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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后几句说得颇有怨气, 显见是已认定此番被召回金陵全因太后已丧推行新政之心,抬起的眉眼透着刚强与决然,此外更有一抹不肯被浊世污染的锋芒与傲气。


    宋疏妍定定看了他半晌, 忽而解颐展颜一笑,潋滟的琼英该有最好的花色, 权势之外她的美丽原本也最值得称道;许宗尧一愣, 却没料到对方不怒反笑,下一刻又听她轻轻一叹,道:“许卿当日所言振聋发聩,便是无人再提起孤也不会轻易忘记的。”


    说着徐徐起身, 竟亲自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 灵巧的宫娥见状又顺势引他入座, 桌案之上精美的御膳此刻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孤召你回来,本意不过替陛下保一宰辅之才, ”她的语气淡淡的, 从容又柔和,“土地清查功在当世,我朝千秋之基业未来更需有人辅佐, 你要陪陛下走得更远,有些事便不能尽由你去做。”


    这话说得既重又轻, 点到为止令人抓不确切, 许宗尧一时也摸不清此为对方真心使然、还是仅为安抚他的缓兵之计。


    “孤知你一心为国有毁家纾难之义,但为政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却不可逞匹夫之勇,”她像并不在意他心中猜忌,落座后又平平静静再次举箸而食, “难道孤要由你去同他们硬碰硬?你为此事舍身,土地清查便能一帆风顺了?”


    几句反问切中要害, 身居至高之位的她终究比他看得长远,许宗尧半低下头,身上的锋锐之气已略消了几分。


    “你问孤召你回来是否因已无秉公灭私之勇?恰恰相反,只有你回来了孤才好借势发难彻查此事,才好将背后之人一一绳之以法。”


    她又侧首看向他,美丽的眉眼透着柔韧的力量与智慧。


    “你是朝廷命官,是孤亲封的户部司郎中,动你便是对抗国法,孤与天下人皆不能容。”


    她将“绳之以法”四字咬得很重,像是已然下定了断腕般的决心,许宗尧神情一僵、眼底却还有几分不信任,又问:“太后所言‘绳之以法’可有例外?若有罪者乃尊长血亲、太后也可一视同仁毫无偏私?金陵宋氏于江南一呼百应手眼通天,若果一意孤行而与朝廷作对,太后又为之奈何?”


    “为之奈何”……


    同样的四字半载前宋疏妍也曾在殿试时问过他,不料如今却又被人原封不动将问题丢了回来,她摇头失笑,反问:“卿有何计可献?”


    许宗尧满面正色,一字一句答:“四月以来朝廷已对豪族多番忍让,收缴赎款的期限更已一延再延,各方既还不知悔改……便当以兵治乱。”


    他是早就想定了,此刻作答更毫无犹疑,也不知是单想派兵去抓那些被推在前面的管事、还是索性要围了宋府要当朝五辅的命。


    宋疏妍一语不发未置可否,眼神只在听到“兵”字时微微一动,许宗尧察言观色、联想到近来朝野间盛传的天家与颍川侯所生之龃龉,拱手言:“太后既收神略兵权、又立千机新府亲理兵事,想来所图便是有备无患,眼下岂非正是用兵良机?”


    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味、尤其语气更显出几分奇怪,宋疏妍略一挑眉,问:“许卿此言倒像是在为方侯不平——怎么,你以为孤不当收他的兵权?”


    “臣不敢。”


    许宗尧别开目光,嘴上说着“不敢”语气却分明很硬。


    “只是颍川方氏世代忠良、君侯此去南境也是为国平叛,太后既夺其兵权……便不当令神略蒙尘。”


    话到这里便再无什么转圜的余地了,如今朝野上下皆叱方氏专权跋扈、有臣大欺主谋朝篡位之嫌,唯独他胆敢为之言怨、更暗讽当今太后是非不分忠奸不辨。


    扶清殿内的宫人已被这小状元屡屡出口的惊人之语吓死了几回,也就只有宋疏妍一人摇头笑出了声,她再次看向许宗尧、眼中激赏之色更浓,慨叹:“若非卿乃强干之辈、眼下国家又正值用人之际,孤还真该将你调往谏台两院,与你做这青史之上第一流的谏臣。”


    一句调侃半真半假、其中的嘉许之意却是十分鲜明,许宗尧见状又一愣,着实没想到当今太后一介女流竟能有如此开阔的胸怀,被他这般不留情面批到眼前仍能温文尔雅一笑置之,分明正有圣贤书中所谓明主之气度。


    “兵么,或许终归免不了要动的……”


    她悠悠一叹,神情忽而也有几分怅惘了。


    “只是孤总想……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同样的夜晚,宋府内宅却比宫中还热闹上许多。


    宋大公子宋明卓近来背着自家长辈在外养了一个妓子,一连小半月不着家、好容易回来也是彻夜买醉酒气熏天,将他母亲万氏气得泪眼涟涟唉声叹气;已嫁作人妇的宋三小姐宋疏浅是他们兄妹中最心疼母亲的,那夜还去兄长院中好言相劝、要他踏踏实实与长嫂好生过日子,莫学了那些荒唐纨绔惹得长辈亲眷无谓伤怀痛惜。


    她哥哥醉得一塌糊涂,嘴上说话也就没了章法,闻言只反讥道:“伤怀痛惜?”


    “妹妹如今倒是懂得说这些大道理了……当年去扬州爬姐夫床榻之时怎么就没顾念着不让母亲‘伤怀痛惜’呢?”


    一句讽刺辛辣刺骨,直将他妹妹的心扎得血肉模糊——天晓得!一失足成千古恨!整整八年她都生活在屈辱冰冷的活地狱里,没有片刻偷闲喘息之机!扬州内宅全无她的容身之处,原本疼爱她的姐姐与她恩断义绝,得了她身子的姐夫亦畏惧流言不肯给她多半分怜惜,万家那群穷亲戚个个捧高踩低、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也敢拿冷眼瞧她,一背过身便要满眼鄙夷地同人狠狠说几句她的小话。


    她该去哪里?东都洛阳贵胄如云、个个都将她看作不知廉耻的下贱娼丨妇!便是灰溜溜地躲回金陵也要忍受诸多非议,家族之内的骨肉至亲哪个不曾暗暗对她讥弄嘲笑!


    她痛哭出声、反手便掀了她哥哥的酒桌,一声巨响传出院子,终究还是引来了他们的母亲——万氏一生心高气傲,可怜到了暮年却吃起儿孙的苦来,当时便崩不住同女儿一道痛哭出声,一把将长子推到一旁,大骂:“你若在外受了气、便该去同那些事主争个高低讨个气顺!回来同你妹妹撒什么火!欺负她一个可怜女儿家便能教你好过了?”


    宋明卓原本只是一时失言、实则倒并非有心折辱妹妹,只是如今闹出了动静嘴上便更不肯服软,索性又拎起酒壶痛饮去了;万氏母女继续哭着,不多时又听下人通传说是主君来了,抬头一看果然见宋澹阔步向堂屋而来,形色匆匆面沉如水,观势着实有几分骇人。


    万氏以为是儿女吵闹的动静惊扰了对方,正擦着眼泪要起身劝和、却见夫君二话不说给了长子狠狠一耳光,宋明卓径直被打翻在地,宋疏浅亦惊愕地发出了一声低叫。


    “孽障——”


    宋澹怒发冲冠勃然变色。


    “可是你派人去害了那许宗尧!”


    一番变故十分突兀、以致万氏都来不及听清其中的前因后果,下一刻只听长子躺在地上大笑出声,潦倒之态穷极狂放,面对父亲滔天的怒火竟也不躲不避。


    “是,是我——”


    他甚至是理直气壮地大声反呛。


    “算他姓许的运道好,否则那日要的便是他的命!”


    语出刻毒字字猖獗,怒得宋澹又一脚狠狠踹上他的胸腹,怒斥:“竖子!你可知他是天子门生朝廷命官!杀他便是妄违国法不敬天家!会为我族招来灭顶之祸!”


    他怒得连手指都在发抖,苍苍鹤发如同白雪,确与十年前那个正值壮年的宋氏主君截然不同了;他的长子依旧躺在地上仰面看他,因酒气涨红的脸上浮显出轻慢狂悖的笑。


    “天家?”


    “什么是天家?”


    “四妹妹不就是天家么?”


    “她也是父亲的骨血……难道还能放任外人毁了宋氏不成?”


    他边说边撑着上身坐起来,在父亲堂皇惨烈的目光中冷冷吐出一口血。


    “她压了我八年……整整八年……”


    “许宗尧,一个一文不名的寒门书生都能一朝官至五品……而我,她的亲哥哥……却至今还只是一个可怜可笑的六品著作郎……”


    “我知道她恨我、要报复我……好啊,那我索性就给她这个机会——”


    “让她来!让她现在就来!”


    “让她杀了我、然后毁了整个宋氏!——父亲不是要对她忍让么?那就继续忍!忍到卫弼范玉成将我族拆吃入腹!忍到我金陵宋氏沦为整个天下的笑柄!”


    啪——


    重重一掌再次落到宋明卓的脸上,宋澹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宋疏浅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出声,万氏则死命抱着夫君的腿央求他不要再伤害他们的儿子,护短的模样还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唯独宋明卓一人大笑不止,无度之状恍若疯癫,令观者皆不禁心下惶惶,或许那正是灭亡的先兆,累积的矛盾终有一日要不可避免地爆发。


    “自作孽,不可活……”


    宋澹摇头向后退去,一双苍老的眼好像已经看尽了世间的一切。


    “你已经疯了……”


    宋明卓像听不到父亲的话,过片刻又顶着醉意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隐藏戾气的双眼凶相毕露,或许世上无论是谁都注定无法与过去的自己分道扬镳。


    “那便就这样疯下去——”


    他狂笑着大声叫嚣,双眼都被醉意染成一片猩红。


    “我倒要看看——她能奈我何——”


    第142章


    次日朝会一切如常, 群臣散时却见有银甲卫于宫门处驻守,眼尖的都识出他们出自新近所立之千机府、前身正是颍川军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神略一部。


    为首者也是熟面孔,正是南衙卫府上将军娄蔚之兄娄风, 打从当年上枭谷一败后便被发往军中任闲职,未料如今却是又得重用被调到姜潮手下为副, 今日摆出这般阵仗却也不知是要来拿什么人。


    众人正猜疑, 便见娄风在著作郎宋明卓从身侧经过时冷冷抬手阻拦,冷峻的脸上并无表情,只肃声言:“有关户部司郎中许宗尧遇刺一案千机府有要事查问,还请著作郎随我走一趟。”


    百官闻言哗然, 个个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各自心底都少说有三点意外:其一, 许宗尧在外遇刺一事早已传回金陵,然查问此事合该是刑部大理寺的差事, 何以竟要动用主司兵事机要的千机府;其二, 这宋明卓官虽不大,却到底是尚书令宋澹之嫡长子、当今太后的亲哥哥,如今千机府这般明目张胆当众抓人, 莫非是太后已下定决心要拿自己的母族开刀;其三,方氏与天家本已不睦, 如今太后又让神略一部听娄风调遣, 须知九年前可正是娄氏害得一万神略将士全军覆没,眼下这般安排岂不又是在打方氏的脸?


    几番思索曲曲折折,在场人精的心思皆能绕出十万八千里,心细者已察觉宋澹宋泊兄弟的脸沉了, 而站在不远处作壁上观的阴平王和范相则是宝相庄严高深莫测;晚一步君侯也从乾定宫出来了,方氏之众皆随其主君、见了统御神略的娄风个个神情僵硬, 而后又皆一言不发匆匆而去,场面可微妙着呢。


    娄风站在原地不动,只在与方献亭错身时向对方拱了拱手,目光相对的一瞬方献亭不动声色对他点了点头,又令他想起了昨日二人于千机府内秘密会面的场景。


    “君侯万万不可——”


    娄风面露惊惶匆忙下拜,顾不得还有姜潮在侧便对方献亭叩首。


    “我族乃太清二年兵败祸首、更曾致方氏遭难君侯遇险,今又有何颜面任千机副司统御神略?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他之推拒十分恳切,父辈犯下的过错终究压得他整整十年无法抬头,方献亭与姜潮对视一眼、后者很快会意退出门去,随后方献亭步下主位亲手将娄风扶起,看到这一幕的人不知能否想起他们过去也曾是一同长街走马彻夜欢宴的少年故友。


    “正因如此我才需要你。”


    他的语气很淡,恍惚一如十年后大漠深处渐渐飘散的血气。


    “姜氏与我族有亲,姜潮接手千机府未必就能取信于洛阳派,我与天家之龃龉当在世人眼中坐实,是以眼下无人比你更宜接此副司之职。”


    “太清兵败乃我国殇,细论来亦非你之过,父债子偿已有十年,我并无意囿于既往,你我皆是为国效力,所谓私怨也该慢慢放下了。”


    “千机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兵务之外更要助太后肃清吏治,这差事不好办,交予你并算不上什么恩典——土地清查要动宋氏的根基,你便当是代我去开罪宋公吧。”


    他的话清晰平淡、好像只在与他随口闲谈,可实际每一句背后都有天大的官司,他对他的信重远比他想象中多得多——“算不上什么恩典”?这分明就是最大的恩典!诚然此番难免开罪金陵一派,但凡涉土地之事总是最易收拢民心,上枭谷一败后娄氏身负骂名无数,今朝却可借此良机重得人望,乃是真正的一族翻身之机。


    “君侯……”


    娄风万分动容、看着方献亭的眼睛不知作何言语,情切之下又要再拜、却被对方轻轻摆手拦住了。


    “朝堂之外不必如此客气生分,”他平视他的目光很温和,或许也想起了什么年少时的旧景、神情依稀有几分怀缅,“便同过去一样,唤我贻之吧。”


    这话他曾经说过的,只是坊间“有方无娄”的调侃一日不散、娄氏中人的脊背在方氏面前便一日不能挺起——他可以慷慨宽容地将那些生死血债隐而不提,他们却不能厚颜无耻地当作一切从未发生。


    “……末将不敢。”


    娄风低低垂下头,谦卑的动作充满臣服的意味,或许眼下他与他的关系已然比十年前更加紧密,可那声只会在纯粹的友人间出现的称名……却大抵再也不会从他口中说出了。


    错身只在一瞬之间,娄风回神之时方氏众人的背影皆已去得远了,近旁只有宋明卓发出一声冷笑,继而满含讽意地问道:“太后懿旨臣等自当遵从,只不知她可曾吩咐将军为我戴上镣铐?”


    这一声“她”已透出几分不敬,娄风眉头一皱、也不继续与他多言,漠漠一挥手,左右部将便上前请之出宫门,宋明卓一拂衣袖大步向前,临去前又回头看了人群中的父亲一眼,大笑道:“儿且先走一步,还劳父亲代与母亲解释,今夜便不归家用晚膳了。”


    千机府乃近来新立之司,官署自然尚未及设置妥当,又因其直接受命于当今太后与天子、是以索性安于皇城之内,泰元门北的二殿四宫皆在其辖下,论尊荣乃是当朝三省六部中的头一份。


    姜潮是强干之人、无论办什么差事都尽心尽力,入主新司不足一月便令二殿四宫旧貌换新颜,六处一一更名分主其事,其中“因法殿”专理讯问,传言以石为牢而行军中刑、最是幽闭深邃阴森可怖。


    宋明卓正被押送于此,入内后但见殿中分八向、其中五向皆垂幕帘不可视物,剩下三个位次都坐了人,姜潮、娄风皆在其列,另一人却是昨日刚归金陵的许宗尧。


    宋明卓一见他便笑,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绯袍下的伤腿,扬眉拱手道:“听闻许大人近来回乡不幸遇匪坠落山崖、腿上落了伤,如今看来伤并不重、还能入千机府同两位新司会审,真是可喜可贺。”


    此一句阴阳怪气夹枪带棍、本意便在激人,偏偏许宗尧神色平静不惊不怒,当时只淡淡一笑,道:“有劳小宋大人记挂,只是宋氏世家大族讲究礼仪、应当也教过你为官的道理,见位尊者当自称一声下官,却是不可这般轻忽散漫。”


    制科三等非同小可,状元郎这一张利嘴不与人争胜便罢、但凡动起真格可真要将人气出内伤,宋明卓本就介怀自己为官多年仍屈居六品,如今受了这等讥诮又岂能稳住心神?当即沉了脸色目露冷光,先局已乱了一半。


    一旁的姜潮见状几不可察地一勾嘴角,继而肃声道:“许大人蓬州遇刺一案或与朝内官员相干,本府今日查问,也请小宋大人一一据实以告。”


    宋明卓闻言冷笑并不接话,姜潮似也并不在意,翻开面前案上卷宗、继续道:“光祐元年六月初四,许大人至淮南道督办土地清查事宜,于寿州霍山县、楚州建中县、应州应城孝昌二县及蕲州兰溪县查出宋氏违制侵吞土地一万八千余亩,依令当缴赎款四万九千六百余贯;七月十二,许大人命检田吏至宋氏催缴赎款,三次不应,后更将衙属官吏打至重伤;八月廿一,又于湖州乌程县、睦州分水县、越州剡县萧山县查出违制侵吞土地六千余亩,赎款增至六万八千余贯;九月廿七,许大人蓬州祖宅遭人蓄意烧毁,次月初三又于返乡途中遇刺、马车坠落山崖,行凶者之一现已被缉拿,供称是受小宋大人指使、意在胁迫许大人搁置对宋氏土地侵占的追查。”


    “不知对于以上条陈,小宋大人可还有话要辩?”


    沉稳的声音于因法殿内飘荡,淡淡的回响也显得森冷威严,宋明卓不惊反笑,负手反问:“‘辩’?”


    “姜大人将此字祭出、显见是已认定此事乃我所为,既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审问于我,莫如索性定罪昭告天下罢?”


    说到这里目光又在殿内扫视过一周,仿佛笃定某一面垂坠的幕帘后就坐着自己预想之中的那个人,困兽的目光总是凶恶,此刻的宋明卓神情间已有戾气浮显。


    “抑或也并非是你认定,只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罢了……”


    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同人对话,下一刻低沉的声音忽而拔高,如同呼告般朗声道:“妹妹,你我血脉相连手足一场,今日既然来了,为何却不肯与哥哥相见啊?”


    话音刚落殿内气氛便是一变,姜潮娄风面色皆沉、许宗尧亦是眉头微微皱起,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只听幕帘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下一刻终有女官自门外而入为她悬起厚重的遮蔽,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那个女子终于露出了真容、身后站着她的次兄宋明真,美丽的眼睛微微低垂、神情无喜亦无悲。


    “哈哈哈……”


    宋明卓放声而笑、狂纵的样子像是昨夜宿醉尚未醒透,看向宋疏妍的目光那么冷又那么狠,恍惚正与多年前将她从颍川捉回金陵时一般无二。


    “你果然来了……”


    他试图向她走近两步,怨怒的目光带着惊人的恨意,可惜刚一动作便立刻被守卫在侧的银甲卫押回原地,他们彼此的位置终究是与当年截然不同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怎么,你便这般着急要看我去死么?”


    第143章


    放肆的叫嚣颇为恼人, 宋疏妍的目光却依旧显得宁静,或许过去之事她的确已经放下了,此刻看着自己行于歧路的兄长心中只有上位者的唏嘘和怜悯。


    “同根……”


    她重复着他的话, 语气多少有些感慨无奈。


    “今日孤召你至千机府而未着刑部大理寺缉拿,便是念着所谓同根的手足之情——七日之内将所欠赎款补上, 孤可做主赦你戕害同僚之罪, 只罢官位,不伤性命。”


    这已是宽厚极了的恩赏,在宋明卓听来却似一个荒唐的笑话,他仰头看着自己安坐上首的妹妹、又看看站在她身边狐假虎威的二弟宋明真, 神情越发轻蔑不屑。


    “罢官?”


    他的声音很冷。


    “四妹妹将为兄压在六品著作郎的位子上已有八年之久, 如今终于舍得将它夺去, 于我却是一大喜……”


    “放肆——”


    话至一半却被宋明真厉声打断,他见他一身金甲居高临下蝼蚁得志, 却不明对方那时心中亦存了一番要保他的心思——因法殿内并非只有他们自家人, 数位朝廷重臣都在看着,若他果真对当朝太后冲撞冒犯……便是不得不杀了。


    “区区庶子,此间岂有你说话的余地——”


    可惜宋明卓却并不领情, 时至今日能够拿来倚仗吹嘘也就只剩他母亲当初仰仗娘家威势勉强为他争来的嫡子名分。


    “你以为我不知你心中所想?她定了我的罪罢了我的官、日后宋氏主君之位便由你承袭——宋子邱我告诉你,贱妾所生永为庶子, 你这一辈子都是痴心妄想!”


    胡言乱语已然失矩, 大约这八年的蹉跎仕路确已将他逼得几近崩溃;姜潮见势不对又恐伤及太后体面,遂连忙将话截住,断喝道:“休要在此胡搅蛮缠!今日查问乃是宋氏侵吞土地不纳赎款之失,太后仁慈已有宽赦、不究尔等谋害朝廷命官之罪——著作郎, 还不速速叩谢圣恩?”


    “仁慈?宽赦?”


    哪料这番话也压不住局面之乱,宋明卓反问的语气变得更加强烈。


    “六万八千余贯钱, 便是将宋氏掏成一个空架子也难筹措如此巨款!这算哪门子的‘仁慈宽赦’!”


    “我族于江南累世经营、国家蒙难之际更不惜百般奔走协理南渡迁都之事,中原贵胄既得生路、又贪得无厌意欲瓜分我等地利,太后不惩治洛阳派所藏之祸心、只一味要江南士族忍辱退让,处事不公如斯又岂能服众?”


    “退一万步说,便是当真要清查土地收拢民心、也大可去拿他人开刀!江南大族何其多也?此前闹出人命也不见千机府纠察!如今偏偏紧抓宋氏不放,难道不是太后心怀私怨欺软怕硬!”


    他是不顾一切口无遮拦了,句句质问都有自己一番道理,却不想若太后厚此薄彼独独优待自己的母族、其余江南大族岂能相容?洛阳一派已在南渡之后元气大伤、是以方才穷凶极恶如狼似虎,朝堂之上均势不可破,宋氏绝不能在此关头一家独大。


    可——


    “你恨我!”


    “也恨父亲!”


    宋明卓却早已草草下判为她定罪。


    “你恨我们所有人!早就一心毁了宋氏!”


    “你说那些经天纬地虚情假意的大道理,便能装作自己也是大公无私为国为民了?”


    “宋疏妍!你敢说吗!——你为何恨我!你敢说吗!”


    那一时的尖刻癫狂实在有些眼熟,令宋疏妍一瞬忆起了颍川城中铺天盖地的丧白——或许他是对的,她的确怨恨他,憎恶的种子从他的母亲鸠占鹊巢而将她这个先夫人之女驱至钱塘就开始埋下,此后又在他于姜氏故去后强行将她带回金陵开始牢牢生根。


    过去的几年她甚至会想,如果那时自己没有离开颍川、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她不必入宫为后、不必度过暗无天日摧心剖肝的八年,她可以等到方献亭回来、可以在他一无所有最需要她的时刻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


    一切就只差一点点……


    而宋明卓……毁了她的“一点点”。


    此刻她垂眸注视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深奥晦涩,冰冷的杀机一闪而逝,宋明卓却像得到确证一般畅快地笑、笑着笑着眼角却又沁出了泪光。


    “你不敢——”


    “你的臣子们都在,你不敢告诉他们实情——”


    “你因私欲恨我!宋疏妍!你的心从来都不干净——”


    声嘶力竭的控诉令人心惊,可话至一半却终究是被人拦住了——宋明真忍无可忍阔步自幕帘之后向宋明卓走去,一手用力捂住他的嘴、继而转头厉喝命人将之反绑下狱;宋明卓被狠狠按在地上不能动作,嘴里却依旧不断发出含糊嘶哑的吼叫,宋疏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隐约感到许宗尧等人略带究询的目光已试探着落在自己身上。


    “孤等你七日。”


    她不为所动,语气平静得仿佛一切如常。


    “七日之后赎款不至……便交刑部大理寺依律处置吧。”


    暮色四合日头西沉,上冬的天终究是黑得越来越早了。


    入夜之后寒气袭人,宫殿之内已需供上三五个炭盆,到了屋外就更冷,呵一口气便白雾氤氲;宋疏妍在扶清殿用了晚膳,抬眼时见桌上玉瓶之内插了两只新鲜的腊梅,不觉一挑眉,问:“园中的梅花已经开了么?”


    朝华夕秀知她今日心绪不佳,此时找到一个由头也是卖力取巧逗趣,说:“回太后,是今日才开的新梅——陛下孝顺,日日都请花匠精心养护梅林,几树腊梅开得最早,想来过几日便要成气候了。”


    “是么?”


    宋疏妍应了一声,眉目之间却是淡淡,宫人们拿不准她的喜怒,也不敢再多话;膳后却听太后说要去御园中看看,不需步辇相送也不需谁人作陪,朝华夕秀对视一眼、都知今夜不当触太后的霉头,将人送进梅林后便在外守着不再打扰了。


    ——那里的花的确开了。


    江南气候温吞,梅花也开得比中原早些,过去在东都、玉妃园中的花总要等到年关前后才开,有时甚至更晚、要耐心等到正月末;可惜金陵不常下雪、早开的这段日子也是荒废,琼英与雪风本该出双入对,若没有皎洁的雪色为伴,再潋滟的花色也难免会显出几分孤单。


    她坐在熟悉的水榭里,临水一侧寒气总是更重,四下看去梅花开得也不多、只有寂寥的几枝,也难为她宫里的人办事灵巧、还能折了送到她眼前来;她的心也像寂寥的枝头一样空,其实并不如何感到悲伤、只是略微有些虚无,大约是又感到疲惫了吧。


    她知道的,与宋家的争端远未了结,七日后等待她的还不知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宋明卓如何其实根本无关紧要,她无意杀他也无意借罢官羞辱于他,只不过是做个姿态给父亲和叔伯们看,教他们明白此番她绝不会再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道理都是清楚的,她对自己眼下所做之事也并无怀疑,人要成事便不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她已经走到这里了、便要尽力将国家代代累积的残局收拾好;拿自己的母族开刀是她唯一的选择,亦可以对天起誓绝不曾感情用事以权谋私,何况说到底宋家那些人原本便不值得她恨,一群终日囿于方寸的短见之人,又凭什么左右她如此之久呢?


    只是……


    她叹一口气,迷茫的情绪在眼底晕开,那一刻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因何感到憋闷,难道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豁达、终究还是在意这些所谓的相连血脉骨肉亲情?


    她打了个哆嗦、忽而感到一阵冷,裹紧斗篷回眸漫无目的地四处去看,察觉到半载之前那人在木柱之上留下的缺口已被修补好了——一点引子便足够她想起他,想起那一夜的酒香和醉意,想起苦涩的离愁和缠绵的泪水,想起滚烫的怀抱和失控的吻,想起……他本身。


    思念在刹那间漫溢,原来只要禁锢稍有松动她对他的渴慕便会泛滥到难以收拾,也不知他今夜在哪里,此时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她闭上眼睛摇头轻笑,埋怨自己的软弱痴心,黑暗却在此刻让她与他靠得更近,有一刻她甚至感到他就在自己身边,只要一伸手便能触碰到他的衣角。


    寒风拂过水面微漾,一阵隐约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展目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宫娥垂首走进了水榭;她微微皱眉,有些不悦,问:“不是让你们不必跟了么?”


    话出了口才察觉几人都是生面孔、并非出自扶清殿,见她面色微沉也不畏惧瑟缩,只在行过礼后规规矩矩对她说:“望山楼中新屏已置,还请太后移步一观。”


    ……望山楼?


    宋疏妍一愣,随即又有一个妄诞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那人说过会来看她的,所谓“新屏已置”、难道……


    她心一动,不知怎么就戒备全无地随她们起了身,冬夜的寒风是那么冰冷,可此刻她的手却已悄悄发起了热;梅林水榭渐渐被抛在身后,前朝古楼的檐角则取而代之映入眼帘,原来那个“望”字也不是永远确切,遥不可及的春山终究在她日复一日的追寻下慢慢向她靠近了。


    宫娥为她推开陈旧的木门,“吱嘎”的声响像是引人入梦的一串银铃,她如受到蛊惑般一步步向前走去,在并不多么华美的内室看到并不多么明亮的烛火,她久久思念的那个人就在那里等她,见到她时眉眼含笑、唤她:“……疏妍。”


    第144章


    她很难说清自己那一刻的感受, 好似厚厚的浮尘忽而被人拂去,一颗心几乎是立刻变得轻盈又明净;木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闭拢,她已快步上前扑进爱人怀里, 对方身上的暖意紧紧将她围绕,只要在他身边她便不会感到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你怎么来了?”


    她将他的到来当作从天而降的赠礼、语气在惊喜之余却又显出几分无力, 他大约也知晓她今日的遭际、当时并没接她的话, 两人静静在深宫无人的一隅彼此拥抱,年久失修的木窗不时漏进上冬霜降的寒风。


    “听闻今日晚膳你用得很少,”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低沉又温柔, “正好, 再陪我用些。”


    她一怔, 从他怀里仰起头来看他,问:“你怎知……”


    他笑而不语, 只牵着她的手向内间走去, 她这才发现此地已被提前收拾过,一张不大的桌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有她平素喜食的杏仁饧粥, 也有冬日最滋补养人的羊肉羹;她落座时忍不住笑了,看着他说:“方侯好大的本事, 竟敢在孤的寝宫安插眼线, 真是反了。”


    这话是在逗趣,他察觉出她的情绪正在转好,当时就顺着她说下去,一边亲自布菜一边告罪:“臣僭越, 还请太后恕罪。”


    “恕罪?”


    她却演上了瘾,又不依不饶地沉下脸。


    “如此大罪岂是说恕便能恕的——还不给孤跪下!”


    他叹口气, 为她舀粥的手并不停顿,只道:“明日还得给你跪,今日的便不能先欠着么?”


    一句寻常哄人的话、不知何故却将她逗得乐不可支——她的笑声恰似莺雀呖呖,一双美丽的眼睛弯成漂亮的小月牙,边笑边凑近他伸出两只手,声音略轻地对他撒娇:“那你抱着我……便不让你跪了。”


    他闻言莞尔,看向她的神情又更柔和,终于搁下粥碗伸手将她抱到腿上——她好像很喜欢这样被他抱着,上次在凤阳殿时他便有所察觉,此刻她软软靠在他肩头、一双纤细的手臂又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好像一心要将自己深深嵌在他怀里。


    “今天受委屈了?”


    他稳稳圈着她,在她耳边轻轻问询。


    她很乖的,听到他问便要回答,先是闷闷地摇头,接着又说:“没有受委屈……我是太后了,不会再被他们欺负。”


    这话说得有些孩子气、又像是在给自己勉励定心,他知道她此刻口中的“他们”是专指宋家人的,在过去二十余年的漫长岁月里、或许她从未有一刻真正逃离少时在家中遭受的不公阴翳。


    “你没有做错……”


    他又感到心疼了,为她长久的隐忍和沉默。


    “于理你是秉公论处,于情你也已给足了他宽赦……你从不欠他们什么。”


    她应了一声,身子又在他怀里动一动、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紧密的拥抱像是能给她安全感,她可以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曲折一一说与他听。


    “我知道的……”


    她像在叹气,语气又有种微妙的徊徨。


    “只是今日有那么一瞬……我对他动了杀念。”


    这后半句似难以启齿,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好像自己也感到害怕。


    “他提起过去,又威胁要将你我的事传扬出去……许宗尧他们都在,也许那时我是有些慌了。”


    “我其实已经放下了,不恨他也并不将他当作亲人……但我们身上终归流着相似的血,我确不该在那时动杀他的念头。”


    “他说我因私欲恨他,说我的心从来都不干净……或许他说得没错,我的确……”


    她不再说下去了。


    ——为什么不再说了呢?


    她害怕了,心底忽而冒出一个可怖的想法——她过去不会这样的,如遇不遂会暗自隐忍、隐忍不成方才同人争辩,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要杀人——她好像变了,骤然降临的权力扭曲了她的心,今日的她又同过去的万氏一房有什么分别?无非都是倚仗自己所拥有的那一点别人没有的东西欺凌弱小,甚至更恶劣地……妄图裁断他人的生死。


    想通的那一刻她遍体生寒、终于明白今日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底的茫然和憋闷究竟来源于何,她好像在输给自己的同时又输给了很多人,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同那些最值得被鄙夷厌弃的人们根本全无分别。


    后半程话都未曾出口,拥抱着她的他却竟还是听懂了,或许世上的确只有良善之人才会不停自责自省,而那些真正犯错的人却总以为罪孽归属他者。


    “‘不干净’……”


    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有种格外的低沉,她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只见晦暗的灯影下他的泪痣泫然欲滴。


    “三哥……”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唤他的时候有些无措,他低眉回望她,当时却并未像她预料中一样出言宽慰,只是又再次亲手将粥碗端到她面前,说:“用一些吧,暖暖身子。”


    右手将汤匙递给她,他又碰了碰她的手:“太冷了。”


    她其实早就不冷了、一到他身边便只感到温暖熨帖,何况当时也吃不下,就摇头说不吃;他又劝了许久,总算哄得人喝了半碗热粥又吃了几块羊肉,原本苍白的脸颊渐渐泛出粉红,气色瞧着比方才好上许多。


    他像终于放了心、总算不再继续逼她,片刻后又问:“要上去看看么?”


    她眨眨眼,目光随他一同看向离他们不远的旋梯木阶——梁宫豪奢华美异常,这古楼高二十余丈、修得足有七层之多,据闻也曾被唤作浮屠塔,是梁皇因崇信佛道而专造的无上功德,登临绝顶可尽览台城风光。


    她其实并没什么兴味,但既是他说的她便都想应承,此刻低低一应,随他起了身;他走在前面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在晦暗的光影里,古旧的木阶不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厚重悠远的历史似乎也在这些微茫的声息里与他们擦身而过。


    “高处不便点灯,当心足下。”


    他小心叮嘱她、好像也担忧她会害怕——南渡之后宫中便缩减用度厉行节俭,如这座古楼般平素派不上用场的自不会下拨款项专命工部修缮,他们在入门处点一两支蜡烛也就罢了,行至高处却不便再燃灯惹眼,于是只能一路摸黑向上,在此等深夜也着实有几分瘆人。


    可她其实不怕的,虽然始终看不清脚下的路、可却一直能看到他在前方的背影,那么安稳又那么从容,好像可以独自担负起千钧万担、绝不会令身后的她受到哪怕一点危险波及。


    她于是也没说话,只一直沉默地跟着他走,他们一起步上迂回盘旋的木阶,行到至高处时只见一切豁然开朗:四面十二扇木窗尽皆洞开,冬日的夜空一片明净无云无雨,朗润的月色似流水倾泻、世间万物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整座金陵城似乎都在他们足下,无穷远的灯火人家似乎也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她一瞬震撼,感受到的并非“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怀畅意,而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开阔自由——她从他身后走出去了,迎着寒冷的夜风向雪一样的月光走去,唯一的遮蔽只有一面单薄素净的绘屏;看到它的一瞬她的心便开始不由自主地狂跳,热切的激荡令人无所适从,而当画面之上熟悉的春山和十年前她与他分别亲手描摹的九九消寒图再次映入眼帘时,她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热泪盈眶。


    那……


    那是……


    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未曾料想在十年辗转后还能再次亲眼看到这张际遇波折的旧图——上一回见它是什么时候?在颍川,在他的书房,她在桌案的角落找到她曾赠予他的木匣,看到她与他之间业已断绝的因缘以一种近乎玄妙的方式在纸上延续,只是后来她匆匆被长兄捉回金陵、也未来得及再将这张旧画寻回带走。


    可他……


    “我将它带回来了……”


    他已走到她身边,从她身后轻轻将她拥进怀里,温暖的感觉再次将她包围,那一刻她的确感到自己已然得到命运全部的眷顾。


    “这些年……它一直在我身边。”


    他的言语永远简单,至多不过跟她说一个结果,可其间曲折的过程却是绝口不提——他不会对她描述八年前孤身重回颍川时看到的是怎样一番残破零落的光景,不会告诉她他迟了整整半载去到母亲墓前心中感到怎样的痛苦和悔恨,不会对她说起当他终于在故纸堆中找寻到最后一点可以怀缅她的旧迹又曾生出怎样复杂的悲喜——一切都不会说的,只会说,“它一直在我身边”。


    她已哭得泪流满面浑身发抖,若非被他紧紧抱着必然已经软弱无力地跪跌在地,绢布纸上着墨的痕迹已有模糊消退,可他们之间的悲欢爱恨却分明又比十年前更加深刻沉郁。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绘屏之后便是床榻,他小心为她裹好厚实的锦被,自己却缓缓解开衣襟露出赤丨裸的上身;皎洁的月色清白无暇,清清楚楚地映照着他石刻般强健俊美的身躯、和遍布于肉丨身之上的嶙峋可怖的伤疤,它们是他的功勋也是他的苦痛,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半生征战所有的辛酸与劫祸。


    “他说你的心‘不干净’,那么我呢?”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有种难以言喻的挣扎沉痛。


    “如果我告诉你当初我是如何从上枭谷回来的……你还会认为我是干净的么?”


    第145章


    ——那是她听不懂的话, 也是他从未同人说起过的隐秘,在今夜此时之前,他甚至以为自己会一生死守并最终将它带进坟墓。


    ……他的生还并不光荣。


    前之原委天下皆知, 娄啸违命兵发连谷、致牟那山以南门户洞开百姓蒙难,神略军被迫急补东南防线, 他则亲自领兵至盐池以北阻挡敌军;上枭谷内天罗地网、卫铮钟曷双双现身, 西突厥拓那汗王亦亲自到了,十万突厥铁骑前后夹击,终将一万神略精锐逼入死地。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大漠黄沙遮天蔽日,嶙峋的荒山正似三军之棺椁, 神略将士勇猛无双、个个以一当十杀红了眼, 他都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挥刀斩下敌寇的头颅,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迎面吹来的热风都裹着浓重的腥气。


    左右无一人言退, 身陷绝境之时一身反骨却更作祟, 必死之人从无恐惧、有的只是为民殉国的慷慨血性,最终突厥见势不妙以火油烧山,甚至不惜以数千突厥士兵作饵, 终以火海将神略残部困于谷内,滚滚黑烟直冲云霄, 此后一连数月皆未消散。


    “王命南仲, 往城于方。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昔我往矣, 黍稷方华。


    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王事多难, 不遑启居。


    岂不怀归?畏此简书。”(1)


    烈火之中耳闻悲歌,乃是同袍死前绝唱,既着戎装死生便皆托付大事,他们的结局其实早都已是注定;相互支撑搏杀至最后一刻,他眼睁睁看着近旁熟悉的身影一个个倒下,力竭之际也终于以剑撑地单膝而跪,他知道眼前这座燃烧的山谷便是自己埋骨之地。


    那一刻他感觉不到伤与痛,只有竭尽全力后的释然与依旧回天乏术的无奈,沉重的躯体像被压着苍山巨石、连一厘一寸都难以挪动,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依稀看到重重黑影向自己扑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了他,世界从此陷入一片虚无的混沌。


    ……再醒来便已是数月之后。


    他身在一处陌生的荒屋,身上的伤口不知已被何人治愈,有面生的小童出入往来为他送药、见他醒了又大惊失色匆匆而去;他没有力气将人拦住,很快又意识不清陷入昏睡,梦中却渐渐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挣扎醒来时在黑暗中对上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那是……


    ……卫铮。


    他正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蓄长的指甲深深嵌进他的皮肉,被蓬草一般的乱发遮蔽的的脸颊瘦到深深凹陷,一时竟让他有些认不出了。


    “你醒了……”


    他的声音也是沙哑、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可一双眼睛却是惊人的亮,好像在看着自己最后的希望。


    “我就知道……你不会就这样死了。”


    “贻之,你不会放心就这样死了。”


    他笑起来了,神情隐隐癫狂、手用力到将他的手臂掐出了血;那时他大梦初醒,连上枭谷大败的记忆都已有些模糊,却偏偏在这一阵浮动的血气中回过了神,看着他说:“殿下……”


    卫铮的手一顿、尖锐的力道忽而卸去,也许真的已经太久没有人像那样叫过他了,他的神情有明显的僵硬呆滞;他沉默了好久,久到少时在长安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闪过,久到方献亭也渐渐恢复清醒想起他们彼此如今的立场处境,相视的目光一瞬遥远,其实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同路之日。


    “‘殿下’……”


    卫铮笑着重复,眼泪忽而跌出眼眶麻向下坠落。


    “你总是这样叫我……过去是防备,现在呢?……讥讽么?”


    “为什么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成为我的朋友?”


    “方贻之……你原本可以救我的。”


    那是太痛切也太遗憾的话,或许命运的注定原本便是不公正的。


    他是睿宗宠妃所生之子,背后站着一个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母族;他却是颍川方氏正统嫡脉,姐姐嫁入东宫,生来便要斟酌损益攘除奸凶——他有位登九五凌云之志,他有殚诚毕虑不渝之心,或许最初谁都没有错,只是少年情谊不能长存一生,他们也终究在各自的路上渐行渐远。


    ——此刻卫铮在想些什么?


    他一直怨他厚此薄彼、无论如何恳切相邀也不肯与他并肩偕行,实则那时只要他肯拉他一把他便不会被大势步步逼入穷巷——他焉能不知舅父心术不正贪权慕禄?又岂能甘愿向胡人摇尾乞怜屠戮子民?只是时也命也……他被推搡着走到如今,也只能借装疯卖傻苟且度日。


    他并不贪生,可又的确无颜去死——他该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父皇?又该如何面对卫周的列祖列宗?他们都会痛斥他是勾结外族的不肖子孙、是毁去社稷基业的千古罪人!——他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地曳尾于涂中,抓住哪怕任何一点微茫的机会来赎还这满身永世无法清偿的罪孽。


    “现在我不求你救我……”


    他的眼泪滴落在他脸侧,也许穷尽一生他们都无法说清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只求你救救大周。”


    “卫钦不能没有你……你要替他抵挡突厥和钟曷,替他稳住那些节度使,再替他安抚群臣万民之心……”


    “天下已经大乱了……方贻之,只有你还能够挽回……”


    “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已是歇斯底里,痛苦的嘶喊过后像是脱了力、终而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一个生来只跪天地父母的帝王之子,那时那刻,跪在了自己的臣子面前。


    ——世人不会知晓他为救他付出了多少努力。


    表面对突厥王庭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甚至为取得他们的信任而亲自动手杀了数以百计的神略俘虏,他被那些蛮夷耻笑为没了骨头的丧家之犬、只能靠跪在地上舔他们突厥人的鞋换取一线生机;他不在乎,他们对他越轻蔑便越不会对他设防,所以那日他才有机会趁乱派人救走方献亭,并另找一具与他身形相仿的、被烧得辨不清面目的尸首换上他的铠甲偷天换日,他冒着被拓那和钟曷斩杀的风险暗中安置他并为他疗伤,哪怕只有半点机会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至死不肯放弃。


    他一定要送他回去。


    他一定……要让他代替自己收拾这一地残局。


    ——可谁又会知晓那时方献亭心中所想?


    他是败军之将,与他同赴战场的一万神略同袍都已葬身火海,他又如何能独自偷生而弃他们于不顾?


    这是为将者的耻辱。


    ……亦将是让他一生深以为愧汗颜无地的罪孽。


    “天下人皆斥逆王无德而颂我之功勋,却无一人知晓当年上枭谷中的真相……”


    此刻望山楼内月光如洗,世间一切污秽都将在它面前无所遁形,冰冷的寒风吹得人心底结冰,有一刻宋疏妍又恍惚错觉他穿上了一身将要离她远去的白衣。


    “我从不是什么转死为生如有神助的英雄……”


    他苦笑着,看向她的眼神中有狼狈的自嘲。


    “……只是一个借敌寇之力独自偷生、又未能告诸天下而妄担虚名的无能之人罢了。”


    他说得很艰难,相识以来头一次她感到他在回避她的注视,也或许他回避的不是她、而仅仅只是他内心对自己的审问;她的心一瞬痛极,不明白为何一个已近尽善之人仍要在漫长的八年中遭受如此沉重的罪己,下一刻终于忍不住再次伸手紧紧抱住他,那满是伤痕的身体于是总算在她怀中了。


    “不是这样的——”


    她拼命摇头,竭尽全力试图驱散他荒谬的自鄙。


    “你从未与逆王勾结,更从未想过弃三军而独活!——你一直同他们在一起,东南防线本不必你亲自去补、可你还是去了,卫铮救你是他良心未泯,亦是他明白只有你能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


    “他说得对!先帝需要你,没有你大周在太清年间就亡了!百姓敬方氏重于天家,敬你更甚于陛下!你是为了社稷才无法将一切公之于众,否则世人若悯逆王之哀、这场仗日后又该如何打下去!”


    他不说话,只有斑驳交错的伤口在替他诉说这半生的辛苦,她的心像被揉进了一把碎石、每一次跳动都被磨伤得更重更痛——她怎么竟会如此粗心?直到今日都不曾主动问起过这桩埋没八年的隐秘!他独自背负了如此之久,那道道无形的伤口又该已溃烂成了什么模样?


    她不敢想,在他怀里流泪流得更凶,拭泪时再次看到他心口那个用尖刀刺下的“歸”字,即便已过去数月也依旧如新刻般鲜血淋漓残忍可怖;她小心翼翼地轻轻触碰,感受到他的心跳正在强烈地撞击胸膛,真实的生命是那么炽热又痛切,让她不敢设想如果当初他未能从那片地狱生还如今的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不能没有他的。


    这世上的很多很多人……都不能没有他的。


    “你为何总要如此苛待自己……”


    她悲伤地问他,将自己多年来替他感到的冤屈一一说出了口。


    “难道你连求生都是错的?”


    “难道你连保持沉默都是错的?”


    “难道你连做几日寻常人都是错的?”


    “人何以为神?又如何能时时刻刻都做众口传扬的英雄?”


    “……你已为旁人做得够多了。”


    “三哥……你一直是干净的。”


    第146章


    这些话她憋得太久了, 从十数年前初遇相识憋到如今,此刻总算酣畅淋漓说了个痛快,其实也分不清自己那时究竟在感到愤怒还是悲哀。


    古楼外的寒风萧萧簌簌, 他胸口的伤疤却仿佛在发烫,她唇间一热、被他低头吻住了, 彼此的爱丨欲就像他的苦痛, 一生一世无人知晓。


    他将她推倒在榻间,柔软的锦被终于取代发霉的枯草出现在她身下,亲密比那夜更放纵,她已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他逼到极限;他是极致的强权和极致的谦卑, 好像最顾惜她又好像最爱看她无路可走, 他们在清白的月光中紧紧纠缠, 相信对方干净无瑕又笃定自己脏污不堪。


    “莺莺……”


    “莺莺……”


    他又这样叫她了,似乎只有在最情动时才会将这个不为人知的称呼说出口, 她感到自己的心已软到无以复加、化成一池春水醉在他怀里, 月光被男子的身影遮蔽,一片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面容而只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他惊人的力量教人害怕,她毫不怀疑他能轻而易举将她折断, 而他对她的爱意又在与那种前所未有又出处不明的暴虐本能激烈对峙;她是他的战利品,也只有她才能让他在片刻的欢愉里找到他自己, 他可以为她活着也可以为她死去, 倘若爱她果真只是私欲他便只有不可收拾地从此自私到底。


    最后那一刻他就要失控了——他似乎,想要……要……


    她已失了神、感受到男子猛然抽身而去,火热的汗水滴落在她心口,过了好半晌几近虚脱的身子才再次被他揽回怀里;他的发丝与她相缠, 鱼水朝暮向来难解难分,他的声音是压抑也是挫败, 依然在叫她:“……莺莺。”


    ……月光如水。


    绘屏之上春山绵延。


    不知过了多久云雨方才散去,望山楼内一片静谧,夜已经深了。


    宋疏妍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将入睡时都不知自己身在哪里,迷蒙间却又被人小心抱起,片刻后只感觉温暖的水流将她包裹;她低低叫了一声、有些怕,下一刻他的手便重新揽住她,她轻哼着费力睁开眼睛,看到他正亲自仔细为她沐浴。


    “我困……”


    她对他抱怨,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幸而他是武将耳力极好,当时还能哄着她说:“一会儿就好,再等一下。”


    她本来还要闹的,他的手却在水下轻轻为她揉起后腰,有些粗粝的指极会拿捏力道、几下便舒缓了原本难耐的酸痛之感,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实在舍不得挣开,于是总算肯老老实实由他照顾了。


    室内不能点灯,许多事做起来便都成了麻烦,她迷迷糊糊听到他数次撞到附近的东西,寻一条擦身的巾帕也要来回摸索好久;等到终于为她穿好衣裳再将人抱回榻上、她的睡意已消散了个七七八,听着他极快地收拾好自己,躺回她身边时人已完全清醒了。


    “冷……”


    她嘟哝着窝到他怀里去,好像真是怕冷一样,其实窗子早都关起来了、室内也摆了好几个炭盆跟扶清殿一样暖;他不明女子撒娇的心思、以为她是真的冷,当时就有些担忧,皱眉道:“冷么?——我送你回去?”


    她偷笑了一下,把微凉的手伸进他未拢紧的衣襟,男子的体温很暖,她又觉得舒服了:“……你抱着我就不冷了。”


    他一默,而后像是失笑,一边顺着她的意思将人圈得更紧、一边叹息道:“刚才不是说困了?……我禁不住你闹。”


    后半句话意味颇丰,倒确不是危言耸听——他毕竟是个武将,这些年又一直未近女色,如今身上的伤好全了,若非顾念她身子娇弱,必然……


    她听懂了,脸红着轻轻打了他一下,男子的需索她招架不住,此刻想来还要面红耳赤心如鹿撞。


    他知她羞涩、也知今夜不能再欺负她,当时便浅吸口气压下旖思,合上眼睛说:“睡吧。”


    她应了一声,眼前却还不断闪过沐浴前的许多画面,他情动到难以自持,最后那一刻、似乎……


    “……你想要个孩子么?”


    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她忽然开口问道。


    他一瞬展目,搂在她肩上的手亦微微一紧,只是很久没有答话,两人之间一时静极。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他开口了,声音有种不易察觉的低沉,她能分辨这种不同,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男子一言一行的区别意义;她又在他怀里偎得更深些,应答的语气却浅,只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了。”


    顿一顿,声音更轻:“……你也应该要有子嗣了。”


    ……是的。


    征战频仍的武将岂可膝下空虚?他已过而立,寻常王侯在此年纪早都妻妾子嗣成群,偏他始终孑然一身,她又……


    他对她的了解正同她对他一样多,即便已然努力掩饰却依旧暴露了失落——她想给他一个孩子、想他们之间能有最寻常的圆满,可深宫之中连一次相见都需百般遮掩才能遂愿,又岂有裕余容她十月怀胎?


    ……她会陷入致命的险境。


    “没有‘应该’,”他的语气很严肃,像是立刻要她摒弃这些傻气的念头,“疏妍,你不必想这些。”


    “莺莺”变成“疏妍”,她知道他是已经认真了,遗憾的感觉却更重,她知道无论如何他们之间都是不完满的。


    “怎么能不想?”她有些委屈了,“寻常夫妻……都是要有孩子的。”


    她是想做母亲的。


    或许正因少时在家中不得宠爱,她对天伦之乐的向往反而比旁人更多——过去在钱塘与他情定时她便幻想过未来与他携手相伴的日子,她会成为很好的妻子,也会成为很好的母亲,日日月月岁岁年年,她会和她爱的人们永远彼此搀扶相互陪伴。


    他也知道她想要什么,只是“寻常”二字实在与他们相隔太远——她已身在太后之位,前朝后宫的眼光都紧紧围绕在她左右,他的婚事亦担着天大的干系,稍有动作便会即刻引来轩然大波,所谓“寻常”……又该去何处求呢?


    “何况你还是颍川方氏一族主君,”她的声音越发沉闷,“……总要有个孩子承袭爵位吧?”


    有些事情无法回避,他们的难处便在要于死路上求生,这点她知他也知,所以那时他的回答来得特别慢,大抵也正是在无解中为彼此求一个出口。


    “我父亲并非家中嫡长,此事你应也知晓吧?”


    他忽而问她,话却岔得远了。


    “他乃祖父次子,因伯父不喜习武身无军功方才袭爵,因此一向觉得自己对长房一脉颇有亏欠、常嘱我对孜行他们多加照料……我无子嗣,倒正可将爵位还与兄长,如此既了父亲生前之愧,也不算对家族毫无交代。”


    他说得平静,字字句句都是坦然。


    “你说的‘寻常’自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只是其他于我不过锦上添花、唯独你是雪中送炭,寻常也好不寻常也罢、终归我是舍不下你,也从不觉得旁的人事比你更紧要。”


    “你说我从不曾亏欠他人,可自己却又总觉得亏欠于我……没有子嗣并非是我一人之憾,于你分明是更大的不圆满,为何你却要对我怀愧?难道不该怨我不能放下一切带你走?”


    她被他问得愣住,当时确是哑口无言,或许也不单单是不知如何作答、更是为他那时所展露的坦然与温柔折服。


    “不是的……”她于是只好无力地反驳,“我……”


    他也知道她的无措,两人在黑暗中相互依偎、世界静得可以清楚听见彼此的心跳。


    “我亦很想带你走……”


    他的私心得见天日,终于还是将这句自先帝在时便埋在心底的话说出了口。


    “如果有机会,也许再晚一些……疏妍,我……”


    这都是难以为继的话,她更知于他而言是何等禁忌,不单因颍川方氏至高之节、也不单因“献”、“贻”二字入他之名,更因他自己……舍不下很多曾重重拖累牵绊于他的东西。


    “我知道。”


    她打断他了、不愿他将那些为难的话说出口,自己心里其实渐渐也能想得开,那时露出的笑意并不全是违心的伪饰。


    “是我太贪心了……当初在长安时觉得能见你一面就很好,后来到了江南却又想着同你在一处……在洛阳时觉得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一点你的消息就很好,如今却竟又想同你有一个孩子……”


    她低低一笑,像也在笑自己不知餍足。


    “你不必理我,我其实已觉得很满足了——‘寻常’……如今这样大乱的世道,又有谁过的是寻常的日子?不过都是辛辛苦苦恍恍惚惚,日夜忧虑生死不定罢了。”


    “何况还有熹儿——”


    说到这里她的兴致又高起来了,声音里带着笑、好像确对那个与她毫无血缘的养子满怀希冀。


    “我们可以把他视作自己的孩子——我养育他、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你保护他、直到他长大成为贤明仁德的君主……又有什么不圆满呢?”


    她不是在说虚话、他听得出她心底确有这般温情的怀想,他们的来路各自艰难,所幸去路无论吉凶尚能一起走过。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月光映照下春山如许,他于黑暗中望向它的目光审慎又深邃。


    第147章


    这厢望山楼内花晨月夕春宵苦短, 那厢宋氏上下却已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宋明卓虽不过区区一个六品官、却到底是主君宋澹的嫡长子,在其父百年之后当承继其位主持一族,如今就这么轻飘飘被亲妹妹下了大狱、还说若不能在七日内缴足六万八千余贯赎款便要依律革职流放, 岂不是在天下人前打烂了他们金陵宋氏的脸?


    “六万八千余贯!她这是在要我等的命!”


    宋氏之内各位族亲全坐不住了,甚至远在其他州县的旁支都不惜纷纷远赴金陵要主君宋澹给个说法, 彬蔚堂上闹闹哄哄挤满了人, 宋家是许多年不曾这样热闹过了。


    “我族从未奢求太后眷顾偏袒娘家,当初她将制科主考之位交与陈蒙大家也都认了!”


    “可如今呢?”


    “我等的忍让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她的步步紧逼!换来了她的六亲不认!”


    “她要查土地收民心,难道我族没有配合?江南大族何其多也,上缴赎款最多的便是我宋氏!我们已给足了她脸面, 她还要如何!”


    “主君!难道你当真要放任自己的女儿将我族百年经营毁于一旦么!”


    七嘴八舌的吵嚷如同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人兜头罩住, 宋澹坐在主位一言不发, 脸色几乎已与满头华发一般苍白。


    “伯汲——”


    他的妻子万氏此时也来凑热闹,“噗通”一声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涕泗横流。


    “子涧是我们的儿——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如何能眼睁睁看他被人逼死?”


    “四丫头她不是为国为民, 她是想报复我们!”


    “她以为是我强占了她生母的正室之位!更恨我们当初让她嫁入宫中!”


    “子涧何辜!族亲何辜!若她非要泄愤便让她冲着我这个做母亲的来!——让她杀了我!让我代子涧和全族受过!”


    说着便忽而发疯似的从地上爬将起来、身子一转便要向堂上的木柱撞去, 左右族亲挤得满满当当、哪能让出条路由她撞死?自是一把将人拦住了,群情又因此更加激愤。


    “嫂夫人何必如此!这天下便没有子女逼死父母的道理!”


    “你对四丫头虽无生恩,却到底是含辛茹苦将她养大, 她岂能如此恩将仇报狼心狗肺!天下人不会容下一个不遵孝道的女儿,也不会容下一个罔顾伦常不仁不义的太后!”


    一通谩骂真情实感、仿佛个个都对万氏的“含辛茹苦”是亲眼所见, 说着喊着怨意更重, 转过头又冲着宋澹去了。


    “主君!今日你便将话明白说与我等!”


    “子涧之事你究竟管是不管!千机府逼缴赎款之事又当如何应对!”


    “宋氏上下皆在等你做主!难道你便不能为了一族生死荣辱去同自己的亲生女儿求一求情么!”


    满耳聒噪无休无止,那一刻的宋澹似乎已是千夫所指,数十年前被宗族逼迫迎娶继室的一幕倏然翻回眼前,尽管那并不是他一生所做唯一违心之事、却偏偏在此刻浮显得如此顽固清晰。


    ……他确是个怯懦自私之人。


    无力为爱妻对抗宗族, 又怯于面对岳家和自己的女儿,对待朝政也无非如是, 漫漫几十年都在逃避闪躲中度过。


    ——可回避真的有用么?


    他垂目看着自己的“妻子”,为逼他保下长子而不惜做戏挑唆众人攻讦自己的夫君;那些族人呢?个个目眦欲裂不顾体面,也尽在借“同族”之名将他推入两难之地;至于朝事……自他执掌家族后宋氏声望便一落千丈,或许就因每临大事皆只念回避自保、方才玷污了祖上配享太庙的清名荣光。


    而最后……他又想起自己的女儿。


    他对她的记忆很少、爱也很少,只是当初她离家前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她说父亲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她说方公看错了人,她说她不恨他而只是感到失望,她说往后再见只是君臣不必再相看两厌虚与委蛇。


    她说得都对,唯独一句错了——他对她从不是“相看两厌”,而是连“相看”的勇气……都不曾有。


    此刻他缓缓闭了闭眼,片刻静心后又再次展目,年迈的躯体已远不如过去强健,堂上若干年轻的后生子侄皆对他虎视眈眈,而他的长子此刻身在牢狱、次子又因怨憎于他而多年不愿归家,此刻身边终于渐渐无人了。


    他淡淡一笑,还是独自扶着桌角艰难起身,满堂上下一瞬静默,众人的目光立刻牢牢锁在他身上。


    “子涧乃我亲子,我自不忍见他遭难……”


    宋澹声音低沉而平缓,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可眼中却又分明空无一物。


    “然太后此番处置确遵国法并无违背,即便果有私心夹杂、亦是子涧行有不端在先,非为宫中有意刁难。”


    话音一落万氏脸色便是一变、周围兄弟子侄们的气息亦陡然一沉,他只作未觉,兀自平静说了下去。


    “南渡以来国家飘摇,区区半载危殆无数,清查土地乃图存救亡之策,其中道理当不言自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拒缴赎款虽可争一时意气、却实乃短视浅见之举,不单身负抗旨忤逆之骂名、更将授卫范以口实而惹大祸上身,岂非剖腹藏珠舍本逐末?未若忍一时之辱而耐一时之失,区区财帛身外之物,尽皆舍之亦不足惜。”


    语出果决、却令彬蔚堂内一片哗然,众人喧扰恰似滚水下油锅,有年长者被气得仰面倒下,其儿孙一拥而上百般关切、扭头看向宋澹时又恼恨得双目泛红。


    “赎款六万八千贯,宋氏当认!”


    宋澹目不斜视,陡然拔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落进在场每一人耳中,也许那正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触犯众怒,并非是因像他那十年前便转身离去的女儿一样“无颜窃据孤舟而独善其身”,而仅仅只是……不愿再对自己失望罢了。


    “诸位族亲若尚尊主君之言,今便散去各筹金银;若是不尊……便同受天家雷霆之怒罢!”


    没人见过这位主君当时的样子,原本一向儒雅的脸越涨越红、衰弱的身体也像一瞬回春般蓄势待发,那时他的语气本该是无奈,可激昂的声音却像是在感到愤慨——跌坐在一旁的万氏忽而对自己相伴数十载的夫君感到一阵陌生,她怔怔地望着他、在他侧首与她对视看到对方眼底泛红的泪光。


    “完了——!完了——!”


    彬蔚堂内彻底炸开了锅,便连宋泊注视自己同胞兄长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弃和失望。


    “原来真正徇私之人是你……是你在用整个宋氏偿还自己平生所欠之情……”


    “你如何配为我宋氏之主!”


    “你不配!”


    凌厉的怒斥十分深奥,却并非是在场人人都能听懂的;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义愤填膺热血激荡,个个拥挤着上前用力拉扯宋澹的衣袖,什么世家大族的风仪姿态全弃如敝履,在利益面前人不过只是衣冠楚楚的野兽。


    宋澹依旧不退,像是因将将尝到与人争锋的滋味而越发激动亢奋,他感到一阵极猛烈的血气向上翻涌、在那一刻让他感到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足以护住几十年前在产房中被逼得深陷血泊的发妻,足以挽留十年前在他面前转身北上的女儿,更足以让过去的他自己明白、他的一生原本可以如何度过。


    直到——


    “伯汲——”


    “兄长——”


    “主君——”


    嘈杂的惊呼此起彼伏!


    依稀……


    ……与十年前在此地发生的某桩旧事宿命回环般相扣。


    消息传到台城之时,宋疏妍方从望山楼回到扶清殿。


    宫中上下一片忙乱、朝华夕秀的脸色皆透着苍白,她以为她们是为寻她发了急,刚浅吸口气预备拿出早想好的托辞遮蔽掩饰便见两人双双低眉俯首跪在她面前,说:“太后,宋府夜里送来消息,说尚书令大人因著作郎下狱急痛攻心在家中晕了过去,太医刚去瞧过……说、说……”


    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听得宋疏妍心底忽有一股无名火起,或许那人终归与她有些别样的羁绊,无论何时听人提起都总不能当真置若罔闻。


    “说如何?”


    她的手忽然凉了,声音亦沉得教人有些害怕。


    两个宫娥皆喏喏,最后到底还是朝华更担事些,硬着头皮答话道:“说宋大人他……怕是不成了。”


    扶清殿内一时静极,十月上冬的寒气终究还是难以抵御,宫人们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唯独个别心细的瞧见太后落在地上的影子微微一颤,凛冽的北风呼啸不止,世上许多事原本就是人力无从改变的。


    “……消息确凿么?”


    众人又听到她问,声音比方才更冷更硬,仿佛在说的并非是自己父亲病危的消息,而是什么朝堂之上无谓的权术诡斗。


    “是谁去宋府看的?叫他来见孤。”


    说完便向内殿走去了、竟没有半点要出宫一探的意思,原来孤家寡人的心竟果真是这样冷,连自己亲生父亲的死活都可以无动于衷等闲视之。


    一干宫人心底各自非议,终于在领命后纷纷唏嘘着退去了,偌大的宫殿再次只剩宋疏妍一个人,丑寅之际的天空漆黑得没有一颗星子——这真是怪事,明明方才她在望山楼内还曾看见朗润温柔的月色,如何回到此处后便只剩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了?


    她默默抱紧自己的手臂。


    ……感到彻骨的冷。


    第148章


    次日一早, 尚在家中照料母亲的许宗尧便听闻了尚书令宋澹溘然长逝的消息。


    那天阴云不散像要落雨,天幕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家仆来报信时他心中一凛, 头个反应却是不信——宋公不过耳顺之年、平日里瞧着身子也算硬朗,如何会似这般突然辞世?或许是宋氏在借此逼迫扶清殿宽赦著作郎、亦或许是太后与娘家人联手演的一场戏。


    他非生情刻薄之人, 只是四月至今一颗心都扑在了新政上、实不愿见功亏一篑而国计民生随之受损, 也是被这半载以来官场上的权术诡斗吓怕了、凡事都不得不比过去多想出几步;于是亲自去了一趟宋府查验真伪,只见往来奴仆皆着丧服、高墙之内亦频频传来痛哭呼号之声,瞧着确不像是假阵仗。


    ……难道宋公真的死了?


    那……太后对新政……


    他心已沉,对新政前途的担忧越发强烈——生身之父因事而死, 世上又有哪家儿女能无动于衷?太后会不会因此放了自家兄长?宋氏上缴赎款之事是否也会因此不了了之?


    之后呢?江南大族见宋氏得豁免必有样学样, 到时三五成群闹将起来、什么土地人口都不必再查, 大周的账会越发无可救药地烂下去,朝堂之上两党之争也会因此越发失控。


    他眉头紧锁忧心如焚, 凝神片刻后还是决意入宫请见太后——他知此刻觐见是在触对方的霉头、甚至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可他从不吝惜一己之身,若是一死便能换得太后对新政的坚守,自是平生所行最值得之事。


    入宫之后却见四下一切如常, 宫人说太后尚在凤阳殿理政;他一愣,却未料到会是这般光景, 拜在凤阳殿外等待女官入内通传的间隙又听到太后艴然不悦的声音, 像是在训斥谁,说:“不要揣测孤的心意,只须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便去同他说,孤给的时限还剩六日。”


    ……六日?


    许宗尧心念一动, 暗道宋氏上缴赎款的期限正好也是六日后,不知太后说的是否正是此事;思疑之间又听到殿内臣子的声音, 在问:“可若宋尚书一意孤行拒不配合,不知臣……可否动兵?”


    听声音赫然正是千机府总司姜潮,他口中所言的“宋尚书”想必便是工部尚书宋泊,如今宋公意外身死、其嫡长子又身在牢狱,未来宋氏主君之位泰半便会落在他身上——可姜潮竟打算动兵?太后已失其父,若再……


    “依律办事。”


    那女子平静到有些冷漠的声音再次传来,落在许宗尧耳中竟令他微微一颤。


    “孤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姜潮低低应了一声“是”,不多久便从殿中退了出来,与他在门外照面时还略点了点头;他却迟迟未能回神,被朝华请进门去时人也依旧有些恍惚,见了坐在御案之后垂首批复奏疏的太后更是失语,只见她素面如玉眉眼似画、单薄的肩膀那么瘦削,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柔弱婉约的闺中女子罢了,却偏偏……


    “卿有何事要奏?”


    正出离、她的询问已经到了,居于上位的女子神情威严、已不似那日邀他同席共膳般温柔和煦;他猛地清醒,行过跪礼后却不知当作何言语,明明此来是要劝她放下亲疏血缘、定心厉行新政,可在耳闻目睹方才那些状似无情的枯槁之言后、却……


    “无事便退下。”


    她已收回了目光,大约是因他迟迟不语而心生不耐,他脸上一阵热,明明是殿试之上对答如流口若悬河的状元之才,那时在她面前却竟口讷至此。


    “卿可不避斧钺成仁取义,孤亦可不畏人言矢志不渝……”


    她却像早知他心中所想,此刻所答清冷果决,既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仅仅在对她自己说。


    “会有许多人因这一步收益……无论是谁,都只能一意向前走。”


    过午之后叔父宋泊亲自来了,领着几位在朝的宋氏官员一同在凤阳殿外求见;宋疏妍不肯见,由得他们闹出天大的动静,耗了几个时辰终于在宫门落锁前走了,她表面无晴无雨,后背的衣裳却几乎被汗水湿透。


    “……你当真不见他们?”


    入夜时分二哥换值到她身边来了,兄妹二人一同坐在华美的宫殿里,不知何故却令人凭空想起“形影相吊”四个字来。


    “避着总归是没用的……你早晚要去做个了结。”


    他的语气听上去很疲惫,细看去眼底也是红的,宋疏妍心下一片了然,却仍问:“……哥哥今日回去了?”


    宋明真半晌无话,无论神情还是躯体都有些僵硬,过了片刻方才勉强牵起嘴角,答:“是啊……他们都说他死了,我总要回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个“死”字像会刺人,令他们兄妹同时瑟缩了一下,宋疏妍的脸色也苍白下去了,原来江南的冬日也是这般寒凉的。


    “……你见到他了么?”


    她问得小心,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是不肯叫一声“父亲”,其实也并非因为依旧心怀芥蒂,只是那个称呼太久没用、她也不知该如何再叫出口了。


    “嗯……”


    宋明真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


    “大哥还在狱中……总要有一个儿子,替他洁身净发、楔齿饭含。”


    这话说得有些歧义,虽则本义不过实事求是、可细听去却又像在埋怨谁似的——宋明卓是因何入狱?还不是因妹妹的一道旨意?若不是她那般执拗顽固不通情理,他们又何必面对如此令人心碎神伤的窘境?


    宋疏妍一默,晚半步宋明真方才察觉自己那话的不妥,于是又发了急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他说不清了,即便如此宋疏妍也明白哥哥对自己并无怨责,只是在亲生父亲故去的当下许多过去的回忆都不免翻回眼前,无论谁在这样的拷问下都难免感到心虚与怅惘罢。


    “太医署的人说他是急怒攻心气血卒中而亡……”


    宋疏妍的声音也轻,目光朦胧如夜中霜色。


    “果然……他还是最记挂长兄的。”


    她这话也有歧义,乍一听好像是在同宋明卓争宠、实则宋明真却知道她只是在自责——即便自认事事为公绝无私心、也还是要将害死父亲的罪过归到自己身上。


    “不是这样的……”


    他摇头看向妹妹,一片猩红的眼底有着难言的复杂与悲伤。


    “父亲非因长兄下狱而怒……相反,他曾当众称是他行有不端在先、要宋氏如数认下那六万八千贯赎款……”


    “众人不服他之裁断、在堂上争执推搡起来……这才……”


    寡淡的言语过分简单、实难将当日之景复现眼前,宋疏妍却听得僵住了,像那浅显的言语是什么晦涩难懂的天书一般;那样的懵懂也是酸涩,宋明真也知晓自己的妹妹平生从未得到父亲的疼爱偏袒,未料偏偏最后他体谅了她一次,而代价却又是他自己的生命。


    “去看看他吧……”


    宋明真感到自己眼眶酸涩涨痛、依稀像是又要落泪了。


    “在他入殓下葬之前……最后见他一面吧。”


    遗憾是说不尽的,毕竟有时就连清楚的是非都无法说清,那人在她最需要“父亲”时漠然将她抛在身后、又在她最不需要“父亲”时唐突出现在她身前,迟来的恩情到底轻贱,她早就过了渴盼双亲疼爱体恤的年纪了。


    可……她最终还是去了。


    他停灵家中的最后一日正是七日期满之日,宋氏的赎款连半数都未缴足、她便在凤阳殿拟了旨意命千机府将著作郎移交刑部大理寺审理、后依律刺配两千里;料理完此事她方才命人备车驾出宫,少帝早得到了消息在宫门前等候,见她来了便小心翼翼上前扶住她的手,说:“母后……儿臣陪你同去。”


    她不需要谁陪的,其实最盼望的是能同那人单独待上一时半刻,只是也知这等念想是虚妄,如今宋府之内必是人满为患——朝夕奠、既夕哭,似乎体面的送葬总需有络绎不绝的宾客前来吊唁致奠,无论亲疏远近、不计敌友善恶,仿佛只要能在灵前一跪便有了什么意义似的。


    她觉得乏累,当时也并未推却少帝的好意,太后与天子同出台城、又成了南渡以来的首遭,道旁百姓纷纷惊惶避让、却没有一家悬挂丧幡致哀,确同十数年前先国公去时的光景大不相同。


    ——可宋府门前的热闹却是同当年的晋国公府一般无二的。


    她没有料错,满朝文武果然都来了个遍,如扬州万氏这等与宋氏有亲的门户人自然来得最齐,长姐宋疏影哭成了泪人、她丈夫万昇在一旁想搂住她的肩膀宽慰却又神情犹疑不敢动作;其余在江南叫得上名来的大族也都纷纷前来吊祭,便是洛阳派的官员们也都拖家带口地来了,阴平王携子带女与范玉成站在一起,当时望向宋氏众人的目光也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心有戚戚。


    ……方氏自然也到了。


    方献亭身着丧服站在宾客一侧,身边另有许多同族重臣,众人都在她与少帝入门时对他们山呼下拜,唯独他在叩首前曾隐隐向她投来担忧的一瞥;她并未回望,除却两人当时“不睦”的关系并不适宜有所交流之外,大概更因她当时的心思都在长眠于堂上棺椁之中的那个人身上了罢。


    第149章


    ……说来她也实在有很多年不曾回过这里了。


    整整八年……过去的心灰意冷似仍历历在目, 父亲威严深重的凝视更一度令她久久梦魇——她一直知道的,即便三姐姐宋疏浅不曾爬上姐夫万昇的床最后被送去洛阳的也只会是自己,父亲心中早有取舍、她的结局打从最开始就已是注定。


    ——那么现在呢?


    你可曾后悔么?


    她一步步向灵堂上的棺椁走去, 某一刻大约也想执迷不悟求一个答案,只是当父亲苍老又僵硬的脸孔毫无生气地再次出现在眼前时、那些话又都从心底消失不见了。


    “母后……”


    少帝在旁担忧地低唤, 满堂宾客的目光亦都牢牢锁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他们是否在期待她落泪、甚至不知道自己心底是否也怀有同样的期待,可她的冷漠根深蒂固,直到那时眼底竟都没有丝毫湿意。


    她……


    ……哭不出来。


    难言的恐惧爬上心头,她的脸色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不合时宜的沉默是惊世骇俗, 她的冷酷活该要变成被人攥在手心的把柄要害。


    “……太后不为自己的父亲哭灵么?”


    果然嘲弄与逼问很快就到了, 宋疏妍缓缓侧过身,看到许久不见的继母正披头散发跪在堂侧满眼恨意地看着她。


    “还是你心中亦知自己不配站在这里……”


    万氏摇摇摆摆地从地上爬起来, 紧紧缩在她身边的宋疏浅惊慌失措地去搀扶。


    “因为他就是被你亲手逼死的!”


    凄厉的指责实在不留情面, 在此大庭广众之下更无异于为文武百官上演了一出好戏;卫熹脸色已变、沉声断喝一声“放肆”,又语气极冷道:“宋夫人悲伤过度言行失矩,还不快快将人扶下去歇息?”


    左右宫人喏喏上前, 却还未近身便被万氏张牙舞爪地挥开了——她像已疯得毫无顾忌,什么表面体统都不愿再守、什么生死惩戒都不愿再怕。


    “你害怕了!”


    “你不敢听我说!”


    “是你不仁不孝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是你在他死后还要流放他的儿子!让他死在边境苦寒之地!”


    “你要报复我们所有人!你要整个宋氏为你的过去陪葬!”


    ……如此如此云云。


    这些指摘实在不算新鲜、宋疏妍早都料到宋家人会在背后如何议论谩骂, 只不料长兄将被流放的消息这般快便传到了万氏耳里, 想来但凡她的心肝儿平安无虞她都不会这般口无遮拦肆无忌惮。


    她冷漠地看着她,即便对方已如此声嘶力竭凄入肝脾内心也没有哪怕一丝波动,她像根本感觉不到他人的悲伤,冰冷到让自己都感到惊讶害怕。


    “把人拖下去——”


    卫熹怒意更重, 当时环顾四周却只看到宋氏族人皆神情漠然作壁上观——他们当然知道万氏之举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可也恰恰是这疯癫之人才可替他们说尽不敢说的话、做尽不敢做的事——宋泊双手负后老神在在, 看向宋疏妍的目光只有无尽的嫌恶与冷寂,也许那时他甚至想手提利剑在她亲爹的灵前将她也捅出一个血窟窿,如此方才不算愧对宋氏清流的列祖列宗。


    原本肃穆的灵堂一瞬乱了套,女人的嘶叫扑打声吵得人头痛欲裂,宫人们原本可以轻易将人制服、却偏偏念着今日场合的特殊而不便对宋公的遗孀下狠手;一念之仁却令万氏逞凶,只见她在挣扎中反手抄起一个铜制的香炉,闭着眼睛便朝宋疏妍狠狠扔了过去,凶恶的表情像要饮其血而啖其肉、数十年前便积下的恩怨到今日终于愈演愈烈不死不休。


    “太后小心——”


    “母后——”


    众人的惊呼此起彼伏,可实则当时第一个起身欲挡的却是方献亭——他站在离她很远的位置,却仍对她身边的一切了如指掌,凌厉的气息一瞬紧绷、却终归是在最后一刻选择按兵不动。


    ——离宋疏妍最近的南衙禁军统领娄蔚已眼疾手快挥剑将那香炉一劈为二,他眉头紧锁、再不肯给宋氏留什么体面,挥手招来左右士兵护驾,直将万氏重重反扭在地以绳而缚。


    一旁始终躲在母亲身边的宋疏浅见状尖声嚎哭,一边试图拉扯禁军救下母亲一边又频频回首向几位叔父求援,宋泊宋澄视若无睹、其余族亲则更只会袖手旁观,她没了法子只好转而跪在今非昔比的亲妹妹脚下,用力地一下一下磕着响头,哀求:“太后——太后——母亲知错了、我们都知错了!求你放了她——求你放了她吧——”


    此等场面实在精彩,将宋氏家丑向外扬了个十足十,所有朝臣表面平平稳稳、实则暗地里都默默瞧着太后的体面被她这些族人消耗得干干净净,各自心中都有几许哂笑唏嘘。


    ——只有一个人看的不是这些。


    卫兰站在自己父亲身边,安静的眼睛始终倒映着方献亭的身影——她实在瘦了很多,远不似半载前在宫宴上那般光彩照人,没人知道四月以后她便再未踏出过阴平王府的大门,而今日来到这片晦气的灵堂也只是为了向那人求一个答案罢了。


    ——她想不通。


    为什么他要拒绝她?


    为什么他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劳师动众于南境兴兵也不肯应下同她的婚约?


    那晚她放下一切贵女尊严亲自登门去求他,明明感到他已经动摇了、更笃定他当时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入宫请婚,为何仅仅过去一夜一切就都被改变了?


    金陵城中整整半载的流言蜚语她并不惧怕,各家贵女背地里对她的讥笑嘲弄她也可以装作全不知情,今日她顶着百般重压辛辛苦苦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当面向他求一个结果——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为何无论如何都不肯遂了她的心愿!


    可就在刚刚……她忽然觉得不必问了。


    世人皆称天家因南境之故而与君侯互生龃龉,可方才太后将被香炉伤及时她分明看到那人露出了急切担忧的目光——她的眼里只有他,他的一切动作神态都在她眼中被千百倍地放大,她看到他身体的紧绷、看到他神情的波动,看到他望向那个女子的……难以言说的眼神。


    ……那根本不是一个臣子对君主的忠诚。


    而是一个男子,在为自己心爱的女子牵肠挂肚。


    她如遭雷击定在原地,某一刻又福至心灵忽而想起半载前在宫宴中的诸多见闻——那时她当众拉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即刻便要抽开、下一刻又在太后驾临时猛地抬头看向对方——那神情像什么?分明正是心虚与歉疚!他在对那个女子讨饶、他唯恐她会因旁人而感到不快!


    ……没错!


    就是这样!


    所以那晚的最后他才换了衣裳!什么被宫人冲撞泼上了酒都是托辞!他是在哄她!哄那个早已成了别人妻子的女子!


    卫兰浑身发起了抖,明明并未抓到确凿的证据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却在疯狂叫嚣告诉她这就是真相!她手脚一片冰凉,难以言喻的屈辱感令她面色惨白。


    可……他们为何竟会生出奸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近几年才开始的?


    还是……


    她的心越跳越快,耳边再次回想起方才宋家那个疯妇嘶吼的话语——她说太后要报复他们、甚至“要整个宋氏为她的过去陪葬”——“她的过去”是什么?难道竟也会与颍川方氏相干么?


    女子的敏锐正在此刻发挥着惊人的效用,哪怕一点点端倪都足够她串点成线大做文章——她的目光在灵堂上下扫视,每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脸孔都可能成为她趁手的工具,而偏偏她在那时看到了宋疏浅——那个声名狼藉的、一文不名的、如今又因母亲被缚而嚎啕大哭六神无主的蠢笨女子。


    她狠狠眯了眯眼。


    ……感到自己正无限接近于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第150章


    最终直到宋疏妍离开宋府, 她的眼中也未能流出一滴眼泪。


    一切都是浮皮潦草:应付地在父亲灵前上香祭拜,应付地同恨她入骨的亲族说些虚伪抚恤之辞,应付地对那些请她“节哀”的文武官员点头致意……好容易将一天熬过, 她只比在乾定宫中主持一整日的朝会还要疲惫上千百倍,起驾回宫时人已有些脱力了。


    她无力再赴凤阳殿理政、也没心思用什么晚膳, 一回扶清殿便早早至内殿歇下, 灯却不敢灭、也不知是在畏惧什么;可人只要合上眼睛便必然堕入黑暗,她终归在一片虚无里再次看到父亲的脸,死气沉沉尸斑鲜明,陌生得令她几乎不敢相认。


    心悸忽然降临、她捂住胸口感到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下一刻腕间忽而一热, 真实的触感令她惊骇地睁开眼睛;方献亭却竟就那样坐在她床边, 低垂的眉眼深邃内敛,他沉默地凝视她, 于她宛若重重罗网中投落的一丝天光。


    “……三哥。”


    可她却没有拥抱他, 也不问他如何能不经通报便忽而出现在她眼前,心底也知他是挂念她,宫中的南北二衙禁军又都是听他调遣的。


    他也没有勉强, 仿佛那般大费周章地进宫来就只是为了像这样在近处看她一眼,唯一的逾越仅仅是伸手轻触她的脸颊, 又低声对她说:“……别哭了。”


    ……哭?


    她一愣, 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睛,果然干燥得没有一丝湿意,哪有什么眼泪?


    “你在说什么……”


    她勉强牵起嘴角。


    “我明明……”


    他的神情是了然、又好像很疼惜她,“拭泪”的手异常轻柔, 言语在此刻毫无意义;强烈的情感在心底横冲直撞,她直到此刻才感到一阵突兀的鼻酸, 下一刻眼泪倏忽跌出眼眶,冷漠的顽石终于学会落泪。


    他的眼神一瞬变得更柔,彼此之间从来悲喜相连,伸手将人拉起又轻轻揽进怀里,他的拥抱是可容她崩溃的方寸净土;她紧紧抱着他,难以名状的恐惧和痛苦都在此刻倾泻而出,他听到她颤抖的声音,在说:“我哭不出来……”


    “他就在我面前……他已经死了……可是我却哭不出来……”


    “也许他们是对的……我真的还在恨他……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她的坚强从不虚假,只是也总要寻到片刻喘息的缝隙,没有谁可以果真心无波澜地做到“大义灭亲”,即便他们素来亲情单薄、即便一切是非道理都很分明。


    “你已经尽力了……”


    他叹息着拥抱她,为她的痛苦心如刀割。


    “宋公之事只是一个意外,你从未想逼死任何一个人……”


    “他去前也曾力主依律办事,未尝要携全族同你对抗……他必是明白你的难处,也不愿宋氏成为众矢之的。”


    其实这些话她都是听过的,有些道理也在这七日中可以想通,只是此刻万籁俱寂、她内心的脆弱被眼前人放得百倍大,有许多平素说不出口的话也终于得见天日了。


    “他为什么要在最后为我说话……”


    她有些怨恨地问着,也不知是在问方献亭、还是在问已然故去的父亲。


    “他一生都没有为我说过话!一句都没有!……为什么偏偏在最后,他要为我说话?”


    “我宁愿他同我对抗!我宁愿他像那些人一样恨我骂我!”


    “他现在这样算什么?——算什么!”


    扭曲的挣扎难以压抑,此刻她的质问是撕心裂肺的——他忽然就明白她原是宁为玉碎的性子,要么便从头到尾都不要得到一点爱,要么便完完整整给她全部。


    “我无法还他了……”


    她的泪水终于决堤,其实剥开那因缘际会之下层层叠叠包裹在心上的厚重伪饰,她大约也曾深深渴望过得到那个已故之人的爱罢。


    “三哥,我再也无法还他了……”


    他微微闭上眼睛,感到自己一颗心都要被她掏空了,或许他对她从来不是单纯的疼惜怜爱、而是永远相互呼应的休戚与共同忧相救。


    “哭吧……”


    最终他只能这样宽慰她,极致的共情之后却是苍白的词穷。


    “……哭出来就没事了。”


    “陛下——陛下——”


    西宫之内略有喧哗,是少帝亲至膳房为母后熬煮了粥饭,宫人们都诚惶诚恐小心伺候、唯恐这位祖宗将自己磕着碰着;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料理停当,他又亲自端着向扶清殿而去,一路怕粥凉了走得极快,身后上了年纪的王穆险些便要追不上了。


    “陛下且走慢些——容老奴先去殿中通传——”


    少帝可不会听他的,心说母后方历丧父之痛、今日一整日都是滴水未进,他又岂能不为之担忧?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替他守江山,他已是如今同她最亲近的人了,他不关心她照顾她、又要谁来陪在她身边?


    “不必通传,朕自去探望母后——”


    卫熹语气坚决,眼中又隐有丝缕要向母后献宝的期待激动。


    “你们便在外守着,谁都不许入内打搅。”


    左右宫人闻言皆喏喏称是,目送少帝殷勤地手捧粥碗小心翼翼推开了扶清殿的宫门;他入内时见内殿依稀还亮着灯、便试探着唤了一声“母后”,没有人应答,仅有一声闷响隐约从宫殿深处传来,继而又是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些匆忙似的。


    他心中觉得怪异、当时却不曾细究,只在外扬声道:“母后,是儿臣来了——”


    说着便不等召唤径自向内殿而去,短短的几步意味着多大的危险,当时的他竟是一无所知的。


    “母后——”


    他看到垂坠而下的床帷,昏黄的烛光隐隐映照出母后的身影,柔婉的模样令人心旌摇曳,他一颗心隐隐的痒、这才忽略了床榻之下隐约斑驳的泥渍和母后应答时微微张皇的语气,只听对方唤:“……熹儿?”


    她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刚刚才哭过,卫熹心头怜惜之意愈盛、已迫不及待要看到她的脸。


    “儿臣听闻母后今夜未曾传膳……”


    他步步向她的床榻而去,甚至忍不住想伸手撩开那一层阻隔的纱帷。


    “……便亲自做了些请母后一用。”


    宋疏妍与他只有一帘之隔,而方献亭方才未及避出去、此刻亦藏身于她的香枕绫被之间,她一颗心跳得又急又慌,那一瞬什么章法都乱了,只脱口而出:“不要过来!”


    她是发了急、语气乍一听有种别样的凌厉,卫熹在外脚步一顿、伸出的手也是一僵,声音无措起来,问:“……母后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宋疏妍犹自心乱、直到方献亭的手在锦衾下紧紧拉住她方才微微回神,她与他对视一眼,终于深吸一口气渐渐定心,再开口时语气便静了,说:“不经通传岂可擅入内殿?——你且去外间稍待,母后随后便至。”


    少帝在外应了一声、语气多少有些落寞,大约是自己的“孝心”未能即刻换来母后的嘉奖,他也感到些许失望了吧;应声之后悻悻而去,又在外等了半晌方才等到母后更衣而出,他看着她红肿的眼角心疼不已,赶忙又是端茶又是舀粥地照顾起来,母后的神思却似始终有些游离,好像跟他在一起、又好像身在距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粥还合母后的口味么?”


    他只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邀功。


    “儿臣问过膳房和太医署,在其中加了些红枣胡麻,说是可以补气益血。”


    宋疏妍的心思此刻全在一墙之隔的方献亭身上、对少帝所言皆是入耳不入心,只能勉强说两句“甚好”、旁的话一应说不出了。


    “至于宋夫人的事……”


    卫熹仔细看着她的脸色,又谨慎地提起了万氏。


    “她冒犯母后自是罪该万死,但、但朕念着她毕竟是宋公遗孀,为防母后声誉受损,失仪之罪还是从轻发落吧……”


    他怕母后觉得不解气、而实际宋疏妍眼中却从来没有万氏一房的存在,此刻她摇了摇头,只淡淡道:“不必责罚,送些赏赐安抚几句,明日宋公下葬……孤也要再去一次。”


    卫熹闻言一怔、像没料到她明日还要再去面对宋氏族中那些人,今日他们已然下了她的脸面,在他看来是该狠狠敲打一番给些颜色的;只是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听,此刻也称“一切皆从母后之意”,宋疏妍点了点头、想放下汤匙又不得不在少帝希冀的目光中继续一口一口吃下去。


    “朕让人为母后取些菜肴来吧——奔波一整日,只喝几口粥怎么行?”


    说着不等宋疏妍推拒便扬声叫起王穆,对方早就候在殿外、也早知少帝会让自己做什么,此刻笑容可掬地领着一众宫娥鱼贯而入,目光却在掠过内殿时有一瞬的凝顿。


    ——他看到了尚未闭紧的窗扉,看到了凤塌床帏微弱到几不可察的晃动,身在深宫数十载、哪处殿宇按例当燃放怎样的香料都一一记在脑海,哪怕一点味道的区别都将立刻招徕他的注意。


    或许……


    他微微眯了眯眼,继而不动声色地看向坐在少帝身边的太后,她的美丽与日俱增、依稀更比过去几年多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女子的妩媚,他在宫中如此之久,最清楚一些微妙的变化因何而生……


    “陛下当心些……”


    他笑着为少帝挽起衣袖、不愿见他在此地沾上什么脏东西,躬身退到一旁时神情又渐渐冰冷下去。


    望向宋疏妍的眼神……若有所思。


    第151章


    而在尚书令宋澹意外病故之后, 整个金陵的政局便难免随之一改。


    仁宗驾崩前曾于遗诏中委任五大辅臣,今五去其一仅存其四、洛阳金陵二派之均势自然要受不小的冲击——朝野上下默默观察许久,皆揣度当今太后会否让自家叔父填先父的缺, 结果等了数月尚书令之位依然空置,方知这位有实无名的女君当下暂无抬举母族之心。


    而江南各世家豪族眼见她用刀活生生将自己的娘家捅了个半死, 便明白自己绝无可能侥幸得到什么法外恩赦, 于是只好一个个挥泪扼腕吐出过去百十年侵吞的大量土地田产、又依户部所点东拼西凑如数上缴赎款,不出三月朝廷便收足了一百五十三万七千六百余贯,约合太清末年全国一季的赋税收入。


    而在现成的赋税财款之外,更大的利好却在土地重新分配后带来的民生安稳——自江北大量迁徙而来的流民百姓终按人丁数目分得良田, 原先困扰朝廷的安置问题得到了有效的解决, 各地民乱渐平、总算是没有再爆发什么成规模的冲突。


    与此同时, 当初太后亲自在制科中遴选的几位新官也都没有让她失望,除了许宗尧清查土地人口卓有功勋之外、留守金陵任从三品户部侍郎的贾昕亦表现得可圈可点, 他在南都城中破半数坊墙、又将每日宵禁时间缩短整整两个时辰, 大大利于商业发展,已令金陵这个匆忙上马的国之新都渐渐有了过去东西两都的繁荣气象。


    而对于安定朝野人心而言,最紧要的却还是江北战场之胜负。


    没人愿做偏安江南的小朝廷、便是尚未亲政的少帝都有光复中原还于旧都的雄心, 自打江南土地清查颇见成效后日日念着同突厥开战夺回失地,每日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君侯当日在扬州江畔卸甲刺字许万民一诺, 自然也将北归之事视作头等要务——大周已太久没有过好消息, 一场大战的胜利将缓和朝内现存的诸多矛盾,亦将提振人心士气暂压各地可能滋生的民乱。


    “你的意思,这次是要主动向长安宣战?”


    望山楼内偶有私语,宋疏妍与方献亭独处时也难免要提及如今这朝中的头等大事。


    “嗯。”


    他应了, 楼顶的夜风有些冷、偏她又一向喜欢坐在窗口,他只好用厚厚的毯将人裹住, 拥着她时也要常常去探她的手温。


    “太清年间战事多是被动,眼下新政向好、谢辞和姜潮又暂稳住了东突厥,我朝西进颇有余裕,若能夺回京畿道则于局势是一大改,朝野内外将随之安。”


    西都长安便在京畿道,夺之不仅可定天下民心、更可立足而望关内,届时将钟曷卫铮逼回陇右、突厥之兵驱至漠北,即便一统不能实现也可将战局控在西北一隅,朝廷的负担便不至像眼下这般重了。


    “何况还有几方节度……”


    方献亭的声音低沉,眉头亦是微锁。


    “此前施鸿杜泽勋生事、我只借机一平南境,江北几镇之总却都未尝至金陵朝拜你和陛下,难免令人不安……太清之后朔方、河西治所皆有内撤,此次兴兵我也有意以此二镇之兵为主,恰好也可一探他们对朝廷的忠心。”


    他实在想得太远太细,仿佛与这个国家有关的一切都在他的筹谋之内,她心中觉得安稳、又难免心疼他的劳累,当时也难得露出些许小女儿情态,偎在他怀里说:“你说得自然都对……只是我终归是舍不得让你去打仗的。”


    她有她的担忧。


    诚然她知他是名门武将无所不能,也知如今图谋北进是大势所趋,可他毕竟将将把八万神略兵权割舍于她、如今刚刚增加的税收又不足以免除他的一切后顾之忧,她担心他会因此陷入险境,若是终究孤立无援、那……


    他也明白她的忧虑,只是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与东突厥的和议未必能够维持长久,若他不趁机将西北战事推进、日后再要寻到类似的机会就难了,犹豫只会葬送时机,乱世之中人人都是险中求生……


    “不必担心……”


    他轻轻一吻她的额头,言语间的安抚之意温柔又平和。


    “如今的局势已比去岁好了许多,你身边的人也多起来了,我在外也安心些。”


    的确多起来了。


    文臣中有贾昕许宗尧,武将中又有姜潮和娄氏兄弟——说起娄氏,他们在此次土地清查中的表现也是不俗,娄风亲自带兵至各州县督办搜缴事宜、不惜与几个强横的豪族兵戎相见,百姓见之皆拍手称快、对其一族的议论也终于不再只是一面倒的谩骂,长此以往想必关内娄氏之名亦可振兴。


    “可你身边的人却少了……”


    宋疏妍叹了口气,心说如今姜潮娄风都留在了她身边、他的长兄方云崇又去了南境,此去征战他还能倚仗谁?


    “我自心中有数,还不必你在这里唉声叹气。”


    他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怜爱之意溢于言表,目光投向望山楼以外的灯火时又显得肃穆,她其实也知道这个此刻正拥抱着自己的男子从来都不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你有什么数……”


    她有些负气地小声嘀咕一句,在他低头询问她方才说的是什么时又不肯再重复了。


    这厢朝廷紧锣密鼓地备起了北伐征战之事、无论兵部户部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然而与之无涉的名门贵女们却不会受到分毫搅扰,尤其新岁将至各府走动频仍、各种名目的聚会更是多不胜数,金陵城中只闻欢声笑语、哪里可见半寸苦闷愁云?


    中书令范大人府上近来作礼、贺其六女的十四岁生辰,新都中有头脸的夫人小姐几乎来了个遍,便是一向同洛阳派多有不睦的宋家人也来了,打从进门便引来不少注视议论。


    如今他家在朝中的地位十分微妙,宋公去后声势一落千丈,便连名望也彻底比不得过去为他们所鄙的太傅陈蒙,加之又在土地清查之事上同太后闹成那般难看模样,若非还剩一个“外戚”的名头强撑着恐怕真要轻贱得人人可欺了;唯一还有体面在的也就是宋二小姐宋疏清,她的倚仗却不是娘家、而是选对了边的夫婿贾昕,如今带着自己的生母吴氏四处应酬结交,可比前段日子在灵堂上发了疯的正室万氏派头大得多了。


    而另一位出乎众人预料的客人便是永安县主卫兰了。


    她已许久不曾出入此等热闹的场合,贵女们也知她是高攀颍川侯府不成自觉丢了脸面、这才不敢轻易在人前露脸;人心总是恨人有笑人无,贵女们当初对这位县主当众拉扯君侯衣袖有几分嫉妒艳羡、如今便对婚事不成的她有几分奚落嘲笑,只是顾念着她父亲阴平王正得势,不得已还要在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卫兰也知晓这些人心中的弯绕,只是她已不介怀这些琐碎,今日来此的目的不过只有一桩罢了——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言不动,目光则在宴席上下逡巡,终于在角落里寻到一个妇人瑟缩的身影,独自一人喝着闷酒、目光投向正风光的户部侍郎夫人时又说不出的眼红憎恶。


    ——啧。


    找到了。


    卫兰勾唇一笑,悠悠然自斟一杯果酒向对方走去,美丽的裙裾似天边彤云,便是被人背地里说几句也还是顶出挑顶尊贵;宋疏浅察觉身侧有人、心道一声“怪哉”,也不知如今还有哪家贵女肯同自己这个声名狼藉的破落户搭话了。


    “宋小姐怎么独自一人在此躲闲?合该同人多说几句话才是啊。”


    轻飘飘一句笑语从高处飘落,那一声“宋小姐”却令人不知如何作答——她早嫁做人妇,称呼也变成了一声极不光彩的“万夫人”,在家中做小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早已一去不复返,今日听来只教她恍如隔世万分酸辛。


    “你……”


    她迷迷蒙蒙仰头看向卫兰,分辨了好一阵才识出对方身份,相形见绌的卑怯之感让她又很快低下了头,只道:“县主不该这般称呼于我……我已不再是宋小姐了。”


    卫兰闻言又是一笑,倒是十分不见外地径自坐在了宋疏浅身旁,仰头饮尽杯中酒,她的语气有几分轻佻:“当今太后权势滔天,可以逼死你的父亲,可以流放你的哥哥,可以令你的母亲颜面扫地……却难道还能将你‘宋小姐’的身份也一并剥去不成?”


    几句言语四两拨千斤、却是轻而易举在宋疏浅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她的醉意一下退去大半,看着卫兰的眼神惊慌不定:“县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卫兰轻慢一笑,眼中一片怜悯的了然,道:“看来这些年宋小姐的心气是被磨平了,要么就是被扶清殿中那位吓破了胆,竟连半点为自己讨个公道的勇气也没了?”


    ……公道?


    宋疏浅心头一颤,在对方同情的注视中僵在原地,她实在被压抑禁锢了太久,少女时敢想敢做的泼辣性情好像都是上辈子才有的东西了。


    “……你究竟想找我做什么?”


    她坐直了身子,在阴暗的角落与卫兰对视,后者同样收起了眼中的玩味,美丽的眼底透着冰冷与锐利。


    “我只是想同宋小姐打听一桩陈年旧事……”


    她的声音透着莫名的蛊惑。


    “或许你我所受之辱……都将由此一平。”


    第152章


    “父王——父王——”


    急切的高呼一路传来, 令休沐日好不容易得闲昼寝的阴平王不堪其扰,眉头紧锁着翻身坐起时只见幺女快步闯进了门,将欲上前为她引路的婢女都撞了一个趔趄。


    “……兰儿?”


    卫弼有些惊讶, 不意自己一向颖慧端庄的幺女竟也会露出此等张皇失控之态,正要出言相询, 却见女儿当先满面正色地坐到自己身边, 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一问:“父王可知,十年前君侯曾欲求娶金陵宋氏女?”


    “……他曾想要娶她!”


    范府后园隐蔽的角落中宋疏浅的神情尖锐扭曲,提起这桩陈年旧事眼底仍有挥不去化不开的妒恨怨憎。


    “什么高高在上的太后……当初不过就是一条仰仗我母亲垂怜过活的可怜虫!天晓得她背地里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哄得贻之哥哥为她倾心,三年孝期未过便一意要娶她!”


    “她呢?西北大败的消息刚一传来便要另寻高枝!说什么是受家族所迫方才嫁去洛阳, 实则我看她根本是巴不得要为自己另谋后路!——我太蠢了!蠢到白白让她钻了空子!”


    “父亲从不让人提起她和贻之哥哥的事, 甚至不惜犯下欺君之罪隐瞒先帝!——他护了她那么多年, 让她做了那么久清清白白金尊玉贵的一国之后!她却忘恩负义逼死了他!甚至要毁了整个宋氏!”


    尖刻的控诉层出不穷、似乎心底真有无数经年累月积攒的怨气,那一句“钻空子”最是惹人发笑, 仿佛全然忘却了自己当初闻讯时是何等抗拒嫁与先帝、又是如何想尽办法捐弃脸面抗婚逃离的。


    ——而卫兰听后却只当场被震惊到失语。


    ……他们竟曾一度谈婚论嫁。


    她以为他们顶多就是旧时相识, 即便彼此有过情愫也是朦胧未发,颍川方氏向来受人瞩目、君侯那时已承主君之位又怎会轻易与人定下婚约?何况当初宋氏地位也并不多么显赫,一个在长安丢进人堆里找都找不见的寻常贵女、怎么有资格同他缔结婚约?


    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寡情矜高如他, 竟也曾对一个女子爱重至此。


    说不清的酸涩滋味一瞬漫溢,强烈的疼痛与羞恼令圣人都难以招架——卫兰有些失控了, 她用力抓住宋疏浅的肩膀, 尖锐的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一双眼狠狠盯住她的眼睛,她的逼问又凶又急:“你可知说谎的下场是什么?那是我朝君侯与太后!臆造诬捏是要掉脑袋的!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没有说谎!”


    宋疏浅的答复却更坚决。


    “宋氏上下每个人都知道!方氏族中也都心知肚明!”


    “你大可以去查去问!太清初年贻之哥哥在江南做过些什么,他和他母亲专程转道去钱塘又做过些什么!你去查啊——查啊——”


    凄厉的嘶喊过后她似也脱了力、挣开卫兰的手缓缓跌坐在地, 眼泪肆无忌惮地向下坠落,那时的她不知何故竟浑身颤抖难以自抑。


    ——她在害怕么?


    为自己违逆父亲之言、对一个外人说出了阖族上下最大的秘密?


    ——还是仅仅觉得痛快?


    因为自知早已无路可走, 是以索性玉石俱焚将所有人都拉下地狱?


    她无法回答,从因一时激愤而将一切往事和盘托出的那一刻起刀俎便去到了他人手中,她的命、宋氏满门的命、扶清殿中那人和方氏上下的命……都再无法由自己掌控。


    可——


    “你要为我报仇……”


    宋疏浅反客为主攥住卫兰的手腕,眼底闪动着恐惧又亢奋的光,或许她实在被屈辱和痛苦压抑得太久了、而近来父亲和兄长的相继离去又让她惶惶不可终日——毁灭正是她的福音,她要一切凌驾于她之上的人都随她一起万劫不复,要在一片废墟中寻到可供自己藏身的阴沟。


    “为我也是为你自己——”


    “那个人她欠我的——”


    “她永永远远都欠我的——”


    “……你说什么?”


    卫弼的声音微微发颤,震惊之余神情又有几分恍惚。


    “方贻之和那个宋家的小太后,他们……”


    ——这……这怎么可能!


    他从未听说方献亭同哪家贵女有什么牵扯,当初在长安也不见晋国公府同宋氏走得近!何况中间还隔着先帝……天家手眼岂是等闲?迎娶帝后必要查清过往来历,凭谁能将如此大事严丝合缝地瞒上整整十年!


    可……许多事又似乎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先帝驾崩时方献亭那般护着他身后的孤儿寡母,甚至不惜将调动神略的玉令交给宋明真这个外姓之人——还有这次联姻之事,他阴平王府已将姿态摆得足够低、偏他颍川侯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领情!


    ——那如今呢?


    如今他与天家的所谓“不睦”究竟是真是假?那小太后是已与方献亭斩尽前缘互生芥蒂、还是两人暗渡陈仓一同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做戏!


    眨眼之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卫弼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辨识不清;卫兰见父亲神色几变、便知他也已对此事上了心,原本在外人面前强自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红着眼眶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哑声说:“女儿不愿自诉苦楚令父王烦忧,只是若此事为真、那宋氏太后未免也欺我太甚!父王……父王定要为女儿做主!”


    她心中对被拒婚一事仍存执念,可她父亲想的却已是朝堂上的权力争斗——那方献亭眼下若与小太后并无首尾便罢,若有……那这大周社稷岂不成了他方氏一家的掌中之物?天下政务皆逃不开他的手眼,甚至那龙椅上的少帝也成了他的活人质!他已坐拥天下兵马,若连垂帘主政之人都是他的帮凶,那……


    大周……危矣!


    卫弼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卫氏皇族血脉终于在此刻令他抛却私欲看到了潜藏在更深处的危机;他一手挥开女儿的拉扯、焦躁地在房中走了数个来回,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下定决心冷面沉声高喊:“来人!备车!本王要拜会太傅!”


    说起来,如今声望日隆的太傅陈蒙确不愧是天下读书人之表率。


    他出身微寒少时丧父,自幼便寄居舅父家中辗转求生,家贫无足师从乡里大儒、遂多假借藏书兀自苦读,年十六中秀才、未及冠而中举人,令和年间高中状元,自此长留西都治学为官,乃是真正的寒门贵子朝中清流。


    他追随先帝的时日也久,曾任太子少师长伴东宫左右,在元彰年间夺嫡形势最凶险时也不曾弃先帝而去,是以终得天子信重而以庶民之身官至五辅,如何不算可堪名垂青史的一段传奇?


    即便至于今日他也依旧谨言慎行闻过则喜,将今上下赐的府宅辟出大半开设学堂供寒门子弟求学,平日若不在家中便长留宫中集贤殿博观群书,其心之净乃古往今来之罕见,也莫怪天下士子皆称之颂之敬其风骨了。


    卫弼乘车去他府上拜见、仆役只称太傅今日仍在宫中读书,遂又马不停蹄往宫中递了帖子求见;王穆亲自至宫门前相迎,入集贤殿时天阴如晦寒气袭人,殿门一开更觉冷意扑面,比外面还要冷上三分。


    “太傅是爱书之人,总说殿中太热不宜保存典籍,是以这集贤殿内终年不燃炭火……”


    王穆笑着对阴平王解释,后者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些琐碎之事上;他一边潦草地点头应付、一边匆匆随之在一排排过分高大的书架间穿梭,书页陈年堆积生出的霉味令他心底更加烦躁,总觉得这幽暗深邃的藏经殿像是一座埋葬死人的坟场。


    “太傅——”


    终于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簇火光,是太傅陈蒙执灯在架下翻找书籍,听到声响回头望来,老迈的面容被摇曳的烛火映出深邃的阴影。


    “阴平王。”


    他对他点头问好,却似乎并不对他的突然造访感到意外,那时其实还与站在他身后的王穆对视了一眼,只是心乱如麻的卫弼却并不曾察觉。


    “本王与太傅有政事要谈,便不劳中贵人作陪了……”


    他回头心不在焉地打发王穆,措辞草率颇为失礼,后者却不介怀,笑容得体地对两位辅臣一欠身、随即便默然退了出去;卫弼听到集贤殿门一声轻响,再看向陈蒙时神情便是越发复杂,又听对方悠悠问:“不知阴平王寻老朽所为何事?”


    ……何事?


    此事原委曲折、而他其实也只是听幺女提起而并未经过查证,如何就能轻易开口与人议论?卫弼自身也觉不妥,只是心中的忧虑却又令他恐慌难平。


    “本王有一绝密之事欲与太傅相商……”


    他压低声音靠近陈蒙,细看去额角已是冷汗密布。


    “事关我朝社稷安危……不知太傅可有心一听?”


    殿阁之外腊月的寒风呼啸不停,新岁将至之时深宫的凄冷总是令人心惊;陈蒙的目光十分平静,唯独手中的烛火始终飘摇,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这些局中之人大约永远无法亲眼得见风平浪静。


    “如王爷所指乃是十年前那一桩旧事……”


    陈蒙的声音深重一如古井无波,沧桑的双眼又在那一刻显出与平素截然不同的隐忍与锐利。


    “……便不必与老夫开口了。”


    卫弼闻言如遭五雷轰顶、一息之间遍体生寒而口不能言,伸手指向陈蒙时连指尖都在不停发颤,出处莫明的恐惧令他毛骨悚然战战兢兢。


    “太傅……你……”


    “……你全都知道?”


    第153章


    ——陈蒙当然全都知道, 因为先帝早在十年前便对一切了如指掌。


    世人皆道仁宗庸碌,为君十载战事未平、至死仍为失地天子,十年太清泯于战火、远没有令和元彰年间的太平富庶, 却不知他平生际遇何等坎坷,而为维系这表面的体统体面又耗费心神经营着何等艰辛的帝王心术。


    ——他从不肯轻信于人。


    睿宗偏宠钟氏而存废嫡立庶之心, 令他直至而立之年都在过命悬一线提心吊胆的日子, 多病的身体那般孱弱,甚至连膝下唯一的子嗣都有不光彩的出身——否定,怀疑,奚落, 羞辱……他没有哪怕一天能逃离这些痛苦的桎梏。


    方氏确是他的救赎。


    先国公曾不惜舍命保他储位, 自幼相识的方献亭亦一路对他尽心护佑, 可他们却都纵容方冉君背叛于他,被割断的姻亲永远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让他明白原来方氏也不会对他予取予求。


    那么……又何况是宋氏?


    宋澹宋泊首鼠两端不忠不义, 为求自保可随时弃他人于不顾,若非当年上枭谷一败后朝廷飘摇须南渡避祸、他又如何会肯与他家联姻?那时他家只剩一双待嫁之女,年长的那个受母族庇佑匆匆遁去了扬州, 只剩排行最末的幺女宋疏妍堪为他之新后。


    他岂会不查她的过往来历?宋氏兄弟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可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他是天子, 只要用心查问便能揪出当年在江南遗留的人事痕迹, 譬如宣州汪叙曾欲求娶宋公幺女、却在金陵受颍川侯叱咄而祸及其父,譬如钱塘太守曾为先国公夫人在余杭一带打点住行、更称其曾亲登乔氏之门且与那一家庶民相谈甚欢,譬如宋四小姐曾至颍川久居、许多人都见到她与姜氏同进同出彼此十分熟稔亲密……


    至此……一切答案岂非已是昭然若揭?


    老实说他并不在意贻之欲与哪家贵女成婚,何况那时他已“战死”、探查这些原委更是毫无意义, 可他的确需要宋疏妍嫁入宫中以此换得宋氏支持,是以在与那个可怜的女子在青溪之畔相谈时……他对她用了些许心机。


    他对她提起贻之, 眼睁睁看着她眼底原本坚硬的防备一点点被敲得粉碎,颍川方氏似乎永远都有这样的本事,轻而易举就能令别人对他们死心塌地——他是君王,一生从不爱人,那时与宋疏妍更是利益捆绑互为陌路,可他的确在看到她听人提及贻之眼中露出的光彩时心底生出些许异样,像是有些怅惘,又像是有些……


    他说不清,也许只是盼望自己死后也能像这样被人惦念,贻之有的许多东西他都没有,譬如虽然严厉却始终关爱体恤他的父亲,譬如令人艳羡的强健康泰的身体,譬如……一个从生到死永远陪伴着他的爱人。


    这些都是痴妄的念头,他也知道自己不能事事强求,与宋氏商定婚约后便即刻返回东都收拾那一地已经不能更烂的烂摊子,突厥和叛军在西北步步逼近、南方部族与西边的吐蕃又都蠢蠢欲动,阴霾的日子穷极灰暗,那时他的确以为自己就要成为大周的亡国之君。


    而偏偏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贻之回来了。


    如同神谕从天而降,他在天下人前再一次挽救了摇摇欲坠濒临毁灭的王朝,天子只是软弱的附庸、只能留在金碧辉煌的皇城等待颍川方氏舍身沐血来救,不知打从何时起“卫”之一姓再不能象征无上的光荣与尊贵,而只会令人联想起卑劣的私欲与耻辱的溃败。


    他并不以被贻之拯救为耻,毕竟打从他身陷夺嫡之争的那一刻起颍川方氏便一直在救他的命——只是他该拿刚刚迎娶入宫的新后怎么办?他明明知道,她在听闻那人生还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要离开了。


    ……她应该离开。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该有明亮鲜活的一生、而不该被困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里——没有人会在他和贻之之间选择他的,甚至连他自己也一心想过对方的人生,他渴望像他一样做个万众瞩目名垂青史的英雄,而不是在名臣阴影下百无一是可怜可悲的所谓“君主”。


    可他却又偏偏不能让她离开。


    国之将崩天下离乱,即便是贻之也未必便能扭转败局保全社稷,他不知何时便要用到宋氏南迁避祸,后位只能属于宋氏女——何况他又能如何放她走?立后之事并非儿戏,他已携她一同祭拜过天地宗庙、谒见过群臣百官,世人不能接受第二个莫名其妙离开宫禁的皇后,方冉君得到的恩赦更非人人都能享有。


    而且……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百年之后做打算。


    贻之看人的眼光极好,不过短短几日他便能明白他为何会心仪于她——那是个很聪明的女子,许多事不必挑破便能心领神会,更好的是心性,沉静又淡泊、并无争权攘利的贪欲与妄念,待熹儿也好,或许正因自己幼时在家中也不得宠、是以更能体谅他在宫中的艰辛不易。


    他想,她或许正是可堪垂帘的好材料。


    帝王之心其深似渊,有时看似寻常的一步背后却暗藏无穷深意——他当初选中宋疏妍的理由有很多,除了她是宋澹的女儿、更也因为知道她与家族关系不睦,他不会给自己的江山留下后患,一个与母族唇齿相依的皇后终究会为社稷带来外戚之忧,而她孤立无援,对他来说正是一枚最省心也最好用的棋子。


    唯一棘手之处……便是她与贻之的旧情。


    他其实是相信贻之的……普天之下不会再有比颍川方氏更忠诚的臣子,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君主舍命,多少忠良都曾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所以他没有将这桩旧事揭破,笃定贻之心中自有自己的章法,即便他对那个女子有再多的疼惜不舍也绝不会做于天家体统和社稷安危有害的事。


    他是对的……但也不对。


    他们在梅林相会,贻之果然并未试图将皇后带走,可他看他的眼神变了,他能察觉其中暗藏的隐忍和压抑——他们自幼相识,他对他的了解更甚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他知道他的内心正在剧烈地挣扎,或许他对那个女子怀有的并非只是纯粹的恋慕,而更有父母双双离世后对脉脉温情最后的寄托。


    而他也最明白,如何做才能真正扼杀对方心底的欲望。


    方氏之人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有威慑天下的兵权,有仅次于皇权的权力,有众口传扬的至清之名,想要依靠强权制服他们根本是天方夜谭——他能依靠的仅仅只是锁链,忠义的锁链,良心的锁链,人情的锁链……能束缚方贻之的从来只有他自己,他必须让他亲手斩断自己内心的旖思妄念。


    所以后来他刻意对他说了那番话——


    “朕一生不曾倾慕过什么人,她却让朕觉得很好……贻之,你姐姐说得对,人总要同自己中意的人结为夫妻,否则注定一生不得欢愉。”


    “朕会待她很好……与她一同教养太子,不令他重蹈朕当年的覆辙——自然也会好好教她,让她得以在朕百年之后垂帘主政匡扶社稷……”


    “朕很需要她。”


    “天下人……也都很需要她。”


    他端出家国大义、甚至谎称自己已对皇后生情,继而又装作无意地提起他的姐姐,本意不过是在强调方氏对自己的亏欠——他要贻之明白,那个女子他碰不得,哪怕片刻的肖想都是深重的罪孽,他不能背叛他、不能背叛自己身负的“方”之一姓,不能背叛……他自己。


    他成功了。


    贻之果然渐渐与皇后疏远,原本眼底隐约起伏的躁动亦渐渐变成了一片死寂,他知道他已放弃与那个女子再续前缘,只是却仍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确证——他会时常请他入宫宴饮对弈,尤其每逢征战之时还会特意叫上皇后,他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彼此试探你进我退、看着他们各自痛苦相互渴慕,心底时而感到憋闷时而又感到近乎病态的畅快。


    ——他愧疚么?


    也许吧……贻之毕竟与他少时相识、又不知多少次救他于水火生死,他与他之间终归不只有权术心计、更有于帝王而言极其奢侈的片羽真心。


    可他却又绝不后悔。


    贻之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他比他卑怯可怜上千百倍、又有谁人能体谅他的痛楚酸辛?他亦有雄才大略无边野望,却偏偏生在一个风雨飘摇江河日下的世道、偏偏拥有一副病弱不堪令人厌憎的躯体,荣耀与畅意都只能属于别人,而贻之便是将一切都占尽的人——或许说到底他在心底最深处是妒忌他的,世上本无人肯真心实意在锦绣之上再添花色,他终归只是□□凡心,又如何能够免俗?何况他曾亲眼见过他最耻辱不堪的岁月,被父皇和钟氏任意欺凌折辱,有时共患难于君主而言并非是恩情,而是难以用言语解释的逾越和冒犯。


    他便在这样的矛盾挣揣中日复一日地沦陷,清醒地看着每一个人被遗憾撕扯得七零八落,他们的不圆满正是对他最好的安慰,告诉他世上不仅只有他终身抱恨束手无策,看似比他强大得多的人也不过同他一样支离破碎功亏一篑。


    扭曲的快意抚慰了他很多年,他便在这段日子里将一个无辜的女子培育成可替熹儿挡祸的傀儡,一切都像在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可流逝的时间却渐渐让人变得越发不知餍足。


    第154章


    ……他曾渴望得到她。


    就在一个寻常的夜晚, 她像过往一样在他身边代他批复奏疏,观风殿内不分冬夏四季温暖,她的衣衫单薄到能轻巧勾勒出女子曼妙婀娜的身段。


    他看得有些晃了神, 即便确信自己并不爱她、彼此也的的确确在这深宫之中相伴数载,他想他们理应正算同病相怜, 或许也可在某些恍惚的时刻彼此抚慰——他抓住了她的手, 细腻的柔软令多年未曾翻腾的欲望陡然炽烈,他用力将她扑倒在榻间、像贪得无厌的窃贼一般急切撕扯她的衣裙,她却只一刻不停地拼命挣扎、甚至忤逆犯上将他重重推倒在地。


    “陛下难道忘了曾答应过臣妾什么——”


    她看他的眼神充满愤怒与戒备、隐隐又有些恐惧和厌恶——厌恶?她凭什么厌恶?她明明早已成为他的皇后,难道还指望同另一个男子藕断丝连破镜重圆!


    他忽而也恼怒起来了, 孱弱的身体却令他连一个柔弱的女子都控制不住, 激动之下眩晕欲倒、他从未有哪一刻那样怨憎自己的无力。


    ——他是堂堂天子!


    是这世上最处尊居显之人!


    他该坐拥四海统御万民!而不是被自己明媒正娶的皇后拒之门外!


    深刻的羞辱令他面红耳赤, 那一刻确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女子正在拿他与贻之相较——他一败涂地溃不成军,空负君主之名却在自己的臣子面前相形见绌, 或许那时他是恨他的, 可最恨的却是自己即便如此也仍要日复一日在对方的荫下中过活。


    “朕记得……当以君臣之礼待你。”


    于是他只能狼狈地为自己捡拾起支离破碎的体面,毫无道理地对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致歉。


    “……是朕失态了。”


    她匆匆离开了,好像他是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 他心里仅剩的最后一点温情也就此被消耗殆尽——原来他的一生真的没有侥幸,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寡恩刻薄、遇到的每一件事都惨淡无情, 最终茫然四顾永远只有孤身一人, 唯一肯长久陪伴在侧的只有无尽的病痛和耻辱。


    他渐渐沉默下去了,一颗血肉做的心像石头一样冷硬,可以漠然看着属于自己的生机日日枯竭断绝,无能为力的感觉也无法再让他感到痛苦——其实仔细想想或许死亡于他正是一种解脱, 不必再终日挣扎企图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圣君降世,而只要在死后去阴曹地府同那昏聩荒唐的父皇再相见便罢了。


    可……


    ……他还有熹儿。


    方氏如今对大周忠诚, 一来是因其一族受声名所困、二来亦因贻之对他有亦君亦友之情,可熹儿与方氏毫无瓜葛,谁能确保方献亭在他百年之后仍能对他的遗孤尽忠?他甚至还与皇后有私情……若是他们在他崩后行苟且之事并有了孩子……


    ……会否心生歹念谋朝篡位、将他的熹儿拉下龙椅折辱杀害?


    他已是末路之人、对什么皇朝霸业都不再关心,可他的熹儿是无辜的,他还那样年幼,如何能受制于一对奸丨夫丨淫丨妇甚至因他们丧命?


    他要为他谋!


    为他算!


    为他争!


    ……可他能依靠的又有谁呢?


    颍川方氏一枝独秀,满朝上下无人能与之争锋,他不可能不给方贻之辅臣之位,唯一的制衡之法只有以多胜少——皇叔卫弼为人专横、又素与中书令范玉成交往甚密,此二人坚决反对南渡迁都,立其为辅臣必能压制宋氏以克外戚之患,即便是贻之也不能不顾及宗室脸面、必要事事多让皇叔三分。


    而他真正为熹儿留备的后手……却是陈蒙。


    庶民出身的太子少师初看并不起眼,可却是他左右最得信任之人——他信他,并非因其品性更胜方氏、而仅因其出身贫寒并无倚仗,人心鬼蜮一刹千变,没有什么东西比形势和现实更值得信任——陈蒙身后空无一人,唯一的倚仗只有君主的提携,他要他生便生、他要他死便死,这样的平庸会让他对他死心塌地,同时也更容易为他的熹儿舍生效死。


    他不动声色地扶持了他很久,寒窗苦读一朝登科的传奇总是最易传扬,在士林间留下清名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要他渐渐取代宋氏在坊间百姓心中的位置,甚至要生造出一个类神的假人去强压颍川方氏的声名。


    “你要代朕去做很多事……”


    他在病重弥留之际才将陈蒙秘召至病榻之侧,并将方献亭与皇后不可言说的阴私尽数揭破。


    “朕要你护住太子……护住……大周……”


    那时的陈蒙惶恐至极,大约从未料到帝后之间竟还藏有如此惊世骇俗的秘辛,而方氏的权位更令他忌惮恐惧,即便有心为陛下豁出性命保护太子,也……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贻之自有他的死穴……”


    久病的天子形容枯槁,隐于龙帷后的双眼清醒又混沌。


    “你记住,颍川方氏之所以可怕,并非在其手握兵权……也并非因有半壁紫绯……”


    “……可怕的是人心。”


    “是天下人……对‘方’之一姓的崇信。”


    他的声音低沉幽邃。


    “要杀他……必须毁了这些人心。”


    有些话是不必说尽的,只到这里陈蒙便能懂得陛下的真意——自古得其民者得天下,太清以来连年战乱、百姓已将方献亭视作越过天子的救世之主,人心一动云集景从,如此可怕的人望可一念翻天覆地动摇山海,只要方献亭想反、世间根本无人可以阻遏。


    而要毁去这些人心……却非朝夕之功。


    他强权、他跋扈、他专断不臣……重重罪名虽则沉重,却未必会令已轻视皇族的天下万民为之动摇——男女之事固非大节、却最令市井小民津津乐道,方献亭与皇后之事是他心怀不轨的铁证、亦是能令方氏一身无暇羽翼被染污的利器,他只需挑选一个最佳的时机将之公之于众,方氏此前罪责便会被翻然想起,重要的是让他与天下人心相对,只有这样才能令这座不可撼动的高山被夷为平地。


    “但……也不要太急……”


    天子的声音低下去了,枯瘦的手自充满陈腐气息的龙帷中伸出,好像想要紧紧抓住些什么。


    “朝廷终究需要有人抵御外侮……”


    “若他可安心助熹儿中兴,便……留下他……”


    时至今日陈蒙也不能辨清先帝当时的语气究竟是冷漠还是怅惘——他说要“留下他”,仅仅是念着方侯对社稷的助益?还是……也有那么些许对偕行数十载少年情谊的怀念顾惜?


    幸而这些并不重要,所谓“天家无情”并非是因帝王生来心如铁石,而只是他们身上担的干系太重、动辄便要涉及生死殃及天下;他不得不无情,而身为他的臣子、他的使命也无非就是尽心竭力为君尽忠罢了。


    “……王爷不必惊慌,此事先帝确是早有托付。”


    集贤殿内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唯有微微摇曳的火光方能带来些许活气,或许世上的深宫殿宇全是一个样,前梁遗留的旧迹也与当年先帝托孤的观风殿一般寂寥空洞。


    卫弼闻言愈惊,偏偏此刻又闻身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回身之际正对上王穆隐在阴影中半明半昧的脸,当即骇得低叫一声寒毛倒竖。


    “你……你……”


    他伸手指向对方口讷无言,后者却是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缓步越过他行至陈蒙身侧,两人连周身投落的阴影都是如出一辙。


    “先帝临崩忧心难释,只恐今上为奸人所害社稷不保……”


    王穆脸上笑意尽退,再不是平素那般八面玲珑的和善模样。


    “老奴奉命长伴陛下身侧,亦时时留心扶清殿中变动未敢怠慢……王爷既已察觉此中隐秘,往后老奴也不必再有所遮掩了。”


    卫弼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不敢相信陈蒙王穆这平素最静默无声的两人竟才担着这朝野上下最惊心动魄的干系,震惊之余又深感惶恐,不知自己过去是否曾在无意间犯过什么忌讳;转念时又回过神,愕然问:“扶清殿内也有中贵人的耳目?那太后……”


    朝华夕秀当初都是先帝亲自选派至中宫侍奉,如今自然也都听命于王穆,她们会将太后每日所言所行事无巨细一一上报,而太后或已有所察觉,尤其夜半之时常会屏退左右独至梅林水榭,因有禁军把守而不能轻易靠近窥探。


    “太后与君侯或已有逾矩之举……老奴言尽于此,其余不便多言。”


    王穆点到为止,话中的含义却令卫弼色变——他心底的忧虑越发高涨,唯恐方献亭和那宋氏女沆瀣一气夺去他卫家的江山,此刻便急道:“那我们还在等什么!必要早日设法将他们除掉!——陛下很危险!他们会害了他!”


    重重回响在集贤殿内荡开,便似道道惊雷被强压在层云之后,陈蒙悠悠一叹,手中的台烛眼看便要燃尽了;书架之下隐约的浮尘在他面前晃动,他可以选择挥手将它们拂去、亦可以选择估且视而不见,微末的去留由他裁决,就像一些人的生死……也都在他看似老迈无力的指掌之间。


    “再等一等罢……”


    他低声说着,神情苍冷又若有所思。


    “天时地利人和……欲定大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何况眼下北伐在即,陛下尚需有人代为收复失地……他还有用,朝内新政也需太后一力去推。”


    “待此间事皆了却……再杀之不迟。”


    第155章


    五日之后至于除夕, 因光祐以来两战皆胜、且又是南渡之后首逢新岁,宫中便难得张罗起一次大宴,取万象更新继往开来之瑞意。


    文武百官应邀携家眷入宫赴礼, 依次落座后方才感叹这一年来朝中风云之变幻:去岁此时因太后垂帘而意气扬扬的金陵宋氏已然转衰,尚书令去后辅臣之势不再、阖族又因被迫缴足六万八千贯赎款而元气大伤, 眼下在朝中的位置正是不尴不尬, 与太后的关系也是微妙到了极点;方氏也不遑多让,虽则半壁紫绯并无变动,可在百官同僚眼中却终归是有了不同,君侯强权令人生畏, 即便是一心为国也终究难免招致非议, 或许如先国公那般忠义两全敬奉皇室之人已不会再有, 方氏也不再是过去那个对天家百依百顺奉命唯谨的方氏了。


    反观此前与太后闹到剑拔弩张的洛阳派如今倒是平和起来了,他们享受着新政带来的均势福音、每日只要高高挂起旁观江南士族惨淡经营, 真是优哉游哉志得意满。


    宫殿之内一人千面其情百态, 谁也分不清什么是真而什么又是假,宋疏妍与少帝一同赴宴落座时心中只有一片静,既不见什么愁绪、也没有什么欢喜。


    “元正启祚, 万物惟新,山河永固, 庆寿无疆——”


    群臣叩首山呼, 口中所言都是顶体面吉利的话,少帝闻之大悦、又念新岁过后北伐将始而情绪格外激昂,大声将“山河永固”四字重复了两遍、又不顾众人阻拦闷头饮了三大杯酒,大宴未至一半便是满面红光了。


    群臣自然也都要近前来敬酒的。


    往年最先来的都是宋家人, 今年宋澹已故、宋泊只始终面色冷淡地坐在下首,从头到尾都不曾朝殿上的侄女看上一眼, 宴至一半更称身体不适要提前告退,场面一度难看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方氏自然也不便同太后走得太近,即便方献亭实际就坐在离宋疏妍很近的位置,敬酒时却偏偏要绕过她、只单单与少帝同饮,群臣百官都在看着,他们连像去岁那般彼此偷偷远望一眼也难办到了。


    只有几个年轻的臣子是真心来向她恭贺新岁的。


    许宗尧过去总对太后心存戒备,大约本意里对女子主政总有质疑、更恐她为母族所胁阻滞朝事,可在新政过后这些疑虑便全都消散了——那是一位真正的女君,在柔弱沉静的外表下有一颗坚毅果决的心,她可以不畏艰险做该做之事行该行之路,绝非虚占其位徒有其表的附庸傀儡。


    他心悦诚服地对她行礼,她则平静温和地以茶代酒应他之奉,还道:“去岁多艰,许卿劳苦功高,合该是孤敬你的。”


    劳苦功高?


    他不过只是奔波几地做了些腿脚功夫、最大的不易仅在于同人对峙争辩,可她却面对着与母族的决裂、如今在朝中几乎已是众叛亲离,与她相比他做得那些又算得上什么呢?


    “太后言重了……”


    他再一次词穷,原本口若悬河的本事一应丢了个干净,她却好像明白他的心意、明明没比他年长几岁却好像比他成熟得多似的,对他淡淡一笑,依稀也有几分真挚的感激。


    “你我都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于心无愧,来路不问,”她既像是他的君主又像是他的友人,“……也就够了。”


    如此清浅寻常的言语,却莫名让人在那新旧交替的一刻心生震动,或许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感到那个女子内心的澄明,其居垂帘之位匪因权欲作祟或形势之迫、而是亦有自己牢牢坚守不肯丢弃的东西,足可令每个亲眼得见之人肃然起敬。


    “是。”


    他恭谨地对她一拜,终于彻彻底底一心一意成为她的臣子。


    “……臣受教。”


    而当时大宴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来客却是久未在朝中露面的两镇节度使谢辞。


    幽州谢氏乃当世名门,谢辞本人亦是颇具传奇的一员骁将,太清之后西北溃败、若非有他一力在范阳抵御胡虏筑牢防线、恐东都早已沦丧等不到方献亭回兵来救,而若非颍川方氏声名太盛珠玉在前,他幽州谢氏的威势自也当更上一层楼。


    今岁他又再退突厥,即便其中少不了方氏与姜潮的襄助、也终究是摘去了第一等显赫的功勋,群臣百官其实并未料到他会亲自赴金陵贺岁,毕竟南境之事过后朝廷与各方节度使的关系已有几分微妙,台城于他亦多少是有几分凶险的。


    然而他确是来了,殿宇之内金碧辉煌亮如白昼,他依礼参拜过太后与少帝、又进了自江北带来的贺岁之礼,此后便整晚都坐在方献亭身边不时相互交谈,与旁人却都不甚热络——百官的心思都活泛、不久便品出了味,心知君侯即将越江北伐、朔方几镇的节度使能否全然服从调遣乃是他心中一忧,这谢辞乃是当今势力最强的两镇节度,将之召来金陵贺岁是为向天下人宣告他对朝廷的忠诚,亦可对朔方几使形成威慑;那谢辞在今岁的战事中屡受君侯之恩,想来也是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如今两人走得这般近倒是让朝中的形势又微微偏向方氏了。


    几番计较之下时辰渐晚,傩舞之后酒过几巡,群臣又随太后与少帝一同至殿外看过礼部精心备下的火树银花,一场心思各异的宫宴便算是到了头;宋疏妍已是薄醉,与少帝一同离席时还是回头无声看向方献亭,他似有所感,亦抬头与她目光相对。


    她忽然很想他抱抱她,即便他们之间早已离别过许多次、即便她知道今夜他很难留下,至少除夕她还是希望有人可以陪她一起度过,否则叔父提前离去是投向她的冷漠憎恨的目光将很难被她忽视遗忘;她回过了头,想一想还是侧首低声对朝华说:“去同中郎将说,孤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过嫂嫂和晗儿,今夜便晚些离宫、在梅林水榭简短一叙罢。”


    ……她总还是需要家人的。


    梅林的琼英终于又开满了,潋滟的花色绵延不绝、风一吹便像是江南鲜少会落的雪,红白交杂错落翻飞,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她早一步在水榭中等候,不多时二哥二嫂便带着孩子来了,那时的时辰其实已经很晚,可晗儿大约刚见过火树银花、此刻一张小脸还亢奋地红着,精神倒还足得很。


    “小姑姑——小姑姑——”


    宋晗如今已经五岁,正是虎头虎脑活泼爱闹的年纪,见了宋疏妍便一路小跑奔过来结结实实撞进她怀里、明明也没见过她几回却竟也半点不怕人。


    宋疏妍笑着伸手把他抱住,随即二嫂嫂娄桐的训斥便到了,说孩子:“都同你说过多少回了,见了小姑姑要行礼问安说‘太后千岁’、不许这样冒冒失失没规没矩!”


    她走得慢些,二哥宋明真便也一路陪在她身边,两人堂堂正正相携而来,实是一对神仙眷侣。


    宋疏妍看得有些感慨,一面隐隐觉得艳羡,一面又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坠儿,过去的事总是说不清的,或许这世上许多人事的确就是有缘无份罢。


    “无妨,今日除夕守岁,只有小姑姑没有太后。”


    她笑着接过了话,抱着晗儿的手犹未松开。


    “嫂嫂也快坐吧,不必拘礼。”


    晗儿一听小姑姑这般说了、便对母亲做起神气的鬼脸,娄桐无奈摇头,谢过宋疏妍后方才依言在水榭中坐下;宋明真始终在旁护着,小心的模样看得宋疏妍有些讶异,不禁问:“嫂嫂这是……”


    娄桐当初在闺中性情便是爽利,此刻说话也不藏着掖着,美丽的脸颊略微染上绯色,答:“不过是又有了身子……子邱贯爱这样大惊小怪。”


    中郎将挨了妻子的埋怨、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浓,好脾气地在旁殷勤照顾、像是生怕人磕了碰了有半点不安宁,即便不开口言语也能教人清楚知晓他对她的情意。


    宋疏妍看着他们,忽而感到自己过去对所谓“天伦”的幻想已变成了现实,虽则并未应在自己身上、却到底是令人欢喜的。


    “竟还有这样的喜事?”


    她笑着接了口,目光又在看向嫂嫂尚未显怀的小腹时浮现隐约的向往和怅然。


    “那我合该给上一份礼,今夜也不该再让嫂嫂乏累了。”


    她二哥自来同她亲近、却也一向都是心粗,当时并未察觉妹妹不露痕迹的失落,只笑言:“她这几日也是在家中憋得狠了、总说要出来透口气,今日走动一番也好,省得回去又要跟我闹……”


    娄桐闻言扭头瞪了他一眼、大约是不满丈夫在人前说自己的坏话,夫妻间的亲密总是旁人插不进的,即便是亲妹妹也只能做个局外人罢了;宋疏妍在一旁看着,渐渐也就只能沉默下去,还是娄桐先察觉了她的游离、于是连忙悄悄在衣袖下拉了丈夫一把,又主动同小姑道:“宫中风景独好,能来见见也是这孩子的福气,哪里就算乏累了?”


    宋明真迟一步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妹妹、一时心中也是十分愧疚,转头又附和:“正是了——我们一同守岁、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


    这又是不聪明的话,难免要让宋疏妍思及一些不甚顺遂的往事,年年新岁都是离开外祖母的日子、偌大的宋府更难寻一个安稳的角落,她其实一直都不喜欢的。


    第156章


    “家中长辈怕都还在等着, 我又岂敢一直霸着你们?”


    她却只摇头笑笑,将心中的哀伤藏得很好——父亲去后宋家已是天翻地覆,二哥便将他的生母吴氏接到了自己身边生活, 想来他们早已约定要一同守岁、如今这时辰归家都已算是很晚了。


    “只是想见一见罢了,如今也见过了, ”她的笑容淡淡的, 如同满园盛开的琼英一般美丽,“哥哥嫂嫂快带晗儿回去吧,腊月风寒,仔细孩子着了凉。”


    宋明真和娄桐对视一眼、各自的神情都有些为难, 宋疏妍看出他们对她的记挂, 嘴角笑意更浓了些, 说:“回去罢,待嫂嫂平安生产, 我可要做头一个抱那孩子的人。”


    一场匆匆的会面就这样结束, 宋疏妍又独自在水榭中待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起身离开,抬头时又见远处的望山楼、不自觉还是看得出了神,但其实悲伤并没有几分, 她毕竟一直算得上是坚强,非要一个人独处其实也不是不行的。


    收回目光向梅林外而去, 那个夜晚万事俱备却偏偏少了一场雪, 泥土之间到处都是飘落的花瓣,它们是花的尸骨、不幸都葬在这新岁将至的前夜了;她不知自己何时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转过最高大的一株花树时却在它的阴影里看到了那个男子,他一定已经等了她很久, 深紫的官服上缀满零落的花瓣,听到她来便侧首看向她, 仔细想想这个看似冷清的人其实一直都是对她有求必应的。


    “……你不是离宫了么?”


    她一边向他走近一边这样无谓地发问,语气中的情致复杂到难以拆解——好像有一点恼怒,又好像有一点委屈。


    他都明白的,知道自己是如今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她使些小性子的人,眼尾的泪痣也是浓情,世上除她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这个男子的细致与温柔。


    “今夜是除夕,”他答她,“来陪你守岁。”


    守岁?


    她像一下被戳中了、眼眶倏尔泛起了红,不知何故又不想暴露突如其来的感性,尽管自己也知晓什么高明的假装在他面前都是于事无补;他像叹了口气,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伸手将她拥进怀里,深紫的衣袖已然盈满梅花的冷香,唯独无人问津处才是可容他们度梦的净土。


    “你还有我……”


    他这样告诉她。


    “疏妍,我不会走。”


    那真是含混又狡猾的话,几个字便将她心底的怯懦和脆弱都揭破,所谓除夕亦是一个苛刻的节日,会让那些身边空荡的人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什么不会走……”


    她又说起别扭的话了,也不知怎么在他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任性。


    “你明明又要离朝了,还说这些空话骗我。”


    她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偏偏要这样曲解抱怨,他笑了、声音低沉又好听,十数年前在商州官道上尚还相隔一道窗牖,如今却终于极近地出现在她耳畔了。


    “不想你走……”


    她心底的情感一瞬翻涌,对他的依恋从来有增无减,此时伸手紧紧抱住他,就像抱着溺毙之前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


    “我真的……很怕你走……”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尽管分别已是常态却仍次次伤筋动骨,她实在没有什么长进,甚至比当初在钱塘分别时更恐惧不安;安慰的话他这些日子已说过几轮,如今也确再没什么新鲜的可以说来宽她的心,到头来竟只有不解风情地同她说起形势,实是最粗拙无用的一种调解。


    “你当知道此次战事的不同,谢辞此来金陵对我也是一种助力……”


    太清年间战事不断,几乎回回都是被迫应战疲于奔命,此番北伐却是朝廷主动向叛党和胡人宣战、其中调整绸缪的余裕确比过去多上不少;谢辞当初在幽州曾受方氏援兵之恩,无论对方贺还是方献亭皆心存敬意,眼下肯亲至金陵贺岁、对江北局势的稳定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方氏臣节至重,君侯亦是风骨卓然,只是天下大势分合难定,有时却非人力所能挽回……”


    谢辞曾这样对方献亭坦言。


    “以颍川之势与君侯之威、若谋自立必有从者千万,世间既无能存百代之屋椽、便无可传万世之王朝,君侯若可割弃诸般牵绊,自当另见一番天地。”


    “我无方氏忠烈之心、亦对周室并无留恋,改朝换代原本寻常,卫姓恐已气数将尽……只是我与天下人同敬方氏,今自可许君侯一诺:若君有另立新天之念,谢氏必附骥攀鳞亦步亦趋,而凡君对卫氏称臣一日,幽州亦必为大周疆土绝无悖逆。”


    这位雄踞北方的两镇节度是心怀野望之人,只是又分明与施鸿杜泽勋之流大为不同——他有横刀立马抵御外侮的胆气和血性,亦怀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是非之心,即便他之所言字字皆不为方献亭所喜,却也依旧能得他几分另眼相待。


    “既如此……”他当时仅这样答,“我当可将腹背托付于君。”


    事到如今他已无暇再去厘正四方臣子对天家的忠义之心是否纯粹,定疆之事迫在眉睫,只要谢氏安分守己他便无所谓他们因何而从朝廷之命;只是他的确渐渐感受到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危险——过去天下人皆不会对方氏之忠生疑,如今谢辞却可当着他的面说出“改朝换代”、“另立新天”的大逆之言,难道是因此前南境一役、他在世人眼中已对天家怀有不臣之心了么?


    隐隐的不安压在心底,更沉重的却是对既往人事的挂怀与负罪——他甚至不敢想,倘若父亲亲眼得见今日之方氏在他治下走上了怎样一条荒唐谬误之路会露出何等失望沉痛的神情,他的一生都在捍卫颍川方氏至清之名,而他,却让它沾染污秽难以洗清。


    “三哥……”


    神思飘摇间她的声音忽然传来,便像一只柔弱的手缓缓将他从半空拉回地面——她正蹙着眉看他,明明方才还在闹着小脾气此刻却又显得担忧体恤起来了,大约他那片刻的惶惑伤怀也没能瞒过她,他们之间总有一种近乎玄妙的羁绊牵扯。


    他低头吻住她、温情之外又有几分急切,其实今夜不单是她一个人感到孤独、离开她的他同样也不知该去向何处——他们彼此抚慰相互取暖,一个平庸的吻也是干柴烈火,有时自觉是被双双被到穷途末路,可有时又觉得好像是他们自己捐弃了那些顺遂坦途偏要与对方一同撞破南墙。


    “莺莺……”


    他的声音变了,那个独特的称呼让她知道他已然动情——她全然被取悦了,忍不住在他怀里发出满足的喟叹,可其实一颗心还是干渴的,她紧紧抓住他衣襟的手也仍在微微打颤。


    “我应了熹儿,今夜要同他一起守岁……”


    她说着推拒的话,可却又攀着他的肩膀不停讨要他的亲吻。


    “……我,我该走了。”


    多么煞风景,可其实他们谁都没指望今夜能相守在一起,苟且放纵只配得到阴影角落里短暂的欢愉、一切体面与坦然都注定与他们毫不相关;他平复着呼吸将她用力拥在怀里,连手都要严丝合缝扣住她纤细的腕,那一刻他分明不想让她走,不知是保护还是占有的欲望让他不想她在这样的夜晚陪在别人身旁。


    “……去吧。”


    可他还是放开了她,在离别前轻轻替她理顺微乱的发髻;她被吻得神思朦胧,凝视他的眼波像是蒙着一层雾,零落的琼英像也知晓她的不舍、代她缠缠绵绵地落在他的衣襟,偶有一片落在他的鬓间,那光景又同当年钱塘湖心重叠成一个了。


    她踮起脚伸手替他拂去,难得不觉得钱塘旧梦是什么值得怀念的美事,大约因为那一次分别实在太过惨痛、而在如今这个他即将再次离朝的当口更显得有些不吉利。


    “你要给我写信……”


    她命令他,语气是强硬的,可神情却脆弱得像是要哭了。


    “不许久不提笔,不许只谈军务——要每日都写、写些有趣的事……”


    他听到这里还是笑了,像是觉得她孩子气,温柔的眼底写满怜爱,他的声音低柔得像一场幻景:“我是出去打仗,哪来的什么趣事。”


    “无趣的事也要写——”


    她却很坚持,也不觉得自己没理。


    “写你何时晨起、何时入睡,如何饮食、如何行军……事无巨细全部都要写,每日都要有书信送回金陵!”


    她像一定要得到他的承诺,务求此次能同十年前有些不同;他叹息着全都应了,也不说有时昼夜行军将是整日都在马上、根本无暇展卷为谁留下只言片语。


    “我不要什么洛神赋,也不要什么望春山……”


    她再次回到他怀里、侧耳听着他胸膛间真切的心跳。


    “什么胜败、什么荣辱,什么还都、什么中兴……这些都不要紧。”


    “我只有一个心愿,便是你能好好活着。”


    “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


    “三哥……你不能再失约了。”


    ……那一年的除夕终究没有落雪。


    满园的梅花开至极盛、可其实没有哪怕一枝是他亲手为她所植,他们躲藏在其实并不属于他们的花色间,只有悲伤的相依可为他们自己追溯考据。


    “我知道……”


    他只能这样应答,自知刀锋那端同时还系着她的性命。


    ——可你也该知道的。


    ……我从不想欺骗你。


    第157章


    战争再次开始了。


    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越江北伐, 至于襄州再向西进剑指长安,整个中原风云突变,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久困北地之遗民早引颈张望盼王师归来, 如今再见方氏旌旗皆百感交集热泪盈眶,颍川军所过之处万民下拜高呼万岁、确比圣驾亲临来得阵仗更大;然而江南之地的民心却已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些许变数——新政以来民生向好、土地清查卓有成效, 许多州县的百姓皆分得土地过上了难得安稳的日子, 而战事一起天下又乱、大军在外日费无数,一切资财都要从好不容易方才略微丰裕的国库里出,山一般的重负分割成千千万万块、不由分说压在了每个一心只渴望太平的升斗小民身上。


    怨责之声自南而起,然而在克复中原还于旧都的宏大愿景面前也终究是被压了下去, 金子一般珍贵的粮草源源不断越过大江运往前方, 举国之物力都在这一刻被调动到了极致;方氏也终归并未让人失望, 元月之后捷报频传,越襄州后又向北再得金州, 商州已然在望、再向西北百里便是牵动天下人心的雍州京畿, 长安故地正在眼前,又岂能不令万民心潮澎湃翘首跂踵?


    长安那个伪朝廷一见方氏来势汹汹、自然立马便要转头向突厥王庭求援,胡人也明白长安在大周官民心中的分量, 心知此地若失则中原不复、他们会被方献亭一鼓作气逐回西北蛮荒之地,是以即便国力虚空也还是红了眼睛拼死应战, 同时又频频遣使去往东突厥与都罗密谈、敦促他尽快扫清治下主和一派势力而与之同向大周宣战。


    形势瞬息万变, 军报每日一次雷打不动送入台城,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紧紧地盯着,便是少帝也禁不住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捷报来时他欢欣鼓舞,稍有遇挫又独坐愁城, 少年心性到底不稳,他还是太过年轻未足主政——那日陈蒙按例入宫为天子讲学, 正逢捷报呈来称君侯将渡汉水而与钟曷部激战、亲斩其子钟济之首,三军士气鼓舞、如今已于汉水之北屯兵欲将西进。


    “好,好——”


    少帝大悦,此前揪了数日的心终于能再艰难吞回肚里,振奋之下双颊涨红,激动得在殿中来回踱步。


    “方侯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将!朕没有信错人!”


    “长安将复天下将定!我朝中兴指日可待!”


    左右宫人闻言皆拱手贺喜,好听的吉祥话倒豆一样哄得少帝龙颜大悦,唯独王穆与陈蒙对视一眼,眼中各自愁云密布。


    “难道陛下便不担心么?”


    陈蒙眉头紧锁看向这个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少年。


    “如今举国财力物力皆在君侯之手,兵部上下又皆为方氏一族所把持,其一念可定疆退敌、一念可反戈内攻,若果有拥兵自重之心……陛下又当如何应对?”


    “反戈”二字十足可怖,少帝却并不以为意——他并不知晓自己母后与那位强臣的奸情,自然也就不能明白太傅心底沉重的忧虑。


    “太傅这是何意?”


    他甚至有些替方氏不平。


    “方侯浴血在前为国征战,朝廷自当为他筹措粮草铺平道路,又岂可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令忠志之士蒙受冤屈失望寒心?”


    王穆一听这话急得脸色几变、或许当时便想将自己埋在心底十数年的秘密和盘托出,陈蒙却知少帝这些年皆被养在太后身边、两人虽非母子却情谊甚笃,贸然揭破一切或许不单不会令少帝警戒、反而还易勾起他的叛逆之心——与方氏相比他们握在手中的筹码实在太少,要让它们发挥出最极致的效用必须精心挑选最合适的时机,而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权重望崇登峰造极,臣强至此古来罕有……”


    此刻他只能如此开口,一字一句皆是沉重。


    “传闻君侯过金州时满城百姓跪于道旁山呼万岁、汉水之北更不知皇姓而只敬方氏,若陛下与君侯同往,却不知万民眼中究竟谁人才是天下之主?”


    “施杜之事或为一引,若君侯心中果真还有陛下、当初又岂会自作主张发兵南境强围金陵?”


    “睿宗一度宠信钟氏,也曾笃定他们绝不会背叛……可如今洪水滔天国已将倾,却又都是谁的过错呢?”


    平静的三问字字犀利,却是将大周这十余年来的惨淡飘摇一应道破,明明并不声嘶力竭,却偏掷地有声发人深省。


    少帝欲反驳,又……顿口无言。


    另一边,扶清殿中的光景却截然不同。


    方献亭离朝后宋疏妍消沉了几日,然则军报政务还是一桩桩一件件地来、她也不得不匆匆收拾心情重新去过按部就班的日子——卯时正刻至乾定宫主持朝会,结束后便移驾凤阳殿批复奏疏,各部臣子轮番入宫请见同她商议各地政务,一事一事答复料理过去,回神时便已满天繁星月上梢头。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扶清殿就寝,唯独此时才有片刻闲暇去读那人军报之外辗转送来的书信——个中周折十分折腾,因是不能为外人所见的密信,是以总要经方氏门路先送回侯府,再由她二哥取了亲自送入宫禁,若不幸遇上中郎将不当值、她便要耐心等上两日才能摸到那自千山万水之外送来的寸笺的边角。


    而他的书信说来实是十分简短无趣。


    一般不足百字,且内容大多了无新意,离别之时她让他记何时晨起入睡、如何饮食行军,他便果然这样记了,半点多出的东西都没有;她却很满足,相较于十年前那一场兵荒马乱的分别,如今能接到消息于她已是莫大的慰藉,微微潦草的字迹在她眼中也是生动,令她几乎能想见他是如何在百忙之中匆匆研磨提笔来交她给他的这桩麻烦差的。


    “战事如陈,未有不宁;春寒犹在,诸希珍重。”


    缀在末尾的几字难得有些活气,“春寒犹在”这般含蓄的关怀也能令她倍感欢喜,好像只有这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才能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相隔万里,遥相呼应——可其实又不够,即便他就在她身边她也会想念他,书信之上寥寥的几字又怎能令她满足?渐渐的便又捡起过往的恶习,开始借纸笔聊寄相思。


    ……画他的马。


    仔细想想她还从来没有画过他,即便他的模样早已深深烙在她心上、不需如何斟酌便可信笔绘出,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不敢,也不知他们之间的坎坷何以竟有如此之多;练了这许多年,濯缨早就被她画得栩栩如生,仿若通灵的双目炯炯有神、似正隔着卷帙向她飞驰而来。


    她是有些痴了,竟连身后何时来了人都不知晓,直到耳后忽然传来一声慨叹,在问:“……母后缘何这般喜爱画马?”


    她一惊、手中的笔随即一抖,飞扬的鬃尾被不得当的墨迹染污,一幅上好的丹青便就这样毁了;她回过身,果然瞧见是少帝站在自己身后,身子几乎贴着她、彼此的距离不过区区几寸。


    “陛下……”


    这实在有些逾越,他们不是真正的母子、相处起来总要顾及礼仪尺矩,何况那时夜色已深、她钗镮卸去不施粉黛,实不该就这般与天子相见。


    “孤已说过数次,入扶清殿必先经宫人通报!”


    她有些恼了,一半为他的唐突,一半又为那幅被毁去的丹青。


    “你往后若是再敢这般——”


    话还未说完、卫熹已然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讨饶,这是他自幼用惯的伎俩,在她这里耍几句诨便也就都能过了。


    “母后还未曾答我,因何这般喜爱画马?”


    他又继续痴缠,不自称“朕”也不自称“儿臣”。


    “画了许多年……难道不会腻么?”


    他确是自幼便在见她画马,尤其在十年前方献亭刚刚“生还”归朝的那段日子、她更像魔怔了一般夜以继日不停地画,仙居殿内到处都是留有墨痕的白纸,曾一度令年幼的他心生恐惧夜生梦魇。


    “没什么……”


    她却避而不谈,当时只神情淡淡地搁了笔。


    “你来寻孤又有何事?”


    他大约很不喜欢听她自称“孤”,当时的神情委屈之外又有几分不满,沉默片刻后竟忽而上前一步作势要将她抱住,骇得宋疏妍当即一连后退了三步。


    “陛下!”


    她在训斥他、神情那么严厉又那么凶,可她的眼睛却还是那么美,纤细的身子在宽大的寝衣下显得越发柔弱,他能闻到她发间的香气,他不敢想假若能够一亲芳泽该是怎样的……


    荒唐的旖思难以收束,他要拥抱她的欲望变得难以克制,少年人的身量已经很高,此刻终究还是罔顾女子意愿拉住她的手腕将人重重扯进怀里——他用一个男人的方式紧紧拥抱她,感受到她曼妙的曲线与自己全然相贴,他的骨头都软了,同时一颗心又难以抑制地滚烫起来。


    “卫熹——你做什么?”


    “放手!”


    她已用力挣扎了起来,可昔日幼子的力量如今却已并非女子所能反抗——他终归不是方献亭,渴望她却不像她真正的爱人一样怜惜她,日渐有力的大手已将女子的手腕勒出红痕,明知她感到难受不快却也依旧不肯放手。


    “母后——儿臣害怕——”


    他还要再借虚假的“母子”名分为自己转圜,企图无穷无尽地讨得她的关切和怜悯。


    “他们说坊间有百姓跪方氏而称万岁……说终有一日方侯会反……”


    “儿臣……儿臣恐……”


    第158章


    这话说得几分真几分假, 大抵一半是为抵去母后对自己的推拒训斥、一半又是真切的犹疑恐惧;宋疏妍能辨出他的徊徨,天子之疑有时会成为要命的毒针、稍有不慎便会悄无声息要人性命,她终归还是最惦念方献亭, 绝不愿见卫氏皇族与他离心。


    “反?”


    她挑眉凉凉重复了一声,忽而冷漠起来的语气让卫熹不觉松开了紧抱她的双手。


    “坊间言语向来纷杂, 过去也不见朝中这些人如此上心, 想来是如今方侯出征在外手握国中物力,有人看不过眼要在陛下耳边嚼舌根了。”


    讽刺的意味颇浓、于她却是难得一见的犀利之态,甫一说完便自觉有些不妥,心想不该护那人护得如此外露, 遂又微微缓了语气、神情也渐显出几分平和。


    “当初南境之事孤亦对方侯擅专之罪十分介怀, 但确不曾疑过他会有反心——若要自立, 当初你父皇崩去时才是最好的机会,他大可不必回兵救驾助朝廷南渡、只需袖手放任洛阳一派将孤杀了再顺势治他们一个谋逆之罪一石二鸟, 岂不比如今夺位轻松百倍?”


    “何况他半生皆是周臣, 即便真有反心也不敢危及陛下,青史传名千秋万代,颍川方氏总要顾及自己养护了数百年的清正之名。”


    这些话说得无情、道理却都十分实在, 卫熹听后眉头微松,心说母后的见地果然还是高明独到, 今日若是她与太傅一辩、必不会如他一般被逼得哑口无言。


    “陛下……”


    想到这里他又听到她叹息了一声, 语气无奈又郑重。


    “古来明主皆善断、心性坚忍而有谅达兼济之胸怀,也只有这样的君主才能驾驭才干卓著的臣子,若一味畏惧能臣则左右只会渐余庸碌奸佞之辈,社稷大业亦难免因之废弛。”


    “陛下是天子、更是我朝中兴之君, 锐意果敢方能进取、阴刻多疑必误大事——你,当慎思。”


    这话说得有些重, 尤其“阴刻多疑”四字更切至体肤,卫熹瑟缩了一下、总觉得那时母后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在告诫之外又有审视——他畏惧那样的审视,而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畏惧的原因正是唯恐她看穿真正的自己。


    “儿臣……”


    他惶恐得不知如何应对,却比今日在太傅面前更无话可说。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从扶清殿顶着料峭的春寒离开,卫熹乘上辇舆向自己的寝宫而去,空荡的心中总有几分狼狈,感觉既像是被母亲训斥后的羞愧、又像是遭心爱之人鄙薄后的低落,只是那个刚刚偷来的亲密甜美的拥抱又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一时之间一颗心忽上忽下忽喜忽悲,实是复杂之至。


    正出神、余光却瞧见一抹亮,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一只明亮的天灯徐徐飞上夜空——这在宫中是个稀罕物,因一旦坠下便易走水、早许多年便被禁了,近来却常能在御园周遭瞧见,听闻是太后专给太妃董氏赐下的恩赦,许她以此为陛下和大周祈福。


    卫熹早听闻过此事、近几月间也不时在夜里见过这些高飞的天灯,初时只觉反感厌恶、后来也渐渐见怪不怪——母后是心慈之人,总不愿见他的生母在宫中受人折辱,她许她放灯想来也是为她在他面前讨巧、劝他多顾念几分骨肉至亲的生育之恩吧。


    他才不需要什么生母——明明根本不曾见过几面,平生所受的羞辱非议却都因她而起,他将她视作自己最大的污点,更因她的不贞而憎恨一切苟且与背叛——他只要有母后一人就够了,十年相伴朝朝暮暮,他尊敬她更爱慕她,只要有她在他便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圆满,在父皇崩去后他唯一真正在意的人也就只有她。


    可……


    ……他亦有些困惑。


    少年的爱意狂热却懵懂,禁忌的激情有时甚至强烈到让他无法招架——他不知该去同谁诉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求援,他有时确信自己是爱她的,有时又觉得自己只是发了痴、将许多区界分明的东西混为了一谈。


    或许他该去见一见自己的生母……


    至少这样他便能知道……面对“母亲”时心中究竟会有怎样的感情……


    正徘徊、花木掩映间却隐约显出一个人影,宫人悄悄抬头去看,果然见是董太妃在道旁小心地向辇舆张望——她也是学乖了,去岁刚从白鹭台被接回宫中时总疯疯癫癫迫不及待要见陛下,如今被拒绝得多了、便也明白自己讨嫌不该太碍人的眼,于是每回都只在远处张望,不敢再近前来惊扰圣驾。


    卫熹远远看着她,依稀觉得这个陌生的女人比上回见时还要再瘦些,鬓间的白发也是刺目、远不如他的母后年轻貌美,更别提与她比什么端庄雍容……


    他撇撇嘴别开目光假作冷漠,实则心底却还是莫名刺了一刺,辇舆从她身侧经过时他更朝她隐约投去一瞥,看到她眼中朦胧的泪水和嘴角讨好的笑容,不知怎么憋闷得更厉害了。


    “走快些——”


    “再这般磨蹭朕便砍了你们的脑袋——”


    他对宫人发起了火,神情间的戾气是越发重了。


    相较于内宫中的小龃小龉,前朝的政务变动才算得上是大风大浪。


    前方战事激烈,后方筹措粮草也是难上加难,户部之中人人焦头烂额、将全国上下的账都翻烂了,每一笔能用的款项都拿去购置了军粮、便是不能用的也紧急做了征调,原本派到地方的检田吏不得已又成了征粮官,在江南百姓的哭诉叹息声中将他们手中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一点余粮征走,唯一能给予的抚慰便是日后收复中原赏赐的土地,人人眼中看到的都是幻景,也不知究竟是否果能兑现成真。


    许宗尧因土地清查有功而被擢升为正五品上中书舍人,自此便算正式留任金陵做了天子近臣——他倒是一心想去往州县与百姓同苦同悲,可时至今日腿伤未愈、又成了江南士族眼中的头等仇寇,若不在太后荫蔽下过活恐怕过不了几日便会被人害死,不得已也只好遵从诏命留在了台城之中。


    中书舍人掌传宣诏命、当常于御前行走,如今下了朝会便多在凤阳殿上值,日日都在太后身侧辅佐理政——他见她废寝忘食然糠照薪,几乎是不分昼夜地伏案挑灯,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要一一过她的眼,很难相信一个偌大的皇朝竟皆要靠如此一个柔弱单薄的女子维系支撑。


    “太后……”


    他有时也难免会因担忧而多说几句废话。


    “今日便请早些歇息吧……已是亥时了。”


    她不会听的、只会让他早些离宫下值,前方的军报有时要到子时才会送入宫禁,她是一夜也不能等、必得亲自看过方才能安下心去——他见过的,有一回奏报中说战事遇阻、君侯被流矢射伤了左臂,她的脸色瞬间惨白、此后几日都食难下咽,直到数日后新的奏报送来说梁州已取且君侯之伤已无大碍,这才渐渐恢复了常态。


    她……定也被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折磨到身心俱疲了吧。


    许宗尧有些心疼、倒不是出于什么男女间的非分之想,只是他已将她视作自己的女君,便不忍见她被日益沉重的朝事压垮。


    “今夜军报不会来了。”


    他斗胆上前按住她的笔,皱眉的模样也显得执拗。


    “臣白日里问过方尚书,说是最早也要明日午后才到。”


    她一愣,不知是为他的话还是为他大胆的举动,片刻后又摇头一笑,叱:“你是当真没规矩。”


    许宗尧也不怕、只躬身对她作了个礼,她便索性将笔搁下了,起身走到殿外看着金陵城中的万家灯火,遥不可及的中原就在那之外,山水迢迢程程相隔,好像真的已经离这座新的皇城很远很远了。


    “他们还能撑多久……”


    他听到她喃喃的低语,却不知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那些灯火之下力竭的百姓、还是重山之外征战的将士。


    “一直撑,撑不下去也要撑。”


    却答得斩钉截铁,少年人的峥嵘意气总不会那般轻易消散。


    “君侯北伐是以攻为守,剑指长安正是在搏一线生机——此乃我朝生死之战,便是拼出性命不要也必杀出一条血路,江南百姓畏战是图一时安稳,太后身为主政之人却绝不可心生动摇。”


    他确是第一流的谏臣、却实在不是做近臣的好材料,如此这般直来直往不懂转圜、但凡遇上一个心胸狭隘的君主便要身首异处,也幸亏用他的人是宋疏妍,不会在这些言语上的细枝末节同他计较。


    “人心难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她叹息一声,看向许宗尧的目光依然透着欣赏。


    “国中之人并非个个如你一般明白,北伐一战看似主动求胜、实则仍是被动求安,眼下江南民怨已起、中原便再容不得一败,孤只恐……”


    她点到为止、大约也不想将那些不祥之言说出口,许宗尧却知她是怕前方战事不顺会激化时下南方的矛盾——百姓暴丨动是头等大患,若不能平复顷刻间便会酿成亡国之祸,即便勉强按下了朝中也会很快出现向胡人求和划江而治的声音,如此一来大周就彻底完了,不出几年胡人便会将江北河山尽数吃下,偏安一隅的破败朝廷又岂能免于败亡崩溃的命运?


    他们是在背水一战……


    ……只能赢,不能输。


    第159章


    他的心难免跟着一同沉重起来, 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一条更好的出路——眼下朝中有人称君侯北伐是贪功冒进,却不想若不趁东突厥暂被谢氏按下的当口兴兵日后又有何机会再将胡虏驱出中原;可大周的国力又的确还没恢复到可以支撑如此一场消耗巨大的战争的地步,物力人心双双被拉扯到极致, 假使君侯此去无法再次创造奇迹,或许……


    “秉书。”


    沉思之时她的声音忽然传来, 他侧首向她看去, 女君看向远方的目光悲伤又平静。


    “算起来你入朝已近一载……如何,还喜欢做官么?”


    这像是要与他闲谈、与方才沉重的气氛相差得远,他愣了一下,又认真思索起来, 答:“说不上什么喜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臣想做些事、便不能在草野当个贩夫走卒, 只是官身亦非无所不能、进退取舍总有许多不得已,此亦是太后教与臣的道理。”


    她听言一笑、又打趣地看了他一眼, 像是意外他也学官场上那些人说起了漂亮话奉承于她, 顿一顿又问:“那你可曾后悔?那些所谓‘不得已’可是十分消磨人的。”


    他又想了想,似乎对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十分在意,正似当初在乾定宫中答策问时一般郑重, 片刻后又摇头,笃定道:“不后悔。”


    “想做之事不过能做十之一二, 可若自矜不前便连这一二分都不会有——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有些事就是要一步一步来,日子久了方见不同——有时臣想,颍川方氏清正至此、君侯其人忘身如斯, 尚且要遭世人攻讦非议,其余寻常人受的那些许委屈……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回出神的人变成了她, 大约不意会在此时听到别人提起他,片刻的晃神是难以收束的思念,一别数月、她实在已想他想得紧了。


    许宗尧当时却会错了意,以为女君心底还在介怀君侯此前在南境之事上的逾越——他实在有些为难,心里既敬重君侯又尊崇女君,此刻也不知该如何找补,就有些尴尬地沉默下去了。


    宋疏妍也看出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当时却又不便同他解释——她其实心底也有些愧疚,许宗尧其人秉性耿介正直、对她亦有人臣忠诚之心,她却与方献亭……也不知若他有朝一日知晓了他们之间真实的关系,会否也会对他们生出厌憎鄙弃之心?


    “那倘若不做官呢?”


    她微微别开眼睛,将话也一并岔开了。


    “倘若生逢盛世不入台城……你最想做什么?”


    这问题像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许宗尧感到她那时的神情有些出离,抬望眼与她一同看向远处的灯火星辰,思绪也渐渐飘得越来越远。


    “也许做些著述吧……”


    他的眼底泛起淡淡的光亮。


    “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1)……曹子桓话说得透彻,只是他自己未能做到罢了。”


    “若我朝仍是盛世,或许臣便当真振衣濯足归于山林,种豆南山,日赏朝云,笔墨为友,终老一生。”


    这实在是美妙的设想,倘若她不入皇城大约也想过同样的日子——方献亭呢?倘若他不是颍川方氏之后,会否也愿同她一起这般清淡平常地度过一生?


    她想得有些痴了,醒神时台城还是台城、凤阳殿还是凤阳殿,她不能同人提及的爱人还在遥不可及的远方,生死难料、归期不定。


    “孤倒确想看你多写些文章,”她转头看向许宗尧,已从不真切的幻想中抽身而出,“金陵埋没了状元郎,后人当知光祐年也曾有青史第一流的锦绣风致。”


    许宗尧闻言一笑、坦然受了女君的赞誉,两人相视一笑,便是这世上君臣难得的相惜相敬霁月光风。


    光祐年当记之事……


    ……这也总能算上一桩。


    此后数月,金陵接到的消息有好有坏喜忧掺半。


    东突厥的都罗本就不愿与金陵议和、当时和谈不过是受形势所迫,眼下被西突厥多番怂恿利诱、果然便又动开战之念,半月之内血洗王庭将主和一派势力清洗殆尽,随即便自东向西与拓那对朝廷军形成夹击之势。


    金陵闻讯震动,少帝气得亲自下旨砍了都罗次子毕忽努的脑袋、还派人将其送至江北羞辱对方,只是此举除泄愤外实在没有别的意义,江北之战局已由此乱成了一锅粥;幸而方献亭出征前已料到东突厥会背信毁约、新岁时请谢辞南下也是为商议防御布置,朔方几镇节度使尚受皇命,西北一线的战事暂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只是如此一来朝廷供给粮草的压力便更大,江南民怨之声亦越发难以控制,坊间许多百姓要求朝廷撤军休战、便是将中原舍给异族也无甚不可,六月时渐次爆发了几场暴丨动、都被千机府派兵有力镇压了下去。


    宋疏妍万分辛苦地在朝内稳定局势,方献亭在前方大约也有所耳闻,七月里他在奏报中请增派三万神略军驰援、便是在为将决战提前做最后的准备;宋疏妍自不会不应,不顾洛阳派的阻挠参奏将五万神略军派往商州之南,长安近在咫尺,只要能将西都故地收回她便有余地安抚民心平息争议。


    北边那个伪朝廷也知金陵在做什么打算,钟曷是发了疯、一把年纪还要亲自领兵上战场抵挡朝廷军,双方在商州一线你争我夺你进我退、每日都要死上成千上万人,突厥人、汉人,中原人、江南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神略军精锐之师、一越大江便令战场上的形势一变,东西突厥合力截杀也未能阻遏其与大军会师,方氏旌旗越来越多地插上原本就属于大周的中原土地,只差最后一步便要再次推开西都长安的城门。


    敌军闻风丧胆,天下人皆翘首以盼等待着还都之日的到来,拓那见势不妙、将京畿道以西岐州诸城胁为人质,称神略军凡进一里便屠一城、誓要以江北数十万汉民性命逼金陵就范。


    “蛮夷狡诈卑劣!我朝岂能受之胁迫!”


    消息送回江南,乾定宫中当即吵得沸反盈天。


    “他们是被逼入绝地狗急跳墙!正因如此我军才更当一鼓作气拿下长安!卫铮钟曷气数已尽,如何又能放虎归山遗留后患!”


    “胡人杀人如麻嗜血成性,便是今朝我军退让保得那几城百姓一时性命、他日也难保不被拓那都罗滥杀泄愤!当务之急是先取长安,岐州上下若死也是为国取义、光宗耀祖必当含笑九泉!”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仿佛那数万百姓的性命便是浮萍草芥不值一提,或许身临绝境之时人人都已杀红了眼,衮衮诸公平素常言的仁义道德也皆被捐弃不顾了。


    “一派胡言!”


    群臣之中最先站出来的还是许宗尧,少年卿相刚直果决,从不畏惧受千夫所指、成众矢之的。


    “那是心向大周的百姓!是盼望王师的遗民!数万之众何其重也,焉可随意弃之不顾!”


    “便是不念所谓王道仁义、只论诸般权术心计,今若大周踏着万民尸骨去取长安、西都便成血腥耻辱之地!自此天下人心离散,又有谁人还愿诚心归附!”


    几句质问刊心刻骨,直逼得那几位比他父亲还年长几岁的老臣哑口无言,他们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又劈手指着许宗尧问:“那舍人以为当如何?”


    “北伐一战已逾半载,长安就在眼前,难道便要打道回府?”


    “举国上下节衣缩食方才征得粮饷以供军需,那些真金白银便也就这般白费了?”


    “江南已有暴丨动乱象!若君侯此去无功而返,朝廷又该拿什么去堵那悠悠众口!”


    你来我往寸步不让,无论谁都有一番绝不会被驳倒的道理可讲,生死存亡之际人人都在拼命挣扎,那是一场惊天的豪赌,人命与皇朝便是棋盘之上相互厮杀的棋子。


    “太后……”


    激辩声中一道沉稳老迈的声音缓缓响起,一时间众人便都安静了下去,甚至一向桀骜的许宗尧都低头恭敬地拱了拱手,原来开口之人正是他的座师、当朝太傅陈蒙。


    宋氏衰微之后太傅俨然已成满朝文臣之首,甚至在这君侯离朝的当下更成了辅臣之中最得人望的一位,此时乾定宫中静默无声、人人都在等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天子之师给出他的谏言。


    “诸位大人所言皆在理,老臣却以为此事非陛下与太后所能决断。”


    “前方军情千变万化,其间变数难以捉摸,自西都越江传送军报至于金陵、八百里加急也须耗费两日功夫,来回四日必贻误阵前军机,于我朝有大害。”


    “君侯南征北战经多见广,身在阵前当最知进退之法,依老臣之见未若将裁夺之权皆授君侯,此役无论是战是和、群臣皆无二话。”


    言语一出四座皆静,沉思过后无论哪派皆深以为有理——是啊,太后一介妇人,少帝半大孩童,能懂得什么领兵打仗之事?他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臣子亦不过是纸上谈兵,平白争论毫无意义,最终若结果不如人意必也会沾上一身骂名,何如将一切都丢给君侯做决断?他方献亭不是专断强臣么?当初南境之事都能一人定乾坤,如今对上突厥人又如何不行?


    第160章


    众人遂皆点头附和, 御座上的少帝一听能将一切交予方侯亦是心头一松喜不自胜,唯独垂帘之后的那个人忧思重重、却知自己万万不可如此去做。


    ……她不能将他一人推出去。


    十年之前娄啸抗命、他为从胡人刀下护住百姓不惜舍身而入上枭谷,如今几乎同样的困境摆在眼前, 她根本不必想便知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可江南的形势已经变了。


    百姓宁舍江北也不愿再被拖入战火,“还于旧都”是个被过分抬高的虚妄念想, 早已不仅仅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这样的虚妄会将所有人紧紧束缚, 同时也给了敌寇制约胁迫的筹码,朝廷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此刻无论是进是退都必会引来烧身之祸。


    ……他又怎能再凭一人之力扛下这两难的千钧重负?


    她不一样。


    她只是一个与天家无涉的外姓女子,是替少帝铺平来路的工具、是替皇朝抵挡灾殃的傀儡,倘若天下人的怨责谩骂必得有人承担背负, 那么她正是比任何人都更合适恰当的选择。


    “……太傅谬矣。”


    她开了口, 金殿之上唯有这道女子柔弱的声音顶天立地。


    “北伐还都兹事体大, 岂可尽由一介臣子裁决定夺?阵前军机固然多变,然为君治国之道却终如一。”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今若我朝为得一城之利而舍万民性命、他日万民弃我便是理之自然, 我朝不做残暴不仁浅陋短视之事,亦不会授人口实而留骂名于青史。”


    说到此处垂帘之后人影微动、下一刻群臣便闻珠玉叮咚之声,竟是左右女官挑起帘幕现出太后真容, 文武百官皆匆忙垂首不敢直视、少帝亦惊讶地起身上前恭敬搀扶;她一步一步踏下御阶行于太傅身前、亲自伸手将对方扶起,陈蒙抬目与她对视, 苍老的眼底隐藏着深重的锐光。


    “孤当命方侯以岐州百姓性命为重, 弃长安而还朝……”


    宋疏妍亦目不斜视与他对望。


    “……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如何?


    陈蒙面无表情,心底的思虑却早盘根错节层层堆叠。


    ——他最想得到的结果是什么?


    收复中原驱除胡虏自是上上之选,可谁都知道大周国力衰弱已无力再支撑北伐一战,方献亭能撑到现在已是十分不易、若非此前两次截获钟曷自陇上运往长安的粮草大军恐早已被活活饿死;只是人力所能创造的奇迹终归有限, 眼下江南人心已乱、大周要收复失地恐要再等上数年甚至数十年,既如此方献亭这等强臣的去路便显得尤为重要。


    倘他一帆风顺夺回长安、方氏人望必空前绝后如日中天, 且谁人能保证他绝不会拥兵自重占据西都谋朝篡位?胡人于此刻抛出的制衡之法于朝廷而言或许也并非全是坏事——方献亭若进,便是亲手屠戮岐州百姓,从此身败名裂一切所据化为乌有;而若他退,江南万民便会将无功败退之怒尽数宣于颍川方氏一身,身在金陵的天子自可高枕无忧,期年之后易帅北伐、国中腹心当更为安泰。


    而此刻太后的意思却是要替方氏扛下这败退后的天下之怨。


    他二人也实在有趣,回回都愿奋不顾身为对方舍去自己,郎情妾意至死不渝、比坊间戏里演的更精彩上百倍——可他们把先帝当什么?把陛下当什么?大周是卫氏的大周!是天下人的大周!区区一对私通苟且的奸丨夫丨淫丨妇、怎配妄言大义而将之当作相互推让以示恩爱缠绵的工具!


    多论一句都脏了他的嘴!多看片刻都污了他的眼!


    陈蒙心中几番起伏,看向宋疏妍时神情却依旧平静——她不明白,打从她决意背叛先帝与方献亭通奸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不可分割,一方的罪责将同时重重落在另一个人肩上,只等一切真相大白于天下便可一一被清算了结。


    “太后所言极是……”


    他垂下眼睛对这个污秽不贞的女子行礼,心中计算拿捏着终局降临的分寸时机。


    “……老臣皆从圣命。”


    光祐二年十一月十六,北伐军在历时近一年的艰难征战后终于还朝。


    长安未复,然金州、梁州、商州、蒲州皆已重回大周治下,钟曷之子钟济被杀、伪朝之势已遭重创,此战无论如何都可算是大胜;只是江南人心却已被长达两百余日的重税重徭折磨得疲敝不堪,朝廷军入金陵城时道旁是罕见的静默萧条,却不复过去每每迎候君侯时的熙攘热切了。


    人人都有一双麻木的眼,空洞倦怠地看着风尘仆仆的征人离去又归来,他们脚下走的每一步都踏着他们用血泪换来的财帛粮食,他们之中死去的每一人都是他们亲手养育的无辜孩童。


    他们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可结果又是什么呢?


    一年又一年战火连天,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长安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为什么却要放弃唾手可得的昔日旧都?那是中原龙脉!那是王气所在!没有长安还谈什么大胜?还谈什么社稷中兴?


    他们的一切都被浪费了!


    祸首就是台城中那个宋家的小太后!女子主政终归不成体统,哪比得男子大智大勇多谋善断?只听胡人几句威胁便吓破了胆、匆忙下旨将神略军召回千机府,分明就是在此关键之时拖了大周的后腿!


    惜哉!痛哉!


    痛苦之后涌起的是愤恨,人人都以为是自己被辜负、却不知造就这一切癫狂的根源只在心底无边的恐惧——倘若他们当真永远无法夺回长安呢?倘若偌大一个中原从此就真的不再属于汉人了呢?倘若有朝一日胡虏果真打过大江一线、连金陵都不复存在了呢?


    ……他们该怎么办?


    还有谁……可以再最后保护他们一次?


    宫门内外天地迥异,朝廷与百姓不同、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光祐二年那场北伐是一场痛彻心扉的惜败,相反更要体体面面张罗起一场庆功大宴,贺江北四州重回大周版图。


    入夜之后乾定宫中灯明如昼,群臣百官皆似年前贺岁一般于席间推杯换盏,太后与少帝都到了、唯独远归的君侯迟迟不曾露面,听闻今日他入城后便独自回了侯府闭门谢客,或许亦视今日之事为耻、不会赴宴了罢。


    宋疏妍也知道的……他不愿来。


    打从她下诏命他弃长安还朝的那日起他便不肯再在奏报之外寄来信笺了,直到几日前才终于有罕见的一封,展阅后却只见很短的一行字——


    “归期已定,不必相迎。”


    她不知那句“不必”是什么意思,或许他是恼了、不满她为逼他南归而命千机府强行将神略军召回,也或许他只是怯了、不愿她亲眼看见道旁百姓眼中的失望与怨恨——她疼痛又惶恐,几近一载的分别实在太久,她的确感到自己就要撑不下去了。


    但她还是听了他的话,白日里只让少帝一人去犒赏三军。他如今年纪渐长、她也有意要将朝政渐都归还,扶清殿与宫门相距甚远,她只能听到三军礼见天子时如洪钟般回荡的高呼,却不能窥见半点那人夜夜出现在她梦里的面容。


    此刻她坐在珠围翠绕的金殿里、正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不曾与他重逢的人,心底的热意早已冷去了,唯余孤独翻涌得与当初刚嫁去洛阳时一般厉害——她不知该去何处寻他,也不知该如何谋得一个答案,说到底他们之间任何事做决定的都是他,十年前在江上他要分开就分开、在钱塘他要相守便相守,十年后在此处他也同样来去自由,被道道宫墙困住的人从来都只有她一个罢了。


    可最后……他还是来了。


    从明灯之外寒凉的夜色里,从月光之下空旷的御庭中,矜贵的紫袍是无上权位的殊荣,那时瞧着却莫名显得寥落起来——他瘦了很多,几乎就像当年在洛阳宫中再见时一样瘦,峻厉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苍冷,仔细想想也实在与十多年前那个“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的晋国公世子相去甚远了。


    大殿之上倏然一默,大约群臣那时都感到了一丝微妙的恐惧,唯独阴平王冷冷勾唇轻蔑一笑、目光又与老神在在坐在隐蔽处的太傅一瞬相交;宋疏妍并没瞧见这些,一颗心在余光瞧见他衣角的那一刻便被揪到最紧,他的消瘦令她心疼,而他眼底分明的黯淡又让她无助得想哭。


    ……三哥。


    她在心底大声地叫他、可其实自己也不知叫他究竟要做什么,人都说什么“欲语泪先流”,她却连眼泪都是不被允许的;她看着他下跪,看着少帝神情为难地给他封赏,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自先帝在时便许下的“拒不晋爵”的诺言,一切都跟过去一模一样,可又好像已然渐渐面目全非。


    他并没有看向她,她也无力再去探究这种回避背后的缘由——她只想拥抱他,拼命地、用力地、歇斯底里地、罔顾体统地拥抱他,这世上总要有人真心实意地为他的归来庆贺,无论他是否带回了胜利,也无论他自己是悲是喜。


    “孤有些醉了,要去更衣……”


    她听到自己这样告诉身边的少帝,声音微微颤抖、其实那时多少已算有几分失态,她想坐在下首的那人一定听懂了她的暗示,只是不知会否如她所愿与她相见罢了。


    “若孤回来得晚了……陛下便自命他们散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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