠母妃俨然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妃子,哪怕九弟的母妃宜妃受宠,十弟的母妃钮祜禄氏份位高,可她们都不比惠妃老成持重,简在帝心。惠母妃若是开口向皇阿玛求收养八公主,想来皇阿玛不会不允。


    他不明白四哥为何还要如此做,也有些担忧四哥身体熬不住。这日尚书房里,因皇阿玛两次夸赞四哥纯孝,太子已经开始在言语上为难四哥了,胤禩这才坐不住,当晚赖在八公主的小院子里支支吾吾,甚至坐坏了两个八公主的玩具,让脾气本来不算太差的八公主嚎哭起来。


    齐东珠虽然不太明白萨摩耶阿哥在她面前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儿,但她对小狗脾性和肢体语言是耳熟能详的。她看着萨摩耶阿哥的粉白耳朵一会儿支棱起来,一会儿又因为提起比格阿哥而怂成飞机耳,便猜到症结所在。她蹙着眉,好好儿哄了哄小狸花儿公主,才让咪咪尖叫的小猫收了声。


    小狸花儿其实被养得很好,往日里没什么坏脾气的,只是她似乎和萨摩耶阿哥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熟稔,具体表现为她会在萨摩耶阿哥来的时候变得十分躁动,也十分能闹,可以毫无顾忌地嚎哭起来,等待她哥哥笨手笨脚地讨好和拍哄。


    萨摩耶阿哥凑近小狸花儿公主,轻声跟她道歉,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儿。他是最像齐东珠的幼崽,脾气和耐性比齐东珠还要好上不少,往日里面对闹挺骄纵又脾气古怪的弟弟们都能信手拈来,这回儿也在捱了小狸花儿的几下猫猫拳之后,安稳地将小狸花搂进了怀里。


    齐东珠见白色的毛绒绒小狗将小狸花儿圈在了怀里,便想着要去比格阿哥院子里走一遭了。可走到门口儿她又觉得自己若是只身前去,恐怕走到门口儿,比格阿哥的侍从便会进去通报,比格阿哥已经开始学会哄她了,到时她进去看到的便是个严肃乖巧的幼崽。


    齐东珠想了片刻,便勒令萨摩耶阿哥去叫门儿,自个儿借着昏黄起来的夜色,混在萨摩耶阿哥的侍从里。雪白的半大小狗耳朵怂成了飞机耳,心道今晚怕是不会好过,日后四哥的教训也不会好捱。


    果不其然,看到纸上的血渍后,齐东珠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闫进和苏培盛将门口的奴婢全都驱远了些,免得自家主子丢了丑去。


    在萨摩耶阿哥软乎乎的“诶诶”声中,齐东珠扯住了比格胖崽宽大的衣襟,有些不知所措地抱了他一会儿,而后两巴掌就落在了比格阿哥身上,惊得原本想要开口解释的比格阿哥楞楞地张着嘴,露着白色的小狗牙和粉嫩的牙床。


    萨摩耶阿哥也看呆了,没想过自个儿一向冷着脸,生人勿进的四哥也有捱打的一天,更没想到过他温柔善良的嬷嬷有一日也会扬起巴掌。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连忙背过身去,生怕晚一秒,他脾气不算好的四哥便会记恨起他这围观之过。


    齐东珠落了软绵绵的两巴掌,多是因为气愤和心疼。她亲自养大的狗子,为了这种封建迷信的事损害自己的身体,她怎会不生气?可即便如此,她落在比格阿哥背上的两巴掌仍然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道,声音倒是挺大,吓得闫进和苏培盛都跪在了地上。


    还真没见过奶母打自个儿小主子的场面哩。


    皇子乃天潢贵胄,谁伤了皇子之躯,那可是大罪!即便是他们的亲生母妃动手,也要请过皇上才行的,这成什么事儿了?


    比格阿哥倒是冷静,过了最初的惊诧后,他伸出白色的小爪子搂了搂齐东珠的脖颈儿,对苏培盛和闫进道:


    “下去。”


    闫进虽然是八阿哥的奴才,但两位主子相熟,即便是自家主子也要听四阿哥的话儿,他自然也得听四阿哥的吩咐,麻利儿地跟在苏培盛身后退了出去,留下萨摩耶阿哥在书房里垂着脑袋,怂着耳朵,感受着四哥落在他身上冷冽的目光。


    “嬷嬷,皇阿玛对太皇太后纯孝,对养育子女也最重孝悌,我是佟母后的养子,自然要为母后祈福,以此在皇阿玛处留下些好印象。我不比大哥擅长骑射,也不比三哥能文能武,总还是得想写法子出头。”


    比格阿哥一脸冷静地说着一些自我贬损的话儿,让萨摩耶阿哥蹙起眉,抬头看向四哥,可只得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其实知道四哥并非为了搏名声或是出风头才做这些事。他四哥不爱说心里的盘算,可他也不傻,知道四哥多半是为了庇佑照拂景仁宫的人,才做这种吃力的事,只为在皇阿玛心中多增几分重量。让失去主位,注定会变得空寂起来的景仁宫多上几分帝王的留意。


    萨摩耶阿哥在心里替四哥觉得有些委屈,但他也不敢在齐东珠身边儿乱说,徒增齐东珠的忧虑。他其实和四哥没几分默契,即便是说来有些不敬,他还是越长大越觉得四哥脾气和性子有点儿古怪,不过四哥是为了他好,他自然不能觉得四哥不好。


    但这处事方式南辕北辙的兄弟俩在对待齐东珠一事上,是难得默契的——他们都不愿意让齐东珠忧虑,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齐东珠被比格阿哥的白色爪子搂住安抚,听着他声音冷淡的话儿,心中的怒火消散了,只觉得有些难过和无力。她知道比格阿哥并不对她说谎,可他会说一半留一半,或是只挑些意味不明的话儿来说,让她顺着他的心意走。


    而她明知道放血抄经这种摧残人身心的做法儿是多么愚昧无知,可她又没有办法和权利去消除这种风气,她只能沉默地抱着比格阿哥,半晌才哑声道:


    “皇后娘娘在天上,绝对不会乐见你做这种事。你明明知道,知道她最心疼你,你还刻意让人瞒着我,你既担心我忧虑,又何故做这种事?你——”


    她的声音哽住了。若是旁人在此,定会震惊于齐东珠作为一个奴婢的胆大妄为,竟然勒令主子报备他的所做所为,并予以解释。


    齐东珠还没彻底意识到,即便是她在慌乱中会对比格阿哥说那些赌气的话儿,会说自己也不过是个奴婢,可她所做所为早就和奴婢没什么关系了。


    “我不会再做了,嬷嬷别生气。”


    比格阿哥不管心里怎么打算,嘴上却是从善如流。这个让齐东珠如此放纵行事的罪魁祸首之一声音平稳地说道,声音里全是不符合身份的驯服和乖觉。


    齐东珠有些习惯了比格阿哥这种刻意的乖顺,可她心里也不确定比格阿哥是不是拿些面儿上的话儿来哄她。等养大的狗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心思之后,齐东珠才发现自己的那有些空洞的脑子是多大的掣肘,这些生在皇家的几岁孩子已经开始用些她听不太懂的话儿来安抚和敷衍她了。


    她胸口堵着一口气,熟门熟路地翻开比格阿哥的马蹄袖,去看他白色爪子上的血痕。即便是被处理过了,仍能看见几道血痕隐藏在白色毛发里。她闷声将比格阿哥的爪子包成粽子,让他的腕骨几乎都无法移动,更别提找地方刺血了。而比格阿哥沉默着纵容她做这些,末了才问道:


    “嬷嬷不生气了吧?”


    萨摩耶阿哥也顶着齐东珠的低气压凑了过来,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齐东珠的手臂。萨摩耶的粉白色耳朵又软又弹,划过手背的触感好得出奇,齐东珠没有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那软乎乎的毛耳朵,堆积起来的怒气散了大半。


    “你们主意都这么大,我哪儿敢生气!”


    齐东珠冷着脸说道,被一脸无辜的萨摩耶趁乱拱进了怀里。萨摩耶眨巴着他得天独厚的琥珀瞳,两只厚实的小白爪搭在齐东珠的膝盖上,暖烘烘沉甸甸的。


    齐东珠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和两个幼崽温存起来,絮絮叨叨地将刺血被感染致病的风险讲了个遍,还反复强调了这种事像披麻戴孝一样,除了伤害自己,让亡者不安以外全无意义,助长这种风气的人眼界狭窄,不安好心。


    因刺血抄经被康熙称赞了两回的比格阿哥在齐东珠身边乖巧点头,萨摩耶阿哥更是连声应和,两只孝顺崽像是全然听不见关于他们“眼界狭窄,不安好心”的皇阿玛被点名似的。


    【📢作者有话说】


    养崽千日,用崽一时,到了该被崽崽们护着的时候了,各个幼崽(除了小狸花)准备就绪,为东珠荡平天下!


    第117章 敌友


    ◎“做都做了,做到一半前功尽弃算得什么?等皇阿玛亲临制止我继续刺血,这事儿才算是善了。”?◎


    ——


    又捱过了两日, 齐东珠等来了惠妃和卫双姐的消息,说是延禧宫收养八公主之事,被搁置不提了。


    齐东珠心里泛起不安来, 寻了个机会前往卫双姐所在的永寿宫去见了她和惠妃,刚进门儿便见惠妃神色有异, 不似往常亲近, 反倒带了一丝斟酌和打量。


    齐东珠虽然察觉,但心中压着事儿, 急迫地询问起来,让卫双姐搂着她好一阵安抚。惠妃坐在上首, 神色未动, 目光却是一直落在齐东珠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齐东珠道:


    “如今你可还想出宫去?”


    齐东珠不知她为何有此问, 还未等她回答, 便听双姐急道:


    “东珠在外也有家业, 若是能走, 为何不走呢?”


    她说完, 便用一双琥珀瞳看着齐东珠, 那双眼里有太多压抑的渴求,让齐东珠的心浸在了酸涩之中, 久久难以平静。她知道卫双姐是自己淋够了身不由己的苦雨, 生怕旁人与她一样遭这种不得自由的罪。


    “我…”


    齐东珠呐呐难言, 心里五味杂陈。她是可以出宫去的,惠妃能帮她, 哈士奇阿哥能帮她, 或许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也能。这些主子们都有自己的亲信, 安置齐东珠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信手拈来的事, 只要做得不扎眼,一切都会顺理成章的。


    可是齐东珠答应了佟佳氏,要照顾好已经磕磕绊绊喵喵说话的小狸花公主。虽然齐东珠还是做不到像佟佳氏说的那样,成为小狸花的额捏,但是她是想照顾好她的,照顾好这个粘人乖巧,又有自己小脾气的小狸花儿,让她长成所有她亲生母亲想象过或是没有想象过的美好模样。


    想要履行承诺,她就只能继续做奴婢——如果皇上真搁置了惠妃的提议,那便是不准备让八公主去延禧宫了,八公主作为嫡出的固伦公主,她可选的母妃人选并不太多,想来五成会去贵妃钮祜禄氏处,还有五成会去宜妃或德妃处。


    无论是这其中的哪一位,齐东珠都并不熟悉,也会面临和她在宫中的依仗分离的情形。


    寄人篱下,即便是能留在八公主身边儿,她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宫妃抚养皇后之女,是一定会尽心竭力,在公主身边儿安插自己的人手照料的。即便齐东珠是先皇后的心腹,未来八公主的事,还真轮不到她来做主。


    说到底,她也只是伺候主子的奴婢而已。


    她真的能照料好八公主吗?


    就在她心思烦乱,呐呐难言之际,惠妃却不再看她,转而去看脸色不太好的卫双姐去了。她总是见不得卫双姐有半分委屈和难捱的,也知道出宫这事是卫双姐的逆鳞,心里只会埋怨自己说错了话儿,惹了卫双姐不快。


    惠妃轻声细语地哄了卫双姐许久,又亲自将人扶到内室去,只给了齐东珠一个静候片刻的眼神儿。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惠妃独自一人走回了主殿。她将身边儿伺候的宫女都逐了出去,坐在齐东珠不远处看着她,也没有开口说话儿。


    齐东珠即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出惠妃今日古怪的态度。不过齐东珠心思单纯,不懂什么弯弯绕绕,也不会对惠妃设防,只问道:


    “双姐她好些了吗?”


    惠妃冷锋一样的目光直刺齐东珠眼底,像是想从其中找寻着什么,但也只迷失在一片澄澈之中。她轻轻“嗯”了一声,全作回答,语气和缓了些许,又恢复了往日的熟稔:


    “今儿个是我失言了,知道这事儿是她的心结,不该当着她的面儿提,而该私下问你的。”


    齐东珠听到双姐无碍,心中总算定了定神,开口道:


    “我答应了佟皇后,要照顾八公主长大成人,我不能食言。况且双姐和小阿哥们还在宫中,我实在…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说得情真意切,却也掩盖不掉她神情之中的迷茫和惶恐。人越是有所牵绊,越是心生忧怖,对于齐东珠来说正是如此。


    惠妃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并没有指摘她作为一个奴婢,一个宫廷之中微不足道的下人反倒去担忧主子的古怪行径。只是声音平稳地指出事实:


    “皇上驳了我养八公主的请求,便是对八公主抚养一事早有章程。不是那几个生育过的妃位,便是他有旁的打算。而我观其神色,后者可能性还大些,你心里可有数?”


    惠妃虽然没有将话挑明,但几乎已经将意思喂到齐东珠嘴里了。她得知皇帝对齐东珠的心思后不是不惊讶,但那惊讶的情绪也很快就消弭掉了,毕竟她与齐东珠相处日久,那些曾经齐东珠“运气好”逃脱惩戒的际遇,肆意妄为的举动她还历历在目。


    想来若是皇上有心,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皇上想纳妃,这并不是什么奇事。但奇就奇在纳的人是齐东珠这种性子的人,更奇在皇上认识齐东珠并非一日两日了,这事儿能拖到数年之后方才浮出水面,实在令人免不了猜忌其中蹊跷。


    齐东珠于延禧宫有恩,惠妃这些年也竭心尽力地照拂齐东珠,可惠妃本身作为宫中资历最老,最有权势的嫔妃,心里难免会想多些。她倒不觉得齐东珠刻意隐瞒了本性,但若是齐东珠的立场改变,她必须先行确认齐东珠是敌是友。


    不过今日一见,她看得清齐东珠眼里的迷茫和纠结,也看得清她对于卫双姐不变的善意,这对于惠妃来说也就够了。


    “我心乱得很,娘娘…我刚入宫时也是孤身一人,彼时并不觉得如此忧虑,如今我在宫中有了照拂,反而更加难捱了,这又是为何呢?”


    齐东珠其实心里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她当时只有她自己,而且刚刚在现代死过一回,在这陌生的宫廷之中没有什么活着的实感,身无牵挂,只有一条命而已。如今她身上却坠着三个放不下的幼崽,还有许多牵挂的人,心态早就今非昔比了。


    她想要的太多了,而她能力却有限,到头来也只能忧虑。


    惠妃是个面冷心热的,齐东珠这般萎靡可怜又坦诚的模样,她是受不住的,神色立刻变软了下来。她知道齐东珠是对入宫为妃无心了,在经过卫双姐的事后,惠妃对她们这样的人有了几分了解,叹息着将话儿挑明:


    “你即便是只做奴婢,留在八公主身边儿,尚且要看皇上的意思。我今日问你是否想要出宫,是因为如今是你最好的机会了。我本没什么善心,但双姐她不同,我当年不懂她,硬逼着她侍君,生下八阿哥,如今她落成这副模样,全是我之过。”


    齐东珠看着惠妃暗淡下来的眸子,知道她终究是想明白了。她爱的是卫双姐,是落在宫廷之中的一只毛绒绒的白雀,可她却将这亮色私藏,致鸟雀折翼。


    齐东珠像往日一样安慰了惠妃几句,又与她说了些八阿哥的事儿,绝口不再提她自个儿的选择和命运。惠妃也不再提及,只是目光中难□□露出一丝悲悯,似乎是看懂了她的惶恐不安和举棋不定。


    回到八公主的庭院时,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都还没有回景仁宫。萨摩耶阿哥贴心,若是到了下学的点儿还没有回到景仁宫,总是会差遣一个小太监提前回来,给齐东珠带个消息,让她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不至于担忧。


    今儿来的小太监跟齐东珠说四阿哥和八阿哥去永和宫给德妃娘娘请安,齐东珠也就放下心来,走进内殿抱起了又长大一圈的八公主。小狸花儿有个叫宝珠的名字,生得胖乎乎毛绒绒,一双猫眼明亮又澄澈,可人儿极了。


    她开口也早,刚刚一岁的时候便整日咪咪个没完,可后来她母后生了大病,景仁宫上下开始魂不守舍,齐东珠照料她的时候也有些三心二意。


    小孩儿本就敏感,更别提小狸花还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在齐东珠给她讲故事时变得魂不守舍,她便开始变得话少了。有时整日不会咪咪几次,似乎是知道照顾她的大人有旁的事烦心,不会将精力分给她了。


    这只会让齐东珠更加心疼她。她知道小狸花公主的奶母奴婢恐怕不会敢逗小狸花公主说话儿,便时常叫萨摩耶幼崽去陪小狸花儿说话儿。这也是为什么小狸花儿公主后来在萨摩耶阿哥面前是最放松最敢闹的。


    佟佳氏亡故后,即便是对未来充满忧虑,齐东珠还是竭心尽力地陪伴小狸花儿,终于让这个过分懂事的小公主变得开朗了一点儿。


    陪小狸花儿玩了一会儿,齐东珠将吃滚了肚皮的小狸花儿抱到了外面,去景仁宫门口守着马上要回宫的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她往日不会这么做,但这些日子她心里太过不安了,晚一秒看到幼崽都很心焦。


    *


    在永和宫到景仁宫的路上,胤禛和胤禩一前一后走着,胤禩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


    “四哥,你为何不与德母妃解释一二?只因为你放血抄经一事,太子就当着皇阿玛和其他兄弟的面儿说你有意做皇后嫡子,好歹毒的心思——这话儿已经传到德母妃耳朵里了,还不知道被传成了什么样子,你今日一句都不解释,让德母妃怎么想?她怕是会以为你不想做她的儿子——”


    胤禩话儿还没说完,就被胤禛开口打断,噎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你怎知我无意做皇后嫡生?况且,背后非议储君之事,我说过你多少次,屡教不改。”


    “你还说!德母妃今日脸色如此难看,你偏偏一句话都不解释,你还有理了?况且嬷嬷已经知道你刺血一事,你满口答应不再做,可你分明还在抄!”


    胤禛嫌他吵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继续步履平稳地向前走:


    “做都做了,做到一半前功尽弃算得什么?等皇阿玛亲临制止我继续刺血,这事儿才算是善了。”


    胤禩也知道是这个理儿。这紫禁城里很多事儿讲究的并不是真相如何,而是呈现在皇帝和旁人眼中是什么光景。四阿哥刺血抄经之事已经传遍了宫廷,皇阿玛于佟皇后有愧,见儿子有此纯孝之举,自然不会阻挠,而是会大肆表彰。


    可刺血一事终究是损害身体,四哥遭受的苦楚,皇阿玛心里也有数,届时等事情传开,定然会制止四哥行径,以表皇父慈爱,也算一段佳话了。待到那时收手,才是最合适的结果。


    第118章 安置


    ◎“皇上后宫佳丽如云,人人品行端正,气质上佳,皇上还嫌不足吗?”◎


    ——


    “那你也该同德母妃解释一二, 你并非有意让皇阿玛将你过继给佟母后。”


    见胤禩不依不饶起来,胤禛脑仁儿都在突突跳动,见马上走到景仁宫门口了, 他放缓了脚步,回身瞪着胤禩:


    “往日里在那群弟弟里称王称霸, 如今管到你哥头上来了?我还没跟你计较去嬷嬷身边儿乱说的事。我好容易把景仁宫上下奴婢笼络了, 就怕有人跑到嬷嬷跟前儿嚼舌根,偏你能耐!你这么能耐, 八妹和嬷嬷日后去哪儿你有章程?”


    胤禛瞪人的时候,那双本就黝黑的眼眸看起来更加深不见底, 这双眸子放在一个十岁余的幼崽身上, 实在让人觉得有些邪性,也难怪在胤禛烦躁的这几日, 九弟十弟都不敢与之亲近。


    哪怕胤禩生来就是个胆大的, 此刻也是硬撑着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可声音却已经被吓软了不少:


    “惠母妃没能要到人, 我确实没有想到。可德母妃处还有几成把握, 就算再不济, 宜妃和温僖贵妃也不像是刻薄之人。况且…”


    胤禩看了一眼胤禛的面色,小声说道:


    “我与大哥和保泰都说过了, 大哥如今在外有几处宅子, 也有亲信, 保泰身后的裕亲王府也能替我们照看嬷嬷,她在宫中处处受制, 不如将她送出宫去, 日后我们出宫建府, 为她颐养天年。”


    胤禛听闻, 停顿片刻,冷声道:


    “她不会离开的。若是她想走,当初也不会去做你的乳母。”


    胤禩咬了咬唇,心里也知道齐东珠放心不下他们。


    可若是让他们看着养育自己的嬷嬷去别的宫中做奴婢,他们不仅是放心不下,更是难以接受齐东珠受制于人,日日要对旁人屈膝行礼。


    “行了,”


    胤禛看着胤禩白皙的脸上露出难色,习惯性地放软了声音。这种对于幼弟的照拂其实有违他的本性,让他更加烦躁,但是经年养成的习惯成了本能,让他没法儿抗拒:


    “把脸上的神色收一收,这些事儿都不要跟她讲。若是实在没法子,我自会劝她出宫过活儿,八妹的事另讲,毕竟是佟母后唯一的孩子,皇阿玛不会不顾。”


    眼看着胤禩收了神色,又露出他惯常做的那种无辜明媚的样子来,胤禛才收回了目光,继续向景仁宫走去。


    等到了景仁宫里,齐东珠见两个幼崽都和往常别无二致,心情才微微好了些,又指使萨摩耶阿哥去陪他满床爬的狸花妹妹玩闹,自个儿坐下来,盯着比格阿哥悄无声息地往嘴里塞夜宵。


    比格阿哥前些日子瘦得太快,齐东珠这几日非要看着他一日用五顿,过了晚膳还要睡前再添一次餐食才行,连带着萨摩耶阿哥这几日也是日日扶着椅背下桌,吃得直打嗝。


    比格阿哥小时候很是贪食,可也没尝试过吃饱了硬塞的感觉,此刻都开始寻思起打着吃斋念佛的名头少吃一段时间的油水,但又想起齐东珠对于神佛之事莫名排斥的态度,想来佛祖的名头怕是也不管用。


    比格抻了抻脖子,将浸泡在鲜甜牛乳里的芋头块儿咽了下去。蒸烂的芋头被牛乳和淡淡的果味儿浸得甜丝丝儿的,红豆给牛乳染了一点儿淡淡的红色,又香甜又让人觉得有食欲。比格阿哥虽然不如萨摩耶阿哥那么喜欢乳味儿,但也觉得这糖水味甘。


    若不是在他吃饱后享用,便更好了。


    比格艰难地刮干净碗底,暗中捧着毛绒绒的肚子,从椅子上溜了下来,正准备与齐东珠道别,便听到殿外传来尖锐的声响:


    “皇上驾到——”


    比格阿哥抖了抖耳朵,与和小狸花儿腻在榻上,伸出胖爪子让小狸花儿啃咬的萨摩耶阿哥对视一眼,彼此都蹙起眉来。


    “嬷嬷,我和四哥去前殿参见皇阿玛了。”


    说着,小萨摩耶就从榻上跳了下来,用两只小后爪蹬上鞋子。比格阿哥已经竖起了小尾巴,走到门口儿了。


    可谁知苏培盛为小主子打开门,便见康熙的一身墨黑绣金纹的龙袍,立在殿外。


    众人只得伏地行礼。比格阿哥心思重,暗中扫了一眼皇阿玛身后的仪仗,见那可谓是轻车简从。


    若是为了刺血抄经一事,合该在尚书房说道。


    萨摩耶阿哥也想不明白皇阿玛来此意欲何为。他是比四哥更亲近皇阿玛些,但说到底,除了太子以外,皇阿玛看重的儿子是年长的大哥和三哥,落到他们这些年幼些的阿哥们身上,就只算得上有些宠溺了。


    他们往日看到皇阿玛的机会很少,除却在尚书房考校功课之时,也没有太多私下里的交集。他课业出众些,得了许多赏赐,四哥马术不精,课业也不算出众,更是与皇阿玛不算亲近。


    谁知,今日康熙却是过问了他们的课业和在景仁宫的起居,难得问得细致,萨摩耶阿哥心中渐渐升起一点儿孺慕之情来,难得对高高在上的皇阿玛生出一点儿儿子对父亲的憧憬和亲近。


    比格阿哥有问便答,面儿上适时露出对君父恩泽的感激,可那过犹不及,反倒显出几分刻意和虚假。康熙蹙了蹙眉,倒也没说什么,只道他孝悌之心已尽,莫要放血自损,免得让佟皇后的在天之灵不安。


    比格阿哥谢恩,又要俯身叩拜,却让康熙蹙眉制止了。他令两位阿哥回宫休息,自个儿却还没有移驾的意思。


    齐东珠从始至终并未抬起头来,直到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离去,她才感受到萨摩耶阿哥有些忧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门边儿一闪而逝。


    内殿少了两个小主子,狸花公主又昏昏欲睡,纯粹是因为齐东珠还没给她讲睡前故事,才撑到现在,半睁着朦胧的猫猫眼,用小爪子勾着齐东珠的手。齐东珠飞快地瞄了一眼康熙,将小狸花的小爪子拂掉,拍了拍她的小肚皮,让小狸花儿在几息之内睡了过去。


    小狸花儿的奶母欲言又止,并不想让自家小主子错过与皇帝亲近的机会,故而想暗中摇醒小主子,可康熙却起身,无声地看了会儿酣然入梦的女儿,吩咐奶母道:


    “公主累了,将她抱下去。”


    那奶母得了皇令,连忙抱着公主出去。连带着殿内侍从也不知得了什么指令,很快散了大半,齐东珠慢半拍,等她意识到该抬脚走了的时候,却听到康熙突然开口:


    “纳兰东珠。”


    齐东珠脖颈儿上的寒毛竖了起来,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对康熙福了福。她此刻并不想面对康熙,经过佟佳氏与她说的那番话之后,她更是觉得万分尴尬,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


    “坐。”


    齐东珠眼角抽了抽,就近坐在了方才小狸花休息的小榻上,僵着脖颈儿一动不动。


    殿门是半敞的,夜风刮进来,多少给齐东珠透了透气儿。


    “表妹生前跟朕讨了一个恩典,此事你可知晓?”


    齐东珠倏尔抬眼,看向康熙,见他一双凤目幽深,脸上没露出什么神色,便轻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


    康熙轻轻颔首,半合起眸子,片刻又睁开眼,目光毫无遮蔽地落在齐东珠身上:


    “她求朕好生安置你。若是你不愿留于宫中,便让你不必计较照顾八公主的誓言。”


    齐东珠心神大恸。她抬手,用颤抖的手指盖住了眼睑。她如何看不出佟佳氏的用心良苦,看到佟佳氏对她的尊重和保护。她亏欠佟佳氏太多了。


    “我意欲留于宫中,照料八公主,还请皇上成全。”


    “唔。”


    康熙站起身来,在齐东珠身前踱步。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在皇帝起身的时候站起身来弯腰随侍或者跪伏在地了,可齐东珠仍然坐在那儿,半盖着眼眸,企图将眼角半凝不凝的泪憋回去。


    “这宫中的妃嫔,一个个待你倒是情深意重。表妹在弥留之际还惦念着你的去处,惠妃明知朕有意纳你入宫,还没有半分章程,这是准备抗旨护着你?”


    齐东珠眼角的泪珠子被吓了出来,啪嗒砸在了她的掌心里。她从旁人口中听到几次康熙意欲纳她入宫的话儿,但却并没有什么实感。康熙对她什么态度她是看得到的,自觉其中没有半分欲望和旖旎的心思,她只觉得康熙是想要拿她的特别之处寻乐子。


    “为什么?”


    她几乎有些愣愣地问,秉性里较真儿的部分占了上风,声音里满是困惑:


    “皇上后宫佳丽如云,人人品行端正,气质上佳,皇上还嫌不足吗?”


    康熙停住脚步,紧紧蹙眉,回身盯着她,说道:


    “你和她们如何一样?”


    纳兰东珠自然是不同的。她太不讨喜,太过固执,没有半点儿心思,空有一副美貌却邋里邋遢。她的缺点数不胜数,不端庄、不聪明、不体面、不温柔,她在这后宫之中像是一盒珍珠里混进了一颗鹅卵石,分外的惹眼,分外的突兀。


    可偏偏就是这颗卵石,硌在康熙心口硌了十年。


    比她聪明的没她固执,比她漂亮的没她纯质,比她柔顺的没她动人。她确实没有心,可流露出的一点儿迷思般的柔软就能让人念念不忘。


    康熙开始时是不屑的,即便是他隐约知道自己想要纳兰东珠,可也止步于此。他是一国之君,想要得到他垂青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他不屑于在男女之事上强迫于人。


    曹寅起了心思,他头一回儿生出幽怨,在看到那簪子的时候行事出格,贻笑大方。可他并没有做什么,一方面他莫名笃信纳兰东珠不会嫁与曹寅,另一方面觉得如果嫁与曹寅,纳兰东珠便会南下,彻底将那块儿硌人的卵石移除了。


    他给过她很多机会,纵容她在这宫中偏安一隅,即便是与旁人格格不入,也没有受到半点儿苛责。可是她偏不走。


    康熙沉沉的目光让齐东珠更觉得颤栗,康熙的话儿落在她耳中变成了“你自然不配与其他妃子相提并论”的意思。她倒不觉得这是什么羞辱,因为她确实不想和其他嫔妃攀比。


    但这不代表她对于康熙有意的羞辱心里没有火气。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辽知道辽感情线过于拖沓了dbq…我是想让康熙把九子夺嫡的成员凑齐了,日后好群魔乱舞(。


    这就在狂赶进度了,走个大剧情就入宫。由太子殿下做一个剧情小推手


    女主入宫直接封妃,就在景仁宫根据地不搬家了!


    第119章 诱惑


    ◎她几乎就被说动了,想要摇摇尾巴,眼巴巴地问一句“那皇上能给我什么?”,可话到嘴边儿了,说出口的却是“那要我用什么来换?”◎


    ——


    “若是寻乐子, 皇上并非一定要将我纳入后宫。”


    齐东珠实事求是道。对于皇帝来说,她们这些奴婢的命并不金贵,是可以随意摆弄的。没必要大费周章地收入后宫摆弄, 让彼此都觉得恶心。


    “乐子?”


    康熙气笑了,暗中磨了磨牙齿。他不觉得齐东珠配被称为一种乐子, 反倒是一种磨练他忍耐力、使人烦躁的病灶。他没办法拔除她, 只是想一想摆脱她的念头,都让他觉得即将发病, 才出此下策,做出这种迫人之事。


    但他还是要脸面的, 纳兰东珠这种态度已经让他觉得颜面扫地, 再多怕是不能明言了。


    “表妹曾与朕明言,若你肯入宫, 便将景仁宫封给你, 允你成为八公主的额捏。景仁宫紫气萦绕, 是风水绝佳的宫殿, 朕曾与皇兄居于此处。”


    若是只寻乐子, 用得着大费周章做到如此地步吗?康熙盯着纳兰东珠还有些湿漉漉的眼睛, 心莫名敲上了胸腔,又泛起了痒。


    他总是会在辗转反侧的夜里想起这双眼。


    而显然, 齐东珠并没有明白他的这些别扭的隐喻, 而是蹙起眉, 说道:


    “我只做八公主的姑姑,也能完成娘娘所托, 照料八公主长大。”


    她油盐不进的模样令康熙一阵咬牙, 但却没兴起半点儿用皇帝权势压迫齐东珠, 令她改换说辞服软的念头。


    他已经知道了, 那样做并不会让他得偿所愿。


    康熙在地上踱了两圈,像是在寻找她的破绽,等他再次停顿在齐东珠身前,借着灯光落下的阴影,将她笼罩在身下。


    “朕以前并不懂你想要什么,以为你是无欲无求的圣人,或是胆大包天的狂徒。曹寅也不懂,所以直到他离开京畿,也得不到你的半分青眼。”


    齐东珠因他这突兀转开的话题而感到疑惑,她蹙眉抬起眼,看向康熙半掩在阴影中的面庞。


    他并不算年轻了,但常年身居高位,保养极好,皮肤细腻,不留鬓须。相比二十冒头的青年人,他的眼底带着岁月沉淀出的深沉,凤目晶亮,在灯火微弱的照耀下闪烁着光。


    “我自然也有想要的东西。至于我与曹大人之间,则是我无心男女之事,未曾尽心,不愿牵扯。”


    “是吗?”


    康熙的声音带着一点儿细微的气音,像是一点儿未曾宣之于口的轻嘲,让齐东珠莫名心头火起。她本就对皇帝没有什么心理上的敬畏可言,又久日受到佟佳氏等人的纵容,不光是心理上对于主奴之别不屑一顾,便是面儿上的功夫也越发敷衍起来。


    她开始暴露本性,哪怕是在一国之君面前,也能因为被冒犯而涌起怒火。


    “人生在世,并非只有人伦之事,绵延子嗣。就像皇上没必要因为一时寻乐,将我这等人纳入后宫,届时两厢不愿,贻笑大方。皇上若说我之所愿,无非照料好友亲朋,完成先皇后的嘱托,看着八公主长大成人。如此浅显,何人看不出呢?”


    齐东珠语气不好,一双眼却在康熙投下的阴影之中亮得惊人。她那双眼带着一种古怪的热度,几乎顷刻间让康熙血沸,却还能柔化他出口的言语:


    “你真想止步于此?”


    他声音很低,几乎像是胸腔之中发出的细微嗡鸣,只在一站一坐的二人之间流转。齐东珠这会儿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过分了,而她的小腿肚贴上了床塌下缘,除了躺倒在床上,几乎退无可退。


    她不觉得恐惧或是暧昧,但确实因为康熙过分高大的身形和透过空气传来的若有似无的热度而烦躁。


    “东珠,若是你仅仅想做四阿哥身边儿一个安分的乳母,如今绝不会是这样一副光景。你献牛痘法,救八阿哥,救京畿百姓,照拂宫中之人。”


    他再次压低了身形,暖帽之中有发尾垂下来,带起一阵龙涎香诡秘的气味儿,让齐东珠的神志微微一晃。


    “你想要更多,而这些朕可以给你。”


    他胸腔中的嗡鸣诡异地随着他散发出来的龙涎香震动了齐东珠的胸膛,她的神志模糊一瞬,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可很快,康熙肩头金线折射出的一丝灯光映入了她的眼睛,让她回过神儿来。


    “我做那些事,只因为我力所能及。人有力所能及,亦有力所不及,凡人还妄想得到成仙呢,我辈并非何事都可以肖想。”


    齐东珠转开视线,略有不适地躲过撞入自己视线之中的康熙的脸。她第一次离这么近看一个男人的脸,即便那张脸尚有几分姿色,但抵不过她对于封建皇帝天生的恶感。


    可距离这么近,她即便是移开视线,余光也能精确地描摹康熙眼尾细微的纹路。他天生凤目,眉目深邃,本来看上去十分凌厉,可当离得近了,便能发现他睫毛很浓密,下眼睫蜷曲着堆成簇簇,在他均匀的麦色皮肤上落下一抹重色。他身上并不刺鼻却有些诡秘的香气扑面而来,让齐东珠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快。憋气到了极点,齐东珠反而放开了吸入两口暖热的空气,眸子再度清明起来。


    她带着大学时候入党宣誓的坚定,让摇摆的目光平定下来,半点儿不愿露怯。封建的奢靡就如同资本的糖衣,都是迷惑视线的敌人,不可轻忽,不可胆怯。


    齐东珠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在心里哄了哄自己,平复了因为失去私人空间而骤然失控的心跳。


    “你可以做更多,不是吗?”


    康熙喑哑磁性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齐东珠呼出一口气,盯着康熙下巴看,似乎想从他刮得平整干净的下颌上找到一根胡茬。


    “朕知你城外开了善堂,养着妇孺孩童。你可以做更多,惠妃她们给不了的,朕可以给你。你真当这些年你在宫中肆意妄为,朕不知晓吗?你并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你所思所求,曹寅不懂,即便他懂,他也给不了你,而朕则不同——”


    康熙说着,微微退开了些,让烛火的微光再次落入二人之间,给了齐东珠大口喘息的空间。她喘着气,猛然发现自己的目光和康熙的搅在一起,从他的凤目之中看到自己半个燃起微光的眸子。


    她认出了那种东西,是被挑起的欲望。


    齐东珠不是圣人,她当然想要更多。她想要照顾好她的幼崽们,免于他们未来的苦楚和灾祸,让他们变成更好的人。她想要救更多的民众于水火,让人间少些惨剧和野蛮。她想要帮助卫双姐,想要让她重新开怀,去寻找自己的自由。她想要在这个黑暗野蛮的时代里寻求一点儿人性的光亮,即便找不到,她也愿意焚烧自己,换一抹星辉。


    她想要很多。她只是力所不及,得不到罢了。齐东珠这个人说来也可悲,从小即便与亲生父母关系都不算和睦,除了生活费,她没从父母那儿得到什么像样的,可以拿来炫耀的东西。


    长大成人后也是如此。她终日与小动物为伴,只因她心知肚明,小动物才是她最有可能得到温暖的地方。至于同类间的温度,她并不敢奢望。被亲人背弃的滋味儿太过刻骨铭心,她不愿再经历一次。


    这也是为什么,当齐东珠落入了这个她万分抵触的朝代,这个黑暗得透不出光的地方时,哪怕是卫双姐一个真心的朋友,比格胖崽一个爱她的幼崽,都能牵制住她的全部神志,让她甘愿自囚于她百般排斥的皇宫,哪怕以奴婢的身份也要陪伴在他们身边儿。


    像齐东珠这样的人,是不会为自己主动争取什么的。她向来只敢拿别人送到她面前的东西,无论那些东西是旧的还是破的,也不会去奢望太遥不可及的事物。她早就学乖了。


    在今日之前,她当真是觉得自己欲求淡薄。到了她眼前的事儿,她能做的便做了,只求无愧于心。若是她看不到或者够不着的事儿,她也只能一边折磨自己,一边眼睁睁地看着。


    她几乎就被说动了,想要摇摇尾巴,眼巴巴地问一句“那皇上能给我什么?”,可话到嘴边儿了,说出口的却是“那要我用什么来换?”


    康熙眼眸一沉,那几乎就是一个未成形的恼羞成怒了。他自降身份,百般引诱,这女人还是半点儿都不为所动,简直岂有此理。


    她怎么就不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乐子能让一国之君折身低语,做这种循循善诱的姿态。


    可这已经是康熙最接近她内核的一次了,蛰伏已久的草原狼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猎物,他盯着她眉眼中仍然澄澈的眸光,只盼那微不可查的欲望之火能燃得快些。


    “你想要的很多,比庸人所求的功名利禄,要稀奇的多,”


    康熙没有回答齐东珠的话儿,而是直起身来,蔓延着龙涎香的阴影再次笼罩住了齐东珠:


    “你想救人,你想渡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你都想帮,但是奴婢救不了奴婢,也救不了主子,你唯有成为朕的妃子,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这些皇族之人作威作福惯了,话中当真带着一种天然的笃定,几乎让齐东珠觉得那就是无法动摇的真理。但齐东珠毕竟在现代活过一次,现代互联网发达得很,什么pua话术她没见过,迟疑片刻,还是精准捕捉了他话中的漏洞。


    妃子有什么权力?被几个奴婢当作珍稀动物侍奉的权力,还是伺候皇帝主子的权力?亦或是永生永世被困在紫禁城里的权力?


    归附于男人,归附于帝王,本就是剥夺了自己最后做人的权力,从此要么对同类同室操戈,要么成为无法飞翔的金丝雀。


    当然,女人通过男人得到的权力虽然不纯粹,但权力本身并不打折扣。惠妃便是如此,若是妃子做得好,也能拥有可观的体面和威势。可齐东珠却并不觉得自己有那种本事。


    有些妃子带旺全族,有些妃子能诛连九族。齐东珠很有自知之明,自认是后者,她虽然对纳兰东珠的家族没有什么太多的情感,但也记得兄嫂对她的好,做不出这种“孝顺”举动。


    第120章 私藏


    ◎她不愿,那便再等等,左右在懵懂和迟疑中已经耽搁多年,不差一时半会儿了。◎


    ——


    “我想要的皇上都懂, 那皇上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齐东珠仰着脸,眨着一双鹿眼看着康熙,澄澈的眸光如同湖水, 湮灭了所有躁动的野望,只留下浮动于湖面的微光, 拱卫着湖中生灵生生不息。


    康熙胸腔之中泛起涩麻, 陌生的不甘再度袭击了他。他坐拥天下,极擅制衡, 将朝堂做棋盘。他并不记得不甘是什么滋味儿了,或许年幼时被外祖母收养, 生长于市井泥淖中时会有时受挫, 但那些记忆太过渺远,早就被生杀予夺的权势所遮盖了。


    康熙的嘴唇微微抽动, 他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富有四海, 但绝不会找到第二个纳兰东珠这样纯粹的人了。


    他想将她私藏, 但又不想将她扼死。


    “朕要什么, 你日后便知晓了。”康熙故作轻描淡写地说。到了此刻, 他秉性中冷酷精明的部分占了上风, 摆脱了面对纳兰东珠时的不知所措,已经学会拿捏纳兰东珠的心思, 果然见她听了这话儿后蹙起眉头, 微微歪了一下脑袋, 不解地看着他,满目都是困惑。


    康熙心中泛起细微的骚动。他心道纳兰东珠却是出人意表, 顽石一块儿, 但她并不是没有软肋。只要洞悉她所求, 拿捏摆布她就变得手到擒来。


    她像是一个山林之中心生的精怪, 心有执念却懵懂无知,一双鹿眸澄澈如水。但只要将她的野望和欲念勾动起来,那她便会无处可去。


    “我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也不擅长打理我的外表,恐怕难以让皇上开怀,还请皇上三思。我对皇上确有所求,若皇上能应允,我自然感念皇上恩德,若是…”


    齐东珠咬了咬唇,心下有些烦乱。康熙意味不明的话儿和他身上源源不断的龙涎香都在扰动着她的神志,让她时不时心生恍惚。


    “若是朕不允呢?”


    康熙好整以暇道,落下的目光刚好见齐东珠扁了扁嘴,双唇之间挤出半颗红润的唇珠来。


    齐东珠手指蜷缩起来,仿佛想要留住狸花公主方才在她指尖儿留下的触感。她不敢去想与小狸花儿分离的情形,眼里又泛起了潮红,这让她迅速垂下了眼眸,只给康熙留下一个倔强的发旋。


    “凡事都在皇上一念之间。”


    “先前你倒还知道说几句恭维之词,你心有所求,不应该有所表现吗?”


    齐东珠愣愣地再度抬起眼来,正赶上康熙后半句更为意有所指地话儿:


    “你知道朕想要什么。”


    齐东珠心想,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脑子里一片嘈杂,轻轻晃了晃脑袋,竟准备同康熙讲讲道理:


    “有些事不能成为交易,皇上莫要为难于我。即便心意向善,可为了达成目的为恶,违背本心,那也愧对自己。”


    康熙懒得同她计较将“讨好君主”等同于“为恶”的忤逆之言,只冷声道:


    “难不成以往你之叛逆行径,少了朕在其中推波助澜?彼时不见你懈怠央求,谄媚君王。而今却看着朕对你百般宽容,竟想要空手套白狼了?你不愧对本心,怎不觉得你如此行径,愧对朕之善心?”


    道理讲不通了,齐东珠瞪起一双鹿眼,双颊因为憋气而微微泛红。她怎就想不通康熙为何脸皮如此之厚,明明他们权力如此不对等,他竟也好意思在一些微末小事上讨要下位之人的报酬,还要得如此理所当然!


    可就在齐东珠绞尽脑汁想与他说道说道时,康熙突然附身下来,一双凤目因为她眼中灼烧的怒气而闪着光芒,薄唇勾起一丝笑意。齐东珠被他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后颈。


    虽然隔着层层衣物,但是那手却恰好落在了后颈这种要命的位置,掌心渗入的温度让齐东珠立刻打了一个冷颤,寒毛全都起立,只觉得一阵诡异的热流从被抓握住的后颈直接流窜下来,让她的四肢都升起热度。


    “朕说了,朕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最想要的,就是你的手干干净净的,比起高高在上的圣人,你更想做泥草堆砌的菩萨,你想要朕手里的权力,以此接济天下,反哺万民,可你又不想亲手来握这权柄,觉得那脏了你的手,是也不是?”


    齐东珠浑身僵硬,扑面而来的龙涎香再度让她喘不上气,康熙磁性的声音像是一把套索,仅仅缠绕住了她的血肉,让她挣脱不得,只能被迫睁大双眼,听着这些莫名的话儿,心神都因此而颤抖:


    “我不是——”


    “你怕什么?”


    康熙不给她说完话儿的机会,他的凤目在黑暗之中格外灼亮,几乎让齐东珠的心脏跳出了胸腔。


    “朕富有四海,不吝啬给你一点儿权柄,你可以用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是你敢拿么?”


    “我不是嫌它脏,”齐东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不知道自己面儿上被戳穿的惶恐几乎可以破茧而出了。她从不知道康熙会有这样的洞察力,几乎顷刻间戳穿了她的包裹在平庸和拘谨之下的恐惧和胆怯。


    是的,齐东珠的善良和宽容不是没有止境的。她不是一个圣人,最多只是一个纸壳做成的假面,远远做不到为了旁人零落成泥。


    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并不是她眼睁睁看着悲剧上演而无能为力,而是被这个时代所侵蚀和同化。


    说来也可笑,大清的中央集权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权力几乎集中于一人。旗人看似风头无两,盘踞京畿,压迫汉人,但他们却有宗室无诏不得出京的严令,这让马上得来的霸权成了拔了牙的老虎,绝无可能复制祖先的荣光。


    而无论是做奴才,臣子,还是宗亲,唯有一点是不变的,那便是他们的命运都全然掌握在皇帝一人的手里。在集权做到极致的封建王朝,前朝臣子和后宫嫔妃是没有任何区别的,他们只有一种功效,便是讨皇帝欢心。


    皇权之下,皆为奴才。但这也让复杂的争权夺势变得简单明了起来,想要掌握权力的第一步,便是走进皇上眼里。


    齐东珠自知莫名其妙地做到了这点,或许是她的不守规矩和出人意表过于惹眼了,很难不被封建时期疑神疑鬼的上位者所堤防。她已经在懵懂之中摸到改变命运的钥匙了,只要她尝试着旋转手中的钥匙,便可能通过康熙,带来更多改变。


    可她不敢,她恐惧在旋转钥匙的那一刻,她已经变成了这个肮脏时代的剪影之一。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变得高高在上,像踩着淤泥一样踩着旁人的骨肉,还觉得理所应当。


    “朕以前觉得你愚笨,但从不觉得你是个懦夫,”


    康熙收了唇角的笑,目光紧紧锁住齐东珠的惊惶失措,嘴角却一点一点儿撇了下来,棱角锋利的面容平白显得有些孩子气:


    “难不成朕看走眼了?”


    齐东珠本就心绪不平,本性毕露,又听他三言两语之中全是意味深长的嘲讽,又急又气,眼都有些发红了。她并不聪明,嘴巴自然也笨拙,一时之间只能呼哧呼哧喘气,被气得红润的嘴唇嘟出来,无辜又委屈,让康熙心口灼热,半点儿都移不开视线。


    他当然不觉得自己过分。到了如今的光景,他深知纳兰东珠绝对不会主动贴上来,知机识趣地奉上他想要的一切。她没有这种心思,更没有这种智慧,他只能出言拿捏。


    “我没有!”


    齐东珠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上手去推康熙的双肩,想让他离自己远些,柔软的掌心贴上了紧实的肌肉上,被那硬度唤醒了一点儿点儿神志。


    真的打不过。


    康熙从善如流地直起身来,放下了握着齐东珠后颈的手,甚至后退半步,让齐东珠得以笨手笨脚地从榻上爬起来,站在他面前。


    可起身后齐东珠才发现,因为身量的缘故,她就算站起来也会被笼罩在康熙的阴影里,但挺直的脊梁多少给了齐东珠一点儿底气,使她勉强抽了抽酸涩的鼻头,励志于将被戳穿的泪花儿憋回去:


    “我没有恐惧。”


    当然是谎言,她已经吓哭了。康熙漫不经心地想,目光几乎黏在齐东珠那双朦胧的鹿眼里迸发出的源源不断的生机里。那种横冲直撞,生涩笨拙的灵动毫不费力地牵扯住他的神志,让他几乎迷失其中。


    “这就是…不正当的,况且皇上嘴上允诺,如何算数。月有阴晴圆圈,人又何尝不是,君心难测,保不齐我今日的痴心妄想,就是我明日的石碑黄土了。”


    齐东珠说着,一双鹿瞳更加灼烧起来,像是摇曳坠落的星子。康熙不明白,琼枝玉叶他见过多少,顾盼生辉也不算稀奇,可他没见过这样一双越看越难以自拔的眼眸,一个从不会空洞和虚伪的魂魄。


    “所以,你连试都不敢试?想都不敢想?这可不像你,纳兰东珠。你可以以你力不能及做借口,但朕如今给了你允诺,若是来日你有心无力,那便是你今日胆怯所致,你难道不会心生愧疚?”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唾手可得的星子,可却很快落下了。他想私有纳兰东珠,但不想让她熄灭,更不屑强迫。


    她不愿,那便再等等,左右在懵懂和迟疑中已经耽搁多年,不差一时半会儿了。


    齐东珠没有留意康熙变换的神色,只觉得被激得银牙咬碎一口,半晌回不过神儿来,等康熙转身走到门边儿了,那句“怎么不敢”也没能从嘴里吐出来,反倒是泄了气,坐在榻上捂住了脸,沉默许久。


    “朕给你时间。”


    门扉大敞时,康熙的话儿随着夜风吹进了齐东珠的耳朵,让她再度打了个无声的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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