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前朝这一日不太平, 回到后宫,也还在继续。


    蓉嫔从家里传进宫的信里?得知,父亲在朝中因被人揭发贪污军饷, 挨了?廷杖,抬回家去时已经奄奄一息, 断然受不住择日的另一半刑罚。


    蓉嫔听闻, 立刻穿戴整齐,去了?长明宫,请求面见皇上。


    承帝早知道蓉嫔来是为了什么, 并不见她。


    若说陈宥贪污军饷, 这事可?大可?小。


    想当年,承帝为了?给自己修建行宫避暑,私库银两不够时,也是默许了?陈宥在军饷拨款里?的手脚, 陈宥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 正因为背后为他?兜底的人是这个权利游戏里?的最高位者。


    国库里?的钱经过兵部, 最后大头进了?承帝的私库,陈宥再背着承帝拿一个小头。


    然而前?日南方和海寇的战报里?, 刚传来丢了?三座城池的消息, 今日朝堂之上, 陈宥就被检举贪污之罪, 实在是触到了?承帝的霉头上。


    尤其?是那帮听闻此事的武臣, 一个接一个激愤地跪在朝堂上, 要求对陈宥严惩。


    承帝就算想保陈宥, 也保不住了?, 开了?廷杖的口。


    若不是还有一个江骞行站出来,替陈宥说清, 让刑部彻查此事,待水落石出,再对陈宥进行发落。


    江骞行虽为去年的新科状元,但在朝中根基尚浅,却能在朝中说话,因着承帝觉得他?会审时度势,每每谏言都能切中他?的心意,所以对江骞行格外赏识,连连破格提拔。


    承帝本来对陈宥还算满意,再者他?贪污的那些银两,照数目来看,的确大多都老老实实充进了?承帝的私库,比起他?日后再去养一条好用?的狗,要省事不少。


    承帝顺着江骞行的话,下了?台阶,叫停了?廷杖,剩下的择日再罚。


    光是这择日再罚,已经惹得那些恨不得立刻当庭把陈宥打死的武臣不满了?,承帝是断不可?能再见蓉嫔的。


    就算见了?,蓉嫔现在也只?会哭哭啼啼,扫兴得不行。


    承帝不见蓉嫔,却召了?黎贵妃。


    蓉嫔没有见到承帝,不死心,就那么跪在了?殿外。


    天寒地冻,更深露重。


    蓉嫔跪了?半个时辰,见到黎贵妃的轿辇停在长明宫前?。


    黎贵妃靠在辇上,云鬓步摇,面若桃花,怀里?抱着手炉,雪白纤细似葱节的手随意搭在上面,身上拢着一件孔雀翎制成的披风,在夜色里?发出如?星耀的光。


    她被宫女搀扶着,从辇上下来,一步一步往宫里?走,体态婀娜,媚骨浑然,两侧的太监无人敢抬眼看她。


    唯有太监总管祁茫静静看她,微拂手,示意宫女退下,抬起自己的右手臂。


    上一任太监总管刘停岁数大了?,得了?承帝恩准离宫回乡,又推荐祁茫继任。


    祁茫虽然年轻,但长相端正,言谈举止不似一般太监的畏畏缩缩,态度不卑不亢,偏又带着对皇权的无上敬畏。


    承帝平日便喜欢叫他?在身边伺候,也想提拔些年轻人,省得对着的都是帮老家伙,刘停推荐他?,便准了?。


    一时之间,祁茫成了?内监里?风头最甚的人物,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想来巴结他?。


    黎贵妃望着那一截手臂,一瞬息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停顿之后,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上面。


    随着她的手碰上他?的手臂,祁茫微垂朝下的手掌,小拇指轻颤了?一下。


    他?静默无言地扶着她一路往前?,身体侧着,挡住了?穿堂而来的寒风。


    寒风吹起了?黎贵妃的披风,披风翻飞,鼓了?起来,将她的手和祁茫的手臂裹藏进去。


    披风遮蔽的地方,祁茫的手反紧紧攥住了?黎贵妃的手,掌心的温度潮湿滚烫。


    黎贵妃垂下眼,脸上的表情平淡,在这耳目众多的长明宫,御赐的孔雀翎披风下,她的手软如?无骨,由着身旁的太监用?力?地锢着她,被他?十?指紧扣,扣得疼入骨髓。


    宫女上前?来整理黎贵妃被风吹乱的披风,披风落下时,一切如?常。


    在夜色里?,没人发现黎贵妃的手指关节处绕着半圈红印。


    他?们?走过殿前?时,蓉嫔还跪在那里?。


    蓉嫔朱红色的唇死死咬着,一刻不停地盯着黎贵妃,眼睛里?满是愤恨,好像黎贵妃的出现,将她此时的屈辱,衬托得更深一分。


    她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挡在黎贵妃前?头,瞪着祁茫,“是本宫先请见的皇上!”


    “娘娘见谅,皇上现在不想见娘娘。”即使是面对蓉嫔跋扈的态度,祁茫即使话里?尽是客气,但声音依然平淡,没有起伏。


    蓉嫔进宫时,陈宥有好好打点过刘停,刘停得了?陈宥的好处,在承帝面前?自然总是提起蓉嫔,蓉嫔进宫不到半年,就得到承帝圣宠,连连晋升到了?嫔位。


    虽然比不上如?今最得圣宠的黎贵妃,却也是宫里?妃嫔中,拔得头筹的,但凡有好的赏赐,黎贵妃有的,蓉嫔也不少。


    若是刘停还在,断不会让她在外头跪了?半个时辰,也还见不到皇上。


    蓉嫔没想到刘停的这个干儿子,刚当上太监总管就翻脸不认人了?,一点忙不帮,甚至不知道他?在承帝面前?提了?什么,还让承帝把黎贵妃召来。


    她进宫以来顺风顺水,平日嚣张跋扈惯了?,如?今在长明宫碰了?壁,顿时恼怒起来,将不满的情绪发泄给了?祁茫。


    “你?算什么东西?”蓉嫔高声怒道,说着,扬起戴着尖锐指套的手掌,朝祁茫的脸上挥去。


    没等蓉嫔的巴掌落下,她的手腕就被黎贵妃握住。


    黎贵妃冷冷道:“蓉嫔,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这里?吵闹放肆,若惹恼了?皇上,你?还想替陈尚书求情?”


    虽然黎棠的身量比蓉嫔还要娇小一些,但她腰背挺直,仰着下巴,原本满是柔情水的桃花眼此时也凝固起来,透着一股威慑力?。


    蓉嫔的面色一滞,竟然一时忘了?言语,挣扎想要脱开她的手,黎棠牢牢扣着她,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将她的手腕甩开。


    就连周遭的太监宫女们?也微微讶异,黎贵妃虽然是后宫里?,除了?皇后以外位份最高的主?子,因着受承帝恩宠,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但是为人处世,却是一向?谨小慎微。对皇后恭恭敬敬,对比她位份低的妃嫔也不曾为难,就是对下人也是客气的,从不与人交恶。


    谁也没想到,一向?和善的黎贵妃今日竟对蓉嫔动了?手。


    想得多的宫女太监瞧黎贵妃的眼色变了?。


    果然这宫里?,哪有什么善人,蓉嫔的父亲刚失了?势,他?们?的祁总管和黎贵妃都一个个落井下石来了?。


    蓉嫔被黎贵妃一甩手,眼波忽然动了?动,下一息,她脚下踉跄,竟然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她痛苦地大喊了?一声,“啊——”然后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哀嚎着,“我的肚子……”


    蓉嫔带来的宫女惊慌地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蓉嫔的身下,“血——血——”


    外头的喧嚷声惊动了?承帝。


    承帝从殿里?出来。


    蓉嫔趴在地上,两只?手朝他?伸去,扯着哭腔道:“皇上,黎贵妃要害我!”


    黎棠静静站着,手还搭在祁茫的胳膊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寒冷的黑夜里?,媚骨敛去,好似圣女一般纯净。


    承帝宠爱黎棠,最喜欢她这张脸蛋,谄媚讨好时如?乱颤的海棠花,不愿理人时又似寒梅难攀,总能磨得他?心里?痒痒。


    承帝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也不是白当的,对身边人的脾性和心思好坏,看得清楚,不用?想就知道黎棠做不出这么蠢的事情。


    偌大的长明宫里?,也就只?有蓉嫔,和她教出来的宫女,在当跳梁小丑,他?以前?也乐于看她唱戏打发时间,但今日却有些烦了?。


    承帝没想到外头是这样的景象,早知不如?不出来,他?被蓉嫔撕心裂肺的喊声吵得头疼,真不愧是陈宥的女儿,跟他?在廷杖时的叫喊有得一拼。


    承帝扶了?扶额,缓缓道:“宣太医。”


    很快,太医来了?长明宫,在偏殿里?为蓉嫔诊断。


    蓉嫔捂着肚子,冷汗连连,疼得不断低吟。


    因着蓉嫔见到黎贵妃情绪就不受控制,黎棠在偏殿外等着,祁茫也没有进去。


    最擅妇科诊断的王太医今日称病不当值,来的是一位普通太医。


    太医号完脉,脸色顿时一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坐在一旁的承帝皱起眉,沉声道:“说话。”


    “蓉、蓉嫔已怀有三月余的身孕,如?今这一摔,动了?胎气,恐怕胎儿不保……”


    闻言,承帝的脸色瞬间凝重。


    “你?说几个月身孕?”


    “三、三个月。”


    蓉嫔猛地抬起头,似也反应过来,脸色唰得白了?。


    “不可?能!”


    “之前?的太医明明跟我说的是两个月身孕。”而且还说,她怀的是一个死胎,所以她才敢那般摔倒。


    “哦,是吗?”承帝的语气变得幽幽,“既然如?此,怀了?龙嗣那么大的事情,蓉嫔为何早知道了?却瞒报不说?”


    承帝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到昏了?头,三月前?,他?没有宠幸过蓉嫔。


    “……”蓉嫔紧张地看着承帝,嗫嚅了?两下,百口莫辩。


    因为是个死胎,她想留着有用?。


    比如?在今天,栽赃黎贵妃陷害龙嗣,博承帝垂怜,就算救不了?父亲,也该晋一个妃位。


    承帝不再看她,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走出偏殿,只?留下一抹明黄衣摆。


    蓉嫔看着那明黄消失,偏殿的大门?紧闭上,嗓子突然哑了?,在巨大的恐惧之下,原来是发不出声音的。


    一夜之间,在偏殿里?待过的人,全都一个不留。


    皇宫里?,御林军换了?血,御林军的统领、执金使的印交给了?原副执金使谢治,上一任执金使在人间蒸发。


    陈宥在次日继续完成他?剩下的廷杖刑罚。


    牧野不知道后宫里?发生的辛秘,只?是想看陈宥被打,第二日又求着陆酩带她去看。


    陆酩给她的后背重新上了?一次消肿去淤青的膏药,才带她出了?东宫。


    行刑的时辰是在下午,他?们?站在角楼之上,远远望着清冷的午门?。


    陈府的人没有等到宫里?蓉嫔传出的信,只?能穿着丧服,将陈宥抬到行刑用?的长板凳上。


    陈府灵堂也已经备了?棺材。


    陈宥还穿着昨日的朝服未脱,血渍干了?又湿,一声也发不出来了?。


    在打了?第二十?三下时,断了?气。


    牧野也舒了?气。


    为那些在严寒冬日忍饥挨饿的将士,为那些赤身肉搏死在殷奴人铁刺下的将士。


    角楼外有细碎的雪子飘了?进来,落在牧野的眼睫上,微凉。


    陈宥死后,陈府的人也没空替他?收尸,便被凶神恶煞的侍卫圈起,全族发配边疆,即日启程。


    午门?的啼哭声不绝,耳边的风声仿佛掺杂了?他?们?的呜咽。


    牧野不愿再看下去,她转头看向?陆酩,“这就是你?说的教一教蓉嫔规矩?”


    陆酩负手,长身玉立,寒风将他?的黑发吹起,一身月白锦衣,好似谪仙般清雅,不染纤尘。


    “嗯。”他?淡淡道。


    后背揉了?药膏的地方热热的。


    牧野问:“不会是因为我吧?”


    陆酩垂眸,和她对视,漆黑的瞳仁里?,意味不明。


    许久,他?收回视线,继续望向?远处。


    “不是。”


    闻言,牧野并不在意,陆酩做这些事怎么可?能是为了?她,如?此雷厉风行的手段,想必是早就布局了?。


    牧野问道:“陈宥是七皇子党?”


    陆酩漫不经意“嗯”了?一下。


    牧野盯着他?的侧脸,精致如?刀削,藏着冷漠和肃杀。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朝堂里?的政治斗争,底下的人血淋淋一片,而真正的上位者并不沾染一丝血污。


    而陆酩之所以带她来看,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提醒她,如?果她不听话,下场也是如?此。


    牧野对于她前?一日还想掺和进党派斗争的想法感到无比天真。


    “明日去青山寺,要不殿下也请师父消消业吧。”她说。


    陆酩转过身,望向?她,眼底的肃杀敛去了?。


    “你?在关心孤?”他?问。


    牧野知道,以陆酩的手段,若是想借围猎行刺案将她除掉,易如?反掌,不至于留她到现在,之所以留她,必定是因为她对陆酩还有用?处。


    牧野索性与他?说开了?:“臣虽不记得前?三年的事情,但殿下放心,从今往后,臣对殿下誓死效忠,绝不会有二心。”期望以她表明的态度让陆酩放松对她的禁制。


    陆酩凝着她,轻扯唇角,一字一顿:“绝、无、二、心?”


    陆酩走向?她,步步紧逼。


    牧野步步后退。


    吹来的风将他?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


    陆酩将牧野压在角楼的窗上,如?稠墨的瞳仁仿佛要将她溺死进去,声音低缓:“你?可?知道孤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第 32 章


    陆酩离得她极近, 忽然变得很有压迫力,空气里传来一股淡淡檀香。


    牧野的呼吸一滞,她张口嗫嚅了两下, 讷讷道:“殿、殿下想要什么?”


    陆酩对上她的目光,清澈莹润, 好像一面?镜子, 将他?映在其中。


    他?想要什么?


    怕是他自己也还没想明白。


    陆酩并不答,沉默许久后,终于放开她, 负手走下角楼。


    来自陆酩的压迫消失, 牧野悄悄松出一口气,表情?疑惑地盯着他?的背影。


    陆酩想要的,不就是那个九五之位吗-


    翌日,牧野还在睡梦里, 就被?陆酩拍着脸叫了起来。


    她夹着眉头, 睁开睡眼惺忪的眸子, 盯着面?前出现的陆酩那张极为?好看?的脸。


    牧野的意识还处在停滞的状态里,不带脑子地抬起手, 就要往陆酩的脸上招呼去。


    不过她的动作软绵, 慢吞吞的, 挥到半空就被?陆酩攥住了腕子。


    陆酩拉着她的手腕, 将她从小榻上带起, 牧野上半身坐了起来, 眨了眨沉重的眼皮, 发?出一声?不满的哼。


    “起来换衣服, 出发?去青山寺了。”陆酩醒得也早,声?线里还带着微哑, 低低沉沉,钻进她的耳朵眼里,激起一阵酥麻。


    牧野终于恢复了一些清明,望向窗外,窗外黑压压一片,整座皇宫还沉浸在沉沉的夜色里。


    “现在才几更天,哪有这么早的。”她平日练武也不见起那么早的。


    不过自从她的撞坏了脑袋以后,好像越来越贪睡,起的也越来越晚,练功时也觉得比她印象里,气要不足了。


    牧野还为?此?去找裴辞看?过,裴辞却只说?她是这三年疏于锻炼,惫懒了。


    牧野没想到原来她也是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性子,这三年在牧府里闭门不出,连武都不练了。


    她好不容易脑袋的伤好全以后,开始重新捡起早起晨练的习惯,结果女儿酥一中,全都又回去了。


    牧野困得不行,整个人重新往后倒,却被?陆酩的手掌抵住后背。


    “早些去上头香。”陆酩将她推着坐得更直,催促道,“快点,别磨蹭,再耽误就不带你去了。”


    闻言,牧野终于放弃了耍懒倒回去再睡的念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不情?不愿地坐起来。


    见她老老实实起了,陆酩起身,把绿萝叫了进来。


    绿萝端着红漆盘,盘里是冒着热气的汤药。


    汤药比平时的分量少了许多,只有半碗满。


    牧野皱起眉问:“怎么只有半碗?”


    平时她喝一碗,药效就只够撑到傍晚,这么小半碗,不知道药效能?坚持多久,今日又要外出去青山寺,她还需要体力找机会脱困。


    等她脱困,自有办法联系上裴辞,相信先生一定能?替她将这破女儿酥给彻底解了。


    陆酩睨着坐在小榻里,捧着药碗的牧野,将她藏在眼睛后头的那些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省得你在寺里到处乱跑,午时吃了斋饭便回,半碗药就够了。”


    牧野:“……”


    她没想到陆酩防她倒是防得小心谨慎。


    牧野把药喝得一滴不剩,颇带情?绪地悄悄瞪了他?一眼。


    皇宫里的守卫森严,理论上夜里不许开宫门,但太子殿下的命令,无人敢违抗。


    牧野跟着陆酩坐在一辆外饰低调的马车里,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宫。


    路上,牧野抱着绿萝给她的手炉,马车里也放了炭盆,温度暖和,她连连打了几个哈欠,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青山寺位于奉镛城外二十?里的青山顶处,马车沿着山路行径,山路崎岖不平,多碎石。


    牧野在晃晃荡荡的过程里,额角磕到了车窗一角,她皱皱眉,抬手揉着额角,悠悠转醒。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亮,她抱着的手炉也已不那么烫了。


    陆酩端坐在马车正中,阖目养神,听见了旁边牧野的动静,缓缓睁开眼。


    马车正好停了下来,沈仃在外头开口道:“殿下,到了。”


    因为?这次前往青山寺,并不是以皇家名义前往,陆酩换了寻常的私服,牧野终于也不用穿那件倒霉的太监服,在她强烈要求下,换回了她自己的玄衣。


    不过陆酩虽然衣着低调,但周身的气度却没有被?常服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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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而是将那件普通的常服衬得如?锦衣华服,让人一看?就知道定是哪家的贵人。


    牧野站在他?身边,像是他?的护卫。


    许是来得早的缘故,现下寺门前清幽宁静,空气清新,带着早晨湿漉漉的潮意。


    南方的阴冷潮湿在山间?更甚,无孔不入。


    牧野跺了跺脚,牙齿冻得打颤,怎么也习惯不了南方的湿冷。


    寺门前有一个穿着素袈裟的年轻和尚站着,十?五六的少年年纪,眉目干净,眼睛澄明,透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持稳。


    他?看?见了陆酩从马车上下来,走近道:“殿下安好,小僧释镜,师父现下有客,请小僧来接引。”


    陆酩颔首。


    因为?当今皇后潜心礼佛,常来青山寺祈福,故而青山寺外的守卫森严,所有要上山的百姓香客,都会被?一一盘查,闲杂人等如?商贩走卒,并不允许进入寺内及周围,包括达官贵人家带来的侍卫小厮,也都只能?在寺外候着。


    进入青山寺的,只有陆酩和牧野,就连沈仃也留在了寺外。


    牧野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马车上晃着腿的沈仃,微微讶异,难道说?这青山寺里的布防,会比皇宫还要森严?以陆酩谨慎的性子,影卫竟然不跟着。


    释镜先是带着他?们沿佛殿一一拜过,请香。


    牧野在陆酩后面?请香。


    请香时,蒲团就在脚边,陆酩并不跪,仅站着举香,腰也不曾弯一下。


    牧野看?他?,觉得这哪里是拜佛的样子,在佛祖面?前还是端着一身的傲气。


    不过牧野和陆酩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同样不跪,举着香,不过草草鞠一个躬,心无所求,拜得很快,一下就结束了。


    释镜虽然年纪不大?,却胜在聪慧,观察出陆酩和牧野并非真正信佛的人。


    他?侍奉在青山寺住持身边,知道陆酩真正的身份,现在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从面?相上看?就是有滔天权势和富贵的命,确实对佛也无可求。


    释镜在看?相测命上极为?有天分,他?打量着太子身边未见过的牧野,看?了许久,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拜完佛,离开斋饭还有些时间?,释镜请他?们去了静室,等师父来。


    静室里铺着竹席,摆着矮桌,桌上的纯铜鎏金观音香炉,袅袅青烟从炉里升起,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淡淡沉香味,时间?仿佛在这小小室内静止。


    释镜与陆酩、牧野各坐在矮桌一边,面?前各摆了一杯清茶。


    释镜虽是佛弟子,但少年心性还未磨掉,对自己的看?相测命之能?颇为?有自信,很想印证一下所看?是否准确。


    他?望着牧野,忍不住开口道:“施主可想算一算命?”


    闻言,牧野挑挑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单手托腮:“怎么算?”


    陆酩抿一口清茶,并不掺和,只静静看?她。


    释镜回道:“只需施主的八字便可算出天命。”


    “八字啊——”牧野想了想,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她的八字。


    释镜看?着牧野写下的八字,闭上眼睛,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滚动,似乎在心中起了命盘,算了起来。


    牧野转着手里的茶杯,饶有兴致地盯着释镜。


    直到一刻钟后,释镜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如?琥珀般浅淡的瞳仁里,清明如?水。


    “如?何?”牧野问。


    “施主的面?相带了煞气,有数次劫难,坎坷多磨,是比较辛劳的命,好在施主自身的命里,有紫微星会照,得贵人相助,能?够逢凶化吉,消灾解厄。”说?到这里,释镜余光分了一眼给旁侧的陆酩,紫微乃北斗星君,象征着帝星。


    以他?从命盘上看?到的推测,这颗紫微星保不准就是太子殿下。


    加上牧野的命里主天府,天府乃南斗星君,主辅佐之才,她如?今在太子左右,也算是对应上了。


    牧野点点头,赞同了释镜的说?法:“像是这么一回事?儿,我的确有一位贵人。”


    她这些年征战四?方,遇到大?大?小小的危险劫难,她都记不清了,每次都是裴辞将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陆酩垂眸,凝着牧野,见她若有所思,似是在想着她的那一位贵人,漆黑的瞳眸沉了沉。


    “不过——”释镜解命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施主的命里极克六亲,若是生在富贵权势之家,则刑克更深,必会为?家族带来灭门之祸。”


    “……”牧野敛下眼睫,盯着杯盏里在温水中上下沉浮的茶叶,轻扯唇角,笑了笑,“你算得还挺准。”


    确实是灭门之祸,整个牧府,如?今也就只剩下她和阿公了。


    虽然牧野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甚至带着笑意,作出漫不经心,并不在意的样子,但她的眼睛里,隐藏着的苦涩和落寞,被?陆酩看?在眼里。


    他?放下手里的杯盏,开口道:“正经佛弟子并不给人算命,看?来空禅师父没有好好教?导你。”


    释镜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师父确实不让他?碰算命占卜之类的玄学之术,佛家之道只在修心,种善因,得善果,并不去管什么天命。


    他?怕陆酩回头告状到了师父那里去,赶紧找补道:“殿下说?的是,命里所算并非全准,人事?还占了因缘的另一半。”


    “就拿牧施主的命来说?,按理若是男命,定是孩童早慧,以至过慧而夭折,可牧施主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陆酩的食指在杯盏边缘摩挲的动作微顿,抬起眼,看?着释镜问:“若是女命呢?”


    牧野和牧乔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八字是一样的。


    释镜眨眨眼:“施主,佛家弟子不算命。”


    陆酩凉凉轻呵,不轻不重地威胁:“那看?来你也不会算到自己的命终在何时了?”


    “……”


    释镜觉得脖子一凉,赶紧老老实实地开口道:“若是女命,则要比男命好一些,虽然也是坎坷,但所嫁的夫君乃紫微之命,虽然夫妻关系多争执,但至少能?护得命主后半世无虞顺遂。”


    释镜犹豫片刻,“另外的……再说?出来小僧怕殿下怪罪,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陆酩道。


    释镜认真地对上陆酩的目光,言简意赅四?个字:“此?乃后命。”


    “……”


    静室里,忽然安静了一瞬息。


    直到牧野发?出一声?轻嗤:“那真是不怎么准了。”


    牧乔已经和陆酩和离,没那个当皇后的命,也消受不起这个福分。


    陆酩收回视线,转向牧野,直直地盯着她,幽沉深邃的眸子里辨不明情?绪。


    半晌。


    他?平静道:“未必。”


    第 33 章


    陆酩的一句“未必”令牧野的脸色一变:“你还没死心??”


    陆酩只静静看她, 不置可否。


    当着?释镜的面,牧野不好与他争辩,沉默下来。


    不多时, 空禅师父从外面进来,向陆酩赔礼道不是:“方才有事耽误, 望殿下赎罪。”


    陆酩不再看?牧野, 与空禅师父客气交谈。


    听闻陆酩道明来由,空禅师父点头,转而看?向正皱着?眉思索的牧野。


    空禅在一瞬一瞥中, 眼?神闪过异色, 不过很快便被他敛下,感怀道:“牧将军身上的杀孽,并非一朝一夕的祈福可消去?,若非牧将军一人入地狱, 也换不来这大霁百姓的太平日子。老衲定当竭尽所能, 日日为牧将军念经消业。”


    陆酩:“有劳空禅师父。”


    释镜站立于?一旁, 惊讶抬起头,在大霁, 只?有一位还活着?的将军姓牧。


    他重新打量起牧野, 着?实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威名赫赫的牧野将军。


    方才牧野并未表明过自己的身份, 陆酩也不曾透露, 空禅师父却在一瞬一瞥间, 尽知全貌。


    释镜顿感羞愧, 觉得他方才那一番测命论命, 实在是班门弄斧, 卖弄学识,有违出家人的根本。


    他们与空禅师父在静室内坐了一会儿后, 中午斋饭的时辰到?了,于?是与空禅师父别过。


    青山寺的斋堂并不对香客开放,只?有寺院里的弟子能来此用饭,因为今日太子到?访,弟子们吃饭的时间往后推了推,等陆酩用完膳,才轮到?他们。


    斋堂里,饭菜都装在一个个木盆里,取一个钵,按需自取,不许浪费。


    牧野天还未亮只?喝了半碗女儿酥的解药,现在已经感觉到?了疲累,就连胃口?也不佳,随便装了些饭菜了事?。


    陆酩看?她的钵里只?装了一口?两口?的分量,眉心?微蹙:“你就吃这么?点?”


    他不容分说,往她的钵里添了一大勺的米饭,牧野躲都没来得及躲。


    陆酩还想再添些斋菜进她的钵里,牧野赶紧用手挡在钵上面:“我?吃这些就够了。”


    “等下会饿。”陆酩拿着?木勺没有放下。


    牧野:“饿了我?再盛。”


    陆酩“斋饭只?准盛一次。”


    牧野抬起头,目光与陆酩的眸子对上,忽然开口?道:“殿下。”


    “我?这个人吧,不怎么?喜欢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


    “……”闻言,陆酩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垂下眼?,静静看?她。


    “希望殿下也一样。”牧野继续道,“殿下莫不是忘了,立春之后,殿下就要迎娶沈姑娘了吧。”


    方才在静室里,他那一番引人误会的话,还是不要再说的好。


    陆酩的眸色沉了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线,缓缓道:“沈知薇只?是侧妃。”


    “沈知薇的性情温顺不争,就算是进了东宫,对你——”他顿了顿,改口?说,“对牧乔也不会有利害影响。”


    以牧乔的性子,当太子妃的时候,就被王皇后百般为难,各种挑刺,如何?也讨不来王皇后的欢心?,等到?未来牧乔成了六宫之主,凭她的能力?,实在难以应付整个后宫里的明枪暗箭。


    陆酩对于?牧乔在东宫里的处境从来是袖手旁观,他知道若是他掺和进去?,反而会惹得皇后更是为难牧乔,不如再找一个耳聪目明,会左右逢源的进来,帮她分担。


    这些事?情,陆酩暗自筹谋,并没有告诉牧乔。


    只?是他没想到?,牧乔在得知沈知薇要进东宫的消息后,就已经做了要与他和离的打算。


    牧野听着?陆酩在为沈知薇说话,夸她温顺不争。


    她对沈知薇没有什么?意见,只?觉得陆酩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虚伪。


    “脏死了。”她一个没忍住,将心?中所想吐了出来。


    陆酩的眸色沉了下来,嗓音低凉:“你嫌孤脏?”


    牧野:“我?不嫌,但?我?替牧乔嫌。”


    男人嘛都是一样,想要三妻四妾的时候,多的是理由。


    陆酩的眸色越发冷了,“她有什么?可嫌的,她在要嫁进东宫时,便应该知道,后宫里不可能只?容她一个人。”


    后宫里的女人,从来不是只?为了君主的享乐,在政治上也有她们存在的作用。


    就像是牧乔,一开始进宫时,不也是和皇家做了交换,用兵权换了他的太子妃位,未来的后位。


    牧野:“男人三妻四妾对殿下来说是正常,可我?们牧家,从来都是一夫一妻。”


    牧家的男儿征战四方,过家门而不入,留下妻子独自承担家中一切事?物?和重担,早就已经亏欠妻儿许多,哪里还敢再抬小妾进门。


    不准娶妾养外室,这一条规矩,是被牧青山写在了牧家祖训里的。


    陆酩:“那是你们牧家的规矩,进了宫,就得按皇家的规矩来。”


    牧野抬起头,不卑不亢:“牧乔姓牧,不姓陆,所以她不是已经选了与殿下和离吗?”


    陆酩深深地凝着?牧野,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轻扯唇角,冷笑道:“既然她和你一样,是牧家人,要的是一夫一妻,那当初她选择嫁进东宫,看?来是早就做好了要与孤和离的打算?”


    不然牧乔怎么?提和离的时候,提的那么?干脆利落。


    陆酩的声音低低沉沉,平静里语气里,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


    “她当这后宫,是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当孤是想玩就玩的?”玩了他三年,最后不惜用假死的方法诓骗他。


    “牧、野。”陆酩咬着?牙,从齿缝里捻磨着?她的名字,“你真当孤治不了你们兄妹的罪?”


    “……”牧野怔怔地望着?陆酩,他的眼?睛幽沉如深潭,平静的水面之下,蕴藏着?一股令人莫名胆寒的危险气息。


    她忽然无言以对,保不准牧乔在嫁进东宫时,还真是那么?想的,看?上了陆酩这一张脸,想着?玩两年是两年……


    不过这些事?情,牧野已经没有办法再去?问牧乔了,她也不知道牧乔云游四海,这会儿云游去?了哪里。


    因为在这一点上的犹豫不确定,牧野在气势上落了下风,又怕陆酩真的细究起来,更要翻天覆地把牧乔找出来,跟她算账。


    “我?饿了,快吃饭吧。”牧野呵呵干笑,语气故作轻松,然后抱着?钵,落荒而逃,身后好似如芒在背。


    她找了个位置落座没多久,耳畔传来缓缓的脚步声,牧野缩着?脖子,专注于?用饭,陆酩则在她的对面坐下。


    牧野把脸埋进钵里更深,感受到?了一束逼人的视线,如冰棱般透凉。


    陆酩并未再出声,默默地用膳。


    他用膳的速度不急不慢,就是吃一碗朴素的斋饭,也被他吃得像是在用山珍海味,举止优雅,动作慢条斯理。


    牧野以前在军队里,行军的节奏紧凑,军情变幻莫测,给将士们吃饭的时间很短,久而久之,养成了吃饭很快的习惯,不到?半刻钟,就能吃完一顿饭。


    不过这段时间,牧野常常跟陆酩一起用膳,稍稍吃快些,喝汤或者?咀嚼时发出点声响,陆酩就要用眼?睛看?她。


    牧野我?行我?素惯了,并不在意他眼?神里的不满,既然不满就别跟她一起吃饭啊,照样自顾自地吃她的。


    后来陆酩好像也放弃了,不管她吸溜面条发出多大的声音,都面不改色,继续吃他的饭。


    今天牧野却难得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瞟一眼?陆酩钵里的饭菜,见他快吃完了,才扒拉干净自己钵里全部的饭菜。


    用膳完毕,使用过的饭钵要拿到?井水边,将饭钵清洗干净,放回原处,因为是在佛门净地,一切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不得假手于?人。


    当然这些规矩,对于?陆酩那样的身份,是不需要遵守的。


    牧野不想回头还让寺里的师父来洗,又或者?是替牧乔心?虚,她拿过陆酩的钵,放在了自己的钵上垒起,走出斋堂,去?了外面的井边,将两个钵都洗干净了。


    陆酩就只?站在旁边看?着?,并不言语,那股沉默,让牧野直发毛。


    离开斋堂,他们就要离开青山寺,离开时,他们一路无言,虽然来时,牧野和陆酩本来就没什么?话可说,但?气氛却要更加凝滞。


    牧野在心?里捉摸不出味儿来,怎么?明明是陆酩朝三暮四,有了旧人还要新人,现在反倒成了她和牧乔的不是,好像是他们牧家骗婚似的。


    就在她想着?要怎么?再去?反驳刚才陆酩的话时,突然有一道男声从对面传来。


    “这不是四弟吗——”


    牧野顺着?声音抬头看?过去?,只?见在一处清幽的亭台里,站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


    立于?前方的男人是说话的那一位,一身绛紫色锦服,头戴金镶玉冠,腰间挂着?鱼形玉佩,打扮雍容华贵,下巴削尖。


    一双凤眸微微上挑,长相里带着?明显的女气,尤其左眼?眼?尾处的一颗深色的泪痣,更加显得柔媚,眉目里映着?桃花色。


    牧野认出了眼?前的男人,是当今二皇子陆晏。


    陆晏乃梅妃所生,梅妃的出身低微,原是经商户之女,被微服私巡的承帝看?中,带回了宫。


    但?因为梅妃的肚子争气,在王皇后和承帝的嫡长子夭折后,第一个诞下了皇子,之后便母凭子贵,晋升为梅妃。


    陆酩看?见了陆晏,微微蹙了蹙眉,淡淡道:“二皇兄。”


    陆晏笑问:“四弟平日政务繁忙,前些日子不是刚刚陪皇后娘娘来过青山寺祈福,今日怎么?有空又来一趟?”


    “想来便来了。”陆酩的回答很轻慢,想来就来了,他的行程哪里需要跟你陆晏解释。


    陆酩对于?他这个二皇兄,向来不喜,尤其对他的那些癖好。


    他的目光落向陆晏身后,发现站在他后面的竟是江骞行。


    江骞行和他的目光对上,行了一个拱手礼,表情清淡,不卑不亢,还带着?身为状元郎的傲气,不像其他朝臣,见到?陆酩,恨不得立刻双手抱住他的腿来巴结。


    陆酩的眸子不易察觉地暗了一瞬,似随意地问道:“朝中好不容易得一天休沐,江编修怎么?也和二皇兄来这青山寺了?”


    未等江骞行回答,陆晏勾起唇角,笑得颇有深意,率先道:“青山寺里头有个小和尚颇得本王心?意,本王听闻江编修惊才绝绝,写得一手好诗词,特意请他来帮本王做诗几首,好讨那小和尚……”陆晏不再说下去?,他的嗓音偏阴柔,话里话外引人遐想。


    牧野早有耳闻,朝中二皇子放荡不羁,经常在奉镛的秦楼楚馆,勾栏瓦舍,尤其喜欢养小倌,据说在他的府邸,还专门建了一座小凤台,养着?许多男宠。


    陆晏的那些个放荡事?迹,朝中大臣们听了,哪个都得连连摇头。


    只?不过没人在意一个庶出的皇长子,只?当是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


    牧野虽然听说过陆晏的行事?浪荡,但?没有想到?他那么?浪荡,竟然连青山寺出家弟子的主意也敢打。


    她越过陆晏看?向他后头的江骞行。


    江骞行静静立着?,一袭青色长衫,好似君竹般清雅端正。


    江骞行此时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牧野落进了他的眼?睛里,琥珀般的淡色瞳仁,在阳光里显得更加透明,直直地盯住她,仿佛一面镜子,将她映了进去?。


    牧野微微一愣,望着?这一双眸子,又一次想起了裴辞。


    先生也是常常穿一身青衣,与他小院里的那片竹林融为一体。


    这大概就是裴辞不喜入仕的原因吧,明明能作得一手好文章,却要受这些天生享有更高权力?的纨绔制约,写些什么?淫词烂曲。


    在牧野打量江骞行时,陆晏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脸上。


    牧野今日没想到?会遇见其他人,陆酩也没有让她带面具,顶着?一张她本来的脸。


    陆晏的眸子挑了挑,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掠过,眼?底闪过惊艳之色。


    上次围猎,承帝没有指名要陆晏随行,他没有前往,自然也不曾见过牧野的本来面貌,不知她的身份。


    可牧乔作为太子妃在宫中时,陆晏不可能没有见过,见到?牧野与牧乔如此相像的一张脸,他却一丝奇怪也没有。


    江骞行见过牧野未戴青铜獠牙面具的样子,此时却也一言不发。


    陆酩将陆晏的表情看?在眼?里,拧了拧眉,往牧野前面侧了侧身,挡住了他颇为放肆的视线。


    “如此二皇兄自便,孤还有事?,先回了。”


    “今日难得休沐,太子还能有什么?事?,有事?也留到?明日再说吧。”陆晏走到?亭中的石桌旁坐下,石桌上摆着?一张青玉棋盘,“我?们好久没有对弈了,不如来下一局。”


    陆酩虽然不喜陆晏,却也不好当着?臣子的面,拂了他的面子。


    他在陆晏对面坐下。


    牧野虽然不想在青山寺待下去?,但?也不能这会儿先走,只?能跟在陆酩后面,往亭子里去?。


    陆晏从棋盒里夹出一枚黑玉子,将落未落之时,动作忽然顿住,他抬起眼?,笑起来,像一只?筹谋的狡黠狐狸。


    “光是下棋多没意思,要不要赌点什么??”


    陆酩将手伸进棋盒,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其中拨弄,并不言语。


    陆晏继续道:“前些日子,我?有个朋友从南方回来,带了一张南方倭寇在洇城的布防图。”


    闻言,陆酩拨弄白玉棋子的手指停下,掀起眼?皮,凝着?他。


    牧野也跟着?看?向陆晏,布防图啊,有了布防图,向倭寇拿回丢失的城,便能容易许多,少折损将士。


    陆晏见他们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笑意更深:“本王也不知这图是真是假,反正是花了重金买了下来。”


    陆酩知道他既然说了出来,那布防图必然不假。


    他缓缓开腔:“二皇兄想赌什么??”


    陆晏:“若是我?输了,那布防图便给你了。若是我?赢了——”


    他拖着?长长尾音,顿了顿,目光瞥向站在一边的牧野,“你这小侍卫本王瞧着?喜欢,就把她送给我?吧。”


    第 34 章


    听?到陆晏的话, 牧野怔了怔,见他的目光似笑非笑睨着她?,牧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说的小侍卫,原来是指的她。


    陆酩眯了眯眸子, 清泠泠的瞳仁无波无澜。


    他沉默不?语, 许久,开口道:“好。”


    闻言,牧野扭过头, 瞪了一眼陆酩。


    拿她?当赌注, 经过她?同意了吗?


    陆酩仿佛没?有看见似的,执起一枚白子,在指尖摩挲把玩。


    陆晏却饶有趣味,将?牧野瞪着陆酩的表情看清。


    他从陆酩和牧野出现在亭前就已经注意到了牧野。


    牧野虽然穿着一身男装, 但除非他陆晏是?眼睛瞎了, 不?然牧野的那?一张脸, 分明是?前太子妃。


    不?然的话,跟在陆酩身边的寻常侍卫, 哪里敢像她?这样活现, 胆子大到竟然用眼睛去?瞟主子。


    陆晏忽然想起前日宫里传来的密报, 说是?太子从宫外带了一个小太监进宫, 藏在东宫里, 竟跟小主子似的对待。


    今日他见到陆酩身边跟着的牧野, 一下就联想到了那?个小太监, 保不?准就是?密报里说的那?位。


    陆晏早知道前太子妃与太子和离, 回了燕北,如今再见, 却不?知道他们这一对小夫妻在玩的什么?把戏。


    不?过嘛。


    陆晏直勾勾地锁在牧野的脸上,脑中闪过某一年宫宴上,太子妃端坐在陆酩身边,金钗步摇轻晃,在宫灯下映出五光十色的华彩,却不?及她?那?一双清澈的眸子迷人,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陆酩见陆晏一双眼睛还在盯着牧野,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他抿起唇角,骨节轻敲棋盘,不?咸不?淡道:“老?二,该你落子了。”


    陆晏终于收回他的目光,眼尾的笑意盈盈,似有深意地回望陆酩,将?手里的黑玉棋子落在了棋盘正中央。


    冬日的青山寺万物凋敝,在树梢间的枯叶随风落下。


    牧野不?懂围棋,只知道这局棋下了许久,大半的棋盘里已经被黑白相?间的棋子填满。


    从陆酩和陆晏两个人的神情上,她?也看不?出是?谁占了优势,谁落了下风。


    牧野在一边站久了,有些站不?住,加之女儿?酥的解药已经逐渐不?管用了,她?的腿忽然一软,整个人往前栽去?,半边胳膊和手撑在了棋盘上,将?满盘的棋子打乱,棋子噼里啪啦滚落到了地上。


    江骞行和她?并排站着在观棋,见到牧野摔倒,眸色一紧,反应很快地伸出手去?拉住她?的另一边手腕。


    牧野懵了一瞬,没?想到她?这会儿?突然没?有力气了,双腿发软,倒在棋盘上时?,想撑起身,腕处一软,撑不?起来。


    江骞行似乎察觉到她?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牧野被江骞行扶起时?,感受到他扣着她?腕子的手,手指指腹温热,微微按压在她?手腕内侧。


    她?觉得窘迫,低声对他道了一句谢。


    陆晏挑了挑眉,望着棋盘上一片狼藉,轻笑道:“四弟,你这小侍卫也太弱不?禁风了,这才站了多久,就站不?住了,还把咱们好端端一局棋给搅浑了。”


    牧野抬起头,又瞪了陆晏一下。


    陆晏的唇角笑意渐浓,带刺的玩意儿?,才有意思不?是?。


    陆酩好似没?有听?见陆晏的揶揄,视线微垂,落在了江骞行扣住牧野的手腕上,他皱了皱眉。


    就连牧野也觉得江骞行握住她?手腕的时?间有些长了,转动了一下手腕。


    江骞行见她?站稳,才松开手,眼里闪过复杂神色,转瞬即逝。


    陆晏抵着一枚黑玉棋子,在棋盘上敲了敲,发出清脆声响。


    陆酩终于从牧野的手腕处移开视线,重?新看向陆晏。


    陆晏单手撑着下巴,“这下怎么?算呢?刚才我明明都要赢了的。”


    陆晏这番话,在场的四个人里,也就只有牧野看不?懂棋局,听?他没?脸没?皮的胡咧咧。


    以方才的局势,陆酩的棋路早已经把他逼到了穷途末路,若不?是?牧野把棋局毁了,不?出三步,陆晏就要输了。


    陆酩将?棋盘上乱了的棋子拨到两边,重?新一颗一颗棋子往棋盘上摆,漫不?经心道:“复原便好了。”


    陆晏一怔,才想起来,他这一位四皇弟,尊贵的太子殿下,自幼便聪颖异于常人,过目不?忘,方才的棋局,他能一子不?差的记下。


    他伸手重?新打乱了陆酩摆到一半的棋局,笑道:“算了算了,不?必麻烦了,以我看不?如就不?论输赢,直接做交换吧。”


    牧野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交换他个头!她?又不?是?什么?东西?!


    陆酩看了看牧野脸上不?爽到极点的表情,睁着一双清明澄澈的眸子恼怒瞪他。


    他的手在棋盒的边缘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好似真的在权衡,是?布防图重?要,还是?牧野重?要。


    虽然牧野对于陆酩诸多不?满,但比起陆晏用他那?一双满是?邪念的凤眼盯得她?毛骨悚然,陆酩还是?要正常许多。


    加上她?现在女儿?酥还没?有解,若是?真到了陆晏手里,她?反抗不?了,不?如杀了她?来得痛快。


    陆酩终于开口,淡淡道:“罢了,孤的人没?有给出去?的道理。”


    他阖上棋盒,负手站起身,“这棋也下够了,天干物燥,二皇兄还是?早些回吧。”


    陆酩回头看一眼牧野,对她?说:“走了。”


    牧野松一口气,紧跟在他身后。


    她?的脚步虚浮,想走快却无力,又怕再摔了,只能慢吞吞地迈步。


    陆酩走了两步后,见她?落在后面,停下脚步,等到牧野走近他,直接伸出手,锢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上靠住。


    牧野愣了愣,下意识挣扎,没?有挣脱开,陆酩的步子走得很快,她?只能被他带着,往前踉跄。


    陆晏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笑得更欢了,这还是?他印象里那?个高?高?在上,凛然端正的太子殿下吗?


    这拉拉扯扯的样子,陆晏演戏演多了,自然轻易分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眼前陆酩对他怀里的小侍卫,可不?像是?在做戏给他看。


    待陆酩他们穿过拱门,消失在了尽头,古寺亭台重?新恢复清幽。


    陆晏缓缓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换了一个人,上挑的凤眼眯起,里头满是?设防和算计。


    “方才本王的说辞,太子会信吗?”


    今日他与江骞行约在青山寺谋事,不?想竟然撞见了太子。


    陆晏深知陆酩性子多疑,被他看见自己与朝中臣子,尤其是?承帝现在青睐有加的年轻臣子来往,免不?了遭到陆酩猜忌,若被他盯上,以后的行动怕是?诸多不?便了。


    因此,陆晏临时?找了借口,以他平日里混不?吝的形象,蒙混过关?。


    江骞行望着方才陆酩和牧野离开的地方,脸上面无表情,唯有衣袖里的手攥紧成拳。


    许久。


    他摇摇头,开口道:“今日将?府上的东西?清理干净,只留下布防图。”-


    回宫的马车里,牧野明显感觉到了陆酩的情绪不?佳,沉着一张脸,给她?甩起了脸色。


    陆酩从袖中取出一块素色帕子,拿起马车里桌上的茶壶,沾湿了帕子,抓起牧野的手腕,将?她?的衣服撩起,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腕子。


    他用帕子在那?截手腕上揉搓擦拭。


    牧野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死攥住,她?不?解道:“你干什么?。”


    陆酩低头,擦着她?的手腕,像是?上面有令人难以忍受的污渍,凉凉道:“江骞行跟陆晏交往,可见多半是?一路人,你还让他一直拉着手,不?知道躲?”


    经过反复地擦拭,直到她?的整个手腕都变得透红起来。


    终于陆酩放开她?的手,又掐着她?的下巴抬起,声音低沉不?悦:“你这张脸,实在是?太招摇,以后出门都给孤戴着面具。”


    牧野仰着脸,和他对视,眼神疑惑,她?平静地开口问:“殿下在恼什么??”


    她?实在想不?明白。


    “就算江骞行真的存了什么?心思,冒犯我也好,怎么?样也好,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和殿下没?有关?系吧?”


    她?继续道:“都是?男人,江骞行不?过好意拉我一把,怎么?就被殿下曲解成这样了,真当谁都跟陆晏似的,有养小哥儿?的癖好。”


    “再说了,若不?是?殿下出门前给我少喝了半碗药,我也不?会摔了。”


    更何况真正冒犯她?的人,不?是?陆晏吗,也不?见他和陆晏翻脸啊,这会儿?倒是?跟她?甩起脸子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陆酩盯住她?的眼睛,干净到几乎透明的瞳仁里,无波无澜,似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恼怒,平静到令他心中越发郁结。


    牧野感觉到陆酩掐着她?下巴的手指用力,一阵压痛。


    她?蹙眉:“你弄疼我了。”


    陆酩并未松手,依然只是?凝着她?,一言不?发,漆黑如墨的眸子仿佛要将?她?吞食。


    半晌,他缓缓开腔,语调冰凉:“趁孤还没?有发火,闭上你的嘴。等你这破脑子想起来了,再听?听?你说的这些话。”


    牧野:“……”


    陆酩没?有和她?一起回宫,中途下了马车,牧野掀开车帘,注意到周围的影卫随他走了一半。


    回宫以后,牧野也没?喝上今日剩下的那?半碗药,她?也懒得张口去?要,早早躺到了榻上睡觉,脑子里想着陆晏提到的布防图。


    虽然南方的战事,朝廷自有派兵去?剿寇,但牧野还是?忍不?住去?思索,若是?她?的话,这场仗会怎么?打。


    牧野越想越亢奋,一直到了夜深,才昏昏睡去?,到她?入睡前,陆酩仍未归。


    熟睡后,她?又做了一个梦。


    东宫里的皑皑白雪融化了,梧桐发了新芽,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牧乔站在一张偌大的檀木桌前,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宫裙,梳着精致的盘发,凤钗的尾端缀着细细的流苏璎珞,微风顺着窗缝拂来,环佩玎珰。


    她?紧锁眉头,手里握着一支狼毫,像是?不?懂写字的稚儿?,重?重?地落笔在素白宣纸上,墨迹瞬间氤氲,摊成一汪,连下面垫着纸也染上墨色。


    牧乔有些恼了,将?狼毫随意扔回桌上,写坏了的纸团成一团。


    这时?,书房的门从外面被人打开。


    陆酩上朝回来,透过窗户看见牧乔在桌前练字,练了不?到一刻钟,就没?了耐心。


    照她?这么?个练法,下个月王皇后检查,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难。


    奉镛的王公贵族们向来喜欢附庸风雅,吟诗作对,就连后院闺阁里的女子们也常常起兴致组什么?诗会,在后宫里,每逢佳节,这样的活动也少不?了。


    牧乔作为太子妃出席,代表是?东宫的脸面,太子的脸面,皇后的脸面,自然不?能露怯。


    诗文上,陆酩还能提前帮她?准备一首两首诗应付,但落笔却不?能假手于人。


    陆酩虽然知道燕北蛮荒,牧家尚武,大概养不?出什么?才情出众的女儿?,但他属实没?想到,牧乔是?个连字都不?会写的。


    他走进书房,略显无奈道:“虽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身为太子妃,也不?能那?么?文盲吧。”


    说她?是?文盲,牧乔还挺不?情愿。


    “我怎么?文盲了,我不?是?还认得字吗,不?过是?写不?好罢了。”


    牧野睡着的时?候,意识到了自己是?又在做梦了,她?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到这一幕,虽然发不?出声音,但无比赞同。


    陆酩对牧乔的要求不?要太高?,军营里不?知道多少字认不?得几个的大老?爷们,像牧乔这样的,放在军营里,已经算得上是?才华横溢了。


    陆酩对于牧乔的狡辩,并不?搭理,他屏退了在书房里随侍的绿萝,重?新展开一张宣纸,拿起被她?扔下的狼毫,递至她?面前。


    “继续练。”


    “……”


    牧乔知道陆酩这是?怕她?丢了东宫的脸面,抿了抿唇,接过狼毫,继续练字。


    她?微垂头,正要下笔时?,陆酩站到了她?身后,贴着她?极近,大掌拢住她?的手,挤进她?的手指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正她?执笔的姿势。


    感受到男人的体温,牧乔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像木偶娃娃般由他摆弄。


    陆酩另一只手掌心抵在她?的腰上,往前轻推,“站直了。”


    牧乔站直了,藏在鬓发里的耳根热得滚烫,握笔的指尖微不?可见地颤抖。


    陆酩附在她?的耳畔,声音幽沉带磁,低喃细语:“再练不?对,就要罚了。”


    牧乔的手忽然一软,狼毫啪嗒掉在案上,好不?容易写好的一张字帖,又被墨迹沾染,毁了。


    她?抬起眼,和陆酩的目光对上,落进了一双如古井不?见底的眸子里。


    写坏的宣纸飘然落在地上。


    牧乔身上的那?一件藕荷色的宫裙也随之盖在了纸上,裙摆上绣着的西?府海棠栩栩如生。


    她?的膝盖弯曲,搭在桌案边缘,深色紫檀木和象牙般雪白的肌肤相?映衬,醒目刺眼。


    两条匀称纤细的长腿赤露,悬在空中,她?的脚背紧绷,如满弓的弦,如贝壳般精致圆润的脚趾渐渐变得绯红……!!!


    牧野瞬间从梦里惊醒,浑身大汗淋漓,瞪大了眼睛。


    她?怎么?又他妈梦见了这些玩意儿?了!?


    第 35 章


    牧野醒来时, 天还是阴恻恻的,透过窗户上的明瓦,隐约能看见外头值守宫人点着的灯。


    她?浑身发热发烫, 从头皮一路麻到了脚底。


    脑子?里被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填满,她?越是努力不去想, 就越是清晰。


    牧野从被子?里伸出手, 攥成拳头,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她?对于床笫之欢并不了解,唯一一次, 还是中了合欢散, 和柳茵茵的那次。


    就算是那次,牧野醒来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偏偏怎么梦里一次次出现陆酩和牧乔——


    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


    牧野再也不敢入睡了,睁着眼睛默念佛经?, 一刻也不敢停下, 生怕一停下来, 那些缱绻的春色又一股脑地回来。


    她?念佛经?一直念到了天亮,面如死灰。


    绿萝估摸着她?平时醒来的时辰, 端着早膳和今日女儿酥的解药进来, 她?见牧野的脸色苍白, 问道:“将?军昨晚没休息好?”


    何止没休息好, 牧野简直像是被恶鬼追了一宿。


    她?甚至觉得, 以后的每一晚, 她?都不敢闭眼了。


    牧野用了膳, 喝了汤药, 等待身上力气?恢复的功夫,余光瞥了眼里间, 陆酩的床榻干净整洁,帷帐未放下,还是昨天的模样。


    自她?住进了东宫,虽然睡的是陆酩的寝殿,但陆酩在寝殿里睡下的日子?很少,不是在书房批阅奏折到天亮,就是外出不知道处理什么公务。


    牧野才发现,他这表面风光,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还真不是谁都能当?的。


    陆酩还没当?上皇帝,就要操皇帝的那份心?,还得时刻小心?他老?子?的忌惮,兄弟的暗算。


    “太?子?殿下呢?”牧野问。


    虽然夜里她?梦见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实?在不想这会儿去找陆酩,但她?还是惦记着陆晏手里的布防图,得想办法让陆酩拿到。


    “殿下在书房。”绿萝顿了顿,看?一眼牧野,多说了两句,“昨夜殿下归得晚了,怕吵着您休息,便没有回寝殿。”


    牧野听闻陆酩在书房,起身更衣,光顾着嫌弃那一身太?监服了,没注意听绿萝的后半句。


    她?换了衣服,去了书房找陆酩,正巧撞见陆酩从里面打开门,穿堂风过,带来淡淡的檀木香,沉敛好闻。


    牧野怔了怔,明明她?做的梦只是梦,她?却因着这檀木香气?,将?梦里的五感补全得更彻底了,他在动情时,随着体温升高,那一股淡淡檀木香愈发清晰,清晰的好像就是昨夜发生的事情。


    她?像是闻到了什么毒气?,立刻屏住了呼吸,不敢再闻。


    陆酩此时已经?换上了朝服,明黄的衮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器宇轩昂,浑身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清泠气?度。


    然而在牧野的眼前,浮现的又是陆酩另一番模样——


    她?吓得赶紧甩了甩脑袋。


    陆酩见她?脸挤成一团,甩着脑袋,一副痛苦的模样,出声问道:“是想起什么了?”


    牧野摇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想起来。”


    不光什么也没想起来,不该想的倒是一只潮虫似的,拼命往她?脑袋里钻。


    免得那条潮虫又跑出来,她?赶紧说正事,“我来找殿下,是想知道二皇子?手里的布防图,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陆酩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再耽误下去,就要迟了早朝。


    “布防图就在书房的桌上,你自己看?。”


    闻言,牧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陆酩已经?和她?擦肩而过,沿着回廊走远了。


    她?的目光朝书房里头瞥了瞥,看?见了那张紫檀木桌案。


    在那张桌案上——


    不行不行。


    牧野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挤走了就要浮现在眼前的景象。


    她?迈进书房,果然在桌上找到了摊开的布防图。


    如此重要的军机密保,就被陆酩这么摊开着,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


    牧野在心?里默默吐槽他的不谨慎,却忽略了在这东宫之中,除了陆酩,也就只有她?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太?子?的书房。


    这张布防图,昨日陆晏还说在他那里,怎么今日就到了陆酩手里,牧野没去深究,一心?扑在布防图上。


    她?对着布防图看?了许久,眉心?不自觉地蹙起,陷入思索,经?过分析之后,牧野判断这张布防图,大概是真的不虚。


    并且若是布防图里的记录属实?,南方?倭寇在城里驻扎的兵力众多,要想剿灭倭寇,夺回城池,也许并非朝廷想象的那般容易。


    牧野紧抿唇,食指抵在桌案上,来回轻敲。


    终于,她?将?布防图里兵马的驻扎位置全部记下,将?图卷起,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想找一个?可以收好布防图的地方?。


    陆酩的书房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偌大的桌案,两排书架,还有摆了些字画装饰的博古架,便没有其他的陈设了。


    牧野看?了一圈,一望到底,哪里都不像能安全藏布防图的地方?,除了博古架后头一个?阖上的箱柜。


    她?走过去,打开箱柜,箱子?里装的是一些衣物。


    最面上的一件,是一条藕荷色的宫裙,裙面绣着淡粉色的西府海棠。


    牧野盯着这条绣工精致繁复的宫裙,和梦里牧乔身上穿着的那件重叠。


    她?拿起宫裙,手掌在满开的海棠花上摩挲,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她?和陆酩争执,陆酩拿来要她?换上的宫裙,正是这一条。


    若她?梦里梦见的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这一条宫裙,真是牧乔的?


    陆酩竟然想让她?穿牧乔的衣服?!


    意识到这一点?,牧野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她?缓缓直起身,博古架上摆了一面六方?铜镜,镜子?里,她?的脸和牧乔的有八九分相似。


    ……


    难道说,陆酩是想把她?当?成牧乔的替身?


    要是换成以前,牧野是想不到这一层的,但是昨日她?刚遇见了陆晏,给她?上了一课,让她?想起,这世上,男人找哥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按照陆酩的说辞,什么等她?想起来,她?就知道了,可先生明明都说了,她?这三年,就是在燕北哪里没去,怎么可能会和陆酩有什么交集。


    陆酩根本就是找了一个?理由诓骗她?,好困住她?,把她?留在宫里。


    牧野早有耳闻,都说那种癖好有遗传,若是陆晏有那方?面的癖好,保不准陆酩也有呢,只是他藏得不露声色罢了!


    牧野这时回忆起昨日陆酩对她?又是抓胳膊,又是掐下巴的,那时没有想太?多,现在却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自己分明就是在对她?动手动脚,还好意思说人家江骞行!


    在这东宫里,牧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决定立即去找陆酩对峙。


    她?推开书房,往宫外走,刚走没几步,绿萝便跟了上来,忙问道:“将?军您要去哪?”


    上次牧野离开东宫,在外面受了伤,东宫里的太?监宫女全都被冠上了失职的罪名,通通罚了一顿,现在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把牧野再弄丢了。


    藏匿在树里的沈仃也精神起来,瞪着眼睛观察牧野的一举一动。


    牧野要跟陆酩对峙的事情,她?不想让绿萝听见。


    尤其她?回忆起这段时间绿萝对她?的态度,事事细致入微,又想起梦里,绿萝一直守在牧乔的身边,应该以前就是牧乔的婢女。


    牧野还在别院里时,绿萝就喊她?主?子?,若不是她?听不习惯,纠正了好几遍,绿萝现在还会喊她?主?子?。


    绿萝敢这么称呼她?,定然是受到了陆酩的默许,且对陆酩的企图心?知肚明。


    牧野看?向绿萝,眼神冷了冷。


    “去找陆酩。”


    绿萝已经?习惯了牧野心?情好的时候喊殿下,和太?子?殿下吵架了就大逆不道地喊他陆酩。


    反正太?子?殿下也从来没拿这件事情计较或怪罪,她?也当?作没听见牧野直呼殿下名讳,甚至松了一口气?。


    牧野去找殿下,总比她?在宫里四处溜达乱跑,让他们省心?。


    绿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这会儿殿下大概下朝了,应该在内阁处理政务,奴婢派人去确认之后,将?军再去也不迟。”


    牧野等不了,直接道:“不用,我自己去确认,你也不必跟着。”


    闻言,绿萝面露难色:“将?军……”


    绿萝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牧野最经?不住她?来这一套,别过脸,依然冷着声音,“放心?吧,我在东宫外就算出了事,也不会算在你头上。”


    陆酩要找也是找影卫。


    树上晃下两片干枯的落叶,沈仃无声地表达着他的不满。


    绿萝咬了咬嘴唇:“将?军,奴婢不是因为怕被责罚……”


    以前牧乔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每次出东宫,不是碰见这个?娘娘就是那个?公主?,总有事找上来,以至于到后来,牧乔能不出东宫便不出。


    牧野要是出去也遇到麻烦,绿萝想若是她?跟着的话,还能替牧野解围。


    不过牧野的态度坚决,就是不让绿萝跟着,没有办法,绿萝只能让她?戴上面具,不安地看?着她?离开了东宫。


    沈仃隐匿在暗处,跟了上去。


    牧野在宫里穿行过几次,她?的方?向感很好,已经?在脑子?里构建出了整个?皇宫的地图,即使她?没去过的地方?,也仿佛像来过似的,知道会通往哪里。


    她?很顺利地离开后宫,到了前朝。


    内阁位于太?极殿外的东门。


    牧野沿着偏道走,前面是两位穿着官服的大人,闲庭信步,讲话的声音传到了后头。


    “昨夜燕王府失窃,还起了好大的火,小凤台被烧得一干二净。”


    “呵——燕王殿下得多伤心?啊,他养在小凤台里的那些哥儿们都还好着吗?”


    “有两个?哥儿烧坏了脸,被燕王送出了府。”


    闻言,大臣唏嘘:“这奉镛城里,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把主?意打到燕王头上?”


    虽说燕王陆晏在宫里不是最受承帝器重的皇子?,但敢动到王府的头上,那打的是皇家的脸面,是和整个?皇家作对。


    除非——


    问出这个?问题的大臣反应过来,抬头和同?僚对视,瞬间了然,这恐怕又是皇家的家事。


    他的同?僚开口道:“刑部今日抓到了凶手,说是南方?逃窜来的流民。”


    牧野听他们的对话,明白了陆酩手里的布防图是从何而来,他倒是简单粗暴,直接明抢了。


    虽然她?现在恨不得把陆酩撕了,但陆晏手里拿着布防图不交出来,延误军情,本就不该,抢得好。


    牧野光顾着听墙根,没注意到她?跟着两个?大臣走错了路,去了翰林院的方?向。


    沈仃为了提醒她?,朝她?丢了一颗小石子?儿,打在她?的膝盖上,不疼不痒。


    牧野抬起头,左右张望,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她?转过身,刚要原路返回,忽然发现离她?不远的藏书阁里走出一个?身形熟悉的男人。


    她?下意识朝他看?过去,目光和他不期而遇。


    江骞行微怔,很快脸上的表情恢复如常,视线似不经?意的朝一旁的树上瞥了一下,而后对她?命令道:“你跟我来,将?藏书阁三楼的古籍搬走。”声线低哑徐徐。


    看?样子?江骞行是把她?当?作了在前朝当?值的太?监,毕竟今日她?戴了面具。


    牧野不想多解释惹麻烦,低着头跟在江骞行的后面,进了藏书阁。


    沈仃见牧野消失在了藏书阁,一个?闪身,跃到了藏书阁的屋檐上,等他揭开瓦,望着一层层盘旋向上的楼梯和一排排书架,一时找不到牧野的人。


    牧野随江骞行上了藏书阁二楼,一路走到深处,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的陈腐旧书味,光线也越来越昏暗。


    走到尽头,江骞行顿住脚步,回过身盯着牧野,忽然他抬起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往两排书架交错的角落里拖。


    牧野瞪大眼睛,双手扒住江骞行的手挣扎。


    江骞行的手臂死死锢住她?的腰,将?她?压在了书架里,隐藏住踪迹,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嘘,小野——”


    闻声,牧野停止了挣扎。


    这个?世上会这么喊她?的人,除了阿翁,就只剩下裴辞了。


    她?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呜咽着:“先生?!”


    第 36 章


    裴辞扣动书架上的某一处机关, 两旁书架忽然移动,将他们一齐包容进去,开辟出一片闭塞幽暗处, 将两人遮蔽得?密不透风。


    幽暗的密室里,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奇异香味。


    牧野还未来得及反应, 眼?皮忽然变得?很沉, 下一息便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瘫软下去,身体紧紧贴在了裴辞身上。


    见牧野安静下来, 裴辞松开捂住她?嘴的手, 掌心里还残留着她的鼻息,温热微湿,他垂下的手虚拢了拢。


    裴辞握住牧野的左手,将她?的衣袖撩起, 冷白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将牧野的手腕衬得?纤细极了。


    他的脉把了许久, 琥珀色的瞳眸越陷越深,指腹摁进牧野的骨肉里。


    果然, 牧野身上中的是女儿酥。


    裴辞博览古籍, 精通医理, 对女儿酥的来历再清楚不过。


    他每日?在上朝时?, 看着立在最前方的陆酩, 脑中也一直在想, 牧野在陆酩身边这段时?日?, 陆酩会对她?做些?什么。


    裴辞的眼?底晦暗得?如不见天日?的黑夜, 他的手移至牧野的衣襟处。


    衣襟包裹着她?的一截脖颈,深处的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裴辞缓慢地解开她?右侧胸前的盘扣, 露出里面素白里衣。


    他的手指拨开里衣,一寸一寸地往下。


    忽然,裴辞的目光落在了牧野的肩上。


    上次牧野被蓉嫔害得?从假山上摔下来,肩背的淤青尚未好?,反而随着时?间推移,淤青的颜色越来越浓重,看起来醒目刺眼?。


    裴辞的手指在那淤青处轻轻拂过,指尖冰凉。


    牧野沉睡着,无意识地微弱瑟缩了一下。


    裴辞的动作顿住。


    他凝着牧野的睡颜,掌心抚上她?的侧脸,声音低哑徐徐:“我既想你忘记他,又很想你。”


    若是牧乔,何至于被欺辱成这样,可若是牧乔……便不能忘了陆酩了。


    裴辞将怀里的人锢得?更紧了,近乎深入骨髓。


    这时?,屋檐上传来窸窣脚步声。


    裴辞的眼?底闪过一瞬的杀意,终于松开了牧野,将她?的衣服穿齐,系上盘扣,最后手在她?的鼻翼下晃过。


    牧野悠悠转醒,她?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并不记得?方才自己昏迷过短暂的时?间。


    但身后先生的体温传来,真实可感。


    牧野急切地张口,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裴辞说。


    “不要说话,不要问,听我说。”裴辞覆在她?的耳畔,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侧脸,声线明明温润,却携着令人难以?反抗的意味。


    裴辞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掰开牧野的手,指腹蹭着她?的手心,将药给她?。


    “这是你身上……的解药。”


    他的薄唇抿了抿,不愿意将女儿酥这三个字讲出口。


    裴辞取下发冠里装饰的木簪,乌木色的簪子,雕刻了云纹样式。


    他的食指抵在发簪的尖端,用力按了按,一阵刺痛,令他沉下思?绪,不去想那女儿酥。


    裴辞将木簪一并给了牧野。


    “这木簪你知道怎么用的,我教过你,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来对付陆酩。”


    牧野握着瓷瓶和木簪,震惊地望向裴辞。


    裴辞的木簪里暗藏玄机,云纹交错间有一个如发丝般微细的机关,寻常人只凭肉眼?是找不出来的,扣下机关,木簪尖端会射出带着剧毒的银针,一旦碰到肌肤,毒便能侵入,在很短的时?间内使人毙命,绝无生还的可能。


    牧野不确定裴辞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这是在帮她?谋害储君?


    虽然她?的确存了要杀陆酩的心,气头上来的时?候,怒急攻心,也在陆酩面前放过诸如此类的大不逆言论。


    可陆酩到底是太子,是储君,如果她?真的杀了陆酩,那便是谋害储君,论罪当诛九族,不仅牵连到阿翁,还会使牧家的代代功勋在瞬间化为乌有,她?以?后死了,也没脸见列祖列宗。


    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虽然动动嘴动动脑很痛快,但真要那么做了,牧野却不得?不犹豫。


    牧野没想到,连她?都明白的道理,裴辞应该比她?想得?更清楚,更冷静才是,以?前她?做事冲动,先生便总是劝她?的那一个。


    怎么现?在他不出言劝她?忍耐,反而却给她?递来了一把刀。


    裴辞的表情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明情绪,唯有一双眸子在阴暗里有如夜晚的湖水般,闪着温和的华光,静静和她?对视。


    他平静道:“别怕,无论什么后果,我来处理。”


    “……”


    牧野望着他的眼?睛,多年以?来对裴辞的信任,让她?相信,既然他说能处理,那就一定能。


    牧野方才的那些?后顾之忧,忽然就消了大半。


    杀了陆酩是吗……


    牧野陷入思?忖,身上因中了女儿酥而软弱无力的感觉时?刻提醒着她?,这段时?日?受到的屈辱。


    陆酩的确该死!


    牧野咬着牙,握紧了手里的乌木簪,对裴辞说:“我知道了。”


    他们两三句话的功夫,藏书阁的屋顶传来微弱的砖瓦移动的声音。


    沈仃已经找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牧野和裴辞对视一眼?,从暗格里出去。


    裴辞向后退步,与她?拉远了距离,走出被两排书架遮挡住的视线盲区。


    裴辞语气平常道:“你将架子上的诗集搬到西北角,搬的时?候小心些?,这沟沟坎坎里可藏着老?鼠。”


    牧野虽然还站在沈仃看不见的地方,但她?没有立刻去吃裴辞给的解药。


    每隔半月,就会有太医来为她?诊脉,开药,算算日?子,这两日?便又要来了,她?现?在还不能吃这个解药,至少要等太医诊治之后再吃,不然留给她?计划逃跑的时?间太紧张了。


    牧野将瓷瓶和乌木簪藏进袖中,垂下眼?,裴辞让她?搬的诗集只有七八册,垒在一起都不过她?胸前,以?她?现?在的力气,刚刚好?能搬动。


    幸好?只是诗集,不是什么太沉的史籍。


    她?按照裴辞的指令,搬完诗籍,便离开了藏书阁,裴辞留在阁内,拿起一本诗集在看,没有管她?的来去,态度漫不经心,将她?当成宫里随意使唤的小太监,并不放在眼?里。


    牧野走出藏书阁,手还在微微颤抖,抑制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


    这些?时?日?,她?在沙漠踽踽独行?,孤立无援,却在出乎意料的时?刻,等来了援助她?的人。


    虽然牧野有许多问题想要问裴辞,为什么他会换了身份、换了模样,成了朝廷里炙手可热的新秀,又为什么会和陆晏来往。


    以?牧野对裴辞的了解,他进到朝廷之中,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那么简单。


    因为遇到了裴辞的缘故,牧野心绪不宁,就连要去找陆酩对峙的那一股气劲儿也散了大半,忽然就不想跟陆酩吵了。


    她?不需要去探究陆酩把她?困在宫里,究竟是不是为了给牧乔当替身,又或者想要以?她?来逼牧乔现?身。


    与其和陆酩大吵一架,让他生起戒备,不如维持现?状,等她?吃了那破女儿酥的解药,区区一个皇宫,哪里还能困得?住她?-


    沈仃藏在树里,盯着牧野的背影,皱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刚刚牧野还阴沉一张脸,急着要去内阁找殿下呢,怎么这会儿又转道往回走了?


    他转过头,又看了眼?身后的藏书阁。


    牧野从翰林院的方向往回走,走到一半,不曾想迎面和陆酩碰上了。


    长长的宫道里,陆酩穿着一身醒目的杏黄朝服,突然一阵风吹过,将他的衣摆掀起,举手投足里,透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他眯了眯眸子,漆黑幽沉的瞳仁凝住她?。


    牧野被他的目光攫住时?,视线向下一瞥,躲开了他的直视。


    然而,很快她?反应过来,故作淡定地重新抬起眼?,和陆酩对视上。


    不过,她?没有注意到,陆酩在她?的视线偏移的瞬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将她?眼?神?里的回避看在了眼?里。


    “这么急找孤什么事?”他淡声问。


    牧野出门后,绿萝另外派了人去内阁找陆酩,她?派去的人都内阁了,也不见牧野来。


    陆酩怕她?路上又碰到什么事了,这才出来找她?。


    牧野抿抿唇,有一息的停顿,而后回答道:“我看了殿下留在书房里的布防图,有一些?顾虑想和殿下说。”


    闻言,陆酩垂眸,盯着她?审视了半晌,开口道:“那走吧,回去说。”


    牧野轻轻“嗯”了一声,跟在他后头,一起往东宫回。


    陆酩的步子微慢了慢,让她?和自己并肩走,他的余光睨了一眼?牧野走来的方向。


    “怎么你还去了翰林院?”


    牧野的脚步一顿,脸色如常,知道她?和裴辞的接触,就算她?不说,回头沈仃也会报告给陆酩,于是索性自己坦白道:“我走错了路,遇到江骞行?,他以?为我是藏经阁当值的太监,让我帮忙在藏经阁里搬了会儿书。”


    闻言,陆酩停下来,侧眸深深看她?,眉眼?里升起隐隐的不悦。


    牧野没忘记昨日?他在马车里阴阳怪气的那些?话,抬起头道:“我出门时?带面具了。”言下之意是还想要她?怎么样。


    陆酩盯着她?的脸,伸手掐住她?的脸颊,扯了扯,语气嫌弃道:“好?丑。”


    牧野:“……”


    她?没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这一整张平凡的脸里,唯有这一双眼?睛澄澈无比。


    回到东宫,牧野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影卫,见到他们,朝陆酩行?礼,随后看了牧野一眼?,紧闭着嘴,一副有事汇报,但要牧野回避的样子。


    陆酩对牧野道:“你先去书房。”


    牧野耸耸肩,转身径直进了书房,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沈凌见牧野离开,才跪地抱手,向陆酩汇报道:“属下近日?盯着江骞行?,并未发现?异动,除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方才江骞行?和牧将军在藏书阁中,属下看见他递给牧将军了一件东西。”


    沈凌是影卫之中轻功最好?的,雁过无痕,即使如此,他发现?江骞行?的警惕性很高,所以?暗中监视他时?,一般离得?距离较远。


    在沈仃磨磨唧唧翻藏书阁的瓦片时?,沈凌已经在藏书阁最高处,虽然因为离得?远,他听不见江骞行?和牧野的对话,却也看清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沈凌犹豫片刻,最后将他看见的,一五一十地进行?了更为详细的汇报:“江骞行?搂着牧将军的腰,将她?抱住,两个人拉拉扯扯了好?一番……”


    陆酩的脸色在听见沈仃汇报说江骞行?给了牧野一件东西时?,就已经沉了下来。


    随着沈凌汇报的细节展开,他的脸色已经沉得?不能再沉,如密布的阴云,仿佛狂风骤雨随时?要爆发。


    第 37 章


    牧野坐在桌案前, 摊开布防图。


    没过多久,陆酩从?外面?进来,修长的身影挡住了外面的光线, 将他?的脸庞隐匿在阴影里。


    牧野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在意, 很?快收回视线,继续看布防图。


    陆酩走进书房,负手在身后, 向上?轻轻抬了抬, 书房外的左右侍卫见?状,垂下?眼,将书房的门关上?后,屏退到了五丈之外。


    书房门关闭时, 发出悠长的咯吱声, 随后将书房里和外面?隔绝开来, 里面?安静无声,如一个?未知的无底暗洞。


    沈凌望着太子殿下?消失在书房里的背影, 想起方?才殿下?的脸色,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仃猫在树里, 见?好久不见?的沈凌回来, 等到他?和殿下?汇报完工作, 朝他?挥挥手。


    沈凌一跃上?树。


    沈仃问:“凌哥, 你这段时间?出什么任务去啦?好久没见?着你了。”


    虽然沈仃知道他?们影卫之间?的任务是互相保密的, 但他?和沈凌关系好, 能透露的,沈凌也会告诉他?一星半点。


    沈凌只“嗯”了一声, 没回答。


    沈仃看他?一眼,知道是一点儿都不能透露的任务了,识趣地不再问,再问按照影卫的规矩,就该要?去领罚了。


    “歇够了吗?”沈凌单脚立在一根细细的树枝上?,稳稳当当,看着躺在树冠里优哉游哉的沈仃。


    沈仃一怔。


    沈凌:“歇够了就去领罚。”


    “……”沈仃觉得冤,“怎么就要?领罚,我不是什么也没问出来吗?”


    沈凌:“殿下?口令,罚的是你失责,监视目标不力。”


    沈仃一脸迷茫,他?怎么监视不力了,今天牧野在他?眼皮子底下?也没出什么幺蛾子啊?


    沈凌默默看他?,觉得确实是该罚,让牧野在视线里消失了那么久,还无知无觉的。


    “藏书阁。”沈凌只提醒到这里。


    “……”沈仃眨了眨眼,愣了一瞬后,恍然大悟,沈凌这么说,一定是因为牧野在藏书阁里做了什么事,躲过了他?的监视。


    他?跟在沈凌后面?,哭丧着脸,“老大,要?不你跟殿下?说说,给我换一个?任务吧。”这才不到一个?月,他?就因为牧野,领了两次罚了,体罚事小,反正他?皮糙肉厚,再这么下?去,他?的俸禄都要?扣没了。


    还不如派他?去干些带血的活儿呢,虽然脏了点累了点,但人头拿到手里就完事儿了,哪像跟着牧野,不可控因素也太多了。


    原本沈仃还以为监视牧野,跟监视太子妃差不多呢。


    比起牧野,牧乔可太给他?省事儿了,那三年他?不知过得多轻松。不过这兄妹俩,长得也太像了,好几?次他?都有些恍惚,把牧野错认成?了牧乔。


    沈凌懒得搭理他?,带着沈仃离开院子时,余光最后瞥了一眼紧闭门的书房。


    所有的太监宫女和侍卫,都退到了院外,只有绿萝守在离殿最近的位置-


    牧野的食指在布防图上?来回移动,听见?陆酩缓缓走近的脚步声,直到站在她身后。


    她手指停在布防图的某一处,回过的头,刚想和他?说些什么,陆酩凝着她,冷不丁开腔:“江骞行?给你什么东西了?”


    闻言,牧野怔在那里,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一惊,陆酩是怎么知道的?明明她很?确定先生?给她解药时,沈仃并没有发现。


    “什么东西?”她抉择之后,决定先装傻。


    显然,陆酩没有什么耐心,声音低低凉凉道:“要?么自己拿出来,要?么衣服脱了搜身。”


    “……”


    牧野咯噔一下?,明白陆酩这不是在诈她,而是已经知道了她和裴辞在藏书阁里做了什么。


    她不得不佩服,陆酩的眼线真是无处不在,竟然能让他?们毫无察觉。


    陆酩高高站着,睨着她,脸色沉沉,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压迫感。


    “不动?”他?冷声道。


    “……”


    识时务者?为俊杰。


    牧野不想跟他?硬碰硬,食指轻轻颤了颤,而后从?袖子里摸到了装着解药的小瓷瓶,她的指尖在瓷瓶上?摩挲一瞬,最后移开,将那一支乌木簪拿了出来。


    陆酩的目光落到她掌心里的乌木簪,清泠泠的眸子眯起,回忆起昨日在青山寺时,江骞行?头上?插着的便?是这一根簪。


    在死寂的室内,陆酩发出一声冷笑。


    “江骞行?的口味,可真够特别的,看上?你这么一个?小太监?是想要?以簪定情?恶不恶心。”


    “……”


    牧野受不了他?冷嘲热讽地曲解裴辞,还把她和裴辞的关系说得那么恶心,索性和他?撕破了脸。


    “你说江骞行?恶心,你自己就不恶心了?”


    她站起身,推开陆酩,走到博古架边,掀开箱柜,从?里面?扯出那条藕荷色宫裙,扔到了桌上?。


    “你先前想让我换的宫裙,是牧乔穿过的吧。”牧野伸手扯下?自己脸上?的面?具,仰起头,“怎么,看着我这张脸,能让你想起牧乔?”


    “江骞行?碰一下?我,送我一根木簪,你就受不了了,你自己是什么心思自己不清楚?是想把我当成?牧乔的替身?”


    陆酩的目光凝着她,如稠墨的瞳仁幽沉可怕。


    许久。


    他?竟“嗯”了一声,承认得直接彻底,“你当她的替身,让孤满意了,孤便?不动江骞行?。”


    牧野:“……”


    陆酩缓缓开腔道:“不然,他?今晚就得死。”


    牧野瞪大眼睛:“你敢!无故谋害臣子,你也不怕被言官们口诛笔伐!”


    陆酩轻扯唇角:“孤连威名赫赫的牧将军都敢圈在宫中,不过一个?江骞行?,有何不敢?”


    “更何况,真的是无故吗?”陆酩幽幽地问。


    他?掰开牧野的手,夺走木簪,指腹在木簪的云纹出摩挲,很?快找到了机关处,按了下?去,一根银针从?木簪的尖端射了出去,直直地竖着扎进了他?们面?前的桌案上?。


    陆酩将木簪扔到桌上?,嫌脏地拿出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将帕子也一并丢到了桌旁。


    牧野不知道陆酩是怎么那么快找出木簪里的机关的,仿佛对?木簪的设计极为熟悉,早就清楚了一般。


    陆酩看她的眼神冰冷:“江骞行?给你这根木簪,是想用来谋害孤?”


    “不过一根银针,又扎不死人。”牧野强撑着嘴硬。


    “扎不死人?”陆酩冷哼。


    “绿萝!进来。”他?扬声道。


    绿萝小心翼翼地推开书房门,低垂眉眼问:“殿下?有何吩咐?”


    陆酩:“把案上?的银针拿起来。”


    绿萝:“是。”


    银针上?的毒,叫不知名,因为只要?皮肤碰上?一丁点儿,就必死无疑,死了也查不出毒的来源,也就没有起名的必要?。


    牧野拦住绿萝,拿起陆酩丢在桌案上?的帕子,包裹住银针,直接扔进了一旁的炭盆里。


    炭火立刻缠绕上?来,将帕子烧成?斑驳块状,银针也成?了黑色。


    空气里散发出浓烈的异味和烧焦味。


    陆酩看向她,眼神讥讽。


    牧野抿着唇,一言不发,和他?冷冷地对?视。


    绿萝微愣,不明所以,一时停在原地,陆酩摆手,让她退下?。


    绿萝虽疑惑,但也感觉到了书房里僵持的气氛,冷得仿佛能凝成?冰。


    她偷偷地看了一眼牧野,面?露出担忧之色,但迟疑一瞬,最终还是默默地退出了书房。


    陆酩在太师椅上?坐下?,手掌按在桌前,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缓缓开口道:“你觉得谋害储君的罪名,江骞行?背不背得起?”


    “……”牧野握紧了拳头,“你想怎么样。”


    “孤说过了。”陆酩拖着长长尾音道。


    他?的视线微垂,落于?那件华丽繁复的宫裙上?。


    陆酩平静道:“你是自己动手换,还是孤来帮你换。”


    牧野: “……”


    书房内的气氛凝滞。


    许久。


    牧野抓起那件宫裙,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天知道她此时有多忍耐。


    她拿着宫裙,往博古架后面?走。


    陆酩眯了眯眼,眸色越发幽深了,她竟然可以为了一个?江骞行?做到这样的地步。


    “上?哪儿去。”陆酩沉声道,“就在这里换,当着孤的面?换。”


    “……”


    牧野攥紧了宫裙,咬牙道:“陆酩,你别太过分!”


    陆酩静静看她,漆黑一团的眸子深不见?底,他?的食指骨节轻轻敲了敲桌案,叩击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急促,表达出了他?此时的耐心有限。


    牧野的脸涨得通红。


    她艰难地抬起手,解开身上?的外衣,随着衣服的落地,好像她的尊严也被随之剥离。


    宫裙的设计繁复,她转过身,背对?着陆酩,穿了许久没有穿上?。


    陆酩盯着她的背影,目不转睛。


    终于?,他?站起来,走到牧野身后,绕过她,将她合围在身前,伸手替她系上?腰间?的绸带。


    牧野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地上?陆酩的影子。


    她穿上?这身宫裙以后,仿佛连身形也矮了几?分,陆酩的阴影将她笼罩,她变得像一只雀儿般渺小,被困在一座雀笼中。


    陆酩掰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


    牧野仰起下?巴,瞪着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直直地怒视他?。


    陆酩将她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最后掐住她的下?巴,往下?压了压。


    牧乔不会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视角斜睨他?。


    牧野被他?强迫着,低下?头,垂着眼,她的牙齿止不住打颤,呼吸又深又长,才能勉强抑制住心底那股恨意。


    ……-


    寝殿漆黑,寂静无声,今夜似乎格外的冷,火盆里的炭发出微弱的橙光,将熄未熄。


    牧野躺在榻上?,久久没有闭眼,直直盯着里间?,陆酩睡在床榻上?,没有放下?帷帐。


    压抑的屈辱在夜色包裹下?变得越发清晰,她握紧了拳头,手伸到枕下?,摸到了她的匕首。


    也不知道陆酩是心大还是知道她身上?还有女儿酥的缘故,夜里对?她并不设防,由她随身带着匕首和暗器。


    匕首发出泠泠的寒光。


    她赤着脚踩在地上?,地面?的凉意从?她的脚底浸透进来,一路凉到了头顶心。


    牧野一步一步,静悄悄地往里间?走。


    陆酩躺在床榻上?,睡姿端正,眉眼凛然。


    牧野爬上?榻,跨过陆酩,坐在他?的身上?,藕荷色的罗裙散开,好似一朵莲花绽开。


    她的乌发披散,如绸缎顺滑,发丝垂落在陆酩的手背上?。


    她的动作很?慢,每到夜里,她全身都是发软的,没有力气。


    陆酩好像睡得很?沉,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牧野双手握住匕首,高高举起,对?准陆酩的心口。


    “想杀我?”陆酩忽然出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他?依然阖着目,即使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胸前,面?色却波澜不惊,双手攀在她的腰上?,收紧。


    牧野的双手颤抖,刀尖刺破了他?的里衣,雪白的里衣,氤氲出如梅花般大小的血渍。


    陆酩缓缓睁开眼,迎着清冷的月光,露出他?那一双比月色还要?凉的眸子。


    “你杀了我,江骞行?也活不成?了。”他?淡淡道。


    牧野握紧了匕首,指尖泛白,恨他?恨的牙痒。


    陆酩静静看她,不咸不淡道:“你试试。”


    牧野的眼眶通红,死死地盯着他?,真想就这样一刀扎进陆酩的心口,将她今日所受的屈辱还给他?。


    但她不能害了先生?。


    牧野浑身发抖,匕首没有再往下?扎,悬在离他?的胸口相距毫厘的位置。


    陆酩抬起手,轻松地卸掉了她的匕首,大掌抵在她的后背,将她抱进怀里禁锢住。


    牧野无力反抗,埋进了他?的颈窝,张嘴狠狠咬了下?去,口腔里瞬间?蔓延出浓重的血腥味。


    陆酩不躲不闪,由着她像是愤怒的野兽般撕咬。


    牧野听见?耳畔传来陆酩低哑沉沉的声音,温热的呼吸潮湿——


    “记住,以后你就是牧乔。”


    第 38 章


    牧野被陆酩抱在?怀里?, 她的脸贴在?男人的胸前,问着空气里淡淡的血腥气,夹杂着檀香沉敛的味道。


    牧野死死咬着牙, 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每一次颤栗, 都包含着对陆酩深入骨髓的恨意。


    牧野挣扎着想要离开他, 陆酩禁锢着她,不肯放。


    牧野睁着眼睛,听见他心?脏的跳动, 缓慢的呼吸, 直到夜半她实在撑不住,睡了过去。


    翌日,牧野醒来时,陆酩已经不在?了, 窗外天色透亮。


    她用手腕艰难撑起身体, 哑着嗓子, 出声唤:“绿萝——”


    听见她的唤,绿萝很快推门进来, 端着早膳和解药。


    牧野盯着红漆盘里?的药碗, 冒出热气, 升起一阵厌烦。


    这段时间, 喝药喝得她觉得自己成了药罐子, 早上一碗, 晚上一碗。


    陆酩用这两碗药, 把她控制得死死的。


    绿萝看见她身上穿着的女?装, 面色如常,没有透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柔声细语道:“今日会有太医来复诊,一会将军躺在?里?间,露出一只手就行。”


    牧野轻哼一声,讥讽道:“你?还叫我将军,不该叫我娘娘?”


    绿萝一愣,望着她,忙低头改口道:“娘娘。”


    牧野:“……”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这一声娘娘,把她头皮都喊麻了。


    “别叫我娘娘,谁是你?娘娘。”


    绿萝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自从她的娘娘变成了将军以后,脾性真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她点点头:“是,将军。”


    牧野一口将药喝尽。


    “更衣吧。”她已经受不了身上这件宫裙了,想要?立刻脱下来。


    绿萝将漆盘放到一旁的矮桌上,去取衣物,回?来时,手里?捧着两套裙装。


    “将军,你?想要?换哪一件?”


    “……”牧野拧眉,“我自己的衣服呢?”


    绿萝垂下眼:“殿下吩咐,以后你?就穿以前娘娘穿的衣服……”


    牧野经过昨晚,愤怒和屈辱已经发?泄够了,现在?累了,她平静道:“那我不换了,就这样吧。”


    她重新躺回?榻里?,不准备踏出陆酩的寝殿一步,不想被人看见。


    巳时,王太医前来看诊。


    绿萝将榻上的帷幔一层层放下来,将牧野挡在?里?面,只能透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切收拾妥当?后,才请王太医进入。


    牧野伸出手,绿萝在?她的手腕上盖了一张帕子,让太医隔着帕子诊脉。


    牧野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陆酩还真是把她当?女?人了。


    藏着掖着,连看诊也要?避讳太医的肢体接触。


    王太医诊脉完,出声问?:“近日头疼还厉害吗?”


    “嗯。”牧野淡淡道。


    甚至比以往要?疼更严重,她偷偷试过夜里?不喝缓解头疼的药,结果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住。


    王太医沉思?片刻,提笔开了新方子,绿萝送他离开。


    在?东宫看完诊,王太医还要?去太子殿下那边复命。


    牧野隔着帷帐,听见一沉一轻的两道脚步声离开。


    她的眸色微沉,垂下眼,看着摊开的掌心?,小瓷瓶被她的手心?捂得滚烫。


    牧野拨开瓶盖,倾倒,瓷瓶里?滚出一颗暗红色药丸。


    她捏起药丸,放进嘴里?,用牙齿咬碎,生吞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一直苦到了嗓子眼里?。


    帷帐放下后,床榻里?的气息拢聚,那一抹檀香味,不断在?牧野的神经上厮磨,她的瞳孔里?升起难以掩饰的杀意-


    晚膳是牧野一个人吃的,陆酩没有回?来,幸好他没有回?来,不然?牧野怕她一个忍不住,把整桌菜都掀到他脸上去。


    饭后,绿萝照例端了药汤上来,牧野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汤药的颜色也比以往的要?更加浓黑,她微微皱眉,“太医换方子了?”


    绿萝回?道:“嗯,这是新开的方子,多添了几味药。”


    牧野端起药碗,饮尽,脸上面无表情。


    喝完药,牧野找了一间偏殿待着,手里?拿了一本兵书,一直看到天色将黑。


    绿萝进来替她点了灯,“殿下今晚在?内阁议政,应该不回?来了。”


    牧野放下兵书,抬手揉了揉额角,今日太医换了的药方,她感觉还不如先前的,头疼得反而愈发?厉害起来了。


    她的语气烦躁道:“他回?不回?来,用不着特意告诉我。”


    “……”绿萝眼睫颤抖一下,赶紧敛下眸子,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牧野头疼得再看不进去兵书,索性早早的梳洗睡下,直接睡在?了偏殿,没有回?陆酩的寝殿。


    牧野发?现,只要?陆酩不在?,她的态度稍稍一硬,绿萝便不敢违抗,一切都照着她说的来。


    要?不是牧野时刻记得她在?这个东宫里?不过是个囚徒,还真要?以为绿萝把她当?主子了呢。


    夜深人静。


    牧野却难以入睡,头疼越来越明显,她的眉心?紧皱,额角和鼻尖渗出密密的汗。


    绿萝怕她冷,炭盆烧得很旺,偏殿里?热得她觉得呼吸都是闷闷的。


    就在?牧野辗转难眠时,忽然?,她听见偏殿的门被打开,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黑暗里?响起。


    牧野听出了那是陆酩的脚步声,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感受到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走到她的床榻边停下。


    陆酩从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夜里?的凉意,将室内的温度都带低了。


    牧野觉得呼吸也轻松了些,但?她却不敢多呼气,她不知道陆酩大半夜到偏殿来又想干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


    陆酩倾身,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悬空的瞬间,牧野睁开眼,一抬头,正正对上了陆酩的眸子,幽幽沉沉,如古井般深不见底。


    “你?放开。”她压低声音道。


    陆酩没管她的抗议,抱着她往殿外走,“谁让你?睡偏殿的?”


    虽然?牧野身上的女?儿酥已经解了,力气在?慢慢的恢复,但?她不敢使?出太多的力气,怕被陆酩察觉,只是手抵在?他的胸前虚推了推,反驳道:“我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陆酩轻嗤,“牧乔该睡哪儿你?就睡哪儿。”


    牧野已经不想再跟他争辩什么了,他是认真地把她当?起了牧乔的替身。


    走出殿外,冷风呼啸而来。


    牧野把脸和脖子都缩进被子里?,由着陆酩抱她回?了寝殿,抱上了他的榻。


    她躺在?靠里?的位置,静静地看陆酩更衣,忽然?问?道:“你?有在?找牧乔吗?”


    陆酩更衣的动作不停,斜斜睨了她一眼,“有你?的话,不用费劲去找了。”


    “……”


    他妈的。


    牧野:“你?要?不还是找一下吧。”


    别再搞她了。


    陆酩垂下眼,对上她的眸子,“太医给你?的药吃了那么久,脑子一点没好吗?”


    牧野“嗯”了一声,“我能不喝药了吗?反正这三年应该也没什么重要?的记忆。”喝了药害她头还更疼。


    陆酩深深地看着她,轻扯唇角,“没什么重要?的记忆?”


    他换好寝衣,躺了下来,扯走了牧野一半的被子。


    牧野不满地啧一声。


    灯熄了,帷帐落下,床榻里?陷入无垠暗色。


    牧野浑身紧绷,怕陆酩像昨天一样抱她睡觉,攥着被子警惕着。


    好在?今夜陆酩似乎并不打算动她,仰躺着,直接阖目休息。


    牧野等了半晌,背部逐渐放松下来,也慢慢闭上眼。


    一片安静之中,陆酩忽然?开口道:“明日起,我要?离开奉镛一段时日。”


    闻言,牧野睁开眼。


    陆酩继续道:“你?老实在?宫里?待着,别想动什么心?思?。”


    牧野哼道:“你?觉得我不动心?思?可?能吗?”


    陆酩也缓缓睁开眸子,和她对视,不咸不淡道:“所以我不在?的日子,女?儿酥的解药就先给你?停了。”


    “……”真不是人啊。


    牧野虽然?已经用不着太医开的一日一次的破解药了,但?听到还是很气-


    晚上,牧野一边头痛,一边又做了一个梦。


    等她意识到是梦,睁眼醒来的时候,已经能够波澜不惊,面无表情了。


    陆酩难得一次在?她醒来时,还睡在?床榻上。


    他的睡姿端正,阖着目,鸦羽似的眼睫盖下,洒下一片阴翳,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五官精致深邃,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好似天上的月华干净无瑕。


    都他妈是假的。


    牧野记着梦里?他是怎么欺负牧乔的。


    不过是一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她抬起腿,踹了陆酩一脚。


    陆酩隔着被子,反应迅速地扣住她的脚踝。


    “大清早,这么有力气?”


    “……”牧野不知道他是随口的讽刺还是发?现了什么,她不敢小瞧陆酩的脑子,立刻卸掉了脚上的力气,由他握着。


    “没力气,我要?喝解药。”


    陆酩松开她的脚踝,松开时的动作流连,掀开被子起身,淡淡道:“从今日起,没有解药了。”


    牧野记起夜里?他说过,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都不给她解药。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陆酩解开寝衣,“你?想孤什么回?来?”


    “……”牧野看见眼前出现一片冷白肤色,陆酩当?着她的面更衣,露出一整片胸膛,腹部肌肉匀称结实,手臂修长?,线条流畅。


    她像是被烫了眼,立刻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的手看。


    “我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死在?外面最好。”


    反正想害他杀他的人那么多,哪个人真得手就好了。


    陆酩换上外衣,长?袍掀起一阵风,微凉。


    他垂眸,目光静静看着牧野。


    牧野没有抬头。


    半晌。


    陆酩收回?视线,什么也没再说。


    他换好外服,往外走,殿门打开,院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


    纷纷扬扬,白得苍茫。


    陆酩抬起眼,望着满目的雪,一粒雪子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回?过头,看着被帷帐挡住了脸的牧野,开口道:“除夕会回?来。”


    直到陆酩离开,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里?,牧野还是没抬头,也没应声。


    她盯着自己的手,张开又握紧成拳,来回?了两次,手腕处的淡青色经络在?一张一弛。


    先生的解药果然?好用。


    经过一夜,她感觉到身体里?的内力重新运转,充满了力量。


    寝殿的门重新关上,牧野终于抬起头,隐约捕捉到陆酩说了除夕两个字。


    除夕啊。


    她在?宫里?的日子过得不知时间流逝,掐指一算,原来再过月余,就要?过春节了。


    牧野一开始以为陆酩离宫,不过是离个几日,没想到他这一去,竟然?是要?去这么久。


    谁要?在?宫里?等他到除夕,她还要?回?去和阿翁过节呢。


    至于先生,不管怎么样,陆酩大概都不会放过先生的,不如等她离了皇宫,就去找陆酩,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


    依譁


    杀了他!


    思?忖至此,牧野从床榻上一跃而起。


    绿萝像往常一样,端了早膳进来,只不过红漆盘里?当?真没了汤药。


    牧野今日吃得特别多,毕竟一会儿可?要?消耗不少体力。


    绿萝将她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收走,牧野便又睡下了,她观察过,到了巳时,东宫的侍卫会进行一次轮换,现在?还不到时候。


    将近巳时,牧野在?寝殿内唤道:“绿萝,我头疼,进来帮我按一按。”


    王太医开的药,虽然?能缓解头疼,但?不能完全让痛感消失,牧野常常晚上没睡好,白日里?便让绿萝帮她按一按。


    绿萝的按摩手法?娴熟,力道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牧野每每让她边按摩边补眠,倒是能恢复些精气神。


    听见牧野喊她,绿萝应了一声,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来,又怕外头宫人打搅,阖上了殿门。


    只是她刚刚关上殿门,后腰就被一柄尖锐匕首抵住。


    绿萝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呼叫,就被牧野紧紧地捂住嘴巴,拖进了里?间。


    “想活命的话就闭嘴,不准喊!”牧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威胁。


    第 39 章


    绿萝浑身哆嗦一下, 立刻点点头。


    牧野盯着她?的眼睛,目露凶光,见绿萝被?她?吓唬到了, 才慢慢松开捂住她?嘴的手,命令道:“把你身上衣裳脱了。”


    绿萝一愣, 眨了眨眼。


    牧野把匕首的刀背往她腰上一顶:“快点儿, 别磨蹭!”


    “我不占你便宜。”牧野怕她?误会,赶紧补了一句。


    “……”绿萝觉得?她?的小主子就算想占她?便宜,大概也没办法。


    不过她?不敢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只能哆哆嗦嗦地脱下衣服。


    牧野也把她?身上那件晦气的宫裙脱了下来, 扔在地上,接过绿萝脱下的衣裙,穿在自己身上。


    晦气晦气晦气!


    她?忍着奇耻大辱,把衣裙重新穿好。


    不是她?不想换一身男装, 是这东宫里, 她?能拿到的衣裳, 不是陆酩的,就是以前牧乔留下的衣裳, 穿出去实在太扎眼, 目标太大。


    而且自从陆酩逼她?给牧乔当替身以后, 别说以前她?自己的衣裳, 就连太监的衣裳也不给她?留了。


    绿萝见牧野宫裙穿得?凌乱, 手抬到空中, 犹豫了两下, 帮她?理了理, 然后怯怯地小声开口道:“将军,头、头发?也得?束起?来。”


    牧野看她?一眼。


    “不然不像……”绿萝解释道, 没有哪个宫女是披头散发?的。


    “你来帮我弄。”牧野又凶她?,“别耍花招!”


    绿萝露出委屈的表情,眼睛红红。


    牧野内心的罪恶感升了起?来,却还是板着脸瞪她?。


    她?跟陆酩是一伙儿的,才不值得?她?心软。


    陆酩的寝殿角落里,桌案上摆着一套紫檀木妆奁,不染纤尘,八角玲珑镜精致明亮。


    牧野即便换上牧乔的衣裙,也从来不让绿萝替她?梳妆,只披散着一头乌发?。


    若非绿萝指引,她?甚至都没有注意过这套妆奁。


    牧野坐在铜镜前,看着绿萝拆下簪子和头饰,插在了她?的头上。


    她?垂下眼,避免看到铜镜里的自己。


    牧野拉开妆奁最?下一层抽屉,里面摆满了色彩艳丽的珠宝和首饰。


    “这些?都是牧乔的?”


    “嗯。”绿萝回道。


    “哪些?是她?从牧家?带来的?”牧野记得?当初为?了给牧乔陪嫁,阿翁把牧家?的家?底儿都陪出去了。


    绿萝望向那些?钗环,“这些?便是。”


    牧野挑了挑眉,心想,阿翁是真舍得?啊。


    她?轻啧一声。


    怎么让陆酩占了他们牧家?的便宜,牧乔也真是,和离的时候怎么也不带走,亏不亏,害她?现在还得?为?了生计去草原打猎。


    牧野从妆奁里挑了些?方便带的珠宝首饰,装进了袖子里。


    绿萝为?她?梳好头发?,牧野草草掠了一眼铜镜,忽然明白?,为?什么先生反复交代,一定要她?戴好面具了。


    若是她?不摘面具,大概也就不会有这么一遭无妄之?灾,被?陆酩困在宫里。


    铜镜里的人,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确实是过于女气了些?,一身淡绿的宫女服,也压不住这一张极美的脸庞。


    牧野思?索半晌,拿出了面具戴上。


    面具贴着她?的脸型轮廓,变成了一张普通清秀的脸,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难看。


    在她?戴面具的过程里,绿萝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没有叫喊吵闹。


    牧野奇怪地看她?:“你这么配合,回头陆酩知道了,不会找你麻烦?”


    绿萝摇摇头:“将军待在宫里不高兴,若想离开便离开吧。”


    以前牧乔待在宫里的时候,虽然她?很少表现出来,但绿萝感觉得?到,她?也总是兴致恹恹,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


    过去绿萝不明白?是为?什么,明明她?已经成了全天下女子最?羡慕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直到她?见到牧野才明白?了。


    荒原里的狼和笼里的金丝雀,如何能相比较,它们要的根本不是一件东西。


    牧野凝视绿萝,没想到绿萝竟然想让她?走,她?的神情复杂,犹豫片刻后,抬手一个手刀过去,将绿萝打晕。


    她?接住瘫软的绿萝,将她?小心放倒在地上,又将床榻上的帷帐扯成布条,将她?绑起?,嘴里塞了棉布。


    若是不这样做,等陆酩回来,绿萝一定会被?怪罪。


    处理完绿萝,牧野走到窗边,隔着明瓦,看清了外头来往的宫人,还有躲在树上的沈仃。


    一天到晚盯着她?,比苍蝇还要惹人烦。


    窗户开了一道缝,牧野从一旁花架上的盆景里找出两颗石子儿,捏在手里,转了两圈,然后对准沈仃,用?力弹了出去。


    一颗石子正中他的督脉之?上,一颗石子打了他的哑穴。


    沈仃瞬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被?点了穴的他,只有一双眼睛疯狂在左右地转,想要看看是谁突然对他动手。


    没了沈仃的监视,牧野走出寝殿,绕过宫人的视野,去了一趟书房。


    牧野翻遍了书房,也没有找到那一张布防图,她?抿抿唇,猜测也许是被?陆酩带走了。


    逃跑的时间紧迫,牧野没有办法,只能放弃,好在之?前她?已经把布防图的大致记在了脑子里。


    离开书房时,沈仃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她?身上,两只眼睛瞪得?恨不得?要跳出来。


    那一道逼人的光压,令牧野不看他都能感觉到。


    牧野纵身一跃,轻功跳上了树,树冠里连一片叶子也没有落下。


    沈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牧野伸出两根手指,戳到他眼睛前面,压低嗓音恐吓道:“再敢盯着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沈仃吓得?紧紧闭上了双眼。


    牧野从书房里顺来一支毛笔,在他的两只眼睛上各画了两个圈,人中处写了一个八。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留下还不敢睁眼的沈仃,扬长而去,用?轻功躲过巡逻的宫人,轻而易举地翻出了东宫。


    牧野蹲在宫墙上才发?现,外面的守卫才叫多?,甚至还增加了不少影卫,戒备森严。


    每一个进出东宫的太监宫女都要经过一番盘查与辨认。


    不知道是不是陆酩为?了防止她?逃跑来的,真是够小心谨慎的,重重保障。


    她?解决一个沈仃容易,但没办法同时解决那么多?的影卫。


    远处经过一排低眉垂首的宫女,足有七八人,一个跟着一个,步履匆匆。


    牧野当机立断,从宫墙上跃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正好跟在了最?后一位宫女的后面,动静小的连前头的宫女也没有察觉。


    她?学着那些?宫女的样子,低着头,小步小步地走,倒还像那么一回事,顺顺利利地走出了东宫的守卫范围。


    经过一处假山时,牧野闪身躲了进去,和那一排宫女分开。


    她?左右张望,发?现四周景物陌生,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牧野在假山后停留片刻,等待着宫女们走远,半刻钟后,她?真要离开时,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男声——


    “你这小宫女,鬼鬼祟祟在干什么?”


    “……”牧野闭了闭眸子,眼珠在眼皮下翻了个白?眼。


    这么大一个皇宫,怎么什么犄角旮旯都能碰着人。


    她?抬起?头,发?现假山上头,探出一张熟悉的脸,是陆昭。


    好嘛。


    真是冤有头债有主,牧野还没想起?来要找陆昭报仇,他自己倒是送上门来了。


    陆昭身披雪白?的裘衣,那皮毛在日光下,闪烁着银光。


    可不就是用?从她?那里抢走的白?虎皮做成的。


    牧野眨了眨眼睛,装出一副怯怯的模样,回答道:“奴婢的香囊掉在这里了,正在找。”


    “香囊也能丢。”陆昭轻嗤,“莫不是头一天晚上跟哪个侍卫偷好,脱了衣裳,所以弄丢的?”


    他的眼睛放肆地睨着牧野,从上到下地打量,言语轻挑:“长得?也一般,真是黑灯瞎火才能不挑剔。”


    牧野咬了咬后槽牙,从陆昭这张狗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东西。


    “不过你这一双眼睛,倒是生的漂亮。”陆昭将手里的弓箭负到身后,弯腰蹲下来,盯住牧野的眼睛,透彻澄明,倒是像珠玉一般,让她?普普通通的脸,变得?有了生色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从假山上跨步下来,“正好本王在练射,你来给本王当靶子。”


    陆昭说这话时,高高在上,好像给他当靶子,是他赐给她?的天大皇恩。


    “……”牧野磨着牙,在想该怎么在他喊来侍卫之?前,将他收拾一顿。


    陆昭往观武殿里走,见那呆头呆脑的小宫女半天不动,回过身催促道:“愣着干嘛,快点跟上,不然本王就揭发?你和侍卫私通!”


    莫须有的罪名就这么给牧野冠上了。


    观武殿是专门供皇子练习骑射的地方。


    陆昭今日上午刚被?郑国公骂了。


    郑国公不光一边骂他,还要一边去夸奖牧野,说牧野像他那么一般大的年纪,已经能够带领一千精兵,潜入敌营,手刃敌军主帅了,而他还在纸上谈兵都谈不对的地步。


    要不是皇兄按着他,给郑国公敬过茶,拜了老师,他才不乐意学什么带兵打仗,反正有一个牧野出风头不就够了。


    陆昭此时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地方发?泄呢,这小宫女不长眼,撞了上来,算她?活该。


    观武殿内此时空无一人。


    陆昭早就屏退了值守的侍卫和太监,嫌他们碍眼。


    他转了转手里的弓,从靶场边摆了瓜果茶点的桌上拿了一颗苹果,左手将苹果抛在半空又接住,朝牧野晃了晃:“你去靶子前面,顶着这个苹果。”


    牧野问:“十六殿下,你射得?准吗?”


    陆昭横眉一竖:“哪那么多?废话,准不准都是你的命。”


    “……”狗东西,牧野在心里骂道,真是不把奴才的命当命。


    她?没去接那颗苹果,“要不殿下你给奴婢做个示范?”


    陆昭:“你好大的胆子,敢让本王顶苹果?”


    牧野反问:“十六殿下是不敢?”


    陆昭垂眸,盯着眼前这个宫女,清澈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的惧色,跟他讨价还价。


    他嗤笑,问:“你是哪个宫里的人?”


    牧野回道:“太子殿下宫里的。”


    闻言,陆昭挑挑眉,又打量了她?一遍,“那本王怎么没见过你。”


    “东宫里那么多?伺候的人,十六殿下没见过不是正常,而且殿下也说了,奴婢长得?一般,也入不了殿下你的眼。”


    陆昭轻哼一声,他问一句,这小宫女能回他十句,倒是比那些?只知道是啊诺啊的宫女太监活现。


    既然是皇兄宫里的人,他也就不故意为?难了。


    他刚想松口让她?滚蛋,牧野却指了指果盘,“十六殿下要是拿苹果先做示范,奴婢可以顶这一颗莺桃。”


    陆昭一听?,笑了。


    还真有找死的。


    他抬腕,把手里的弓递到她?面前。


    牧野伸手去接,握住弓的一瞬,玄铁的弓还挺沉,一般姑娘家?的力气,别说射箭了,弓提都提不起?来。


    她?卸了手里大半的力气,玄铁弓的一角抵在地上,装作?提不起?来的样子。


    陆昭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把玩着那颗苹果,走到靶子前面,朝她?喊:“大点力气。”


    牧野双手拖着玄铁弓,走到射箭的起?点,她?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羽箭,拇指在箭矢上缓慢摩挲。


    “怎么样啊,弓拉不拉得?开啊。”陆昭催促,“本王都准备好了,别磨蹭了。”


    牧野抬起?头,看见陆昭站在百步之?外最?远的箭靶处,把苹果放在了头顶,泰然自若的样子。


    她?眯了眯眸子。


    陆昭有一瞬间的恍神,隔着百步之?远,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竟然从一个小宫女的眼睛里,感受到了凛冽的肃杀之?意。


    牧野高高举起?玄铁弓,箭尾抵在弦上,向后一拉,箭发?——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只在瞬息完成。


    陆昭甚至没有看清她?的动作?,瞳孔里映出朝他飞射而来的羽箭,快到模糊成了一个光点。


    第 40 章


    羽箭刺穿苹果, 继续往前,击碎了陆昭的玉束冠,插进?他的束发里, 最后扎在了木靶上。


    苹果从中?间裂开两?半,掉在地上, 空气里溢出清甜的果香。


    陆昭的瞳孔放大, 不敢置信,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只见牧野又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 一齐上弦, 玄铁弓一横,三?箭齐发,朝他射来。


    “你?——”


    陆昭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的音,那三支箭就已经射中他的两边衣袖, 还有两?腿之间。


    只差毫厘, 他就?要断子绝孙。


    陆昭被钉在靶子上, 怒不可?遏道:“大胆!”


    牧野勾唇笑了笑,走到箭筒边, 漫不经心地抽出下一支箭, 食指和中?指将箭转了两?圈。


    “十六殿下可?别乱动, 万一我?这箭不长眼, 往上偏了一寸两?寸就?糟了。”


    陆昭长那么大, 还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羞辱, 登时脸气得如血般红。


    偏偏牧野此时又拉一弓, 箭矢对准他, 锐利的银光闪了他的眼,陆昭怕她当真给他断子绝孙了, 一动不敢再动。


    牧野没?有放箭,而是举着弓,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缓慢的,沉着的,冷静的,朝他走来。


    陆昭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盯着眼前的宫女,冷风将她的裙角掀起,额角的碎发向后飘扬,露出一双凛冽冰冷的眼睛。


    他仿佛被一头荒原里的野狼逼到了角落,被她震慑,连呼吸都忘了。


    陆昭瞪着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本王只要一喊人,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观武殿。”


    牧野见他被钉在靶子上,一副狼狈的模样,还敢叫嚣,嘲讽道:“十六殿下若是想让侍卫们看到你?现在这窝囊样,尽管喊。”


    “……”陆昭面色一滞,气得半死,再也忍不住,挣脱起来,锦衣撕裂,也要摆脱钉着他的箭。


    牧野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石子儿,朝他督脉的静穴打了上去。


    陆昭遭点穴,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僵在原地。


    “你?!你?!你?给老子等着!”他的眼睛冒火,咬牙切齿道,恨不得把眼前的小宫女给撕碎了。


    牧野没?有点陆昭的哑穴,就?是想听他这气急败坏的声音。


    真是有趣极了。


    她笑了笑,慢悠悠地说:“我?等着呢,记得上太?子宫里找人。”


    牧野瞧着他,身后披着的雪白披风,着实?碍眼。


    她走近陆昭。


    陆昭死死盯着她,脸上虽然做出凶狠的表情?,但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


    “滚开,离本王远点。”


    牧野睨他一眼,伸手把他的裘衣给扯了下来。


    白虎的皮毛柔软保暖,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她好不容易猎来的,就?那么给陆昭糟蹋了。


    被他穿过的裘衣,她嫌弃,也拿不出手再送给裴辞。


    牧野扬手,将裘衣扔进?了一旁的火盆。


    陆昭倒吸一口凉气,骂道:“没?长眼的小贱人,你?知?道那件裘衣有多珍贵吗!”


    牧野皱皱眉,终于觉得他吵了,“嘴臭得熏到我?了。”


    她弯腰捡起地上被劈成两?半的半颗苹果,用?力塞进?了陆昭的嘴里,苹果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实?在是没?有皇家的体?面可?言。


    陆昭被堵住嘴,不停发出嚎叫,如果用?眼神?能杀人,他的眼睛恨不得把牧野掰开揉碎,杀她千千万万遍。


    牧野静静看着陆昭作困兽之斗,不就?羞辱他一二,他就?这副样子。


    她这些日子受的屈辱,可?不止这一二。


    这些屈辱,都是因陆昭所起,拜他所赐,她可?得好好还给他。


    牧野轻扯唇角,走到靶场边缘,在兵器架上挑出一把剑。


    剑尖拖着地,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陆昭的瞳孔里映出恐惧之色,却发不出声音,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此时无比后悔刚才他为什么不喊人。


    牧野举起剑,一道道寒光闪过,陆昭绝望地闭上了眼,然而,几息之后,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感,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


    陆昭睁开眼,发现他身上的锦衣化成了碎片,他浑身赤条条,无处遁形。


    “教殿下一个道理。”牧野将铁剑扔到他的脚边,一字一顿,“永远不要把手里的兵器交给别人。”


    火盆里的裘衣烧起来,冒出烟,升到上空。


    牧野当着陆昭的面,堂而皇之地离开了观武殿。


    远处侍卫看见殿里升起的浓烟,朝这边跑来,没?有发现牧野的踪迹-


    好巧不巧,今日早朝之上,为了一件政事争论不休,悬而未决,承帝点了内阁首辅及五位大臣,太?子随行,一同前往内阁再议。


    路上经过观武殿,听见有侍卫在喊着火,承帝抬头,瞧见观武殿内的浓烟,下令转道过去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


    陆昭这辈子的脸,都在承帝与众大臣迈进?观武殿的时候丢尽了。


    此时的他,甚至情?愿刚才牧野的剑,割得是他的喉咙,而不是他的衣裳。


    众大臣也觉得很倒霉,没?想到撞上了眼前这番景象,齐刷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抠出去,免得遭一场无妄之灾。


    承帝的脸色黑得比火盆里烧焦的裘衣还要黑。


    陆酩的反应最快,将自己身上的裘衣解下,手一挥,盖住了陆昭。


    点穴的功夫,不是人人都会的,需要极为强劲的内力,前来救火的侍卫没?有一个能解了陆昭的穴位。


    陆昭被搬到了偏殿,承帝问他怎么回事,陆昭像是哑巴了,一句不吭。


    换谁,谁能说得出口。


    说他堂堂皇子,却被一个小宫女搞成这副样子,而且她还说是太?子宫里的人。


    陆昭余光瞥一眼站在承帝后头,一言不发,薄唇轻抿的陆酩,有苦难言,有状迫不及待要告。


    眼看着承帝的脸色越来越差,王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观武殿,拿出银针,一针一针地扎,扎了半天,陆昭的手指动了动,终于解开了穴道。


    “究竟是什么人,敢在皇宫里如此放肆!”承帝怒不可?遏,负手回头,看着陆酩道,“务必彻查,给朕揪出凶手!”


    陆酩垂首,回道:“儿臣遵命。”


    承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御林军不久前因为蓉嫔的辛秘,才交接给谢治掌管不久,谢治是太?子手里的人,如今在皇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分?明是对皇权皇威的挑衅和威胁,承帝发怒是自然的,而且一并迁怒了陆酩。


    承帝走后,陆酩去到殿外,站在箭靶面前,盯着被羽箭扎出的四个深印,看了许久。


    侍卫经过,端来一盆水,将还在燃着火的裘衣熄灭。


    空气里有淡淡的烧焦味道。


    陆酩的视线落在了火盆上,裘衣烧掉了一半,雪白皮毛上落了星星点点的灰烬,却依然不能掩盖皮毛发亮生辉的成色。


    他认出了是先前牧野猎到的那一张白虎皮,蹙了蹙眉。


    陆昭换好衣裳,重新人模人样地出来,但他知?道,他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陆昭了,身心受到巨大的打击。


    现在看谁都觉得对方在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


    陆昭挪到了陆酩身边,低声愤愤道:“皇兄,你?要帮我?报仇!”


    “害我?那么惨的人,是个小宫女,她扬言说是你?宫里的人。”陆昭恨得牙痒痒,“刚才父皇在,我?不敢直说,怕连累了皇兄。”


    陆酩:“什么?”


    陆昭连忙解释道:“我?当然不相信她说是你?宫里的,但皇兄宫里的人,也还是彻查一遍为好。”


    “怎么会有宫女,有那么好的身手,没?有十年以上练武的底子,箭法不可?能那么准,一定是谁想来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陆酩的眸色渐渐沉了下来,晦暗无比。


    忽然,他转身大步离开,朝东宫的方向去-


    皇宫的守卫虽然森严,但牧野的轻功,足以让她在皇宫的上方自由来去。


    她几乎如过无人之境的,越过重重宫门,从午门出去。


    牧野穿着一身宫女服,在人来人往的街道里,稍显突兀。


    在她还没?来得及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时,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在她身边停下。


    马车帘掀起一条细细的缝,从里面传出一道低缓男声——


    “小野。”


    牧野一愣,抬起头,看见了车帘之后幽深的阴影。


    “上车。”裴辞道。


    牧野眼睛亮了亮,果然是先生,她不再犹豫,立即翻身,动作利落地钻进?了马车里。


    等她一上马车,带着斗笠的车夫扬起马鞭,驾车从午门疾驰离开。


    牧野没?想到马车冲得那么快,她微微躬着背,没?有站稳,整个人往前栽去,撞到了裴辞的身上。


    裴辞被她压得靠在马车后面的墙上,他抬起手,下意识要去搂她的腰,又在半空停住,只隔着方寸,虚拢了拢。


    牧野稳住重心后,赶紧从裴辞的身上爬起来,“先生,没?有弄疼你?吧?”


    先生那般清瘦,可?别被她撞坏了。


    “……”裴辞看她一眼,摇了摇头。


    牧野在他旁边坐下,掀开车帘的一角朝外看去,认出了马车正在往城门的方向赶。


    她轻轻松了一口气,放下车帘,看向裴辞。


    裴辞今日没?有易容成江骞行的模样,而是他原本的样貌,眉目如远山,清隽温雅,一双琥珀色的瞳眸此时正直直盯着她。


    牧野被他盯得怔了怔,反应过来一定是她现在身上穿的这一身宫女服,让先生不解了。


    她扯下头发里的钗环,轻咳一声,尴尬地开口:“此事说来话长,我?是为了脱困才做这番打扮的。”


    裴辞没?有出声,只是终于缓缓收回目光。


    牧野问:“先生你?怎么会在午门?”


    裴辞解释道:“我?猜你?服了解药,应该一刻也等不了要离开皇宫,恰好太?子今日要启程北巡,是逃脱的机会,所以我?就?在这里一直等你?。”


    牧野笑了笑:“先生果然料事如神?。”


    裴辞从马车另一边拿出一个行囊,“这里面是我?提前准备好的衣物盘缠,还有你?一路上要用?到的通关文牒。通关文牒夹了一张路线图,不要直接回燕北,按我?写的路线,可?以避开太?子的追捕。阿翁我?已派人去接,会带他先离开牧府,之后与你?会合。”


    牧野一怔:“不至于吧,他还会来抓我??”她跑都跑了,差不得了。


    有这功夫,陆酩还不如去找牧乔。


    裴辞深深地凝着她,眼里闪过一瞬异色,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对了,先生你?给我?的木簪,被陆酩发现了,江骞行这个身份已经不安全了,要不你?也一起离开奉镛吧。”牧野担忧地说。


    “放心吧,他还动不了我?。”裴辞的语气里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牧野疑惑道:“为何?”


    裴辞:“他与我?一样,都师从鬼谷,立下过誓言,在外不能伤及同门性命。”


    闻言,牧野惊讶地看着裴辞。


    她是知?道裴辞在少年时,曾经有几年的时间在外游学,却不知?道原来他拜的是鬼谷门下。


    鬼谷一派,擅谋略纵横,兵法大成,以天下为棋局,历史上许多居于高位的谋臣将相,皆是鬼谷门下弟子。


    裴辞说他师从鬼谷,牧野惊讶一瞬,很快便了然,毕竟他的谋略,她是领教过的,在战场上,多少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都是多亏了裴辞的计策。


    然而,牧野属实?没?有想到,陆酩竟然也是鬼谷门下。


    毕竟并非谁都能够拜入鬼谷门下,据传鬼谷每五年才收一位弟子进?山,且对弟子的要求极为严格苛刻。


    即使是王公贵族,皇子皇孙,想入鬼谷,也要和其?他人一起参加五年一次的考核。


    最近的,除了前朝亡国的那位君主,牧野还没?听说过本朝有哪个皇子皇孙入了鬼谷的。


    而且入了鬼谷,也并不意味着可?以一路顺利了。


    有的人进?了鬼谷,学了十年二十年,才被允许下山入仕,还有的人,在鬼谷待到老,也走不出去。


    牧野记得裴辞当时是离开了五年,也不知?道陆酩待了几年。


    陆酩既然是鬼谷门下,但他似乎从未声张过,至少没?有传到过牧野的耳朵里,若是朝中?众人知?道,那帮武臣老家伙们,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那么不待见。因为鬼谷门下,所教兵法,皆以出奇制胜,陆酩应当也学了一二。


    “先生若是师从鬼谷,为何这些年却始终不入仕途?”原本牧野一直以为他是不喜在污秽的宦海沉浮,但若是如此,裴辞又何必拜入鬼谷,浪费光阴,学那些纵横谋略之术。


    裴辞垂下眼,对上牧野的眸子,疏朗如星辰。


    许久。


    他缓缓道:“初时,我?以为权柄不那么重要。”


    现在,他却是想要更多的权力,想要世间独一无二的权力。


    闻言,牧野似懂非懂,食指抵在下巴上,点了点头,赞同道:“确实?。”


    她进?了一趟奉镛,算是体?验到了什么叫一手遮天的权力,皇权之下的普通人,渺小如蝼蚁。


    “可?是越是靠近权力,越是危险,我?怕先生……”牧野担忧地看着裴辞,想起陆酩光是在围猎的途中?,就?遭到不止一次的陷害,就?连她自己也想要杀他。


    裴辞轻笑:“小野什么时候这么畏手畏脚了,若是怕这怕那,你?我?在战场上不知?死了多少次。”


    牧野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对,越是畏惧的,越是会来。


    既然裴辞有把握,她也没?什么可?劝的,索性转了话茬,伸出手腕:“先生,你?帮我?诊个脉吧。”


    “陆酩这段时间给我?吃了不少药,我?怕吃坏了。”


    裴辞眸色微沉,问道:“他都给你?吃什么药了?”


    “之前治头疼的药丸吃没?了,他找太?医开了缓解的药,还让太?医治我?的失忆。但我?感觉太?医院的太?医不太?行,害我?头疼得更厉害了。”


    裴辞皱起眉:“那你?有想起什么吗?”


    牧野沉默片刻。


    想起什么倒没?有,但却会做一些奇怪的、令人难以启齿的梦……


    她摇摇头:“没?有。”


    裴辞将手搭在她的腕子上,轻轻按压诊脉。


    牧野抿抿唇,犹豫一瞬,问道:“先生知?道牧乔去哪儿了吗?”


    她有些事情?想问一问牧乔,关于她和陆酩……


    裴辞的手悬在牧野的腕处,顿了顿,淡声道:“不知?道。”


    牧野以为她自己不知?道,是因为失忆了,后来也忘了问,但裴辞不知?道,她觉得奇怪。


    “先生怎么会不知?道,你?怎么放心她一个人跑出去。”


    裴辞反问:“我?为何会不放心。”


    牧野眨了眨眼,揶揄道:“先生不是喜欢牧乔吗?”


    “……”裴辞的手用?力下压,压着牧野的手腕,令她感到一阵痛。


    他的脸色微变,神?情?复杂不明地盯着她,“你?一直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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