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出谋划策


    贺旭与丫鬟丝萝正浓情蜜意着, 贺二夫人杨宝兰便闯了进来。丝萝自是不必说, 吓得魂飞魄散, 连连跪地求饶。贺二爷则坦然多了, 理了理衣襟, 轻佻道:“怎么这么大阵仗?”


    他一惯轻浮孟浪, 这点贺家人都知道。家里有贺老夫人和凶巴巴的杨宝兰弹压着, 他还不敢太放肆;但在外头,贺二的名声却是极风流的。


    杨宝兰见贺旭毫无愧色,再瞧见丝萝那张姣好面孔, 当即便觉得气血逆行,几要冲上头脑。她从来善妒,此刻盯着丝萝的眼神宛如一条毒蛇般, 狠辣极了。


    “贱婢!你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杨宝兰气急败坏地抬脚, 狠狠踹了一下丝萝,“那封信一定是你写的!一定是你写的!什么‘恨不相逢君未娶, 更恨蓬山几万重, ’真是骚狐狸吃了药丸子, 贱得骨头都没了!”


    丝萝懵了一下, 道:“什么信呀……”


    ——她素来谨慎, 行事力求不留下把柄, 因此从不写信予二爷,免得叫母老虎杨宝兰发现了,惹祸上身。二夫人口中说的, 又是什么信?


    “你还装!定是你写的信!”杨宝兰一边恶狠狠地踹着丝萝, 一边口中叫骂着污言秽语。她出身小门小户,本就是个乡野泼妇,此时怒急攻心,自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丝萝被她踹得歪倒在地,一边呜咽哭泣,一边护住脑袋。


    “闹什么!”贺旭见丝萝可怜,忍不住护着她,“爷们儿三妻四妾又怎么了!大哥不也养了妾室?独独你这么善妒!”


    贺旭不说还好,一说话,杨宝兰愈怒,整张脸蛋儿气得发白,当即便下了狠心去抓丝萝的脸,尖尖的指甲很快在丝萝娇美的脸蛋上抓出了几道血痕。


    贺老夫人听着丝萝的惨叫声,心底一阵尴尬。尤其是瞥到一旁的秦檀不动声色地看着好戏,老夫人愈发浑身难受。


    ——都怪杨宝兰这粗妇,没事儿乱扇耳旁风,害的自己也匆忙错怪了秦檀!


    想到此处,贺老夫人就不想让杨宝兰好过。但听老夫人冷笑一声,道:“丫鬟呢?还不去拉着你们二夫人!”待丫鬟把几欲疯狂的杨宝兰拉扯住,贺老夫人一扶拐杖,道,“这丝萝也不容易!既旭儿喜欢她,便开了脸,做个姨娘吧。”


    贺旭闻言,露出喜色,道:“谢谢母亲,谢谢母亲!”丝萝也是捂着脸,喜极而泣。


    贺老夫人冷笑着,心底道:她就是要抬举这丝萝,让杨宝兰这贱妇好好掂掂自个儿的分量!乡村野妇的命,却整日攀着秦家的嫡女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想罢,老夫人对丝萝露出怜惜之色,道:“好端端一张脸蛋,竟叫人给抓花了。要是留下疤痕可不行。檀儿,你主管中馈,记得请个好点的大夫;药膏不要吝啬,定要让丝萝恢复如初。”


    见老夫人对自己这么关照,丝萝抽噎着谢了老夫人的恩情,泪珠儿掺着伤口的血,黏黏得混在一块儿。


    “娘,大半夜的这么闹,也不好看。”在旁看了许久好戏的秦檀终于开口了,提议道,“弟妹她面色虚白,想来是有些不适,不如让她早日回去休息吧。”


    “还是檀儿想的周到。”贺老夫人冷眼转到杨宝兰身上,嗤一声,道,“这杨氏有些疯癫了,在她房里支一樽佛像,叫她好好听听佛音,宁静一下心思。这两个月,就不要出门丢人现眼了。”


    杨宝兰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似的,一双眼还狠狠盯着丝萝。丝萝害怕,立即躲到了贺旭身后;贺旭保护欲满溢,当即用身子挡住了丝萝。


    “贱人……”杨宝兰愈发怒了。但老夫人陪房的几个嬷嬷已动了手,将杨宝兰往她自个儿的屋子里扯。


    眼见得好戏要落幕了,秦檀挑眉,向老夫人道了退,携着丫鬟回飞雁居去了。临走前,她不忘叮嘱贺二爷身旁的小厮:“今夜记得看护好丝萝,二夫人正在气头上,别闹出事儿来。”


    夜风习习,青桑扶着秦檀回飞雁居。路上,小丫头撅着嘴,不满道:“老夫人先前冲进来怒斥您的样子,真是可怕极了。如今事情水落石出,一切都是那丝萝的错,老夫人也不和您说声‘过错’!”


    秦檀不以为意,道:“贺老夫人呀,是绝不可能对一个晚辈低头的。孝字压在头顶上,她老人家便是冤枉了我,那我也得受着。”


    话虽这么说,可两个丫鬟都知道,秦檀绝不会轻易让老夫人冤枉了她去的。


    踏踏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秦檀望着贺府的夜色,心道:虽这事儿过去了,但难保贺老夫人不会再疑心她嫁入贺府的动机。和离是必须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因为——


    现在的她,如果离开了贺家,便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她隐约回想起前世出嫁时,父亲秦保沉默的面容,心底微微一凉。她那生性优柔寡断的父亲,大半辈子都是在被旁人左右吹着摇摆之中度过的;可在她从尼庵回到秦家的那几年里,父亲也是真心实意地疼爱着她。因此,父亲才会拼破了头,去求那个太子嫔的位份。


    但是,她的所作所为,还是寒了父亲的心。


    “檀儿,你此去嫁入贺家,为父便当没有过你这个女儿。”


    出嫁那日,父亲秦保站在她的闺房之中时,是这样说的。


    “为父是真心想弥补你,可你不能仗着为父的宠爱就为所欲为。从前你折腾榆儿、枝儿就罢了,为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可这一回,你却为秦家惹来杀头的大麻烦!得罪了太子殿下,你要爹爹与叔父在朝中如何自处?”


    从此,她就再也回不去秦家了。


    秦檀回了飞雁居,收拾了一下,便上床歇着了。这一夜有些不安静,贺二夫人的屋子那头总传来争执吵闹之声,吵得秦檀醒了三四回。


    次日天明,红莲来打帷帐,她一边捧了洗手的铜盆,一边轻声道:“夫人,昨夜出事儿了。”


    “怎么?”秦檀在铜盆里泡了会儿手,问道。


    “二夫人发了狠,偷偷叫人扣住了丝萝那丫头,在庭里打板子。”红莲压低了声音,一副隐秘的样子,“打了没几下,丝萝下头就流血了,原她早就怀了身孕,已有两个月多了。”


    秦檀坐了起来,问:“后来呢?”


    “丝萝的孩子没保住,人也昏了。”红莲露出不忍之色,“昨夜那边闹得沸反盈天,就是为的这事儿。后半夜时,老夫人也知道了,气得要命。”


    贺老夫人能不气么?贺老夫人可是极想抱孙子的,但杨宝兰善妒,将贺旭看得严严实实;杨宝兰自己又没有子女缘分,过门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怀上。好不容易丝萝有了,竟叫杨宝兰直接给打没了!


    “……孩子没了?”秦檀心底咋舌。


    她倒是没料到,杨宝兰会狠毒如斯,竟把丝萝打得流产。前世的丝萝,可是凭借着这个孩子顺顺利利地做了姨娘。后来丝萝家平了反,丝萝便抬了贵妾、复了旧姓;人人见了她,都要喊一声“陈姨娘”。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来叫醒我?”秦檀起了身,叫青桑给她穿衣服。


    “是大人说的,不要用这些腌臜事情来打搅您休息。”青桑少见地对贺桢有了夸赞之色,“昨夜大人被闹醒后,就把此事处理妥当了。”


    想到丝萝腹中孩儿到底是一条人命,秦檀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道:“回头给丝萝送些补品去,让她好好养着身子。她与这个孩子没有缘分,这也是没办法。”顿一顿,秦檀又问:“那二夫人呢?”


    青桑替秦檀扣上最后一颗扣子,道:“今早已被送出去了,老夫人说,她患了会传给旁人的疾病,要送到京城郊外的庄子里去好好养病。老夫人说这话时,面色铁青得可怕,想来二夫人她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


    秦檀听了,倒不意外:“既老夫人已做了决断,那我们就不要再理会这件事了。”


    说罢,她瞧着镜中的自己,默念道:事不过三,她可是警告过杨氏的。


    青桑微微露出笑容,宽慰道:“这整日捕风捉影的二夫人不在了,您的日子也会轻松些。”


    秦檀却伸手,点了一下青桑的额头,道:“傻丫头,你当真以为杨氏一介村妇,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耐,跑来折腾我?这背后若没有人藏着煽风点火,我是不信的。”


    青桑不明觉厉,道:“二夫人的背后还能有谁呀?”


    正说话间,外头的丫鬟递了一封信来。秦檀坐在妆镜前,一边由着红莲给她梳髻,一边接过了信。“是王妃娘娘写来的小信。”她笑了一下,撕开封口,取出信纸。


    红莲手指夹着秦檀一缕发丝,沉稳问道:“王妃娘娘可是请您去做客?”


    秦檀低头读着信,眉间疑云渐漫。“真是奇了怪了,”她抖抖这信纸,道,“王妃娘娘竟在与我打听四妹妹的事儿,还叫我有空带四妹妹去她那儿坐坐。这是吹的哪门子风?”


    红莲听了,也甚是奇怪:“平白无故的,怎么问起榆四小姐了?”一旁的青桑挑着妆奁匣里的手镯,嘟嘴恼道:“奴婢不喜欢榆四小姐,她总是阴阳怪气的,说的话又叫人听不懂。夫人要带她去王府做客吗?”


    秦檀折起了信纸,道:“我要带四妹妹去王府,四妹妹还未必乐意呢。如今我在秦家可是人人喊打,他们一个个的,见了我就逃,生怕被我连累了,惹来太子爷的怒气。”


    秦檀叫丫鬟拿了纸笔,给燕王妃回信。青桑在旁伺候笔墨,小心问秦檀道:“夫人,您要怎么与王妃娘娘说呀?若说您不会带榆四小姐去,是不是有些拂了王妃的面子?”


    “我在王妃娘娘面前没什么好瞒的,实话实说便是。若我藏三匿四的,反倒讨人嫌。”秦檀抚平了信纸,道,“我被秦家厌弃的事儿,京中知道的人也多,想来王妃娘娘不会怪罪。”


    秦檀写完了信,差人给燕王府送去,就去侍弄院里的花草了。隔了几日,燕王妃就叫王府的下人带口信来了,说是王妃已自己请了秦榆到王府去做客;贺家这头,也要请秦檀去做个陪客,免得秦榆第一次去王府太认生。


    秦檀听了,微微吃惊——燕王妃的速度也太快了!


    谢盈是王妃,若是给秦家下了帖子,秦榆定是赶着命儿飞过来,秦榆答应去燕王府陪王妃聊聊天,本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王妃还要叫秦檀去作陪,就有些为难人了。


    “王妃娘娘这也太不把您当回事儿了!”青桑气鼓鼓的,“夫人都说了,您与秦家闹得不痛快,王妃娘娘还定要您去陪着秦榆,这算什么事?”


    “青桑,不得胡言乱语。”秦檀冷瞟一眼青桑,吓得后者瞬间噤声。秦檀理了下鬓发,道,“依照我对王妃娘娘的了解,她绝非那样的人。去,准备些礼物,准备去燕王府。”


    ***


    隔天,秦檀就坐上了马车,去往燕王府。


    想到会再见到秦榆,秦檀便颇有些感慨。


    她抛弃一切嫁去贺家的时候,满脑皆是自我感动。那时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秦家的其他姑娘们了。未料到,这一世她会在燕王府再见到秦榆。


    印象中的秦榆,是个颇为清高的女子。秦檀行三,秦榆行四。论辈分,秦榆得喊秦檀一声“三姐姐”。不过,秦榆这一声“三姐姐”从来都是喊得不甘不愿。


    秦榆是长房嫡女,又能写诗作词,小有才名,从来都是自比梅花白雪的。她的容貌随了母亲,是小家碧玉那一挂儿的,只是清秀之姿,而秦檀却素有美艳绝色之名。秦榆心有不甘,见了秦檀,都是一副高傲不屑的样子,今儿个一句“庸俗媚下”,明儿个一句“轻浮做作”,埋汰得很。


    秦榆高傲,秦檀不饶人。因性子不和,姐妹两人没少闹过矛盾。


    秦檀思虑间,马车到了燕王府。她下了车,就有相熟的下人来迎她。有眼里见的仆从都知道,这位贺夫人是近来王妃跟前的红人,是替着王妃教训周娴的那个,因此对秦檀也巴结得很。


    “贺夫人,您总算来了,秦家的四小姐早到了,王妃娘娘就盼着您呢。”小厮一边引路,一边殷勤道。


    几人穿过小径,朝着王妃待客的恩波簃走去。未几步,恰迎面撞上了一名男子,正是谢均。


    “相爷,您来探望王妃娘娘?”秦檀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


    这儿是燕王妃的地盘,谢均在姐姐的地盘上行走,秦檀是毫无办法的。


    谢均看到秦檀,楞了一下,道:“这倒不是。今日,是姐姐喊我来的。怎么,贺夫人也是姐姐喊来的?”


    “是啊。”秦檀点头,“我娘家的四妹妹也在呢。”


    谢均闻言,眉心微蹙。不得不说,他模样俊挺温秀,便是蹙个眉,也是极好看的。他脚旁的池子里,跃起了几位花鲤,像是争先向他讨食一般。


    小厮谢荣忽的一拍脑袋,像是发现了什么,大惊小怪道:“相爷,王妃娘娘这是给您相看媳妇来了呀!”


    谢荣这么一说,秦檀也察觉到了点什么——谢均父母早亡,谢盈便姐代母职。如今谢均即将而立,却还未成婚,谢盈心里着急,替他相看媳妇,那也是有可能的。若是当真如此,谢盈将秦檀请来,那也有了理由——


    让姑娘家单独见谢均有损闺誉,但两边若各自有个做了妇人的姐姐相陪,那就无妨了。


    谢均听了,面色微沉,道:“姐姐未免太心急了。”


    谢荣急匆匆的,连忙给自己主子出谋划策:“王妃娘娘不曾请秦家夫人来,说明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娘娘今日只是想看看那秦四姑娘品性如何。相爷,还有的挽回呀!”


    秦檀想通了这事后,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谢均娶谁,她管不着,她只是打趣道:“相爷,我那四妹妹颇有才名,倒也不算是配不上您。”


    谢均闻言抬头,恰好见得秦檀笑得冶艳,眼里有一分看好戏的意思。当下,他心底有些轻微的不豫,只觉得秦檀的笑容颇为可恨。


    ——这秦氏,八成是想看他的热闹。


    没一会儿,谢均忽挑起唇角,露出个温柔笑容来。“贺夫人,你可记得,你还欠某一份人情?”谢均道,“那日在东宫中,我在盛怒的太子面前保住了你。”


    “自……自是记得。”秦檀回答,心下忽然咚咚跳起来。


    ——这谢均,该不会是要耍什么坏主意吧!


    “贺夫人,报恩的时候来了。”谢均唇边笑容愈深,眼帘下阖,藏起眸中一道浅浅亮芒,“东宫事忙,我还不想娶妻。望贺夫人能伸出援手,让那秦四姑娘早些回府去。”


    秦檀的笑容一滞。


    “我又何德何能呢?愚笨如我,怎么办得到呢?”秦檀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你是秦四姑娘的姐姐,定比我了解她。”谢均负了手,眼神光淡了下来,“我不想误了她。”


    “我这样的小人物,哪能左右王妃的心思?”秦檀笑眯眯的,这样的她就像是一条滑不溜秋的鱼,难以抓到。


    她想到谢均先前送来的戏谱,心底就一直暗暗好笑。


    ——叫这小心眼的谢均讽刺她爱演戏,如今她偏不帮忙!


    “贺夫人,你的九窍玲珑心摆在那儿,可别说你弄丢了。”谢均道,“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桩人情。莫非,你不打算偿还人情了?”


    听谢均拿人情来压,秦檀咬咬牙,眼珠一转,道:“相爷,这回我就帮你。但是,您得把谢荣借我一用。此外,我帮了你后,我们的人情便一笔勾销了。”


    谢均点头,对谢荣使个眼色,道:“还不过去?”


    谢荣踌躇了几步,老老实实垂着头到了秦檀面前。秦檀垂着手,仰头问谢均:“相爷,您不怕我利用谢荣做坏事,败了您的名声?”


    谢均垂眼打量她,从容道:“你败不了我的名声。满朝臣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也做不到。”


    秦檀却不说话了,而是弯腰凑到谢荣耳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她似乎在讲有趣的话儿,说着说着便露出笑颜,容色直如艳丽春花,眉心微挑,似一片薄雾之中的柳叶。这言笑嫣然的样子,轻俏极了,叫谢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小厮谢荣弯腰听着秦檀的话,渐渐的,露出惊恐之色:“这……不成,这绝对不成……”说罢,他就要和主子谢均诉苦。秦檀却一把按住他的脑袋,横眉竖目道:“不准告诉相爷!”


    谢均也道:“谢荣,你不必告诉我。我想看看,贺夫人使的什么把戏。”


    谢荣露出一脸苦相,似吃了黄连一般,眼里几要渗出可怜泪光来。


    秦檀露出满意的笑,道:“相爷,你就放心吧,我保证叫四妹妹乖乖回家去,再也不敢肖想您。此外,这个法子也会让四妹妹守口如瓶,不害了你的名声。”


    时间已经不早了,秦檀交代完后,与谢均辞别,先朝恩波簃去了。


    恩波簃里,燕王妃坐在上首,脚边的狗儿正懒洋洋睡着。秦四小姐秦榆早到了,挑的是南窗下的位置。她穿了一身月白衣裙,发间簪的皆是碧玉钗饰,整个人清泠泠、仙飘飘的,如朵广寒琼花一般;不过她容貌不算醒目,杏眼圆脸蛋儿,单薄寡淡了些,叫人不太记得住。


    “多日未见,王妃娘娘精神气又好了几分,想来近来是喜事多多。”秦檀也不低调,甫一进门就笑言笑语,成功换来了秦榆的一声冷哼。若不是燕王妃在前,秦榆肯定是当场要发作的。


    “四妹妹,许久未见了。”秦檀说罢,又与秦榆打招呼。


    王妃不与秦檀见外,叫秦檀坐下,语气间一副熟稔模样。待招呼罢了秦檀,王妃转向秦榆,拨弄着累金丝的指甲套儿,笑道:“秦四小姐,贺夫人和我素来交好。她为人仗义,甚得我的喜欢。想来,你们秦家人也是喜欢她的。”


    秦榆听了,面色微微一变。


    秦檀也听出来了,王妃这是在敲打秦榆,让秦榆回去告诉秦家人,她秦檀并不是无依无靠的人,而是有燕王妃护着的女子。


    那一瞬,秦檀有些恍惚——原来,燕王妃也是有心为她好的。这世间,尚且有外人对她存一份真心。


    说话间,谢均到了。


    “姐姐,贺夫人。”谢均和王妃、秦檀打了招呼,又转过头望向秦榆,“这位是……?”


    见到谢均步入,秦榆微微愣了下,随即低下了头,脖颈泛起一层娇涩的红。在王妃看不到的地方,秦榆露出微微兴奋的神色。


    恰此时,小厮谢荣走了进来。


    他翘着兰花指,走路一扭三摇,始终带着一抹夸张的笑。行走时,手腕叮咚一片响,竟是带了两三个女式的镯子。好不容易走到了谢均身旁,谢荣便嘟起了嘴,以最尖的声音道:“爷~您怎的走的这样快?也不等等奴,哼!”


    也不等等奴,哼!


    奴,哼!


    哼!


    秦榆抬起头,满面震撼。


    第22章 断袖传闻


    谢荣那一声娇滴滴的“哼”一出, 厅室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谢均倚在座椅上, 浅浅叹口气, 拿手指揉着太阳徐, 露出无奈神情, 也不知是对谁感到无奈。


    这时候, 偏偏谢荣还扭着腰身走到了谢均身后, 兰花指一翘,将手搭在了谢均肩膀上揉了起来。眉目张扬间,颇有些粉头红袖的作态。


    “相爷, 您可别累着了~”


    燕王妃手一滑,险些让手里的佛珠滑到地上。那头的秦四小姐难掩震惊之色,表情千变万化, 精彩极了。


    早先秦榆受燕王之邀时, 秦榆心底还颇为欢喜。母亲关起门来,告诉秦榆, 燕王妃的弟弟谢均至今未婚, 举朝人都瞧准了他的婚事。谢均无父母, 姐姐谢盈此番叫秦榆去燕王府做客, 十有八|九, 是为了谢均的亲事。


    秦榆从未想到, 自己有朝一日能与谢氏这样的家门看上,当即喜不自胜。虽她不知道谢家为何看上了自己,但她还是仔细打扮收拾一番来了燕王府。


    未料到, 今日一见, 她发现这谢相爷,似乎有着断袖之癖!


    ——难怪,难怪他年近三十而未娶,原是对女人不感兴趣!


    秦榆心道:要是嫁给了谢均,那自己岂不是搭进去了半辈子的幸福?她还想着与未来的夫君坐话西窗、对棋吟诗呢!


    燕王妃抖着手把佛珠子系回胸坎里,假装若无其事,开始招呼秦榆,问起她的喜好家世来:“秦四小姐,你母家乃是大名鼎鼎的高氏,似乎也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


    秦榆“呵、呵呵”地笑了一声,道:“我娘出身清门,算不上大名鼎鼎,王妃娘娘抬爱了。”


    “那四小姐平日有什么喜好?”王妃又问,“听说四小姐喜欢读书作诗?”


    “没、没什么喜欢的!”秦四看一眼妖娆的谢荣,心跳得砰砰的,生怕被这谢家姐弟看上了,“我是个庸俗人,只喜欢平常姑娘家喜欢的。”


    王妃蹙眉,笑容有些勉强了:“什么‘庸俗’?喜欢些常见的玩意儿可不叫庸俗,不过是人之常情。”


    秦榆耳畔听着谢荣那叮当的手镯声,表情愈发千变万化了。


    王妃:“你可喜欢绣花?”


    秦榆:“不怎么喜欢……”


    王妃:“品茶否?”


    秦榆:“没怎么喝过……”


    王妃:“看得什么书?”


    秦榆:“大字不识几个……”


    秦榆完美地将天聊死。


    她也顾不得王妃日后会如何说她,她只知道,自己决不能让燕王妃动了说亲的心思!


    王妃见秦榆有意疏远,知道是这秦四姑娘被谢荣那一招给吓到了,不愿再详谈。当即,王妃便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对秦榆笑道:“四姑娘,你三姐姐也在这儿,我让她陪你去园子里走走吧。我养的花尾锦鲤最近正是漂亮的时候,你不妨逗逗它们。”


    秦檀得了王妃的意思,便起身对秦榆道:“四妹妹,走吧?”


    ***


    花园里,秦檀带着秦榆,站在鱼池边上。


    “四妹妹,你被吓到了吧?其实相爷并非是你想的那样。”秦檀故作好人,语重心长道。


    秦榆飞她一眼,面上青青红红,小声嘟囔道:“轮不到你来说教我。你给秦家惹来滔天大祸,我才不想与你搭上关系。”


    秦榆是一点都不想认秦檀这个三姐姐的。


    秦檀点点头,道:“秦四姑娘放心,出了王府,我便不会再来与你攀关系。只是这相爷的事情,我还是得说道一二。”


    “有什么好说的?你又知道什么呢?”秦榆绞着手帕,“你得了王妃的青眼,就和我拿起乔来了!”


    “相爷无心娶你,这才出此下策,给自己泼上了污名,让你可全身而退。”秦檀道。


    “……他既看不上我,便好生告诉我,何必这样折辱人!”秦榆听了,鼻尖泛红。她为人素来高傲,自比白雪寒梅,只觉得谢均的作为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羞辱。


    “若是与你直说,你又会觉得谢家姐弟折了你的面子。”秦檀劝道,“秦四姑娘,你听我一句劝。你有才华傲名在身,大可回去告诉你母亲,你看不上相爷,觉得他并非你良人。”


    秦榆听了,亦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若说相爷宁可假装断袖也不愿娶自己,那实在是太丢人了,素来高傲的她不愿丢这个脸;若是不小心宣扬出去了,还有可能再次得罪谢家。倒不如说,是她看不上相爷,说什么也不肯嫁。


    ***


    秦家姐妹起身离去后,燕王妃露出薄怒神情,对谢均道:“你就这么不想娶妻,竟拿这种手段来吓跑其他姑娘?要是秦四小姐回去之后胡说八道,你可就再也娶不上妻子了!”


    谢荣见王妃大怒,倒吸一口冷气,连忙跪地道:“王妃娘娘息怒!王妃娘娘息怒!”


    “谢荣,你起来!”王妃却不买账,对谢荣道,“我知道,若无阿均的点头,你不敢做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说罢,她又指指谢均的门面,道,“你就这么不想娶妻?”


    谢均神情温和平淡,一双眼温柔地注视着姐姐:“姐姐,阿均并非是不想成家,只是不想娶一个素未谋面、毫无了解的女子为妻。”


    谢荣跪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两个主子吵架,心里头急的如热锅蚂蚁:哎呀我的相爷,您只要说是那贺秦氏耍花招,给出了这个馊主意,可不就没事儿了?如此一来,还能让王妃娘娘少近贺秦氏的身,真是两全其美!


    谢荣一个劲儿地给谢均使眼色,但谢均却如没瞧见似的,半个字不提秦檀,自己揽了罪责。


    谢荣心道一声“怪哉”:相爷对那贺秦氏这么宽和,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盈咬咬唇,恼道:“老祖宗的规矩就是如此,哪家的男儿不是由父母长辈定下的妻室?”


    谢均笑容愈益温柔,如绵藏针:“虽世事从来如此,独我不愿随波逐流。”


    谢盈气得狠了,转念想到了那副画卷,道:“既你说,这秦榆不是你看中的姑娘,那你喜欢的是秦家哪个女儿?只要不是已经出嫁了的妇人,姐姐定会为你上门说亲!”


    谢均有些无奈:“姐姐怎么就认定,我中意秦家的姑娘?”


    “你说呢?”谢盈微抑怒气,平稳下来,“未曾成婚的男子,拿着别人家女儿的画卷,你说这是要做什么?是挂在房中日日欣赏,还是每天提笔临摹、犒慰相思之苦?”


    谢均摇摇头,道:“姐姐,你误会了。那幅画上画的,其实是贺夫人。”


    王妃面色陡然一僵,整个人儿唰的站了起来:“阿均!你说什么?”她端着杯盏的手有些抖,冷不防茶杯一歪,茶水倾倒在了谢均的衣上,濡湿出一大片水渍。


    她神思恍惚地掏出手帕,去擦那片水痕,道:“阿均,你可不要开玩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恭贵妃欲为难贺夫人,命人画了贺夫人的画像,送到东宫去,说这是‘赠给太子殿下做侍妾的美人’。太子殿下的性子,姐姐也是知道的。若太子当真看上了贺夫人,不管贺桢官职高低,恐怕殿下都不会轻易对贺夫人放手。为此,我便趁着那副画像未送到太子面前时,将其抽走。”谢均解释道。


    王妃心惊闻言,肉跳起来,喃喃道:“竟是这么一桩惊险的事儿……若是当真让太子看上了……”


    她捏紧手帕,心底有些后怕:“贵妃娘娘果然对贺夫人出手了。先前她入宫,定然也是贵妃喊她去的。……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竟然提也不和我提。”


    “这幅画若是留在东宫宫人的手中,难保太子好奇,再次索要。因此,我便将画像带出东宫。结果,刚出宫门,便遇到了姐姐。”


    王妃听了,秀眉蹙起,无言许久。好不容易,她才轻声道:“这一回,反倒是我自作主张了。……唉,说到底,还是你的亲事太愁人了。对了,那副贺夫人的画像呢?”


    谢均面不改色,回答道:“已命谢荣烧掉了,太子再也拿不到。”


    一旁的谢荣刷得抬头,面露诧色。随即,他悟到了什么,忙不迭点头,附和道:“是的是的,是小的亲手烧掉的,烧得渣也不剩,余下的灰烬拿来泡水了!”


    王妃见状,心才定了下来。她看到谢均身上那片打眼的水痕,心有愧疚,嘱咐道:“宝蟾,你领阿均去换一身干净衣服,王爷惯用的听春阁比较近,也有备用衣服搁着,就去那儿吧。”


    宝蟾得了令,道:“是。”


    待弟弟走后,王妃似脱了力一般靠在椅上,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拂秣狗儿的毛发。一会儿,她拿左手揉揉眉心,自言自语道:“阿均这婚事,可要如何是好?”


    外头静了下来,深秋的寒风吹得窗纸哗哗响。风停后,便是一阵阳光彻照,从南窗里洒下一片暖意。王妃倦着眼,觉得精神有些疲乏了。


    “算了,我累了,今日就请秦四姑娘先回去吧。”她对玉台道,“既不是阿均心上人,我也懒得招待她了。”


    玉台也道:“区区秦家,不值得王妃娘娘厚待,娘娘无需劳心劳神地亲自招待。”说罢,替王妃揉着肩。


    恰此时,外头有个丫鬟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跪地惊呼道:“王妃娘娘,不好了,周小姐不见了!”


    王妃听了,头疼不已:“周娴?!怎么就不见了?我不是叫你们看好她的吗?婚期之前,不准让她出房门,怎么就把人给放跑了?!”


    上回王妃宫,与恭贵妃商议好了周娴的婚事。恭贵妃做主,把周娴许配给了京城外的一户人家,又要王妃操持婚事,以姐姐的名义替周娴发嫁。要是周娴不见了,恭贵妃少不了又要怪罪她。


    那丫鬟额头挨着地面,声音无比紧张:“王妃娘娘,刚才奴婢打听过了,有人看到周姑娘朝听春阁去了。万一王爷在的话,那可大事不妙啊!”


    王妃一听,面色陡然转白。


    周娴住在内院,和王爷的听春阁相差甚远。她跑去听春阁,用意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必然是不甘放弃王府的荣华富贵,不想嫁到京城外,这才想勾引王爷!


    最关键的是,如今在听春阁的,不是燕王李逸成,而是她的弟弟,谢均!


    “来人!”谢盈狠狠道,“给我找,把周娴找出来,捆到房间里去,严加看管!若是她踏进了听春阁,有你们好看!”


    ***


    王府花园的假山下,周娴提着衣摆,鬼鬼祟祟而行。


    眼见不远处有一列丫鬟经过,她抱膝藏在石头下,屏住呼吸。


    待那群丫鬟过去后,她一边偷偷张望着外面的情形,一边在心底怒骂燕王妃谢盈。


    想她周娴,年少貌美,善解人意,又有个贵妃做姑姑;嫁给燕王做侧妃,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也不知道谢盈这个贱人说了什么花言巧语,竟然让贵妃姑姑改变主意,要把她嫁去京城外!


    她绝对不会离开王府!


    谢盈不肯让她嫁给王爷,她偏要逆而行舟,与王爷做一对恩爱眷侣,气死谢盈那个贱妇!


    凭借着平日的仔细观察,周娴悄悄地靠近了听春阁。她住在王府的这段时间,非常仔细地观察了燕王的吃住起行,知道王爷常常独自歇在听春阁里。只要王爷怜爱她,一个侧妃之位是绝对跑不掉的!


    方才,她看见听春阁的门开了,就猜测一定是王爷回来了。


    周娴藏着心中窃喜,借着假山树木的遮掩,从半开的窗户里翻进了听春阁。她穿着的衣物厚重,本不便行动,可要嫁给王爷的决心,硬是让她完成了困难的动作。


    听春阁里焚着浅淡的熏香,气味淡雅。纱屏内,好像有一名男子正在更衣。


    “谢荣,衣服拿来了吗?”


    周娴听到那男子问话,吓了一跳。


    这换衣的男子竟并非燕王,而是王妃的弟弟,谢均!


    周娴眼珠一转,立即改变了主意。


    是谢均,倒也不错,甚至比嫁给燕王还好些。燕王年纪有些大了,可谢均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又有显赫权势在手,乃是京城女子人人渴求的良人;更何况,谢均尚未娶妻,只要姑姑肯出力,兴许……兴许,她能做谢均的正妻!


    ——谢家的正妻!


    这个名分,令周娴的面颊变的滚烫,心脏通通狂跳了起来。


    她放轻了脚步,欲走近那道纱屏。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闪电般掠来。下一瞬,周娴便觉得肩膀一疼,如被老鹰狠抓。随即,她膝盖受了一踢,重重跪在了冰冷地上,跪地时的钝响,叫人听了就疼。


    “你是谁!”谢荣扣着周娴的肩膀,冷眼问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相爷!”


    谢荣的声音里透着冰冷的杀意,侵入骨髓,叫周娴的牙齿开始打颤。


    她抖着双肩,抬起头,目光望见谢均的身影——


    纱屏后的谢均未曾转身,而是慢条斯理地披上了衣服。隔着纱屏,隐约能望见他肩胛与脊背上流利紧实的线条,如上苍垂怜之造。但是,他的背部肌肤上,却有许多可怕的疤痕,触目惊心,生生破坏了肌肤的纹理。


    不待周娴多看,谢均的衣服就覆上了疤痕,将其藏得严严实实。随即,他整理妥帖外衣,步出了纱屏。


    “相、相爷……”周娴抖着牙根,强笑道,“我,我是燕王的表妹。我有东西落在听春阁,这才来找,并不是有意冒犯……”


    面前的谢均,温雅得宜,如一枚无人玷染的圆润翡玉,纯粹且温柔。但是,那副笑面下,却藏着彻骨的寒意,令周娴收起了所有的腌臜心思。


    “我听说过你。”谢均道,“你一直想嫁给燕王。”


    “没、没有的事……我哪敢与王妃娘娘争锋?”周娴紧张地辩解,“我真的是落了东西,才回来寻找的。”


    “哦?翻窗?”谢均望向敞开的窗户,道,“周姑娘,你想做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换作是从前的我,对周姑娘这般汲汲营营、为了嫁给燕王而不择手段的人,怕是一点儿都不会留情。不过……”


    谢均顿了顿,展开愈益温柔的笑:“如今,我倒觉得汲汲营营之人,偶也有纯粹可爱的。”


    周娴一颗心忽上忽下,忽紧忽松。她呜咽了几声,恳求道:“求相爷放过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回去好好备嫁,老老实实离开王府、离开京城,再也不碍王妃娘娘的眼!”


    谢均不答,拿佛珠绕了手掌三圈,慢慢拨弄着。笑意如春阳,直可驱一切尘秽风霜。


    谢荣发了狠,一用劲,周娴就发出一声惨叫:“手!我的手!”


    “周姑娘,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谢荣弯下腰,贴近周娴的面门,话语声是从牙缝里冷飕飕挤出来的,气息吹得周娴浑身哆嗦,“换做从前,你恐怕命都要丢了。但相爷心情好,我便只让你闭嘴罢。”


    说罢,谢荣笑嘻嘻伸出二指,道:“从今往后,你就别说话了。做个哑巴,可好?”


    周娴目眦欲裂,满面恐色。


    谢荣的手指越靠越近,似乎是朝着她的脖子招呼去的,指缝间藏了颗褐色药丸,一看便不是好东西,绝不是什么王母仙丹。


    恐惧之下,她大脑一片空白,竟胡言乱语起来。


    “谢均,你敢毒哑我,我姑姑定不会让你好过!我姑姑是陛下跟前的宠妃,她要谁死,谁就得死!”周娴狂乱地挣扎着,一面向谢均放狠话。


    “你若想活命,就快收回你的脏手!若不然,我姑姑定要燕王妃那个贱妇好看!那心眼狭隘的妒妇,生不出孩子又克死爹娘,没人宠没人疼,贵妃娘娘想要弄死她,真是轻而易举!”


    “闭嘴!”谢荣倒吸气,立刻合上了周娴的嘴,让她只得发出“呜呜”的喊声。


    “且慢。”谢均竖起手掌,示意谢荣停手。他缓缓抬起眼帘,眸光沉沉,“原本只想让她失声两月,待她嫁去京外,再予她解药。如今我一想,倒不如成全她。”


    谢均手里青金地的佛珠子,流转着黯淡的光彩。


    谢荣闻言,心头一跳,知道主子这是生气了。也难怪,这周娴竟敢如此恶毒地辱骂上了皇室名谱的王妃,本就犯了口舌大罪。若是在御前,这是能杀头的,相爷生气也难免。


    “成全她?”谢荣思量一下,小心问,“您的意思是?”


    “她不是做梦都想嫁个好夫君?那便给她一段好姻缘罢。”谢均慢条斯理道。


    ***


    秦檀领着秦榆回去的时候,恰好遇到一个嬷嬷。那嬷嬷说,王妃乏了,不想待客,让秦四姑娘先回府去,她待娘娘来送客。


    秦榆是一刻都不想多留,只觉得蒙受了天大的屈辱,就这样还得假装高傲,当即便冷哼一声,跟着嬷嬷去了。


    秦榆一走,秦檀发现王府里一片乱糟糟的,丫鬟、嬷嬷们四处穿行,左右呼唤,似在找着谁。她差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周娴不见了,王妃着急。


    “这周姑娘都要出嫁了,这等关节眼上,又是在闹什么?”青桑知道周娴的事儿,有些纳闷,“莫非她以为,溜出王府,就能逃掉这桩贵妃做主的婚事了吗?”


    “不知道,看看去。”秦檀说。


    她走了未几步,就听到有人唤自己:“贺夫人。”


    这声音,她不需回头,也知道是谢均。


    “谢大人,您不好好在王妃那头坐着,商议你那悬着的亲事,跑到花园里来做甚?回头叫外人撞见了,又要说我不守规矩,与外男说话。”秦檀没好气道。


    她抬着眉,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好似只闹脾气的雀儿,等着人哄。


    “这儿是姐姐的地盘。有姐姐在,谁敢胡说八道?”谢均站在假山下头,莫名换了一身衣裳。他望着秦檀,眸光有些灼灼:“我来寻贺夫人,是望贺夫人能给我做个证。证明我早早就从听春阁里头出来了,什么都没做。听春阁里头发生的事情,与我无关。”


    秦檀怔住了。


    谢均这话,摆明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看来,他一定在听春阁里做了什么。


    “好啊。”她极柔媚地笑了起来,眼底眉梢是一点儿白狐似的狡黠之意,“这回,就是相爷欠我一桩人情,得在将来鞍前马后,无微不至了。”


    她的笑容媚且妖,谢均知道,她的笑容下一定藏着精明的算计。但是,他还是觉得这笑容甚是引人注目。


    “好啊。”谢均道,“只要贺夫人能给我作证,帮助我脱了罪责,我就欠你一个人情。”


    一旁的蝠池里,那从来平静无波、宛如死潭的水面,倏忽泛起一圈波澜,原是有片叶子落在其上。


    第23章 助她和离


    燕王府里乱哄哄闹了好一阵子, 终于归于平静。秦檀和谢均, 都被下人请到了听春阁中。


    听春阁里, 满是压抑与死寂。所有下人都垂着头, 不敢喘息。


    燕王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 威严刚毅的脸沉的可怕, 似在酝酿一场风雨。王妃站在燕王身侧, 面泛纸色,嫩葱样的细细手指紧紧抠着手帕的一角,几要将那张手帕扯坏了。


    燕王没有看自己的结发之妻, 而是死死盯着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这男子做下人打扮,身量瘦长。此刻,他把脸挨在地上, 微微发着抖。


    “宰辅大人与贺夫人来了?”燕王如刀锋似的眼光扫过来, “此乃家中丑事,本不宜宣扬。但此事与宰辅大人有些关系, 本王还需冒犯一二了。”


    燕王的目光掠过谢均, 神情复杂。


    这位妻弟年少成名, 颇有大才;便是在自己面前, 亦不显逊色, 甚至更为出众。容貌、气度皆是上乘, 生来便是上位者的势态。


    太子殿下有这等贤臣在侧,简直是胜券在握。究竟为何,太子竟日夜多虑担忧, 怀疑自己有不臣之心呢?是母妃太过跋扈, 令皇后不堪其扰;亦或是晋王离京之时多嘴,挑拨余下兄弟的关系?


    燕王收回了复杂的神色。


    谢均道:“王爷但问无妨。”


    燕王神色略略犹豫,很快,他便直言道:“周家的小姐周娴,借住在本王府中。今日,本王外出归来,却发现娴儿昏睡在这听春阁中,口不能言,变作了一个哑巴。”


    燕王话未说全——这周娴,不仅变成了哑巴,还与面前这个跪着的小厮同床共枕,两人一道睡了燕王平日惯睡的床榻。只是此事事关王府声名,谢均与秦檀到底是外人,燕王不想道出此事。


    谢均轻轻蹙眉,道:“既然如此,那就该先请大夫才是。”


    “大夫已经来了。经大夫查看,娴儿似是中了一种毒,这才致使失了声音。”燕王歪靠一下椅子,以探查的语气问道,“听闻今日宰辅大人到这听春阁来过了。敢问,宰辅大人可有见着娴儿?”


    谢均略一思量,道:“今日,我确实到王爷的听春阁里换了身衣裳,不过也仅是换了下衣服罢了。至于周小姐是怎么一回事,我一概不清楚。”


    “哦?”燕王提高了声音,再次逼问道,“宰辅大人当真对娴儿中毒一事没有线索?这可有些麻烦了。本以为宰辅大人会知道些蛛丝马迹。”


    一旁的燕王妃看得心急,开口道:“王爷,此事乃是家事,不便让外人知晓,就交予妾身……”


    “王妃,此事你不必管了。”燕王的面色冷沉沉的,“我来查。”


    燕王妃心口一悸,知道王爷是不信任自己。一时间,她心中酸涩交加,百味陈杂,只得垂下头去,继续扯着那张绣兰花纹的手帕。


    “王爷若不信,可询问这位贺夫人。”谢均转向秦檀,道,“某早早换好了衣裳,与贺夫人在蝠池边遇上了,多聊了几句贺大人的近况。”


    “哦?”燕王有些怀疑,“贺夫人,当真如此?”


    秦檀却侧过了身子,有些不给面子,说话的语气也很不耐烦:“宰辅大人,你我二人统共说了那么三四句,我能算作什么人证?”


    秦檀说的话,和当初与谢均主仆商量的可不同。


    谢均听了,不由抬起了头,朝秦檀投去探查目光;谢荣也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在暗恨着秦檀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秦檀自然察觉到了谢均主仆的眼光,她不但良心不痛,反而有一丝美滋滋。


    ——谢均总是凌驾在她之上,她在谢均面前,从来都是担惊受怕的。如今难得能反过来,让谢均吃一回瘪,她可不愿白白放弃了这个良机。


    “相爷,你瞪我做什么?”她挑衅地朝谢均投去目光,语气很是无辜,“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说罢,又是一副娇娇作态,脸上写着大大的一句“你能奈我何”。


    谢均的眸光微微一暗。


    “贺夫人倒是……真性情呐。”他不怒反笑,夸赞起秦檀来。


    见秦檀不愿配合,燕王这才惊忆起,这贺秦氏与东宫是有些渊源的。她拒嫁东宫,好像惹怒了太子,以至于太子特地将她的夫君贺桢要去了幕下,也不知道贺桢受到了怎样的折辱,这才让贺秦氏这般不耐。


    这么一说,贺秦氏不愿给谢均作证,也是人之常情。本就是对头,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若是谢均这里没有线索,那娴儿的事可要如何是好?


    母亲恭贵妃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照料好周娴,说周娴乃是外祖父临终前托付给母妃之人。要是母妃知道周娴出了这么大的事,定会气病的。


    燕王正思虑着,忽听得秦檀身后的丫头冒失地开了口:“可是夫人,您确实是遇见宰辅大人了呀,您二人在池子边聊了那么久,那时候,周姑娘还没有不见呢!”


    但见秦檀猛然扭过头,恶狠狠瞪一眼那丫头,怒道:“青桑,闭嘴,哪有你插嘴的份!”


    燕王看向那叫“青桑”的丫头,见她一副天真冲撞的长相,心里明白了大半:这青桑不会看主子心意说话,无意道出实情来了。


    秦檀瞪了青桑后,露出无奈神色,道:“王爷明鉴,我确实是与宰辅大人说了几句话的。聊的是久了些,可也确实只有那么几句。相爷走后……就有丫鬟告诉我,说周姑娘不见了。”


    这样的一个小插曲,倒让秦檀的话更可信了。若她直接为谢均作证,燕王兴许还要怀疑一番。


    燕王点点头,道:“本王知道了。看来,此事确实与宰辅大人无关。”


    谢均微微一笑,转向秦檀,道:“谢贺夫人证我清白。”


    他笑意深深,直直地盯着秦檀,也不知道在谢什么。


    眼见此事断了线索,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燕王只能把所有怒气倾泻在跪地的小厮身上。他狠狠踹了一脚那小厮,怒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来人,把他拉出去,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那小厮抬头,露出惊恐神色,大声求饶:“冤枉!王爷,小的冤枉!是周姑娘说她倾心于小的,这才……”


    燕王见这小厮生的相貌堂堂,确实俊秀,又回忆起这小厮平时就擅招蜂引蝶,心底怒气更甚,大喝道:“你就仗着娴儿被毒哑了才敢胡说八道!快闭上你的嘴!拖出去!”


    待听春阁的闹剧落下帷幕后,燕王疲惫地揉着额头,对众人道:“本王累了,先散了吧。”


    王妃强打起笑,接过丫鬟手里的茶盏,想递给燕王。然而,燕王却直截推开了她的手,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道:“王妃先回去吧。”


    虽无责备之辞,王妃却觉得一口冷意从肺腑泛了上来,令她眼眶都要有了热烫之意。她连忙拿帕子按住面容,低着头退了出去,抛下一句狼狈的“妾身告退”。


    谢均、秦檀跟着王妃出了听春阁,一直行到了王妃的恩波簃中。


    恩波簃中,富贵不改。


    王妃歪坐了下来,拿手帕擦着眼角的泪珠子。拂秣狗儿在王妃的裙角边转悠着,王妃却不理不顾,只默默垂着泪。好半晌,她才抬头,问谢均道:“阿均,你与姐姐实话实说,周娴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谢均温和一笑,道:“贺夫人都替我作证了,自然不是我做的。”


    王妃眉心蹙起,婆娑的泪光渐淡了:“阿均,你休得在我面前说谎,你永远骗不过姐姐。除了你,还有谁敢对周娴做那种事?”


    谢均的神情微微变了,眼里有了一分冷色。


    一旁的谢荣见了,知道此事是瞒不过王妃的,连忙上去替自家主子说好话:“王妃娘娘,都怪那周娴嘴不干净,想要勾引相爷也就罢了,还一上来就辱骂您!您可是上了名谱的王妃,那周娴犯的是口舌大罪,理当被杀头的!相爷他敬重您,只要了那周娴的嗓子,这多仁慈呐!”


    王妃的眼睛又红了。她侧过头,哽咽道:“早不该听从父亲的话,让你去做这个太子伴读,如今变作这副模样……”


    “娘娘!”宝蟾连连提醒,低声道,“贺夫人还在呢。”


    王妃这才意识到,秦檀也一直待在屋里。方才她情绪激动,忘了还有个外人在,险些说出惹祸的话来。于是,王妃当即变了话头:“周娴心术不正、攀附权贵,我又岂能不知道?阿均,你以为独独你聪明,偏姐姐不知道吗?”


    谢均安静地望着王妃,并不答话。


    “我是知道这一切——周娴的所作所为,我都知道。但是,我身在其位,不可放肆。我需得替王爷管好这个王府,不可让其乌烟瘴气、充斥着勾心斗角。”王妃起了身,步步走近谢均,声音里有一丝哽咽,“你对周娴下这样的重手,可曾考虑过我要如何在王府自处?”


    宝蟾也替王妃委屈,道:“咱们娘娘,既要管好这个王府,又要让恭贵妃满意,还得做一个不沾俗尘、仙女儿似的人物,好让王爷高兴;这本就不易了,如今周姑娘闹这么一出,恐怕王爷又要怪罪娘娘管不好中馈了!”


    谢荣知道,如今这是神仙打架的地界,他一个凡人只能噤了声,不敢说话。


    王妃见谢均始终不说话,只能叹口气。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瞧着是个大人了,手头翻云覆雨、血云腥风的,但还有一丝倔强。娶妻生子的事如此,惩治周娴的事亦然。


    她到底心疼弟弟,便道:“罢了,你先回去吧。快下雨了,路上走得快些,免得淋湿了。”说罢,王妃便让丫鬟送客。


    ***


    谢均与秦檀走出门外时,他还是那副沉静的面容,好似一切风雨都与他无关似。


    王妃说中了,屋外头果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雨微风,令人面颊生寒。


    下人去取伞的时候,谢均忽然问秦檀:“我做的……可有错?”


    秦檀有些讶异,不明白谢均怎么突然问自己话。


    她抬起头来,见谢均望着廊外的雨景,面色平静一如之前,只是眼底似有一分惘然。


    秦檀眼中的谢均,向来是个外表完美的人。那副笑颜,就如生了根似地长在他脸上,不曾脱落过。能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等略显弱势的神情,实在难得。


    “相爷怎么问我这个?你与王妃娘娘的家事,我又哪敢置喙?”秦檀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是否做错了。”谢均略垂下头,目光下沉,落至掌心的佛珠子上,“是否我放任周娴辱骂姐姐,才更合适些?”


    秦檀心底一诧,再看谢均时,只觉得他脱了仙人外衣,变成了有着六根烦恼的俗人。


    “相爷,这事儿您其实也不算做错,王妃也不算做错。”秦檀理了理衣襟,用言语开解他,道,“周娴本就是犯了大罪,您罚她一下也无可厚非。只是王爷与王妃不比寻常夫妻,您不能拿着常人的道理来衡量这事。在这王府里,总得顾忌一番。”


    就算要罚周娴,也要看看燕王的面子再行事啊!


    “要我说啊……”秦檀压低了嗓音,道,“换做我,就另找个时机教训她,免得给王妃娘娘惹事。”


    当然,秦檀只是这样说说而已。谢均这样的人,侍奉太子习惯了,濡的是大权在握,染的是生杀予夺,哪需要蛰伏时日,再伺机报复?都是现打现罚,等解气了再说的。


    人各有不同,本不能强求。


    雨声沙沙,在屋外落下一道朦胧的白幕,将景色都遮盖了去。些许时间后,秦檀听到谢均低声一问:“那我要如何……才能让姐姐与燕王,重归旧日之好?”


    秦檀心底一纳闷,总觉得这谢均虽在朝政上事事沉稳,但对男女之事却是毫无了解,比个孩童都不如,竟还要向自己求师问道。


    “这事儿恐怕无解了。”秦檀道,“王妃与燕王的嫌隙,来源于太子与燕王间的不睦。什么时候两位皇子冰释前嫌了,什么时候,王妃与燕王也能重归旧好。”


    红莲取伞来了,秦檀向谢均行个礼,道:“相爷,我先走了,就不打搅了。”


    说罢,她便步入了伞下。


    她走了几步,忽停下了,回身向谢均道:“相爷,你欠我一桩人情,莫忘记了。”


    谢均抬头,答道:“我自会记得。你要什么,告诉我便是。”


    细雨微斜,夹着雨珠的风吹得秦檀袖袍微鼓。她在伞下嫣然一笑,对谢均道:“我的要求对相爷来说,既简单,也不简单。”


    “说来听听。”


    “烦请相爷,助我与贺桢和离。”


    谢均微愣,目光怔怔盯着她。秦檀的发髻上沾了玲珑剔透的雨珠,白玉似的肌肤晶莹得几要透明,妖且媚的笑容仿如隐隐含着蛊惑之意。


    谢均知道,她是无心的,只是生来外貌如此,妖艳且凌厉,容不得人不遐想。


    待谢均回过神来,那雨中的女子已走远了。谢荣也取了伞回来,在廊外催促他:“相爷,趁着雨小先走吧?一会儿雨大了,那就更不好回去了。”


    谢均点头。


    他上了马车,回了自己家中。


    谢府虽大,但却没什么人气,有些空落落的。谢均的父母先后病逝,姐姐又出嫁,他不是个喜热闹的人,这府中便日渐冷清了下来。他一旦去了东宫或是朝中,府中便是彻底的寂静。


    “相爷,您回来了?小姐身子可安?”


    谢均一踏入家门,便有一个老嬷嬷迎上来,四十许岁模样,头发里掺了几分花白,面容和蔼,乃是谢老夫人的陪房曹嬷嬷,她自老夫人过世后,便做了谢家的女管家。因谢盈是她亲手带大,情分不比常人,曹嬷嬷偶尔还会称呼谢盈为“小姐”,而非“王妃娘娘”。


    “姐姐的身子安康,嬷嬷不必担忧。”谢均对曹嬷嬷很客气。


    “小姐嫁给燕王这么多年,也没有子女傍身,唉……”曹嬷嬷却仍是一副忧虑神情,“且大人您也是这般样子,总不肯成家。这要老身我如何对老夫人、老爷交代呢?”


    谢均错开话题,寒暄了几句,要曹嬷嬷多注重身体,便回了书房。


    路上,他问谢荣:“谢荣,你说一个女子,若要和离,得用怎样办法?”


    谢荣听着有些纳闷,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相爷,女子和离虽有前例,但却也是极难的。所谓‘出嫁从夫’,若没有上头人的开恩,女子是决不能和离的。”


    谢均怔一下,重复问:“当真没有法子?”


    “相爷,本朝和离的女子,一个手掌都数的出来!不是皇室的公主,就是权贵的女儿。可见,若无陛下点头,那女子和离简直是难于登天!”谢荣说着,忽生出不妙心思,小心翼翼探问道,“相爷,您,您该不会是希望王妃……”


    “浑说。”谢均扫了他一眼,“我姐姐与燕王好好的,何必和离?”


    谢荣更纳闷了:既不是关心王妃,那又是想让哪个女子和离?相爷不近女色,接触过的女子,统共也就那么几个——燕王妃,太子妃,今儿个见到的秦四姑娘,还有个王妃跟前的大红人,贺秦氏……


    想到贺秦氏,谢荣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相爷,您,莫非……”谢荣压低了身子,声音里有一丝惊恐,“是想让那贺秦氏和离……?”


    “啪!”


    原是谢均将佛珠子重重地拍在了案上。


    “胡说八道什么呢。”谢均拿眼底瞧着谢荣。他虽语气还是温和的,可瞧着谢荣的眼神却不怎么好,“谢荣,是不是我太宠你了,让你胆敢说出这等妄言妄语了?”


    谢荣何等人精?当即行云流水地求起了饶:“相爷,是小的多嘴,是小的多嘴!只不过是您问起和离,小的想着,若是知道那要和离的人是何等情况,才好出谋划策,这才……”


    谢均咳了咳,别开视线,道:“……我知道你是好意。”


    “您咳着,是受凉了?还是淋着雨?小的给您找大夫?”谢荣听他咳嗽,有些焦急。


    “没病儿。”谢均道,“你省着些。”


    谢荣探头望了一下,只见自家主子手指拨弄着案上的佛珠;外头的风雨沙沙,晦暗的光将谢均脸面照得阴沉,看不清神情。他有些不死心,又试探问谢均道:“那,那相爷可否与小的说说,是怎样的人要和离呐?”


    谢均面无波澜:“夫君的官职不高不低,母家的权势也不上不下。”


    谢荣心里嘀咕:完了,说的可不是贺秦氏么?


    谢均与谢荣相处多年,谢荣眼珠子一转,谢均就知道谢荣又在想什么。当即,他便摇摇头,淡淡对谢荣道:“你不要胡乱猜测,并非是贺秦氏。”


    谢均说话模样正儿八经,不似作伪。


    谢荣呵呵赔笑,道:“小的省得。若是依照相爷所说,那人所嫁的夫君当真没什么权势,那倒也不难。找个夫家人的错处,再请太子殿下帮忙,和离倒也不是难事。”


    谢均听了,略略沉吟一阵,道:“不可。不能让太子知晓这件事。”


    谢荣“啊”了一声,露出吃惊神色,问道:“没了太子殿下,事儿可麻烦多了呀!为何不可?”


    谢均又连着咳了起来,蹙眉道:“陛下身子病羸,东宫近来事务繁多,我不好以这等小事打扰太子殿下。”顿了顿,谢均瞥向谢荣,道,“你不要多想,不是贺秦氏;我也不是因为贺秦氏得罪过太子,才说不可让太子知晓的。”


    谢荣一个劲儿地点头,继续出谋划策:“若不能让太子知道,那可得徐徐谋之。若是太过仓促,难免给相爷惹来流言蜚语。”


    说罢,谢荣意犹未尽,连忙补道:“小的知道,您说的不是贺秦氏,绝不是贺秦氏。”


    谢均微呼了一口气,手指搭在太阳穴上,喃喃道:“未料到,我竟被人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算了。谢荣,你先出去吧。”


    谢荣应了是,退出门去,将门扇合上。


    外头的秋日风雨声被阻绝了,谢均安静下来,慢慢拨开桌案上的书籍,露出一副女子画卷来。那画卷上的美人儿容貌稠艳旖旎,正是秦檀。


    第24章 公主婚事


    为了替主子解决大麻烦, 谢荣仔细翻阅卷宗, 查比旧日和离之例。奈何大楚开国以来, 前例甚少, 又无专司记载, 只得野史逸闻里只言片语, 真是叫人好不烦恼。


    谢荣在书卷里吸着霉味儿, 满面苦色。


    想他谢荣,自幼习武,表面上是个小厮, 实则上能辨识菜肴入味几分、下能端茶倒水缝衣叠被;出可剑动四方护卫周全,入能猜心识意、助主子一路高升。似他这等大好人才,竟要在茫茫野史里寻找和离逸闻, 真是大材小用!


    莫不是因为自己往日太过啰嗦, 主子才有意罚他?


    谢荣在书卷里埋首半日,终于回到了谢均面前复命。


    他人未到书房前, 就远远听到一阵朴润幽素的乐声, 乃是谢均在吹箫。谢荣仔细听了一阵, 听出这是《关山月》的调子, 甚是绵长孤寂。


    夜雨清绵细密, 从屋檐上如珠帘似地淌落下来。摇曳的灯笼盏儿被风吹得梭梭响, 高丽纸里头泛着朦胧的红色,将谢均的五官投下一层疏疏的阴影。


    兴许是被谢荣的脚步声扰了兴致,《关山月》的调子停了下来。


    檐下的谢均将箫管收起, 爱怜地抚过一缕红穗子, 道:“许久没动这箫了,难得有闲暇,却发觉自己手生了。”


    “哪儿的话?您的箫声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妙。”谢荣奉承了一句,上前呵呵笑道,“主子,您要查的和离往例,小的已经都看好了。”


    “如何?”


    “开国以来,在书册上记载的和离女子不过六人。韩国公主、高陆公主等宗室女儿,皆是得皇帝恩赐而和离再嫁;另有民妇吴氏,因丈夫宠妾灭妻、不分尊卑,当街喊冤,惊动了父母官,这才破例和了离。此外,也有淮西崔氏,因于治旱有功,向陛下乞求和离。”


    谢均闻言,眉心一蹙,道:“真是个难题。”


    “相爷,按我说,您就别淌这趟浑水了。您是社稷之才,应当为太子分忧,理天下之事。和离这等小家子气的后宅之事,您何必往身上揽?”谢荣道。


    “我不能失信于人。”谢均道。


    谢荣苦兮兮的,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恰在此时,外头有仆人进来,说是太子殿下请谢均过东宫说话。


    “太子爷可有说过,是为了什么事?”谢均问。


    “东宫的差人说,似乎是为了武安公主的婚事。”


    “武安公主?”谢均思忖一会儿,道,“谢荣,备车,去东宫。”


    ***


    东宫之中,一片寂静。


    谢均到东宫的时候,正殿里的宫人黑压压跪了一地,死寂的氛围萦绕着宫闱。


    太子的怒斥声,谢均隔着许久路途便听见了。


    “孤是太子,是这江山社稷来日的主人!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瞧着燕王得父皇的器重,便生出异心了,竟敢连孤都怠慢?!统统打五十板子!”


    旋即,便是一阵哭嚷的求饶声,“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恕罪”、“奴婢冤枉”,说什么的都有。谢均听着,心知太子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当即浅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这群仆婢又犯了怎样大罪,才惹得您恼怒至斯?”谢均步入东宫正殿,缓声询问。


    见谢均来了,太子停下了怒骂,理了理衣袍,道:“均哥,这群仆婢不知好歹,竟敢怠慢于孤!”


    谢均问了跪下的仆婢,方知道是因着新来的管事姑姑不知太子惯用的熏香,在主殿里熏了别的味儿,这才令太子勃然大怒。


    “太子殿下,这等小事,是宫人粗心之过,您斥责一下就罢了,不必责罚太过。”谢均道,“杖责五十,身子弱的便熬不过去了。如此一来,东宫又得置换新人。”


    太子闻言,长长呼了口气,似是缓了怒气,道:“罢了,既然均哥这么说,就留你们一条命吧。日后,不得再有差池。”


    那犯了事的姑姑连忙跪地谢恩,膝行着退了出去。抬头时是一脑门的汗珠子,面色煞白如纸,犹如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宫人们各归其职,东宫的主殿里冷清下来。太子在榻右坐下,歪歪靠在缀玉流苏的锦枕上。榻桌上头搁着个掐丝珐琅的熏笼,罩着片儿榴红的纱条,雕出的鹤嘴吐出丝丝缕缕甜腻气息。乍一闻,确实有些甘甜太过。


    “太子殿下召微臣入东宫,可是为了武安公主的婚事?”谢均道。


    陛下身体羸弱,不能常理朝政。朝中诸多事务,皆移交太子、燕王手中。谢均奉陛下之命,侍奉在太子侧,因此常来东宫议事,百官无敢多议。


    “……是啊。”太子剑眉微挑,瘦削的身子孤零零地枕靠着。


    太子相貌俊美,却并非是燕王那般阳刚俊逸的容貌,而是阴柔秀气的轮廓面宇。但是他看着人时,目光总锐利得很,恍如一柄出了鞘的剑,谁都能察觉到他的敌意。


    “孤只得这一个妹妹,可孤却护不住她。”太子道。


    谢均听着,不知该如何安抚。


    武安公主是太子的胞妹,也是太子唯一会唤作“妹妹”的人。旁的庶出公主,太子是一概不认的。


    这武安公主与谢均差不多年岁,先前已嫁了两回,婚事俱是不如意——头一回是和亲塞外,第二回 是嫁给将军——最后,夫君皆以死丧告终。如今她已是第三次出嫁。陛下却挑了年过五十的老臣刘忠来迎娶公主。


    所谓公主,享天下之尊贡,理当为天下谋福祉。


    生在皇家,就已抛却了某些放肆的权利。


    “均哥,你与孤的情分,常人难比;武安与你,也是自小相熟。”太子压低了声音,对谢均道,“若你于前朝进言,父皇定会改变主意,放过武安,让其他公主下嫁刘忠。届时,孤与母后,再为武安寻一份好亲事。”


    谢均闻言,道:“太子殿下,公主婚事,不比常人;事关天下社稷,臣不敢妄言。”


    “有何不敢?”太子勾起唇角,露出一道危险笑意,眼角有跃跃欲试的杀意,“我看刘忠那老东西,有没有这条命来娶孤的妹妹!”


    见太子执意若此,谢均也知多劝无用,便应下了。


    不久之后,谢均便出了东宫。


    细雨已停,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泥土芳润气息。谢均漫步道中,回忆起父亲临终之前的交代。


    父亲说,太子生性孤戾,易行偏道。还望他辅佐在侧,不求功垂千秋,只求无愧于社稷。


    想到父亲弥留之际的面容,谢均浅叹一声,对身旁谢荣道:“差些人跟着刘忠吧。他有武略之才,家中兄弟子孙,亦可抗击外敌。若是因一桩婚事折在太子手中,未免可惜。”


    谢荣皱眉,道:“若太子殿下打定主意要刘大人的性命,您恐怕就是在做无用功夫了。”


    “先护上一阵子吧。”谢均道,“总不能无动于衷。”又走了一阵子,谢均忽有了个主意。他对谢荣道:“你明日将贺桢喊来黄金楼,说我有要事相商。”


    “贺中散?”谢荣懵了一下,“小的知道。”


    “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谢均道,“是真如表面一般风光霁月、正人君子,还是个为了权利富贵可抛却一切的男人。如此一来,我才好决定,如何帮贺秦氏和离。”


    谢荣:“……啊?”


    谢均:“嗯?”


    谢荣:“您不是说,要和离之人。绝不是贺秦氏吗……?”


    谢均:“……”


    谢均:“……”


    谢均:“……”


    谢荣:“小的多嘴!小的该死!小的不该说这话!小的回去跪搓衣板!”


    谢均:“可。”


    ***


    次日,贺桢到了黄金楼。


    这黄金楼乃是京城中一处喝酒饮茶的去处,常有官员在此宴客,因此不分时节,皆是热闹已极。吃茶的、吆喝的、唱戏的,你落我起,喧哗沸顶。


    贺桢是受谢均所邀而来。


    这段时日,贺桢对谢均的推崇已到了顶点。此番受邀,他可谓是心潮激荡。


    他到了黄金楼,便见到谢均与东宫的另一个幕臣,马国才。二人皆已上座,只余下一个位置等着他。


    谢均手执茶盏,目光下落,闲闲望着衣上一团卷涛云纹。他手中的茶有些凉了,味道亦渐淡。待抿一口茶入唇齿间,他便觉得这茶涩味更甚于茶香。


    虽茶有些苦,但他却不急着让人换茶,盖因他正思索着其他事情,无暇旁顾。


    “我的要求对相爷来说,既简单,也不简单。烦请相爷,助我和离。”


    谢均的眼前,兀自浮现出秦檀的身影来,妖妖娆娆、刺人的很。


    “相爷,贺中散到了。”贺桢的到来,打断了谢均的沉思。


    “看座吧。”谢均搁下已冷透了的茶水,道,“给贺中散上茶。”


    “哦哟哟,来了来了。”马国才朝贺桢招招手,示意他赶快上座。


    “谢相爷、马大人。”贺桢有些拘谨,行为间颇为慎重。但间或抬起头望向谢均的一瞥,都是充满敬重与尊崇的。


    趁着贺桢坐下的功夫,谢均仔细打量了他,见他有清风朗月之姿,心底渐渐疑惑。


    秦檀之所以拒嫁太子,便是为了这个男人。


    可秦檀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嫁入贺家,如今怎么又要与他和离了?是贺桢与她想象中不同,还是贺桢薄待了她?


    “贺中散,近来可好哇?”马国才开了口,与贺桢闲话家长。他是个和蔼的老臣,面上两撇小胡须生的甚是滑稽。


    贺桢起身离座,很恭敬地回答道:“承蒙马大人与相爷关怀,一切安好。”


    他是第一次与谢均与马国才这样的高臣独自相谈,心底略有忐忑。


    马国才端着张老脸,搓搓手,一副和气的样子,道:“贺中散,坐,坐,不必客气。”待贺桢入座后,马大人一面给贺桢夹着花生米,一面道,“太子殿下正为武安公主寻觅良人,你可知此事?”


    贺桢盯着那些花生米,有些不知所措,答:“略有耳闻。”


    “这武安公主啊,不似其他公主,乃是太子胞妹,尊贵无匹。”马大人搁下筷子,一边嚼着杏仁,一边与贺桢仔细说道,“太子与皇后有心想为她寻一桩好姻缘,此人须得效力于太子麾下,且有出众容貌、不世才华。……不知,贺中散可有意?”


    马大人嚼杏仁的响声,嘎嘣嘎嘣的,贺桢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望向谢均,一旁的谢均正温和地笑着,笑容之下,却藏着贺桢看不懂的情绪。


    “马大人,这话你就说的不对了。”谢均闲适地靠在椅上,指间青金石的数珠慢悠悠地朝下落着。他懒抬眉眼,替贺桢说着话,“贺中散早就娶妻了,与公主的亲事搭不上边。”


    贺桢亦有些迷惑:“马大人,某早已娶妻,妻房乃秦氏三女。不知马大人,可是记错了人?”


    马国才“哎呀”一声,手揣进袖子里,露出一副世故精明的神色,笑嘻嘻道:“中散何必这么拘泥于人情?娶了妻,也可再和离嘛!这倒是无妨。只要你迎娶了公主,便能成为太子殿下心腹;将来平步青云,指日可俟呀!”


    马国才说这话时,谢均就安静地看着贺桢的反应。


    他的眸光深处,有一丝深渊似的冷意。他只静静地观察着贺桢,仿佛要用眼神褪下贺桢的外在,剥露出他的本性来。


    若贺桢是个嫌贫爱富之人,此刻恐怕已喜不自胜,立即回家写放妻书去了。


    然而,贺桢听了,却是露出一阵羞恼之色。


    “马大人,某从来敬您有治世之才,却未料到,某在马大人眼中却如此不堪!”贺桢只觉得脊梁骨都被戳弯了,眼底满是愤愤不平,“某再不济,又岂是那等攀权富贵之人?!”


    “啊?”马大人八字眉一垂,露出一副懊丧面孔,“这么说来,贺中散不愿?”


    “某与拙荆恩爱情深,某怎可因求取富贵而置发妻于不顾?”贺桢想也没想,就如此回答。


    贺桢读的是圣贤书,打骨子里觉得“卖妻求荣”这件事极为可耻。


    “哦?”忽的,谢均插话了,“贺中散,你当真与令夫人琴瑟和鸣么?”


    贺桢抬头,却看到一旁的谢均笑容深深。他子夜般的眸子里,倒映出贺桢渺小的轮廓来。被谢均如此注视着,贺桢只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被洞察了,没有可以说谎的余地。


    贺桢猛然想起了自己对秦檀的所作所为,面庞顿时羞红一片。他心有愧疚,说话声也小了一些:“纵使……纵使,我与拙荆平日有些争执,但我既娶他为妻,便没有无断和离抛弃的道理。”


    “哎呀哎呀,原来如此,这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马国才一副感慨的样子,“贺大人真乃是君子之风,叫我愧怍。”说罢,马国才连连亲自给贺桢夹菜,道,“多吃点,多吃点,这顿某来请,算作冒犯了贺中散的赔罪。”


    马国才乃是高臣,贺桢又岂能不给他面子?他当即勉强笑了笑,道:“马大人是想替太子分忧,微臣省得。”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临离开黄金楼时,马国才对贺桢道:“贺中散啊,此事事关武安公主,还望你多多保密,不要宣扬。”


    贺桢应下,心底仍有余悸。


    他步于夜风之中,只觉得面上烧红,因着方才在谢均面前撒了个大谎——他与秦檀,根本不是琴瑟和鸣的恩爱眷侣。


    若是他与秦檀和离,恐怕秦檀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飘然离去。


    秦檀之于他贺桢,本来就如一个过路人似的。她愿下嫁,是垂怜贺家;她若要离开,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想到秦檀当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却又有一些不愿意了。至于这分不愿从何而起,他不清楚,亦不想明白。


    贺桢回了贺府。


    秦檀的飞雁居还未灭灯,窗纸上映着几个人影,还有隐约的仆婢欢笑声,是贺桢在时从未有过的欢乐温馨。他忍不住抬起脚步,走入了飞雁居。


    然而,贺桢一进入飞雁居,那份笑闹之声就止住了,秦檀松开手里编了一半的络子,冷冷望向贺桢:“大人,今儿个又是为了哪一桩事大驾光临?”


    贺桢有些手足无措,问:“能否让下人退下,我和你二人谈谈?”


    “不能。”秦檀很不客气地回绝。


    “……不退就不退吧。”贺桢目光闪烁,兀自坐了下来,“秦氏,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当初你为何执意要嫁给我?”


    秦檀听了,一阵无语。好半晌,她才道:“我嫁给你的理由,你恐怕都听腻了。今儿个还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听闻你心仪于我,这才要下嫁……”贺桢被她的气势所压迫,声音有些羸弱,独独眼神里还透着一分不愿认输的傲意,“可你对待我的态度,分明没有分毫情义。”


    “贺桢,我是人,并非无情草木。”秦檀笑了起来,声色浮夸,“笼中宠物尚且知道,主人待它不好,就要反咬一口,更何况是人?你对我无情,我自也对你无情。我说了好几回吧?”


    “……我不信。”贺桢却很执拗。


    秦檀很是不耐烦。这贺桢隔三差五来问些蠢问题,叫她懒得打发。


    “贺桢,若你当真想知道,我为何不再如旧时一样对你执着,你不妨回去查查——查查你的方姨娘,当年到底是如何救你的。查清了、明白了,来和我谢罪,我再考虑是否原谅你。但叫我对你恢复旧日情谊,那是绝无可能的。”


    说罢,秦檀就让丫鬟送客。


    “此事与素怜何干?”贺桢不解,可他不待说完话,就被两个丫鬟左右请出飞雁居。他有些不甘,心头又有些怅惘:秦檀如此信誓旦旦,难道当真是方素怜救自己的这桩事有些问题?


    他唤来下人,道:“你去查查当年方姨娘是如何救我的,叫医馆的人与马夫都来细细说一遍。记着,不要惊动方姨娘。”


    ***


    天气已冷透了,待不日大雪,楚京的冬日就会彻底来临。


    秦檀收到了谢均的一封信,说是约她在京城外的灵华寺相见。


    这灵华寺不是什么大庙圣宇,只供着几尊小佛,往来之人不多。谢均若要见她,在这样的地方倒也合适。只要托词以烧香之名,那也无人会怀疑。


    只是……


    秦檀怎么觉得,自己和谢均约在灵华寺相见,感觉怪怪的?怎么感觉……和偷情差不多?


    若不是谢荣亲自送信来,她还道这是方素怜设的局呢!


    还有那谢荣,说话也怪怪的,什么“您可注意些左右哈”、“看完了信,切记得烧了,免得叫人发现”,“相爷也是为您好”,更是……


    怪哉。


    但她知道,谢均应当只是图个方便罢了;挑的会面地点谨慎小心,免得替二人招来非议。他答应了助自己和离,如今约见,想来是已有了什么妙招吧。


    秦檀换了身衣衫,乘坐马车前往灵华寺。下马车时,她着意披了斗篷,又罩上面纱,将惹眼的面容挡起来。她知道,旁人不会多留意她这个无名小卒;但谢均不一样,盯着谢均的人无数。若是此事当真被人察觉,那定会拿来大做文章。


    秦檀被小沙弥引着,到了一间斋室内。


    屋檐下悬挂着一排碎玉片子,秦檀走过时,玉片互相击打,发出叮咚悦耳的响声。


    她穿过那一列镶饰着佛家七宝的悬铃,步入室内,只见正中一樽佛祖小像,宝相威严、慈眉善目,眼底光芒似渡天下苦厄。


    佛前有一男子,席地盘腿而坐,不顾地上秽埃染上他锦绣织造的衣角。锦窄的袖口处,垂了一串迦南香的十八子,大红的络子拖在地上,很是显眼。


    他垂着眸,正默念经文。声音低沉,靡靡延地而开,与木鱼钟声融作一团。听闻那阵玉碎之音,他终止了经文之声,道:“所谓垂铃,即‘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贺夫人,你一来,令这风铃,都乱了说般若的方寸。”


    有一瞬,秦檀只觉得面前这男子不应是人间凡俗,而是穿迢递光阴而来的不世谪仙。


    她揭开斗篷与面纱,坐在了谢均面前。


    谢均仰头,瞥见她梳着妇人发髻,竟觉得那发髻样式略略有些刺眼。


    “下回贺夫人来见我,记得改梳未出阁女子的发髻。”谢均温和款款,道。


    “为何?”她有些不解。


    “掩人耳目。”他勾唇一笑,神色很正经,“免得叫人以为,我强占良家妇人。”


    那一瞬,仙人落回了凡俗,成了个凡夫俗子。


    第25章 仁慈心肠


    “相爷约我来此, 莫非是已想出了和离之法?”秦檀开门见山, 这样问谢均。


    “我思索一日, 只想出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谢均将手搁在膝上, 声音悠悠的, “本朝和离之例甚少, 贺夫人若想从贺家全身而退, 着实是有些困难。”


    “相爷但说无妨。”秦檀说。


    “我与你所图谋,到底是一件不可宣扬之事,”谢均浅浅叹一口气, 放低了声音,“贺夫人,你且走过来几步, 我将这法子告诉你。”


    秦檀不疑有他, 向前数步。


    谢均的嘴唇微微动了起来,但他说话的声音却轻如片云, 几要被咚咚的木鱼声压了下去。为了听清他的话, 秦檀不自觉又走近了几步。


    “今年格外严寒, 北方八镇皆早早落雪, 以致流民溢道。纵使诸县纷纷开仓救济, 却如杯水车薪, 难解燃眉之急……”


    谢均清潺的嗓音,传入她的耳畔。


    秦檀专注地听着,冷不防, 便觉着一口微温的气息吹拂至了她脖颈后, 酥酥麻麻的,叫她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了数步,蹙起了眉。


    她虽嫁了人,但贺桢自诩正人君子,不愿愧对方素怜,以是不肯碰她;她从未与旁人有过亲密接触,自然对这等男子的气息敏感至极。


    “贺夫人,怎么了?”秦檀一抬头,却见谢均面露关切之色,眉宇神色柔和,正是如玉君子的模样。


    秦檀眸光微转,重新沉下头颅。


    “没、没什么。”秦檀扯上了斗篷的兜帽,将其压低,几乎遮挡去大半容颜,“我还是将这兜帽戴上吧,免得叫旁人看见了,损了相爷的清誉。”


    谢均点头,继续说着他的法子。


    秦檀听着听着,渐渐流露出惊讶之色。好半晌,她才迟疑道:“相爷,这法子虽可行,但得仰仗您的打点。于您而言,这样做一丁儿好处也无,反而还要浪费面圣的机会。您费这么大的力,只为了让我和离,值得吗?”


    谢均唇角勾起,看她一眼,道:“我也知道,这事儿于贺夫人而言,当是一桩承受不起的厚礼。因而,我在这里索贺夫人帮个忙。如此,你我礼尚往来,便算是扯平了。”


    秦檀咬唇,露出纠结神色。


    谢均将要给她的东西,太过贵重,她不知道该不该接。但是,和离的大好机会就在面前,她岂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相爷,说罢,您又要我帮什么样的忙?”秦檀向谢均低了头。


    “很容易。”谢均目光微动,脚步亦朝着窗扇处行去。窗棂之外,是华灵寺四季常青的后山,幽深的绿色一望无际。他眺望着那片绿色,缓缓道,“多陪陪我姐姐就是了。”


    秦檀微怔,旋即面上浮现笑意:“……我记得,前段时日,相爷还口口声声让我少靠近王妃娘娘呢。”


    “是我太狂妄了。”谢均言,“也许,比之于我,你们女子才会更了解女子的心事。而且,姐姐也喜欢你。让她多与友人作伴,总是好的。”


    秦檀慢悠悠点头。


    她手指头拨着一串镯子,心底却有些不踏实。面前的相爷许了她那样大一份礼,却只是让她多陪陪王妃娘娘,到底有些让人不安。


    “相爷,容我冒昧一句,您抬举我,真的别无所求?”秦檀问。


    “……我说了,只为了让你陪我姐姐。”谢均答。


    “真的?”秦檀再问。她也知道这样的追问无甚意义,不过是为了缓解内心的不踏实。


    “自然是真的。”谢均别过面孔,声音淡雅,“我别无所求。”


    秦檀心底“啧”了一声,道:这相爷兴许又在说谎了。若不然,他怎么不拿正眼看着自己?也只有那些心底藏着秘密的人,才会谨慎不以目光相对,免得漏了破绽。


    秦檀在这灵华寺不可久留,未多时,她便告辞离去。


    回了贺府后,秦檀对身边的嬷嬷道:“今冬早寒,雪灾严重,无数流民朝京城涌来。朝廷有心放粮,却力不从心,以至于京城外的云镇、瓯镇皆满是流民。我从秦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不如拿其中的钱财去置换些米粮,设施粥棚、赈济难民。”


    嬷嬷听了,几乎怀疑耳朵出了毛病:“夫人,您一介女流,何必将傍身的钱物花在那等地方?横竖又讨不得好,好名声都被夫家得了去!”


    秦檀心里有数,便随便拿出个由头来搪塞嬷嬷:“多做好事,多积福气,总是无错的。”


    这嬷嬷本就信佛祖,也没多坚持,便很快帮亲檀操持起施粥的事情来。


    秦檀嫁妆丰厚,下人又办事利索,未多久,有人在向灾民施粥的的事迹便传遍了云镇、瓯镇。人人皆夸那施粥人仁慈,连京中人都有所耳闻。


    只不过,无人知晓这施粥的女子便是秦檀,贺家人更是被她瞒的死死的。


    这段时间来,贺桢只觉得秦檀又忙碌了许多,根本都不带搭理他的。但他想,如今是冬日初降的时候,府中要操持的事务自然会多些,秦檀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他便也没有细查,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情。


    这日,贺桢忙碌一天后,回了贺府。


    他方踏入家门,便有一个小厮来他跟前说话,模样甚是谨慎:“大人,您先前命小的几个,去打听当年您被盗匪所伤一事。小的四处走访,可是……”


    小厮面露惶恐之色,闭口噤声。


    见这小声面露惧色,贺桢冷然了面容,道:“无妨,你直说,我不会怪罪你。”


    小厮四处张望一下,见左右无人,才轻声道:“大人,您也不要怪我胡言乱语。小的接下来所说,句句是真。按理说,当年您到京城药馆里来,路上的车夫、侍从,少不了。方姨娘又是一介柔弱女子,一个人也搬不动你,必然是找了人帮忙抬着、看着的。可是……”


    贺桢听到心急处,不由催促道:“可是什么?还不快说。”


    “小的左右打听,才知道当年那些个救起过您的车夫、侍从,都出了事!阖家死的精光,一个能作证的人都不剩了。小厮露出唏嘘模样,“病死的、淹死的、被野狼咬死的,样样都有,就是没有一个能活着说话的。”


    贺桢闻言,面色微微一震。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的人,这哪能是巧合?”小厮的眼底泛起了惧色,“大人,这莫不是您得罪了什么用心险恶的人吧?”


    “我……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继续盯着这事儿,若有异动,就回来禀报我。”贺桢深呼一口气,平复了神色,道。


    待小厮退下后,贺桢独自坐在廊上,神色有些怔然。


    为什么那些见证过方素怜救他的人,全都死于非命了?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曲折回环的故事?


    贺桢独自在廊上坐着,初冬的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他抬头仰望着天上疏淡的星子,心头泛起一股茫然。


    难道,秦檀所说的“认错了人”,当真与这件事有关?


    贺桢正这样想着,忽听得耳旁响起一道纤柔女声。


    “大人,外头这么冷,您怎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独自坐在这儿?”贺桢一抬头,原是方素怜站在不远处,正温婉地望着他,姣美的面容透着恰到好处的柔和。


    面前的女子着一身素衣,披着件薄薄的披风,上头有着疏淡的梅花刺绣,显然是方素怜自己绣的。她细细的脖颈与纤瘦的身量,在寒风里显得愈发可怜可爱,面颊上被吹出的两团病态薄红,亦添了几分生动之色。


    “没什么。”贺桢见了方素怜,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他现在见到素怜,再无往日那种油然而生的强烈责任感,反而是心虚、愧疚占了上风。


    方素怜瞧见贺桢低着头漠然不语的样子,眸色忽然变了。


    那分如水的温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贺桢从未见过的狠戾,从她的眼眸中涌起。与此同时,她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温柔款款了:“大人,还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


    又过了数日。


    冬天已经来了,白天格外短些。穿了厚厚袄子的人走在屋子外头,嘴里便会呼出一团白气。四下都是干邦邦、冷呼呼的,叫人恨不得长在生了暖炉的屋子里才好。


    贺桢坐在书房里,正挑拣着一本书里的书页。这书页有些折角了,他甚是心疼,忍不住一遍遍将其抚平。书房里烧着暖笼,门扇外还垂了道厚实的锦帘子,整个屋子都热氤氤的,屋里下人的面堂被熏的通红。


    贺桢好不容易才将书页抚平,忽听得外头有下人通报,说一个农夫冒昧来见,想求贺桢救他一命。


    “救他一命?”贺桢不解,“什么意思?”


    下人也是一头雾水,道:“那农夫说,他当年帮着方家的小娘子将您送到了医馆,您听了,自然会知道。”


    贺桢微微一惊,站了起来,道:“将他请进来。”


    下人应了是,领了那农夫进来。这农夫身材伛偻,背驼得老高,一身的破旧衣衫,老棉絮都要从崩裂的线口里翻出来了。因从冷地儿进到了温暖的书房里,他油滋滋的头发上结了一串水珠。


    “老人家,你说要我救你一命,是什么意思?”贺桢不嫌弃他浑身怪味儿,只忙着追问自己的事,“你不要害怕,你到了这里,便无人可伤害你。我叫人给你好茶好饭,还予你做身衣裳。”


    老农夫看到贺桢,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暴。他凑上前,对贺桢仔细耳语一阵,神色时而惊恐,时而懊丧,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一旁的小厮不由交头接耳,道:“一个老疯子,和咱们大人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呢?”


    贺桢听完那老农夫的话,呼吸起伏不定。他先是在屋里反复走了几步,嘴里说着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一会儿后,他面色大改,勃然大怒,当即将书桌狠狠拍在案上,喝道:“将秦氏喊来!真是……真是岂有此理……真是……最毒妇人心!”


    下人们吓了一跳,他们还从未见过贺桢如此怒气冲冲的模样,不敢怠慢,当即便去请秦檀。


    很快,秦檀便来了。


    一道来的,还有因为担忧而坐不住的方姨娘。


    因是冬日,秦檀穿的衣裳在领子与袖口上都镶了圈绒兔毛,雪白雪白的,瞧着就甚是暖和。绣着宝相花纹的杏红色缎子衬着她艳丽的面庞,令她的容色愈显出风流别致来。


    与她相比,方素怜就是一株素净的莲花。


    “大人,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秦檀把手揣在暖手筒里,蹙着眉发问,“方姨娘也在?真是大阵仗。”


    贺桢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简直如同一整块儿的冰。他盯着秦檀的眼神,满是厌恶、痛斥与憎烦。


    贺桢身旁的驼背老农夫见到秦檀来了,忽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歪出一口黄牙,颤着手指指向秦檀,对贺桢道:“大人,就、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我看的一清二楚!”


    “老人家,你慢慢说。”贺桢沉下神,劝慰道,“别怕,我不会让旁人伤害你。”


    那老农夫似是有了主心骨,吞咽口唾沫,小豆似的眼颤着眼仁儿,紧紧盯着秦檀,道:“没错,就是这个女人……是她带着人来了我们村庄里,要那日帮着方姑娘赶车的马夫改口,改说是她救了大人您!”


    老农夫话到最后,喷出一个唾沫星子来,叫周遭的小厮纷纷退让。


    “赶车的马夫是方姑娘雇来的,是我们村的老宋头!老宋头脾气倔,不肯依,她就……这个女人就,就让下人打死了老宋头!她家有权势,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谁都不敢拿她怎么样!”


    周围的下人们听了,皆露出悚然的面色。


    ——要是此事当真,那秦檀这个主母,不可谓是不恶毒!


    她不得大人的宠爱,就想方设法地要吞了方姨娘当年对大人的恩情;那些当年帮着方姨娘救了大人一命的车夫、侍从们,若有不愿改口的,她就狠下杀手!


    好一个蛇蝎妇人!


    一时间,下人们纷纷朝秦檀投去惧怕、厌恶的目光。


    “宋伯伯?怎么会……”方素怜面色煞白地站在一旁,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隐约间,她的眸子里有了星点泪光,“宋伯伯为人乐善好施,是邻里称赞的大善人,怎么会遭此不幸……”


    老农夫当即痛哭流涕起来,说:“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也是怕了被这贺夫人追杀,这才打扮成落魄模样,逃离家乡!”


    贺桢的面色,越来越冷,宛如凝了整个冬日的冰霜。


    “秦檀,”他咬牙切齿着,声音几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本以为,你不过是因为出身名门,这才骄傲自大一些。未料到,你却是一个如此歹毒险恶之人。”


    秦檀不言不语,面色平静地盯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下文。


    “我平生最恨,便是那些为非作歹、草菅人命之徒。”贺桢牢牢盯着秦檀,向她步来,声音是令人打颤的寒冷,“若你真是那样的恶妇,这贺家,就绝无你的容身之处。”


    秦檀看着贺桢仿佛注视仇敌似的目光,心底却一片平静。


    同样的把戏,上一世,她已经历过了一次。她虽精于内宅手段,但却有着自己的底线;方素怜却比她更能狠下心,竟编织出一个杀人毒妇的谎言来。她虽力证清白,却终究是在贺桢心里埋下了厌恶的种子。不仅如此,贺桢更是坚信,她秦檀想要将方素怜的恩情据为己有,因此对她厌烦愈甚。


    那头的贺桢见秦檀不言不语,心底一片寒凉,只道是秦檀已经默认了。


    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悲怆。


    ——本以为,秦檀会是个好女人,可没想到,她竟然……


    罢了,他贺桢一辈子心如明镜,绝不能与这种恶毒之人为伍。


    “来人,伺候笔墨。”贺桢蹙眉,眸中闪过一丝冷厉之色,“我要写休书。”


    休书!


    听见这个词,周遭的下人都懵住了。方素怜头一个下跪,泪眼模糊地对着贺桢哀求道:“夫人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您何至于要休妻呢!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因着对大人您的一片心意罢了!”


    诸下人见到方素怜真心实意地替秦檀恳求,心底不由一阵唏嘘:这方姨娘真是至良至善,秦檀这样的毒妇,竟也愿意为她求情!


    “大人,大人三思啊!”方素怜的眉心蹙起,神色愈发哀婉,好不可怜。


    可贺桢却是心意已定,非要写休书不可。他对方素怜低声道:“我贺桢这一世,绝不可辜负贺家之名。秦氏草菅人命,心肠歹毒,我决不能忍。”


    见贺桢如此决绝,秦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蠢货。”


    ——真是个蠢货!


    贺桢从来都是如此,自负清高,却一点儿都不精于心计。在官场上被同僚设计暗害也就罢了,偏偏在这后宅之中,还如此偏听偏信!


    贺桢也听到了秦檀的怒斥声,不由愣了一下。见秦檀面色从容,毫无悔意,他怒气愈甚,道:“秦氏,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秦檀转向那脏兮兮的老农夫,微抬下巴,道,“你说看到我指使下人打杀旁人,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老农夫眼珠子一转,道:“就是这个月月初的事!”


    老农夫心底嘿嘿一笑,道:自个儿可是早与那付了他银钱的贵人仔细商量好的!那贵人说了,秦氏这个月的月初都没挨着家,不知去了哪儿鬼混,也不肯告诉贺桢她的去向;就算秦氏说自己没有做过,贺桢也定不会相信。


    “月初?”秦檀勾唇一笑,对贺桢道,“这个月的月初,我忙的很,可没空去折腾那等有害无利的事。”


    “你忙?你又上哪儿忙去了!”贺桢心头有一股无名火,“我只道是你要细查府中中馈,亲自挑拣皮毛衣料、查看田庄铺产,这才多次离家。未料到,你却是去做杀人这样的勾当了!”


    “非也。”秦檀的笑容愈发放肆了,“我之所以有数日不在家,乃是亲自去了云镇,在我所置办的粥棚里施粥。流民百姓皆见着了我的脸面,皆可为我作证。”


    贺桢闻言,愣了一下。


    “就、就算你这么说,可流民最是容易被收买……”那老农夫仍是不死心,狡辩道,“我孤身一人逃来京城,不至于在生死大事上说谎!贺夫人,分明就是你害了老宋头,害了金妹子他们!”


    秦檀意味深长地盯了老农夫一眼,道:“老人家,你到底是孤身逃来京城,还是被人使了银钱、特地上门演戏,这可未可知呐。”


    秦檀的内心很镇定。


    她知道,她只要说出那句“六生修得到梅花”,眼前的情势就一定会反转,贺桢绝对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但是,她不想那么做。


    至于为什么……


    废话!要是贺桢得知她秦檀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转而爱她爱的天崩地裂、难舍难分,打死不肯和离,那可怎么办!


    她还要痛快地和离呢!


    秦檀说完话,就揣着小手炉坐下了。那头的贺桢疑魂未定,仍又冷又怒地盯着她:“秦檀,既然你说月初的那几日你在施粥,那便把人证叫来。”


    “人证?有啊。”秦檀稳稳地坐着,“一会儿就来了。”


    这边的书房里正热闹着,冷不防,外头有人来通传,打断了书房的热闹。


    “大人、夫人,宫里来了宣旨的人!”


    贺桢微微一惊,道:“罢了,先随我出去接旨吧。”这圣上的旨意到底比家事重要,贺桢顾不得发落秦檀,立即领着阖家出门迎旨。


    出了门,但见宣旨的太监抖开手中圣旨,徐徐念道——


    “敕曰:斯有率土之仁,广济黎民,佐朝廷以慈心,治行有声;徽音载册,是宜褒编。尔朝议大夫贺桢之妻秦氏,贞静淑懿,四德咸有,特封为五品宜人,以彰紫宸之辉。”


    圣旨念罢,贺家众人皆惊。


    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是夫人!是夫人得了外命妇的封号,被圣上封做了五品宜人!”


    秦檀接了旨后,悄悄给宣旨的公公塞了些大块银子。那念圣旨的太监掐着兰花指,笑眯眯道:“贺中散,您有个好夫人呐。人善心慈,在云镇广设粥棚,替陛下分忧,乃是京城之人的表率,陛下特地给了这个赏赐。”


    贺桢僵跪在原地,神色懵懵的,已是起不来身了。


    没一会儿,太监又转向秦檀,悄声道:“相爷说了,您得了这个赏赐,是要亲自入宫向陛下谢恩的,可莫要忘了这件事儿。”


    秦檀点点头,低声道:“烦请替我,谢过相爷。”


    ——谢均啊谢均,这么厚的一份礼,可要她如何来还?


    第26章 景承宫中


    秦檀竟被陛下封做了五品宜人!


    圣旨一下, 贺家众人皆惊。须知道陛下病体孱弱, 已是许久没恩准过晋封外命妇的事儿了。秦檀这个宜人的封号, 还是这一年的头一回。


    贺老夫人不知道贺桢与秦檀在书房里闹的那一出, 一副喜不自胜模样。但欢喜了一会儿, 老夫人就拉下了脸,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秦檀能得封五品宜人, 定是桢儿去面圣请的旨。自己的老娘还什么殊荣都未曾得到,便先抢着给过门半年的媳妇请封,桢儿未免有些胳膊肘向外拐了!


    老夫人浑然无视了秦檀施粥的功劳, 一颗如拧了麻花似的难受;再瞧秦檀时,扎了刺般的不舒服,便盖过了先前的欢喜之意。这个千好万好的儿媳, 看着也没有先前那般顺眼了。


    老夫人面前的贺桢, 却又是另一幅神情。待宣旨的太监走了,贺桢依旧僵僵站在原地, 像是个唱忘了词的戏子, 一副下不来台的样子。


    有圣旨为证, 贺桢知道, 自己定然是错怪了秦檀。不仅是错怪, 且错的离谱。秦檀对待素不相识的灾民, 尚且如此仁厚怜悯,更何况是那些曾经救了她夫君的人?


    他脑海如乱麻一团,羞愧之意又令贺桢的面孔浮上了不自在的红。


    贺桢素有傲骨, 几乎从不向人低头。可此时此刻, 他却不得不向秦檀低下了头颅,声音弱势道:“……檀儿,我……”沸红之色,从耳根传到了脖子尖上。


    “道歉的话,就不必了。我不在乎。”秦檀斜斜睨视他。


    “是我错怪你了。”贺桢的面庞愈发羞愤,“是我错……错的太离谱。”


    此时此刻,贺桢更希望秦檀痛斥自己一顿,而非是一句轻飘飘的“我不在乎”。他总觉得,“我不在乎”,比秦檀的怒火更叫他难受。


    贺桢心底颇为后悔:他怎么便信了那些个农夫的一面之词呢?一定是自己的心太偏向方素怜了,如此,才会在秦、方二人之间,倾斜得如此明显。


    秦檀掸了掸袖上尘埃,低声道:“贺桢,虽然这一次,你没能休了我,还得和讨厌的我继续做一对夫妻。但是,你很快就会圆了你的梦想,和方姨娘守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比翼双飞了。”


    她不日就要入宫面圣,跪谢上恩。届时,她可仗着有功在身,求陛下网开一面,准她和离。


    她得了谢桢应允,想来此事不难办到。


    女子犯了七出之过,便会被夫君休出家门;所谓休离,是一种遗弃,更是一种惩罚。被休弃者,嫁妆常有被没入夫家的,子女亦会与之断了缘分。秦檀无错无罪,她要的,不是颜面扫地的“休离家门”,而是光明正大的和离。


    秦檀丢下的这句话,于贺桢而言便如一道惊雷。贺桢微惊,追问道:“秦檀,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离开这个贺家不成?”


    秦檀嗤笑一声,并不回答,携着圣旨,管自己扬长而去。


    贺桢望着秦檀的背影,心底略有惴惴。他总觉得,秦檀留下的那个笑容,有肆意,还有解脱了的畅快。


    倏忽间,他想起了蒙骗了自己的老农夫,当即无名火起,转身想要找那个老农夫算账。“竟敢欺骗我!”贺桢压着面上寒霜之色,步履匆匆地朝书房走去。


    一面走,贺桢的心底一面涌现出惑意——这老农夫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让他抛弃秦檀?这样做,对这个老农夫又有什么好处?他受何人指使?


    这万千思绪还未理出一个头绪,贺桢便见到书房外头站着一个丫鬟。那丫鬟面露愁苦之色,正是方素怜院里的芝儿。见贺桢来了,急的团团转的芝儿迎了上来,哀哀道:“大人,您帮帮姨娘吧!那求您救命的老人家,竟是个如此无耻之徒!”


    贺桢愣了下,问道:“那老农夫与你们姨娘又怎么了?”


    芝儿跺跺脚,恼恨道:“方才大人、夫人出去接旨的时候,那老头……老人家,仗着旧日相识之情,便缠着姨娘索要银钱,狮子口大开,一气儿索要了千两白银!我们姨娘素来廉朴,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财?”


    千两白银!


    贺桢听到这个数目,心底微沉,暗道一声“不像话”。须知道他的年俸也不足千两,算上数额丰厚的养廉银子,才堪堪过了千。这个乡野农夫,一开口就是千两银,真是异想天开!


    芝儿见贺桢神色沉沉,继续哭道:“姨娘不答应,那老头子就威胁姨娘,说定会让大人您厌弃了姨娘!”


    贺桢听闻这老农夫如此无耻,心下更恨。待他跨入了书房,便冷着脸不说话。


    只见那老农夫膝行过来,哭天抢地地对贺桢说:“大人,您听我说!我不是故意污蔑夫人的,这一切,都是有人指使啊!都是这方素怜妒恨您夫人,想要您厌弃了她,这才花了重金,使我来演这一出戏!大人,这一切都是方姨娘的错,都是方姨娘的错啊!”


    方素怜并不答话,安静地站在一旁,眼帘微垂,寂静地几乎没了声儿。偶尔,她才抬起头望贺桢一眼,晶亮的泪水从眼眶里无声地滚落下来,嘴唇微动。仔细一看,原是她用唇形说道:“不是我做的。”


    她这副模样,素净而温婉,如随风摇曳的芦花,又似雾水珍珠,惹人怜惜。


    无声的逆来顺受,比激烈的抗争更叫人触动。贺桢心生不忍,立马寒着脸,道:“将这老农夫送给官府,就说他骗银子骗到我贺家来了,人疯疯癫癫的,说的话都不可信。”


    贺桢心道:这老农夫为了钱财,不择手段,先是诬陷秦檀,害的他夫妻离心;现在又构陷方素怜,真真是可耻!


    一听要送官府,老农夫急红了眼,一声接一声的“饶命”响彻书房。但是,贺家的小厮毫不留情,上来就扯了这个老农夫的四肢。因他通体都是恶臭,几个小厮纷纷掩住鼻子,露出嫌恶之色。


    待那老农夫被拖了出去,贺桢一脸沉重地坐了下来。想到秦檀先前抛下的那句话,他便心如乱麻。


    按照大楚旧例,外命妇获封后,都要进宫面圣谢恩。若是有功者,在面圣之时,陛下还会另行赏赐。如果秦檀趁着面圣的机会,对陛下提出要和离,陛下会答应吗?


    贺桢心头乱糟糟的。


    自他娶了秦檀以来,秦檀对他的态度并算不上热情体贴。但不可思议的是,贺桢却觉得这样的秦檀也甚好。她谈吐得体、与自己见识相近,是个容貌出众、贵气凌冽的大家闺秀。虽她对自己并无妻子的体恤,可那也是他自己宠妾灭妻所造成的。


    更令贺桢无法忘怀的,是秦檀言行间流露出的、对自己曾经的重视——她曾在手帕上绣了自己的字并相思字眼,她曾执意断绝关系、下嫁贺家,她曾对自己的喜恶倒背如流……


    思来想去,贺桢的心底竟萌生出一个念头:他不想让秦檀离开贺家。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贺桢顿时愧怍不已——方素怜已被他耽搁了,他如何能再纠缠秦檀呢?


    理智虽是如是说着的,但贺桢的本性,却又站在另一个极端。两个念头互相拉扯不断,让向来自认清高的贺桢,此刻也内心纷乱,变作了个他最痛恶的犹豫小人。


    没一会儿,贺桢就在心底想出了一个借口:和离虽有前例,可说出去到底是件不好听的事情,于秦檀的名声有害。自己拦着秦檀和离,也是为了她好。


    有了这个借口,贺桢便轻松多了,似给自己的小人心思,披上了光明正大的外衣。


    可是,秦檀要入宫面圣,他却是不能阻止的。思来想去,他下定了决心,打算陪秦檀一起到宫中去面见陛下。如此一来,就算她提出要和离,有自己在,陛下也不会松口。


    贺桢打定了主意,面色渐渐恢复了平常。


    贺桢没注意到的是,一旁的方素怜注视着他神情的变化,手指尖慢慢蜷起。


    ***


    过了一段时间,宫内赏的外命妇吉服、腰令都下赐到了贺府,秦檀入宫的前夜来临。


    这一晚,贺桢早早便歇下,打算明日一早,就堵住秦檀,跟着她一起去谢恩。刚掌灯不久,贺桢就就睡着了,可梦至一半,他却被小厮给急匆匆叫醒了。


    “大人,大人,方姨娘身子不□□!适才芝儿来报,说姨娘她头疼欲裂,几要自撞床柱了!”


    听小厮说的这么严重,贺桢吓了一跳。他顾不得收拾衣衫,胡乱披了件外套,就去怜香院看望方素怜,又连夜派人去请大夫。


    方素怜头疼的厉害,脸色苍白虚弱,面无血色。大夫来把脉,左右看不出病因,只能开了温和调养的方子。贺桢在床前好一阵照顾,直到天将亮时,才疲惫地回了房中。


    贺桢的脑袋刚挨着枕头,便迫不及待地睡着了。


    他这一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再醒来时,竟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他翻身下床,急匆匆问小厮道:“夫人呢?夫人进宫去了?”


    小厮捧来备好的早餐,道:“夫人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呢!”


    贺桢的脑海“嗡”的一声响,斥道:“怎么不把我喊起来?平常你不都是早早来喊我起身的吗?”


    “是夫人……”小厮唯唯诺诺的,“是夫人说,大人您昨夜忙着照料姨娘,定然累坏了。今日无朝,理应让大人您多休息一会儿。夫人之言,小的不敢违背……”


    贺桢一阵气馁,知道是秦檀故意所为,当即重重地坐回了床上,面庞一阵怅然。


    “……檀儿……”


    ***


    宫中,景承宫前。


    冬日的天阴阴的,铅灰色的云如一条条支离破碎的绸缎,披散在宫阙飞檐之上。厚重的云絮,将日头遮去了泰半,只余层云缝隙间些许漏出的光束,投照在白玉的长阶上。


    干冽的寒风一吹,秦檀的袍角便鼓了起来。


    “贺夫人,前面便是陛下所住的景承宫了。”一名女官领着秦檀,在一处巍峨辉煌的大殿前停下,“照规矩说,陛下应在景寿宫召见您,但陛下如今龙体抱恙,不宜见风。以是,诸般事务,皆移到了景承宫来。”


    秦檀给这女官塞了个打赏用的小荷包,道:“谢过姑姑领路。”


    女官掂量了下荷包的分量,满意地笑了起来。


    她们做女官的,满了二十五岁也不能放出宫外自行婚配。在这寂寂深宫里,积攒银钱便成了一个指望。她们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到了老来做了白头宫人,也能有些钱财傍身。


    “贺夫人,前面不是奴婢该去的地方。”女官恭敬地福了一下,道,“奴婢这就告退了。”


    秦檀点点头。


    女官看着秦檀的容貌,心底嘀咕起来。


    自入冬以来,陛下像是被这冬日抽去了所有生气似的,身体迅速衰弱。原本还每月上一回大朝的陛下,现在却是直接罢朝不议,将朝政皆交给了东宫与燕王府。


    因病情反复,陛下平时也不召见外臣,只会见见宰辅大人。此外,太子殿下掌了朝政之权后,也不让外臣擅自打扰陛下休息。


    真不知道这贺秦氏是什么来头,不过是封个五品的外命妇,竟让陛下熬着病躯,破格召见了。


    莫非,是哪个好心人,在陛下面前替这贺秦氏美言了?


    女官难掩好奇之心,偷偷用眼角光打量秦檀的侧颜。


    今日的秦檀穿了整套的行头,身上是外命妇的吉服,领子边俱是滚金满绣,正中央缂一团白鹇踏云纹样,下衬梅花裂冰的底子,针针皆是精致富贵;发髻别两朵合宜鬓花,上是绿雪含芳、下是方壶集瑞,点翠而成的宝蓝色泽旖旎动人。


    此外,这贺秦氏的容貌也是不俗,压的住这一身的行头。


    也不知她是不是因着这份美貌,才得了旁人的青眼?


    秦檀没察觉到女官打量的眼神,她呵了一口白气,独身朝景承宫走去。吉服厚重,沉甸甸的,却也暖和,不至于让那冬日的寒风吹得她发颤。


    景承宫前,守着一个大太监,唤作孙小满。此外,便没有了旁人。偌大的景承宫,显得有些空旷冷情。


    “你是贺家夫人吧?进宫来谢恩?”孙小满眯了眯眼,一甩拂尘,神情很是世故,“贺夫人可得了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恩准?”


    陛下跟前的大太监,自然是比一些小官更有体面。孙小满对待秦檀的态度,不算多有礼貌,甚至还颇为冒犯。


    秦檀听了孙小满的话,略有疑惑,道:“孙公公,我是得了陛下之命来入宫谢恩的。既有陛下之命,为何还要得到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恩准?”


    孙小满嘿嘿笑了起来,道:“贺夫人,如今这宫中,但凡要见陛下,都得经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恩准。便是那最最受宠的恭贵妃,如今也见不着陛下,您又怎能例外?”


    秦檀怔了一下。


    孙小满看见她怔住,撇撇嘴,露出不屑神情来,心里道:真是不识趣!


    陛下羸弱,身子一日坏过一日,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待陛下圣驾一去,宫里头便是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做主。这贺夫人入了宫,竟然不先去拜见皇后娘娘,也忒不识事了!


    如今,宫中人人都赶着巴结太子与皇后,自然是太子与皇后说什么,旁人就做什么。皇后娘娘以陛下体弱、不可见风的名义,让陛下在景承宫休养。陛下虽恼的恨,可碍着身子实在虚弱,说不过皇后娘娘,这不是也答应了么!


    眼下,商议朝政的人都往太子的东宫钻;后妃命妇之世,则皆由皇后娘娘统掌。在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的威慑之下,这景承宫早没什么人了


    秦檀见孙小满不肯放人,不由竖起眉来,道:“我乃是受陛下恩准,才来面圣谢恩的,又何须叨扰娘娘与殿下?”


    孙小满掏了掏耳朵,露出不耐神情来:“您要见陛下,就先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待太子答应了,奴才就放您就去!如今这宫中,是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做主!”


    孙小满的话说的太过耿直,秦檀亦为之一振。


    但仔细想来,这等事情,确实符合太子的作风。前世秦檀所知道的太子,便是一个行事不择手段的人。


    秦檀看着孙小满不耐的神情,心底有了斟酌之意:和离的机会就在前方,连陛下都允了她入宫面圣。难道就要在这里,被这作威作福的孙公公,借着太子殿下的名义给阻拦了吗?


    就在此时,景承宫不远处行来一个女官,对孙小满招招手,道:“孙公公,皇后娘娘有事相商。”


    “这不是凤仪宫的木姑姑吗?”孙小满见到那女官,瞬间变了一副谄媚面色,眼里头的精光都要溢出来了。他掸掸衣服,连忙恭敬地上前嘘寒问暖,“木姑姑有什么吩咐,小满上刀山、下火海,一定去做!”


    孙小满忙着巴结皇后跟前的女官,离了职守,走下了汉白玉的台阶。


    秦檀的心,跳地渐渐快了起来。


    她看准景承宫微敞的宫门,轻轻提着裙角,溜了进去。


    和离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个,她绝不会放过。且她乃是圣上恩准入宫,纵使不得太子殿下的恩准,也是名正言顺!


    景承宫中,弥散着一片苦涩药味。铜鹤香炉吐着袅袅香烟,但是这浅淡的檀香味,却遮盖不住那浓郁的药味儿,苦的人心里发皱。


    寂静的殿宇中,一片死寂,唯有更漏之声滴滴作响。空寂与清冷席卷了秦檀一身,纵使满室皆是金玉富贵,她亦觉得通身寒冷。


    “臣妇秦檀,扣见陛下。”秦檀在空旷的殿内,双膝坠下,扣拜曲身。她垂着头颅,大胆道,“孙公公与木姑姑有事相商,久久不见归来。臣妇怕误了面圣的时候,这才自作主张,冒昧入殿,还请陛下责罚。”


    秦檀猜测,陛下应当不会怪罪自己。


    看情况,如今的陛下已被皇后与太子架空了,守门的宫人只得孙小满一个。她擅自进入,也是情有可原。


    帷帐内传来一阵咳嗽声,旋即便是一道虚弱衰老的男声:“你便是……便是,谢均所说的那个……贺秦氏?朕不怪罪你。起来吧。”


    秦檀谢了恩,起身靠近。


    “说说……你要些什么赏赐,朕吩咐下去,让燕王操持。”皇帝的声音飘若游丝,但话尾的咳嗽之声,却是异常激烈,“说完了,便退下吧,朕乏了。”


    秦檀听出陛下的驱赶之意,连忙跪下,道:“臣妇别无所求,只想与夫君贺桢和离。原因无他,夫君宠妾灭妻,对臣妇无待妻之礼。”


    帷帐内传来皇帝浑浊绵长的呼吸声,秦檀几乎怀疑,陛下已在这么点时间里昏睡了过去。好在没多久,皇帝就开了口:“看在宰辅的份上……朕允了这件事。朕会交代燕王去办。”


    说罢,陛下便又咳了起来。这回,咳了只两声,他就开始干呕。


    秦檀听了陛下的回答,心底微微欢喜。


    可来不及欢喜多少时候,她便被陛下的干呕并咳嗽之声吓到了,连忙告退,不敢再打搅陛下休息。


    她倒退着朝景承宫的宫门行去,路走了一半,忽听到外头传来孙公公阿谀奉承的声音:“奴才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来的不巧,凤仪宫的木姑姑适才走了,若不然,您还能给皇后娘娘捎句话呢!里头没人,您进去便是,陛下不会怪罪……”


    听到“太子”一称,秦檀的身子一僵,一颗心瞬间吊了起来。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背着孙小满偷偷溜进来的;更没有忘记,这心思莫测、孤戾可怕的太子,和自己有些前缘旧恨。


    秦檀左右张望一阵,见不远处有一道写有“光明昌乐”的插屏,连忙旋身躲入其后。


    下一刻,太子李源宏便跨进了景承宫。


    “孙小满,你出去罢。……不,你去母后那里吧。”太子冷冷地瞥一眼孙公公,“孤有话要与父皇说,你不得守在殿外。”


    孙公公应了“是”,退了出去,还将赤红的宫门给合上了。


    太子负了手,缓缓走近皇帝的龙床。


    他穿了身玄色挑金线的便服,衣上绣团簇万世升平纹,瘦削背影投落在地,斜长而孤寂。


    “父皇。”太子在龙床边坐下,目光如鹰隼般望向床上的虚弱老者,“今日,儿臣已给武安找了一门好亲事。”


    这句话就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衰弱的皇帝陡然爬了起来,瘦的变形的脸孔上,怒目圆瞪:“太子!武安的婚事,乃是朕定下的!你怎敢擅改圣命!”


    太子冷笑一声,望着皇帝,目光里没有父子应有的儒慕,只有冷漠与仇视。


    “父皇,同是公主,恭贵妃所出的长宁便可在京城嫁人,可武安却要和亲塞外、嫁予老臣。”太子说着,神色愈发冷锐,“武安正值青春年华,本该嫁个好夫君。”


    皇帝喉间发出嘶嘶响声,皱纹纵横的衰老面孔上满是怒意:“朕才是天子,武安的婚事,当由朕来…咳……咳咳…武安乃嫡公主,当以社稷为重!”


    “父皇的话,真是冠冕堂皇!”太子的眼神,简直像是淬了毒一般,“您自小便是如此!长宁永远比武安得您宠爱,晋王、燕王,都比儿臣像是储君!母后是您的发妻,您却不闻不问,只宠爱那妖言惑众的周氏!”


    说到最后,太子已近乎是在低吼。


    “皇后不贤,朕没有废了皇后,已是仁慈!”皇帝死死盯着太子,口中爆出嘶哑的大喝,“晋王何等孝顺,柔妃亦是温顺,她却逼柔妃悬梁自尽,迫朕流放晋王!这等妒妇,怎可母仪天下……咳咳……”


    听到晋王与其母妃之名,太子的面色,忽如野兽一般狰狞起来。


    “先是晋王,再有燕王!父皇,儿臣才是太子,是您的嫡子!”太子咬着牙,凶光毕露,阴柔的面孔上泛出狠戾之气,“您宁可重用那等庶子,也不将儿臣放在眼中,更要远嫁儿臣唯一的妹妹!”


    皇帝骨瘦如柴的手捂着胸口,大喘了几口气:“长宁也是你的亲生妹妹!你这不肖……不肖子……早知如此,朕便该废了你们这对狼子野心的母子……晋王……知儿……才是储君之选……”


    太子的面容,愈发扭曲了。他那原本俊美的面容,被愤怒与绝望的憎恨所感染,沾满了莫名的死气,仿佛是自黄泉而来的索命人。


    可陛下不见他的神色,偏偏只自顾自地说着话:“朕要废了你……废了皇后……召回晋王,追封…追封柔妃为皇后…”


    下一瞬,陛下只觉得咽喉一紧,呼吸顿时被攫走。目光下落,竟是一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咽喉!太子满是憎恨的面容,近在咫尺。


    “父皇,儿臣才是嫡子!”


    太子大吼一声,手下亦是用力。


    皇帝虚弱地挣扎起来,神情扭曲、眼睛大瞪,嘴角流淌着一串涎液。他的手无助地在空中挥舞几下,于某一时刻,仿佛脱了线的木偶似的,无力地垂落下去。


    待床中的皇帝彻底没了声息,太子微颤着身子,站起了身。


    他晃了下肩,目光下视,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来。


    “孤才是嫡子!”


    他的笑声,在整个景承宫里回荡着。


    笑着笑着,太子便在皇帝的床边跪了下来,一边用手去合着皇帝圆瞪的眼睛,一边竟呜呜地哭泣起来:“父皇……儿臣……不是有意……”


    躲在插屏后的秦檀,亦听见了太子的哭声。


    此时此刻的她,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浑身都硬邦邦的,心脏更是几乎要停跳。


    太子弑君!


    她竟撞破了这样一桩大事!


    要是此事让太子发现,她根本是死路一条!


    她屏呼凝息,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整个人缩在插屏之后。


    冷静,不可冲动。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可偏偏这等时候,她却听到脚边传来“叮”的一声响,清脆的很。


    正在痛哭的太子立刻被惊动了,大喝道:“什么人?!”


    秦檀的一颗心几要跳出嗓子眼,她顾不得礼教规矩,提起裙摆,夺路而逃。所幸景承宫的门前,设了数道插屏,她瞬间闪身入插屏之后,还可遮挡一二。更幸运的是,孙小满公公也被太子赶到了皇后处,景承宫外,并无他人!


    秦檀冲出宫外,下了白玉长阶。她带着一身冷汗,回头一看,太子殿下却并未追出景承宫来。


    来不及思索,是皇帝的死去,让太子不敢草率离开,还是太子懒得计较她这个将死之人,秦檀只顾着拔腿向前,只想跑的越远越好。


    她不知自己跑了多远,回过神来,已到了一处陌生的朱红宫墙下。不远处,绿色的琉璃瓦微泛着光彩。她煞白着面孔,身贴墙壁,平复呼吸。


    “贺夫人?”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嗓音。


    她抬起头,原是谢均。


    “相爷……”秦檀有些语无伦次。


    “怎么了?面色竟如此差劲。”谢均露出了关怀的神色。


    他温和淡然的神情,仿如一阵暖阳,让秦檀乱跳的心渐渐平复了。不知为何,看到谢均,秦檀便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太子……陛下……我……”只可惜,她还是有些语无伦次。话到最后,她只能说道,“相爷,请……请救我一命!”


    说罢这句话,她心底一急——自己真是傻了!谢均可是□□羽,向他求助,岂不是羊入虎口?自己怎么会在情急之下,说出这种话呢!


    谢均的神色微凝。


    他垂下眼帘,微微思量一阵,道:“不用慌张,我在。”


    说罢,他忽地将手伸到了秦檀的右耳垂处。他指腹的肌肤,擦过秦檀敏感的耳轮,让余悸未消的秦檀小小打了个哆嗦。不等秦檀说什么,他便将手缩了回来。


    他的掌心处,静静摊着秦檀的耳坠,翠嵌碧玺的样式,和她一身吉服很是相配。


    “你只戴着右耳的耳坠,难免引人注目,我帮你取下来。”谢均收起那耳坠,藏入袖中,“另外一只耳坠,掉了就掉了吧。万事莫怕,有我在。”


    第27章 私相授受


    “万事莫怕, 有我在。”


    谢均的声色, 如一道清润的泉, 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令秦檀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只有告诉我, 我才能想出如何解决。”谢均又说。


    只这一会的功夫, 秦檀已彻底冷静了。


    她眸光微动, 伸手摸了摸自己光零零的耳垂。旋即,她眼帘微落,道:“没什么大事, 不过是我自己掉了耳坠,心烦意乱,这才冲撞了相爷。”


    谢均微皱眉心, 视线掠过她的面容。


    秦檀侧过身子, 避开他的眼神,不与之相对。


    这样的反应, 让谢均察觉到了什么。“贺夫人, 你可是遇见太子殿下了?”谢均的声音透着沉着与肯定, “你从景承宫来?”


    “……没、没有, 不过是胡乱走走。”秦檀的视线, 避得越开了。她不敢相信谢均, 因为谢均亦是东宫的人。她只能依靠自己,逃过这一劫。


    两个人说话间,白色的雾团儿从唇齿间呵出来, 又在干冷的空中消散不见。


    秦檀正思虑着解法, 冷不防,谢均的面容在她的视野里陡然放大了。男子俊美翩然的面庞,与她相隔不过寸尺的距离,近得她能清晰看见谢均眸子的色泽。


    漆黑的瞳仁,如墨如子夜,倒映着自己的轮廓。


    “贺夫人,若是事关太子,那便不是你一个人能应付的过来的。”谢均靠近她,用以唤来她的注意力,“现在将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我还能帮你。”


    秦檀的心中有了一丝动摇。


    想要活下去的念头,一如既往地强烈着。但她深刻地明白,太子绝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对抗的人。她与太子,一个在天云上,一个在尘埃里。太子想要踩死自己,实在是太过容易。


    她咬着唇,催促自己朝后挪了一步,冷硬道:“谢过相爷,但我真的只是掉了耳坠子。”


    秦檀察觉到自己的手是冰冷的,掌心却挂着薄汗。


    “我不会害你。”谢均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凝重来,“只凭你,是绝对无法对抗太子殿下的。现在,只有我还能救你。”


    秦檀微微摇头,又后退一步。


    她每后退一步,谢均就上前一步。谢均颀长的身躯,直逼的她无路可退,后背抵在朱红宫墙上为止。他用身量阻断了秦檀的逃路,秦檀稍向前一步,便会触碰到他的躯体。


    “不,不用……”秦檀道。


    ——她如何敢相信谢均!


    他的衣上熏染了浅淡的乌沉香味,男子的气息近在鼻端,迫的秦檀有些想逃。但抬起眼来,便只见得他宽敞的胸膛。


    “秦檀!”忽然间,谢均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神色竟略有焦虑。“你信我。”


    秦檀闻言,微微怔住。


    谢均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喊她“贺夫人”,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她的闺名。因被他喊了这个名字,秦檀的心猛的咚咚跳起来。


    谢均与她的距离,好像被拉近了。名为“信任”的东西,便这么破土而出。


    下一瞬,她竟恍若梦游呓语一般,不自觉地将先前的遭遇吐露而出。


    “因武安公主的婚事,太子殿下,与陛下有争……”


    待她终于低声说罢太子弑君之事,谢均的面色化为一片寂静肃然。


    他用拇指掐着串起数珠的红绳,瓷白骨节自手背突兀而起,足见其用力之深。倏忽间,那条数珠手串崩裂而开,圆溜溜的珠子“啪嗒啪嗒”落了一地,滚满青石砖,如一场雨。


    “相爷!”秦檀吓了一跳,想要低声去捡起那些掉落的珠粒。


    “不必捡了,再造一串就是。”谢均喝止她,声音已然恢复了平常轻重,神色亦是淡若澈水,“你说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只说一件事——凭着你掉落的那个耳坠,太子殿下很快就会查到你身上来。他不会轻易放你出宫。”


    秦檀一凛,不言不语。


    “今日你进宫来,有谁见过你戴着这对耳坠?”谢均摊开掌心,将那只耳坠展现给秦檀看。


    “只有领我到景承宫的芙姑姑、陛下跟前的孙小满公公见过。”秦檀答,一双眼直直地盯视着谢均。


    “我知道了。这两个人,我会处置妥当,你不必担心。”谢均眉目微冽,声音沉了下来,“但你今日所穿乃是吉服,若不配以合宜的耳坠,便是违制失礼,也容易引来旁人注目。”


    秦檀摸了摸耳朵,默然地点头——这一套行头乃是面圣之服,若不佩戴礼册上要求的全套首饰,那就是对陛下的不敬;这就好比官员上朝之时,随随便便穿着家里的寝衣就来了,必然会触怒皇家。


    “不如,我去向宫人索要耳坠?”秦檀问。


    “不可。你堂堂五品外命妇,竟要向宫人索要耳坠,未免太过反常。”谢均低颔,神色沉沉。略略思量一阵后,他道,“耳坠之事,也由我来解决,你不必担忧。我姐姐今日在恭贵妃宫里,你先去寻她。若有旁人问起你这耳坠,你便说掉了。”


    “可是,哪有耳坠一气掉了一对儿的?”秦檀道,“相爷,你不懂女子的物件,这等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秦檀,我会替你解决这件事。”谢均移目望向她,目光泛着灼灼华彩。也许是为了安抚秦檀,他唇角微微一勾,露出隐约笑容,“难道,你不信我?”


    秦檀见到他笑容,眸光动了动。


    谢均自然是厉害的。


    谢均与贺桢那等人可不一样。这世间,应当没有什么是谢均做不到的。若和他站在同一条船上,定能平安地渡过这条江。


    她压下心底万千思绪,福了一下,低声道:“我自是信相爷的。”


    随后,她按照谢均要求,交了一样东西给他;旋即,便恍若无事发生一般,朝恭贵妃的椒越宫走去。


    ***


    椒越宫。


    恭贵妃拉长着脸,坐在榻上,手里捧一本佛经;香色暗花纱袖子垂下来,扫着书页沙沙作响。铜龟模样的小暖笼搁在鸡翅木榻桌上,正冒着星点的暖气。


    “王妃,本宫训你一句‘治家不严’,你可有异议?”恭贵妃拨弄一下腕上缠金镯子,娇贵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高兴。


    谢盈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跟前,软声道:“母妃教训的是,是儿媳没有照料好娴儿。”她穿了身平金灯笼纹的衣裙,瞧着一点儿都不出挑。


    恭贵妃狠狠飞了谢盈一眼,面上的不满愈甚。


    周娴是个不吉之人,倒霉也就倒霉了,恭贵妃不在乎。只要能把周娴的婚礼办得隆重些,对得起父亲的遗愿,那也就妥当了。


    恭贵妃恨的是,前些时日燕王入宫,特地为周娴变哑一事请罪。燕王言语间,只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绝口不提谢盈的错处。


    恭贵妃还记得,燕王就那么笔挺挺地跪在她面前,腰板板得似一棵松般,面色也倔强。他对贵妃说:“母妃,此乃儿臣照顾不周之错,与王妃无关。”


    当时,恭贵妃就气得摔了手中的茶盏。


    好一个“与王妃无关”!


    都是因为这个谢盈,逸成才会与她母子离心!


    逸成乃大贤之材,先前陛下都透漏了口风,说有意改立逸成为太子。但逸成却说他无心太子之位,还劝恭贵妃“适可而止”,真真是气死人也!


    定然都是这个谢盈在吹耳旁风!


    想到此处,恭贵妃有些咬牙切齿。她狠狠将佛经拍在案上,怒道:“好端端的娴儿交到你手里,就成了那副样子!你就是这样替王爷管后宅的?本宫看你根本不会做一个王妃!”


    其实恭贵妃本无所谓周娴的死活,横竖周娴是个不吉之人。她只是借着周娴的由头,趁机发作谢盈罢了。


    谢盈身子微震,迟迟地出了声:“……母妃教训的是。”


    就在此时,宫人来报恭贵妃:“娘娘,宜人贺秦氏求见。”


    “贺秦氏?”恭贵妃眼珠一转,忽而娇笑一声,“来的正好,叫她进来!”


    很快,丫鬟皎月领着秦檀进来了。恭贵妃见到秦檀一身吉服、丰容盛饰,心底冷笑一阵——这小贱人贺秦氏,帮着谢盈一道对付自己,害得她折损了皎星这个得力宫女,如今竟还有脸面求见!


    “臣妇见过贵妃娘娘。”秦檀向恭贵妃行礼。


    “贺秦氏,你来的恰好。”恭贵妃扬唇冷冷一笑,端起茶盏,道,“娴儿出事那日,你也在王府吧?你说说看,是不是燕王妃有意放纵,这才让娴儿遭此厄运?”


    恭贵妃的意思,甚是明显。她要秦檀帮她作证,让谢盈变成迫害周娴的元凶。


    贵妃身边的皎月也开了口,循循善诱道:“贺夫人,你可要想仔细了再回答。咱们娘娘是个严厉人,若你胡说八道、欺上瞒下,娘娘是绝不会饶过你的;娘娘定会禀明陛下,把你的封号褫个干干净净!”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秦檀微呼一口气,沉稳道:“回娘娘的话,不知您从何处听来这些无稽之谈?周姑娘的际遇,臣妇甚是同情,但周姑娘受害一事,与王妃娘娘何干?纵王妃娘娘有管治不严之罪,可绝不是‘有意放纵’这样的事,臣妇是断断不能胡说八道的。”


    恭贵妃秀眉一竖,她身旁的皎月已经大喝了起来:“贺夫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娘娘面前信口雌黄!娘娘是给你脸面,才让你自己交代!你若再有所欺瞒,娘娘这就去禀报陛下!”


    秦檀却依旧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臣妇不曾胡说八道,此事与王妃娘娘无关。”


    一旁的谢盈流露出焦急之色,小声道:“你不要与贵妃娘娘硬碰硬。你这个封号来的不易,可不要让陛下再摘了去。”


    秦檀却侧过头,对谢盈露出安慰的神情,道:“无妨。我是绝不会置王妃娘娘于不顾的。”


    她答应过谢均,要多陪陪谢盈。恭贵妃打算借着周娴的事情惩罚谢盈,她不会给贵妃这个机会。


    谢盈闻言,眉心微皱,神色复杂。旋即,她也坚定了神色,道:“母妃,儿媳不曾做过那样的事。娴儿能出嫁,儿媳甚是高兴,又何必去暗害她?”


    见秦檀与谢盈都不肯认输,恭贵妃愈气了。


    仗着有个成器的儿子,她在宫中从来跋扈,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骄纵一世的人,更是见不得有人顶撞。


    “好,好!”恭贵妃气地夸了她二人几句。


    皎星见状,连忙去抚贵妃的脊背,以免她气着自己。


    恭贵妃伸手一指宫门外的庭院,道,“谢盈,你治府不严,害的娴儿遭此厄运。本宫今儿个就要代替燕王教教你这个做妻子的——你去外头站着,不到本宫松口,不准离开!”


    如今正是冬日,院子里的风呼呼地刮着,冷得很。若是谢盈出去罚站,非得冻出病来不可。


    “还有你,贺秦氏。”恭贵妃挑起秀眉,目光冷锐地扫视着秦檀,“你穿着这一身吉服,却不佩耳坠,有失体统,是对老祖宗的大不敬。本宫乃贵妃之尊,位比副后,有权管上一管你这五品的外命妇。你与谢盈一道,去外头站着。”


    皎月适时地接上:“贺夫人,只要你说出娴小姐被谋害的元凶,你就不必出去站了。”


    秦檀眼帘微垂,不改面色。她没有搭理皎月,而是自顾自移了脚步,朝外头走去。


    皎星恼道:“真是不识抬举!”说罢,又低身朝恭贵妃献媚,“这贺秦氏不在也好,您乐得耳根子清净。娘娘身份金贵,不必见这些闲杂旁人,还是多为陛下祈福念经才是正事。”


    宫门前垂着的厚实帘子一掀,秦檀就走入了冬日的冷风里。椒越宫的寒风吹得她面颊泛疼,很快便生出一团潮红来。吉服的衣角儿鼓鼓囊囊的,翻飞叠起。


    谢盈的丫鬟宝蟾在殿外候着,见主子要罚站,宝蟾不忍,立刻递上了一条金丝孔雀羽的披风。谢盈朝手掌上呵了口暖气,叹一声,淡淡道:“贺夫人,你真是被我连累了。”


    说罢,谢盈将那条披风向秦檀递了过来。


    秦檀摇摇头,道:“王妃娘娘,咱们不会站的太久的。这条披风,我就不收了。”


    “你不了解贵妃娘娘的脾气。”谢盈伸手抚了抚那条披风,鎏金的指甲套擦着丝线而过,“她宠惯六宫,陛下一直对她听之任之。若非陛下近来身子不适,贵妃绝不会只是罚站我二人。你那宜人封号,兴许真的会被摘掉。”


    秦檀却只是重复道:“王妃娘娘,你我很快就无需罚站了。”


    寒风凌冽,二人皆有些冷的发颤。没一会儿,皎月便趾高气昂地从宫殿里出来,手里还捧着贵妃的小手炉:“贺夫人,好好站,站到贵妃娘娘消气为止!”


    秦檀面无表情。


    皎星看到她这副表情就来气,冷嘲热讽道:“贺夫人,你也别倔。咱们娘娘何其尊贵?只要陛下在一日,她就是这六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你对着贵妃娘娘如此不敬,罚站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罢,皎星便是一阵冷哼。


    秦檀依旧沉默不语。


    “什么臭脾气……”皎星噘嘴,满是不高兴。她是恭贵妃的贴身丫鬟,连宫里的主子都对她恭恭敬敬,五品小官的夫人,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有人高呼着“不好了”、“不好了”,一面敲着锣经过。旋即,景承宫那边便传来了浑厚的钟声。


    当——


    当——


    当——


    ……


    一共是十三下。


    下一瞬,恭贵妃亲自从殿里出来了,面色煞白,慌张地盯着外头,喃喃道:“十三下!这可是大丧之音呐!莫非,莫非……”


    贵妃的身子斜斜软倒,皎星立刻扶住了她,安慰道:“不会的!陛下这几日的身子才有好转,绝不可能是……呸呸,奴婢这说瞎话的嘴!”


    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跑进来,哭丧着脸,声音嘶哑地阖宫宣告:“贵妃娘娘!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了!娘娘保重呐!”


    “咚”的一声响,恭贵妃的鞋底一歪,整个人坐在了地上。她顾不得仪态与矜贵,颤颤地扶着门框,满面惨白:“怎么这么突然?!这不可能!前两日陛下的身体还好转了的,还说要上朝,怎么就……”


    现在的贵妃,已无暇去挑剔谢盈了。她只知道,她的一世荣宠,可能要就此结束了。


    恭贵妃还跌坐在地上,整个椒越宫的女人们却都开始放声大哭了。贵妃宫里的那些个贵人、常在们,都纷纷涌出殿门,带着太监宫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有眼泪的抹眼泪,没眼泪地便干嚎。


    一转瞬的功夫,阖宫都是哭声。


    在一片哭声里,一个太监走到秦檀面前,低声道:“这位可是贺夫人?太子殿下与相爷有请。”


    秦檀的心一紧。


    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在心底默念一遍“不必忧虑”,这才起了身,跟着太监去了。


    ***


    景寿宫。


    “太子殿下,贺夫人到了。”


    宫殿外头,一片哭声。宫殿里头,却是死一样寂静。莲花盖的八角灯搁在桌上,亮着雀跃晕黄的光。


    太子负手站着,眸光如鹰隼,阴柔面庞尽是冷意,正与身旁的谢均说话。高大的立柱上盘着夔龙,粹金的色泽流转着黯淡的光华。


    “孙小满还没找到?”太子问。


    “孙小满奉了凤仪宫之命,出宫了。”谢均淡淡答,“和锦翠宫的芙姑姑一道去了西市。奉的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母后?”太子微愣。旋即,他将目光落到谢均的手腕上,“均哥,你的数珠呢?”


    “断了。”谢均道。


    秦檀入了殿,偷偷一瞥,见太子还穿着弑君时那身玄色挑金线的便服,不由心底一跳。她低下头,假作温顺道:“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侧过身,视线扫过秦檀空荡荡的耳廓,冷然道:“身穿吉服,却不佩耳坠,这是藐视皇家之威么?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臣妇不敢。”秦檀将头低的更低。


    “你便是今日来面圣谢恩的那个妇人吧。”太子的眸中迸出杀意,他朝秦檀慢慢走近,“你可见到陛下了?”


    “未曾。”秦檀答道,“孙公公说,臣妇未经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许可,不得面见圣上。因此,臣妇便改道去椒越宫拜见贵妃娘娘了。”


    “哦?此话……当真?”太子拉长了声音。


    低着头的秦檀,只看到一双深紫色镶灰锦毛的靴子在面前停下,再也不动。旋即,一双手便狠狠扣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将脸抬了起来。


    “那你的耳坠呢?”太子扣着秦檀的下巴,眯起眼,狠声问道,仿若在质问一个死人。


    太子那精致阴柔、不输于女子的轮廓,在黯淡的光线下犹如鬼魅一般;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肤色,让秦檀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肌肤下青色的肌理。


    景寿宫外此起彼伏的哭声,让人有了身在黄泉的错觉。秦檀瞳孔缩起,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臣妇……臣妇……”


    太子注视着秦檀的面容,心底微微一动。


    ——好一副绝色容貌,连太子妃殷氏亦是被比了下去。


    等等,秦……这个姓氏,似乎有些耳熟。


    “太子殿下。”


    就在此时,谢均忽而开了口。他微抬首,语气中有分无奈。


    “嗯?均哥?”太子用眼角余光朝他投去斜斜一瞥,“怎么,你要替这个女人说话么?”


    谢均阖上了眼,流露出复杂神色,胸膛亦微微起伏着。


    “檀儿的耳坠,在我这里。”好半晌后,谢均睁开眼,如是说道。


    “在你那里?”太子蹙眉,惑道,“怎么一回事?”


    谢均从袖间掏出一方布手帕,递给太子。太子松开秦檀,转眸一看,但见那是一方淡红色的绣帕,上头刺了个“檀”字,明显是属于秦檀的东西。这绣帕包着的,乃是一对掐金丝的翡翠葫芦耳坠,制式与吉服相匹配。


    “这耳坠,是我强要过来的。本以为区区一对耳坠,无人会发现。没料到太子殿下慧眼如炬,一眼就识出来了。”谢均重包裹起那对耳坠,垂眸道,“若要治私相授受之罪,罚我便可。”


    太子怔了一下。


    很快,太子勾着嘴角,低声笑了起来:“均哥……哈哈哈…可真有你的啊。这贺秦氏乃是贺桢的妻子,你竟也敢染指?还索走了她的耳坠……要是贺桢那厮知道了,恐怕要气得发狂呐。”


    想到贺桢生气的模样,太子觉得十分愉悦。


    他向来如此,看到那些君子之风的人痛苦扭曲,他便会觉得快乐无比。


    谢均收起耳坠,问道:“如此,太子殿下要治我与贺秦氏的罪么?”


    太子挑眉,愉悦得很,竟说起不成体统的荒唐话来:“男子风流,本是常事,更何况这贺秦氏确实天姿国色。均哥,你日后若要与贺秦氏相见,不如到孤的东宫来,如何?哈哈哈哈哈——”


    荒唐滑稽的话,自太子口中而出。若是大楚开国的老祖宗听见了,恐怕会气得从棺材里蹦起来。


    “谢太子爷美意。……均本就是逾越了,日后会收敛些。”谢均谢了恩。


    他说罢,就行到秦檀身旁,弯腰,低声对她道,“还不谢过太子恩典?檀儿。”


    一声“檀儿”,叫得缠绵温柔,酥软入骨。


    第28章 新旧更替


    秦檀从景寿宫出来时, 心脏依旧跳得飞快。


    宫外的寒风呼呼吹来, 令她耳朵泛疼。这疼意让秦檀迟钝地意识到, 自己已活着走出了景寿宫。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撩一下微乱的额发, 渐渐平复紧绷的心绪。


    方才的她, 是真的与死亡近在咫尺。


    这深宫从来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那些撞破宫闱密室的人,大多都会落个死不见尸的下场。她能全身而退,已是大大地超乎了预料。


    没想到, 谢均竟然是用那种法子脱了险!


    “檀儿。”


    就在此时,谢均的唤声从她身后传来,音色甚是温柔。若旁人不清楚他二人的关系, 还道是一对恩爱眷侣。


    秦檀理了理襟袖, 道:“相爷,既然出了景寿宫, 就不必这样喊了。”


    谢均眸光微动, 唇角泛起轻暖笑容:“太子多疑, 但凡有任何一个破绽让他起了疑心, 你的命就别想保住了。为此, 只要近得太子身旁, 我便得喊你一声‘檀儿’。”


    秦檀只要听到那句“檀儿”,便觉得有些别扭。除了母亲,还未有人这么亲密地呼唤过她。——不, 贺桢似乎也是这样唤过她的, 但贺桢这样喊,秦檀只会觉得倒胃口和不耐烦,巴不得贺桢赶紧走远点儿。


    “相爷用那等说辞来对付太子,若是太子告诉了旁人,这岂不是坏了相爷的名声?”秦檀问,“我可不想做一个千古罪人。”


    谢均闻言,很是淡然:“太子殿下不会说与旁人,这点你大可放心。”


    “相爷怎么知道……”秦檀微疑,“太子殿下可不像是那么良善的人。”


    谢均拿她这副追根问底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只得微叹了声,道:“我说不会,便是不会。”


    顿了顿,他又道:“这副耳坠,你戴上吧,免得再让人说你藐视规矩,不敬皇家。谢荣辛辛苦苦才寻来的宝贝,留在我这里也是浪费。”谢均掏出那对被手帕包着的耳坠,递给秦檀,“至于这张手帕,我就收下了。”


    秦檀闻言,不知为何,脖颈上一阵沸然热烫。她敢肯定,她的脖颈一定泛起了红色。


    ——那可是!可是她的私物!是她绣了自己闺名的手帕!与别的手帕不一样!


    谢均拿这手帕来对付一回太子也就罢了,可他现在竟然不肯归还手帕,要把这手帕带回家去!


    这是什么道理!


    “相爷,这怕是不好吧?手帕这等女子私物,您还是不要放在身边为好。”秦檀咬着唇,伸出手来,朝谢均讨要东西,“我拿回去吧。”


    谢均神色温文,眉目里有淡淡的笑意:“方才我说了,太子多疑,我们不可露出破绽来。若是下回太子讨要这手帕,我拿不出来,那就不妙了。”


    一句话,就把秦檀噎了回去。


    “就说我不高兴,讨要回去,也不成么……”她小声说着。


    秦檀咬咬牙,垂下了手,露出一副微悻的神态。不一会儿,还不忘凶恶地瞪一眼谢均,低声道:“真是让相爷白占便宜了。这手帕绣起来也是很费工夫的。”


    她正咬牙切齿着,倏然觉得鼻尖上一凉。旋即,便有细细茫茫的白点子,轻而缓地落在她的面颊上,湿凉凉的。秦檀一抬头,却见得灰暗的天空里,不知何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


    “下雪了……”秦檀张望着天空,喃喃道,“老天爷是给陛下送行呢。”


    谢均不答,负着手,望着秦檀。女子乌黑的发髻上盛了些许的雪花,鬓花上也绽开了几点白;她颈边的绒毛贴着瘦削的下巴尖儿,被风吹着乱舞,乌黑的眼仁有些湿漉,也不知是被雪雾所染,还是天生如此。


    “……早些出宫吧。”谢均终于道,“今日的宫中,一定忙碌非凡。你也要回去换白装,跟着你夫君一道为陛下哭丧。”


    秦檀点头。


    她方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啊”地短促叫了一声,微微懊恼道:“白来宫中这一趟了!本是想和离的,事儿都大成了,陛下都说要吩咐燕王去操持这事儿了,却偏偏……偏偏出了这档子事!”


    她这懊恼的神情,生动鲜明极了,有了分小女儿的可爱。


    谢均摇了摇头,道:“檀儿,能保住一条命便不错了,和离的事,下次再说罢。”


    秦檀慢吞吞把谢均给的耳坠戴上,露出副不快神情。待戴好了那副耳坠,她向谢均告了退,这才出宫去。


    贺桢已在家中等了秦檀许久了。


    陛下驾崩的消息,已传到了贺府这里来。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让阖府的人连忙换上了缟衣,屋檐门庭俱换上了大丧的白色。


    见到秦檀回来,贺桢迎上去,问道:“你可见到陛下了?”


    他怕秦檀已得了和离的旨意,准备收拾嫁妆行李回娘家了。


    秦檀见到贺桢眼底那抹焦急,心底恼极了。她甩了帕子,不高兴道:“没见着陛下,就被赶出宫来了。”


    贺桢听了,知道她没能请到恩准,心底微舒了一口气,道:“夫人,你快去换身衣裳吧。陛下大丧,得穿得素净些。”


    现在,他这声“夫人”叫的名正言顺,甚至有些示威的意思。秦檀听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回去换缟服了。


    贺桢被她瞪了一眼,却一点儿都不气。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换作是刚成婚那会儿,他定会被秦檀激怒。现在,他却觉得秦檀对自己不谄不捧,性子利落耿直,让他颇为欣赏。


    陛下驾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朝。一时间,举国缟素,满京哀声。梓宫在太极殿停了十五日后,被移入了帝陵之中。出殡那日,阖城飞白,哭声震天,文武百官跟着皇帝那披着龙帷的吉祥轿,一路哭送。


    先皇帝膝下有四子,长子是恭贵妃所出的燕王,贤良有为、颇有声望。次子便是太子,他虽是嫡子,却因性子偏戾被先皇帝所不喜。三子乃是李衡知,从前被封作晋王,不过如今已被褫了封号,打发去了蛮荒的昆川,他的母妃也早也不在。四子是魏王,生母是个卑贱的宫女;他不得陛下看中,也无母家支持,在诸皇子间几乎是个影子一般的人。


    国丧乃大事,按道理,那远在昆川的三王李衡知也该回来哭丧,可朝臣却没见到三王的身影。有知情者,说是太子不喜三王,不让他回来哭丧。


    这等流言,虽不可尽信,却依旧让朝臣心中胆寒。


    待白事过后,便是新帝的登基。这是一桩大事,六部要筹备诸多事务,朝中上下一团忙碌。除了准备登基大典的诸项事宜,还要处理拔擢新臣、拟内外封号等事。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即位,必然会重用自己的心腹。


    贺桢从前便得太子的青眼,如今新帝将要登基,他因办事得力,擢升一级,成了从四品太中大夫,虽不设常职,却是个出入陛下面前议事的官位。依照往例,秦檀的品级亦上抬了,被晋为恭人。


    贺桢虽然只升了个从四品,但对贺家来说,却是一桩天大的喜事。须知在大楚,这四品、五品之间,有一道天堑,许多人努力了一辈子,削叫脑袋都没能迈过这道坎,终其一生只是个五品小官,上朝时只能站在殿外吹风。


    贺家喜气盈盈,秦檀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她终日埋头在自己屋里,只顾着绣一方手帕。


    红莲见她最近卯着劲儿绣手帕,便劝道:“夫人,小心熬坏了眼睛,还是慢慢绣吧。”


    秦檀却没有停下针线,一边绣,一边喃喃道:“不成,我得赶快绣好这块手帕,拿去换回我的东西来。”


    想到自己那条刺着名字的手帕落在谢均的手里,她就觉得怪怪的。若是其他样子的手帕,送了也就送了,就当谢均家揭不开锅,买不起布料。可那块手帕上却有她的闺名,要是日日都待在谢均的身上、书房里、桌边……


    秦檀愣了下,心底又是一片恼意。


    该死的谢均!


    想到谢均手下绣帕时那副淡然自若的笑脸,她狠狠将针扎在了绣面上,险些坏了上头绣着的一片松枝。


    就在这时,青桑从外头打帘子进来。她见秦檀正刺绣,神色有些犹豫,好半晌才道:“夫人,致舒少爷差人给您送了礼来,您……要不要瞧瞧?”


    说这话时,青桑有些忐忑。


    秦致舒是大房的庶出少爷,与秦檀是堂兄妹的关系。他在秦家一众子辈里,并不算出众。又因是庶出,所以秦大爷一向不太搭理他。


    先前秦檀执意嫁给贺桢时,秦二爷、秦大爷做主,已让秦檀和秦家断了关系,免得太子追究起来,祸及全族。秦檀出嫁后,秦家也没有只言片语捎来,娘家如不在了似的。可这会儿,秦致舒却派人送了礼来,难免让人多想。


    听到“秦致舒”这个名字,秦檀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想起那位堂哥长得什么模样。


    “见贺桢高升,以为我也水涨船高,赶着阿谀奉承罢了。”秦檀随意地撕开了那封信,“我这个二堂哥,从前就爱对着我说好话,怕不是巴望着我这个嫡女在老太太面前替他多说说话呢。只可惜,他找错人了,我是个不中用的,如今和秦家都没关系了。”


    秦致舒寄来的信上,写了些普通的关怀之语,又询问她可收到先前的几封信。秦檀看了,笑笑,道:“‘先前的几封信’?怕是寄都没寄,如今来装装样子,找个托词罢了。”


    红莲正给她换小暖炉里的碳,闻言,张口欲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按捺了下来。


    她知道,自家主子性格便是如此。主子从前苦惯了,一个人在尼庵里受累,看谁都有戒心。那些对她好的人,她总觉得是别有所图。由红莲看来,致舒少爷倒是心善诚朴的人,但主子不信他,红莲亦没有替旁人说话的道理。


    秦檀搁下了信,继续绣手帕。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新帝登基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秦檀的手帕,也在这几里日绣好了。她吩咐了青桑,把这手帕给谢均拿去,好换回那条绣有她名字的淡红色手帕。


    青桑去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对秦檀唯诺回禀道:“相爷收下了那手帕,还夸夫人您绣工非凡。”


    “我叫你换回来的那条手帕呢?”秦檀抓住重点,厉声询问。


    青桑偷偷看一眼秦檀,面有踌躇,小声嘟囔道:“相爷说,那条手帕挺好的。他也收着,就不还给夫人了……哎呀,这算什么事呀!”


    秦檀:……


    真是……


    真是……


    真是好一个谢均!


    第29章 借刀杀人


    新帝登基的那日, 早上还是云开天晴, 没一会儿便积了一整片阴阴沉的灰云, 轻渺的雪花纷纷扬扬自天空落下, 覆盖了整个京城。不过小半日功夫, 皇宫碧绿的琉璃瓦上便铺满了银衣。


    依照大楚往例, 贺桢去前朝向新帝道贺, 秦檀作为外命妇,则去后宫拜见皇后。


    李源宏登基后,尊生母为太后, 恭贵妃周氏则被尊为恭太妃,二人及其他先帝妃嫔皆移住到了北四宫内。


    新的皇后是李源宏的结发之妻,殷氏流珠。她出身名门殷府, 乃是名满京城的“殷氏双姝”中的姐姐。


    秦檀到殷皇后所住的永元宫时, 皇帝的妃嫔们刚给皇后请安完毕,正自永元宫的鱼藻殿中相继走出。一眼望去, 纤瘦丰裕、袅娜冰清、高挑娇小……环肥燕瘦八|九人, 真是百花齐放, 令人叹为观止;这还不算那些级别太低, 没有资格来给皇后请安的低位妃嫔们, 可见新帝的后宫如何充实。


    秦檀正立在鱼藻殿前, 静候着那群宫妃离开。忽然,她听见有人唤她:“贺夫人。”


    秦檀一侧头,见到是燕王妃谢盈。谢盈是一等外命妇, 自也是要给皇后请安的。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向她行礼。


    “你与我何必客气呢?”谢盈微微一笑, 道,“上一回连累了你,让你在寒风里罚站了那么久,还希望你不要埋怨我。”


    “那是恭太妃太过严苛之故,我何必迁怒王妃娘娘呢!”秦檀回道,“不知王妃近来可安好?”


    “也不知……算不算得安好的。”谢盈微微叹了口气,“恭太妃娘娘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说罢,她微微掀开领子,露出一道烫痕来。


    秦檀一惊,道:“怎生这么严重……”


    看谢盈脸上脂粉比往日厚重,恐怕,脸上也有烫痕。


    恭太妃自先帝驾崩后,脾气便愈发不好。从前她有荣宠在身,只是偶尔折腾一下谢盈。现在,她则是日日都看谢盈不顺眼。若非皇室规矩,不可随意休妻,她早撺掇着燕王换个老婆了。


    “不说这些了。说些喜庆事儿。”谢盈的笑唇弯起,“娴儿的失声之症有所好转,这个月,她就要出嫁了。亏得那户订了亲的人家仁厚,听闻娴儿失了声,却没有退婚,依旧愿八抬大轿迎娴儿过门。”


    “那可真是好极。”秦檀也笑。


    秦檀心道:那户人家当然得八抬大轿来迎了!


    恭太妃亲自定下、燕王妃来发嫁的婚事,不要说周娴哑了,便是周娴毁了容,他们也会敲锣打鼓地去迎。能与皇家攀亲带故、阖族一飞冲天的好事,谁不做?


    秦檀正和谢盈聊着,忽然间,两个妇人一前一后插入二人间,自说自话起来:“燕王妃娘娘,这一位,便是贺朝议的夫人吧?”


    那是两个二十许岁的妇人,左边的,脸颊上有颗痣;右边的,有一对浓浓的眉。


    这二人看衣着,也不过是四、五品的外命妇,与谢盈的身份有天差地别。谢盈淡了笑容,她身后的宝蟾立刻挡在了主子面前,皮笑肉不笑,替自家王妃回道:“正是,那一位便是贺夫人了。”


    “贺夫人这样的四品恭人,怎么会认识王妃娘娘呀?”脸痣夫人率先发问,语气亲昵地朝谢盈问话。


    宝蟾将谢盈挡的更严实,回答:“回夫人,自然是有缘才认识的。”


    浓眉夫人从另一侧迎上去,与谢盈攀家常:“王妃娘娘这衣服料子甚是好看,也不知是在京城哪家衣服铺子定制的?”


    丫鬟玉台从另一个角度将谢盈挡住,回答道:“回夫人,这料子是御赐之物,夫人若是用了,恐怕于理不合。”


    无论浓眉与脸痣夫人如何说话,都只有两个丫鬟应答,二人有些失落,悻悻了一会儿,便转而望向秦檀。脸痣夫人上下扫了扫秦檀,冷笑一声,道:“听闻贺朝议最是清廉正派不过,怎么贺夫人竟锦衣华服至此?”


    秦檀斜斜眼光瞟去,并不答话。


    她今日确实是穿得醒目了些,但花的是自个儿的钱财,与贺桢无关。


    这两位夫人向她发难,八成是因为贺桢太过耿直,得罪了同僚,因此妻室之间也剑拔弩张的。


    “梁夫人,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男人们呀,御前是一回事,家里是一回事。”浓眉夫人搭腔,跟着冷嘲热讽,“家中妻妾穿的漂亮,皇上又见不到!”


    “穿的这么招惹,又有什么样?品级摆在那儿,她再怎么花枝招展,也是不可越过四级去的。”脸痣夫人甩了甩手帕,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有些人以为换了身衣裳,就能与贵人攀亲了,真是可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君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妻子也是……”


    两人正嘀咕着,一旁的谢盈微蹙眉心,紧了紧身上的裘氅,道:“聒噪。”


    浓眉与脸痣微惊,立刻噤了声。


    虽是安静了,但她两人的眼睛依旧滴溜溜转着,朝秦檀投来刀削似的目光。没一会儿,两人便躲到一边去说话,拿了帕子掩着嘴,一边偷声笑着,一边对秦檀指指点点,也不知在说什么


    此时,鱼藻殿里的大宫女湖心来传:“请诸位夫人、娘娘入殿。”


    秦檀跟着人群进了鱼藻殿,将披风交予了跟在身后的红莲。


    鱼藻殿中,高悬一道“日交月溢”匾额,墨字龙飞凤舞,入背三分。匾下置两樽铜鹤香炉,眼珠子是两颗澄澈软玉,绿莹莹的;安神檀香自粉珊瑚雕琢的喙间袅淡溢出,沁满肺腑。


    殷皇后坐在上首,穿了一身石青底貂皮缘的朝服,双佩双绶,襟上挂一条青绿金缘帨子,打扮的极是隆重端庄。但她的相貌,却压不住这一身华美盎然。秦檀抬眼一瞧,只觉得那是一团水雾也似的人,柔如纱、轻似雪,仿佛一碰就会散,眼底眉梢俱是柔意。


    李源宏于女色之事上并不节制,这从他的妃嫔数量上就可见一斑。但殷流珠过门多年、颇有宠爱,却依旧未有身孕;反而是那些侧室们,接连生了庶子庶女,只能说是殷流珠时运不佳。


    “不必客气,都坐吧。”殷皇后柔声道。


    因秦檀的份位不算高,在一群外命妇里已是排在了后头,所以她只能站在最后;她前头的黄花梨圈椅上,则坐着五六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再前头还有谢盈等两三个宗室大妃。


    殷皇后这一日,又是接宝册凤印,又是接待妃嫔命妇请安,疲惫至极。她强撑着,与诸位命妇说了些吉利话,要诸位命妇日后奉行妇规、辅佐丈夫,替君分忧;还要力行节俭,不可太过奢靡铺张。皇后说罢,便说自己乏了,叫散。


    当诸命妇要散时,听得脸痣夫人忽然道:“皇后娘娘,您初移中宫,臣妇本不该以繁杂事务叨扰您才是。只是,有些事儿,臣妇实在看不过眼……”


    说着,脸痣夫人露出为难神色,眼珠子乱动。


    因脸痣夫人站在末尾,前头的贵夫人们齐刷刷扭过头来盯着她。皇后身旁的温姑姑不悦道:“皇后娘娘已累了,有什么事儿,下回再说。”


    温姑姑长得凶,嗓门也大,脸痣夫人吓了一跳,强笑道:“有些事儿,可是不能拖的!”


    “那便说说再走罢。”殷皇后复坐下,温婉道,“本宫也不算太困乏。”


    “娘娘,您方才说,外命妇要力行节俭、不可奢靡浪费;这道懿旨,早先就已颁了下去。可今日外命妇们入宫请安,还是有人违背了您的旨意,一力打扮,只求花哨……”脸痣夫人满面为难,“皇后娘娘若不立威,又如何让百姓信服呢?”


    说罢,脸痣夫人便朝秦檀投来一瞥。


    秦檀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冷意。


    这位脸痣夫人的丈夫,乃是贺桢的同僚;两人本是平级,如今贺桢官升一品,那位同僚却依旧原地踏步,也难怪他夫人会如此意难平了。


    殷皇后闻言,露出凝重神色:“哦,是何人?说与本宫听听。”


    脸痣夫人抬起手,直指向秦檀,大声道:“贺夫人这发顶的簪子,竟然是纯金打造。皇家妃嫔,尚且少有如此大支的金簪,更何况一介四品恭人?贺大人向来自诩清廉无比、两袖清风,可贺夫人却奢靡铺张!皇后娘娘,此事不可轻易放过呀!”


    诸位命妇闻言,朝秦檀望去,果见得她头顶有一把金灿灿的簪子,十分惹眼。因秦檀长得美艳凌厉,倒也压的住这华美富贵之色。


    温姑姑精通心计,深谙城府,当即俯低了身子,对殷皇后道:“皇后娘娘,皇上初初登基,此时正是您立威之时。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您也该杀只鸡,敲打敲打那些猴子,以儆效尤。”


    殷皇后思忖一会儿,柔美的面容略略凝住。随即,她婉声道:“本宫初初移位中宫,便有人如此不听规劝,视本宫懿旨于无物,不可轻饶。秦氏,你上来,脱了这发簪领罪。”


    “皇后娘娘!”谢盈闻言,立即出列求情,“贺夫人本是无心,今日乃是皇上登基的大喜之日,娘娘还是莫要为闲杂事务坏了心情。”


    殷皇后的嗓音细细的,眉目也甚是婉和。她不疾不徐道:“本宫领六宫凤印,须得管教内外命妇。不合规矩,便是不合规矩,燕王妃不必求情。”


    谢盈眉心微蹙,还欲再言,秦檀却已走上前去,安静地脱下那发簪,交递给殷皇后。


    “你知罪了?”殷皇后的眼如凝一团山雾,眉便是两道弯月。


    “娘娘,臣妇无罪之有,为何要‘知罪’?”秦檀直起身,露出笑容,眉目间俱是镇定从容。


    “贺夫人,你视皇后娘娘的懿旨于无物,穿戴得如此招摇富贵,还敢说你无罪?”脸痣夫人捂着嘴,惊讶道,“你这是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呀!真是……真是好大的胆子!难怪你夫君总敢对上峰无礼!”


    “谁准你说话了!”温姑姑立刻怒目道,“你也是个不懂规矩的!”


    脸痣一抖,连忙噤声。


    殷皇后却并不生气,而是好脾气地说道:“后宫不议前朝之事,梁夫人,不可多言。”说罢,殷皇后又转向秦檀,问,“贺夫人,你说你无罪之有,如何解释?”


    “臣妇当然知道要力行节俭。这支发簪并非是纯金打造,其内里乃是木制,外表则饰以泥金,市价并不高昂。泥金本多用于折扇、家什,难得有用在首饰上;皇后娘娘方才离得远,想来是看不清臣妇戴的发簪到底如何。因此,臣妇特奉上此簪,供皇后娘娘细查。”


    殷皇后闻言,转向温姑姑,温姑姑敲了敲那发簪,仔细观察,道:“还真是如此。……这位贺夫人,倒是个有巧心的人。”


    秦檀笑道:“温姑姑过奖了,臣妇算不得‘巧心’,也不过是恰好在匠人处看到,便买了下来。”


    殷皇后闻言,问道:“贺夫人竟不是定做首饰,而是直接在匠人处买的成饰吗?”


    大楚妇人,但凡有些权势,皆要定制首饰衣衫,以显示财力优渥。若是直接购置成衣成饰,则显得穷酸土气,还有和旁人撞了款式的风险。因此,少有贵妇直接购买成饰的,皆是当季定制下季。


    而秦檀,却恰恰相反。


    秦檀点头:“回禀皇后娘娘,正是。”


    殷皇后笑唇弯起,道:“贺夫人如此廉朴勤俭,值得嘉奖。本宫有一副《梳纺图》,温姑姑,你去拿给贺夫人吧。小画一幅,常见得很,算不得奢靡。”


    众人眼见得惩罚便做了赏赐,纷纷露出诧异神色。脸痣夫人见事态陡转,有些不甘心,继续上言道:“娘娘怎么知道那不是纯金的呢?臣妇猜测,那内里一定是纯金的……”


    “梁夫人的意思是,老身的眼睛花了,看不清东西了吗!”温姑姑不高兴了,皱着张老脸,疾言厉色,“皇后娘娘都叫散了,您还拿着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谎话叨扰,真不懂规矩!若非娘娘脾气温厚,梁夫人此行,理应被问罚!”


    脸痣夫人微惊,灰溜溜地低下头,老实道:“是臣妇的过错。”


    “算了,梁夫人也是好心。”殷皇后止住温姑姑,轻声道。


    温姑姑瞪了一眼梁夫人,收了声。她看着自家皇后娘娘,心底有些急:主子实在是太软和了,对谁都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从来都没有脾气。长此以往,要如何坐稳后位呢?


    殷皇后终于起了身,叫散诸人。


    脸痣夫人哼了一声,酸溜溜地从秦檀面前经过,小声与浓眉夫人道:“我还道秦家富裕,她也手里阔绰,未料到却是个穷酸至此的,竟以木充金,真是小家子气!”


    浓眉夫人宽慰她:“梁夫人,你何必与秦家的女儿过不去?秦家的门第,你也是知道的。从前不过是个微贱的,还不是因着那事儿,才一飞冲天?秦家的女儿,又能有什么家底……”


    两人正叽叽咕咕说着话,忽见得谢盈几步跨到了秦檀面前。


    “贺夫人,你这发簪甚是好看,我与你换一换吧。”谢盈微露笑意,从发间取下一支银鎏金的发钗,插入了秦檀的发间,“我挺喜欢这泥金的发簪的。”


    “王妃娘娘瞧得上,实在荣幸。”秦檀不推让,与谢盈说说笑笑着出去了。


    一阵风卷过,浓眉与脸痣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瞧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燕王妃都说了喜欢那破木头簪子了,她们二人就绝不能埋汰发簪穷酸了!若不然,便是在埋汰燕王妃,是在自寻死路呀!


    “泥金簪子,也确实好看……”


    “好看,哈哈,好看极了……”


    ***


    秦檀与谢盈出了皇后的永仁宫,便道了别,分开了。永仁宫外的雪已经变小了,未落到地面就化成了雨点。红莲替她系上了秋香色的披风,掌了一柄红油纸伞。宫道上积满白色,中间两三列足印,雪被压得结实,露出下头青色方砖。


    “夫人,小心路滑。”红莲提醒道,“回府的马车已在南宫门前候着了。”


    按道理,秦檀应出宫归家。但她刚走出永仁宫没多久,便被一个宫女拦住了。


    是恭太妃身边的宫女,皎月。


    “贺夫人,不好了呀!”皎月声音里满是焦急,“大事不妙了呀!”


    秦檀对恭太妃没有好感,便冷着脸问:“敢问皎月姑娘,何事如此如此慌张?”


    此时,恭太妃从皎月身后步出。


    “你夫君贺桢在御前言行无状,触怒皇上,如今皇上呀……要砍他的头。”


    恭太妃的声音,与秦檀记忆里并无差别。秦檀行了礼,抬头看向太妃。


    因先帝驾崩,如今的恭太妃再无从前华贵打扮,而是素衣简拆,佛珠常挂手间,脂粉亦淡了许多,显出一份真正的老态来。


    细雪无声,落于伞面,恭太妃一直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檀。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言行颇有深意,“哀家心善,愿意带你去御前。若你求情,兴许还能保住夫君一条命。”


    秦檀微怔。


    前世,似乎确实有这么一桩事。贺桢不懂帝心,在李源宏登基当日便触怒他,被李源宏打入牢中。秦檀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捞出牢狱。不仅如此,此事还连累贺家遭殃,家中钱财被没走无数,险些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也许是贺桢在牢中想开了,褪去了那股自命清高的耿直,竟开始学着人情交往——虽他依旧讨厌阿谀奉承、满口好言——后来,凭借他的才学,他不仅官复原位,更是平步青云。


    秦檀回想起前世贺家所经历的劫难,心里有些纠结。


    那可真是一段折磨、贫穷、受人践踏的日子,比被李源宏记恨还要让人难受。


    说实话,她是不想再经历一遍动荡的。她虽有心和离,可先帝驾崩,和离之命化作云烟,她也无可奈何。如今的她,便是贺家船上的一个水手,随波逐流。


    恭太妃带自己去御前,必然是不安好心。十有八|九,太妃想要她也一并被砍头;她与新帝,又有些旧渊源。但是,她还是要试一试。


    最差,不过与前世一般,再经历一遍同样的动荡。


    “太妃娘娘,请吧。”秦檀定了神。


    皎星露出喜色,连忙在前头带路。她没有打伞,领间略积了些白色,手里的铜提炉上挂满了水滴。她一边走,一边窃笑着。


    ——这一回,这贺秦氏总逃不掉了,是定要到皇上面前了。依照皇上的个性,也不知这贺家一门,是要如何死?帮着谢盈对付太妃娘娘,离间燕王母子,这就是下场!


    新帝在玉林殿休息,从皇后的永仁宫到外朝的玉林殿,要走上许多路。恭太妃旧日声威不散,一路上无人敢挡。直到将要到玉林殿时,才被人拦住。


    一名男子恰好被召入玉林殿,与恭太妃在殿外相遇。他远远站着,打发一个太监来与恭贵妃说话。


    “太妃娘娘,再往前便是外朝,您领着这位夫人来……似乎有些不妥呀!”那太监搓搓手,浑身发抖,也不知是冷的打颤,还是怕的发颤。


    “那边的宰辅大人,也要管这等闲事么?”恭太妃冷哼一声,“哀家从来都是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此乃先帝给的恩赐。圣上之命,金口玉言,宰辅大人是想对先帝不敬么?”


    那拦住恭太妃一行人的,正是谢均。


    新帝李源宏跟前的大太监晋福亲自替他掌伞,身后还跟了谢荣并两个小太监。轻飘飘的雪盘旋落于伞面,他着一身玄黑,立在银装素裹之中,宛如一滴墨落于宣纸上。


    小太监听了太妃的话,哭丧着脸,道:“太妃娘娘,这,这毕竟是新帝登基了呀!娘娘您何必呢?”


    恭太妃与谢均,这小太监都得罪不起。但两相权衡,小太监立刻舍守寡太妃而取当权宰辅。


    “你问哀家‘何必’?蠢东西就是蠢东西,猪头猪脑!这位贺夫人的丈夫,可是要被皇上砍头了。”恭太妃抚摸着白狐大氅上的毛发,冷嗤一声,“哀家心善,才带她去御前求情。宰辅大人,难道你是要看着这位贺夫人痛失夫君不成?”


    小太监哆哆嗦嗦,只能道:“娘娘,娘娘还是要慎重呀!”


    ——这位恭太妃怎么就不明白呢?如今已是改朝换代,这皇宫再不是她的天下了!


    谢均立在伞下,面容沉稳。他捻着数珠,高声道:“既太妃如此心善,便由某带这位夫人去御前吧。景承宫的晋福公公在此,某不敢放肆。但太妃娘娘,还请避嫌。”


    小太监闻言,连忙陪着笑道:“太妃娘娘,您瞧这,不如依了宰辅大人吧?”


    恭太妃见谢均不肯放行,当即面有怒色。很快,她悲哀地想到,自己已不是当朝宠妃了,而是一个深宫寡妇,连一个给晋福提鞋的小太监都使唤不动。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宰辅大人了。”恭太妃道,“请务必把贺夫人带到御前。”


    “不敢有违。”谢均答。


    秦檀没插过话,只在此时低声向恭太妃行礼,朝晋福那边走去。她和晋福走的快,谢均反而落在了后头。谢均正欲走时,却听到恭贵妃远远的说话声。


    “这贺秦氏小贱人,今日不死,哀家也要叫她褪层皮!”恭贵妃冷冷地盯着秦檀的背影,“哀家如今是失势了,没有从前人人巴结的风光了,但要弄死一个小贱人,还是易如反掌!”


    她从前便在宫中嚣张惯了,手中妃嫔性命无数,如今一时半会儿,还学不会内敛低调。或者说,因着无人再如从前一般巴结恭贵妃,她愈想抖威风,以此来证明自己地位依旧超然。


    谢均不小心听着这话,好看的眉轻轻一蹙。旋即,他便转身,安静地朝前走去。


    “谢荣。”他一边走,一边喊自己的小厮,“我记得,恭太妃上回发落姐姐时,将姐姐的脸面、脖颈都烫伤了。用的是什么由头?”


    “听曹嬷嬷说,是嫌王妃娘娘亲自下厨做的汤不对味儿……”谢荣小心翼翼道。


    “……”


    谢均不再言语,而是快步追上了秦檀与晋福。见秦檀行色匆匆,走的这么急切,他跟在后头,低声安慰道:“我劝一劝皇上,不会出大事。”


    秦檀没有回头,道:“贺桢那性子,你劝皇上也是无用。他生来便擅长惹人生气。”


    谢均听了,愣了一下。忽而,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道:“你对贺桢,倒是了解。”


    前头便是玉林殿了,晋福停下脚步,对秦檀道:“贺夫人,您理理衣衫,御前不可失仪。”晋福生的肥胖臃肿,肉墩墩的,像一颗球。他是最近才调来皇上跟前的,格外会说话,总是令龙颜大悦。


    秦檀得了提醒,连忙自正衣冠。她穿的是朝服,更应注意仪表才是,免得落个不敬天家的罪名。


    “贺夫人,发簪歪了。”谢均说罢,下意识的,就想伸手替她正发簪。


    然,手方探出袖口,他便止住了动作。


    他不可以那样做。


    他只能看着秦檀独自理一遍发髻,从前风流的眉眼里,挂着一丝忧虑担心。她匆匆系好帨子,问晋福道:“晋公公,我夫君他怎么样了?”


    细雪纷纷,谢均慢慢垂下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掌。他假作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将眼光投向红墙。屋檐上满是纯洁无瑕的白,朱红的宫墙上镂了几个影窗,风从里头吹来,让人满面生寒。


    “贺夫人,皇上的心思,咱们哪敢猜呀?”


    “晋公公,我夫君是因着什么事儿才惹怒龙颜的?”


    “唔,奴才出来的时候,听着似乎是武安长公主的事……”


    谢均听着,心头有些微烦躁,不知因而而起。这感觉,仿佛是枝头有一朵开的正好的花,他兴然去往,欲摘时,那花便飘飘落了,只能折一段枝头。


    谢均用手指拨弄着数珠,以此压下心底的烦意。


    好不容易,几个人才继续向前走。远远的,秦檀便看到宫道上跪了一个人。他腰身笔挺,面孔直直地朝向大殿,一动不动的,几要便成个雪人了,正是贺桢。


    “贺大人,您这是!这是!哎哟!”晋福等了一会儿,不见秦檀去给他夫君撑伞。他一贯是个会做人的,连忙嚷了一句,又叮嘱小太监去给贺桢掌伞。


    秦檀没有看贺桢一眼,而是直接走到玉林殿前,求见皇上。


    但见玉林殿里跨出了李源宏。他站在屋檐下,穿了件明黄龙袍,腰系双佩,袖口与领口镶一圈白貂毛,瘦削而俊美的面庞落在屋檐的阴影里,显得疏冷而难测。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倏忽间,雪里齐刷刷、黑压压跪了一地,一直跪着的贺桢反而不那么醒目了。


    “贺秦氏,你来做什么?”李源宏不悦道,“谁准你来外庭的?”他垂着眼帘,眉目泛着寒意。


    “是微臣带她来的。”谢均立在伞下,答道,“她心系贺桢,想来御前求情。”


    “……”李源宏呵了口白气,眉宇略略舒缓。他目光飘向跪在外头、面色发青的贺桢,道,“朕还道,若是贺桢死了,秦氏该开心才是。谁料到,她还急匆匆来替这贺桢求情。”


    秦檀垂了眼眸,一撩衣摆,也跪下了。


    李源宏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你跪什么?”


    “皇上惩罚夫君,臣妇不敢置喙。皇上所言,句句皆是天恩,必然无错。”秦檀低头,恭敬道,“以是,臣妇一道领罪,兴许能令陛下消气。”


    李源宏被她的说辞逗笑了。


    “朕的话,句句皆是天恩?”他道,“说话倒是好听。若朕赐死你夫君,也是恩?”


    “是恩。”秦檀耿直道。


    “……哈哈哈哈哈!”李源宏大笑起来,显然是被她取悦了。他负手,道,“朕要替武安长公主修建一所行宫,贺桢却说修建行宫奢靡浪费,于民无益。怎么,武安为大楚嫁了两次,还配不上一座行宫的奖赏吗?”


    秦檀听了,心头暗道一句“果然是贺桢太耿直惹的祸”。


    她磕下头,道:“臣妇倒是赞同夫君所言。”


    李源宏却不怒,反而问道:“你说说理由。说的好,朕便留下贺桢这条命。”


    “长公主自幼长在深宫,对太后娘娘与皇宫的感情非比寻常。只可惜,长公主两度出嫁,第一次是远嫁塞外,第二次是随夫君镇守边疆,都不得常在宫中。长公主心底,定是更想留在这宫里的。”秦檀不疾不徐地说。


    她说罢后,四下一片寂静,无人胆敢说话。


    李源宏歪着头,喃喃道:“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一旁的谢均笑了笑,道:“皇上,贺夫人这么一说,微臣倒也想起来。前几日,长公主确确实实与微臣说过,想要留在京中,多走动走动。皇上若有不信,可召武安长公主来说话。”


    李源宏“啧”了声,几步步下台阶,从谢荣手里接过纸伞,撑在谢均头顶,笑道:“均哥,你倒是急着替贺夫人说话。”


    “皇上,臣来掌伞。”谢均低声道。


    李源宏不与他争,又把伞交了出去。他打量着秦檀伏地跪着的身姿,只见女子窈窕的身形,可怜地在雪地里弓起。他蹙了眉,道:“贺秦氏,你抬起头来回朕话。”


    秦檀闻言,终抬了头。


    细雪满庭,她跪在地上,双袖撑着青石砖块。莹白的肤色更胜雪色,眉眼艳丽却如春日花朵。本该是个被人高高捧着的凌厉人儿,此刻却委落在地。


    李源宏怔了一下,忽然道:“朕想起来了。”


    “皇上?”谢均微惑。


    “朕想起来了……”李源宏的眼底有了一丝兴趣,“她便是秦家那个三女儿,秦保所说的‘大楚绝色’。她后来,怎的没到东宫来?朕还以为她早在宫里了,不过是朕忘了召幸罢了!”


    跪在地上的秦檀愣了下。


    ——听皇上的语气,他根本是不记得和自己之间的事情了。


    那谢均怎么频频提起皇上记恨她的事儿?


    难道……是谢均故意吓唬她?


    “她自然是……嫁了人。”谢均无奈道,“嫁的便是那贺桢。”


    李源宏闻言,愈发仔细地看着秦檀。


    秦檀的脖颈露在雪中,莹润如玉。美艳的眉目,如一枝开的正盛的海棠。


    “前尘往事,朕就不追究了。”李源宏盯着秦檀,慢慢地说。他的声音很低,含着一分沙哑;瞧着秦檀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刀俎的鱼肉,“既然贺秦氏说的有理,那朕就不追究此事了。叫陈德华来,给贺桢看看。”


    “是是是!”晋福连忙搓手,差人去扶贺桢,“几个小的,还不快去把贺大人扶起来,请陈太医过来瞧瞧!”


    贺桢跪的太久了,已不省人事。刚被扶起来,他便软软地靠在了小太监身上。


    待贺桢被扶走,李源宏的面色冷落下来。


    他望着外头的小雪,对谢均道:“均哥,父皇不在,这宫里就更冷了。”


    谢均不语。


    一会儿后,他忽然自袖间拿出一枚耳坠,交给一个小太监,道:“方才,恭太妃落了东西,我捡到了,你帮我交还给太妃娘娘。”


    李源宏望去,看到那个属于恭太妃的耳坠,心忽然一冷。


    这耳坠的另一半,在他手中;那是他在扼死先皇的那日,在景寿宫拾得的。


    第30章 人参乳鸽


    贺桢被安置在玉林殿, 晋福公公领了陈太医来为他看病。


    太医一番探查后, 道:“贺大人受了凉, 如今正在发热。臣开一副方子, 照着服用便好。此外, 他膝上有些外伤, 但不至于损碍了筋骨。”


    “哎哟, 劳烦太医了!”晋福搓着手,与陈太医笑眯眯说话,“外头雪那么大, 您赶老远跑过来,奴才也怪不好意思的!但圣意如此,奴才不敢违背呀。”


    陈太医摆摆手, 坐下写医方。


    晋福拉着脖子张望, 瞧见秦檀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挂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心里暗道一声“怪哉”。若是寻常妇人家的丈夫生了病, 怕是要急成热锅蚂蚁;可这贺秦氏却一点儿都不着急, 像是那边床上躺着的, 和她没有分毫关系似的。


    也真是奇了!


    陈太医写好了方子, 与晋福一同告辞而去, 屋里只留下秦檀、贺桢与几个下人。她有些不自在,开始巴望着能有谁再来瞧瞧贺桢,免得二人独处, 让她难受。


    没一会儿, 谢均来了,在门外道:“皇上嘱我来看看贺朝议的病情如何了。”


    秦檀面色一喜,道:“红莲,快去开门。”


    红莲开了门,谢均从外头走进来。白色的雪絮藏在他的领间,一股冷风从室外扑入,红莲急忙将门扇合上,免得飞雪吹病了自家主子。


    谢均拂去肩上雪花,瞧见秦檀欢喜神色,微微一怔。


    秦檀眼里的那分喜意,像是妻子终见到了久违的夫君似的,让他心头渗了一分春日的暖融。不自觉的,谢均也跟着一道笑了起来。


    旋即,谢均转向贺桢,问道:“他身子如何?”


    秦道没好气答:“死不了。”


    她的回答好生无情,让谢均失笑。他抬眼扫去,只见贺桢面颊滚红、呼吸沉重,瘦削的身子整个儿窝在被褥子里,眉头皱得极紧,像是做了个可怕噩梦。


    “没事便好。”谢均道,“皇上也是愧疚的很,觉得不该为了一时之怒罚他久跪。”


    秦檀撇嘴,不作回答。殿内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滴漏哒哒的轻响落在地上。外头有隐约的风声,也不知落雪又积了几寸。床上的贺桢闭着眼,紧张地翻了个身,嘴唇苍白,说起了胡话:“不是……不是……”


    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秦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走向谢均,微微怒道:“相爷,你竟然骗了我那么久!”


    谢均面无波澜,垂着眼,慢声道:“檀儿说的是什么事?某不太记得了。”


    他这副模样,一点都不似作伪。他本就是玉琢风刻一般的君子之姿,只要一开口,旁人便信了,更勿论去怀疑他话中真伪。但秦檀现在已明白了,那副温润如玉的外表,不过是他的假面罢了。


    “相爷,您装什么呢?”秦檀剜他一眼,道,“从前相爷说,皇上总是频频提起我来,让我过了好一阵提心吊胆的日子。如今看来,皇上压根儿不记得我是谁呢。”


    谢均哑然。


    他确实是为了吓唬秦檀,胡说了那么一嘴。


    “怎么,没话说了?”秦檀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欺负一介弱质女流,相爷也真是好意思!看我担惊受怕、忧心忡忡,是不是有趣极了?”


    她气势凌厉,好像是打定主意要问谢均的罪。


    谢均抬起眼来,便见得她面庞近在咫尺,微微上挑的眉眼里盛着恼意,就像是一只头冠竖起的鹦鹉似的,拼了命的扇动羽色艳丽的翅膀,展示自己的凶狠。


    “我错了,还不成么?”谢均唇角含笑,轻而易举地认了错,“檀儿,我给你赔罪,替你再去御前走一趟,助你和离。如此,总不该生气了吧?”


    秦檀还是有些生气,但听到谢均提出的条件,顿时心动不已。


    “……这还差不多!”她瞪一眼谢均,在桌边坐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指甲片。


    她低头坐着,高叠的发髻微歪,上头的簪子斜斜欲滑。谢均瞧着那枚发簪,忽然有些手痒。他忍不住探出手去,想要替秦檀扶正那柄发簪。


    银鎏金的簪身,簪尾雕了几朵半开芙蓉,煞是艳丽大方,正衬秦檀的颜色。


    谢均的手指,离这发簪越来越近。他手腕上垂着的佛珠流苏,已碰到了秦檀的髻发。


    “咳咳!咳咳……”


    就在此时,床上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旋即,便是贺桢若有若无的梦呓:“檀儿……夫人……夫人!”


    谢均的手,宛如被烫着了一般,空空地缩了回来。


    秦檀一抬头,恰好见到谢均缩手的动作,她有些纳闷,问道:“相爷是在做什么呢?手搁成那样,不嫌累得慌?”


    “……”谢均沉默地放下了手臂。一会儿,他神色正经,道:“不过是在练习空中写大字罢了。这件事儿,讲究的是修身养性,因此我随时随地都用手练。”


    秦檀:“……相爷的兴趣爱好,甚是奇特。”


    小半个时辰后,床上的贺桢终于醒了。谢均见他无什么大碍,便向贺、秦二人告别,说是回去与皇上述命去了。


    他踏出殿门,外头的风雪已经停了,半开的阳光洒落下来,照的人暖洋洋的。谢荣跟了上来,问谢均道:“相爷,您还去皇上那儿吗?”


    “自是要去的。”谢均道。


    一会儿,谢均忽对谢荣道:“你说,养个鹦鹉如何?”


    “鹦鹉?”谢荣摸不着头脑,“相爷怎么忽然想养鸟了?既然您喜欢,小的就去弄一只来。相爷要怎样的?红嘴儿还是长尾巴?京城里多是西域、陇南来的鹦鹉……”


    “要羽毛鲜艳的。越鲜艳越好。”谢均目不斜视,道,“凶一点、不亲人也无妨。最好是……心计多端,不肯吃亏的鹦鹉。”


    谢荣:“……相爷您这,您这要求太高了!鹦鹉又不是人,哪儿来的‘心计多端、不肯吃亏’啊?您以为是宫妃争风吃醋呢……”


    谢均:“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谢荣一哆嗦,立刻点头哈腰:“您是主子!小的立刻去找,一定找一只心机多端、不肯吃亏的鹦鹉!就算是变,小的也给您变出来!”


    谢均见谢荣这副滑稽模样,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没走一会儿,谢均就回到了玉林殿的圣驾前。李源宏才换了一套衣服,正伸展双臂,任由两个宫女给他打点身上的衣褶配饰。


    玉林殿里头点了龙涎香,贴了金箔的抱柱间垂了水精真珠的帘子。外头的寒风一吹进来,晶莹剔透的珠子便彼此碰撞,发出脆响。


    今天晚上有宫宴,妃嫔宗室、高位官员皆会参与,一同庆贺新帝登基。如今已快到晚膳时候了,李源宏便换下了礼服,改穿了吉服。一身玄青地片金缘的衣料子,以金丝缂出十二章,满是天家华贵。


    两个宫女妥帖地整理着李源宏的衣领与袍角,不时羞涩地瞥一眼这位新登基的帝王。


    于她们而言,李源宏的可怕声名太过遥远。若是能求得一夕恩宠,翻身做了主子,那一切都是值得的。皇上如此俊美高贵,能被临幸,都是福气。


    “微臣见过皇上。”谢均在他背后行礼。


    “均哥回来了?贺桢如何?”李源宏自己扯着领子,又拨弄一把佩玉,闲闲问道。


    “没什么大碍。”谢均道,“皇上,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怎么?”李源宏说。


    “皇上,微臣想为秦氏与贺桢请和离之旨。”谢均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与李源宏说。


    李源宏楞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均哥,你便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把那秦檀弄到手?”他笑了一阵子,才缓和下来,道,“既然是均哥想要,那朕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微臣谢过皇上。”


    “但是,朕不可无缘无故地赐他们和离。待朕得了空,寻个错处,再赐他二人和离。”李源宏道。


    “皇上思虑周全。”谢均道。


    “成了,你先下去吧。一会儿还有宫宴,你先去准备吧。”李源宏摆了摆手。


    待谢均离开后,李源宏的眸色微微一暗。他负手,对晋福道:“晋福,若是朕赐了秦檀与贺桢和离,均哥只怕是会马上迎娶秦檀过门吧。”


    晋福连着点头:“想来是的!”


    李源宏慢悠悠踱了一步,问道:“你觉得,那秦氏姿色如何?”


    晋福眯了小豆眼,评道:“不是奴才乱说,那秦氏确实国色天香,难怪相爷喜欢。”


    李源宏轻蔑地笑了声,道:“这秦氏,本该是朕的美人,后来却嫁给了贺桢。如今又被均哥瞧上了,也真是命运作人。”


    晋福闻言,额头忽冒出冷汗。他能在李源宏面前得脸,凭的就是圆滑世故、精明无端。李源宏一张嘴,他就隐约悟出了主子的言外之意。


    这可……这可真是不得了!


    皇上怕是也对那绝色无双的秦氏动了心思了!


    晋福何等人精?下一刻,便摆出张笑脸儿,对李源宏道:“皇上,您可不能轻易赐他们二人和离呀!您想,相爷可是人中龙凤,大楚一等一的好儿郎。那贺秦氏都嫁过人了,哪能配得上相爷呢?为了相爷着想,您可得拦着些!”


    李源宏无声地笑了起来,那毫无温度的面容,沾了沉沉的笑容,叫人看得胆寒。纵使他容貌俊秀,却被这笑意压得犹如罗刹一般。


    “晋福,你说的有理。朕可不能坐视不理。”他道,“你向来脑袋聪明,说给朕听听,还有什么主意?”


    “皇上,奴才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奴才那点蠢心思,您不都知根知底?”晋福哎哟了两声,掴几下自己满是横肉的脸,又道,“若您一定要奴才说,那奴才便吐两句愚言。要是污了您的耳朵,奴才立刻去请罚!”


    李源宏听地心里舒畅,道:“你说便是,朕不怪罪。”


    “依照奴才的愚见,您不但不能让他二人和离,还得赏那贺桢,重重地赏!”晋福咬字很重,表情也生动配合,“越是皇恩隆重,他便越不敢苛待发妻,免得被人参一本!”


    李源宏听罢,忍不住道:“说得好!朕就该这么做。既是为了均哥好,也能让那秦氏过的称心如意,稳稳当当做个贺家主母。”说罢,他正下衣衫,道,“宫宴的时候要到了,走吧。”


    说罢,他大步朝外走去,脚步格外利落。晋福紧紧跟了上去,忙着给他披上银狐皮子的大氅。外头的肩舆宫人都已备好了,浩浩荡荡的阵仗,足足占了一条宫道。


    晋福在宫门前搓了搓手,心里道:可怜皇后娘娘,又要添堵咯!


    ***


    后半夜的时候,贺桢的烧终于退了。


    此时,他已经在贺府的房间里了。一醒来,他便觉得嗓子干渴。他向小厮要了水,沙哑着嗓子道:“夫人呢?夫人在哪里?去请夫人来。”


    房间是贺桢熟悉的陈设,不再是皇宫的冰天雪地。但是,贺桢一闭上眼,就会回想起那冰冷的庭院,还有秦檀匆匆赶来、与自己同跪领罚的画面。


    她纤细的身子,是禁受不住那等寒风的吧?


    哪怕是在噩梦之中,他都频频梦见秦檀。他梦见秦檀被皇上处罚、梦见秦檀冻伤、梦见秦檀被自己远远打发去庄子上……


    每一个噩梦,都令贺桢出了一身冷汗。尤其是最后一个梦——梦中的他为了方素怜,对秦檀冷言冷语,让秦檀抱病去庄子上休养。梦中秦檀那绝望而自嘲的面色,令他的心都要揪紧了。


    待醒来时,他竟然深感庆幸,庆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秦檀还好好地待在贺府,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小厮劝道:“大人,您的身子还弱,先休息吧!”


    “去、去请夫人来……咳咳!”贺桢瘫回被褥里,声音微弱地如此坚持着。


    秦檀很快来了,穿的很随便,没怎么打扮,一头乌发只挽了个简单发髻,面庞不施脂粉,少了些平常的艳丽,多了分平易近人。


    看到秦檀进来,贺桢的眼睛微微一亮,神情像极了见到主人的小兽。他顶着脸上的潮红坐起来,道:“檀儿,你心底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秦檀原本都睡了,却被临时喊到贺桢这头来,心底本就有怒意。此刻,听闻贺桢没头没脑地这么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烧糊涂了?有病就休息,别来打搅旁人。”


    贺桢却晶亮着眼睛,拽着她衣袖,道:“檀儿,我都看到了!我跪在玉林殿外头时,你也跟着一起跪,向陛下求情。你的身子还好么?雪地那么冷,我一个男子跪着,尚且受不住,更何况你是女子之身……”


    秦檀甩开他的手,道:“你当我乐意为你求情?只不过我现在与你同气连枝,若你被皇上发罪,我也难逃惩罚罢了!”


    秦檀的表情是有些嫌恶的,但贺桢却乐在其中。


    此时,一个丫头进来,朝贺桢福了一下,谨慎开口道:“大人,方姨娘听闻您醒了,带了粥汤来瞧您呢。”


    这丫头收了方素怜散碎银子,见贺桢一双眼儿直巴巴盯着秦檀,忍不住又多替方素怜美言了几句,“大人是不知道,姨娘她得知您病了,便急的团团转,整夜没睡,熬的眼睛都起红丝了……”


    “叫她回去吧。”贺桢却没心思听丫头的话,又去拽秦檀的衣袖,“你为了我久跪在玉林殿前,这份情意,我不会忘记的。”


    秦檀:……


    她按捺住自己大发脾气的冲动,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没再管贺桢,自己掉头出门了。


    行出门外,秦檀就见到方素怜孤零零立在夜风之中,手提一方小食盒,面色苍白,憔悴无端。弱不禁风的身躯被单薄披风裹着,真真是人如柳枝,惹人怜惜。


    秦檀看到她就来气,忍不住停下脚步,出声讽刺道:“方素怜,你可真是没本事!用偷骗的法子,从我这里把夫君抢去了。我本想着,贺桢这样的蠢货,你抢走了也就抢走了,谁料你一点都不中用,竟连个贺桢都留不住!”


    方素怜在风里愣了一下,很快垂下头来,泪珠子吧嗒吧嗒地落下:“夫人说的是什么话?素怜却不太懂了。素怜向来是不争不抢的,实在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秦檀冷眼对着她,道:“你心底明白是什么意思!”说罢,她哼一声,回飞雁居去了。


    方素怜久久立在原地,哭的双眼发红,小声呜咽,如只受了伤的鸟儿,喉间发出抽抽噎噎的声音。一会儿,她拿手帕按一下眼角,哽咽道:“芝儿,大人还是不肯见我么?”


    从贺桢房前回来的芝儿微微一抖,小声道:“兴许是大人身子还不大好……”


    方素怜捏紧了食盒,道:“我知道了。芝儿,你随我回去,我有事情要你做。”


    ***


    过了几日,贺桢的身子便大好了。也正是这个时候,皇上的赏赐来了贺家。


    听传旨的太监说,皇上愧对贺桢,自认不该让贺桢这等贤臣久跪在玉林殿外,特地赏赐了一些东西做补偿,有上好的山参燕窝、丝绸锦缎等物,还有黄澄澄的一盘金元宝,叫人看直了眼睛,目不暇接。


    另外,又特别赐了秦檀一把玉如意,说是皇上赏识秦檀为夫求情的勇谋,特地赐下来的。


    贺老夫人从前清贫,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此刻看到这么多宫里的赏赐,笑得合不拢口,一双手摸着那些锦缎、绫罗,念叨个不停:“呀,这御赐的东西到底是不一样,天宫里的绣娘才能织出这样的东西!瞧瞧这匹布料,秋水,你说,给桢儿裁个褂子……”


    但转念想到皇上赐给秦檀的玉如意,贺老夫人的脸又拉长了。


    这个媳妇,刚嫁进来的时候,哪儿瞧着都是好的。时间一久,老夫人便觉得改了味儿。


    如今贺桢已是从四品,得了圣上的青眼,能在御前议事,便不大用的上秦檀与秦家了;可贺桢却依旧把秦檀捧着,请诰命时不惦记着生养他的老娘,反而给秦檀先请也就罢了,如今宫里来了玉如意,也是头一个给秦檀!


    真是乱了尊卑长幼,真是没了孝悌!


    丫鬟秋香见贺老夫人面色阴晴不定,连忙劝慰道:“老夫人,皇上的赏赐里有一株野山参呢!不如叫人煲了汤,给您补补身子吧?”


    贺老夫人点头,忽然道:“桢儿那个姓方的妾室,不是懂些医理的吗?平日她想讨好我,我都不让她进门。今儿个恰好用得着她,叫她给我调碗野山参汤来!”


    秋香笑说:“能给老夫人做汤,是方姨娘的福气呀!”


    待秋香下去与方素怜说了这事儿,方素怜连连答应,下午便亲自下了厨房,用了枸杞、当归、白术、干姜等药材,给贺老夫人做了一翁人参乳鸽汤,亲自端到宝宁堂里来。


    入了宝宁堂,方素怜就站在下头等,秋香则端着人参乳鸽汤到帘子后头去。


    一开盖,便看到那瓮里澄黄汤色飘着艳红枸杞,乳鸽炖得既酥且烂,还是去了骨头的,一股儿清爽的香气飘了出来,贺老夫人当即舒缓了严肃的面容,道:“从前我还以为这姓方的并无真才实学,如今看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秋香取了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凑上前去试温度。贺老夫人年纪大了,她用食前,丫鬟都得另取一筷,试下温度冷热、口味轻重,这是惯例了。


    秋香喝了一口,眼睛一亮,道:“这人参乳鸽汤味道香稠,精而不腻,火候正好,老夫人,您快尝一尝。”


    贺老夫人闻言,食指大动,当即叫秋水另取了对小汤碗并勺子来。


    秋香笑吟吟地,伸手去舀汤。


    就在此时,秋香的身子忽然晃了晃。老夫人有些疑惑,问道:“秋香,你怎么了?”


    秋香却没回答,她松开手,陡然去抓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么扼住了似的;碗勺落地,叮哐摔碎,散了一地白瓷片。但见秋香面色发白,双手乱抓着自己;下一瞬,她就歪歪地软下去,重重躺倒在地,身子一抽一抽的,口鼻里皆沁出血痕来。


    “秋香!”老夫人吓坏了,哆嗦着站起来,躲到秋水背后,“这是、这是怎么了?”


    秋香在地上胡乱地挣扎着,面色狰狞可怕,仿佛见到了什么恶鬼修罗。不一会儿,便没了生息,七窍流血的样子极为可怕。老夫人只瞧上一眼,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


    “来、来人!”秋水亦尖叫起来,满面煞白,“这人参乳鸽汤里有毒!来人呐!”


    站在帘外的方素怜一脸不知所措,惊慌道:“怎么会有毒呢?”


    秋水尖叫道:“就是你!方姨娘!你在人参汤里下毒!来人呐!快捉住这个谋害老夫人的罪妾!”


    没一会儿,贺府的小厮便围住了宝宁堂,方素怜被两个小厮压着,跪在堂下,满面雪白,唇齿颤动,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老夫人受了惊,冷汗不止,回去歇息了。贺桢听闻母亲被加害,立刻赶来。


    他看到爱妾跪在堂下,微微愕然。


    “素怜,怎么回事……?”贺桢问。


    方素怜发髻微乱,满面雪白,泪珠盈睫。她摇摇头,惨声道:“大人,我何至于做这等事?我给老夫人下毒,又能得什么好处呢?我既不要贵妾的分位,也不求您爱重我,我何必如此呢?”


    一席话,说的凄凉无端,诸人皆不由生出了怜悯来。贺桢亦是如此,不忍道:“素怜,你莫着急,若不是你做的,我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方素怜淌着泪珠,强笑着点头,又道:“只怕素怜是逃不过这一回了。可是,素怜真的不曾做过……”


    此时,管厨子的掌事上来了。他弯了腰,对贺桢恭敬说道:“大人,证据确凿,厨子与丫鬟皆指认了,亲眼见到方姨娘在汤里下毒!”说罢,便狠狠瞪一眼方姨娘,“方姨娘下毒之事乃是事实,请大人处置!”


    “等等。”贺桢眸色一沉,制止道,“我要单独审那两个人证。”说罢,他便命人将两个证人带到不同房间,分别叫他们叙述所见情形。


    第一个房间里,厨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小的亲眼见到,方姨娘朝汤里头下毒……”


    第二个房间里,丫鬟眼光四处乱飘,轻声道:“奴婢,奴婢记不太清楚了!奴婢只记得看到了芝儿姑娘……”


    贺桢一听,便冷哼一声,道:“恐怕是有人故意陷害方姨娘!想也知道,若是方姨娘当真有心毒害娘,怎会做的如此马脚四出?给我细细地查!我贺府容不得这等心思险恶之人!”


    下人们皆一片哗然,投向方姨娘的目光有了怜悯。


    “这方姨娘,果真是被人陷害的!这是要了方姨娘的命呐!那人真是好狠毒的心思啊!”


    “你说会是谁陷害姨娘呢?”


    “这还用说吗!会有理由陷害姨娘的,也就是那么一两个人啊……”


    此时,又一名厨子站了出来,道:“大人,此事确实是有人陷害方姨娘啊!”。


    贺桢抬头,见到个十五六岁少年,贼眉鼠眼,眼光机灵。“你说。”贺桢道。


    掌事作势道:“大人,这小子平时有些手脚不干净,喜欢从灶台上顺东西吃。他的话,不可尽信!”


    “无妨,说罢。”贺桢道。


    “大人,是夫人陷害方姨娘呀!”那少年厨子大声道,神色正义无比,“小的实在看不过去了!夫人平日处处为难姨娘,克扣姨娘的伙食月银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想要姨娘的命!姨娘也是个命苦人,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方素怜倏然抬起头,颤着声,如一朵风中白花似的:“夫人……?夫人怎么会?素怜从未与她争抢过什么……”说罢,便呜呜哭泣起来,诸人见了,好不同情。


    就在此时,秦檀的声音飘了进来。


    “方氏不会做这么漏洞百出的局,本夫人就会吗?难道本夫人如你们一般愚笨吗!真是一群蠢材!”


    门扇一开,秦檀冷着脸,大步从外头跨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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